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亡和发现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五章 流亡和发现
在布鲁克林度过4个漫长的年头之后,乔治·韦伯便走出旷野,看看周围的世界,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在这些日子里,不管是关于他本人还是关于美国,他都学到了许多,但是现在他的旅行癖又一次发作了。他的生活似乎一直在孤独与自由自在的航行之间来回转换——永远处在流浪之中,然后又返回陆地——而现在古老而不安的催促“我们该走向何方?我们该怎么办呢?”又一次出现,一点也没减弱,要求他提供新的回答。
自从他出版了第一本书之后,他一直在寻求某种方式来确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或许这并不是唯一的方式,但它毕竟是一种方式。他记下的数以万计的独立、杂乱的笔记最终在他的心中形成一个模式。他只需要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查漏补缺,就能形成一本书。他感觉如果自己能在单调的生活中稍稍休息一下,便能完成最后的组织和修改工作。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气氛可能会让他头脑更清楚,观点更敏锐。
暂时摆脱美国一段时间会是件好事。这里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既令人激动又令人不安。一切都处于变化中,处在预知中,所以愉快地观看这一切会让人难以集中处理紧急的工作。也许在具有较早文明的欧洲,人们的生活固定且可靠。他们已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铸造,可能不大容易从工作中分心吧。他决定去国外,去英国,打算在那里抛锚靠港,找一处平静的环境完成自己的著作。
1934年夏末,他从纽约出发,直奔伦敦。他在那里找了一间公寓,安顿下来后,便投入到紧张、紧凑的劳动中。在他住在伦敦的秋冬两个季节里,他过着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是一段值得纪念的日子。正如他后来所言,在此期间他发现了整个新世界。所有的活动、经历,以及认识的人,都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生命中。
在异国他乡发生的所有事件中,影响最为深刻的当属他与伟大的美国作家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的会面。似乎一切都归结到了这一点。他与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的会面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他在现实中第一次见到了自己最敬爱、最秘密梦想的化身。当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像旋风一般席卷过他的生活时,乔治就知道他在现实中遭遇了漂亮的美杜莎——名利本身。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没有目睹过她甜蜜哄骗的威力。现在,他亲身经历了整个过程。
32 戴西·珀维斯的世界
刚抵达伦敦,乔治便幸运地在艾伯里大街分租到了一间公寓。这位屈就与他分租居住的房客是一位年轻的军队绅士,他拥有一个响亮的双重组合姓名,就是那种在上层或准上层社会很常见的名字。乔治从来没有听清楚那个伟大姓名的真正发音,但只要说明他的房东是某个比克利·邓顿就足够了。
他是一位长相英俊的男子,身材高大、年轻、面色红润,具有骑兵战士般瘦而匀称的体型。他也是一位魅力十足的人,这种魅力主要体现在允许乔治接管该住处,同时也想尽办法巧妙地让他支付了前两个季度的各种账单,包括电费、燃气费等。乔治发现,伦敦的电费、燃气费很贵。他每天都读书、工作,有时候不仅通宵达旦,甚至还会工作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他需要沐浴、剃须、做饭、共用取暖设施。乔治一直没有搞清楚比克利·邓顿先生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是他还是巧妙地做到了,所以等乔治待了6个月以后、临时决定返回美国时,才恍然大悟。他在那个温暖的住处只待了两个季度,但却分4次支付了全年的燃气费和电费。
当时乔治还觉得很划算,也许真的划算。他按季分期向比克利·邓顿支付费用——当然是提前支付——每星期两磅十先令。这笔钱换来的条件是他成为这间狭小、但却地道的伦敦市区房屋的唯一使用者,至少在晚上是这样。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房子,与这一带都是宽敞且时尚的房子比起来,它一点儿都不显眼。这幢楼共有3层楼,乔治住在顶楼。楼下是一位医生的办公室,一楼是个小裁缝铺。其他的住客们都住在别处,只在白天到这里做生意,所以一到晚上,乔治便会独享整幢小楼。
他非常尊重那间小裁缝铺。富有名望的著名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伯克常在那里熨烫他的裤子。有一天正当那个大人物大声呼唤他们的时候,乔治才有幸光顾了那个小店。这是韦伯生命中非常重大的一刻。他感到自己是某个场面感人、特别仪式的配角。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伟大的文学巨匠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富有思想的人都会表示认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件东西会比一条裤子更为亲密的了。此外,当伯克先生走进店内来拿自己长裤的时候,乔治也准备领回自己的东西。这一很普通的巧合,令他对这种理解和共同的目的而感到高兴。多年前,他就对这位绅士的才华崇拜不已。这次机会给了他一种舒适且偶然的归属感,他想象着有人会问他:“哦,顺便问一下,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詹姆斯·伯克先生?”
“哦,是的,”他可以冷淡地作答,“前天在我熨烫裤子的小店里我还碰见过他呢,他也在那里熨烫裤子。”
一夜又一夜,当他在3楼起居室里工作的时候,当小房子孤独的主人辛苦地完成他满怀希望,但却不敢拿来与詹姆斯·伯克的大作相媲美的作品时,他常常会感到一种非常奇怪、令人感动的陪同感,好像在檐下有一种仁慈、满意的精神伴随着他;通过对夜晚的专注,这种精神便在沉默中滔滔不绝地对他说:
努力工作吧,小伙子,别灰心,别失望,别沮丧。你并没有完全被抛弃,我也在这儿……在这儿,在黑暗里等待着,在这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你的劳动和你的梦想。
真诚的朋友,
詹姆斯·伯克的裤子
在伦敦的六个月里,乔治·韦伯最为难忘的经历之一就是他同戴西·珀维斯的关系。
珀维斯夫人是一位多年来一直住在汉默史密斯的女佣,在人们熟悉的梅费尔和贝尔格莱维亚区服侍“未婚先生”。可以说,乔治接替了比克利·邓顿的位置。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又把她交回给了他,而他又会传给另一位年轻的单身汉……乔治希望他不要辜负她的忠诚、奉献、崇拜、谦卑的奴隶地位。他以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雇请过任何仆人。他小时候在南方时,曾经认识一个黑人奴仆,当时曾有人每周会来一两次打扫他居住的房间,但是他并没有正式雇佣过一名明察秋毫、体贴入微的仆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舒适和幸福。
从外表上来看,珀维斯夫人可能是她整个阶级的代表原型。她并不是照片上常见的那种披着彩色围巾和菲尔梅饰物的女士——那些矮胖的老年妇女戴着披肩,头戴维多利亚女王无边女帽——她最适当的去处似乎就是酒吧,而在伦敦的酒吧里这种人总会散发出啤酒和邪恶的味道。珀维斯夫人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劳动者。她有40多岁,身体丰满,中等身高,长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粉红色的皮肤。她有一张愉快、温和的脸,生性友好,但是对陌生人却很矜持。首先,虽然她时时都很有礼貌,但是对新雇主的态度却不够热情。她来时会很高兴,然后一起谈论每天的事务,比如午餐吃什么,他们准备“购进”什么,需要“供给”多少钱。
“您今天午餐想吃什么,先生?”珀维斯夫人问,“您想好了吗?”
“没有,珀维斯夫人。你有什么建议吗?让我想一想。我们昨天吃了割腰肉,还有豆芽吧?”
“是的,先生,”珀维斯夫人会这么回答:“前天,也就是星期一,您或许还能想起来,我们吃了牛臀排骨与薯片。”
“没错,那个味道也不错。嗯,那么,我想我们还是吃牛臀排骨吧?”
“好极了,先生,”珀维斯夫人非常有礼貌地说,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她上升的语调微妙却准确地表明,他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而她却认为他的选择并不是最好的。
一体会出这一点,乔治立即产生了疑问。他会说:
“哦,等一下,我们最近牛排吃得太频繁了,不是吗?”
“你吃得是多了点,”她会平静地说,没有责备,只有一丝确认,“不过,当然了……”她没有说完,但只好暂停下来等待着。
“好吧,牛臀排骨不错。我们吃的都是一流的,但也许今天我们该吃点别的东西,想换个口味。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你这么认为,我觉得就这么办吧,先生,”她平静地说,“毕竟,人们都喜欢换个口味嘛,您说呢?”
“当然了。那么,该换什么呢?你觉得什么好呢,珀维斯夫人?”
“好的,先生,如果让我说的话,来点儿腌猪腿和豌豆应该不错,”她说话的时候有些害羞且缺乏自信,但等她稍微自在了一些后,便流露出温和的热情来,“今天早晨我经过肉店时,留意了一下,发现腌猪腿很不错,先生。那可是最好的,先生,”此时她的语气中带着真正的热情,“最好的。”
当然后来他也没有告诉她,其实他本人对腌猪腿根本就一无所知。他只得在表面上装出很高兴的样子,算作应答。
“那么就这么定了,我们就吃腌猪腿和豌豆吧。我今天正好想做这个菜的。”
“好极了,先生。”她再次提高了嗓门,这种正式的语调使她回到了冷漠的堡垒,同时把身子朝后仰了仰。
这是一个古怪而令人不安的经历,是他经常同英国人打交道的一次经历: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栅栏放了下来,残余的那点儿拘束也被打破了;就在他们开始温暖而热情地谈话时,这些英国人又退回到路障的后面去了,把他晾在那儿,似乎觉得一切其实已经结束了。
“现在您说一下明天早餐吃什么吧,”珀维斯夫人继续问道,“您有没有想好?”
“还没有,珀维斯夫人。现有什么东西?我们现有的东西多不多了?”
“都不太多了,先生,”她承认,“我们还有鸡蛋、奶油和一长条面包。我们的茶叶不多了。但是你可以吃鸡蛋,先生,如果你喜欢鸡蛋的话。”
声音中微弱的拘谨语调告诉他,即使他希望吃鸡蛋,珀维斯夫人也不会同意的,所以他快速地说:
“哦,不了,珀维斯夫人。那就喝茶吧,但是不要再吃鸡蛋了,我觉得我们已经吃了太多的鸡蛋了,是不是?”
“你的确吃了不少,先生,”她轻轻地说,“不管怎么说,过去3天里一直在吃鸡蛋。尽管如此……”她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说他要是坚决要吃鸡蛋的话,他就应该吃。
“哦,不了,我们绝不能再吃鸡蛋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不想再看到鸡蛋了,对不对?”
她突然笑了起来,这种笑声听起来欢快而浑厚:“那是当然了,先生,难道不是吗?”珀维斯夫人一边说,一边又笑了起来,“请原谅我笑出来了,先生,但是你那样说,我实在忍不住。真的笑死人了。”
“嗯,那么,珀维斯夫人,也许你已经有了主意。我们不吃鸡蛋,这是肯定的。”
“嗯,先生,您有没有吃过腌鱼?腌鱼非常好吃,先生,”她说话的时候态度显得非常热情,“如果您想换换口味,那什么都比不上腌鱼。我说的是实话,先生。”
“那么好吧,就吃腌鱼吧,就这么定了。”
“好极了,先生,”她犹豫了一下又说,“那您的晚饭呢,先生,我在想……”
“想什么,珀维斯夫人?”
“我刚才想起,先生,因为晚上我不在这儿,所以晚上我把东西都准备好搁在这里,你可以自己来做。前几天我还在想,先生,像你一天到晚地工作,到了晚上肯定会感到饥饿的,所以你要是想吃什么东西,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你说呢,先生?”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珀维斯夫人。你在想什么呢?”
“好的,先生,”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平静地思考着什么,“我们可能要买点口条,你知道。口条的味道很好。我想您在晚上会非常喜欢的。另外再买点火腿。另外,先生您肯定会吃面包、黄油和芥菜泡菜的,所以我还得买一罐酸辣酱,如果您愿意,我想您会自己泡茶的,是不是,先生?”
“当然了,这是个好主意。想办法买到口条、火腿和酸辣酱。就这些吗?”
“嗯,先生,”她又思考了一会儿,走到餐具柜跟前,打开柜门朝里面张望着,“我刚才想问问您是不是需要啤酒,先生……呃,”她大声问道,一边满意地点着头,“啤酒已经不多了,先生。只有两瓶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再买上半打?”
“好的,哎,等一下。最好买上一打,这样你就不需再跑腿了。”
“好极了,先生,”她的音调抬得更高了,他觉得这次是表示认可,“您喜欢沃辛顿还是贝司牌的啤酒?”
“哦,我不清楚哪个好些?”
“都是顶呱呱的,先生。有些人喜欢这个,有些人喜欢另一个。沃辛顿,或许稍微淡了一点,但您不会选错的,先生,您要哪一个?”
