第四章 公正的美杜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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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正的美杜莎
乔治采纳了兰迪的意见搬了家。他不知道到哪里去,只想尽可能摆脱派克大街,走得越远越好。从此远离猎狮者弱肉强食的社会关系,远离那个财富与时尚统治的半死不活的生活,它们就像生长在美国健康躯体上的寄生虫。他来到了布鲁克林区并住在那里。
他从自己的书中赚了一点钱,因此他偿清了债务并辞掉了实用文化学校教师的职务。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完全靠写作为生,过着一种并不稳定的生活。
他在布鲁克林区生活了4年,这4年简直就是地质年代的4年——非常单调、沉闷。这也是贫穷、绝望、极度孤独的4年。他的周围处处都是穷人、流浪者、被忽视和被遗弃的美国人,他是其中之一。但生命是坚强的,年复一年,生命不停地以多种形式继续向前,充满了许许多多不被注意和无法记载的琐事。他把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如饥似渴地将这些纳入自己经验的一部分,最后当他试图抽取其中隐藏的意义时,一切都被榨干了。
在这些沉闷的年月里,他的内心怎么样呢?他到底在找寻什么、打算做什么、想要什么呢?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他想要很多东西,但最想要的就是名利。这些年来他一心追求的就是公正的美杜莎。他对名利有自己的理解,但他却无法形容。他觉得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做得不够好。因此,他认为自己目前所获得的根本算不上名利,而只是暂时的声名狼藉。他只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奇迹,再没别的什么了。
其实,他已经从第一本书中学到了很多,他会再尝试一次的。
因此,他一边生活一边写作,一边写作一边生活,独自一人待在布鲁克林区。而当他废寝忘食、一口气工作数小时以后,他就会从桌旁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踏上夜色中的大街,像个酒鬼似的、疲倦地晃悠着。他会在某个饭馆吃晚饭。在狂热的情绪里,他知道自己难以入睡,于是便会步行来到布鲁克林大桥,一路穿过大桥来到曼哈顿,在那些隐秘、黑暗的城市大街上不停地搜寻着,然后在黎明时分又穿过大桥沿原路返回,爬上位于布鲁克林的床。
在夜游的时候,以往的所有拒绝都已经远离,以往的坦言依旧原样。因为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那个死去的自己又重新站了起来,那个已经迷失的自我又被重新找到,那个在短暂荣耀时刻出卖了才华、激情、青春的信仰,让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心灵受损、希望尽失的人,会在孤独与黑暗中重新获得旺盛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感到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又会如同过去一样,看到光辉城市的形象。当他踏上大桥的时候,远处一排排闪耀的光亮永远留在他的梦幻中。这时潮水在周围涌动,巨轮在鸣叫。所以他走过大桥,经常如此。
在他身边是那位严厉的朋友,他对他讲述了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他轻声地对孤独说:“名利!”然后孤独回答道:“说得没错,兄弟,再等等看吧。”
27 南布鲁克林岁月
傍晚悲惨的余晖洒在庞大、肮脏的南布鲁克林区。暗淡、毫无暖意的光芒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他们双眼无神、皮肤油腻。在阴郁、平静的一天即将谢幕的时候,他们倚靠在窗台边缘。
你要是在这样的时刻,踏上这条狭窄的街,走在简陋、破烂的房子之间,经过那些穿着衬衣静静地靠在敞开的窗户边人们的视线,在巷子处转过身,然后沿着巷子一侧两英尺宽的破碎混凝土路面朝前行进,最后来到最里头一间破败的屋子跟前,爬上磨损的台阶,来到前方的入口处,并用力地用手指敲打房门(门铃已坏),然后耐心地等待,直到有人来开门。你会向乔治·韦伯打听他是否就住在这儿,大多数情况下你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如果你刚走进门,并朝地下室走去,敲一敲靠右手的房门时,你有可能会看见他在那儿。所以你会径直朝阴湿而昏暗的地下室走廊走去,在满是灰尘的旧箱子、丢弃的家具以及堆在过道的其他杂物间穿行。敲敲面前的房门,韦伯先生会亲自为你开门,将你直接引入他的房间,他的家,他的城堡。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地方并不是一间自愿选择居住的屋子,倒更像一间地牢。房间又长又窄,与走廊首尾平行,光线只能通过墙上两扇遥相呼应的小窗户透进室内,以前的房屋主人为了防止南布鲁克林的暴徒侵入,特地在窗户上安装了密实的铁栅栏。
房间经过了充分的装修,却不豪华,风格显得很简单,甚至缺少某些实用的功能。在后半部分,摆着一张铁床,弹簧都下沉了,一个破烂的梳妆台,上面的镜子早已破碎了。还有两把厨房椅子和一只扁平的衣箱,几只久经使用的旧行李箱。在屋子的前部分,在天花板上那盏泛着黄色辉光的电灯下,有一张大桌子,布满了疤痕和斑驳的印记,大部分抽屉的把手已经不见了,在它前面有一把直背椅,是由某种经年的老木制作的。在屋子的中央,也就是将两间屋子相连在一起的位置,立着一张折叠桌,桌面墨绿色的油漆掉了不少,内部色泽艳丽的粉红色暴露了出来。此外还有一排未上油漆的书架,两只大板条箱或货物箱,箱子上面的厚顶板朝上面撬起来,里面一大堆一大堆的账本和泛黄的手稿露了出来。在案头上,在桌子上,在书架上,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如同秋日树林中落叶一般的手稿纸片。到处都是书籍,全都堆在屋子的四周,摇摇晃晃地挤在一起。
这个黑暗的地窖便是乔治·韦伯的住所和工作间。由于墙壁低于地面四英尺,在这里,冬天的时候墙壁上便会不断渗出湿冷的水珠来。在这里,一到夏天,始终出汗的却是乔治。
他会告诉你,他的大部分邻居都是亚美尼亚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爱尔兰人、犹太人,总之他们都是美国人。他们都住在南布鲁克林区阴冷、肮脏街道上的棚屋里、出租屋里、贫民窟里。
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哦,这个气味!你知道的。他与邻居们公平地共享附近的某一处公共财产,它属于每个人,而且带给南布鲁克林某种独特的气味。这便是郭瓦纳斯运河,而你所说的气味不是别的,就是某种混合的臭味,巧妙地与难以计数的腐败物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有时候,若对这些东西逐一进行列举倒蛮有意思的。其中不仅有下水道沉腐、有毒的臭气,而且还散发出混合黏液的气味,有燃烧着的橡胶味、点着的破布味、瘦骨嶙峋老马的气味、陈尸的气味、腐尸中的熏香气味、死者的香味、腐烂的猫味、老西红柿味、烂白菜以及臭鸡蛋味。
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唉,人们都会逐渐习惯的。人们会对一切事物逐渐习惯的,正如所有这里的人那样。他们从来不会在乎那种气味,从不谈论那种气味,如果让他们搬走,他们可能还会想念那气味呢。
那么,乔治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并且顽固、绝望地躲藏在这儿。如果你以为他是专门挑选这个地方、下定决心寻找一块偏僻、与世隔绝的栖身之所的话,那么你就差不多猜对了。
麦波先生就住在二楼,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瓶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黑乎乎的地下室走来,然后开始用手敲乔治·韦伯的房门。
“进来!”
麦波先生走了进来,先介绍了自己,把瓶子放好后便坐了下来,并开始攀谈起来。
“喂,我说韦伯先生,你觉得我配制的饮料味道如何?”
“哦,我喜欢,我喜欢。”
“嗯,如果你不喜欢,我想让你到外面去聊一聊。”
“哦,我想我很喜欢。”
“我的意思是我很想知道,我感谢你能告诉我。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亲手按某个配方配制的,我是不会从走私犯手里买任何东西的,我不会给那些浑蛋任何机会的。我经常只在一个地方买酒,我买的都是好酒,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当然懂。”
“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哦,好的,那再好不过了。”
“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你保证我没有打扰你吧?”
“哦,没有打扰我,一点都没有。”
“因为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所以我心想那个小伙子可能觉得我是冒失的闯入者,但我还是想过来瞧瞧他是不是想喝点什么。”
“我很高兴你能来。”
“但如果我打扰了你的话,你可要明说啊。”
“哦,没有,一点都没有。”
“因为这就是我的风格。我对年轻人的性格感兴趣,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心理学研究者。只要对哪个小伙子瞧上一眼,我就能读懂他的心思。我向来就有这个本事,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干保险这个行当的原因了。所以如果我对碰见的哪个人感兴趣,就想与他结识并搞清楚他的性格。所以当我看见你这里的光亮时,心想他可能会让我滚出去,但试一下倒没什么嘛。”
“我很高兴你做了尝试。”
“嗯,韦伯先生,我想我本人是一个了不起的性格判断者。”
“哦,我敢肯定你是。”
“你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注视你,并且估算着你的身高,对此你并不知道,因为我很乐意研究年轻人的性格。韦伯先生,我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对各种各样的人物估算身高。你知道我是从事保险业务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私人的话,我希望你能直说,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问。”
“没关系,什么问题呢?”
“嗯,韦伯先生,我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但我还是想看看实际情况是不是跟我的猜测相符合。我想问你……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完全可以不回答……你是干什么的?你从事哪个职业?如果你认为这个问题属于你的个人隐私的话,你可以不作回答。”
“没关系。我是一个作家。”
“一个什么?”
“一个作家,我曾写过一本书。我现在正试着写另一本呢。”
“哎呀,这可能让你吃惊了,这和我猜测的恰好相一致。我心里曾想,瞧那位小伙子,他好像是从事脑力工作的。他有可能是个作家,也有可能是个新闻记者,也有可能是从事广告业务的。在判断年轻人性格方面,你能看出来我还是有一手吗?”
“没错,我能看出来。”
“现在我想对你讲另一件事,韦伯先生。你非常适合干这个,你天生就适合干这个,你从小就在准备干这个,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哦,我想你说得对。”
“这点可以表明你一定会成功的。坚持写下去,韦伯先生。在判断年轻人的性格方面,我可谓是一个了不起的判断者,我清楚我的判断很准。坚持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你一定会实现目标的。现在有些年轻人永远找不到自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而这正是他们的问题之所在。对我而言,现在情况有些不同。我自成年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自我了。如果我把小时候的梦想告诉你,你可能会觉得很可笑的。”
“是什么呢,麦波先生?”
“嗨,韦伯先生,你知道这很可笑,你是不会相信的。但那时候我大约20岁,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非常着迷于铁路工程师这个职业。这决不是开玩笑。对这个职业我简直喜爱得发疯。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抓住我的衣领,坚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的话,我肯定会在热情的驱使下在铁路部门谋一份差使的。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个东部沿海地区的人……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我在这儿已经待了很久了,但这儿是我长大的地方。当时我父亲是缅因州奥古斯塔的一名水管工,所以当我对他说明我想做一个机车工程师的时候,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我并不是那块料。‘我把你送去上学,’他说,‘你学的东西是我的10倍,而现在你却想当火车司机。哼,这可不行。’父亲说:‘你要成为一个晚上下班时手上干干净净、衣领洁白的人。现在快去找份体面的工作,要有提升的机会并能够与各种人打交道才行。天啊!他的反对可真是一件幸事,否则我今天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就得不到了。但我一直喜欢那个职业。哎,韦伯先生,我给你说这件事,你肯定会笑话我的,我对这件事一直不死心。这决不是开玩笑。每次当我看到大型的机车在轨道上缓缓驶过的时候,我仍会产生那种小时候会有的令人发痒、可笑的感觉。当我告诉他们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小伙子们都会笑话我。只要我一走进办公室,他们就会叫我凯西·琼斯。哎,在我临走之前再喝一杯怎么样?”
“谢谢了,我很想喝,但最好还是不要喝了,因为我还有一点活儿要做,上床之前必须完成。”
“那么好吧,韦伯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开始就估算出你的性格了。我说,那个小伙子是个作家,从事脑力工作,我说得对不对?”
“哦,你说得对。”
“啊,我很高兴见到你,韦伯先生。在这里不要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你知道,年轻人有时候会感到孤独的。我的妻子已经于4年前辞世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楼上。有时候我觉得单身汉用不着太多的房间,所以到楼上来坐坐吧。我喜欢年轻人的性格,喜欢与别人聊天,喜欢看他们不同的反应。所以什么时候想谈话了,就上来吧。”
“哦,我会的,我会的。”
“晚安,韦伯先生。”
“晚安,麦波先生。”
晚安。晚安。晚安。
在地下室走廊的对面,在一间同乔治·韦伯房间相似的屋子里,住着一位名叫韦克·菲尔德的人。他在纽约有一个儿子,正是他每月替他支付租金,但是韦克·菲尔德先生很少见到他的儿子。老头儿行动活跃、身材矮小,声音尖厉,个性乐观。他虽然接近90岁高龄了,但是看起来身体却很健康,精神也很好。他的儿子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住处,老头儿本人并没有多少钱,每月依靠退休金来生活,当然足以满足他微薄的需求;他过着一种完全孤独的生活,只会在节假日的时候偶尔见到儿子的面,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生活在地下室里。
然而,他和地球上任何人一样,具有勇敢、自豪的精神。他非常希望能有人陪陪他,但是却宁死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他非常独立、非常敏感,所以尽管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和乐观,但是在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他总会表现得冷淡而疏远,他并不希望别人看出他的热情与渴望。但是一旦当他对别人的友善感到满意,那么再也没有谁会比老头韦克·菲尔德更加热情、更加诚恳了。
乔治逐渐喜欢上了这位老人,也喜欢和他聊天,而老人也会热情地邀请他到地下室的另一部分去,并自豪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住处。他的房间常常收拾得像个兵营。他曾经是内战期间联邦军队的老战士。他的房间里堆满了书籍、记录材料、文件、有关战争和他所在部队的旧剪报。虽然他对周围的生活保持着警惕与热情,但是他对过去却有着太多坚定而满怀希望的情感。内战已经成为老人生活中一项伟大而极为重要的事件。不管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他和许许多多同时代的人一样,总会认为那场战争应该成为每个人生活的中心。因为他本人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以为各地的人全都生活在内战之中,都会思考、谈论内战。
他是伟大部队要职中的一位显要人物,常常为来年的计划和项目忙个不停。当他回顾四五十年前的时候,曾自豪地认为大部队中由老弱士兵形成的组织便是全国最强大的社会了。这个组织所发出的警告或严厉的谴责足以使地球上的所有国王双脚颤动和发抖。一提及美国退伍军人协会,他立刻就会露出轻蔑的神情来,一说起该协会的会员,他便会像只发怒的公鸡,生气而尖锐地说:“这是嫉妒!这个世界上只有嫉妒,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呢,韦克·菲尔德先生?他们为什么要嫉妒你呢?”
“因为我们才是真正的战士,这就是原因!”他气愤地尖声说道,“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我们才是叛乱分子的对手,没错!非常好的对手,同时也将他们打败了!”他咯咯地发出了胜利般的笑声,“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哼!”他轻蔑、低声地说,他望着窗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突然眼睛变得模糊起来,“这些人知道什么是战争吗……一些短尾巴的东西……衣衫褴褛者……二对二……缺乏训练的家伙……都属一伙的!”他将内心的不满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说完便爆发出一阵充满恨意的大笑,“整天待在那些陈旧的战壕里,10英里以内无法靠近敌人!”他的言语中透着一种讥讽的语气,“如果他们看见一队骑兵,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理解!我估计他们会认为这是马戏团进镇了!”他大声地笑着,“战争!战争!地狱之火,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他嘲弄地大声叫着,“如果他们想见识一下战争,就应该和我们共同待在血淋淋的安格!但是,哼!”他说,“如果他们在那儿,就会像兔子一样撒腿跑掉的!让他们待在那里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们绑在树上。”
“难道你觉得他们打败不了叛军吗,韦克·菲尔德先生?”
“打败?”他大声地问,“打败,哎呀,年轻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妈的!如果斯通沃尔·杰克逊带领那帮乌合之众开战,他会把他们累死的!一点不错,先生!”老头韦克·菲尔德大声说,同时不住地咯咯笑着,“哼!”他又低声、轻蔑地说,“他们可不行!打不过的……但是我以后会详细告诉你的!”他突然激动地说,“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想干点什么事,他们就只好闲站在那儿,无所事事,就跟去年那样,哼!”他的话再次中断,同时朝窗外望去,一边摇了摇头,“哎,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嫉妒,普通、该死的嫉妒,全世界都一样!”
“怎么回事,韦克·菲尔德先生?”
“唉,他们去年就是这么干的!”韦克·菲尔德大声说,“让我们退回到那条肮脏之路的尽头,你知道的,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应该首先回来的!但我们会收拾他们的!”他用警告的语气大叫着,“我们会有办法收拾他们的!”他边说边得意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们今年会做这件事的,”他大声地说,“如果他们再给我们耍花招的话!”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韦克·菲尔德先生?”
“哎呀,”他咯咯地笑着,“我们不会再后退了!我们根本不会后退!我们会让他们往后退,自己并不跟随而去!”他欢快地尖声说着,“我想这样就会收拾他们的!哦,是的!这会令他们信服的,我的猜测是不会错的!”他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应该是的,韦克·菲尔德先生。”
“哎,小伙子,”他郑重地说,“如果我们干了这种事,就会激起一片抗议声的……一片抗议声!”他一边大声说,一边挥了挥手臂,声音显得非常有力,“从这里到加利福尼亚……人们不会支持的!”他大声说道,“他们会让那些家伙快速撤回的!”
当乔治起身离开时,那位老头便来到门口,热情地同他握了握手,眼睛里透出热切、孤独的神情来,他说:“有空就来这儿吧,小伙子!我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这里有很多东西——照片、书籍、其他关于战争的东西——你都没有见过,谁也没有见过!”他咯咯地笑着,“因为没有别人上过战场……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再来,我一直在这里。”
乔治独居在布鲁克林区的日子慢慢地过去了。这是一段艰辛、绝望的岁月,孤独的岁月,不停写作、不断尝试的岁月,探索和发现的岁月,暗淡永恒的岁月,疲惫、自我怀疑的岁月。他进入了人生的迷惘时期,并不停地在体验生活的丛林里开拓前进。他的生活只有残酷的自我与工作。这就是他的全部。
此刻他比以往更加了解自己了。尽管他独自一人生活着,但是他不再把自己看成一个注定与世隔绝的稀有、特别的人,而是跟别人一样正常上班,并把工作看作生活的一部分的人。他很关注现实,希望看到事物的完整模样,并力所能及地探明事情的真相,然后利用自己的知识把幻想变成现实。
他的第一本书所引来的批评仍然萦绕在心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曾经草率地把那本书称作“粗野的蠢话”,指责韦伯凭一时的情绪,而不是凭脑袋理解事物,对思维过程和“理智的视角”怀有敌意。如果这些指责具有一定事实依据的话,那么乔治觉得,这种无聊、半真半假的陈词滥调要比不真实更为糟糕。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烦恼表明他们没有任何理智,他们的言辞毫无关联、武断、断章取义,事实上,那些令人迷惑的观点还不如没有观点。
做个“知识分子”与做个有才智的人似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狗的鼻子通常会引导它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远离它想避开的东西,这就是智能。换言之,狗的鼻子具有现实感。但是“知识分子”通常没有鼻子,也就缺乏现实感。韦伯的头脑和普通“知识分子”的头脑的最大不同就在于韦伯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经验,并把他所吸收的一切加以利用,他不断从经验中获得见识。但是他所熟悉的“知识分子”似乎什么也没学到,他们没有反思和消化的能力,他们无法对事物做出正确的反应。
他想起了几位认识的人。海索普就是其中一位,乔治首次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一个对后巴洛克绘画、文学、各种艺术都具有鉴赏眼光的人,是个独幕古装剧的作者!“盖斯蒙德!你的手让充满热情渴望的圣杯变得黯然失色!”他后来成了原始民族——希腊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的鉴赏家;然后又成了黑人祭祀仪式的鉴赏家,包括对木制雕塑、黑人歌曲、赞美诗、舞蹈等内容;再后来开始对连环漫画感兴趣,包括卡通、卓别林、马克思兄弟;接下来对表现主义、弥撒、俄罗斯及其大革命、同性恋感兴趣;最后又开始对死亡——康涅狄格州墓地自杀现象感兴趣了。
另一个人名叫科林斯伍德。他刚刚从哈佛大学毕业的时候,对艺术并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他开始时来自笔架山的布尔什维克,干过各种行当,他对“资产阶级道德”的回答就是主张共享爱情。后来又回到剑桥,在欧文·巴比特的门下攻读硕士学位。现在他是一位人文主义者,是卢梭、浪漫主义、俄罗斯(他现在认为,俄罗斯是卢梭的现代形式)的死对头;后来成了剧作家,在新泽西、笔架山或者中央公园都能看到根据他所撰写的剧本编演的希腊戏剧;接着他成了一位令人反感的现实主义者——“所有的现代艺术或者文学作品中好的因素都能在广告中找到”;然后在好莱坞做了两年的电影剧本作家,撰写的电影剧本主要涉及轻松赚钱、轻松恋爱、酗酒等主题;最后他又回到了俄罗斯,但由于他的初恋失败,所以现在对性生活方面的琐碎之事不感兴趣了。这位为人民服务、侍候别人的同志过着简朴、禁欲的生活。10年前自由生活、自由恋爱、快乐享受的无产阶级,现在却变成了人人鄙视、浪荡的“资产阶级颓废者”了。
还有一位名叫斯波真,是他在实用文化学校任教期间认识的。斯波真博士、“伟大传统的”斯波真、薄嘴唇的斯波真,他是斯图亚特·谢尔曼教授从前的学生,是大师衣钵的继承者。情操高尚的斯波真撰文奉承了桑顿·怀尔德和他的《桥》:“桥的传统是爱,正如美国和民主的传统是爱一样,所以……”所以斯波真写道,“爱在怀尔德心中成长,就像桥梁遍布在全美各地”。哦,伟大的斯波真,“智慧的”斯波真,把薄嘴唇、小眼睛修饰得整洁漂亮的斯波真,你现在在哪里呢?不被热情影响的、勇敢的智者你在哪里呢?思维灵敏、不为情感所动的斯波真,现在变成了智慧的共产党人的忠诚领导者。所以,斯波真同志万岁!万岁!斯波真同志,我最热忱、眼光最明亮的知识分子,再见了!