“那么好吧,我告诉你……我想各买一打。”
“好极了,先生。”她转身便要离开。
“谢谢你,珀维斯夫人。”
“不用谢。”这时她正式且冷漠地答道,然后安静地走了出去,温柔而坚定地关上了门。
几个星期过去以后,在乔治面前她已经不再拘束。她开始越来越多地与他自由谈论任何想到的话题。她倒不是忘记了自己的“地位”。恰恰相反,她一方面始终保持着英国仆人对主人的职责,而且工作得非常辛苦,任劳任怨,以至于把侍候别人看成她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
然而她的奉献,似乎并不够完整和绝对。因为她每天还得花三四个钟头去侍候另一个主人,这个人与乔治共同出资雇佣她并分担服务费。那个人身材非常矮小,在二楼开着一家医疗诊所。所以,珀维斯夫人实际上衷心地服侍着两个人。然而,她却令人惊奇地让两个主人都觉得她只对他一个人付出了全心全意的劳动和责任。
小个子医生是以前的俄罗斯人,曾经在沙皇宫廷里当过内科大夫,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大革命爆发之后,他便逃离了该国的国境,但是全部财富都被没收了。他来到英格兰,身无分文,只好通过开业行医来维持生计,而且赚了很多钱。对此,珀维斯夫人冷漠而又忠诚地编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小小说,不过她坚持认为医生本人是个相当坦率的人。从下午一点到四点左右,门铃几乎就响个不断,珀维斯夫人一直忙碌着从狭窄的楼梯爬上爬下,欢迎或引见源源不断的病人。
没过多长时间,乔治便惊奇地发现他的生意非常红火。他和小个子医生共用一部电话,是那种插上插头就可以通话的装置,他们可以在各自的工作地点共用同一个号码、共同支付电话费。有时电话会在夜间响起,这时候医生已返回他在萨里的家中,乔治注意到来电者全都是妇女。她们询问医生的声音各有千秋,有的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恳求,有的人发出低沉、挑逗的抱怨。医生在哪儿?当乔治告诉她们现在他在大约20英里外的家中时,她们便会抱怨这肯定不是实情,这是不大可能的。有时候她们会问乔治是否可以亲自帮忙解决一点问题。对这些要求,他只好不情愿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本人并不是医生,她们应该到其他地方求助才是。
这些电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在下午开业的时候他就开始留意诊所发生的一切。每次门铃响起的时候,他都会走到窗口。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确定了以前曾经怀疑过的东西,“医生专为妇女看病”。她们的年龄范围介于少女到老太婆之间,都是些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这些病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她们都穿着裙子。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按过门铃。
有时乔治会开玩笑似的向珀维斯夫人讲起那些源源不断的女访客,并当面揣测医生的行业性质。她具有一种自我欺骗的能力,这一点对她所处阶级的人来说是很常见的。虽然这种现象绝不局限于这种情况。毫无疑问,她能猜出楼下发生的事情,但出于对任何主人的忠诚,她却对此深信不疑。一旦乔治迫切地想从她那里了解到实际情况时,她的态度马上就会变得含糊起来,她坦白地说,尽管自己不熟悉医生行业的具体细节,但她相信,他一直致力于“神经疾病”的治疗。
“是吗,不过是哪一种神经疾病呢?”乔治问,“难道先生们就不紧张吗?”
“啊,”珀维斯夫人边说边使劲地点着头,表露出自己深知其中的秘密。这就是她的特点,“啊,您应该明白的!”
“明白什么,珀维斯夫人?”
“知道其中的原委啊,”她说,“都是现代化的节奏造成的,医生这么说的,”接着她轻描淡写地说,语气因引用他的观点而带着无可指责的权威性,“这是现代社会的节奏——鸡尾酒会、开夜车等等。我想在美国情况会更糟,”珀维斯夫人说,“没错,当然如此,的确如此,”她快速地补充说,好像她的话可能会在无意中伤害雇主的爱国感情,“我的意思是,我毕竟没有亲自到过那里,我不大清楚,你说呢?”
她对美国的理解主要来自街头小报,而她是一位忠实的读者。对此她表现出愉快、幻想的神情,乔治并不想让她的幻想破灭,于是老实地承认她说的是实情。他甚至还颇为圆滑地肯定,几乎所有的美国妇女都把时间耗费在一个又一个鸡尾酒会上,事实上,她们甚至从来没有上床睡过觉。
“啊,那么,”珀维斯夫人一边说,一边聪明地点头表示认同,“那么你明白现代生活节奏的意思了吧!”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这简直令人震惊啊。”
很多事情都会让她感到震惊。事实上,在伦敦最最高级的俱乐部里也找不出一个比戴西·珀维斯夫人更忧国忧民、愠怒的托利党人了。听她讲话的时候,听众往往会觉得她是自诺曼征服以来该国的全部国家历史上最巨大的地产继承者,而现在所有的土地都被卖出,她已经损失一大部分财产。由于无法继续向政府缴纳赋税,她感到被掠夺、被破坏。她会认真、不断地谈论这些事情,并不时地做出可怕的预言、发出一声声的叹息、而且还会严肃地摇着脑袋。
有时候,乔治整个晚上都会工作,直到第二天清晨六七点时,他才会在伦敦暗淡的晨雾中爬上床。珀维斯夫人会在7∶30到达。他要是还没睡着,就会听见她轻柔地爬上楼梯、进入厨房的声音。很快她就会轻叩房门,手里端着一大杯热气腾腾的饮料,她非常信赖这种饮料的醒脑作用。
“这是一杯醒脑茶,”珀维斯夫人说,“让你清醒起来。”
他可能已经快要“清醒”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没有“清醒”,她端来了醒脑茶帮助“清醒”。如果他“清醒”了,她就会递给他醒脑茶帮他再“清醒”一下。
事实上她想跟他聊天,交换一下小道消息,尤其喜欢回顾当天发生的各种趣闻。她会带来新的《时代报》和《每日邮报》。当然,她本人会阅读一些小报。接下来,就在他支起身子、喝着醒脑茶的时候,珀维斯夫人便会站在门口,手里晃动着她的小报,做出一种预言的姿态,说道:“太令人震惊了!”
“今天早晨什么事情令人震惊了,珀维斯夫人?”
“哎呀,好吧,如果你想知道就请听着!”她义愤填膺地说着,然后便读了起来:“麦瑟事务所昨天宣布,巴斯图克公爵格雷斯的律师梅里格里·拉斯佩声明马上要出售他在格洛斯特郡赤平卡丁顿的一处地产。这处地产占地1600英亩,其中800亩属于保护范围,主要包括巴斯图克霍尔,是英国早斯都铎式建筑的最佳典范。自15世纪起,格雷斯家族便拥有这处房产。然而,麦瑟事务所的代表梅里格里·拉斯佩指出,由于战后地产税与个人所得税的不断增加,他的代理人打算将此处地产挂牌出售。当然这就意味着,格雷斯的地产数量现在已减至3处,分别是位于德沃郡的福斯葛尔、位于约克郡的温特灵汉姆,以及洛霍迈克塔什城堡,后者位于苏格兰,现在处于保护之中。据格雷斯最近对他的朋友所言,如果目前危害极大的高赋税不降低,那么他将出售的地产决不是个例,不出100年,英国现在的大型地产都会面临易主的可能……”
“啊,”读完这则令人伤感的新闻后珀维斯夫人发出了声音,同时她还点着头表示她理解且同意,“这下子你明白了吧!就像格雷斯所说的,我们的大型地产正在不断减少。什么原因呢?业主缴不起税了。他说这样下去危害极大,他说得没错。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注意我的话,这些贵族们就没有地方生活了。有的人已经迁移了。”她心情不快地说。
“迁移到哪里去了,珀维斯夫人?”
“哎呀,”她说,“到法国、意大利等大陆国家去了。比如,克利克伍德男爵现在就住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原因就是赋税太高了。他只得把地产给卖了。啊,那些地方都非常迷人,”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还有朋他特伯爵、辛西娅·沃尔伍德女士……斯洛特马什的公爵夫人,他们都去哪儿了?全都离开了。他们都收拾完毕搬走了,把房产全部卖掉了,都已经出国定居。为什么呢?因为赋税太高,简直高得令人震惊!”
说到这里,珀维斯夫人愉快的面容气得通红。乔治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关心别人的处境,真是令人惊讶。慢慢地他终于搞清楚了,于是他砰的一声放下手中的醒脑茶杯,大声地说:“你说得的没错,但是好心人珀维斯夫人,你为什么如此担心这些东西呢?那些人是饿不死的。你在这里每星期从我手里拿到十先令,从医生那里拿到八先令。那个医生说他马上就要退休了,年底就要去国外定居。而我不久也会返回美国。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你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会做什么。可你每天都在这里给我读这些有关巴斯图克公爵或朋他特伯爵的东西,说他们不得不放弃半打以上的房产,好像担心他们都会靠救济金生活似的。要是你失业了,真正靠救济金过活的应该是你自己。那些人是不会受苦的,一点儿都不会,他们根本不会受你受的那种苦的。”
“啊,没错,”她平静地回答,声调很温柔,好像她在跟一群无助的孩子们谈论福利方面的事,“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一切,不是吗?而他们,那些可怜的人,他们并不习惯。”
这席话令人震惊。他难以理解。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你可以随便叫什么……奴性的势利、盲目的无知、低能的愚蠢,但的确如此。你破坏不了、甚至无法撼动它。这种忠诚是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见过的,是最为可怕的范例。
这种对话每天早晨都会有,直到再也找不出哪个可怜的年轻子爵可供珀维斯夫人给予苦闷、百科全书式的关照为止。但往往在最后……在经过对各个层次……圣者、天使、上校、监护人、中尉等人精心的调查后,她的关注对象就会落在他们刻有纹章的五彩翅膀上,这些翅膀闪烁着光芒。这时候他们便会沉默下来,好像某种巨大、无形的东西走进了房间。接下来珀维斯夫人便会把手中的报纸弄得哗啦啦直响,清一清喉咙,神圣而平静地说出了“他”。
有时候在她着迷地谈论了美国以及现代性的节奏之后,还会继续夸张地谈论美国众多女性的不幸命运,她会这样说:
“但是我必须要指出,”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后又机智地说,“美国的女士们都很聪明,对不对,先生?她们的姿态个个都很优美。人们见了以后随时都能认出她。她们也很聪明,对不对,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她们都有追求者,对不对?当然也有些人嫁入了名门。”她的声音变得微妙且带着一丝热情。乔治知道接下来会谈什么……“当然,先生,他……”
啊,他在那里!永远的“他”,他在戴西·珀维斯心中最崇高的位置生活着、活动着、被爱着!永远的“他”是珀维斯无处不在的偶像,她们专为其服务、奉献忠诚,而除了“他”以外别无其他名称。
“当然,先生,”珀维斯夫人说,“‘他’喜欢她们,不是吗?有人说‘他’非常喜欢她们。美国的女士们肯定都非常聪明,先生,因为‘他’觉得她们非常有意思。最近报上有‘他’和朋友们的照片,其中就有一位美国姑娘。至少我本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她也非常聪明,叫什么夫人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报纸再一次使她的声音充满了尊敬与温存:“嗨,报上说‘他’从欧洲大陆返回了。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欢快而随意的笑声,她的脸颊也随之变得通红,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朦胧的神情,“啊!我告诉你事情的原委吧,”她说,“‘他’是个深沉的人。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有一天报上说‘他’在约克郡拜访朋友,再过一天,等你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越南了。这一次又说‘他’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要是说‘他’去那里与那些年轻的公主们幽会,我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当然……”她此刻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华而不实的崇高,这种情绪将她意义深刻的新发现更好地传达给愚笨的韦伯先生……“当然她也谈到了一些过去的事。‘他’是不会在乎的!‘他’不在乎!‘他’太独立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母亲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她想尽办法按管束别人的方法来管束他。可在‘他’身上行不通!那家伙有自己的一套。‘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没法阻止‘他’,这就是‘他’的独立性之所在。”
她沉默了一会儿,迷茫的眼睛表明她正在思索自己崇拜的偶像。接着突然间,她愉快的面容再次浮现出红润,她发出短促、满含感情、几乎爆炸性的笑声,然后大声说:“那个恶魔!你知道,他们都说‘他’于不久前的某个晚上回来了,同时……”她压低了声音,“……他们说‘他’经历了很多,而且……”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语气中夹着一丝犹豫和笑意,她继续说:“……唉,先生,他们说‘他’回家的时候碰上了麻烦。他们说‘他’一直养活着自己,先生,就在圣·詹姆斯宫殿栏杆的旁边,但是他们说,先生,哦!哈——哈——哈!”她突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肯定会原谅我的,先生,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要笑!”然后她慢慢地、强调地、带着崇拜的迷醉感低声说:“他们说,先生,执勤的警察在宫殿外看见了‘他’,于是便走过去问他:‘我能帮你什么吗?’但‘他’不需要帮助!‘他’很自负,‘他’确实很自负!‘他’历来如此。我告诉过你的……‘他’是个恶魔!”她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一双强壮的手吃力地搭在前面,同时身子靠在门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不过,珀维斯夫人,”乔治接着说,“你认为他最终会结婚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真的以为他会结婚吗?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对不对?他肯定错过了很多机会,他要是打算……”
“啊!”珀维斯夫人说,带着一种高度赞许的语气,“啊!‘他’会!到他必须结婚的时候,‘他’会下定决心的。但是以前决不会!‘他’不会陷进去的,‘他’才不会呢!等‘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会那么做的。”
“是的,珀维斯夫人,但是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呢?”
“唉,”她说:“不管怎么说,他有父亲,对不对?他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对不对?”她沉默了片刻,机智圆滑地想让听者明白她的推理,“所以,先生,”她非常平静地总结说,“我的意思是说,先生,时机会到来的,先生,不是吗?”
“是吗,珀维斯夫人,”乔治坚持已见,“但是时机会来吗?我的意思是,你敢肯定吗?你知道,你听到了各种事情……甚至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听说了。一方面,你听到他并不是很想那么做;另一方面,他当然还有弟弟,对不对?”
“哦,‘他’!”珀维斯夫人说,她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她整个大脑只能找到那个表达痛苦和充满敌意的词,再也没有什么比她说出那个代词“他”更具有贬义了。
“是吗,”乔治有些残忍地坚持已见,“但是,毕竟他也是那样希望的,不是吗?”
“没错。”珀维斯夫人严肃地说。
“他已经结婚了,是不是?”
“没错。”珀维斯夫人说,神情比先前更加严肃了。
“他有孩子,是不是?”
“没错,‘他’有孩子。”珀维斯夫人的语气显得更温柔了。事实上,她的脸上不仅闪耀着温柔的光芒,而且随着她的谈话,脸色也变得更加冷峻了,“但‘他’不会的!”她因偶像的支配地位受到威胁而深感不安。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接着摇了摇头,灵活而快速地否定说:“‘他’不会的。”她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好像内心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是一种斗争,介于想说话和矜持性格产生的冷静之间。然后她大声地喊道:“我告诉你,先生,我从来就不喜欢‘他’的样子!从不喜欢!”她再次痉挛似的摇了摇头;然后,她带着向人倾诉的语调,轻声说:“我不喜欢他脸上的那股狡猾劲儿!‘他’是个狡猾的人,‘他’的确很狡猾,‘他’骗不了我!”这时候她面容通红,好像人们在做出最终的评价,且不容更改主意时那样点着头,“我的观点就是这样,你要是想了解的话,先生!对‘他’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而‘她’,‘她’!她是不会喜欢这一点的,对不对?你别笑,她是不会喜欢的!”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是愤怒女人发出的痛苦假笑,“‘她’是不会喜欢的!唉,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从她的身上就能看出来!但是他们会面临很多东西,”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人们都清楚,他们是欺骗不了的。因此,就让他们去面对一切吧!”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会……”
“他们!”珀维斯强有力地说,“他们!100万年都不会,先生!从来都不会!从来都不会!……‘他’,”她的声音很快变成一种相当确信的呼喊。“……‘他’是个特别的人!‘他’历来都是个特别的人!时机一旦到来,‘他’……‘他’就会成为国王的!”
怀着对主人死心塌地、毫不怀疑的忠诚,珀维斯夫人就像一只高大、温柔的狗。事实上,她的全部生活就跟动物一样。她曾经热衷于每一种野蛮的创造物,当她在街上看到狗或马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似乎是动物,然后才是动物的主人。她通过狗逐渐认识了艾伯里大街上的所有人。有一天乔治向她询问一位多次在大街上碰到、长着敏锐的鹰脸、相貌奇特的老先生,珀维斯夫人马上作出了回答,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啊,没错。‘他’就是住在27号的淘气蛋。啊,‘他’也是个淘气蛋。”她大声说着,一边摇着头,深情地笑着:“‘他’是个头发蓬乱、高大的家伙,你知道,他走路的时候经常摇晃着肩膀,好像黄油在他的嘴里没法融解似的。‘他’是个淘气蛋。”
此刻乔治有些迷惑不解,于是便问她究竟说的是人还是狗。
“哦,狗啊,”珀维斯夫人大声说,“狗!一条高大的苏格兰牧羊犬,就是你说的那位绅士的狗。我想那个人可能是个学者,也可能是个作家或者教授。他曾在剑桥工作过,现在已经退休了,住在27号。”
还有一次,某一天他朝窗户望去,在豌豆汤一般的细雨中,乔治看见一个长相惊艳的姑娘从前面经过,于是赶快唤来了珀维斯夫人,一边指着那个姑娘一边兴奋地问:“她是谁?你认识她吗?她是不是住在这条街上?”
“我不太清楚,先生,”珀维斯夫人回答,显得很迷惑,“好像以前见过她,但不太确定。不过我会留意的,然后再告诉您她的住处。”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珀维斯夫人购物回来后,脸上流露着满意的笑容,她发现了新闻。“啊,”她说,“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我把那个姑娘的情况搞清楚了。”
“哪个姑娘?”他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就是前几天你向我打听过的那个姑娘啊,”珀维斯夫人说,“就是你指给我看的那个。”
“哦,对了,”他边说边开始起床,“她的情况怎么样?你认为她就住在这个街上吗?”
“当然了,”珀维斯夫人说,“我见过她上百次。前几天我本来能认出她的,只不过她没有带‘他’。”
“‘他’是谁?”
“哎呀,就是46号的那个淘气蛋啊。她就住在那儿。”
“到底谁是谁啊,珀维斯夫人?”
“哎呀,当然是那个伟大的丹麦人了。你一定见过‘他’的。‘他’是个设得兰矮种马,”她笑了起来,“‘他’经常跟着她。只是前天她没有带‘他’,所以我没有认出她。”她得意地大声说着,“但是今天,他们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被我看见了……于是我就认出她来了。他们住在46号,那个淘气蛋……”这时候她满怀感情地大笑起来,“……啊,多棒的一个淘气蛋啊!哦,老朋友,你是知道的。‘他’又高又壮。有时候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怎么养‘他’的,他们得找个大房子让‘他’住才行。”
几乎整整一个上午,她都一直待在外面,等她从附近办完杂事返回的时候,脸上往往因看到某个新“淘气蛋”(狗或马之类的)而流露出兴奋的神色。人们如果冷漠地对待某个动物,她就会气得满脸通红。她也会因为某匹马被紧紧地套上笼头而气愤不已:
“我跟他谈了我的看法,”一谈起那个司机,她就开始大声说起来,“我告诉他,他要是那样对待动物就不配做它的主人。要是附近有巡警,我就会要求他们把他给抓起来,我一定会那么做的。我也是那么对他说的。太令人震惊了。像他那样折磨可怜、无助动物的人是不会知道其中的痛苦的。让我们在他们的嘴上套上笼头!让他们戴着口套仰着头走一圈!啊,”她语气严肃,好像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某种残忍的快感,“这会让他们吸取教训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对不对?”
她对动物的这种过分关心几乎到了令人不安、很不健康的程度。乔治仔细地观察着珀维斯夫人同人类的关系,他发现她对人类的苦难一点儿都不觉得激动和不安。她对自己的贫困处境逆来顺受。她似乎觉得穷人就在我们中间,对自己的贫困处境习以为常,因此也就无须自寻烦恼了,像她这种可怜人尤其如此。在她的思想深处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对她来说,穷人的苦难就像伦敦的大雾一样既自然又不可避免。思考这些东西只会让自己生气,只会浪费自己诚实的情感。
因此,每天上午她回来时,往往都会因为某只狗或者马受到虐待而义愤填膺。有时候乔治会倾听她尖声、简短、且不动声色地讲述某个肮脏、处于半饥饿状态、半赤裸的男孩的事情,那个男孩经常为某个酒店送啤酒。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像狄更斯作品的主人公,是那种贫困生活的活标本。更糟的是,他的境遇在英国比在其他地方更悲惨。最恐怖的地方莫过于在英国,这种人陷入了悲惨的境地,被与生俱来的不幸吞没,永远不会有什么转机,他们也从来不清楚能不能摆脱这种境地。
这就是那个可怜男孩的状况。他是一个小人物……小矮人和侏儒的种族。伦敦的那个冬天突然而可怕地让乔治明白了这一切。在英格兰,他发现事实上存在两种秩序,它们互不相关,几乎不属于同一个物种所有。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
所有的大人物一个个面色红润、健康、警惕性高。他们的外表告诉人们他们不愁吃喝。他们的身体好,看起来就像人类群体中的公牛一般。在伦敦的大街上,人们可以见到这些自豪而结实的男男女女,衣着华丽且保养良好。人们会发现他们神情茫然而冷静,就像受过良好教养的牛群一样。他们就是英国的主人。而在这个群体之中,那些保护、服侍他们的人则属于他们自己的群体,是另一个了不起的物种……比如,魁梧的保安,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站得笔挺,脸上同样带着自信,这表明他们虽然不是英国的主人,但至少也是主人们的代理者和工具。
但是如果在英格兰待上一段时间以后,人们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这种小人物。这是一个犹如侏儒般身材矮小的种族,好像他们在地上挖了洞,并在地下生活了几个世纪似的。他们一个个面色苍白、身材矮小而消瘦。他们脸上的某些东西、饱经风霜的躯体不仅把他们的地下生活表现了出来,而且也表明他们的父母亲、祖父母及外祖父母等几代人都同样忍饥挨饿、缺少阳光,犹如侏儒一般生活在幽深、黑暗的地底下。
一开始,人们很难注意到他们。但是总有一天,当这些小人物慢慢涌到地球表面时,人们才第一次看见他们。乔治就是这样发现他们的,这可是个令人震惊的发现。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度里,他只看见了一小部分,但却认为这就是全部,这一切似乎跟可怕的魔术一样。但这决不是说小人物的数量少。人们一旦发现了他们,就会发现几乎全部居民都是这种人。他们的数量远远大于大人物的数量,比例达到十比一。在他发现他们以后,才感到英格兰已经不再是昔日心目中的英格兰了。如果把这些小人物不考虑在内,那么从今以后他读到、听到的所有关于这个国家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会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给酒店送酒的不幸孩子便是其中的一个小人物。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雄辩地表明,自从他降临到这个贫困、无助的世界以后,身材一直非常矮小且发育不良。他从来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足够的衣服,没有地方栖身、抵挡寒冷侵入骨髓。事实上,倒不是说他的身体已经残疾,而只是因为他的身体似乎已经被榨干了,就像老年人那样。尽管他也有过青春年华,现在他可能只有十五六岁,然而,他的外貌却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他饥饿的身体早就放弃了不平等的抗争,不再生长了。一想到此,人们难免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穿着油腻、破旧的小外套,纽扣系得紧紧的,擦掉皮的手腕与一双大而粗糙、因工作而发红的手很不雅观地从衣袖筒里伸了出来。他那条跟香肠皮一样紧绷的长裤,同样油腻而破旧,好像短了几英寸似的。他那双又旧又破的鞋子大了几码,饱受折磨的面容表明他一定在无情的伦敦街头,踩过每一颗卵石的边缘。他头戴一顶无形的破帽子,这样他的装束就完整了。由于帽子太大,戴在头上显得松松垮垮的,而且还遮住了他的半个脑袋以及耳朵。
从他的面部表情来看,他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此肮脏。人们看见他满是污垢的身体既无生气又散发着混沌的苍白。奇怪的是,他的整个面部既模糊又迟钝,就像从油模中匆忙、粗糙地制出来的一样。他的鼻子又宽又扁,大头向上翘起,露出巨大、醒目的鼻孔来。他的嘴唇又厚又呆板,好像用钝器压在脸上的一样。他的眼睛黯淡而无神。
这个怪诞的小生命甚至操着不同的语言。虽然带着伦敦味儿,但并不是那种尖而发脆的伦敦腔。这是一种浑厚且鼻音较重的方言。由于发音模糊,他小声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听不清什么了。乔治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珀维斯夫人能听懂,但是就连她也坦言有时候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啤酒箱的重压下他一路摇摇晃晃地走进房子,这时候乔治就能听见她责骂他的声音:“这儿,走路要小心点,好不好?尽量别让那些瓶子发出响声!进来之前为什么不把你鞋子上泥巴擦干净呢?上楼梯时可别像匹马一样……哦,”她绝望地大声叫起来,一边转身看着乔治,“他是我见过的最笨拙的一个……你怎么连脸都不洗呀?”她尖刻的舌头再次向那个孩子发威,“你都老大不小了,成天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到处乱跑,真不感到害臊!”
“说得没错,”他满脸不高兴地说,“顶着脏脸乱跑。如果你像我这样成天到处跑,你会洗脸吗,呃?”然后,他仍然气愤地自言自语着,一边沉重地走下楼梯,然后走远了。乔治站在前窗看着他费力地朝街道那头他效力的酒店走去。
这家酒店很小,但由于附近是时尚场所,所以也笼罩着一种柔和、豪华、安静、优雅的氛围。这里虽然有某些破旧,但是比起英格兰其他同类豪华酒店还是要稍好一点。这个地方好像笼罩在一层薄暮之中,带着一丝岁月的沧桑,夹杂着某种难以名状却令人兴奋的淡淡煤烟味。在各种气味之外,弥漫着柜台、货架和地板的木头气味,萦绕着陈年葡萄酒和精纯提炼上等酒的清香。
一推开店门,便会有一个小铃温柔地响起来。你若小步走进店内,它独特的气氛会立刻让人平静下来。你会觉得充实而安全。你会感到奢华带给你某种强大却模糊的诱惑(如果你有钱,这种感觉在英国比在其他任何地方更加强烈),你会觉得自己富有且能做任何事。你会觉得世界既美好,又充满了美味佳肴,一切正等着你的吩咐。
看起来这家豪华小酒店的店主非常适合干这一行当。他是个中年人,中等身高,身材消瘦,长着淡棕色的眼睛、棕色的胡须……一绺一绺的、长且有点稀疏。他戴着一只薄衣领,打着一条黑色的领带,别着领带夹。一般情况下他常穿着短袖衬衣,但是却不合时宜、不拘形式地戴着一副黑色的丝绸护袖。这使他显得既殷勤又奴性十足。他是个中产阶级……并不是美国的那种中产阶级,甚至连英国的中产阶级都算不上,但却是很特殊的那种中产阶级。他为中产阶级服务,擅长为得体的绅士们提供各种服务。他服务于贵族,靠贵族生活,靠贵族生存,一切为了贵族。一旦有贵族进门,他便躬身相迎。
你一走进店中,他便会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并向你打招呼:“晚上好,先生,”他会点头哈腰地同你谈论天气,然后把骨瘦如柴、满是雀斑的手搭在柜台上,微微前倾身体。这时候,他的衣领、黑色领带、黑色护袖、胡须、苍白的棕色眼睛、无力而虚假的笑容,以及所有其他的东西全都谦卑地给予顾客特别的关照,其中倒没有太多的奉承,只是在等待你的吩咐。
“多好的天气啊?你能推荐一杯质量上乘、价格适中的干红葡萄酒吗?”
“干红葡萄酒吗,先生?”他的声音柔软而光滑,“我们有一种非常好的,先生,也不算贵。我们有很多顾客都已经尝过了,都说味道棒极了。如果您尝了,肯定会喜欢的,先生。”
“那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来一瓶黑格吗,先生?”依旧是柔软而光滑的声音,“您肯定会喜欢黑格的,先生。不过,也许您还可以尝尝别的品牌,还有一种稀缺、昂贵,但存期更久的。我们的一些顾客曾经品尝过,先生。只贵一先令,但如果你喜欢烟熏味的话,你会发现它物有所值。”
哦,这个温柔、轻快的奴隶!这个温柔、整洁的奴隶!这个性情温和的奴隶弓着腰,干瘦的手搭在柜台上!这个温和的奴隶把稀疏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他抬起头时会露出空洞、虚假的微笑,这时他狭窄的额头上便会拱起暗淡的皱纹!哦,这个温柔、轻快的绅士勾引者……还有那个倒霉的男孩!突然间,在他谦卑的神态中,透出虚假的热情。他会像恶狗一样冲向那个可怜的孩子,然后咆哮起来,而那个可怜的孩子却站在那儿不停地吸着鼻子,在地上一圈圈地拖着麻木的脚,冻得通红、开裂、粗糙的双手在令人振奋、噼啪作响的煤火前使劲地摩擦着:“喂,你在店里转悠什么呢?你给12号把货送到了没有?那么赶快去送啊,别让先生们等得太久了!”