不管乔治·韦伯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不是“知识分子”。他只是一个努力正视生活,将所见所闻细心归类,从自己纷乱的人生体验中提取真理精华的人。但是,正如他对朋友和编辑福克斯·爱德华所说的:“什么是真理?难怪爱开玩笑的彼拉会对此不屑一顾!真理有数千张面孔,如果真理只有一面,那么真理便会全部溜走!但怎样才能展现全部呢?这便是问题所在……
“发现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这样还无法探明事情的本质。你必须得找出它们的来源,找到墙上每块砖的适当位置。”
他总喜欢把墙壁当作思索的对象。
“我觉得它就像一堵墙,”他说,“你看见一堵墙,用力盯着它看很久,总有一天你会把它看穿的。当然,它就不再是这一堵墙了,可以是过去的任何一堵墙。”
他仍然同第一本书所引起的问题做着思想斗争,仍然在寻找解决的办法。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从第一本书中什么都没有学到——甚至连自信也没有找到。那种绝望、自我怀疑、空荡荡的感受似乎变得更加糟糕,而不是更好,因为现在他几乎已经把自己从每个束缚自我的纽带中解脱出来了,在一定程度上这些纽带曾经给予他鼓励和信心。所以到最后,他差不多只能完全依赖自身的能量了。
他自己也感到一种持续且苦不堪言的工作意识,感到必须要着眼未来并尽快完成另一本新书。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时间压力。在写第一本书的时候,他是个名不见经传、无人知晓的人,所以写作的时候力量一天比一天多。因为没有人对他有所期待。但是现在他的第一本书已经出版了,他处在聚光灯之下,感到快要被这种无情的压力压垮了。他被拴在明亮的地方,要想溜走也难以做到。他虽然没有赢得什么名利,但依然被人们认识了。人们都在研究他、探讨他、谈论他。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用批评的眼光看着自己。
在梦中设想写出一本长篇、连贯的续集应该是件容易的事,但现在他觉得若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的第一本书并不是什么劳动行为,而更多的是一种轻松的内心表达。这是一个热情感慨青春的过程,是对某些长期郁积在心里的事件以及在狂热的情绪里将所感、所见、所想倾注于笔端的过程。其实,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就是精神和感情的释放过程。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重复这些。从今以后,他的写作将会变成永无止境的准备和劳作。
努力搜索自己的经验、提取完整而重要的事实、找到写作方法之际,他也在想尽办法重新捕捉生活中的每个细节。他花了数星期或者数月时间记录了无数的生活片段。他把这些称为“干巴巴、蛋糕一样的美国色”。比如:地铁入口的样子,高层建筑的设计以及装饰,铁栏杆的外形和感觉,色泽不够明快的绿色所形成的暗影,在美国各地,到处都涂着这种颜色。然后他试图确定伦敦大部分建筑都采用的砖块的模糊色彩,还有伦敦的门廊、法国的窗户、巴黎的屋顶和烟囱、慕尼黑街道的外观。他所搜寻到的每一样外国事物都与美国的对等物形成了对比。
这是一个毫无掩饰、表面、原始的发现过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数以千计的事物,第一次看到它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次看到整个系列与关系系统之间到处都存在某种联系。他就像某个新化学领域的科学家,第一次意识到他偶然发现了一个庞大的新世界,于是便挑出了所有的共同点,建立从属关系,确定次级系统的大致轮廓以及清晰的关系,但对整体结构以及最后的结论并不清楚。
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直接观察周围的生活。因此,在他夜晚漫步纽约的时候,就会观察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看到他们游荡在附近的餐馆周围,打开垃圾箱的盖子并在里面搜寻一点腐败的食物。他们的影子无处不在。在1932年艰苦、绝望的日子里他发现他们的人数在不断上升。他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因为他同许多人谈过话。他清楚他们的过去,知道他们来自哪里,甚至知道他们想从垃圾箱里找到什么。在城市的许多地方他找到了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他们最喜欢的集合点位于三十三大街与曼哈顿派克大街的地铁站走廊。有一天晚上,他数了一下,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共蜷缩着34个人,他们的身上都盖着旧报纸。
每天晚上的外出散步几乎变成了他的习惯。一夜又一夜,在可怕的魔力驱使下,大约午夜1点或更晚的时候,他会穿过布鲁克林大桥,常会到那里的公厕或者“舒适站”去,恰好就位于纽约市政厅的前面。人们从大街上走下陡峭的楼梯时,便会发现在这个寒冷的夜里,这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他们都来此寻求避难。有些人是那种到处可以看见的走路摇晃的大个子,不管在好年头还是在坏年头,在巴黎还是在纽约都能看见这种人。一些年迈的人,破衣、包裹、灰白长发、浓密的胡须上都沾满了肮脏的黄色,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巨大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塞满了赖以生存的垃圾。他们成天在大街上转悠,为自己收集食物——面包屑、残留着肉丝且气味难闻的骨头、一把把的烟头。有些人是从鲍威利来的游浪汉,有些人是罪犯。他们大多都浑身散发出酒精和药味,全都对烟草疯狂。但是他们大都是时代造成的流离失所者——诚实、体面、恰逢中年、脸上透着辛劳与渴望。年轻人大都是青少年,个个头发蓬乱不堪。他们从一个镇子晃荡到另外一个镇子,扒货车、在公路上搭便车,变成了美国无根、多余的居民。他们漂泊在全国各地,聚集在大城市。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个个腹中饥饿、深受挫折、空虚、无望而不安,在某种未知的力量驱动下不停地走动。他们到处找活干,只为了得到一点面包屑维持其悲苦的生命。他们既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面包屑。在纽约,在这个肮脏的聚会地点,这些被遗弃的人们聚集起来,拥挤在一起休息和取暖,同时让自己绝望的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以前,乔治从来没有目睹过如此震撼人心与恐怖的场面。这些肮脏的人蹲在露天、开阔的地方解大便的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魔鬼般的喜剧画面。他们会因占据某个位置而产生争执和粗野的对话,有时候甚至还会打起架来。他们渴望更多的是休息,而非其他。这一幕会让人感到厌恶、反感,足以使人因为同情而永远说不出话来。
他常会与他们亲密交谈,绞尽脑汁找话题与他们聊天。直到再也无法站下去的时候,他便会径自离开那个肮脏而充满痛苦的地方。在上面20英尺处,他能看见曼哈顿巨大的建筑物在冬天阴冷的光辉里透着光亮。伍尔沃斯大楼就位于50码的距离之外,再稍远一点便是华尔街白色的尖塔和高耸的楼顶。这些巨大的钢石建筑便是大型银行的所在地。这种毫无公正性可言的鲜明对比似乎是他全部人生体验中最残酷的一部分。因为恰好在他的周围,在寒冷的月光下,距这些悲惨、苦难的民众只几个街区远的地方,闪耀着代表权力的尖顶,而全世界的大部分财富都被反锁在巨大的拱顶里。
此刻,餐厅开始打烊。疲惫的女服务员们开始忙着收拾桌椅,忙着办理最后的手续,她们辛苦了一天正准备离开。店主正在收款台计算着一天的营业收入。其中一位男性侍者警惕地徘徊在桌子旁边,斯文的神态表明他虽然并不急着要离开,但如果最后一位客人支付小费并离开时,他定会感到高兴的。
乔治要求埋单,并给了那名男子一点钱。他接过钱以后,很快就找了零。他把小费装进口袋说:“谢谢您,先生。”然后,乔治说了声晚安便起身要离开,侍者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仿佛有话要说,但又不知该不该说。
乔治惊异地望着他,这时那位侍者用一种相当尴尬的语气说:“韦伯先生……我有一件……事跟你谈谈……我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乔治诧异地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神明显带着鼓励,因为此刻他又开始快速说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神情。
“是这样……这样的一件事。”
这句熟悉的话把长期以来回响在韦伯脑海里的无数记忆重新唤醒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任何一位靠写作维持生计的人都具有这种耐心。此刻,认真听他说一件事就是一种义务和理解。他的心灵与意志全都平静下来了,脸上露出了紧张的微笑,机械地期待着。这位穷侍者受到了鼓励,于是便认真地讲了起来:“这件事是几年前一个小伙告诉我的。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那小伙是个外国人,”侍者兴味盎然地说,好像这个事实足以保证他将要讲述的内容具有独特的色彩和迷人之处似的。
“他是一个亚美尼亚人,”侍者很认真地说,“没错!他的确来自那里!”他强调地点了点头,“他告诉我的这件事是关于一个亚美尼亚人的,”侍者神情庄严地强调说,接着暂停了一会儿,以便让人能理解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实,“他对我说他很清楚这件事,而我是另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侍者说完后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明亮、狂热的眼睛看着他的谈话对象。
乔治继续微笑着,给予他一丝鼓励。过了一会儿,侍者显然是在做内心的思想斗争,这个斗争是介于讲述的愿望与保守秘密的矛盾,他接着说:“啊!您是一位作家,韦伯先生,那您应该明白这种事情了。我只是个餐厅上班的傻小伙,但如果我能把它变成文字的话……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会讲故事的人……哎呀,哎呀,”他有些激动,然后充满热情地说,“……那么我俩就会发财了!”
乔治觉得自己的心沉得更低了,这正是他所预料的,但是他仍继续面色苍白地微笑着。他清了清喉咙,但什么都没说。而侍者用沉默表示同意,此时又急切地强调说:
“坦白地说,韦伯先生,如果我能找到人帮我写下这个故事……把它按真实的情况写下来,”他停了一下,内心在斗争着。接着他的大度占了上风,于是便坚定地大声说了出来,样子就像一个讨价还价且坚持立场的人,“我会与他五五分成的!我愿意把一半给他……肯定会赚到钱的!”他大声地说,“我看过电影,也读过《真实故事杂志》,但我从未见过这种事的!肯定比所有其他故事都有意思!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自从那个小伙子把那件事告诉我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思考,我知道要是我能把它写下来,就等于找到了金矿了……这件……这件事……”
这时,侍者因谨慎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很明显,他特别想把这桩秘密给揭示出来,但是他也明显因为疑虑而饱受着折磨,他担心自己会因为轻率而把一件珍宝让给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而别人可能更具有利用的价值。他的样子颇像一个远航出海的人,在某个未知的珊瑚岛上看到海盗埋藏起来的掠夺之物,从而内心处在激烈的矛盾之中,要么需要别人的帮助,要么保守秘密,谨慎行事。这两股力量激烈地相互碰撞着,这一点在侍者的脸上表现得清清楚楚。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就像一个探险者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完好、硕大、价值连城的宝石,并狡猾地暗示,他知道在某个地方有很多这样的宝石。侍者下定决心只告诉他故事的一小部分,而不愿意全部透露出来。
“我……我不能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你,”他略带歉意地说,“也许改天晚上,等你时间充裕一些再说吧,但我给你一点想法,”他偷偷地朝周围看了一下,以确保没有任何被偷听的危险存在。他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差不多是在耳语了,“只给你一个想法,故事里有一个场景讲到一位女子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她愿意给任何一位第二天早晨去看她的男子10美元硬币,外加他能喝完的酒!”在他揭露出这一极其耸人听闻的信息后,侍者闪光的眼睛一直瞧着他的谈话对象,“好了!”侍者说,直起身来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你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对不对?你永远也没有读过这种故事吧!”
乔治困惑地停顿了一下,低声承认自己没有读过。当侍者继续兴奋地看着他,眼神中清楚地表明他应该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乔治怀疑地询问这个有趣的事件是否真的发生在亚美尼亚。
“千真万确!”侍者使劲地点着头,“我已经告诉你了!整个事情发生在亚美尼亚!”他又停了一下。他又想讲出来,又有所保留,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斗争。他兴奋的眼睛几乎要把提问者看穿:“这件事……这件事……”他又挣扎了一会儿,然后便可怜地放弃了:“好吧,我告诉你,”他悄悄地说着,身子倾向前面,双手靠在桌旁,脸上表露出神秘的表情。“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你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世吗?”
他停了一下,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对方。乔治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所以点了点头以表明他对这一重要事实很理解,并且踌躇地说:“在亚美尼亚吗?”
“对!对!”侍者点了点头,“那位夫人就来自那儿,她很有钱啊。我想她是亚美尼亚最富有的人了。后来她开始爱上了那个小伙,明白吗?”他继续说,“他对她非常着迷,每天晚上都要去找她。那个小伙告诉我,她在那幢大楼的顶层生活得很快乐,所以每天晚上他都会爬上去找她,哦,她住得真他妈的高啊,”侍者说,“30多层!”
“在亚美尼亚吗?”乔治轻声地问。
“对!”侍者大声叫道,情绪有些激动,“事情就发生在那儿!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停了下来,然后探询似的看着乔治。乔治终于若有所思、犹犹豫豫地问道,她的情人为什么非要爬那么高。
“哎呀,”侍者不耐烦地说,“因为那位夫人的丈夫不允许他进门!这是他可以接近她的唯一办法了!老头子之所以把她关在高高的楼顶,是因为他不希望这位夫人结婚……但是后来,”他继续得意地说,“老头子死了,明白吗?他死后便把财产全都留给了这位夫人,接着这位夫人便走出房门与这个小伙子结了婚!”
侍者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神色,他停了下来,让这个惊人的消息逐渐渗入听者的意识。然后他继续说: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位夫人深爱着他,他们非常幸福地生活了一两年。但是后来那个小伙子开始不断饮酒,他是个酒鬼,对不对?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结婚后她供养他过了一两年……然后他便开始外出活动。你知道,他开始的时候整夜都待在外面从不回家,跟一帮性感的女人鬼混,你明白吗……唉,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不是吗?”侍者快速而热切地说。
对此乔治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他精明地点了点头。
“唉,事情就是这样,”侍者说,“你知道那个小伙首先离开了夫人,并带走了她不少钱和珠宝……他竟然失踪了……就像大地裂开了口子把他给吞了进去!”侍者大声地说着,他显然对自己诗一般的比喻而感到愉快,“他狠心地离开了她,完全把可怜的夫人给忘掉了。她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比如雇了侦探、悬赏、在报纸上登过广告,只乞求他能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用,她找不到他。那个小伙子失踪了……唉,后来,”侍者继续说,“3年过去了,而可怜的夫人却独守空房,因他忧伤过度……再到后来,”说到这时他有意地停了一下,很明显马上快要到故事情节的高潮了,“后来她想出了一个点子!”他又简短地停了一下,想让听者对那位夫人所做的了不起的成就引起注意。于是他非常简短而平静地总结说:“她开了一家夜总会。”
现在侍者开始沉默了,他平静地将双手放在面前,很随意地站在那儿,脸上流露出一种谦和的神态,这是人们在一吐为快后表现出的神态。很明显,现在是该听者做出适当评论的时候了,而叙述者在没有听到评论的时候是无法再继续讲下去的。所以乔治振作了精神,用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最后犹豫地说:“在……在亚美尼亚吗?”
此时侍者把乔治所提的问题以及他说话的神态看成是听者因惊讶而麻痹的标志,于是便得意地点了点头,大声说:“没错!你明白那位夫人的点子就是……她知道那小伙是一个酒鬼,迟早会到美酒、苍蝇、放荡的女人常去的地方去的。那种人总会聚在一起,的确是这样……所以她开了这样的一处娱乐场所……她花了很多钱……那是当地最大的娱乐场所了。后来她就在报纸上登了那样的一则广告。”
乔治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得真切,但是侍者的脸上却露出了异样、得意的表情,于是他便插话问道:“什么样的广告?”
“哎呀,”侍者说,“我已经对你讲起过这则颇具诱惑力的广告了。你也明白这可是个不错的点子啊。那位夫人想出这个点子来就是想吸引他回家。所以她在报纸的广告上说,任何第二天到她的夜总会来的人都可以得到10美元的金币一块,外加所有他可以喝完的酒。她认为这可以把他吸引来。她知道那个小伙子到这个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弹尽粮绝了,所以如果他读到这则广告一定会现身的……而这么巧的事情的确发生了。第二天早上,她一下楼便发现外面的队伍排了12个街区那么长。果不其然,那个小伙子就排在队伍的最前列。呵,她把他从队列中拉了出去,告诉出纳支付给其他排队的人许诺过的酬金,并给他们酒喝,但是这位先生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不给我钱呢?’他说,你是知道的,这位夫人当时戴着面纱,所以他认不出来。哎呀,她说怀疑他造假,并施展了一点诡计,你知道的。她让他跟着她一起上楼,这样才能弄清楚他有没有造假……你明白吗?”
乔治含糊地点了点头:“然后呢?”他问。
“哎呀,”侍者大声地说,“她把他叫上了楼,然后……”他再次向前倾斜了一下,把手指靠在桌上,声音变成了令人敬畏的耳语,“她——取——下——了——面纱!”
此刻两人全都完全沉默了,而侍者的身子依然朝前倾着,手指扶在桌子上,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听众,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然后,他便慢慢地站直身子,站得直挺挺的,脸上仍然透着平静的微笑。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好像夜色突然降临到嘴边似的,他静静地站着。这种平静令乔治非常难受,终于他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然后问:“然后……然后怎么了?”
很明显侍者吃了一惊。他非常惊讶地盯着乔治。当他意识到再也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人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哎呀,”他最终费力地说,脸上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就这么多!难道你不明白吗?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夫人取下了面纱……他认出了她……你懂得了吧!她找到他了!她唤回了他!他们又在一起了……就是这么回事!”他内心感到难受、不耐烦、几乎有些生气地说:“哎呀,每个人都应该明白这个……”
“晚安,乔。”
最后一位女服务员恰好走了出去,并在经过桌旁的时候冲侍者打了个招呼。她是一位金发、苗条的女孩,穿戴得整整齐齐,声音平静且带着日常工作和交际时的随意与亲切;这是一种愉快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她经过的时候,光影投射在她的脸上,灰色、清澈的眼睛下方透出紫罗兰的颜色。她的脸显得脆弱而可爱,具有年轻人的美丽,就像戴了面具一样。这种美只有一部分青年人所有,他们便是那些常年生活在大城市、除了工作与艰辛以外,再也一无所有的青年。一看见她就会让人感到惋惜,因为她此时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侍者热情的争论被打断了,女孩子随意的一声招呼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来人以后,态度马上就改变了,他紧张的神情一下缓和了许多,同时浮现出一丝本能和无意识的友善。
“哦,你好,比莉。晚安,孩子。”
她走了出去,她轻捷的脚步声在坚硬的路面上咯噔咯噔地渐行渐远。侍者目送着她,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又看着这位唯一的顾客,嘴边露出了一丝古怪、难以名状的微笑。他安静而随便地继续说起来,就好像正在讲述一件已经结束、尽人皆知但却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看到这个孩子了吗?她是大约两年前来这儿的,并找到了一份工作。我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可能来自某个偏僻的乡镇。她是某个合唱团的女孩,是某个低劣的路边表演团的舞蹈演员。直到有一天她的腿出了问题……在她们这一行当里你能发现很多这种事。唉,她在这里大概上了一年班,然后开始同一个可鄙的职业舞男相处。那个男的经常上这儿来。你知道那种人,你老远都能闻到他们的臭味。我本来可以提醒她的!唉,他妈的,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不会听你的,你只能一个人到处独来独往,而他们却我行我素。他们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我只好随他们去了,只能这样了……唉,六七个月前,某个服务员发现她怀孕了。老板只好让她走人,他并不是坏人。但是他妈的,像她那种情况是不能待在这儿的,你说对不对?她3个月前终于生下了孩子,然后又回来上班了。我知道她把孩子放在某个人家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但他们都说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比莉非常爱她的孩子,每个星期天都会去看他……她也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呢。”
侍者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遥远但却宁静的沉思。然后,他平静、疲倦地说:“他妈的,如果我每天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耳闻目睹的事情、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全都告诉你就好了。天啊,我感到很难受,对一切都厌倦了。有时候我对一切都非常厌倦,甚至对能不能再见到这个地方都觉得无所谓了。我有时候觉得人这一生如果不需要去侍候那么多杯子,只需要站在那儿看着他们进进出出,那该有多美好啊。有时候也会对某些孩子爱上某个你不得不咒骂的笨蛋而惋惜不已……你会疑惑她要等多久才能来上班……主啊,我已厌倦这些了!”
他又默不作声了。他的眼睛看着远处,脸上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遗憾与坦然接受的神情,这种表情往往会在那些阅历丰富、经历过痛苦和丑恶人生的人的脸上看得到,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最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身子,把这种情绪一扫而光,恢复到他的正常状态。
“啊,韦伯先生,”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热情,“能写书和故事真是太了不起了……拥有海阔天空说话的天赋……让语言任意游走……随心所欲……想写就写!听着,把我讲给你的故事都写下来,”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接受过教育,但是如果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来帮助我,并把事情原封不动地写出来的话,韦伯先生,坦白而言,这可是个非常棒的机会,一定能赚到钱的,我们五五分成!”这时候,他的声音里夹带着一种恳求的语气,“有一次我认识的那个小伙子对我说,只有他和我知道这件事。那个小伙子是亚美尼亚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整个事情都发生在那里……我要是知道如何把它写出来就一定能找到金矿。”
午夜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轮明月渐渐地朝西方沉下去,悬挂在曼哈顿阴冷、被人遗弃、沉睡的大街上。
此刻聚会正处在高潮。
酒店里装饰着大理石,金碧辉煌的舞厅已经变成了茂密森林的仙境。在舞厅中央位置,一个由仙女神像构成的喷泉正喷溅着闪亮的水花。地面上遍布着田园情调的藤架,上面爬满了玫瑰花,香气四溢的花蕾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在墙的周围摆放着长满鲜花的植物的花盆,闪亮的大理石柱上盘绕着藤蔓和花环。上方欢快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整个场景犹如仲夏夜森林中的一处空地,在这里泰坦尼娅王后已经宣布开始狂欢。
这种景象显得既罕见又奇异,为富裕、无忧无虑的青年提供了有利的环境。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回荡着活力四射、不断跳动、富有节奏的音乐。走过磨光的地面,数百名身着艳丽晚礼服的漂亮女孩在面颊绯红的男士怀里疲倦地迈着舞步。这些男子都来自耶鲁和哈佛,他们柔软的手指在剪裁完美的黑白礼服映衬下显得更加灵活。
这是某位非常有钱的年轻女人举行的社交聚会,在市场崩溃之后好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了。几个星期以来报纸上有许多报道。有人说她的父亲在银行崩溃时损失了数百万美元,但是很明显,他还有一点积蓄。所以现在为了他美丽而年幼的女儿,他正在做恰当的事、期待的事、必要和不可避免的事。有朝一日,他的女儿会继承所有这些毁灭时代所留下的血汗钱。今夜她“出现在社交界”(自她出生,其成员就已认识她),届时所有“社会名流”都将出席。
从今夜开始,这位女孩的笑脸将会不断地出现在所有凹版印刷的周末报纸上,每天全国各地的报纸都会把她的各种琐事刊载出来:她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和谁去、哪家夜总会因她的光临而增添光辉、哪个幸运的年轻绅士会陪她出现在赛马场上、她获得了怎样的资助、为谁倒茶等。从现在开始的整整一年之内,直到另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在下个赛季从美丽的女青年群体中经过报纸摄影记者们的选举,将她取而代之,成为美国崭露头角的新人。这个欢快、无忧无虑的美国人就会像英国人眼里的公主一样,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的一位统治者。数百万人都会阅读她的一举一动并羡慕不已,数千人会想尽办法去模仿她。他们会购买一些模仿她昂贵衣服的廉价复制品,包括她拍杂志封面广告时穿的服装、帽子和内衣。他们会抽相同牌子的香烟、使用相同品牌的口红、喝同样的汤、睡同样的床垫。她们都会照样模仿的,完全明白这位贵妇人开创时尚要价不菲。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吗?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美好的慈善和商业的目的。
在豪华的酒店外面,在大街前面,在附近所有的大街上,停放着黑色的豪华轿车。其中有些司机正坐在方向盘后面,懒散地打着盹,其他人则打开内灯坐在那里阅读八卦小报。但大多数人都离开了自己的汽车,几个人聚在一起吸烟、聊天、消磨时光,直到他们的下次服务到来。
在酒店入口处的人行道上,在遮蔽风雨的巨大帐篷旁边,聚集着一大堆人,他们都身穿制服,正聚在一起争论着什么。他们正在谈论政治、国际经济理论,话题的主要争论者是一位身体圆胖的法国人,留着月牙形的胡须。他的态度既果断又坚决。另一位是美国人,一位身材矮小、双腿干瘦的人。他长着一张结实、严肃的脸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行动起来快速而急躁。当乔治·韦伯在夜晚漫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争论正达到最高潮,于是他停了下来并认真地倾听着。
这一切,以及辩论双方的立场都使整个事件显得荒唐不堪。这位身体圆胖的法国人的脸颊焕发出冷峻的神态,神情兴奋、疯狂地谈论着,一边还口若悬河地打着手势。他在空中伸出拇指和食指,画了一个指示性的圆圈,这个动作雄辩地表明他坚信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世界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而且这一切都合乎逻辑、不可撼动、无法逆转。其他人一提出反对意见,他就会变得更加粗暴而恼火。
最后,在压力下,他的那点儿蹩脚英语开始分解。他开始大声地斥责、咒骂别人,激动地大声呼喊着:“Maisoui!…Absolument!…C’estlavérité!” (法语,意为“对……绝对,这是真的!”)因恼怒而大声笑了起来,好像他觉得别人蠢得无法明白这一切,而这一点令他难以忍受。
“Mais non!Mais non!” (法语,意为“不对,不对!”)他大声说,“Vousaveztort……Maisc’eststupide” (法语,意为“你们错了,真是太可笑了”)他一边说,一边朝上挥舞着自己圆胖的手臂,做出一种失败的姿势,然后他转过身,好像再也无法忍受这些了,于是想要离开。但后来他又马上返回,又开始说起话来。
同时,这次争论的另一位主要人物,那位小个子、瘦腿、圆眼睛的美国人让他继续说下去。最后他只是把身子微微前倾,轻松地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平静而不屑地看了法国人一眼。他最后插了一句:“好的……好的……法国仁兄……你说完了吧,我可能也要说点什么了。”
“Seulement un mot!” (法语,意为“一句话!”)法国人呼吸急促地回答,“一句话!”他一本正经地将5.3英尺的身子直了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好像要诵读圣经似的,“我不得不再说句话!”