然后马上又怪诞地恢复到先前柔情光滑的谦卑状态中,恢复了空洞、虚假的笑容,恢复到了他奉承的声音:“是的,先生,一打啤酒,先生。30分钟内送到,先生。给42号送货,哦,就这样定了,先生,晚安。”
晚安,晚安,晚安,我温和、轻快的奴隶,你是民族力量的脊梁。祝你晚安,你是粗俗、独立的不列颠人的确切象征。祝你、你的妻子、孩子以及狗娘养的专政者们晚安。祝你晚安,饭桌小独裁者。祝你晚安,我周日的主人和雇主。祝你晚安,艾伯里大街上的皮条客。
我可怜的小男孩,小侏儒,小人物世界里污秽的公民,你也晚安吧。
今夜大街上浓雾重重。犹如斗篷一般直落下来,罩在大地上,连大街也看不清。店内灯光照耀在雾霭中,发出朦胧的光辉,形成金黄色盛开的光芒,舒适而温暖。脚步经过小店的时候,人们便会像鬼一样从浓雾中钻出来,片刻间像重生了一般,走在人行道上,接着又像鬼魂一样,消失在雾中,又变成了鬼,消失了。此刻,地球上所有骄傲的、强大的、有地位的、可爱的、受保护的全都回家了,回到了金黄色光影背后,回到具有坚固围墙的家中。哨兵在400码远的地方,不停地跺脚、转身、走动着。所有的荣耀全在这儿。一切都跟灰墙一般坚固,全都是这个美丽世界的美好与快乐。
而你,可怜的孩子,不论你今夜走向哪里,不论你今夜睡在哪个门口,不论你睡在哪家旧砖公寓房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草垫上,在烟尘飞舞、寒冷浓雾翻滚、人潮涌动、永不停歇的伦敦,尽可能睡个好觉,拥抱周围温暖的鬼魂,铭记这个囚禁的世界,以及所有编造出来的荣耀吧。所以,我的小侏儒,晚安。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个人。
33 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
那年深秋和初冬之交,韦伯不平凡的冒险经历又增添了一个新的事件。他已经几个星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美国的消息了,但是突然在11月,他兴奋地收到了一封朋友的来信,信中告诉他一个最近发生的事件,这个事件对他今后的职业生涯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美国小说家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刚刚出版了一本新书,立刻大受欢迎,该书被誉为具有民族意义的一座丰碑,代表迈克哈格辉煌写作生涯的最高成就。乔治曾在英文报纸上读到过有关该书取得巨大成功的简短说明,而现在他开始从美国朋友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该书的更大新闻。迈克哈格先生似乎已经接受过记者的采访,令人惊奇的是,他和每个人谈到的并不是他的新书,而是韦伯的书。朋友把所有涉及采访的剪报都寄给了乔治。乔治惊讶地阅读着,内心充满了深切、真诚的感激。
乔治从来没有见过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乔治从来没有与他一起交流的机会。他只通过他的著作认识了他。当然,他是美国文坛的一位主要人物,而今处在他职业生涯的顶峰。当他赢得了最大的喝彩之时,他却抓住这样一个大多数人都会借以自我祝贺的机会,热情地称赞一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而且只写过一本书的无名青年作家。
乔治认为,甚至从此以后一直认为,这是他了解的最慷慨的行为了。当他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带给他的震惊和喜悦中恢复过来时,他便坐下来给迈克哈格先生写了一封信,给他讲述了自己的感受。很快他就收到了回信,这是从纽约寄出的一封非常简短的信。迈克哈格先生如实地把自己对韦伯著作的感受讲了出来,并说他很高兴借机公开他的感受。他说自己马上就要接受美国一所顶尖大学的名誉学位了。他坦言这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自己觉得非常高兴,因为这项殊荣来得很迟,是在他最后一本书出版后才给予特别认可的,此外也因为这一典礼并不属于常规毕业典礼的一部分。他说这件事结束后他很快就会启程前往欧洲大陆,并会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在英格兰稍作逗留。他希望到时候能与韦伯见面。乔治写信说明自己正期待着这次会面,并附上了自己的地址,会面之事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珀维斯夫人是乔治快乐的同伙人,他尝试过保守秘密,但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对迈克哈格先生的即将到来,她几乎同他一样激动。他们共同搜寻有关迈克哈格先生的消息。有一天早上,她带来了好喝的醒脑茶,一边翻阅着她的小报,并说道:“我看见‘他’已经上路了。‘他’已经从纽约启程了。”
几天后,乔治把哗啦作响的《时代报》往旁边一丢大声地说:“他已经到了!他已经登陆了!他就在欧洲!日子不会太久了!”
后来一个难以忘怀的早晨,在她像往常一样带来的报纸和邮件里,有一封来自福克斯·爱德华的信,另外还附有一份《纽约时报》的剪报。这是关于迈克哈格先生被授予荣誉学位的完整说明。迈克哈格先生站在一群来自顶尖大学的杰出人物面前发表了讲话,而这则剪报就记载了他演讲中所说的话。乔治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名字就像弹片一样从密集的栏目中爆炸开来。一块坚硬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令他感到窒息。他的心跳着、蹦着、敲打着他的肋骨。在讲话中,迈克哈格先生提到了乔治,谈及他的内容占据了半个专栏。他称赞这个年轻人是未来美国国家精神的代言人,是取得成果的证明,是新发现的大陆。他称韦伯是个天才,并在来自世界各地众多的强人面前将他的名字与美国联系在了一起,说他是美国高歌猛进的象征。
突然乔治想起了他,看见他风尘仆仆。他想起20年前在老卡托巴的蝗虫街,内布拉斯加、兰迪,波特汉姆、姨妈芒以及舅舅马克,他的父亲以及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背后群山叠嶂,夜风朝北猛烈地吹着。现在他的名字,那些无名者的名字都变得闪亮,而当时曾在南方默默等待的孩子,终于用他的语言打开了通向世界的黄金大门。
珀维斯夫人几乎同他的感受一样。他安静地用手指着剪报,用颤抖的手轻敲那段闪光的文字。他把剪报塞给她。她一边阅读一边脸色通红,然后突然转过身,走开了。
之后,他们每天都期待着迈克哈格先生的到来。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每天早晨他们都在搜寻有关他的消息。他似乎在作欧洲巡回之旅,他所到之处都会受到款待、宴请、采访,并与众多的名人拍照合影。他一会儿在哥本哈根,一会儿又在柏林待上一两个星期。后来他又去了巴登—巴登做身体治疗。
“哦上帝啊!”乔治沮丧地叹息着,“这要等多久啊?”
接着他又在阿姆斯特丹,然后便销声匿迹了。接着圣诞节到来了。
“我原本以为……”珀维斯夫人说,“他现在该到这儿了。”
新年到了,仍然没有迈克哈格先生的消息。
在一月中旬的某个早晨,工作了一整夜之后,乔治正躺在床上与珀维斯夫人聊着天,刚提到迈克哈格先生长期的延迟抵达令他们感到绝望时,电话响了。珀维斯夫人走进起居室去接电话。乔治听见她很正式地说:
“是的,您是哪一位?请问您是哪一位?”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接着很快传来一个声音:“稍等一下,先生。”她满面通红地走进乔治的房间,对他说:“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正在电话那头等你呢。”
与其说乔治下了床,还不如说他是弹跳起来的,好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他踩好拖鞋,三步两步穿过了房门,边走边抛开裹在身上的被褥等物。他走进起居室,抓起了电话。
“喂,喂,喂,”他结结巴巴地说,“是谁啊?”
迈克哈格的反应甚至更快。他的声音快速而激动,带着地道美国人的鼻腔和高音,正从电话的另一端紧张地传了过来:“喂,喂,是你吗,乔治?”他马上就开始直呼其名,“你还好吧,哥们儿?你还好吗,哥们儿?他们对你怎么样?”
“很好,迈克哈格先生!”乔治喊道,“您是迈克哈格先生,对吗?啊,迈克哈格先生……”
“哎,别拘礼!别拘礼!”他激动地大声说,“别这么大声喊!”他大声喊道,“我不在纽约,你知道的!”
“我知道您不在,”乔治高声说,“我正要说这个事呢!”他开怀大笑起来,“啊,迈克哈格先生,我们何时……”
“哎呀,等一下,等一下!听我慢慢说。别太激动了,听着,乔治!”他的声音像快速的电报代码一样。即使从没有见过他的人,只要一听见他兴奋而紧张的活力、绷紧的神经、不停的行为都会马上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听着!”他大声地吼叫着,“我想与你见面并交谈。我们要共进午餐,一起聊天。”
“好啊!好啊!”乔治结结巴巴地说,“我很高兴!你看任何时候都行。我知道您很忙,我明天、后天、星期五、下个星期都可以,只要您觉得合适就行。”
“下星期,见鬼,”他恼怒地说道,“跟你吃一顿饭得花多少时间啊?你今天就过来一起吃午饭吧。快点!抓紧时间!马上动身!”他暴躁地大声喊着,“你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乔治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便留了一个圣詹姆斯与皮卡迪里大街附近的地址。乘坐出租车需要10分钟,但是由于时间还没有到10点钟,所以乔治认为他会在中午抵达。
“什么?需要两个小时吗?看在基督的分上!”迈克哈格尖声地大叫起来,声音里透露出恼怒来,“你到底住在什么鬼地方?是在北部的苏格兰吗?”
乔治否认了他的推测,说他只有10分钟的车程,但他想在吃午餐前再等两三个小时。
“等两三个小时?”他叫嚷道,“哎呀,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让我吃顿午饭要等多久嘛?你可不能让别人等两三个小时,只为了吃一顿午餐,对不对,乔治?”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但语气明显透露出不满,“我的天哪!要是等你的话非饿死不可!”
乔治开始越来越困惑,他不清楚在早晨10点钟吃午餐是不是这位著名作家的习惯,但是他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当然不是,迈克哈格先生,你说什么时候合适我就什么时候来,可能要20分钟或者半个小时。”
“我记得你说过只需要10分钟的车程?”
“是的,但是我得穿衣、洗漱一番才行。”
“穿衣!洗漱!”迈克哈格叫喊起来,“看在基督的分上,难道你还没有起床吗?你在干什么啊?每天都睡到中午吗?那你是怎么完成你的作品的?”
这时候,乔治的精神都快被打垮了,所以也不敢告诉他真实情况,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起床,而是几乎还没有上床,但是现在似乎不大可能把他整夜未睡的事实坦白出来了。他不知道这会招来怎么样的揶揄或烦恼,所以他只能折中地找了一些含糊而漏洞百出的借口,说他前天晚上工作得有点儿晚。
“嗯,那么就快点吧!”乔治话音未落,迈克哈格便不耐烦地大声说,“别啰唆了!快打个出租车过来吧,不要再剃什么须了,”他快速地说,“我连续3天都跟一个荷兰人待在一起,快要饿死了!”
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后,他便砰的一声放下了电话,留下乔治坐在那里震惊而迷惑地发着愣,为什么和一个荷兰人待3天就快把他饿死了?
等他返回卧室的时候,珀维斯夫人已经把干净的衬衣和他最好的衣服摆在了他面前。他穿上衣服,径直走了出去,然后拿出刷子和擦油,从对面的起居室里取来他最好的一双鞋子,接着,弯下腰擦了起来。就在他费力擦鞋的时候,她走了进来,满怀希望地说:“我真希望他能款待你一顿美味的午餐。今天我们又要吃腌猪腿和豌豆了,啊,味道也很不错。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刚做好。”
“嗯,错过这个我觉得很可惜,珀维斯夫人,”乔治一边回答一边费力地穿上了裤子,“不过你自己吃吧,别担心我。我会有一顿美味的午餐的。”
“他会带你去丽嘉酒店的,毫无疑问。”她又自以为是地说。
“哦,”乔治轻松地回答,一边穿上了衬衣,“我想他那种人是不会喜欢那些地方的,”他非常肯定地喊道,好像他对“那种人”很了解似的,“他们都爱面子,可能对那些地方都厌烦了,尤其是过去这几个星期。他倒可能愿意去一些简单的地方。”
“嗯。这也不足为怪,”珀维斯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与那些艺术家和贵族们会面有可能很烦人吧,”她说,“我觉得我会很烦的,”这意味着面对此次相见的机会,她显得很冷静,“你可以带他到辛普森饭店去,你知道那儿。”她随时都在做好准备提出重要的建议。
“我有一个想法,”乔治大声说,“不妨到潘汤街的斯通饭店去。”
“对啊,”她说,“那个饭店就在市场旁边,是不是?”
“是的,就在海伊市场和莱斯特广场之间,”乔治一边说,一边打上了领带,“就是那个老地方,你知道的,有200多年了吧,我觉得没有辛普森饭店好。不过按你的说法他可能更会喜欢那里。他们不允许妇女进去。”他面露一丝满足的神色继续说道,好像这是他之所以向尊贵客人推荐那个地方的原因。
“对,还有他们的淡啤酒,据说棒极了,”珀维斯夫人说。
“颜色像桃花心木,”乔治说着,穿上了外套,“喝起来感觉非常柔软光滑。我喝过,珀维斯夫人。他们是用银色的大杯端上来的。喝下两杯后,你就会心花怒放的。”
她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连忙走过去收拾鞋子,她愉快的面容洋溢着红润。
“哦,是的,对不起,先生,”她边说边摆好了鞋,“你放东西可真有一套。有时候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尽管如此,你肯定会喜欢辛普森饭店的,”珀维斯夫人说,她一辈子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要是他喜欢羊肉……啊,你听我说,”她满意地说,“那里的羊肉可是很棒的。”
他穿上鞋后发现打完电话已经有10分钟了。他穿戴整齐,一切准备停当后,便走出了房门,朝楼下走去,下楼的时候他迅速穿上了外套。尽管时间还早,但是他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谈话兴奋起来了,觉得自己能够完满地应对这次午餐。他刚走上大街,挥手召唤出租车的时候,珀维斯夫人追了出来,她的手里挥舞着一个干净的手帕。接下来她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胸前的上衣口袋里。他向她道了谢,然后再次召唤出租车。
这是一辆老式的黑色出租车,好像灵车顶上安装了一个行李架。这种车在美国常常用在某些盛大宴会或者纽约街头发生的突发事件中,它的外观就像维多利亚时期遗留下来的文物。实际上,司机都是那些长着海象胡须的年迈者,他们在维多利亚女王周年庆典的时候都会开上他们漂亮的出租车。此时,这辆古老的汽车正慢慢地朝他驶过来,与平常驾驶的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说,在英国人看来,它是靠右侧行驶的。
乔治打开了车门,把地址递给长着海象胡须的司机。由于时间很紧,他一个劲地催他开快点。他说:“好极了,先生。”语气显得十分礼貌,但却很拘谨。这辆破车缓慢、平稳地朝大街驶去,时速大约为12英里。他们从白金汉宫附近驶过,驶进商业街,转过圣·詹姆士广场,进入了保尔大街。紧接着又驶进了圣·詹姆士大街,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迈克哈格先生的住处。
这是一幢单身公寓,在英格兰很常见,周围似乎很安静。谁要是有钱的话,就会发现这里非常漂亮且舒适。公寓内的陈设表明这是一个小而特别的俱乐部。乔治对一间小办公室里的管理人员说明了来意。他回答说:“迈克哈格先生吗?当然,先生。他正在等你呢……约翰,”他对一名穿着黄铜纽扣制服的年轻男子说:“把这位先生带到楼上去吧。”
他们走进电梯。约翰小心地关上电梯门,使劲地拽着绳子,于是他们便安静、平稳地上去了,几乎非常精准地停了下来,这时候年轻人又摆弄了几下操纵绳,约翰在上面的某一楼层打开电梯门,走了出去,然后说了声“您请,先生”,然后便带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扇半掩的房门前,屋里传来杂乱的声响。约翰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应声而入,并悄悄地说:“韦伯先生想见您,先生。”
屋里一共有3个人,但是迈克哈格的样子却非常令人惊奇,以至于开始时乔治并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两个人。迈克哈格站在屋子的中央,一只手里拿着酒杯,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正要准备给自己倒酒。他看到乔治后,猛地仰起头,把酒瓶放下,走过来和他握手表示欢迎。他的样子让人见了不寒而栗,所以一下子乔治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多次见过迈克哈格的照片,但是现在才意识到精美的照片是很容易欺骗人的。他的长相极其丑陋,这种丑陋里还夹带某种乔治从来没有见过的颓废。
首先给他最深印象的是他身上惊人的红色。他的身上几乎全都是红色:头发、大招风耳、眉毛、眼睑,连他瘦骨嶙峋、长满雀斑、多节的双手都是这样(乔治一看见他的手,便明白了人们称他为“克纳克” 的原因了)。此外,这种红色让人震惊。他的脸红得好似在冒火,在他抽烟的那一刻,似乎会从他的鼻孔里爆发出火苗来,乔治从来没有这么惊讶过。
那些长期酗酒的人脸上会有一种肉感和明亮的光泽,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两者完全不同。迈克哈格瘦得近乎衰弱。他长得人高马大,有六英尺二或六英尺三高,由于过分瘦削、骨骼清晰,他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还要高。乔治觉得他好像得了重病,身子一直在消瘦下去。他的脸天生就歪斜着,看起来具有苦行僧的感觉。如果说得好听一些,就是那种好斗但却很吸引人的脸,野蛮但却不失顽皮、幽默和朴实之感。这张脸长满了雀斑,却是一张很谦逊的美国人的脸。此刻他正皱着眉头,好像要把一只半熟的柿子给吞下去似的,也好像在炽热的火焰下变得干枯,而且因烧伤而浑身起疱。这张脸上有一双十分惹眼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什么。那双眼睛原本可能是浅蓝色的,可现在已经褪了色,就像被水泡过的一样。
他疾步朝乔治走来,伸出瘦骨嶙峋、多节的手表示欢迎,他的嘴唇抽搐着,紧张地暴露出他的大牙齿。他的脸朝上仰起,扭曲着,然后转向身后,显得蛮横、紧张而充满忧虑,但却生动地表现出某种激烈而永久的受伤、某种可怕的伤害、某种精神和灵魂上的温柔与暴露,这是人生中数以千亿的时刻所留下的痕迹。他抓起乔治的手,拼命地摇晃着。同时轻轻地抬起头,扭曲而眉头紧皱的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表情,这是两个男孩在打斗开始之前互相对视的那种表情,好像在说:“动手啊,继续啊。把我的肩头打掉一块吧。我会给你颜色瞧一瞧的。”现在他这正好就是这副神态,只不过所说的话不一样而已:“哎呀,哎呀,你这个猴子,哎呀,你这个猴子,好小子,你!你瞧他!”他突然扯高嗓门叫起来,并冲他的同伴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哎呀,谁他妈的说过你会写作?”然后又亲切地问:“乔治,你好吗?过来,到这里来吧!”
与此同时,他仍然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抓着韦伯的手,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臂,把他带到对面别的客房里。然后,他突然松开手,作出一副正式演讲的姿态,他开始用晚宴主讲人的口气高声讲起来:“女士们,先生们,在此特殊的时刻,我甚至可以无上荣耀地向在座的霍格女士文学协会、阿梯斯梯共同文化促进协会的成员们介绍我们尊敬的贵宾——一位专写长篇巨著、很少有人能轻易读懂的作家……一位文学风格独特、英语语言美妙绝伦、能用12个形容词表达4个词汇的人。”
他突然放下演讲的姿态,笑了起来,这是一种紧张、干枯、虚假的笑,同时还粗手粗脚地在韦伯的肋骨上捅了一下:“你觉得怎么样,乔治?”他的言语里充满了友好和温暖,“他们明白了吗?这就是他们的风格吗?还不赖吧,呃?”显然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高兴。
“乔治,”这时候他的口语听起来仍然很自然,“我想让你见见我的两个朋友。本迪恩先生,来自阿姆斯特丹。”他边说边把韦伯引见给一位体格魁梧、红光满面、年迈的荷兰人,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不远处摆着一大瓶子荷兰杜松子酒。从他的肤色来看,他已经喝了不少酒。
“女士们,先生们,”迈克哈格大声地说,态度有所改变,“请允许我介绍这个时代了不起的、超越死亡的、刺激的奇迹,介绍一下使欧洲众多加冕元首及所有阿姆斯特丹的免票观众们都惊恐不已、脊背发凉的表演吧。今天绝对是首次演出。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很高兴向大家介绍科尼利厄斯·本迪恩先生,一位荷兰艺术大师,他将为大家表演他杰出的鼻子平衡鳗鱼技巧。等会儿他会一口气把它们全部吞下去,3个,3大罐上等的荷兰进口杜松子酒。本迪恩先生、韦伯先生……怎么样,年轻人,怎么样啊?”迈克哈格一边说,一边发出尖声的假笑,然后又热情地看着韦伯,用手捅了捅他。
过了一会儿,他更简短地说:“你以前也许已经见过唐纳德·斯道特先生了。他说他认识你。”
另一名男子透过浓重的眉毛,神情夸张地偏着头望着他们。“我想,”他说,“我曾经荣幸地见过韦伯先生。”
乔治想起了他,虽然他只在多年前见过他一两次,但是斯道特先生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忘记的人。
很明显,迈克哈格心情紧张,非常地紧张,他对斯道特的样子也颇感恼火。他猛地转过身,低声说:“太——太——太——过——分——了。”然后,他突然对乔治说:“好吧,乔治。喝点什么吧,你想要什么呢?”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斯道特先生做作而傲慢地说,“早晨最好的饮料是……”他意味深长地斜视了一下,“……绅士的饮料,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就要算干雪利酒了。”这时候,他手里正好就拿着一瓶这样的饮料,他的神态就像鉴赏家,品评似的抬了抬眉毛,然后嗅了嗅,好像用这个动作来激怒迈克哈格,“请允许我,”斯道特先生继续说,声音故意变得很洪亮,“把这个推荐给你们作个参考吧。”
迈克哈格开始快速地来回走动起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低声地说着,“好了,乔治,”他生气地说,“你想喝什么,苏格兰威士忌吗?”
本迪恩先生抓住这个时机,举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把一只手放在平坦的膝盖上,并用严肃的鼻音说道:“你应该喝杜松子酒。为什么不尝一下荷兰杜松子酒呢?”
这个建议似乎令迈克哈格先生恼怒不已。他愠怒的眼睛盯着本迪恩先生,然后,猛地举起他瘦骨嶙峋的双手,速度快而充满激情,他大声嚷道:“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转过身并再次烦躁地走来走去,低声地咕哝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太……太过分了。”然后突然恼怒地高声说:“他想喝什么就让他喝什么,看在基督的分上!喝吧,乔治,”他粗鲁地说,“你喜欢什么就喝什么。你自己倒一点儿苏格兰威士忌吧。”说完这话,他突然看着韦伯,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他的嘴唇在牙齿外面紧张地抖动着:“味道很不错吧,乔治?是不是很好喝?能……能……能……能……”他用手指捅了捅韦伯的肋骨,然后发出干巴巴、狂热的笑声,“……能受用吗?”
就在这时,唐纳德·斯道特先生洪亮而得意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没有拜读过我们年轻朋友的作品呢,我相信……”此时他得意的语气很明显变成了一种冷嘲热讽,“……我相信,这部作品已被某些鉴赏家们誉为杰作了。毕竟,如今杰作可不少,对不对?时间过去还不到一个星期,当我拿起《时代报》时,当然我说的是伦敦的《时代报》,不是年轻、幼稚的《纽约时报》,我发现还有一位年轻人以其不朽的散文体杰作丰富了英语文学。”
整个一席话都是在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中说出来的。说话的时候他还不住地四处斜视,长得跟胡须一样的眉毛不停地颤抖着。显然,迈克哈格对此越来越反感,于是不停地来回走动,口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然而斯道特先生却生性迟钝,沉浸在自己抑扬顿挫的口才中,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迈克哈格发出的警告信号。他再次意味深长地斜眼扫视了一圈后说道:“不过,我只希望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对那些大师们不要太过于热情。我把那些人称为臭味相投的一伙。”
“你在说什么啊?”迈克哈格突然停下来问道。他侧转过身子,突然恶狠狠地盯着他,“我想你指的是休·沃波尔、约翰·高尔斯华绥,以及其他危险的激进分子吧,呃?”
“不,先生,”斯道特先生郑重其事地说,“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我指的是那位不着边际、胡言乱语的制造者,污秽品的供应者和淫秽大师。只有少数人能够阅读他写的书,但却没有人能理解。而我们有些年轻人却狂热地把这种书称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杰作。”
“你到底在说哪本书?”迈克哈格生气地问,“我想,那本书名叫……”斯道特先生傲慢地说,“《尤利西斯》。我听说该书的作者是个爱尔兰人。”
“哦,”迈克哈格的神态看起来好像深受启迪了一般,眼睛里露出一丝顽皮的光芒,这种光芒在斯道特的眼里根本见不到,“你是在说乔治·穆尔吧,是不是?”
“正是!正是!”斯道特先生一边快速地大声说一边满意地点着头。此刻他显得有些激动了,眉毛也比先前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正是那个人!还有那本书……”他说得很快,“呸!”他吐出了那个字,就像用催吐剂催出来的一样,同时他的眉毛皱在一起,露出恶心的表情来,“我曾经试着读过几页,”他清晰而轻声地说,“但我还是把它放下了。我好像被某种脏东西污染了一样,于是只好把它放下了。然后……”他嘶哑地说,“我洗了手,是用一种非常……强效的……肥皂洗的。”
“我亲爱的先生,”迈克哈格突然大声地说,神态真诚而肯定,同时却难以掩饰他比先前更加顽皮的目光,“你说得非常正确。我完全同意你的话。”
此前斯道特先生一直保持着威严的神态,当他对迈克哈格的文学进行评判后,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诱使下,他的态度显然也有所缓和。
“毫无疑问,你说的是正确的,”克纳克说。这时他站在房间的中央,伸开长腿,瘦骨嶙峋的手搭在外套的翻领上,“你讲得真是一针见血、恰如其分啊。”他说出这一席话后,不停地转动着脸,反复强调着自己的观点,“再没有比乔治·穆尔更肮脏、更堕落、更腐化的作家了。至于他的那本书《尤利西斯》嘛,”迈克哈格高声说,“毫无疑问是最可耻的……”
“最堕落的……”斯道特先生大声喊道。
“最淫秽的……”迈克哈格尖声叫道。
“最恶毒的……”斯道特先生喘着气说。
“彻底的……”
“一堆垃圾……”斯道特先生因过于欢喜而呼吸困难。
“玷污纸张、丑化名誉、损毁英语文学的历史……”斯道特先生喘着气、心情愉快地说。然后他又稍稍停下换了口气,“一点没错,”当他恢复言语的力量后又继续说道,“还有他的那出腐败、恶劣、堕落、所谓的五幕悲剧,它叫什么名字呢?”
迈克哈格突然想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认真的重要性》?”
“不是,不是,”斯道特先生不耐烦地说,“不是那个,那是后来才写的。”
“哦,对!”迈克哈格大声说,好像猛地恍然大悟了一般,“你说的是《华伦夫人的职业》,是不是?”
“正是,正是!”斯道特大声说,“当时我带我老婆一起去看的,我带着我的老婆,我自己的老婆……”
“他自己的老婆!”迈克哈格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感到有些震惊,“哎呀,瞧我这笨脑筋,”他说,“你觉得那出戏怎么样?”