“好的……好的……,”小个子美国人面露嘲讽的厌恶表情,“只是不要超过一个半小时啊!”
就在这时,另一位显然是个德国人的汽车司机也重新加入到这伙人中,他长着明亮的蓝眼睛和胡桃夹般的脸庞,正透出意外发现般的得意神色。
“现在!现在我加入你们!”他说,“我见过一个住在俄罗斯的人,他说那里的条件非常糟糕……”
“Non!Non,”(法语,意为“不,不”)法国人大声说道,愤怒和抗议令他满面通红,
“Pas vrai!…Cen’est par possible!” (法语,意为“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哦,看在主的分上,”美国人说。他一边把香烟扔了出去,一边做出不耐烦和厌恶的姿势,“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清醒一些?这可不是俄罗斯!你们是在美国!”他继续说,“你们的麻烦是你们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对一切都习惯了,等你们一旦到了这里,生活得像个人的时候,你们却要把这一切破坏掉。”
说到这里,其他的人也开始插话了,于是原本就激烈而混乱的对话变得更加狂热,但是谈话依旧一圈一圈地进行着。
乔治在深夜里离开了他们。
生活在我们伟大城市的人们经常会产生可悲的孤独感。从许多方面来看,他们其实就是蜂箱里的现代版丹达罗斯。他们在丰裕中被饿死,在他们想要饮用的时候流淌在唇边晶亮的溪流却偏偏消失了。藤蔓上累累的果实沉甸甸地下坠着,可一旦靠近、快要触到手时,它却又弹了回去。
在他伟大的寓言《白鲸》的开始部分,麦尔维尔讲述了当时的人们随时都会走向船坞、走向码头,站在那里眺望大海。而在今天伟大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大海可看了,即使有,也非常遥远、难以接近。人们都被包围在无数的钢石建筑里,寻找大海的努力只会令人沮丧不已。所以现在,当城里人朝外面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拥挤和空旷。
或许这一切能解释城市中那些孤独、空虚的青年们的心态吧?这些离群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总会在某个假日或某个夜晚出现,一路沿着大街朝前游走,空气中响彻着他们的谈话声和毫无意义的喊叫声。他们使劲地打着嘘声、说着妙话、开着玩笑,都想超越别人。而这一切都多么无力、多么愚蠢而空洞,但是听者都会产生一种既同情又羞愧参半的心情来。在这里,这些数百万计的小伙子们看起来虽然已经出生,但是全都发育不良,毫无孩子的天真。一个个天生苍老、世故、呆板而空虚。
谁会为此觉得奇怪呢?他们全都出生在怎样的一个世界啊!他们在黑暗中吮吸,在暴力和噪声中断奶。他们曾想尽办法从卵石中抽出水分,他们真正的父母是城市的大街,在这个贫瘠的宇宙中没有紧急地迎风扬帆,他们很少体会到脚下大地的感觉,听不见鸟儿的欢唱。由于永远被围困在石墙之中,他们青春的双眼充满了辛劳,永远看不见远方。
在其他的时代里,当画家努力用画笔记录下这种荒凉时,他们便选择了沙漠或贫瘠石头上的石南植物。人们巨大的孤独会在那里得到诠释——沙漠里的先知以利亚在岩石上接受乌鸦的喂养。但是对现代画家来说,最荒凉的景象莫过于星期天下午伟大城市的街道了。
想象布鲁克林单调、破旧的大街吧,也许那里没有太多廉价的公寓,没有贫穷的野蛮与凄凉,只有由廉价砖石建筑物构成的大街、仓库、车库。在角落里有一个烟店或水果摊或理发店。想象3月里星期日下午的景象——凄凉、空洞,显出石板一样的灰色。想象一群人,他们属于美国的劳动阶层,穿着周末的“好”衣服——机器缝制的廉价西装、廉价的新鞋、染上了单调灰色的廉价毡帽。就想象这些吧,再没有别的了。人们在雪茄店或者关闭的理发店前转悠,偶尔有一辆摩托车飞驰过凄凉、空荡荡的大街,远处能听见轻轨经过时留下的轰隆声。他们在角落里一待就是数小时,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他们在等待什么?
什么都没有等。正是这一点使这一景象具有特殊而悲剧般的孤独、可怕的空虚、难以言说的苍凉。每一个现代的城里人都非常熟悉这一点。
然而……然而……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都是关于美国的奇怪悖论。在星期日的下午,这些人漫无目的地站在街道的角落里,内心却充满了难以熄灭的希望、无限的乐观、坚不可摧的信念,他们坚信某些东西肯定会出现,某些事情肯定会发生。这是一种奇特的美国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人们生活中奇怪的谜团,令人难以置信地将残酷与温柔、无辜与犯罪、孤独与友谊、荒凉与欢欣的希望、恐惧与勇气、无名的担心与高扬的信念、残酷、空虚、赤裸、凄凉、堕落的丑陋、无法言说和无法抵抗的美,还没有说出口的言语等混杂在一起。
如何解释这些似乎缺乏合理基础的莫名希望呢?我无法解释。但是如果你走到这些看起来非常聪明的卡车司机面前……他们正站在人群里期待着什么,如果你问他这个问题,如果他能明白你所说的话(他无法明白),如果他能用语言或感受将他们内心的一切尽情表达出来(他做不到)的话,他可能会这样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是3月,3月,现在是3月布鲁克林的一个下午,我们成天都站在阴冷的角落里。3月有这么多的角落可真有意思,在布鲁克林这儿却没有角落。主啊!我们在3月的礼拜日早晨起得很晚,然后会起床读报纸,读滑稽的故事和体育新闻。我们吃了东西。下午的时候,我们会穿戴整齐,离开老婆。将滑稽的故事丢在地板上,然后走到3月布鲁克林的户外,站在众多的角落里。在3月我们需要一个站立的角落,需要一堵依靠的墙,需要一处隐藏的地方,需要一扇门。在3月肯定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找到过。所以我们站在角落里,天气仍旧寒冷,而我们却穿着自己的好衣服和许多认识的人站在一起,站在理发店前,寻找一扇门。
“啊,是的,在夏季的时候。
“今夜如此凉爽、如此美好,数百万只脚从这里穿过布鲁克林黑暗中的丛林之网。此刻很难想起3月天的布鲁克林,那时我们找不到一扇门。今夜这里有数百万扇门。今夜人人都有门,个个都敞开着。一切都混在一起:远处富尔顿大街上的轻轨列车的轰鸣声、车厢在大西洋大道上发出的咔嗒声、7英里外考尼岛上的炫光、人群的喧闹纷乱、招揽观众的喊叫声、安静街道上驶过的汽车、涌进都市之网的人流、到处闪耀的光芒、靠在窗口的邻居发出的声音,或刺耳,或柔和,全都交织在一起。而今夜在空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融合的、遥远的、抖动的东西,或具这些特征,或都不具备。它处在夜色笼罩下的布鲁克林上空,它是我们3月天里忘却了的某种东西,是什么呢?是轻浮而起的饰带吗?是一扇窗吗?是空气亲密的声音吗?是某种快速经过、引人注目的东西吗?是在夜的海湾里拖船悲哀而发抖的声音吗?是班轮的气笛声吗?在这里,在某处,它是某种低语吗?是女人的呼号吗?是弗兰特布什屏风和门背后的谈话声吗?这声音穿过都市夜色中巨大的网络,在空气中颤动着,犹如轻盈的脚步声、女人突然的笑声。流动的空气因我们寻找之物的低语声而富有生命力,这个东西似乎既凄凉、巨大、冷酷、无望,又完全失落。我们穿着上好的衣服在3月天布鲁克林万余个角落里等待着。”
如果乔治·韦伯从来没有超越他生活的界限,那么整个地球编年史就会一成不变。南布鲁克林区就是一个世界。
在寒冷、气候不佳的日子里,那些住在他周围公寓里的人往往会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中,既无生气又难以接近。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似乎在春夏的时候方才知道他们早就认识彼此。所以,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暖,人们便打开了窗户。这幢楼里所有的住户都开始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谈论亲密的事务,他们的声音传到大街上,普通的行人也就知道了每个家庭的秘密。
其实他已经看够了这种肮脏、污秽和痛苦,看够了绝望和仇恨。由于艰辛与悲哀,他们的嘴唇也变硬了。他看见一位阴险而发狂的意大利杂货店老板在客人面前卑躬屈膝,嘴角费力地发出谦卑的微笑。有时候他却野蛮地吼叫着,拿他的爪子勾住自己可怜的小儿子。星期六的时候爱尔兰人便会醉醺醺地返回家中,然后开始打骂妻子,互相扼住对方的喉咙,他们发怒时发出的疯狂的笑声、呼喊、尖叫和诅咒通过敞开的窗口全都传了出去。
但是他也在南布鲁克林区找到了美丽。一棵大树斜立在他居住的狭窄小巷上,而乔治可以站在他的地下室窗口边,每天仰望着它,注视着它青春的朝气和神奇的绿色,然后眺望夕阳。如果他感到累了,他可以躺在铁床上休息一会儿,倾听将死之鸟的歌唱。就这样,每年春天,他能在那棵树上发现整个4月和大地。他还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找到犹太裁缝老板与他老婆的忠诚、爱情和智慧。他们衣着肮脏的孩子们一直进进出出于那个令人窒息的店铺。
在这种无穷无尽、普通、偶然、毫不起眼的事件中,人们可以看见缠绕的生命之网。不管我们在早晨醒来、在乡镇的黑暗中躺下,还是在午时行走在尘土飞扬、简陋的大街上,忍受着那一刻日光的照耀,我们周围的世界都一成不变。生活中永远都存在邪恶,也存在美好。孤独的人知道这两样事物,他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么人究竟是什么呢?
人首先从儿童开始,骨头松软,软弱的双腿无法支持自身。他会因自己的排泄物弄脏自己。一会儿笑、一会儿叫,此起彼伏。他会因想做而做不了的事大哭,但也会因得到母亲的乳头而平静下来。他是一个嗜睡者、贪吃者、大吃大喝者、喊叫者、欢笑者、白痴、咬指头者;一个时时口水横流、敢向大火前进的小家伙,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傻瓜。
然后就到了少年,他会在同伴面前大声、沙哑地说话,但是却惧怕黑暗;他能够战胜弱者,但却躲避强者;他崇拜力量和野蛮、喜欢战争和凶杀故事,喜欢在他人身上施加暴力;他乐于加入帮派,而不愿意独处;他乐于成为士兵、水手、职业拳击手、足球运动员、牛仔、枪手和侦探中的英雄;他宁可死去也不愿意退缩或者逊色于同伴,他努力打败对手,时刻都想获得胜利;他表现出肌肉、发出命令、吹嘘自己的胜利而从来不提及失败。
然后就到了青年,这时他会追求女孩,跟在杂货铺游荡的小伙子身后,不学无术;他要面对无数的诱惑,脸上会长出青春痘;他开始讲究穿着,变成花花公子,在头发上抹发油,懒散地抽着烟,开始阅读小说,偷偷地写诗。这个阶段他会认为世界是由大腿与胸脯构成的;他知道了仇恨、爱情、嫉妒;他变得怯懦而愚蠢,他无法独处;他生活在一堆人中并与他们共同思考,他担心自己与众不同而被划分出同伴的队伍。他加入团体、害怕被人嘲笑;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感到心烦、不快、倒霉。他感到空虚而枯燥乏味。
接着便进入了成年阶段:这时候他开始忙碌起来,每天都排满了计划和各种各样的事由,他开始工作。他开始有了孩子,购买小块永久的土地,与对手斗智斗勇,欺骗得手后会兴奋不已。他一辈子尽情挥霍却默默无闻;从摇篮到坟墓,他几乎没有见过太阳、月亮或星辰;他不知道不朽的大海与地球;他会谈论未来,而到了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光阴已经虚度而过。如果他足够幸运,他会积累一些金钱。到最后,他凭借鼓起的钱包雇用别人载他到处游走,而这是他的长腿难以做到的;他会享用充足的食物、畅饮美味的葡萄酒,他的胃已经不再渴望这些。他疲倦、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大地的奇怪景象,这曾经是自己小时候心旌摇曳的地方。然后便慢慢走向死亡,他的生命在要价不菲的医生手里得以延长,最后落入殡仪员的手中,变成了芳香的腐肉,温文尔雅的接待员会向他伸出手掌,飞快的灵车又会把他带入大地。
这便是人:一本书的作家、一句话的言说者、一幅画的绘画者、万言哲学思想的制造者。他的激情不断超越思想,他蔑视和嘲弄别人的工作,他为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一条真正的路,认为其他所有的路都是错误的。然而,在上亿本书里,并不是只有一本书能告诉他如何平静、舒适地吸一口气。他创造了世界的历史,他主导了民族命运的方向,但是他却不清楚自己的历史,他无法连续在10分钟内带着尊严与智慧主导自己的命运。
这便是人,在很大程度上,他是一个邪恶、可怜、令人憎恶的动物,是一个腐朽的生命体,是一捆变质的组织,是一个年迈时没有了头发、气息难闻的生物。他仇恨同类,他是骗子、藐视者、嘲弄者、辱骂者、在群殴或黑暗中死去的东西,他的身旁围绕着吹牛的同伴,但是他自己却没有独自生活的勇气。他会为一枚硬币去奉承别人,会在施舍者的背后露出毒牙;他会为两个苏去欺骗别人,为40美元去杀人;他会在法庭上泪流满面,却让另一个无赖走出监狱。
这便是人,他会与朋友的女人偷情,在桌布下面摸主人老婆的大腿,在妓女身上一掷千金,在吹牛者面前服从、膜拜,逼他的诗人去死。
这便是人,他发誓活着就是为了美、艺术、精神,但实际却只为了时尚。时尚一发生变化,他的信仰和信念就会立刻发生变化。
这便是人,内心怯懦的伟大战士、腰部瘦弱的伟大浪漫者、毁灭永恒傻瓜的永恒无赖、所有动物中最为荣耀的动物。很大程度上,他想尽办法让自己成为牛、狐狸、狗、虎、羊等鼻孔里的臭气。
是的,这就是人,没法说出他最坏的一面,因为他的存在令人厌恶,他的下贱、欲望、残酷和奸诈是永无止境的。同时,他的生活充满了辛劳、混乱和痛苦。他的日子主要由上万个白痴和不断的重复构成的——他会来来回回出现在炎热的大街上,他挥汗如雨、寒冷哆嗦,会毫无意识地积累、徒劳无功地劳作,他会出现在腐败与修补中,出现在生活的消磨里。他会购买、食用腐坏的食品,以便让自己的生活陷入苦恼的净化中。他是毁坏公寓的居住者,无法在几秒钟时间里忘记自己的不安和痛苦,无法忘记困扰身体的多种疾病,无法忘记因腐败而不断增加的精神负担。这便是人,如果他能想起一生中10次以上最宝贵的时刻,这些时刻都没有关怀的影子、全都刻上了痛苦与渴望的印记,于是他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力地说:“我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懂得了荣耀!”
这便是人,人们想知道他活着的原因。他三分之一的生活都消耗在睡眠中;另外的三分之一消耗在毫无结果的劳作中;六分之一用在来来往往的奔波中,用在穿梭街头、用在推推搡搡、用在钩心斗角中。那么他还剩下多少时间来幻想悲惨的命运呢?他有多少时间注视永恒的大地呢?他有多少时间来获取荣耀并谱写伟大的歌曲呢?只有从乏味的吃喝间隙里找到一点时间了。
那么这就是人,这时间的飞蛾,时光短促而有限的被欺骗者,浪费与枯燥的模仿者。然而,如果神能来到这里,来到这个荒凉、被遗弃的地球上。这里只留下毁坏了的城市,破碎的书写板上留着少量的印记和雕刻,只有锈蚀的轮子深陷在沙漠中,他们会从内心发出呼喊,然后说:“他生活着,就在这儿!”
瞧瞧他的所作所为吧:他需要言语来获得面包,这样他就有了基督!他需要在战斗中歌唱,这样他就有了荷马!他需要恶语来诅咒他的敌人,这样就有了但丁、伏尔泰、斯威夫特!他需要布来遮盖自己光洁、软弱的皮肉,免于风吹日晒,于是他织出了所罗门的长袍,制成了伟大国王的外衣,为年轻的骑士织出了锦绣!他需要墙壁和屋顶来遮蔽自己,他修建了布卢瓦!他需要庙宇来向上帝赎罪,修建了修道院!他天生就爬行在地上,他制出了巨大的车轮,将巨大的引擎送上轰隆的铁轨,他将巨大的飞行器送上了天空,将巨大的船只送进了愤怒的海洋!
瘟疫使他渐渐消瘦,残酷的战争摧毁了他最强壮的儿子,但是火灾、水灾、饥荒打不垮他。不,无情的坟墓也打不垮他,他的儿子冒死边跳边高声喊叫。咆哮、结实的野牛死在平原;传说中尚无年龄记录的猛犸象成了巨大、干枯、毫无感觉的骨架;黑豹吸取了教训,谨慎而小心地从高大的灌木丛移动到水洞边;而人则居住在毫无意义的虚无世界里。
因为他只有一个信仰、一个信念,这是他的荣耀、他的胜利、他的不朽,这是他一生的信仰。人热爱生活,而且由于热爱生活,他才厌恶死亡,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显得伟大。他光荣而美丽,而且他的美丽是永恒的。他生活在毫无感觉的星辰之下,书写着生活的意义。他生活在恐惧、辛劳、痛苦、以及无休止的动荡中,但是如果每次呼吸的时候血液冒着泡泡从受伤的肺部流出,他将会仍然热爱生活,而不愿停止呼吸。他死去的时候,眼睛里迸射出精美的光芒,体内长久的饥饿感显得更加强烈,他经历着所有的困苦和毫无意义的痛苦,但却仍想活下去。
所以,若想蔑视这种生物是不可能的。因为出于对生活的坚定信念,他才产生了一种微弱的爱。他竭尽所能,付出了爱。没有他,就没有爱、没有饥饿、没有愿望。
这就是人——兼具最坏和最好的品质——这身体弱小、微不足道的东西和其他动物一样,每天都在生活、死亡、被遗忘。然而,他也是不朽的,因为他所做的善与恶,会生活得比他本人更加长久。那么,为什么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与死亡结成盟友,并在贪婪和盲目中靠兄弟的血来生活呢?
28 福克斯
在布鲁克林那段绝望的日子里,乔治单独地生活着,单独地工作着。他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这就是他的编辑福克斯豪尔·爱德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会无休止地谈天说地。谈话的内容自由而深刻,内容涉及世界的各个方面。谈话将二人紧紧联结在一起,使他们建立起了亲密的友谊。这种友谊建立在诸多共同的兴趣和相同的品味的基础上,建立在相互的欣赏和钦佩的基础上,建立在双方相互尊重对方不同的观点的基础之上,即使在那些有分歧的话题上也是如此。所以,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这种友谊不具有任何占有的因素,就像那种经常威胁到男女正常关系的因素,也不具有身体或精神方面的因素,这种因素将男女自然地联结在一起,但是也会因为相互推脱责任与义务、权利与利益而违背了他们想要维持这种关系的迫切愿望。
这位长者不仅是年轻人的朋友,而且是年轻人的父辈。韦伯,这位来自南方的热血青年,具有丰富的情感。多年前他就失去了父亲,现在他已经在爱德华身上找到了替身。而爱德华,是那种性格矜持的新英格兰人。他具有很强的家庭观念和继承意识,他一心想有个儿子,但最后却得到了5个女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便把乔治看成了自己的养子。因此,虽然他们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在精神上却表现出某种收养关系。
因此,每当乔治孤独难耐的时候,他就会把福克斯豪尔·爱德华当作养父。往往当他内心的混乱、迷茫、自我怀疑一齐袭来,并将他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的生活就会变得死气沉沉、疲倦而空虚,有时候他似乎觉得布鲁克林区所有贫瘠荒凉的街道都渗入了自己的血液和骨髓中,每每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前去找爱德华。他每次都会有所收获。虽然爱德华常常很忙,但是他依然会放下手中做的任何活儿,和乔治一起外出吃午餐或晚餐,他会以他安静、自然、间接、善解人意的方式同他进行交谈,直到他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讲出来,并找到困扰自己的东西。由于爱德华信任他,乔治常常会在谈话结束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而且奇迹般地恢复了自信。
对善于倾诉衷肠的人来说,这位伟大的编辑是一位真正的朋友。对那些不甚了解他的人来说,他安静、害羞、敏感、勇敢的心灵就代表了古怪、冷酷、漠不关心。他郑重其事地称自己为福克斯豪尔,而且喜欢简单地称作福克斯,那么他的仪态究竟如何呢?
睡着的福克斯就是一幅呼吸着的画像,看起来坦率而天真。他睡觉时面朝右,双腿蜷曲着,双手叉在一起,放在耳朵下面,他的帽子放在枕头的旁边。看到此景,你会被福克斯的形象大受感动,在过去的四五十年里,他就像个孩子。不用费什么心思,你就会发现他枕边的帽子就像睡觉前放在那里的一个玩具一样。事实上,这个帽子的确就是他的玩具!
他睡觉的时候,好像只是个孩子。似乎睡眠让他恢复了生活的核心、排除了所有的过渡、把他带回到最初的状态中,毫不侵犯地把人们从来不曾失去的东西保存了下来,但是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加而发生变化,现在它已经恢复起来,重新变成了一个整体。
可是,他可是一个诡计多端的福克斯。哦,诡计多端的福克斯,他的诡诈是多么天真,而他的天真又是多么地诡诈!他的狡猾多么直率,他的直率又是多么狡猾,他的坦白多么古怪而迂回,他的古怪而迂回又是多么直接!说他拐弯抹角,他又太正直;说他妒忌,他又太平静;说他盲目而褊狭,他又太公正;说他仇恨,他又太过于诚实而强壮;说他从事卑鄙的交易,他又太诚实;说他低俗而不可信,他又太高尚;说他工于诡计、作恶多端,他又太天真,然而,他从来没有作过任何讨价还价的交易!
如此说来,他就是生活的儿子,是生活值得信任的孩子;生活中诡计多端却又毫无诡计的狐狸就是他,但是他并非生活的天使,并非生活的傻子。狐狸能得到的他都能得到,但却无须跳过篱笆、不用正面相对,只需通过悄悄地窥视,在森林的边缘或者在墙边发动袭击;他会成群结队地游荡、跟在猎犬的背后、欺骗他们,而当后者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逃之夭夭了。他并不想哄骗他们,但是他还有可能会那样做的。
他会按狐狸行动的各种方式做事。从来不会走大路,也不会采取人们常用的手段。对于常用的手段,他会说:“这是什么,哦。”但他知道最常用的手段并不好用,因此要找到合适的办法并加以利用。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找到那样的办法,他们既不了解福克斯,也不会马上明白这一切。当福克斯那样做的时候,看起来就跟穿鞋一样,似乎非常容易,因为他天生就具有这种本事。他是个天才。
我们的福克斯从来不苛求也不古怪,始终显得很朴素。他做起任何事来都很容易,但却毫无特别之处,好像他能做的事情,别人都能做。他做起事来要比别人涉及的范围更广,但是表面上却看不出来。他的风格从来不大引人注目,似乎就根本没有风格;他在确定目标的时候,激动的平民从来不会感到惊奇、从来不会焦急,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福克斯确定目标,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失败过。有些人一生都在确定目标,他们为了确定目标身穿合身的制服,有条不紊地前进。他向气喘吁吁的世界发出信号,要求他们保持安静。“我们正在确定目标!”他们说,然后便会在无可挑剔的风格和形式、在无懈可击的行动方案指导下,开始总结各部分并确定目标,但却失败了!而伟大的福克斯似乎永远都不会确定目的,但是决不会失败,为什么呢?他天生就是这块料,他是个幸运的天才,天真而单纯,就像狐狸一样!
“啊!狡猾的狐狸!”确定目标的人、失败的人这样说,“这该死的、精明的、魔鬼般的、狡猾的福克斯!”他们大声地叫喊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要被他的外表所欺骗,他可是个狡猾的狐狸!不要信任他,不要信任这个人,他看起来害羞、坦率、不知所措,但他决不会失败!”