“你喜欢那出戏吗,先生?”斯道特先生的声音又一次变得很轻,充满了厌恶和反感。他的眉毛表露出不悦的心情,“我觉得很羞愧……太羞愧了……所以不敢瞧她。于是我们便起身离开了,先生,是在第一幕结束前离开的,没有人看见我们。我是低着头离开的,就像被迫参与了某种肮脏之事的人那样。”
“你觉得如何?”迈克哈格同情地问,“是不是他妈的太糟糕了?我觉得太糟糕了!”他突然高声说道,然后又扭过了头。等他再次低声咕哝的时候,下巴上的肌肉开始不停地抽搐起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突然在韦伯面前停了下来,眉宇紧蹙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情,嘴唇紧张地抖动着,并开始用手捅他的肋骨,同时高声地假笑起来,“他是个出版商,”他尖声叫道,“他是出版书的。你能——能——能——能——能容忍这一点吗,乔治?”然后对着吃惊不已的斯道特猛地竖起他干瘦的大姆指,同时尖声地叫道:“我的天哪,一个出版商!”然后在愤怒中,他又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起步来。
34 两位游客
乔治一走进房间,就对迈克哈格的两位客人感到疑惑不解。这两位性格古怪而大不相同。只要仔细一瞧,谁都能看得出本迪恩和斯道特傻里傻气,毫无精神。他们二人没有劳埃德·迈克哈格所具有的任何睿智和洞察力,一点都不吸引人。那么这两个人一大早就佯装密友到这里来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显然,麦耶·本迪恩只是个商人,是个庸俗的荷兰实业家。他的确是个精于算计的进口贸易商,频繁奔波于英国和荷兰之间,而且非常了解两国的市场和商业习俗。他的身上烙上了明显的职业印记,和世界各地同行一样对市场洞察力不强、反应迟钝。
就在乔治观察本迪恩的时候,他看得出,他的某些特征准确地将他的人品体现了出来。乔治更加肯定自己最近产生的想法。他开始明白人类的真实气质与他们年轻时期所表现出来的特点大相径庭。它们既不靠某些民族前辈来确定,也不是靠某些人类学家精准研究所得出的特征来确定。乔治越来越觉得人类的真正隔阂就是在跨越这一切障碍、然后从人类的灵魂差异中产生的。
首次引起乔治注意的是H. L .门肯的一个研究发现。在研究美国语言的出色工作中,门肯曾经引用过一位美国体育作家的专业术语:“拜伯42秒主场重拳出击”,同时也指出:对牛津大学的教授来说,这种标题跟最新发现某个爱斯基摩部落的方言一样毫无意义。事实的确如此。但是乔治一读到这里,他开始对门肯从这件事中得出的错误推断感到震惊。这个标题对牛津大学的教授来说毫无意义,并非因为它是用美国语言写成的,而是因为牛津大学的教授对棒球知之甚少。同一个标题在哈佛大学的教授看来也同样毫无意义,原因也一样。
乔治认为,牛津大学教授和哈佛大学教授之间的关系比起他们与同一国家里数百万其他的人有更为亲近的关系——他们彼此之间的思维方式、感受、生活模式等很接近。这一发现使乔治认识到学术生涯造就了独特的人类群体,这个群体由于精神的亲近使得他们与别的人类群体相互分离开来。乔治认为,这个学术群体具有自身的特点,这些特点不胜枚举,就像体育精英一样,他们创造了彼此交流的特殊语言。科学的国际化是另一个特征:没有所谓的英国化学、美国物理学,或者(尽管斯大林持不同观点)俄国生物学之类的说法,而只有化学、物理学和生物学这样的概念。所以,同样的道理,人们往往更喜欢把某个人说成化学家而不会说他是个英国籍人士。
同理,拜伯·鲁斯很可能会觉得英国职业板球选手杰克·郝布斯与他更为亲近,而与普林斯顿大学的希腊语教授的关系就比不上前者那么亲近了。在职业拳击界情况也一样。乔治认为,从实质上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完整的——纽约、伦敦、巴黎、柏林、罗马,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拳击手、驯马师、经理、推销员、掮客、皮条客、赌棍、贪污者、奉承者、报纸“专家”。他们都不是真正的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阿根廷人。他们只是拳击界的普通公民,他们待在一起要比待在各自的国家更具有归属感。
在多年的生活经历中,乔治·韦伯一直像海绵那样吸取所有的经验,这个吸取过程从来没有中止过,但是最近几年他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以前对一切事物都孜孜以求——他会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每一张面孔,能在大街上记住每个过客的相貌。在室内,他会在嘈杂、混乱的声音中辨析出每个人的说话内容——他时常沉迷在自己的感受和印象里。现在,他已经不再淹没于数量之中。他变得越来越成熟,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他开始以审慎的态度和全新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任何新感觉、新看法都不是孤立、毫无关联的;它以某种模式存在,然后经过筛选,形成可见的经验之环。这样,他一向活跃的思维比以前更加自由,他无须再像以前那样通过记忆、领悟、思考、比较来寻找所有既存现象之间的关系。当他的思想注意到事情的联系和相似性时,就会产生一系列的发现,同时不仅识别出表面的相似性,而且识别出概念、实质的相同性来。
通过这种方式他了解了整个侍者群体。这个群体的人数比其他任何一个群体都要多,他们似乎创造了一种特别的自我世界,这个世界里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所谓的国籍和种族之分。由于某种原因,乔治对侍者尤其感兴趣。可能因为他早年生活在小镇的中产阶级环境中,也因为他从出生起就对工人阶级产生了友谊,还因为他觉得侍者站在桌子旁边、提供服务的经历既新颖又刺激,那种新鲜感永远都不会褪去。不管什么原因,他认识许多国家里的上百名侍者,曾经同他们促膝长谈,与之亲密地打过交道,非常了解他们的生活。正是通过这一切,他才发现侍者之间并不存在国籍的差异,而他们自己心里却有一种分离的种族气质。这一点甚至对于法国人也适用。据乔治所知,他们是最苛刻、最褊狭、适应性最差的民族了。令他吃惊的是,甚至连法国的侍者都觉得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族群,而不是法国人的一部分。
侍者这个职业赋予了这个群体独特的气质,这一点与蒙古人的气质恰好相反。他们靠精神的共同性团结起来,而仅靠一点爱国主义情感是根本做不到的。而这种精神的共同性——思想、目标、行动的统一性——形成了他们明确的外在特征。乔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认为,不管侍者走到什么地方,他都能认出他来,不管他是在纽约的地铁里还是在巴黎的公共汽车上,或者在伦敦的大街上。曾经有很多次,他同那些自己怀疑可能是侍者的人打过招呼,并同他们进行过交谈,发现他的判断十次有九次是正确的。他们的脚与腿、他们移动、走路、站立的姿势都能准确地反映出自己的身份。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一生中花大部分时间站着或者奔波在厨房与餐桌之间、来回跑动端饭送水的缘故。其他阶层的人,比如警察,也经常站着,但是却没有人能错误地把警察看成侍者。(乔治发现,各国的警察形成了另一个族群。)
年老侍者走路的姿态最灵活。他们会因患痛风和风湿病而痛苦地拖步行走,但行动起来既熟练又敏捷,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悉心保护自己的双脚。这是多年的“是的,先生,马上就来,先生”或“Oui,monsieur.Je viens,Toute de suite.” 换来的敏捷。这是服务、派遣、不断点菜催促的步子,在某种程度上,侍者将全部的灵魂、精神和品格浸注其中。
如果有人希望能马上弄明白侍者族群与警察族群之间在情感、精神方面的差异,那么只需要观察他们的步态就可以一目了然。比较一下,一位侍者应一位蛮横顾客的要求朝餐桌走去,而一位警察却朝混乱的事故现场走去(不管在纽约、伦敦、巴黎还是柏林),一名男子四肢伸展倒卧在人行道上,假定他是心脏病发作,或被暴徒打倒。人们都围成一圈站在那里。警察走过来的时候会着急吗?他会快速冲向现场吗?他会像侍者那样快速、拖着脚、热情、仔细地走向现场吗?他不会的。他会故意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一步一步重重地踏过来。他走到跟前后,会用缓慢、评判、冷酷的眼神瞧着他。他不是为接受命令而来,而是为了发号施令。他为控制局势、调查情况、驱散人群、攀谈而来,并非接受指责而来。他的全部神态表现出一种身穿制服的原始野蛮,也表现出所有其他相关的精神和智力因素,这些因素通过某种授权的权威而产生出来。在所有这些从他独特的人生前景等方面,他几乎同侍者刚好相反。
那么有没有人会因为这一事实怀疑侍者和警察属于不同的族群呢?难道说一个法国侍者和一个德国侍者的关系胜过他与法国警察的关系这一事实很难理解吗?
从一开始,麦耶·本迪恩就引起了乔治的兴趣。倒不仅仅因为他是荷兰人。他具有荷兰人的红润脸色,具备荷兰人的诚实与热忱,具有荷兰人的深沉——一种与德国人完全相异的粗壮,主要在于前者的身体娇小。这种娇小通常在他们的表情与嘴的外形上一览无遗。而眼前的麦耶·本迪恩恰好具有这些特征。他噘着厚厚的嘴唇,浑身很整洁。这是典型的荷兰嘴唇——是一位身体娇小、谨慎者的嘴唇,他深知黄油应该涂在面包的哪一侧。在全荷兰的任何一座城市里,人们都能看见他们站在美丽、精致房子的窗户后面,窗户全都紧闭着。看见他们安静、秘密地享受着最美好的一切,不住地咂巴着肥厚、噘起、性感的嘴唇。
荷兰是一个令人称奇的小国,而荷兰人是一个令人称奇的矮小民族。正如他们的国家一样,荷兰人全都是个子矮小的人。乔治不大喜欢小国家或个子矮小的人。因为一看见他们小而肥大、湿滑、噘起的嘴巴,就会让人想那些谨慎、自我满足的人来,想起与1914年战争相关的事情来,想起他的邻居们流血牺牲的事情来,想起某些不惜草菅人命、中饱私囊的人来,想起某些自身干净、整洁、优美、满足、平静、简朴地生活在那些迷人、美丽的房屋中,却对一切美好的事情置若罔闻的人来。
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麦耶·本迪恩的确是个荷兰人。但是他也是另外一种人,正是这一点才吸引乔治兴趣盎然地打量着他。他除了具有荷兰人的特点以外,还具有一种在乔治看来属于小商人族群的特点。和所有这个族群的成员一样,他也具有他们的那种神态。不管他生活在荷兰、英国、德国、法国、美国、瑞典,还是日本。他突起的下巴流露出一种严厉和贪婪。从他的眼睛周围流露出某种狡猾和诡诈,在光滑的肉体中流露出某种不道德的东西,在干枯、下陷的脸上流露出某种空洞、静止的表情,这种表情揭示了一种贪婪的利己主义与缺乏创见的知识分子生活。这张脸常会被人误认为美国人的脸,但它并不是。它不属于任何国籍,它只属于世界各地小商人的族群。
很显然,他是能在自己的同僚(在芝加哥、底特律、克利夫兰、圣路易斯或卡拉马祖)中间找到合适位置的人。在每周由扶轮社组织的午餐会上,他谈吐自然、轻松。他会与最优秀的同僚一起咀嚼雪茄,当主席讲到有些成员“脚踏实地”时,他赞许地摇摆着脑袋,兴高采烈地与同僚们欢闹,说些粗俗的幽默,并被人称为“开玩笑”。他也会加入到阵阵大笑中,这种笑声是对某种机智和智慧的接受。他们会在更衣室里收集草帽,然后带回家丢在地板上,兴奋地践踏着,直到踩得粉碎。当演讲者再次宣扬那些“服务”“扶轮社的目标”及其“为世界和平的计划”时,他会面色红润、盲目、冷漠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乔治可以很轻易地想象出麦耶·本迪恩坐在头等车厢里,沉重地颠簸在美国大陆,在普式车厢里开始同一位家境殷实的人攀谈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粗雪茄,递给他刚刚结识的伙伴,一边满意地品味着自己的雪茄。他点着头表示赞许,并说道:“前天我跟一个来自克利夫兰的人聊天,他是全国最大的胶水生产商,他非常了解自己从事的行业,也清楚自己所说的一切……”没错,麦耶·本迪恩会认可他的兄弟、他的亲人、他找到的孪生姐妹,并会马上建立起适当、亲密的关系。但是迈克哈格和韦伯却做不到,即使陌生人和他们一样,也是美国人。
乔治知道迈克哈格对这种人很反感。这种反感曾经强烈而讽刺地呈现在他的作品里。乔治似乎觉得这种反感是出自某种情感上的仇恨,但仅仅是仇恨而已。那么,迈克哈格为什么要把此人邀请到这里来呢?他为什么要寻求这种友谊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虽然迈克哈格和韦伯与本迪恩的世界不相同,但是他们二人仍然具有本迪恩的某些特点——迈克哈格可能更是如此。虽然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每个人都能找到彼此之间的共同点,这便是自然的人性世界,世俗、吃、喝、相互交往、喜欢群居的世界。每个艺术家都极其渴望这个世界。他时常饱受孤独和群居的两极折磨。在孤独中,他不得不工作。但是友谊也是必要的,没有这种情谊,人就会迷失方向。因为缺乏友谊,人就会失去生命的本质,他对这一点的要求比任何人都高。一个人要想变得成熟,要想在艺术的追求中有所建树,他必须要学会与别人分享。但他对友谊的需要往往显得非常急切。他对生活的渴望常常使他变得像个愚蠢的傻瓜,像个虚伪、不诚实的非利士人和无赖。
乔治能理解迈克哈格的处境。他本人也有过多次相类的经历。迈克哈格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闻名全世界的人,一个达到巅峰的人,这是每个作家都渴望达到的高度。但正因为此,他的幻灭和失望才会比过去更加巨大、更具有危害性。
这是怎样的幻灭、怎样的失望啊?这是一种尽人皆知的失望……大部分都是艺术家……这种失望就好比你的手已经碰到了鲜花,但就在一瞬间,它却褪色枯萎了。这种失望来自艺术家顽强而容易忘却的童年,来自不屈的希望和坚定的冒险精神,这种精神已经经过了上万次的失败与气馁。但是,这种精神并不是无法挽回。直到现在,这种精神不仅从绝望中汲取了智慧,从失败中学会了接受,从幻灭中学到了玩世不恭,而且似乎在每一次的拒绝中变得更加强壮,在成长中更加充满热情,对实现最后的胜利越有信心,失败也就连续不断而且更加彻底。