“但他是如何做到的呢?”确定目标的人、失败的人相互恼怒地恳求彼此给予答案,“他是如何做到的呢?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办法呢?看起来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没什么好说的。他看起来毫不起眼!他从来都不外出,你看不到他出席酒会、舞会等喧闹的娱乐活动。他从来不会花费精力同别人会面,从来都不,他从来不会与他们交谈!他几乎从不聊天……他到底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靠机会还是靠运气?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那么,听着,”一个人说,“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你吧……”
他们的头聚在一起,狡猾地耳语着,直到……
“不对!”另一人大声地说,“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是这样的……”
他们再次碰在一起并开始耳语,然后争论、否定,变得比先前更加困惑,最后变得愤怒而无力。
“呸!”其中一人大声说,“不管怎样,这个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他是如何侥幸成功的呢?他看起来毫无判断力、没有知识、没有任何经验。他并没有按我们的方法行事、设置陷阱和圈套。他似乎对事情的进展并不清楚,也不清楚整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
“他只是一个势利的人!”另一个人吼叫道,“当你尝试着做个好人时,他会向你致意的!当你尝试着开玩笑的时候,他只是望着你!他从来不会主动和你握手,他从来不会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在你的背后拍一拍!你有意对他好,说明你是一个真正的人,可能会以为他也能那样对你,但是他会怎么做呢?他只是望着你、脸上露着微笑,然后便离开了。他整天都在办公室里戴着他那顶帽子,我想他睡觉的时候肯定也戴着它!他从来不会邀请别人坐下来,而当你正要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却站起身,把你丢在那儿。他会在户外来回地走动,盯着碰见的人——他的同事们,他好像是个低能的白痴孩子。20分钟以后,他又会重返办公室,盯着你,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似的。他会使劲把那顶帽子朝他耳朵后面推一推,然后弄弄好自己的衣领,就走开了。他会对着窗外露齿而笑,然后再看一看你,最后假装没有认出你,并说:‘噢,是你啊!’……我说过他是个势利的人,他就是这样让你知道你并不属于那一类人!噢,我了解他,我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个老新英格兰人。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比上帝还要年老!除了上帝,对人人来说都很棒,看在上帝的分上!甚至上帝都有些怀疑!他是贵族、富翁的儿子,是格罗顿·哈佛大学的毕业生,他对我们这些人而言,太过于出众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对从事这一行业的粗俗之人而言,他太出众了!他认为我们都是一群商人和市侩,而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瞧我们的原因,那就是他为什么冲我们微笑,然后转身离开,拿起他的帽子,而在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却不愿回答的原因……”
“哦,不对,”另一个人马上打断他,“你错了!他微笑且转身离开的原因是他在努力倾听你说的话,你同他说话,而他不回答,说明他是个聋子……”
“啊,聋子!”另一位揶揄地说,“聋子,见鬼!跟狐狸一样的聋子,是的!他的耳聋是一种阴谋——伎俩——骗局!他想听的时候就能听到你说的话!如果他想听你说的话,即使你在40码外低声说话他都能听得见!他是个狐狸,我告诉你!”
“没错,狐狸,狐狸!”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一点很肯定——他是个狐狸!”
因此,确定目标的人、失败的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争论并推断。他们把福克斯的朋友们围了起来,用阿谀奉承和烈酒纠缠住他们,想以此来弄清楚福克斯的秘密。他们一无所获,因为压根儿什么都找不到,谁也没有前去告诉他们。最后他们变得又恼怒又困惑,又跟开始时一样了。他们做好了准备,确定了目标,最后却再次失败!
因此,他们想尽办法,在城市的隐蔽处设置了狡猾的陷阱。他们开始围攻生活。他们想出战术、狡猾的谋略。他们设计出捕获的计划。他们巧妙地想出了在夜里(在伟大的福克斯熟睡之时)开展袭击的行动计划,在敌人看不见的时候接近他,并相信胜利掌握在他们手中,相信会出色地确定目标……然后开火……他们开始轮番上阵,不惜牺牲自己昂贵的裤子!
福克斯整夜都在沉睡中,就像孩子那样睡得香甜。
夜色逝去,黎明到来,正值早上8点钟。如何描述他醒来时的样子呢?
他是一名40~50岁的人,看起来并不大年轻,但似乎总有孩子般的感觉。相反,在他的脸庞上、在他的眼神里、在他的身上都能看到孩子的影子。一种不受任何束缚的框架,一个经过多年磨砺的框架,眼角布满了皱纹。他当年漂亮的金发,如今已经风光不再,而在鬓角显现出一绺灰白,在岁月的磨砺下,其他地方的头发也变成了暗淡而发灰的颜色。虽然昔日的颜色如今暗淡了许多,但还是显露出一丝金色来。他的头小而匀称,仍然是孩童的脑袋,密集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从前额开始长成了一个V字形,到脑袋后部变得平直而且有型,显现出自然的风采。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透着古怪、如云雾一般的光芒,具有某种饱经沧桑的意味。这位出海远航至中国的新英格兰水手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迷茫、无助的眼神。
他那张脸的基本形态和结构有些瘦长、狭窄,是一张和他先人毫无二致的脸,这是一张受过教育的脸,一张几代人都具有的脸;那是一张严厉而孤独的脸,带着花岗岩般的坚毅,是新英格兰沿岸一带的人所具有的脸,是一张真正祖父的脸,新英格兰政治家的脸。他的半身肖像正挂在壁炉架的上方,望着他的床。但是他的脸经过变形,脱离了花岗岩原有的赤裸:本质上具有花岗岩的品质,但生活的热情却使它更加丰富、更加成熟了。当光芒照耀在福克斯身上的时候,会通过他的脸、每个优雅的举止、身体的每次行动闪耀出来某种快速、易变、温柔、隐藏而有所保留、热情的东西——某种来自母亲的脸、或许来自父亲的脸或父亲的父亲的母亲的脸的东西——某种用温暖征服花岗岩的东西——某种来自诗歌、直觉、天分、想象、生活、内部的光辉、美的东西。那么,这张脸和这颗有型的脑袋,犹如笼中小鸟睁着的苍白而模糊的圆眼睛,下端带着弧度、结实而富有棱角的鼻子,有点轻蔑和贵族气质、敏感、用力吸气、敏锐的鼻孔,这一点就跟猎狗一样——整张脸加上他的自豪和平静,几乎跟诗人的脸差不多了,或者像某种古怪、巨大飞鸟的面容。
但是这一刻,熟睡的人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仔细倾听着,然后猛地惊起来。
“怎么回事?”福克斯问。
现在福克斯清醒了。
福克斯·莫顿·爱德华。
这个伟大的名字一直响彻在他的脑际,肯定有人在说他,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声音……正庄严地穿过意识的走廊朝他传过来……这并不是在做梦……他醒来的时候墙壁正在发出沉闷的回声。
“怎么回事?”福克斯再一次叫道。
他环顾四周,没有人。他摇了摇头,就像人们从水中探出头时那样。他又侧转身子用他听力较好的右耳认真倾听着。他用手摸了摸他的右耳,是的,没错,听力较好的右耳传来了声音。
福克斯觉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又开始检查屋子,露出苍白的眼神,但什么都没有看见,只看见他的帽子仍然摆放在枕头边,便说:“哦!”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他拿起帽子,使劲地戴在头上,把半个耳朵盖了起来,然后走下床,穿上拖鞋站起身来,穿上睡衣、戴上帽子,在地板上来回走动起来,他打开了房门,朝外望了望,然后说:“怎么回事?这儿有人吗……哦!”
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清晨的走廊,安静、狭窄的走廊,还有他妻子紧闭的房门和楼梯。
他关上大门,转身又回到了房间,仍然看起来很困惑,他的内心仍然在倾听,他听力较好的右耳转向一侧,开始搜索声音。
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刚才他听到的声音此刻变得平静而微弱,和其他众多奇怪、混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是这种声音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呢?这长而嗡嗡的声音是否就是电风扇,或许是大街上的汽车声呢?也许是某个低空退去的雷声,轻轨列车的声响吧?是苍蝇的嗡嗡声还是蚊子不停的鸣叫声?不对,不可能,现在正是早晨,春季时分,5月天气。
清晨的微风吹动着他舒适的房间的窗帘。屋里有一张四根帐杆的卧床,上面铺着朴素、清爽的补丁棉被,一只五斗柜,床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堆放着手稿、一杯水和一副眼镜,还有一个小闹钟。他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他侧耳倾听着。在对面的壁炉架上,挂着他祖父的半身像,他是参议员威廉·福克斯豪尔·莫顿,是一个具有远见、双目失明、严厉、瘦弱、精明、果断的人;屋内还有一两张椅子,墙上挂着米开朗琪罗的伟大雕刻作品罗伦佐·梅迪奇。福克斯微笑着望着它。
“一位男子汉,”他低声说,“男子汉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年轻恺撒的外表就是这样,四肢结实、头戴王冠、身穿战甲准备迎敌;他的双手托着巨大的脑袋和下巴,正在思考重大的事件和命运;他的思想与行动、诗歌与事实、谨慎与大胆、思考与决定、思想家、战士、政治家、统治者,所有的一切都结合在一起。“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福克斯想。
他仍然有些迷惑,但是福克斯还是走到了窗口,并朝外望去,他身穿睡衣,帽子仍戴在头上,一只手的手指放在臀部,动作就跟小孩子一样灵活而自然。他的脑袋向后仰着,灵敏的鼻子正在嗅着什么,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清晨的微风轻拂着他,将纱做的窗帘轻轻吹起。
户外、楼下、天空、四周,到处都笼罩在晨光中,笼罩在凉爽、金色的清晨中。他对面的地方露出脏兮兮的褐色,露出海龟湾平坦的前缘。
福克斯苍白的眼睛盯着清晨和大街,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似的,然后便用低沉、沙哑、愉快、有些感动的声音低语着,声音中带着赞赏、平静的惊奇,而且有点屈从的语气。
“噢……我明白了。”
这时候他转过身,走进他对面的浴室,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露出同样困惑、严肃、惊奇的神色。他看着自己的脸,注意到了眼角周围的线条,看到老顽童福克斯正神情严肃地凝视着他,他突然想起老顽童福克斯的耳朵来,40年前这个耳朵就一直朝外伸着,福克斯遭到了格罗顿的嘲笑。他便拿帽子盖在耳朵上面,这样突出的耳朵就不再突出了。
他这样站了一会儿,在镜子前面观察了一会儿,最终弄明白了自己。于是便跟以往那样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缓慢且有耐心地说道:“哦,我明白了。”
这时候,他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水柱向外喷出,喷口处发出咝咝的声音,并散出烟雾般的蒸汽来。福克斯走到水龙头下方,突然注意到自己还穿着睡衣,于是便轻轻地咕哝着:“哦!”然后便脱掉了衣服。他脱去睡衣后,就跟刚出生时那样一丝不挂了,唯有帽子还戴在他的脑袋上。就这样他戴着帽子站在沐浴喷头之下,后来终于想起了帽子,十分困惑地想到了它,于是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的愚蠢。所以他愤怒地使劲捻了一下手指,然后低声、反感地说:“哦,那么好的!这样就对了!”
于是他打算脱下帽子,由于帽子在脑袋上戴得紧紧的,他只得用双手将它扭下来,然后把这个破烂的空壳挂在门后够得着的地方,又迟疑地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还不大愿意暂且放弃它似的。然后,他仍然带着困惑的神情,走到咝咝作响、冒着热水的喷头下面,水热得足以煮熟鸡蛋!
他不再感到困惑,我疯狂的主人,你不妨忍受一下。但是福克斯比平时快两倍地蹿了出来,并大声地嚷着:“他妈的!”他气得在雾气弥漫的屋里蹦跳着,捻着手指大声地嚷着:“他妈的!”然后把水调整到了身体能适应的温度。一切完毕后,他才毫不迟疑地洗起来。
洗完淋浴后,他立刻将头发沿着非常有型的脑袋朝后梳,接着立刻戴上了帽子、刷了牙、用安全剃刀剃了须,光着身子、戴着帽子走出了浴室。他刚要走下楼,马上又想起了衣服,“哦!”他朝四周望了望,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看见自己的衣服整齐地摊在一张椅子上,那是头天晚上家里的某位女人放在那里的。这些衣物包括干净的袜子、内衣、干净整洁的衬衫、西服和一双鞋。福克斯从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当他找到的时候,总会觉得非常惊讶。他说了声:“哦!”然后又折了回去,穿上了衣服,衣服非常合身,这使他感到很吃惊。
衣服非常合身,一切都非常适合福克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穿着什么,但是他可以穿着麻袋、裹尸布、船帆、一块帆布……他一穿上这些就会显得很合身,看起来优雅而完美。他的衣服就像长在他身上似的,不管他穿上什么,总能体现出优雅、尊严,露出自然和轻松。他从来都不锻炼,也无须锻炼;他喜欢散步,厌烦各种无聊的游戏,所以从来都不会参与其中;他的身材跟25岁时一样,即五英尺高,身体有150磅,既不大腹便便也无脂肪,跟孩子的身材一样。
这时候他穿上了衣服,没打领带。他拿起领带,突然认真地注视着它,这是一个色彩艳丽、布满了蓝色波尔卡圆点的领带。他微张着鼻孔,又将它放下了,然后扯起嗓门说出了一个词:“女人!”
接着他开始在衣柜里寻找领带,终于找到了一条色彩温和的灰色领带,于是就打在衣领上。一切穿戴完毕后,他拿起手稿和夹鼻眼镜,打开了一扇门,朝狭窄的走廊走去。
他妻子的房门紧闭着,她还在睡觉。空气里散发出微弱的香水味道。福克斯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仰了一下脑袋,眼神中带着同情、可惜、怜悯、温柔、顺从。然后坚定、缓慢地低下头,说了声:“女人!”
他走下狭窄、弯曲的楼梯,脑袋使劲地朝后面仰着,一只手放在翻领上,另一只手托着手稿,来到了二楼。在另一个狭窄的走廊里,前面、后面及一侧,三扇门都紧闭着,人们都在熟睡。5个女儿……
“女人!”
他注视着长女玛莎的房门,她今年20岁……
“女人!”
隔壁住着18岁的埃莉诺,还有16岁的阿米莉亚,但……
“女人!”
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蔑视、一丝微笑。两个年纪最小的女儿,一位是14岁的罗思,另一位是只有7岁的小安妮,但……
“女人!”
因此,他用力吸着散布着女人味的空气。现在他已经来到了一楼,走进了客厅,轻蔑地审察着一切……
“女人!”
地毯已经卷起来了,晨光斜洒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椅子、沙发、室内的装潢材料等都已经剖开,取出了填充物。这里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昨天的墙壁还是褐色,今天已经变成了知更鸟蛋的蓝颜色,涂料桶分散在地板各处。从高大、交错的书架上取下来的书排在墙壁的四周。室内装修正需要再次开工,因为一切都起源于……
“女人!”
福克斯极其厌恶地吸了吸鼻子,然后穿过房间,登上同样是蓝色的盘旋楼梯,楼梯一直通向阳台。色彩鲜艳的椅子、秋千、桌子、彩色条纹的遮阳篷,一只烟灰缸中放着许多香烟头,上面的印记表明……
“女人!”
海龟湾的后花园里满是诗情,碧绿一片,鸟儿在鸣叫,水花在飞溅,神奇的生活隐藏在这巨大的城市中。远处高耸的尖塔就像某种透明、惊人的烟雾帷幕一样,正在向上袅袅升起。
福克斯使劲闻着清晨飘来的清新与香气,他苍白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赞许。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热情,某种东西轻拂着他的腿,他轻声地哼哼着。福克斯忧郁地朝下望去,他恳求的眼睛看到了法国贵宾犬的眼睛。他仔细观察着它可笑的脸,见它正在修整搭在肩头、颈部、头部的卷毛,还有那些无毛的腰部及肋部、毛茸茸的尾巴、瘦长的双腿。它是个穿戴得跟女性差不多的动物,在需要长毛的地方却没有长毛,根本就不能算作狗,它只是一个狗的模仿物,一个愚蠢、时尚、怪癖、妖艳、不负责任的滑稽模仿……
“女人!”
福克斯厌恶地转过身,离开了阳台,又开始走下楼梯朝客厅走去,他穿过平坦的地板,在各种装饰材料之间来回走动,然后走向地下室。
“这是怎么回事?”
在楼下走廊的入口处,昨天还是蓝色的地毯今天已经变成了深红色。昨天还是绿色的墙壁,今天已经漆成了奶油色。墙壁已经被人砍凿过,上面打算安上一面镜子,而昨天墙上什么都没有。
福克斯穿过狭窄的走廊,经过厨房,穿过衣帽间,这里也散发着新鲜的涂料味,这个原本毫无用处的地方变成了舒适的小房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此处现在变成了福克斯的“舒适书斋”(福克斯并不想要什么“舒适书斋”,所以一直没有),墙壁已被粉刷过,书架已经做好,一盏台灯和一把椅子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福克斯喜欢的书籍(对此福克斯经常有所抱怨)已经从楼上的书架转移到这个他永远都找不着的地方了。
在从低矮的门廊向外走的时候,福克斯碰到了自己的额头。他又一次穿过狭窄的走廊,最后走进了客厅。他坐在一张大桌的前面(6个女人需要一张大桌子),他看着盘子里的橙汁杯,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没有端起杯子,只是坐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显出无可奈何的沮丧。可能会有人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灰骡。”
波西亚走了进来,她是一个胖胖的黑白混血儿,年纪大约50岁左右。她的皮肤上有一丝黄色,所以总的看起来,她几乎跟白人一样。她进来后就停在那儿,紧盯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的福克斯,羞怯地窃笑着。福克斯慢慢地转过身,正了正自己的衣领,然后惊讶、茫然地看着她。她害羞地垂下眼睑,吃吃地笑着,把她胖乎乎的手放在嘴上。福克斯不停地打量着她,好像要透过她的手指看见她的脸似的。他的眼中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阴沉、缓慢地说:“水果沙拉。”
而波西亚却焦急地说:“您为什么不喝橙汁呢,爱德华先生?您不喜欢它吗?”
“水果沙拉。”福克斯单调地重复道。
“您为什么老吃那种不新鲜的水果沙拉呢,爱德华先生?你为什么要吃那种罐头装的东西,而不愿喝我们为您做的新鲜橙汁呢?”
“水果沙拉。”福克斯悲哀地回应着,声音中带着顺从。
波西亚抗议地离开了,但是很快就把水果沙拉端来了,然后摆放在他的面前。福克斯开始吃了起来,然后抬起头看着波西亚,声音里仍带着无望的温和语气,低声而沙哑地说:“总共就这些吗?”
“哎呀,不,爱德华先生,”波西亚答道,“如果你想要任何东西,就只管吩咐。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上个月早饭一直都吃鱼,你是不是又想吃鱼了?”
“几内亚母鸡胸脯。”福克斯单调地说。
“哎呀,爱德华先生!”波西亚尖叫道,“几内亚母鸡胸脯?”
“是的。”福克斯耐心地说。
“但是,爱德华先生!”波西亚抗议道,“您知道您并不想吃几内亚母鸡胸脯!”
“不,”福克斯无望地说,“我想吃。”他坚定地盯着她,脸上露出自豪和轻蔑的神色,带着耐心与持久的痛苦,好像在说:“男人是由女人生出来的,生来就是痛苦的。”
“但是爱德华先生,”波西亚恳求他,“人们一般不会在早晨吃几内亚母鸡胸脯的!一般他们都会吃一个鸡蛋、一片面包、一片干肉,或者那一类的东西。”
福克斯继续盯着她看:“几内亚母鸡胸脯。”他疲倦地说,和先前一样固执。
“但——但——但——但是,爱德华先生,”波西亚结结巴巴地说,这次彻底泄了气,“我们弄不到几内亚母鸡胸脯。”
“昨晚我买了一些。”福克斯最后说道。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波西亚几乎含着眼泪表示同意,“但全都没有了,我们全都吃完了……再说,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您每天晚上都要吃几内亚母鸡胸脯。爱德华夫人说您已吃够了,她说她们都吃腻了,想换个口味……如果您告诉我们您想早餐吃几内亚母鸡胸脯,那我们就不吃了。但是您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们,爱德华先生,”此刻波西亚已经快要流泪了,“您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您想吃什么,这就是我们从不知道的原因。有一次您想在早餐时吃奶油鸡肉,而且一吃就是整整一个月……后来您又改成吃鳕鱼肉丸了,而且又吃了很长时间……现在又改成了几内亚母鸡胸脯,”她几乎开始呜咽了,“我们什么都没有,爱德华先生。您从未告诉过我们您想要什么。我们有火腿和鸡蛋,我们有咸肉,我们有……”
“哦,哎呀,”福克斯疲倦地说,“那么你有什么就端来吧,随便什么都行。”
他转过脸,耐心而带着蔑视和不快:“鸡蛋”终于端上来了。福克斯津津有味地吃着,他还吃了涂了黄油的面包,喝了两杯浓浓的咖啡。
8∶30的时候,有个东西像无声的光一样迅速溜进了餐厅。这是个14岁的孩子,一个特别可爱的人,福克斯的第四个女儿,她的名字叫罗思。她简直是福克斯的缩影,是个跟小鸟一样优雅的小生灵,像某个小而完美的灵敏动物。她的小脑袋和福克斯的脑袋一样,具有相同的形状和外观,她暗金色的头发干干净净。脸蛋就像牙齿一般透明,露出和福克斯同样的敏感表情来,进而转变成女性的柔美。她的整个面部线条分明,像精致优美的宝石。
这位女孩非常害羞,几乎有些恐惧了。她气喘吁吁、悄无声息、面容愁苦地走进房间。她低着头,手背在身体的一侧,眼睛盯着地面。对她来说,经过父亲的身旁并与之交谈显然是一种折磨,她悄无声息地从父亲身边溜过去,生怕惊动了他。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抬起来,说了声:“早上好,爸爸。”声音中流露出胆怯。她刚要坐上椅子,福克斯便猛地抬起了头,他快速起身用手臂搂住了她,亲了她一下。她像只鸟一样仰起头,回应父亲的亲吻,而眼睛却一直朝下看着。
福克斯的脸上透出温柔的光芒,他用一种低沉、沙哑的语调说:“早安,亲爱的。”
她还是没有正面瞧他,而且愁容满面,绝望地想要摆脱他,然而,即使如此,她对福克斯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她的心脏像杵锤一样跳动着,眼睛像个害怕的幼鸟来回扫视着,她想透过墙壁,飞出房门,变成影子……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如果她能逃脱他的视线,没有人看见她、注意到她,最重要的是,不要同她讲话,她宁肯变成任何东西。所以在那里她就像一个身处圈套中的鸽子,不停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摆脱他。她处在痛苦与敏感的状态中,见此情景谁都会对小女孩的愁苦感到尴尬和羞愧。
就在她试图逃脱的时候,福克斯紧紧地抱着她。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增添了一分关怀和焦虑。
“宝贝!”他低声、不安地说道。他轻轻地摇了摇她,“怎么了,宝贝?”他问道,“到底怎么了?”他又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没什么,爸爸!”她抗议道,她胆怯的声音变成了绝望的抗议,“没什么,爸爸!”她挣扎着想要摆脱父亲。而福克斯很不情愿地放开她。孩子急忙从椅子上滑下来,眼睛仍然在竭力回避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说了声:“你真的很好笑,爸爸!”
福克斯重新坐定,但眼睛一直在严厉地盯着她,他表情严肃且夹带着一分关切、一分不屑。她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盘子。
“你哪里不舒服吗?”福克斯低声地说。
“当然不是了!”她抗议、有点恼怒地笑道,“为什么会不舒服呢?老实说,你很古怪,爸爸!”
“那么好吧。”福克斯耐心地表示服从。
“没什么!我给你说了很多遍了,没什么!我一开死就是这么给你说的!”
福克斯的所有孩子们都把“一开始”读作“一开死”,把“发出”读作“发驱”,把“口渴”说成“口喝”。唉,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这似乎是某个部族的口音,不仅福克斯的孩子们如此,就连福克斯年轻的表亲一族几乎都一样。他们好像是某个与世隔绝的家庭,一连几代人都生活在某个孤独的岛上,与世界隔绝。他们操着300年前祖先们带有的口音。此外,他们的语调都有一种拖音,不是南方人那种没精打采的拖音,而是一种抗议似的拖音。这种拖音会给人一种疲倦、恼怒的感觉。他们好像已经不再指望福克斯或者其他人明白自己了,但是什么原因却说不清。就像下面这样:“真的没有什么,爸爸!我从一开死就告诉你了!”
“那么好吧,到底出什么事了,宝贝儿?”福克斯问,“你看起来为何这副样子?”他说话的时候强调地把脑袋向前偏了偏。
“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嘛?”孩子抗议地问,“哦,爸爸,老实说,”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有些紧张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波西亚端上了正冒着热气的燕麦粥,摆放在她的面前。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早安,波西亚。”然后便埋下头开始急匆匆地吃了起来。
福克斯的眼睛一直严厉地盯着孩子,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突然间,她仰起头,放下自己的勺子,大声地问:“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帮流氓今天又要来这儿吗?”福克斯说。
“哦,爸爸,什么流氓……老实说!”她在椅子上扭动着,微微地喘着气,想要挤出一点笑来。她拿起勺子,又开始吃起来,然后又把勺子放了下来。
“这些流氓,”福克斯说,“你们这些女人,”他把脑袋朝前伸了伸,做出强调的样子,“跑到这儿来破坏我的家。”
“可是你在谈论谁啊?”她抗议道,就像个被捕的动物在寻找逃脱的机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福克斯说,“这些搞室内装修的人。”这时候,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轻蔑之意:“都是你和你母亲叫来破坏房子的。”
“但是我可与这些没有关系!”小女孩抗议道,“哦,爸爸,你太……”她欲言又止,在那里扭动着,笑着转过了头。
“我太怎么了?”福克斯低声地问,声音沙哑而轻蔑。
“哦,我不知道,太——太——太古怪!你说的话很可笑!”
“难道你们这些女人,”福克斯继续说,“就没想过让我在我自己的家里清静一会儿吗?”
“让你清静一会儿?我们做了什么?如果你不想装修,那你为什么不对母亲说明?”
“因为,”福克斯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说了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因为——我说话——不——算数!我只是——老迈的——灰色的——骡子——生活在6个女人之间……当然,我觉得一切都很如意!”
“但是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呢?我们没有对你做任何事!而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可怜?哦,爸爸,老实说!”她坐在那里使劲地扭动着身子,想要笑出来。但还是转过了身体,再次埋头吃起饭来。
福克斯又坐回到椅子里,一只手用力地抓着胳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孤僻、难以接近,却又充满了耐心。他又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露出严厉、责怪的神色。
她猛地抬起头,放下勺子,喘着气说:“你现在怎么了?为什么要摇头呢?怎么回事吗?”
“你母亲起床了吗?”
“我可不知道!”
“那你的姐姐们都起来了吗?”
“可是,爸爸,我怎么知道呢?”
“你起得早吗?”
“是——的!”她拖着音表示抗议。
“那你的姐姐们什么时候起床?”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去问她们呢?”
福克斯又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望了望孩子,又摇了摇头。
“女人!”他平静地说,然后把表放回口袋。
这时候,孩子已经吃完了她的燕麦片——她只要了这个。现在,她滑下椅子,把脸转向一边,想要躲避福克斯的目光,然后便要走出房间。福克斯迅速站起身,用手臂挡住了她,同时用低沉而快速、满是担心的语气对她说:“哦,宝贝儿,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学——校了!”
“宝贝儿,坐在那儿把早餐吃完吧!”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
“哦,你没有吃!”福克斯毫无耐心地低声说。
“但是我已经把我要的吃完了!”
“你什么都没有吃!”他低声、轻蔑地说。
“可我不想再吃了,”她竭力地抗议着,想要挣脱出来,“哦,放开我,爸爸!我会迟到的!”
“迟到就迟到吧!”这位伟大的时间关注者、摇头者轻蔑地说,“坐在那里把早餐吃掉!”他不住地点着头对自己所说的话表示强调。
“可我吃不下了!我还得读论文。”
“你说什么?”
“学期论文,艾伦的课,9点开始。”
“哦,”福克斯缓慢地说,“我明白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关于惠特曼的?”
“是——的。”
“哦……你读过我给你的那本书吗?就是那本关于战争的日记和笔记。”
“是——的。”
“真让人惊讶啊!”福克斯小声说,“难道这不让人吃惊吗?你正好可以瞧瞧他是如何写作的,对不对?他……他对事物的描写很恰当,”福克斯低声说,“就好像他是这件事本身……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是——的,”她绝望地看了看四周,眼睛仍在躲避着他,大声地说:“他本人对别的事物的描写也不赖啊。”
“什么别的事?”
“关于夜晚,他对夜晚与黑暗有许多描写,他对夜的感觉。”
“哦,”福克斯慢慢地低声说,他苍白的眼睛充满了思索的光芒,“这你也能看出来吗?”
“是——的,一点不错。你给我讲过之后,我看了好几遍,真的如此。”
尽管她害羞、绝望、胆怯、精神沮丧,但是她仍然能够看得清事物的真相。
“这太好了!”福克斯低声说,一边摇了摇头,心里充满了满足感,“我肯定这是一件好事!”
孩子晶莹剔透的脸蛋变得绯红。她和福克斯一样,也喜欢得到表扬,只不过不会表现出来。她扭动着身体,惊恐而又违心地说:“我不知道,”她喘着气,“艾伦小姐对我上次写的论文并不喜欢,那是关于马克·吐温的。”
“那么,”福克斯低声、轻蔑地说,“就让艾伦小姐不喜欢吧,那是一篇好文章,”他低声说,“你关于河流的描写非常好。”
“我知——道!就是这一部分她不喜欢。她好像并不清楚我在说些什么,她说这不成熟、不好,然后就给了我一个‘C’。”
“哦,”福克斯心不在焉地说,他一直在思考,内心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多好的姑娘啊!她的思想可真了不起。她……她非常懂事!”
“你知道的,宝贝儿,”福克斯温柔、低声地说着,同时话题又回到艾伦小姐身上,“这不是他们的错,这些人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但……但他们似乎理解不了,”他低声说,“你明白,艾伦小姐是个搞学术的人,我猜想,就是思想比较顽固的那一种,没错,”他低声说着,脑袋也强调地晃动着,“宝贝儿,这种人是无法明白惠特曼、马克·吐温、济慈这样的人物的……这很遗憾,”福克斯一边咕哝一边摇了摇头,眼睛里流露出困惑和遗憾,“首先从学校里听到艾伦这种人说这样的话,真的很遗憾,你明白,宝贝儿。”福克斯轻声说道,他的脸上显出一道道皱纹来,漂亮的耳朵偏向女儿。他的语言就像鞋子一样简单,他的面容热情、精明、体贴、专注、散发着光芒,每每满怀兴趣和思索的时候他就会做出这副样子。“你明白,宝贝,学校本身都是好的,真的,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与济慈、惠特曼、马克·吐温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不同的……像他们那种人是不应该待在学校里的。学——校,”福克斯低声说,“学校是搞学术的地方,你明白,学校里的人就应该是有学问的人,而其他这些人却是诗人,”福克斯低声说,“他们不是做学问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做学问的人正好相反,他们是自我发现事物的人,他们开辟了新的世界,但是做学问的人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这就是为什么做学问的人说他们……不够好。”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十分惋惜地咕哝着:“真可惜!在学校里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太遗憾了,但……但……尽你所能地写吧,努力学习,让那些人……”福克斯的语气中带着理解、遗憾、轻视,“……让他们说去吧,把他们说的话都忘了吧。”
“我知道!但是,爸爸,艾伦小姐在黑板上绘制了图表,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都展示了出来,这可真是糟透了!我简直难以忍受,一切都太可怕了!哦,爸爸,放开我吧!”她扭动着想挣脱,她的面容因难为情而痛苦地扭曲着,“求求你,爸爸!我必须要走了!我会迟到的!”
“你怎么去那里?”
“当然和平常一样了。”
“坐出租车吗?”
“当然不是,我坐公共汽车。”
“哦……哪路公共汽车?”
“列克星敦大道上的。”
“你一个人吗?”福克斯低声、严肃、担忧地说。
“当然了,爸爸!”
他神情严厉地望着她,露出悲哀、担心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
“坐公共汽车有什么不对吗?哦,爸爸,你可真……”她扭动着,毫无目标地朝远处张望着,脸上露出尴尬、痛苦的微笑,“求求你了,爸爸!放——开——我吧!我说我要迟到了!”
她推了他一把,想解脱自己,而他却吻了她一下,然后很不情愿地放开了她。
“再见,宝贝儿,”这声音低而沙哑、温柔且充满了关切,“你会小心的,对不对?”
“当然了!”她轻轻地苦笑了一声,“没什么好小心的。”然后,她突然怯怯地说:“再见,爸爸,”说完便快速、安静地走开了,像光芒一样。
福克斯双手放在臀部,眼睛里充满了烦躁和温柔,眼睛一直盯着她,直到从视野中消失。然后他又返回到饭桌前,坐了下来,拿起了一张纸。
那是张报纸。
29 空心人
福克斯拿起报纸,正襟危坐,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他读的报纸是《时代报》(昨天深夜他读过《论坛者报》,他不读报纸就不睡觉。他不想错过,也从来没有错过报纸)。现在是早晨,福克斯正在读《时代报》。
他是怎样阅读《时代报》的呢?
他读报的方式和美国人平常读报的方式一样。他读报的方式也是极少数美国人读报的方式,他的鼻孔敏感,而且满怀豪情、不屑地微张着。他发现了隐藏在新闻背后的新闻。
他喜欢这一点……甚至喜欢《时代报》,他喜欢去喜欢不喜欢的东西,难道我们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早晨数以百万计的这种报纸,还有橙汁、华夫饼干、鸡蛋和咸肉、一杯杯浓浓的热咖啡。身在美国,一边闻着油墨的清香,一边在清晨喝着浓香的咖啡、读着报纸,这一切多么美好啊!
我们在美国多久才读报纸呢!我们多久会看见报纸塞在门口呢!小小的报童折起报纸塞进房门,或者干脆丢在地上。读者发现后便会打开来,里面散发出新鲜的油墨味道。有时候我们会发现报纸被直接扔在地板上,放在挡板旁(这在美国是最常见的东西)。有时候,就像在海龟湾这里一样,用人们会在走廊里看见刚刚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然后便会拿到主人的桌子上。不管在哪里我们都能找到它。
在我们美国,人们是多么喜爱读报啊!我们每个人都那么喜爱读报!
我们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喜爱读报呢?我们每个人为什么都这么喜爱读报呢?
狂热的主人,就让我告诉你原因吧。
因为报纸讲述的是发生在美国的“新闻”,我们喜爱新闻的味道。我们喜爱那些“适合印刷”的新闻的味道。我们也喜欢那些并不适合印刷的新闻味道。另外,我们喜爱新闻产生的那种客观气味。因此,我们喜爱报纸,因为新闻如此适合印刷,如此不适合印刷,如此客观且适合印刷。
那么新闻像美国吗?不,一点不像。福克斯,并不像其他的人,我疯狂的主人,他翻完报纸,明白自己读的只是新闻,而不是美国。新闻不是美国,美国也不是新闻——发生在美国的新闻。在美国,这是早晨、夜晚、午夜的一束光芒,是我们生活、成长的记录。但是它还不够好——它并没有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它是新闻!
福克斯读着报纸(他吸着自豪的鼻子,带着一丝轻蔑的味道):
昨天,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从海军上将弗朗西斯·德雷克的酒店坠下或者跳下,该酒店位于布鲁克林区海伊与苹果街道交汇的角落里。这名男子大约35岁左右,一个星期以前在该酒店登记入住,据警方透露,此人的名字叫作C.格林。警方认为这是个假名,死者的身份有待做进一步的鉴定,尸体已经停在国王郡停尸间里。
那么这就是一则新闻。这也是海军上将德雷克的全部故事吗?不是的!然而,我们并不会讲述完整的故事,我们对美国的阳光和气候条件非常熟悉,就像福克斯如下所讲述的:唉,那么这便是新闻,它发生在你的酒店里,勇敢的海军上将德雷克。它没有发生在美国匹兹堡的宾—皮特酒店,也没有发生在费城的菲尔—宾酒店,没有发生在奥尔巴尼的纽约—奥尔巴尼酒店,也没有发生在特洛伊的哈德逊—特洛伊酒店,没有发生在利比亚山的利比亚—丽嘉酒店,也没有发生在哥伦比亚的克莱—卡尔霍恩酒店,没有发生在里士满的里士满—李酒店,也没有发生在伊斯顿的乔治·华盛顿酒店,没有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州、坎顿、俄亥俄、特雷霍特、印第安纳、丹维尔、弗吉尼亚州、休斯敦、得克萨斯以及其他97个地方,也没有发生在斯普林菲尔德的亚伯拉罕·林肯,此外还有马萨诸塞、康涅狄格、哈特福德、威尔明顿、特拉华、开罗、伊利诺伊、堪萨斯城、密苏里、洛杉矶、加利福尼亚以及其他136个镇,既没有发生在安德鲁·杰克逊、罗斯福(西奥多或富兰克林……随你选择),杰弗逊·戴维斯、丹尼尔·韦伯斯特、斯通韦尔·杰克逊、U. S.格兰特、考默德·范德比尔特、华尔道夫·阿斯特、亚当斯府、帕克府、帕尔默府、塔夫特、麦金利、爱默生(瓦尔多或布洛默)、哈定、柯立芝、胡佛、阿尔伯特·G.佛、哈利赫·多特蒂、洛克菲勒、哈里曼、卡内基、弗里克、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莱夫帕格·爱立信、庞塞德·里昂、麦哲伦,还有余下的843个美国城市,但是在弗朗西斯·德雷克,勇敢的海军上将——您自己的酒店里——当然,你肯定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位身份不明的男子,”哎,这名男子是个美国人,“大约35岁左右,姓名是假的,”当他在酒店登记的时候起了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名称——C.格林。C.格林,这位身份不明的美国人,“昨天中午……在布鲁克林区……坠下或者跳下,”今天《时代报》不惜用9行版面来报道此事。他是昨天全国死去的7000人之一,是该市死去的350人之一(详见中缝、讣告缝专栏,第15页:从“阿伦森”开始,一直按字母顺序排到“佐恩”)。C.格林“一星期前”到这里的……他来自哪里呢?是从南方来的还是从密西西比河流域来的,还是从中西部来的呢?是来自明尼阿波利斯、布里奇波特、波士顿还是老卡托巴的一个小镇?是来自斯克兰、托莱多、圣路易斯还是洛杉矶的某个沙漠地区?是来自大西洋沿海平原没有松树的地区,还是来自太平洋彼岸?
这又如何呢,勇敢的海军上将德雷克,他看到、感受到、听到、闻到、尝到了什么?他知道什么呢?
他已经知道我们所有的恶劣天气:7月全国范围内的炙烤,有缓慢流动、臭气熏天的河流,有杂草从生、满是淤泥的河滩,有热而湿、芳香四溢的玉米地。有人说:“主啊,真热啊!”一边拉一拉外套,擦一擦脸,穿着短袖衬衫行走在圣路易斯。到8月的时候,他会前去寻找抹有黑麦与芥末的瑞士干酪,以及啤酒。有人说:“妈的!真够热啊!”在南卡罗来纳州,一些穿着短袖衬衫的懒汉们戴着草帽走在南部的主要街道上,到埃文斯药店寻找一剂麻醉剂,并对卖汽水的小贩说:“今天热得够呛吧,吉姆?”这种人阅读报纸中的热点新闻、死亡、崩溃的消息,怀有一种满足感,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阅读报纸。他们因热点新闻而彻夜难眠,第二天早上疲倦至极,他们会说:“主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随着8月炎热天气的持续,整个民族都在喘息。此刻,5月天里的翠绿已经带上了斑驳的色彩,变成了枯萎的褐色。海军上将德雷克会盛赞山上的清凉:“夜间总是很凉爽!虽然能获得白天余留的一点儿温暖,但是每晚睡觉时还得盖上毛毯。”
接着夏天开始褪色、离去,10月到来了。这时刺鼻的烟味便会传来,刺激着人的神经、使人产生兴奋、悲伤和离开的感觉。C.格林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海军上将德雷克。但是斜阳在午后变得越来越短暂。中午的阳光露出金色的雾霭、黄昏的灯光露出淡淡的红色,像薄雾一般静谧。这一切给橡树镶上了铜色,使枫树变得跟火焰一样。雨后,浸透了雨水的落叶、烟雾迷蒙的树枝预示着11月的到来。
人们期待小镇的冬季,它果然就来了。在大型的小镇和城市里,一切都相同,冬季的苍凉与日俱增。在商业时代,人们忙忙碌碌,情绪愤怒,不断重复着“我们应去何处、我们该怎么办”这样一些暗淡、凄凉、千篇一律的问题。冬季正将我们紧紧地困住,将每一所房间团团围住——这严酷、刺目的光芒完全罩住了我们。而C.格林却走在大街上。有时候强光照在他的身上,海军上将德雷克阴冷的脸在光芒下闪动,娱乐场所的招牌不停地闪烁着。在百老汇,乏味的灯光不间断地照耀着;在小镇上,一串串灯光就像阳光下的葡萄干一样照耀着主要的街道。在百老汇,数百万人置身其中,人潮涌动,直到午夜12点的时候;在小镇上,强烈的阳光下面,到处都是冰冻般的沉默,10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人影了。但是在C.格林的心中,处处都显得如此苍凉无聊、莫名其妙的绝望,“主啊!我该到哪里去呢?冬季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再见吧,春天,希望这是星期六,勇敢的海军上将德雷克。
我们一直期待的事情终于在星期六晚上发生了。哦,它会在今晚到来的;我们一生期待的事就要在今天夜里发生,就发生在星期六!在星期六晚上,我们全美都在期待它,9000万和格林一样的飞蛾都明智地走向灯光去寻找它。今天夜里肯定会来的!所以格林前去寻觅,而且他再次找到了强烈的灯光。第三大道上的所有酒吧,或者小镇上的希腊酒馆,还有烈性威士忌、杜松子酒、醉酒、争吵、打架和呕吐。
周日上午,脑袋疼痛。
周日下午,城市里炒杂烩饭馆的招牌一闪一闪的,预示着未来的兴隆。
周日晚上,繁星闪烁,暗淡、寒冬的天气将我们紧紧包围。建筑物生锈的旧砖块封闭在寒冷中,建筑正面荒凉的褐色、未刷油漆的房子、被遗弃的工厂、码头、仓库和办公大楼、饱受折磨、破败不堪的第六大道;而在小镇上,凄凉的主干道、荒弃、简陋的商店、一串串灯柱、住宅街道边的木制房屋(晚上10点以后里面漆黑一片),赤裸的树枝呻吟着,僵硬的路灯、躯干形成了确定的图案,在街角颤抖着。街灯在冬日的苍凉中、在一个警察居住的破房隔板前照耀着,像箱子一样乏味的值班室显得空洞而荒凉,警察的女儿热情地接收了这个地方,又几乎……并不完全……让了出去。这里闷热、狂热、恐惧、永不满足,这里距寒冷的街灯并不远,还会发出吱吱声、喘气声。这里距其他毫无价值的房子也很近,警察坚实、缓慢的脚步声(与小值班室、近在咫尺的大街、阳光、吱吱作响的树枝、白皙的小腿以及紧紧的大腿这些陈腐的外观相比,还是具有某种勇敢、结实、得意的味道)也近在跟前。由于这些恐惧与芳香的亲切感,炽热的欲望会击败灰色、单调的时间,甚至会将凄凉、灰色的冬季驱走。
这是否出乎您的意料呢,海军上将德雷克?
“主啊!”格林离开了房子,他的生命因欲望而变得痛苦不堪,僵直的光芒吱吱作响,“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格林这样想,“春天何时才会到来?”
春天在期待中到来了,而在期待中却姗姗来迟。在3月的一个日子,春天几乎就要来临,但是结实、怀有希望的C.格林却说:“好的,终于来了,它也会如轻烟一般溜走的。”在3月的天气里你是看不见春天的影子的。阴冷的天气重又返回了,空气中呼啸着咆啸的风。接着4月来临,天也下起了毛毛细雨。空气湿而寒冷,但是此刻却明显夹带着春天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到处都冒出了一棵棵的小草、一片片的树叶、一点点的花蕾。春天来了,一两天内就显得绝妙而神奇,“已经来了!”格林想,“终于来了!”他又一次错了。日子在一天天中消逝,寒冷、灰色的日子,以及毛毛细雨全都再次返回。格林失去了希望:“没有春天了!”他说:“你再也迎不来春天了。你从冬天直接进入夏天,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夏季,在你知道之前天气已经炎热无比了。”
然后春天来了,大地上迸发出绿色的光芒!这一切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实现的!现在是4月20日,城市后院的树呈现出烟黄色,上面挂满了刚刚发出的幼叶!现在是4月29日,这发黄的新叶,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又稠又密。4月30日,你几乎能看见它在长大,看着它在你的眼皮底下变得越来越稠密!接着到了5月1日,这时候,树上已经长满了真正的树叶,饱满而稠密,一片片新叶犹如羽毛一样!整个春天就像从大地里迸发出来的一样!
这一切全都暴露在我们面前,海军上将德雷克。春天、残酷的夏天、寒霜、10月、北达科他州的2月,有51人丧命于春天的洪流中,有200人溺水于俄亥俄州南端、密苏里州、新英格兰地区、宾夕法尼亚州、马里兰州和田纳西州的大洪水里。一夜之间春天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眼前的一切显得巨大且具有轰动性,如同洪水一般。数百人死于洪水,100人死于热浪,一年内有12000人被谋杀,3009人死于车祸。提起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这样的洪水足以把整个法国淹没;这将导致英格兰在黑色中哀悼;但是在美国,有数千个像C.格林这样的人溺水而亡,或者被杀害、被机车撞死,或者从窗口跳下毙命。唉,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下一场洪水,或者下一次死亡或杀戮,都会把这一切全部冲洗干净。我们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巨大,海军上将德雷克。
此时大街上散发着焦油的臭味,有儿童的高喊声,大地的气味;到处闪耀着天蓝色、完美的蓝宝石光芒;空中摇摆着糖果的旗帜。C.格林想起了棒球比赛,想起左翼人士格罗夫粗糙的手臂,马皮球富有弹性的噼啪声,喝醉棒球手期待的口袋,露天看台上温暖的气味,穿短袖衫者的高声叫喊,一局又一局单调的重复(棒球是一项单调的游戏,这是真的。这就是它为何那么吸引人的原因,我们喜欢游戏的程度还比不上将四肢伸开坐在那里打会儿瞌睡,也比不上对那些毫无热情的短袖球员的喜欢)。星期六下午,C.格林走进球场公园,坐在人群里,期待着那种扣人心弦的感觉和人群的大喊声。一直等到比赛结束,人群穿过绿色的草地离开球场。星期日的时候,格林和一个姑娘坐在他的廉价小汽车里共同度过了一整天。
接着夏天再一次到来,这是个炽热的夏天,潮湿的薄雾使天空变得暗淡,带着令人难受的疲倦。而C.格林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主啊!难道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吗?”
这就是C.格林,“35岁”,“身份不明”,是一位美国人。从哪些方面看出他是个美国人呢?他在什么方面与你认识的人有所不同呢,老德雷克?
当战舰再次驶向家乡,圣文森特海角在西班牙人的眼前闪动着光芒——或者当老德雷克及其麾下返航时,一路沿着奇怪的海岸线,经过西利群岛倾斜的田野、白垩岩壁、海港的伸出部位、镇子上可爱的建筑群落以及尖塔的时候,格林又在哪里呢?
黎明时刻,在红橡树的灌木丛中、身着浣熊皮的猎人在静静地等候着狗熊的出现,人们听见箭头在月桂树叶上的拍击声,听见子弹飞过时的砰砰声。猎人躲在树的背后,身上背着步枪,而格林在哪儿呢?或者当结实的面孔转向斜阳,鹰一般的眼睛、印第安人长相的人站在朝西的小路上,身上背着伐木倒向器,倾听战斗的呼喊从长满树木的山丘上传来。那么,格林在哪里呢?
难道德雷克的部下从来都不会在傍晚时分站在美洲的海面上?难道他们从来没有处在西班牙人黑黝黝的眼睛注视下?难道他们在清晨时分从来没有在红橡树林里站过?难道他们在长满树木的山丘上从来没有听见过战争的呼喊?