迈克哈格像个快乐的孩子似的接受了自己的成功和胜利。满怀炽热的渴望,他终于接受了象征荣耀的名誉学位。之后,他几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切便结束了。这是他自己的荣誉,是别人授给他的,他已经拥有了它,他与世上所有的伟大人物站在一起,接受人们的喝彩与赞美,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他还得继续走下去。他的胸中燃烧着烈火,心中怀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接受了他的荣誉,不断地重复着雷同的演讲词、活动和颂词。他一个人前往欧洲,并从一个地方巡游到另一个地方;他想寻找某些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东西,也许这些东西存放在某个地方,但是他却不知道。他来到哥本哈根,面对的是葡萄酒、女人、白兰地、记者,然后又是女人、葡萄酒、记者,然后又是白兰地。他来到柏林,面对的是记者、葡萄酒、女人、威士忌、女人、葡萄酒和记者。然后来到维也纳,面对的是女人、葡萄酒、威士忌、记者。最后来到巴登-巴登接受“治疗”,如果你不反对,就姑且称为治疗吧。在这里他面对的是葡萄酒、女人、记者;的确是为了治疗,在这里他面对的是彻底的饥饿、彻底的口渴、彻底的胜利、彻底的失败、彻底的幻灭、彻底的孤独和厌倦;后来,为了治愈不治之症,为了治愈内心的隐痛,为了重新燃起心中的激情,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一生无休止的吃喝休息。有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这种不治之症呢?赐给我们一种治病的良方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这些折磨人的东西都除掉吧!接受它吧!留在身边!然后再还回来!哦,让我们发现它吧!他妈的,从我们手里拿走吧,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到时候再还回来吧!那么祝你晚安。
就这样,这只受伤的狮子,这只精力充沛、怒气冲冲的猫,永远不停地徘徊在无数欲望和命运的门口。面对欧洲的壁垒,他不停地寻找、追逐、感到口渴和饥饿、不停地痛斥自己,陷入疯狂和迷茫之中,最终在阿姆斯特丹找到了一位红脸荷兰人,并同他连续瞎混了3天,而现在他开始讨厌红脸荷兰人的粗鲁,想把他彻底赶出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想知道整个事件是如何开始、而自己又是如何获得自由、然后又孤身一人的。现在他就在这里,就在伦敦某酒店的客房里来回踱着步。
斯道特先生的样子看起来更加令人费解。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麦耶·本迪恩与迈克哈格先生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而斯道特先生却一点都没有。此人的行为举止好像专门在与迈克哈格作对。他的性格浮躁而狂妄,他的观点中常常带着某种令人恼火的道德偏见。总体而言,他是个十足的笨蛋。
他从父亲手里继承了一家出版公司,该公司声誉不错,拥有令人尊敬的地位。在他的领导下,这家公司开始逐渐堕落,变成了专门出版宗教宣传手册和小学课本的小公司。他们出版的文学书籍少得可怜。斯道特先生的文学和批评标准专门针对Jeune fille(法语,意为“年轻人”):“这是一本书吗?”他会低声问任何一位怀有抱负的新作者,还不时地转动着眼珠,“这就是你打算让你女儿读的书吗?”斯道特先生并没有年幼的女儿,但是在他的出版公司里,他始终表现得好像有个年幼的女儿似的。凡是他不情愿阅读的书是绝对不能出版的。其结果可想而知,出版的书要么粗制滥造、奉承拍马,要么过分渲染、令人厌恶。
多年前乔治曾经偶然见过斯道特先生,后来他应邀到他家里做过客。他娶了一位身材高大、胸脯宽大的女人。这个女人的下巴令人生畏,嘴角还经常挂着一种固定的笑容,眼镜用黑丝带系着。这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致力于艺术,她和斯道特先生的婚姻生活从来没有干扰影响过自己的艺术。事实上,她没有让婚姻影响到她的名字,而一直坚持使用她响亮的女性头衔: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她和斯道特先生开办了一个沙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许多人前来与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共同探讨艺术。乔治曾经应邀参加过这种聚会,对此他仍然记忆犹新。第一次偶然会面之后没几天,斯道特先生便打电话给他,态度坚决地邀请了他。
“你可一定要来啊,年轻人,”斯道特先生在电话那头吃力地说,“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你也知道这一点。亨丽埃塔·索顿斯托尔·斯普吉林会到场的。你一定要见见她。珀涅罗珀·布哈娜·匹吉格拉斯打算朗诵她本人写的诗。还有霍顿斯·黛尔兰西·麦坎恩会朗读最新的剧本。你无论如何都要来啊。”
在他的一再请求下,乔治最终接受了邀请并参加了他们的活动。那次活动的确意义非凡。额头长得颇像教皇的斯道特先生在门口迎接了他,并把他带到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的面前。在表达完他的敬重之后,斯道特先生兴高采烈地领着年轻人同屋中的其他客人一一见了面。现场有好几个女人长相十分可怕。她们和大人物科妮莉亚一样,大多数都有三个名字。斯道特先生做介绍的时候,他张开大嘴,声音洪亮地念着她们的三重头衔。
乔治惊奇地发现,所有这些妇女都具有和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类似的特征。倒不在于外表相像。他们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瘦,有的胖,但神态都大同小异。她们一谈起艺术,个个变得自信而有权威。她们谈了很多与艺术有关的东西。事际上,这种聚会的目的就是谈论艺术。也就是说,他们全都是作家。他们给小剧院写独幕剧,也写小说、小品文、文学评论,或者为孩子们写诗或写书。
亨丽埃塔·索顿斯托尔·斯普吉林宣读了她专为小孩子撰写的小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小姑娘等待心中白马王子的故事。珀涅罗珀·布哈娜·匹吉格拉斯朗读了她写的几首诗,一首是关于古怪手风琴师的,另一首是关于古怪穷老头的。霍顿斯·黛尔兰西·麦坎恩读了她的剧本,剧情是关于中央公园的森林幻想,剧中一对恋人沐浴在春光里,坐在长椅上,而一位名叫潘的人昂首阔步地边走边用笛子吹出疯狂的曲子,狡猾地斜眼瞧着那一对恋人。而整出剧里没有一行提到天真的姑娘脸上露出的愤怒和羞涩。事实上,整出戏都非常欢快。
朗读一结束,她们便围坐在一起,喝着清茶,清脆悦耳地讨论各自所读的东西。乔治隐约想起共有两三个男性在场,但是他们个个身影黯淡,模模糊糊地像病态的鬼影一样在背景中不停地徘徊,他们看起来一个个顺从而卑微,好像是那些拥有响亮、三重名字之人的侍者,甚至丈夫。
乔治再也没有参加过科妮莉亚·福斯蒂克·斯普拉格举办的沙龙活动,再也没有见过唐纳德·斯道特先生。而此刻他就在眼前,就在劳埃德·迈克哈格先生的公寓里,乔治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要是斯道特先生曾经读过迈克哈格的任何书——这是最不可能的情况,那么作品中的嘲讽描写肯定会激起他的道德良知。几乎在每一部作品中,迈克哈格都要利用嘲弄手段来攻击斯道特先生所珍视的理想和神圣的信仰。然而,在迈克哈格的房间里他似乎对这种亲密关系见怪不怪,泰然自若地啜饮着他的干雪利酒。
他在这里干什么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乔治并不需要别人告诉他答案。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迈克哈格迅速捻了一下手指,冲过去拿起了听筒,然后紧张地大声喊起来:
“喂,喂!”他等了片刻,热情而布满皱纹的脸扭曲着转向一侧,“喂,喂,喂!”他一边狂热地喊着,一边把听筒弄得咯嗒咯嗒直响,“是的,是的,谁?哪儿?”短暂的停顿,“哦,是纽约,”他大声叫道,然后又不耐烦地说:“那么好吧!一定办成!”
乔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打越洋电话,所以他带着惊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他。无边无际大海的景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自己经历的风浪,巨大的船舶被抛上抛下;他想起地球表面上巨大的曲线和时差;然而这时候迈克哈格的声音却愈加平静了,他平静地说着,好像在同隔壁的某个人谈话似的。
“哦,威尔逊,你好,”他说,“是的,你的话我听得非常清楚。当然了……是的,是的,这是真的。那当然了!”他大声说着,又回到了他刚才的狂热与烦躁中,“不,我已经和他彻底断交了……不,我不知道我将会去哪里。我还没有和任何人签过约……好的,好的,”他显得极不耐烦,“稍等一下,”他快速地说,“我看,还是等我们见面以后再说吧……我没法给你做出承诺,”他气愤地说,“我现在只能说,要是见不着你我就哪儿都不去。”出现了暂时的停顿,而迈克哈格却听得很认真,“你什么时候动身呢……哦,今夜!伯伦加莉亚。好的,那我下周在这里同你会面……好的。再见了,威尔逊。”他猛地中断谈话,然后挂上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他沉默一阵子,他扭曲、布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有些懊恼。接着,他又耸了耸肩膀,叹了一口气,并说道:“哎呀,看来有麻烦了。新闻到处都在传播。他们都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布拉德福德—霍威尔。我想现在他们早就跟在我后面了。刚才打电话的是威尔逊·福斯吉,”他提起了这位美国最了不起的出版商,“他今晚就要动身了。”突然,他的脸因为某种神奇的快乐而扭曲着。他发出尖锐、咯咯的笑声,“天啊,乔治!”他一边尖声叫着,一边用手指捅了捅韦伯的肋骨,“你说棒不棒?是不是很了不起?你能做得到吗?”
唐纳德·斯道特先生故意清了清喉咙,以示提醒,而且还特意抬了抬眉毛:“我希望,”他说,“在你同福斯吉有任何往来之前,必须听听我的意见。”他有力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教皇一般总结道:“斯道特……斯道特公司……想把你列在单子上。”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迈克哈格兴奋地说,“斯道特!”他突然扯大了嗓门。“斯道特?”他神情紧张而慌乱地后退着,然后又停了下来,浑身颤抖着,神情似乎很犹豫,好像不知道是否应该朝斯道特先生跳过去还是从窗口跳出去。他迅速地捻了一下手指,看着韦伯,再一次发出尖锐、激动的咯咯笑声:“你听见了吗,乔治?难道这还算不上了不起吗?斯道特!”他尖声叫着,又捅了一下韦伯的肋骨,“斯道特出版公司!你能做得到吗?难道这还算不上了不起吗?难道……好吧,”他刚要说话,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吃惊地望着斯道特先生。“好吧,斯道特先生,我们一起来谈谈这个,但是再换个时间吧。下个星期你来找我吧。”他激动地说。
说完这句话,他抓起斯道特先生的手,同他告别,而实际上另一只手已经把这位面容吃惊的绅士从座位上给拉了起来,然后护送着他走出了房门:“再见,再见!下周再来……再见,本迪恩!”现在他又对那位荷兰人说话了,一边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把刚才的全过程又重复了一遍。他伸开瘦骨嶙峋的手臂,像赶鸡一样把两位客人赶了出去,一直等他们走出了大门。在此期间他不停、反复地说着:“再见,再见。感谢你们的到来,下次再见,现在乔治和我要吃午饭了。”
他终于关上了房门,转身回到房中。很明显,他看起来非常不安。
35 客人
本迪恩和斯道特被突然、无礼地赶出房间以后,乔治神情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这时候,迈克哈格正神情疲倦地盯着他。
“坐下,坐下!”迈克哈格喘着气说,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他交错着两条瘦腿,神态显得好奇、可怜、虚弱,“我的天哪!”他边说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太累了,感觉好像穿过了香肠磨具似的。那个可恶的荷兰人!我跟他一起去了阿姆斯特丹,后来就一直不停地到处走。天啊,自从离开科隆以后,我们就几乎没有吃过东西,已经有4天了。”
他也能看得出他很疲惫。所以他所说的几天没吃东西这件事,乔治觉得应该是真实的。他看起来精神恍惚、疲惫不堪。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两根细长腿就像两根柔软的细绳子一样,他疲惫的身体好像齐腰分成了两截。似乎不借助外力,他就再也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而就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迈克哈格猛地跳了起来,就像被电击中了一般。
“天啊!”他尖声叫道,“怎么回事嘛?”他赶快朝电话跑过去,粗野地抓了起来,然后快速地应答:“喂,哪一位?”然后激动而亲切地说:“你好,里克,你这个浑蛋,你!你小子究竟去哪儿了?我整个早上一直打算赶到你那里……不对!不对!我昨晚才到这儿的……我当然会去看你的。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不,不,你不需要来看我。我这里有车。我们可以开车过去。我还要带个人一起来……谁?”他突然兴奋而尖声地笑起来,“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会知道的。我们一到……吃晚饭?好的,我会尽量赶到的。有多远……两个半小时?七点钟。我们会腾出时间的。等一下,等一下,你的地址?等一下,我把它记下来。”
他突然坐在写字台前,摸索着想找笔和纸,然后迫不及待地对乔治说:“把它记下来,乔治,按照我说的记。”地址是在萨里,一个位于乡间小路旁的农场,距小镇只有几英里。那里的地理位置相当复杂,涉及弯路、十字路口,但乔治最终全部准确地记了下来。接着迈克哈格兴奋地向他的主人保证他们会腾出时间、赶到那里吃晚饭的,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哎呀,你听着,”他迫不及待地说,声音里再次充满了燃烧未尽的惊人活力,并从地上直跳起来,“快点,乔治!我们要振作起来!我们马上就出发!”
“我——我——我——我们?”乔治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是说我吗,迈克哈格先生?”
“是的,是的!”迈克哈格不耐烦地说,“里克正等着我们去吃晚饭呢。我们不能让他等着。快点!快点!我们马上就动身!我们要走出伦敦城!我们要去某个地方!”
“某个地——地——地——地方?”乔治再次结巴起来,既惊讶又迷惑不解,“可是我们要去哪——哪——哪——哪里,迈克哈格先生?”