不,不。他不是不明海域的航海者,不是西进小路的开拓者。他是生活中的矮子,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人,是生活中的一粒原子,是生活中的一个美国人。此刻,他浑身散了架、四散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
他是住在简陋大街上的一位居民,名叫格林,是都市从林里的一颗尘埃,是生活在钢铁和石头中的一个居民,是在生锈的砖石中打洞的鼹鼠,是晨光中暗淡、巨大的橙红色尖塔下晕倒的一位观众,他是小镇破烂木屋里的一个租客,是城市郊区简陋平房的房主。他是暗淡大街上清晨报时的守夜人,是一个钟表看守人。他说:“主啊,我要迟到了。”他是穿过角落停车场、走捷径的人,是躲在广告招牌后面的人;他是对城市的各式建筑物、破烂不堪的人行道、垃圾箱、店铺门面、枯燥乏味的绿色油漆、高架结构、轰隆隆的交通、噪声、饱受各种招牌折磨的街道早已经适应了的人。他是无休无止、川流不息人流中的一粒原子,是明明灭灭灯火中的一粒原子;他会在黑暗里返回,饥饿会吸引他朝闪烁的炒面馆走去,他会在午夜时分来到咖啡馆,靠一杯咖啡打发时光,把一块早餐点心撕成小块,然后和其余那些戴着灰色帽子、皮肤乌灰的人齐聚在希腊酒馆里消磨无聊的时光。
C.格林能够阅读(德雷克无法阅读),但尚不够准确;他也能书写(而西班牙人却不会),但写得不够好。C.格林不会使用某些词语,他会在午夜喝咖啡的时候清楚地说出这些词来。他皱起眉头、缓慢地说出来。他若读到某则新闻便会发出“主啊!”的声音,因为他正在阅读新闻。他尤其喜爱附有图片的新闻,喜欢长着性感大腿、穿着短裙、脸蛋丰满的姑娘。格林喜欢“热点”新闻,这跟福克斯的阅读方式有所不同,他不会敏感地对新闻背后的新闻做出古怪的举动,不会轻蔑地猛吸鼻子,而是耸耸肩膀……好啊……啪!
是的,格林喜欢新闻……而现在,他自己也有了新闻(《时代报》上用9行文字给予了报道),他正爆裂在布鲁克林的人行道上!
唉,这就是我们的朋友,C.格林,他会阅读,但却读得不够好;他会写,但写得并不够轻松;他闻得到,但并不够灵敏;他感受得到,但并不够深刻;他看得见,但并不够清楚。在五月里他就已经闻到了强烈的柏油味,闻到了流动缓慢、恶臭的黄色水流,闻到了清洁、粗糙的玉米味;亲眼目睹了傍晚时分暮霭中的山翼;感受到了大地、宾夕法尼亚深红色谷仓的膨胀;感受到了十月的寒霜和静默;听到了列车飞驰在黑暗中的呼啸声,听见了纽约新年前夜的号角,“主啊!一年又过去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并不是德雷克,并不是西班牙人,他没有戴浣熊皮帽,没有热情的面容。然而,在一些偏远和原始的地方,他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也许他是一个小小的苏格兰人、希腊人,具有爱尔兰人、英国人甚至西班人的一些特点,他有德国人的部分特点,具有各个民族的一部分特点,这些特点全都凝聚在一起,变成了无名的美利坚合众国的一粒原子!
不,格林,可怜的小格林,他与德雷克并不相同。他只是生活中的一块煤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基本思想的思索者,是感觉迟钝、粗糙的生命体。他长着瘦弱的臀部,他的体内并没有多少液体或盐分。德雷克在酒馆里啃着牛肉,喝着大杯的黑啤酒,边喝威士忌边大声地诅咒着,还用粗硬的手背擦着嘴巴。他一边将牛骨头朝他的狗扔过去,一边敲击着大酒杯要求再添酒。而格林却在自助餐厅吃饭,在午夜喝着咖啡、吃着甜甜圈或裹着糖衣的面包。周六的晚上,他会走进杂烩面馆吃上一碗炒面、喝着面汤、吃着米饭。格林的嘴薄而普通,一边吃喝一边不停地喊叫;他的皮肤灰白而干燥,眼睛单调、乏味,而且充满了恐惧。德雷克性格内向:牡蛎便是他的世界,牧场便是他的海洋,他的翅膀可以飞向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黯淡(就跟福克斯的眼睛一样);他的船便是英格兰。格林没有船,他有机动车,周日的时候混凝土路面被拆除,他会在炎热的空间停下来,其余百万个芸芸众生也会同样做。格林走在平坦的混凝土人行道上,穿过炎热、肮脏的大街、穿过陈旧的房子。德雷克的风帆朝向西方,他大步行走在被海水冲刷过的甲板上,他满载着西班牙人和他的黄金,最后站在漂亮的尖顶之下,站在楼群密集的镇子上。而格林却来到普利茅斯港口翠绿色的田野里!
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见过勇敢的德雷克的人很容易想象出他是怎样一个人。同样,我们可以轻松地想象出长着大胡子的西班牙人,几乎可以听到他们黑色的宣誓。但不论德雷克还是西班牙人都无法想象出格林的模样。谁能预见他——这个美国的解码者、此时此刻正爆裂在布鲁克林大街上的人呢?
你瞧他,海军上将德雷克!看看此情此景!听听人民的声音!这一切犹如无敌舰队(载着黄金货物的大胡子西班牙人),这是美国尚未可知的未来!
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海军上将德雷克?
那么,首先是一座大楼——您自己的酒店——普利茅斯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楼。一个巨大的石砌结构、外观苍白而灰暗,共有14层高,所有的窗户都千篇一律。在窗户下面、商店前堆着药品和洗涤用品、香水、化妆品、健康用品。室内有安装了龙头的汽水容器,海军上将德雷克。白衣人戴着猴帽、汽水小贩们带着永远的怒火。在柜台下方有水花飞溅的水池、污物、未洗的碟子。在柜台对面,有肥厚嘴唇、涂着口红的犹太人,正吃着冰淇淋和西班牙甘椒三明治。
在外面的混凝土人行道上,我们的朋友C.格林就躺在那儿。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包括出租车司机、行人、地铁站附近的闲逛者、附近上班的人、警察。目前还没有人敢碰摔得稀烂的格林,他们围成一圈,全神贯注、入迷地望着他。
海军上将德雷克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即使那个踏上您甲板的人也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我们的朋友已经头朝下落在了地上,可谓“从天而降”。他的大脑摔碎在拐角的第二个灯柱上(这个灯柱跟先前描述过的灯柱一样。在全美各地都能找得到——是一种“标准的”、标准化了的、结了霜的五颗葡萄灯)。
格林就躺在这儿,躺在混凝土人行道上,全身散了架。脑袋已经不在了,已经爆裂了;只有粉红色的大脑洒在那里,几乎没有流血,海军上将德雷克(这里没有多少血迹……我会告诉你其中的原因的)。他的脑浆爆裂,就像苍白的香肠肉末洒在干净的地面上。灯柱上也溅满了脑浆;当时下落的力量肯定非常巨大,就像高压水枪一样冲着灯柱喷射出来。
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脑袋已经彻底不见了;只有头骨的碎片散落在四周……但是他的脸、口鼻、前额全都不见了!一切就像从体内爆炸开来一样。除了后颅骨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荡然无存。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头盖骨的中间完全被掏空了,就像拐杖的手柄一样弯曲着。
中等身高、5.8或5.9英尺的尸体正躺在那儿,我们可以说是“面朝下”;我们是不是最好别说“肚皮朝下”?他正躺在人行道上,穿着廉价、整洁的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的。他穿着黑色的鞋子和袜子、质地较轻的西服,棕红色整洁的衬衫上带着硬领。很明显,C.格林很看重人的仪容!至于尸体本身,除了某些难以界定的奇怪破碎之处外,人们很难说清楚哪里出现了破裂。他的双手朝外伸出,半拳半握,仍然带着余温。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四分钟之前!
那么,血液都到哪儿去了,德雷克?您已经习惯了血液;您想要知道。那么,您听说过朝水里投掷面包,德雷克,并能得到回报……但我发誓,您从来没有听说过,在大街上投掷血液……让它跑掉……然后再收回的!但这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这大街上,就在苹果街上,在拐进海伊街的角落里,此刻在C.格林所在街的对面,在灯柱和人群中!一个年轻的意大利青年,他面容迟钝、出身卑微、神情困惑,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舌头含糊地咕哝着,警察紧抓着他的手臂。他的西装、衬衫上都溅满了血渍、脸上也溅了很多血!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人们开始使劲地朝前挤、并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起来:“他在这里,就是这个人……没错,就是他,你认识他,就是那个在报摊上工作的意大利孩子……他恰好站在灯柱旁边!没错,正是那个人!他对另一个人说,他得到了这样的下场!这就是你为何看不到太多血的原因……这个人已经得到一切了……真的!那个人刚刚差了6英寸……真的!我不是已经说过我正好看见了吗?我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半空中!看到他马上就要碰到什么东西了,但是就在他快要碰到灯柱的一瞬间,他伸出了双手想要躲开它!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砸到那个人的原因……但是这个人却听见他碰上了灯柱,于是转过身发出了一声,唷!发现他的脸正好碰在灯柱上!”
而另一个人用肘轻轻地推了推那个恐怖茫然、含糊咕哝的意大利男孩,然后声音低沉地对他说:“主啊!看看这个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的!他就是这样的下场。我说!他站在灯柱的旁边,一只手臂下夹着一只小包裹。当一切发生的时候……就在他撞上的那一刻……他正好在跑步……他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这么对你说,他撞上的时候跑步才刚刚开始。”
一名警察(对另一位警察)说:“……真的,我大声地喊让他别跳,他在区委大院赶上了他……他只是一个劲地朝前跑,而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意大利青年含糊地说:“……哎呀!发生什么事了……哎呀……我就站在这儿同一个人说话呢,突然就听见他掉了下来……哎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嘛……我全身都是血,哎呀!我刚想跑开……哎呀!简直太恶心了!”
有人说:“这儿,把他抬到药店里去……洗掉!那个人需要打一针!真的!把他抬到药店里……他们会安慰他的!”
这是个犹太人,他的身体圆胖,显得年轻、柔弱但却非常聪明,他在走廊里开了一家新的货摊,正在激动地同周围的人交谈着:“……我看见了吗?听着!我全都看到了!我刚好从街对面走过来,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他在空中……明白吗……听着!如果有人把一个熟透的大西瓜从12楼向下扔,你就会明白那个人当时的情景了!明白了吧!我说我全都看见了!我再也不想见到这种事了!”然后他激动、歇斯底里、气愤地说:“简直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话我不得不说出来!如果谁想这样做的话,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呢,这难道不是布鲁克林最繁忙的地方吗……他怎么就没想到会击中别的人?哎呀,如果那个男孩再向灯柱靠近6英寸,他就完蛋了,这是肯定的!他惹下了这一摊子事,而我们这些人却不得不站在这里瞧!这说明他毫不体谅别人的感受!他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情……”
(唉,可怜的犹太人!好像已经不省人事的C.格林曾对“体谅”精心考虑过一样。)
一名出租车司机迫不及待地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在他跳楼之前我看了他足有5分钟,他爬上窗台,然后在那里站了5分钟,在那里下定了决心……真的,我看见他了!很多人都看到他了!”他迫不及待、情绪激动地说:“为什么人们不想点办法阻止他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可真有胆量啊!你觉得他会听别人的话吗……真的,我们冲着他大声地喊……主啊……我们吓得大声对他喊,我们示意让他走到一边……主要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让警察从饭店的拐角处溜上去……真的,警察刚到那儿,他就跳了下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警察上去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但是主啊!他在那里足足站了5分钟,而我们一直在注视着他!”
一位身材矮胖、在街角熟食—水果店上班的捷克—波希米亚人说:“你问我当时听到了没有!嘿,6个街区外的地方都能听到!真的!每个人都听到了!我一听到那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赶快跑了过来!”
人们在人群中互相推推搡搡。一名男子来到拐角,挤到前面想看得更真切一点。他不小心碰掉了前面一位面色苍白、浑身出汗、痛苦而着迷的人的新草帽。新草帽被轻轻打落在人行道上,那位个子矮小、秃顶的男子想尽办法才抓住了帽子,然后朝碰掉帽子的人转过脸去,两个人都结结巴巴地互致歉意:“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现在瞧吧,海军上将,人们多么痴迷地专心审视您饭店的外墙!看他们的眼睛和表情吧。他们的眼睛慢慢向上运动,向上……向上……向上。大楼看起来更加奇怪、扭曲,呈楔形向上伸去,快要占据天空的空间,这一切会打击人的意志、粉碎人的精神(这些也是美国的光学现象,海军上将德雷克)。人们的眼睛不断地朝上看去,一层一层直到眼光聚焦在12楼上唯一敞开的窗户上。这扇窗户与别的窗户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一刻人群的目光全都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那里。人群在注视了一会儿之后,都缓慢地把眼睛向下……向下……向下移去,他们个个神色冷峻,轻轻噘着嘴巴,好像牙齿里楔了什么东西似的。他们的目光缓慢而着迷地不断下移,然后朝人行道、灯柱望去,最后落在那个东西上面。
人行道上的行人全都停了下来,全都停了下来,都在寻找着答案。这是美国的路面,海军上将德雷克,我们普通城市的人行道上,宽而坚硬的灰白色水泥条纹,准确地分隔出封锁分界线来。这是世界上最坚硬、最寒冷、最残酷、最结实的路面:所有的冷漠,原子般的苍凉,1亿无足轻重的崩溃者都在这儿。
在欧洲,德雷克,我们发现磨损的石料都被掏空和磨钝,数百年来,那些埋葬在那儿的无名氏们就躺在这些石料下面。当我们看到它的时候,某种东西在心底翻腾着,心灵产生了某种奇怪、黑暗、富有激情的触动。“他们就在这里!”我们说。
并不是这样。街道,人行道,美利坚合众国铺砌的路面,人们早就在这里了吗?不,只有数不清的格林蜂拥至此,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难道人们的眼睛没有投向海岸,去寻找拥挤的航帆,渴望见到奇怪而未知的西班牙海岸吗?难道美不曾久留在人们的内心和眼睛里吗?难道在逆向直冲的人群中,人们眼睛看着眼睛,面对面,心与心,明白在这一刻——他们全都停下来、暂时留下来,并被遗忘在这里,一小块路面会变成神圣的石头?你不会相信的,海军上将德雷克,但事实恰好如此……这一切全都发生在美利坚合众国的人行道上。但是,正如您亲眼看见的,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老德雷克,当您的乡亲们最后一次看见您远行的帆船时,都会一齐涌上码头。他们穿过尖塔和拥挤的城市,涉入没膝、冰凉的海水;当您远去的时候,您站在甲板上,眺望海岸伸出的白色长翼。而在你已离开的城市,大街上仍然回荡着您的声音。这里有您留下的、饱经风霜的足迹、有您重重放下酒杯时留下的凹处。傍晚时分,船只离开的时候,人们仍然在期待您的返航。
但是在我们美国这儿是不会有返航的。这里的大街上不会再有离开者的影子。这里压根儿就没有您所认识的那种街道。这里只有混乱的道路,并没有经受过时间的考验!混乱之路没有歇脚的地方,老德雷克。混乱之路上没有可供您片刻思考的地方,他会说:“他在这儿!”混凝土板块决不会说:“停下来吧,因为我是人创造的。”混乱之路从不知道人的手为何物,你们的大街也差不多。混乱之路是由伟大的机器铺成的,因为人们唯一的目标——延缓或加速了人们前进的步伐。
混乱之路究竟从何而来?是什么创造了它呢?
它与我们所有混乱之路同属于相同的来源——来源于美利坚合众国第一标准浓缩生产单位。这里是我们所有的街道、人行道、灯柱(和格林脑浆四溅的那个一样)的来源,是我们所有的白—灰砖块(和您的酒店所用的一样)的来源,是我们标准烟草店红色门面(像街对面那家)的来源,是我们电动车的来源,是我们药店、药物窗户以及展品的来源,是我们汽水饮水器(带有汽水拉栓的完整饮水器)的来源,是我们的化妆品、厨房用具,以及涂在犹太人肥厚嘴唇上的胭脂的来源,是我们汽水、污水、糖浆、蒸面、冰淇淋以及甘椒三明治的来源,是我们的衣服、帽子(整洁、标准的邮票灰色)的来源,是我们的面孔(也是邮票灰色,并不是经常整洁)的来源,是我们的语言、对话、情感、感受和意见的来源。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由美利坚合众国第一标准浓缩生产单位生产的。
因此,我们都在这里,海军上将德雷克。您会看到街道、人行道、酒店的门面、电动车绵延不断的车流、药店及汽水饮水器、烟草商店、交通灯、穿制服的警察、进出地铁站的人,以及如丛林一般锈蚀、苍白、新旧、高低的建筑物。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德雷克。因为这就是布鲁克林……这意味着成千上万的街道和大厦和这里一样。海军上将德雷克,布鲁克林是整个宇宙中最标准的集中混乱之地。换句话说,它没有大小、没有形状、没有中心、没有欢乐、没有希望、没有愿望、没有灵魂、没有眼睛、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什么都没有……到处只有标准浓缩单位,就像地球表面上一个完全胜利的标准浓缩污点朝四面八方爆炸开去,辐射难以计数的地域。而在这里,就在中心的位置,不,不对,因为标准浓缩污点没有中心。但是,如果不在中心,至少会立刻扩散到开阔的地方,在这了不起的标准浓缩污点处占据一个微小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标准浓缩惹事者都盯着他,他的脑浆全部溢出来了……
格林躺在那儿!
这的确很糟糕……非常糟糕……哦,很糟糕……这是不容许的!因为,就像我们年轻的犹太朋友刚才气愤地宣布的,他“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意味着,对其他的标准浓缩棋子而言,格林无权以这种方式躺在公共场所。不管这里有多么狭小,他也无权把自己的任何部分放在这个标准浓缩的棋子上。他躺在那儿没有任何意义。一个标准的浓缩惹事者并不需要躺在这里,而是应该到某个地方去。
你明白,亲爱的海军上将,这并不是一个悠闲漫步、驾车、漂流的地方。这是一个渠道……按标准浓缩惹事者的说法,就是“动脉”。这意味着它并非人们前往的地方,而是一个被驱逐着前进的地方,这并不是一条真正的大街,而是一种发射管,一种发射千百万弹丸的弹槽,所有的一切都不断地被驱散而过,全都朝前瞎乱地碰撞着,这些驱逐者身上零星地带着白色的污点。
至于人行道,这个标准浓缩的混乱之路并不是人们行走的地方,真的。(标准浓缩的惹事者已经忘记了如何行走。)这是一个涌向前的地方,是一个迂回前进的地方,是一个互相推搡、躲避的地方,是一个疾跑的地方,是一个拥挤的地方,但是这却不是一个站立的地方。在整个浓缩惹事者的生活里,他们最初的规则就是:“朝前迈进!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难道是牧场的母牛吗?”同时非常肯定的是,这不是一个供人们躺着的地方、不是一个伸展四肢的地方。
但瞧瞧格林吧!瞧着他!难怪犹太青年对他十分气愤!
格林已经任性、蓄意地违反了每一个污点制造者的标准浓缩原则。他不仅糊涂地粉碎了自己的脑袋,而且让这一切发生在公共场所……发生在一个标准的浓缩混乱之路上。他把人行道弄得乱糟糟的,也弄糟了另一个标准浓缩的惹事者,他阻断了交通,影响了人们的生意,扰乱了其他惹麻烦的人。现在他正躺在那儿,仰面朝天,躺在一个并不合适的地方。而且,使他的罪行不可饶恕的是,C.格林竟然……
活了过来!
思考思考吧,老德雷克!我们对您的某些古怪行为表示理解,因为我们听见您在酒馆里发出了誓言,您的船帆已经向西扬起。现在您能否对我们做同样的事呢?思考思考这种古怪的行为吧,德雷克……看看格林!因为您已经听您的老乡和同代人说过这一点了:“时代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当人的脑子迸裂而出的时候,那个人便会死去。”但是现在,老德雷克,时代究竟如何?毫无疑问,我们每个人都具有某种您难以预测的古怪之处,因为此刻大脑已经“迸出”了……这名男子竟然……
重新苏醒!
这是怎么回事,海军上将?难道您不明白这点吗?虽然真的很简单,但还是有些神奇:仅仅10分钟的时间,格林便成了一个浓缩的惹事者,他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10分钟前,他也可能会急匆匆地进出地铁,在人行道上疾走,冲过某个沾有白色污点的、类似甲虫的机器,一个无名的原子,无名之卒,灰烬,与其他人一起蜂拥而走,投身于百万“小伙子”的行列。但是现在,仔细观察他吧!他不再只是“另一个小伙子”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小伙子”……已经成了“那个小伙子”。格林,最后变成了——人!
勇敢的海军上将德雷克,在400年前,要是我们看见您躺卧在您的甲板上,您青铜色的脸变得苍白而冰冷,浸入血液之中,被西班牙人的利刃拦腰砍断,我们能够理解这一点,因为您浑身是血。但是格林——这个浓缩的惹事者——由我们自己的形象、我们自己的尘埃制成,由我们自己灰色的东西压缩、填充而成。所以我们觉得,我们自己的血液里充满了同样的标准浓缩防腐液……哦,德雷克,我们并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上是否具有这种血!我们认为他的血液并不够鲜红,养分并不充足,血液也不够充盈!
可怜、褴褛、腐化的无名之卒!可怜、无名、爆炸了的原子!可怜的小伙子!他让我们这些全世界浓缩的惹事者充满了恐惧、羞耻、敬畏、同情、恐怖……因为我们从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如果他是个有血的人,那么我们同样也有血!如果他能在受人驱使的生活中最终拒绝、蔑视成为一个浓缩的惹事者,那么,我们同样也能做得到,同样可能会被驱逐到一个绝望的境地!还有别的反抗方式,别的最终拒绝方式,别的行使一个人最后剩余权利的途径……其中有些比这种方式更为可怕!所以,我们着迷的眼睛不断朝上张望着,目光穿过一层层标准浓缩的砖块,然后锁定在他曾经站过的窗口……突然伸长了脖子,沿着衣领的皱褶,转身看着他紧缩的面孔,体味到他嘴唇上钢铁般深重的苦难!
这一切太残酷,太令人难以忍受了……要知道,年轻的格林——这个与我们操着同样语言、怀有同样思想的人,却在内心隐藏着某些秘密,还有黑暗、可怕的事,这些事比我们曾经知道的一切更为可怕……他的内心充满了黑暗、骇人的恐惧,具有某种深深的疯狂和勇气,然后站在那里……站在那个高大而令人晕眩的灰色窗口边,足足有5分钟。他很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并明确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到!他必须去做!楼下每只因恐惧而着迷的眼睛都使这一切不可避免。接着,恐惧超越了所有再生的希望,人们看见他跳了下去,他的身子飞奔直下,然后便在空中爆裂开来,粉身碎骨,一切都在瞬间被残酷地抹掉了,他的大脑碰在灯柱上迸散开来,甚至当他的灵魂从陡峭、恐怖、羞耻、难以言说的自我嫌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开始大声喊叫:“我不能这样做啊!”……然后便跳了下去!
而我们,勇敢的德雷克?我们都在竭力弄明白这一切,但是我们却无法做到。我们想要彻底弄清楚这一切,但我们却难以投入其中。我们尝试理解他妈的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在5分钟之前上百个陷入恐怖、疯狂、痛苦、绝望的可怜生命却蜷缩在窗口。但是我们无法理解,无法再看下去了。这一切太残酷、太残酷了,简直难以忍受。我们回避恶心、空虚、盲目的恐惧,以及对自己的疑惑。
有一个人正在盯着看,他伸长了脖子、舔湿了嘴唇,然后小声地说:“主啊!干这种事可需要胆量啊!”
另一个人严厉地说:“不!这不需要胆量!干这种事的人肯定是疯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其他人则怀疑地低声议论着,眼睛盯着墙壁:“主啊!”
一名出租车司机,转过身走向他的出租车,故意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冷漠,但这并不是他的真实心情,他说:“哦,唉!我想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伙子!”
接着又有一个人朝他的同伴微笑着说:“喂,怎么样,呃?还想吃东西吗?”
而他的同伴则悄悄地说:“吃东西,吃个屁!我觉得好像吃了两三颗黑麦般的枪子儿!快走吧,我们到史蒂夫家去!”
他们走了。而全世界拥挤在一起的惹事者们却难以容忍这一点,他们必须以某种方式掩盖这一点。
这时一名警察手拿一块油布来到了拐角,他用油布盖住了无头者。人们仍然站在那里。接着一辆绿色的汽车从陈尸所驶了过来,将油布连同地上的东西一起推进了车内,然后便消失了。一名穿着厚鞋底的警察在地上拖着脚用皮靴把所有的头颅碎片和脑浆碎块踢进了下水槽。有人拿来了木屑,撒在上面。有人从药店拿来了甲醛。后来又有人拿来了软管和水。这时从地铁站口走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脸上露出城里人严峻的神色;他们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故意傲慢地走了过去,然后瞧了瞧灯柱,互相对视了一下,笑了起来!
这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人群已经四散离开。但是有些东西仍然留在原地,难以被人遗忘掉。空气里散发着潮湿、难闻的气味,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而某种黏稠的东西——隐约有些味道、有点气味,却触摸不到的东西——却依旧驻留在人们的嘴边。
如果他——我们的同胞格林,就像空心人那样从天而降、毫无生气地落在地上,或者将灰色的防腐液体播洒在下水道里,那么这种东西就一定有自己的时间与地点,勇敢的海军上将德雷克。如果他刚才像一片纸被风刮走,或者如果他像人们熟悉的丢弃物被扫在一边,然后融入他最初来源的标准浓缩物中,那么一切便是正常的。但是C.格林却没有这样做。他爆裂了身体,不合时宜地用鲜血浸透了我们黏而灰色的路面,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我们面前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用自己独特的热情、可怕的恐怖、死亡的尊严,在我们全部的虚无里找到了一个独立的污点。
因此,海军上将德雷克……“昨天中午,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从自己居住的宾馆窗户坠楼或者跳下。”这是新闻。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这则故事。
我们是“空心人”吗?勇敢的海军上将,别太肯定。
30 镇痛剂
福克斯立刻读到了这则新闻,他充满豪情的鼻子使劲朝上嗅着:“一个人坠楼或跳楼……海军上将弗朗西斯·德雷克酒店……布鲁克林。”他暗淡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接着便继续阅读其他更为重要的报道。
那么福克斯是否冷漠、倔强、自私呢?是不是不够善解人意呢?是不是麻木不仁、缺乏想象力呢?绝对不是。
那么他不会认识格林吧?这位贵族对格林了解多少呢?格林是不是太傲慢、太稀奇、太微妙、太细微,太难以理解了?全都不是。
福克斯知道一切,或者说几乎知道一切(如果他有什么不知道的话,我们可以感觉得到)。福克斯一出生就知道一切,后来又学了很多,但是他的学问并没有使他疯狂,也没有减弱过他的学识。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看待一切:他还从来没有(在他思想与内心)称呼过一个“白人”,因为福克斯觉得他并不是“白人”,而是带有一点黄色的粉色人、带有一点灰色的黄色人。他可以是粉灰色的、红铜色的或红黄色的,但绝不是白色的。
因此,福克斯(在思想与内心中)按照人的客观情况来称呼他。这便是孩子率直的眼光。但是在别人眼里,他的直率却是模糊的。在那些天生狡猾的人看来,他的诚实就是狡猾;在那些虚伪者看来,他的热情就是冰冷;在那些无信的人眼里,福克斯是个不老实的人。其实他们所说的全都不是他的真实反映。
福克斯非常了解格林……他对他的了解比我和格林这样的惹事之流更加清楚。因为同为这种人之一,我们一直成长在困惑之中,同格林一起奋争(也同自己奋争)、争论、辩论、否认,都是一丘之貉,因此失去了判断力。
福克斯却不相同,他并不属于格林之流,但他仍然是整个地球家庭的一员。很快,福克斯就知道格林浑身溅满了鲜血。他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他看着上面的天空,海军上将德雷克酒店就在他的身后。他看见了灯柱、人行道、人群、布鲁克林区的一个角落,还有警察、涂着口红的犹太人、电动车、地铁的入口……他当时要是在那里的话,肯定会用低而迷惑、令人费解的语气说:“噢……我明白了。”
我疯狂的大师,也会看到这一切的;他从来都不怀疑。他会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会看到事情的全过程。在每个砖块的表面、每平方英寸的混凝土路面上、每个消防通道脏兮兮的台阶上、灯柱上粗糙的绿色油漆、烟草店单调的红色门面、窗户的形态、壁架、檐口、门廊、商铺沿大路规划的方式、所有布鲁克林虚无中爆裂开来的丑陋之中,处处都毫无痛苦、毫无混乱、毫无奋争。福克斯很快就明白了,不用费心去明白全部、知道全部,不用在燃烧的大脑晶体里把一切看清。
如果福克斯一直住在布鲁克林区,他也会明白更多其他的东西……明确而直接……虽然我们都在想尽办法让我们的耳朵像漏斗一般伸出来,去捕捉……人们发出的每一个字,妓女在沙街上居住(用黄色的屏风隐蔽起来)的卧室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节拍声,科尼岛上每个杂耍者的呐喊声,从红色胡克街到布朗斯维尔的出租屋里说出的全部方言。没错,在高楼林立的地方,当我们动用我们所有的感觉器官时,我们饱受折磨的大脑捕捉到了“混乱!混乱!”的状态。福克斯明白这一切,他毫不生气、毫无痛苦,否则他激动的眼睛会默然地告诉人们:“噢……我明白了。”
不管他身在何地,福克斯都是一个掌握细微之处的人,那些细小、极其重要的事情会向你说明一切。他从来不会因为那都是小事而把它看成小事,从而表明自己是个极端狡猾、精明、稀缺、颇具审美眼光的人:他会重视每件小事,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值得引起重视……而且从来没有任何遗漏。
福克斯是一位伟大的狐狸和天才。他没有任何审美家的淘气。他从来没有就以下的论题发表过长达9页的评论,诸如“卓别林在最新照片中如何使用手势”,或者关于非闹剧式而非现代版的李尔王悲剧;或者关于如何“参加协会”;或者克兰的诗歌为何只能定义、评论、并用数学公式来阐释。阿门!这里有例子为证:
在笨蛋迈克纳制造麻烦后的9年内,福克斯再没有做出任何发现。7年后他再也没有找出格劳乔的可笑之处,然后他便向公众宣布这其中的原因。他并没有这样写:“芭蕾舞中开场的转身是随着历史的不断演进而逐渐增强的一种历史性方法,它使历史更加丰满,而无须文学用陈词滥调来讲明。”他在这些优越的环境中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而我们却变得无聊、发狂、呼吸、追逐呐喊、聚集、加盟、测定、观看、变化、写故事、锤炼、重新集结、重新退场、时尚、虚荣、定时、散裂、转换,而全体都沾上了那些文雅、势利、拥挤的艺术家们排出的粪便。他与下列这些人毫无关系:喋喋不休的笨蛋,令人厌恶的骗子,虚伪的情感,比那些饱受折磨的、有6个月宗教信仰的蠢人、工匠、时尚者,反应更快更聪明的蠢人、工匠等。他并不属于任何一位弗兰克潘克、赛尔德赛沃尔德赛、考利沃利、苔特西沃特西、黑克西皮克西、威尔逊尼皮尔逊尼、詹勒西沃勒西、斯太尼沃尼、高尔蒂沃尔蒂等面带讥笑的人。
从更传统的方面来看,他与下列各位也不相同:格鲁普科鲁普、克立科特立科、米奇梯奇、蒂沃特布劳特等世界的操纵者与破坏者。
不,福克斯不同于任何一位。不管什么事情,他总会看得很全面,然后会诚实、缓慢地说:“哦……我明白了,”然后就像狐狸似的从事情的边缘开始解决问题。眼睛在这里,鼻子在那里,嘴唇大张,而下巴却在别处,突然他从侍者的脸上看见了伊拉斯谟斯严肃、若有所思的面容。福克斯会沉思地转过脸,继续喝他的饮料,而且还不时地看看走近他的人。他会抓起外套衣领,转身再次盯着侍者的脸,返回到桌旁,然后又转过身盯着他看一看,弯下腰,死死地盯着侍者的脸。
这时候侍者会显得很困惑,怀疑地微笑着:“先生……有什么事吗,先生?”
福克斯缓慢、低声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伊拉斯谟斯?”
侍者仍然面带微笑,但却显得更加疑惑了:“没有,先生。”
而福克斯则震惊地转过身,低声、嘶哑地说:“太令人惊讶了!”
在他吃午饭的地方有一个负责衣帽的女服务生——她说话粗声粗气,做事鲁莽而毫无热情。有一天福克斯突然停了下来,敏锐地盯着她的眼睛,临走时给了她1美元。
“可是福克斯,”朋友们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姑娘1美元呢?”
“难道她不是最可爱的人吗?”福克斯会低声、认真地说。
人们都会茫然、惊奇地盯着他。那个姑娘!那个粗鲁、贪财、毫无热情的姑娘……哦,这有什么用呢?他们不再说什么了!他们不想打破幻想,伤害那个无辜、值得信任的孩子,于是便会管住舌头,让他的梦继续下去。
而她,那位毫无热情的女服务生,会嘶哑地对其他服务生们透露:“我告诉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每天上这儿吃午饭的人——就是那个经常点几内亚母鸡的古怪人——那个不愿让我替他取下帽子的人?”
其他人都会点点头:“当然了,我知道!他吃饭的时候经常戴着帽子!我们几乎要费老大的劲让他坐下,在他同意之前取下他的帽子。”
她快速地点着头:“没错!就是他!”然后,她压低声调,兴奋地耳语道:“喂,你们知道吗,他上个月每天都给我1美元呢!”
另一位震惊地望着他:“天啊!”
她说:“的确很吃惊!”
另一位说:“他是不是对你有好感了?有没有说过什么俏皮话?有没有说过什么有趣的事呢?”她的眼睛里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正是有趣之处,我弄不明白!他说起话来很可笑,可是他的意图与我想象的并不相同。他第一次给我讲了一些我并不觉得新鲜的话。他走到我跟前拿起他的帽子,然后站在那里用古怪的眼光瞅着我,看得我心惊肉跳的。然后他问我:“怎么了?”“结婚了吗?”他就是这样问我的。他只是站在那里问我:“结婚了吗?”
另一位服务员热情地说:“哎呀!这倒蛮新鲜的!哎呀,接着说吧,你愿意跟他说话吗?有没有说实话呢?”
她说:“哎,我对自己说:‘哦!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一天1美元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哎!’我这样想:‘你不能指望一辈子都能摊上这样的好事!’所以在他找到机会开始做出可笑之事之前,我下定决心要让这一切尽早结束。所以我对他撒了谎: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他:‘我已经结婚了,你呢?’我想这样说他会收场的。”
另一位说:“他是怎么说的?”
她说:“他只是站在那里,用滑稽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他朝我摇了摇头,好像我做了什么事……好像我犯了什么错……好像他很厌恶我。‘是的。’他说,然后拿起了帽子,放下他的钱,就走了。那个人呀!唉,我已经不计较什么了,第二次我想他给了小恩小惠后就会谈到他的妻子如何不善解人意,或者他已经不再和她共同生活了,如今感到非常孤独,你说应该么办呢?哪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如何?”
另一位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然后问:“那么后来发生什么了?”
她说:“当他第二天拿了帽子后,就和以往一样站起来古怪地瞅了我很长时间,让我感到非常紧张,好像我做了什么事似的。所以我又问他:‘怎么了?’他用古怪的声音回答,有时候声音低得几乎就听不清,他说:‘有孩子吗?’他就是那么问的!唉,非常古怪!我压根儿就没有料到他会那么问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只能说:‘没有孩子。’他听了后便站起身来看着我,冲我摇了摇头,好像对我没有孩子感到很厌恶。所以我感到极不舒服,我忘了我曾经说过自己结婚了,所以他摇头表明没有孩子是我的错误,这让我真的很难受。于是我对他说:‘怎么了?没孩子怎么了?你有孩子吗?’”
这时候,那位着迷的听众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说的?”
她说:“他盯着我说:‘5个。’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又摇了摇头:‘全都是女人。’他说,好像对我很厌恶似的。‘跟你一样。’他说。然后他拿起自己的帽子,放下他的钱,就走了出去!”
听者不满地说:“哎呀!他以为他是谁?他怎么能那样呢?我觉得他简直太无礼了!”
她说:“唉,我一想起这个就觉得难受。他就是这样谈论女人的!所以第二天就在他拿帽子的时候,我说:‘喂,你受什么刺激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厌女者还是什么?你为何这么讨厌女人?她们对你做了什么?’‘没什么,’他说,‘除了做事像个女人以外,再没什么了!’哎呀!他就是那么说的!他站在那里对着我直摇头,似乎对我很反感,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然后他就拿起帽子,放下他的钱,走掉了……后来我打算要捉弄一下他,希望他不要再取笑我了。但是每次等他讲有关女性的俏皮话后,我就打算捉弄一下他,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捉弄成!你根本就捉弄不了他!我想尽了办法!他甚至不知道你在捉弄他……然后他就开始询问我丈夫的情况,哎呀!你说我尴尬不尴尬?他问了我一些有关他的各种问题,比如他是做什么的,年纪多大了,来自哪里,他的母亲还健在吗,他怎么看待女人等。哎呀!我每天都要花很大工夫去思考他下次会问什么问题,以及怎样应答……然后他又问到了我的母亲,问到了我的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职业、年龄等。由于我心中早有防备,所以还能从容地应答。”
听者说:“那你都告诉他了吗?”
她说:“当然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听者说:“哎呀,玛莉,你可不应该告诉他!你对他并不了解!你知道他是谁?”
她心不在焉、柔和地说:“哦,我不知道。那个人很好!”然后她耸了耸肩说:“你知道!你可以看得出来的。”
听者说:“是啊,但这没什么区别,你对他根本不了解!我经常跟那些人开玩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给他们讲任何东西的!”
她说:“哦,当然了。我也是这样做的。只是这个人与众不同。哎呀,他可太有趣了!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关于妈妈、派特、蒂姆、海伦等人的所有情况……现在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全家的整个历史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跟一个陌生人说过那么多话呢。不过太有趣了,他从来都不谈他本人。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你,然后把头偏到一侧,好像在倾听什么,你肯定会说漏嘴的。他离开的时候,你才发现整个谈话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讲话。‘听着,’前几天我对他说,‘你现在知道了一切,我已经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了,所以我也要强调,我说过自己结了婚这件事并不是真的。’哎呀!他每天都在问我丈夫的事情,快要把我逼疯了!‘我是骗你的,’我说,‘我还没有结过婚呢,我还没有丈夫。’”
听者热切地问:“那他是怎么说的?”
她说:“他只是看着我说:‘是吗,怎么了?’”她笑了:“哎呀,听到他那么说真是可笑!我想我已经告诉他了。现在他一直都说到这个。但他说的方式很可笑,好像他完全不懂怎么回事。‘是吗,怎么了?’他就这么说的。所以我说:‘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并没有结婚,我说的是实情。’‘我早就知道。’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因为……’然后又冲我厌恶地摇了摇头:‘因为你是一个女人!’”
听者说:“你能想到他会那么说吗?那个人呀!我希望你能告诉他!”
她说:“哦,当然!我经常能想起他说的话!但还是弄不清楚他的意思!我觉得他老是在开玩笑。他冲你厌恶地摇头的时候可能在开玩笑。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很好!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你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哎呀!要是他离开,拿起……”
听者说:“帽子!”
她说:“你能猜出来吗?”
听者说:“难道是一声尖叫?”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摇了摇头。
福克斯就这样旁敲侧击地掌握了她的一切,他明白了所有的东西,完整、清晰、迅速,一点都不迷惑。对于小事情也是这样。他会在人群中注意到某个人,观察到他的耳朵朝外伸出,注意到他长着长长的下巴、短短的上唇,还有他的脸型、脸颊……这个人穿戴整洁、举止得体,外表极普通。除了福克斯以外,再没有人会瞧他第二眼。突然,福克斯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野兽的眼睛。他会看到残忍、野蛮的老虎正在为捕获猎物而四处游荡,在巨大的都市丛林里漫步,身处无害而伪装的灰色中……一个血腥的、撕咬着的、凶猛而置人死地的野兽……正毫不迟疑地大踏步离开胆怯的生活!而福克斯却震惊、入迷地转过身,惊奇地望着周围的人群……“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吗?”然后他会再次返回,双手抓起大衣的衣领走过老虎,他会弯下身子、伸长脑袋,紧紧盯着老虎的眼睛,直到老虎有所察觉,毫无防备的眼睛开始闪耀出光芒。但是人们都显得迷惑而不安,盯着福克斯。他们就像孩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这个人看见什么了?”而福克斯却吃惊地说:“难道他们没有看见吗?”
他知道全部的生活就跟狐狸一样:具有动物般敏锐的感知力,混凝土、砖石、摩天大楼、电动车或者衣服都难以掩盖住事物。他发现老虎对生活充满了警惕,能看见所有的人,他们都是狮子、公牛、大驯犬、小猎犬、牛头犬、灰狗、狼、猫头鹰、鹰、兔、爬虫类动物、猴子、猿类和狐狸。福克斯知道,世界上到处都有这些动物。他每天都能看见他们。他能从C.格林身上找到其中一种动物的原型……可能是猫、免子、小猎狗或是鹬……他可能见过他。
他阅读新闻的方式就是这样,拼命地吸着鼻子,兴味盎然地欣赏着散发出刺鼻油墨味的纸页。同时他也带着一种绝望般的渴望阅读报纸。福克斯的确没有什么希望,他也绝不会陷入绝望之中(要是缺乏什么,我们都会感觉得到。这不是美国人吗?这不是一个没有美国人特点的人吗?他要是没有任何希望,会不会跟我们一样呢)。福克斯觉得人永远都不会改变,他对生活会越来越好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他知道形式会发生改变:也许新的变化将带来更好的形式。变化的转变形式会吸引他——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新闻的原因。福克斯会让自己的生命保持或增加力量——拯救那些可以拯救的、栽培那些可以栽培的、治疗那些可以治愈的、保持良好的东西。但是对于那些无法挽救的、无可栽培的、不可救药的,他从来都不会在乎。那些丧失了本质的东西根本提不起他任何兴趣。
因此如果他的哪个孩子生了病,他双鬓开始变白、眼神开始憔悴、身子开始变瘦。有一个女儿曾经出过车祸,但是后来安然脱险,几天后有了轻微的抽搐症状。几个星期以后,她再次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消失后又反复发作。这个症状并不严重、持续时间也不长,只是一个小问题,但是福克斯担心得连头发都变白了。他从大学把女儿带去看医生、找专家、寻找世界上医术最高的人,尝试过各种办法,什么毛病都没找出来,然而老毛病依然复发不止。最后终于挺了过去,也查明了原因,他把女儿拉到一边,问明了真相,原来她已经结婚了。他的眼睛再次变得明亮起来。不过,要是那个女儿真的得了不治之症,福克斯反倒不会太担心了。
他回到家中,睡得很香甜,似乎漠不关心,他并不担心什么。当晚女儿就生了一个孩子。第二天早晨,他在获知自己当了外祖父以后,表情既茫然又困惑,最后说了声:“哦……”然后转过身子轻蔑地吸了一下鼻子,不以为然地说:“我想又是个女人吧?”
当他得知是个男孩时,满腹狐疑地说了声:“哦。”接着又轻蔑、低声地说:“我以为在这个家里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把他的孙子称作“她”,以示对女人的愤慨、不满与激昂的抗议(一个狡猾的狐狸……狡猾地知道如何开玩笑)!
因此,他开始毫无指望地希望、顺从地接受、耐心地等待天命、不屈不挠地奋斗、怀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希望,真的。最终,一切事物都没有了希望,而每个单独的东西却有了希望。他知道一开始就已经失败,却毫不屈服,也清楚什么时候会以怎样的方式取得胜利,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获胜的希望,把放弃努力看作是一种耻辱……想尽办法尝试一切……制定精细、范围广泛、深奥的计划来防止人们不会在别的地方失败;富有才华的人会淹没在自己的才华里,某种强大、富有生命力的力量会毫无目的地爆炸,某种珍贵、滥用的东西已经严重地被毁掉了。这一切都能得到帮助,也必须得到帮助和挽救。看到他们被遗失、被丢弃,简直令人难以容忍。福克斯会使用一切手段来防止这类事情的发生。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吗?失去了吗?毁灭了吗?无可挽救地丢弃了吗?严肃的脸上留下一丝的感动,苍白的眼神里充满了遗憾,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既沙哑又愤慨:“这是耻辱!耻辱!一切都会顺利的……他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他刚刚放手!他刚刚屈服!”
是的,这种失败便是深刻而愤怒的悲伤、深深的遗憾。但对于其他命中注定、难以避免的、以任何手段都难以挽回的东西,却有些悲哀的色彩。“真是太可惜了。”但是直到最后,只有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事已至此,已经无力挽回了。
所以,这就像传道书:具有悲惨的生命意识,深知人一出生就面临着不幸。但是,如果了解了这一点就能掌握一切。他从来都不会像个傻子似的折叠着双手,白白地消耗时光,而只会关注自己的工作,想尽办法把它们做完。他知道所有的终点都只是一场空,于是会淡淡地说:“别埋怨、别烦恼,把工作做完吧。”
因此,用不着害怕死亡;也无须向死神示好,但一定要知道死亡就是朋友。别生活在仇恨中,而是应当热情地参与到生活中,不能像拥抱情人那样拥抱生活,这样它就不会被勉强的手指残忍地蹂躏。福克斯从来都不会在绝望中拥抱死亡,相反,他的内心充满了神秘和陌生,充满了人类冒险的刺激与兴趣,他对整个紊乱、痛苦、恼怒、难以理解的模式十分着迷。
这一刻,他正在阅读《时代报》,不时用力地吸着鼻子,摇晃着脑袋,面带微笑,仔细地察看着拥挤的地球,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否真正地了解万物呢?我们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中!没有报纸我晚上难以入睡。我常常等不及下一期报纸的到来。一切变化得这么快,整个世界时刻处在变迁之中,在历史的进程中一版一版地变动着。一切这么令人神往,我希望自己能活上100岁,看看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要不是为了这个,那么就是为了孩子们……”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越来越困惑。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5个可爱的羔羊将被投放到吼叫、危险、多变的世界中。5个刚刚会飞的小鸟就要被放飞,她们一个个不知所措、毫无自卫能力。她们将应对困扰世界的疯狂风暴、危险、逆境、野蛮的暴力。一个个居无定所、茫然无知、毫无任何准备,而且……
“女人。”他轻蔑的语气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烦恼中透着一丝温情。
那么到底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有的,要是他能活下去,能看着她们一个个出嫁,嫁给好郎君(他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烦恼,印在纸上的世界在他的面前激荡着,没有廉价的买卖)……找到好郎君……全都要像狐狸那样精明……看见自己的轻盈外衣安全地折了起来,能够遮风挡雨……每个女儿……每个人都会穿着自己的轻盈外衣,是的,就是这么回事!福克斯清了清喉咙,态度坚定地翻动着报纸。这就是关于……
女人的事!
盖起来、挡起来、保护起来,使她们免于所有的危险、暴力、野蛮和大地粗糙拇指上污垢的侵害。每个人都要不停地穿针引线、独守在闺中,做着女人应该做的工作,做个贤妻良母:“过女人应该过的生活,”福克斯低声地自言自语着:“那是一种她乐意去过的生活。”
也就是说,为了生活的方便做出更多的羊毛大衣吗,福克斯?反过来,他能找到“好”郎君,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然后学习缝纫、做家务,“过女人应该过的生活”,接着继续做出其他的大衣来,这样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直到……
风暴肆虐的日子里,狂风又一次在大地上咆哮,恐怖再次显现!又是莫斯科的11月!洪水肆虐,浩浩荡荡的洪流再次出现,黑暗的潮汐在人们的心头涌动,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伟大的福克斯把屋顶像纸张一样撕裂,把最粗壮的栎树弯折在地上。他撞倒了墙壁,夷平了最温暖、最结实、最坚固的庇护所,这里曾经是放置羊毛大衣的安全地点,而今它们又在哪里呢?
哦,福克斯,有没有现成的答案呢?
把羊毛大衣留在那里等待飓风来临的时候,再编织精美的针线活吗?留在那里等待洪水来临的时候辛勤地应对家庭俗务吗?留在那里等不幸的风暴平息之后,让它继续散发温情和香味吗?想要在猛烈的风暴中找到“好”郎君吗?为了安全、为了受到保护,一定要做出更多的羊毛大衣。这才是女人做的活儿,就要过“这样一种想过的生活”……
哦,在哪里,福克斯,到底在哪里呢?
想从卵石那里获取同情吗?想从钢铁密布的天空获得安全吗?想从征服者沾满血渍的手里得到关爱吗?想从残忍的队伍里找到亚瑟王的勇士吗?仍然没有答案吗,狡猾的福克斯?
接下来将会是什么呢?当那些人看到轻盈之美以后,他们原本充血、沙哑的声音难道不会变得更加谦卑一点吗?而行事盲目的暴民遍布在荒弃的大街上,难道没有一件大衣供轻盈的步履踩在上面吗?难道所有这些(我们以为安全无虞)破碎了的保护墙,不再提供温暖和安全了吗?全世界的福克斯们都把他们的羊毛大衣放在这些曾经安全而可靠的保护墙中。一直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源泉如今已经干涸了吗?当然,他们必须变成像血一样——羊羔的血那样的源泉吗?成为绒毛般的鲜血吗?
哦,福克斯,我们难以想象这些!
福克斯继续认真地阅读着,带着痴迷和兴趣,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时代报》冷静、逼真的专栏讲述了那些令人烦躁不安的事实,把整个混乱的世界揭示了出来。困惑的人们、囚禁中的生活。这些真实的狂暴在清晨散发着芬芳与清醒,这是美国的早餐,是刺鼻的火腿和鸡蛋味儿。富人的家里正进行着疯狂、仇恨、分离、苦难、残酷、压迫、不公正、绝望、信念的破灭。我们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呢,我疯狂的主人?如果你想成为《时代报》所描述的苦难的地球之王,你肯定也会变得疯狂起来!
那么,请看这个小事件:
据通告,我的主人,在那个星期六,在魔法森林里,在传奇和神奇的精灵之地,在费努斯贝格之地和美女出没的哥特式小镇上,在热爱真理和追求真理的地方,在朴素、美好、普通、粗俗以及勇敢的地方,在伟大的僧侣们公然藐视的维滕贝格大门处,在用威力和才华、粗鲁的语言破坏欧洲由教会掌握下的联合权力、威严,及其危险之物的地方……从那时候起,在人们就开始具有共同的崇高尊严、具有强烈的真理感和勇气的地方,在愚蠢者面前不停地晃动着拳头……没错!马丁·路德生活过的地方,歌德生活过的地方,浮士德生活过的地方,莫扎特和贝多芬生活过的地方……神奇、神秘、魅力无穷、高尚艺术的云集之地……现代世界中魏玛人首次涉足艺术、文化领域,领略巨大天才之地……也是崇高、神圣青春、年轻人歌唱、写作、喜爱真理、度过学徒时期、充满热情地致力于高尚理想的地方。啊,疯狂的主人,据说在这个迷人的土地上,这个星期六将会举办另一次神圣的活动。届时全国的年轻人都将集合在市政厅前、在德国所有的公共广场焚烧书籍!
啊,福克斯?
在这个古老而饱受磨难的地球上,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呢?火灾、饥荒、洪水和瘟疫……这些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考验方式。而仇恨、火灾、饥荒、洪水和瘟疫等邪恶之源……没错,我们随时都会面临。然而,伟大的上帝!我们古老而不幸的地球什么时候遭受过这样无处不在的大灾祸呢?它从什么时候起在各个关节处都开始感到疼痛了呢,直到现在仍然如此?她什么时候觉得奇庠难耐、什么时候感到残疾、什么时候患了痛风、什么时候浑身散掉了架呢?
中国人仇恨日本人,日本人仇恨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也仇恨日本人,大批的印度人仇恨英国人。德国人仇恨法国人,法国人仇恨德国人,与此同时,他们会环顾四邻看看有没有别的民族和他们一起共同仇恨德国人;但最终发现他们几乎仇恨每个人,就跟仇恨德国人一样。他们在法国境外找不到可恨的人以后便开始在内部分裂,变成了37个不同的集团,从加兰到芒市,人们疯狂地仇恨对方。左派仇恨右派,中间派仇恨左派,保皇派仇恨社会主义分子,社会主义分子仇恨共产党人,共产党人仇恨资本家,相互都团结起来仇恨对方。在俄罗斯,斯大林分子仇恨托洛茨基分子,而托洛茨基分子也仇恨斯大林分子,双方共同仇恨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各个地方的共产党人(他们这样说)共同仇恨他们的堂兄法西斯分子,法西斯分子仇恨犹太人。
在我们伟大的1934年,“专家级”的观察家们说,日本打算两年内再次向中国开战,俄罗斯将结盟中国,日本将与德国结盟,德国将同意大利携手向法国和英国开战,而美国将袖手旁观,直等战争结束,但最终发现这样不行,于是也会参加进去。到头来,地球上你来我往的厮杀结束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将会联合起来对付俄罗斯,图谋一举粉碎共产主义……哪一方最终肯定会获胜……或者会失败……注定会胜利……注定会被淘汰……将取代资本主义,哪一方将会笑到最后……哪一方会暂时饱受痛苦……哪一方会日益变得强大、变得贪得无厌、傲慢、称霸世界……哪一方会修修补补、越来越好……哪一方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下来,要是“美国制度”能经受住考验……哪一方肯定会被摧毁,如果美国能忍受下来……哪一方又只是开始……哪一方会走向结束……哪一方大势已去……哪一方永远都不会消失……
所以万物都在围绕这个受尽了折磨的地球旋转、旋转、旋转。然后又旋转、旋转,反反复复永不停息。缝合线与反缝合线把整个大地和人们包裹在巨大的网络里。这是个仇恨、贪婪、专制、不公正、战争、盗窃、谋杀、撒谎、奸诈、饥饿、苦难、恶毒、错误之网!
而我们呢,老福克斯?我们自己美丽的土地——伟大的美国情况又怎么样呢?
福克斯猛地缩了一下身子,把脖子缩进衣领中,充满激情而嘶哑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惜。
“真可惜!真可惜!我们本应该拥有这些的!我们才刚刚开始……50年前我们就应该拥有这一切,因为罗马已经拥有过,英格兰已经拥有过!但是,所有的一切风暴都来得太快了……我们的时间还不算长!真可惜!真可惜!”
是的,福克斯,真可惜。真可惜,实际上,在我们荣耀、光荣、饱受折磨的地球表面上,和美杜莎脸面一样的恐怖都有可能是我们的一种镇痛剂,它会使我们免于因美国的荣耀而得意忘形。
31 美国的承诺
乔治·韦伯在布鲁克林区生活、写作了4年,在这几年期间他的生活非常孤独。这种孤独的状态比生活在某个稀有、古怪的环境还要难受。对每个人来说,它都是而且总是重要且不可或缺的经验。这一点不仅适宜于伟大的诗人(可以通过他们发表的作品所流露出的深切忧伤看出来),而且也适宜于乔治以及所有的大街上那些无名的小人物。当他看见他们相互见面时说话的神态,以及无意间听到的那种一成不变的辱骂、蔑视、不信任和仇恨时,他的内心越来越明白,孤独感正是他们不断抱怨的一个主要原因。
如果要像乔治那样孤独地生活下去,人们就应该对上帝怀有信心,这是一种修道士般宁静的信念、直布罗陀般的坚定。如果缺少了这些,他觉得有时候每件事、任何事、最琐碎的事、最微不足道的事件、最不经意的话,都有可能在瞬间剥夺他的盔甲、麻痹他的手、吓得他心惊肉跳,使他浑身战栗、心情忧伤。有时候,这有可能是某个占卜者在某一篇左派文学的评论中所讲的狡猾言论:
我们的自传性与突然诞生的朋友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乔治·韦伯?你还能想起他吗?还能不能想起他在返回的几年时间里创作的那本所谓“小说”所引起的风波?我们一些受人尊敬的同事以为自己发现了承诺的迹象。我们本应该欢迎他的另一本书的,只是为了证明他的第一本书并不只是一个意外收获。但是光阴似箭,韦伯现在在哪里呢?喊一声韦伯先生吧!没有回音?唉,也许真的很遗憾,但是又有谁能知道只写过一本书的作家到底有多少呢?他们才华横溢,但很快就陷入了沉默,再也听不见他们的音信了。有些人对韦伯的书持有怀疑的态度,但是他们的声音却淹没在那些草率地认为文坛新星正在不断崛起的评论者的叹息声中。如果我们对评论者的热情抱有更多的友谊和善意,并谦虚地说:“我们就是这么说你的!”
有时候,这只不过是从太阳旁边掠过的阴影,有时候只是3月天洒在无垠、赤裸、丑陋、蔓延、肮脏不堪的布鲁克林大街上冰冷的光束。不管是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的喜悦和歌声都会马上消失不见,韦伯的心也会像铅锤一样掉出体外。他所有的希望、信心和信念似乎永远消失不见了。他曾经在生活中经历过、发现并且懂得的那些崇高而闪着光芒的真理此刻也变得如此虚假,并开始嘲笑他了。于是,他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死人群里,地球上稀有的生命体就是那些活着的死人,他们永远在不变的光芒和3月里艳丽、月亏、疲倦的气候条件下走动着,在星期天的下午不停地走动着。
这些可怕的疑惑、绝望以及灵魂深处黑暗的迷茫来来回回,而乔治却和每个孤独的人一样很清楚它们的存在。因为他只和自己创造的形象联结在一起。唯有自己一生中积累下来的经历过程才会在精神上给予他一定的支撑,只有那些自己所见、所思、所感的景象才是他真正的向往所在,别的人都不会向他喝彩、提供帮助,什么信仰都无法给他带来慰藉,除了他本人以外,什么都难以相信。
虽然这种信仰由许多项内容组成,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它就是一种自我信仰。他要是能成功地捕捉到生活中真相的片段,同时让别人了解并感受到,那么这种信仰就比其他所能想象的东西更加荣耀,更具有意义。通过这一切,深受这个信念的启发,并承诺会不断坚守它,本身就是个信念……无论此刻是否会不容置疑……他要是只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全世界都会感激他,并且为他带来荣耀的花冠。
追求名利的欲望始终在人们的心中欢唱。这是人类最强大的一种欲望,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以及它既隐蔽又神秘的特点,它也是人类最不愿意承认的一种欲望,那些渴望最强烈、动力最强的人更是如此。
举个例子来说吧,政客永远都不会表现出自己深爱自己的公职,追求公职升迁的狂热是驱动他们前进的动力。不是的,控制他行事的动力纯粹是对公共福祉的热心、政治家的无私和崇高精神、对自己同胞的挚爱以及他沸腾的理想主义,这种精神把篡夺公职、背叛公众信任的无赖驱赶了出去,而他本人,就像他在我们面前保证的,将会光荣而忠诚地保持自己的公仆本色。
其实士兵也是这样。他对自己职责的忠诚从来都不是因为喜欢荣耀。从来都不是因为喜欢战斗、喜欢战争、喜欢所有英雄征服者响亮的头衔和引以自豪的薪酬。哦,不是的。那是对自己职责的忠诚才使他变成了一名士兵。其中毫无个人的动机。他受无私的爱国热情所激励。他后悔自己只有一次生命来奉献给自己的国家。
因此,各行各业都是相同的。律师向我们保证,他是弱者的辩护者,是被压迫者的守卫者,是受欺骗的寡妇和受围攻的孤儿的权利捍卫者,是正义的维护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是狡辩、诈骗、盗窃、暴力和犯罪无情的敌人。商人甚至不愿意承认他赚钱的自私动机。与此相反,他成了国家资源的开发者。他变成了仁慈的雇主,雇佣着成千上万迷失了方向、领取施舍品的人,他们伟大的智慧没有得到有效的组织。他是美国朴实个人理想的拥护者,是青年人的光辉模范。某个贫穷的男童只有通过勤俭奋斗,服从于责任、商业信誉等美德才有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他向我们保证,他是国家的栋梁,会使车轮不停地旋转,是最主要的公民,是公众最重要的朋友。
当然,所有这些人都在撒谎。他们清楚自己都在撒谎,而且每个听者也清楚他们在撒谎。但是,这种谎言已经变成美国生活公约的一部分。人们都在耐心地听着,他们要是面带微笑,那么微笑也是厌倦的,而且还流露出疲惫的顺从和漠不关心的神态。
奇怪的是,这种谎言也侵害了创造的世界——它原本无权立足的地方。曾经有一段时期,形形色色的诗人、画家、音乐家、艺术家们毫无羞耻地坦言他们追逐名利正是生活和劳动的驱动力之一。但是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现在要是有人想不辞辛劳远行去寻找某个承认自己致力于政治、社会、经济、宗教或者审美之外的理想、而且愿意淡泊名利、过一种简朴生活的艺术家,那么他只会无功而返。
20岁的青年向我们保证,沽名钓誉过于天真幼稚,是对过时的“浪漫的个人主义”的狂热崇拜。从这种崇拜的虚伪和自我欺骗性来看,这些年轻的先生们告诉我们,他们全都是自由的……但是,对他们通过何种神奇的净化方式获得这种自由并不需要劳神去作任何解释。歌德,这位现代最伟大的人,共花了 83年时间才让自己伟大的精神和最后的缺点脱离开来。弥尔顿,又老又瞎,被人遗弃,年过50,据说是在克伦威尔革命的最后时期才获得自由,他的视力在此之前严重受损。然而我们可以肯定地断言,他完全明白在《失乐园》里除了人类最终永恒的胜利之外,最伟大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可怜的瞎子,弥尔顿!
人受功名驱策精神振奋
(高尚心灵里仅存的弱点)
藐视逸乐,甘心勤勉地生活;
我们希冀相应的酬劳,
渴望骤然声名鹊起,
盲眼的复仇女神用可怕的剪刀,
将薄如织锦的生命剪断。
“剪不断赞许,”日神回答说,
同时碰一碰我颤抖的耳朵,
“功名并非生长在凡间的仙草,
并非生长在闪耀的金箔上,
来装点世界,亦非谣传的谎言,
唯有慧眼才能相识,
明察秋毫的天神看得真真切切;
因为他最终宣判你的每一个行动,
都将在天国里获得回报。”
被迷惑的人!腐朽时代可怜的附庸!知道我们与他和歌德有所区别,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我们生活在一个更加悲壮的年代,在集体的无私奉献里,我们这些年轻人会更加安全无虞。我们已经从可耻的虚荣中摆脱了出来,把追求个人永恒的贪婪欲望早早扼杀。如今,从父辈们安息的大地上升腾而起,上升到集体创造的洁净天空,我们最终懂得了这个烦恼、腐朽的土地,懂得了汗水、鲜血和悲伤,懂得了悲伤和喜悦,懂得了希望、恐惧和人类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父辈们的肉体和每个在我们面前活着的人曾经构成的。
然而,在实现了这一光荣的解脱以后,在把所有微小的梦想放在一边以后,在学会从全体民众而不是从个人角度思考人生以后,在学会思索500年以后而不是今天的生活以后,当全部的革命已经完成,所有的鲜血已经流尽,亿万虚荣、自私的小生命都关心自己个人、浪漫气息,但却被无情地摧毁,只为迎接集体的荣耀,这种荣誉将变得了不起,正如以往一夜间便成为集体无私奉献的模范和个人名利的嘲弄者,虽然我们有新的说法,但却具有同样的意义,难道这不奇怪吗?那些仍然天真、不断追求名利的人给人以滑稽、同情、轻蔑之感的同时,我们却撕裂了灵魂、毒害着心灵,我们的精神里浸满了痛苦和对那些无法实现名利之人的仇恨,难道这一切还不奇怪吗?
要么就是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我们以往都曲解了那些仇恨、恶意、羡慕、嘲笑、讽刺和嘲笑的言语了吗?难道每个星期由那些红色、粉红色皮肤的同志们所编撰的杂志里出现的污辱性词汇都被曲解了吗?这种讥笑人才华的行为,坚决否认他工作内容、否定他诚挚的工作热情、否定真理或事实的行为,其实都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我们都犯了错误。把当今这些纯粹的精神看成他们所说的集体、无私、神圣的奉献可能会更加仁厚一点……他们所讲的话并不是他们的真心想说的,这些话不会背叛那种鼓舞人心的浪漫、蛊惑人心的热情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集体的宣传……就像外科手术那样在进行。在这个过程中使用的现代语言里往往带有迷信、偏见和虚假的知识,采用临床式、科学、简单的方法想进一步构思未来的国家!
不行,不行!把这些害虫践踏在沉重的脚底下又有何用?蝗虫无王,虱子将永远繁殖下去。诗人注定会降生、生活、流汗、受苦、改变、成长,然而他会以某种方式保持自己的正直,并与爬行的虱群为伍。诗人生活、死亡、不朽,但各种肤色的琐小之物却永远都不会死去。这些毫无价值的生物体来来回回吸食着人类的血液,因为饱食和耗尽表现出不同的形态。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然后又大口吐出,却从来不知餍足。他们的体内没有任何营养,也无法从食物里获取养分。他们没有心脏、没有灵魂、没有血液、没有信念:他们只是永不停歇地狼吞虎咽、苟延残喘。
那么我们又怎样呢?我们由父辈的灰烬构成,他们的血液形成了我们的血液,他们的骨骼形成我们的骨骼,他们的肉体形成我们的肉体……我们和父辈一样,都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奋斗,在这里取得胜利或者失败……我们就像面前的其他人,在大地面前无能为力……我们出生在这里,注定要受苦,然后死去。哦,兄弟们,我们就和当年的先辈们一样,在夜晚的时候充满热情。
去吧,搜寻者,如果你喜欢穿越大陆,你就会发现我们在夜空里充满热情。
在月色里,落基山锯齿形的轮廓闪耀着苍茫而明亮的光辉,去吧,悠闲地坐在最高的峰顶。现在你可以看见我们了吧?大陆架又陡又平,巨大的黑影罩在平原上,平原横跨至东海岸的地方,绵延达2000英里。你看见的巨蛇就是密西西比河。
看那宝石点缀的城镇、郁郁葱葱的东部,就像夜空里的一团团星簇。星群延伸至北的地方就是芝加哥,月色中闪耀的巨大光辉就是大湖的所在地。东海岸的串串城市犹如拳头一样密布在远方。波士顿及其周围耀眼的卫星城,还有新英格兰闪耀的灯火一起构成轮状的结构。从此向南,再向西一点儿,在与大海毗邻的地方,光辉最为密集,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地区。这里就是高楼林立、直入云霄的曼哈顿区。在她的周围,像谷粒一般排列着数百个城镇。从这里可以看见长岛以及新泽西海岸上长长的光影。再向南挺进,向内地走几步,看看费城发出的阴暗光芒。再向南看,出现了一对姐妹星辰:巴尔的摩和华盛顿。再朝西看,仍然在绿油油的东部范围内,夜色中闪烁着光芒、灯火明明灭灭的地方就是匹兹堡。还有圣路易,它处于国家的腹部地带,空气又热又湿,蛰伏在整条蛇身的中间部位。在蛇口的位置,也就是朝南600英里左右的地方,你能看见古老的新奥尔良正散发出珠宝般的光芒。再次回到位于西南端的这里,你看到的是位于得克萨斯边境的闪光城市。
现在转过身吧,搜寻者,当你坐在落基山顶的时候,眺望着千里之外月色笼罩下的世界,穿过色彩如一的沙漠和齿状的山脊。在西部灯光的聚集处,漂亮的海湾犹如镶嵌着装饰钉的带子,神奇地环绕着童话般的城市——旧金山。再一路南下,来到洛杉矶,还有加利福尼亚海岸的其他城市。西北方向1000英里的地方,闪耀着俄勒冈和华盛顿。
就像观察一块土地一样,整体来看吧。搜寻者,把它当作你自己的花园,或者你家后院的小块地。放松一些。这是你的牡蛎……如果你喜欢就可以掀开它。别害怕,现在还不算大,把落基山脉当成你的脚凳。伸出手来盛一点密歇根湖的湖水吧。喝吧……我们已经喝过了……你肯定会觉得不错的。脱下鞋子,踏进密西西比河底的软泥里……夏天的时候,这样做会让你精神振奋。在北部的纽约州,自己动手摘一串康科德的葡萄……现在它们已经熟透了。或者再往南一点来到佐治亚洲的西瓜地里吧。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在落基山的浅滩里涉水前行,就在你肘下的科罗拉多州。无须拘束,振作起来,摸摸这些东西,调整一下自己的视觉,确定一下比例尺。现在来到了你的牧场,它并不算大……从东到西只有3000英里,从北到南只有2000英里……但是在两端之间,所有的城市和村镇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那里,搜寻者,你会发现我们在夜色里热情澎湃。
在这里,当你穿越芝加哥南部贫民窟荒草蔓生的地带、穿越长达两英里的栏杆,在这里,在一处还没有上漆的小屋里,住着一个黑人男孩。你瞧,他在夜色里充满了热情。他的身后有一片棉花地,还有南方贫瘠、平坦、悲凉的松树林。在松树的边缘还有一间小屋,一位母亲与11个小黑人都住在那儿。再朝后望去,就能看见监工的鞭子和奴隶船,远处回荡着非洲的丛林哀歌。他面前还有什么呢?一个用绳子围起的圆环,闪耀的灯火,对面是一位身着白衣的斗士;钟声、出口、如同大海般咆啸的人群。接着又传来隐隐的闪电,电光在空中轻轻地划过。黑豹的脚掌……热乎乎、旋转的挤压,还有薄纸一般的河流!此刻,奴隶船又在哪里呢?
也在那里,在南部平原的黏土地带,那位面容消瘦、棕色皮肤的男孩正伸开四肢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这时候正在同其他的伙伴们待在消防队门口的走廊里,正在讲述自己今天怎样失去了获胜的机会。夜里四处巡游的人心中燃烧的幻想、拥有的梦想又是什么呢?体育馆里塞满观众的看台、阳光下挥汗如雨的人群、镶有钻石无可挑剔的天鹅绒,这一切都与南部佐治亚土木结构房屋点缀下的田园情调大相径庭。8万多人的欢呼声越来越高,垒球手盖瑞格跑过来击球。这个孩子站在投球手的位置上,消瘦的面容就像猎狗一般坚定;接着他点了点头、发出了信号、然后果断行动,他手臂上的皮肤又粗又厚,就像鞭子一样噼啪作响,闪光的垒球就像一颗白色的子弹,在捕手的手套里发出巨大的响声,裁判将拇指朝上,这一击干净利落。
依然在那里,就在曼哈顿西侧的犹太人聚居地,距离东河有两个街区,距离煤气房只有一个街区。在蜂拥的住户区,把自己关在炎热的小屋里,呼吸着从打开的窗户进入到消防通道的干燥空气,那里与外界喧嚣、纷乱的生活,家庭的争执,周围沸腾的蜂房几乎完全隔绝,唯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隐私和孤独。那个犹太男孩就坐在那里,认真地读着书。他身穿长袖衬衫,在桌子旁边微微地斜着身子,尽量朝一个赤裸的灯泡靠近。他的脸上露出憔悴、饥饿的神色,一切都体现在那个庞大的喙状嘴巴上,他疲惫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下眯着,他油乎乎的头发在他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上方梳成了一绺绺的油卷儿。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样痛苦地思考呢?该死的他到底在费力地做什么?他为什么要从这肮脏、污渍斑斑的消防通道和贫穷的地方紧急撤退呢?为什么要从这沙哑的呼声、暴力和无止境的噪声里撤退呢?为什么呢?因为兄弟,他在夜里充满了热情。他看见了班级、演讲室、闪耀的巨大实验室、开放的学术和纯理论的研究领域、某种知识、因为爱因斯坦的名字而出了名的世界。
所以,人人都有机会。每个人,不管其出生如何,他都能遇到光辉灿烂、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每个人而言,他生活的权利,为实现自我价值而从事的工作,以及变成某种自身幻想并和逐渐成熟相结合起来的东西……搜寻者,就成了美国的承诺。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