“去英格兰西部,”他马上大声喊起来,“我们要去里克家,并在那里过夜。明天……明天,”他一边咕哝一边烦躁地走来走去,并做了一个不祥的决定,“我们要立刻出发,到英格兰西部去,”他再次咕哝道,仍然没有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他把干瘦的手指放在大衣翻领上,说了声“教堂镇、巴斯、布里斯托、威尔士、埃克塞特、梳士巴利、德旺郡、考威尔海岸,”他狂热地大声说着,然后开始绝望地寻找起大教堂的地理位置来,他断断续续的句子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说出了英国的很大一部分区域,“远离这个城市,”他继续说着,“远离这些华尔不实的酒店……这家酒店就是其中之一。我憎恨他们,憎恨一切。想去乡下吗……英国的乡下?”他乐滋滋地说。
乔治的心猛地一沉。这可不是他所希望见到的。他来英格兰是想完成他的新书。这项工作一直进展得很顺利。他已经制定好了每天的写作任务,他可不喜欢在自己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的时候,突然受到某种干扰。另外,谁也不清楚迈克哈格所讲的短途旅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迈克哈格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而且紧张地在房中来回走动,任由自己的思绪驰骋在他一时之念想出的田园风情中。
“是的,英格兰乡下……一点没错,”他乐滋滋地说道,“夜里我们会在路边过夜,并在那里做饭,或者住在某个古老的假日旅社里……就是那种真正的英国乡下旅社,”他故意强调地说,“大杯的淡啤酒,火边放着烤透的肉排,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呃,乔治?”他大声地说着,枯萎的脸上显露出兴奋的活力,“以前我有过类似的经历。许多年前我和老婆一起游历过整个英国。我们当时开着一辆拖车,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晚上就睡在拖车上,并在那里做饭,真是妙不可言哪!”他大声咆哮着,“这是了解乡村的真正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乔治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时候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连几个星期他一直盼望着能见到迈克哈格。当迈克哈格准备约见他时,他立刻兴奋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并急忙赶来同他共进午餐。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被他拐去做旅行伙伴,而此次旅行可能会长达数日,甚至数周,最后几乎哪儿都去不了。他对此次旅行毫无兴趣,要是能避开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心中狂乱地想要寻找一条摆脱的办法,他该如何是好呢?他并不想得罪他。他对迈克哈格充满深深的钦佩和尊重,即使他有意或无意伤害了他或者他的感情,他都能够接受。这个人曾经怀着莫大的慷慨和无私的热情,利用自己的权威和声望想尽办法把他从低微的生活轨迹中提拔起来,他怎能拒绝他的邀请呢?
尽管他们相识很短暂,但是乔治已经明白无误地肯定迈克哈格的确是一个品德高尚的好人。他知道迈克哈格撕裂的伤口饱受过多少痛苦的折磨,其中也包含了多少的正直、勇气与诚实。不管他一生中饱受过多少纷扰、混乱、扭曲,不管经受过多少痛苦、艰辛、挖苦,很明显,迈克哈格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乔治觉得,任何一位有才智的人都会马上看出这一点来。就在他继续观察、打量着迈克哈格的时候,他对这张令人震惊的脸有了全新的理解——通红的肤色、被水泡过的眼睛、瘦弱的身材、紧张颤抖的双手……这一幅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似乎代表了这个人的品质。而奇怪的是,这幅画像恰好就是亚伯拉罕·林肯的形象。除了身材的高度和瘦弱之外,迈克哈格与林肯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乔治觉得,他们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的朴素和令人惊奇的丑陋。这个特点非常明显,所以看起来极为奇特。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管迈克哈格的姿势、语调、神态如何,他的丑陋却总是透出一种巨大而潜在的尊严。在他平静的时候,这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相似性显得尤为突出。
直到目前,乔治一直费力地思考着该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而迈克哈格却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弯曲着瘦长的腿,一只布满雀斑、骨节巨大的手在他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支票本与钱包。最后他终于摸着了,他的手仍然在不停地颤抖着,但即使如此,也没有影响他沉静的尊严和力量。他把钱包和支票本放在膝盖上,在背心的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掏出来一只旧而磨损的盒子,啪的一下打开来,仔细地取出一副眼镜。这是乔治见过的最为普通的眼镜了。这副眼镜看起来似乎属于华盛顿,或者属于富兰克林,或者属于林肯本人。眼镜框、鼻子扣以及眼镜柄都是普通的银质材料。迈克哈格仔细地把它打开,然后用双手慢慢地调整好间距,接着将眼镜柄架在他大而长满雀斑的耳朵上。一切完毕后,他低下头,拿起钱包,把它打开,然后非常仔细地数起钞票来。这个场面的转换效果是惊人的。几分钟前那个易怒、暴躁、紧张过度的形象完全不见了。现在这个瘦长、丑陋的人坐在椅子上,戴着银边眼镜,脸扭曲、布满皱纹,正若有思地低着头,瘦骨嶙峋的大手灵巧地翻动着钱包里的每张钞票,显然是一张精明者的肖像。他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尊严、充满了自信。他说话的语气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一边点着钞票,一边头也没抬、平静地对乔治说:“按一下那个铃,乔治,我们还需要再拿些钱,我派约翰到银行去取。”
乔治按响了铃,那个穿着排扣的年轻人很快就来敲门了,然后走了进来。迈克哈格抬起头扫视了他一眼,然后打开支票本,掏出自来水笔,平静地对他说:“我需要一些钱,约翰,你拿上这张支票到银行兑换一点现金,好吗?”
“非常乐意,先生,”约翰说,“亨利在门口,先生,他在车里,他想知道是不是要等一会儿。”
“是的,”迈克哈格说,仍在填写着支票,“你告诉他,我马上用得着他。告诉他,我们20分钟后就准备动身了。”他撕下了支票并把它交给那名年轻人。“顺便说一下,”他说,“你返回的时候,拿些东西过来……衬衣、内衣、袜子等……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好极了,先生。”约翰平静地说完就走了出去。
迈克哈格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套上自来水笔,重新放回到衣服口袋中,接着收起了钱包和支票本,用同样严肃、富有耐心的动作取下了旧眼镜,折叠好后放进了盒子,啪地盖起来装进背心口袋。接下来,他比先前显得更加平静、更加亲切、更加友善了。他潇洒地把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说道:“哎,乔治,你最近在干什么?又在写另一本书吗?”
韦伯告诉了他实情。
“进展得还算顺利吧?”他问。
韦伯说他希望如此。
“跟第一部一样好,一样厚吗?内容不少,是不是?读者会很多吧?”
韦伯告诉他应该会这样的。
“那就好,”他说,“继续写下去,写完后交给读者,”他平静地说,“你已经找到了感觉。你知道该怎么写。继续写下去,把它写完……你会听到有不少人在胡言乱语,”他继续说,“你可能已经听到了不少。有很多自作聪明的年轻人会告诉你怎样写作,他们会说你写的都是不对的。他们会说你的写作毫无风格,毫无形式。他们会说你的写作不像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像普鲁斯特,不像格特鲁德·斯坦因,不像其他任何一位你应该像的人。想办法尽量接受这一切。相信所有你能相信的。尽可能地获得别人的帮助,但是你要是认为这一切都是虚伪的,那么就用不着太在意它们。”
“你能否知道这些究竟是真是假?”
“哦,是的,”他平静地说,“你总能明白这些真实与否。小伙子,你是一位作家,你不是一位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如果你只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你就不会明白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你可能说你不明白,可作家总是明白的。自作聪明的年轻人认为他不明白。这就是他们是自作聪明的年轻人的原因。他们认为作家要么嘴巴太笨,要么太顽固,根本不愿意听他们所说的话。而事实却是,作家知道的要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他们偶尔会猜准某件事,但是这种情况只是千分之一。他们的话虽然很不中听,但还是值得一听。他们说的可能是与你自己相关的事,你知道到头来还不得不注意那些东西。你一直在试图回避,并希望没有人会发现。他们猛击这些刺痛的神经时,要认真地听他们说,即使他们的话很伤人的心。但是一般情况下你会发现他们所说的东西,你其实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但他们却把那些很重要的东西看得一文不值。”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韦伯问,“他似乎应该做自己的医生才好,对不对?好像他应该自己找到问题的答案才行。”
“我从来没有找到别的方式,”迈克哈格说,“我觉得你也找不到。所以继续写吧,一直忙下去。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别停下来。我认识很多年轻人,他们写完一本书后就停滞不前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只能写一本书。很多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可能会这么认为,而且他们总是这么认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年轻人,你会写出上百本书的!只要活着你就要把它们写出来。别害怕自己才思枯竭,唯一的危险就是你自己感到沮丧而停滞不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停滞不前呢?”
“因为一般情况下,他会失去奋斗的勇气。他听了自作聪明的年轻人所说的话。他的第一本书反响很好。于是他便当真了。接下来,他开始对每一句夹杂着赞誉的评论感到忧虑。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再写下去。其实他的下一本书会和第一本书一样好,甚至更好。他生来就是强有力的重拳手,出手非常狠。但是现在他却开始学习出暗拳了。他注意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如何猛击,如何倒勾,如何从右手反击,如何避开重击,如何迂回,如何上下晃动,如何注意脚下。他学会了跳绳,但却忘记了与生俱有的、能致对手瘫痪的重拳,那么你知道你首先就会被一位差劲的运动员走上前来打得东倒西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别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尽可能多地学习知识、武装自己。尽可能多地吸收相应的指导,但要切记:再多的指导也难以取代你以前的右手重拳。如果你失去了这项本领,你可能学会了别人的一技之长,但却忘记了你的打斗套路。作为作家,你就完蛋了。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要不停地写下去,坚持下去。别让他们影响了你前进的脚步。犯你自己的错误,抓住恰当的机会,保持你原有的傻样,但是可别停止写作,不要停滞不前。”
“你觉得这种情况会发生吗?你觉得要是一个人真有才华,他会停滞不前吗?”
“会的,”迈克哈格平静地说,“会发生的,这种情况我已经见过了。只要你能坚持下去,你就会发现,他们所说的大部分事情、他们警告过你的大部分危险都将不复存在。比如,他们会说你滥用才华。他们会警告你不要为金钱而写作,不要为好莱坞出卖你的灵魂。不要做十几种与你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事情。你不会滥用自己的才华的。一个人的才华决不仅仅因为有人在他面前晃动一下数额巨大的支票,他就会滥用的。有人会一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一边唉声叹气地对你说,他并没有向好莱坞或者《星期六晚报》卖过什么作品,但他最终还是创作出了伟大的作品。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人很多。而出卖过作品的人最终却没有几个成为伟大的作家。事际上,我觉得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如果托马斯·哈代与《星期六晚报》签了合同,专为其撰写故事,你觉得他会像赞恩·格雷还是哈代那样写作?让我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吧。他会像托马斯·哈代那样写的。除了像托马斯·哈代那样写以外,他不会像其他任何人。不论是给《星期六晚报》还是给《比利上校的爆竹》投稿,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像托马斯·哈代那样写作。你无法让一个伟大作家滥用才华,因为伟大的作家不可避免地只会成为他自己。如果他不想,他就不会出卖自己的。我想有很多人曾想过,或想起他们曾经出卖过自己的才华。但是他可能会停滞不前。他听了太多那些自作聪明的年轻人所说的话。他可能学会了出暗拳、佯攻、猛击、迂回,他可能会一拳打空。所以不论你做什么,一定不能停滞不前。”
这时有人在敲门,迈克哈格回应了一声,约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卷崭新的英伦银行纸币。
“我想您要的就是这个,对吗,先生?”他边说边把钱递给了迈克哈格,“我数过了,共计100英镑,先生。”
迈克哈格接过纸币,折成一卷,随便地塞进了口袋。“好了,约翰,”他说,“现在你可不可以打包几件东西?”
他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望了望四周,接着又突然恢复了先前的狂热,大声地喊起来:“好了,乔治,穿上你的大衣吧!我们马上就要上路了!”
“但——但——但是,”乔治开始踌躇起来,“……难道您不觉得我们在出发前吃点东西会更好吗,迈克哈格先生?如果您很久没有吃东西,那您会很饿的。我们何不一起到什么地方弄点儿吃的?”
乔治的声音里包含着他全部的劝诱。他这时感到非常饥饿,渴望能“饱食”一顿珀维斯夫人为他准备的腌猪腿及豌豆。此外,他也希望在动身之前能同迈克哈格一起吃顿午餐,要是有此机会,他很有可能利用这一时机巧妙地劝阻他放弃立即动身的念头,然后不容分说地把他从英伦诸岛之旅的幻想中摆脱出来。但是迈克哈格好像预见到了韦伯的精心设计,也有可能担心再拖延下去会耗尽他几近枯竭的精力。于是他便简短而固执地说:“我们可以在路上吃点东西。我们马上出城。”
乔治知道争辩已经无济于事了,所以他没再说什么。他决定不论迈克哈格走到哪里,他都会跟着去。如果需要,他会在迈克哈格乡下朋友的家里过夜。他由衷地希望吃一顿能恢复体力的好饭,睡上一夜好觉,这很有可能帮助改变迈克哈格的目的。就这样,他穿上了大衣、戴上了帽子,与迈克哈格同乘电梯下了楼。临行前他在桌边交代了几句,然后他们共同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迈克哈格租来了一辆劳斯莱斯汽车。乔治一看到这辆华丽的汽车,不禁大笑起来,这就是他提出要周游英国乡村的汽车,他们打算在晚上用煎锅做饭,并在路边睡觉。所以这样的旅行肯定会成为英格兰最奢侈、最古怪的流浪生活。约翰已经下了楼,并把一个小手提箱放在后座旁的地板上。司机是个矮个子男士,身穿着合身的制服,轻轻用手碰了碰帽檐表示尊重。他和乔治一同把迈克哈格扶进了汽车。迈克哈格顿时变得非常虚弱,几乎快要倒在车里了。等他坐稳以后,他要求乔治把萨里的地址告诉司机,然后就瘫倒下去了。他的脸伏在胸前,失神的眼睛古怪地望着腰部。他把一只手塞进门旁安全带的环里。要是没有这一个支撑,他肯定会跌倒在地板上的。乔治踏进车内,坐在他的旁边,脑海里仍然拼命地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老天哪,他该如何摆脱这一切。
他们正式起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汽车平稳地驶进圣詹姆斯大街,在波迈尔大街的尽头拐过了弯,绕着圣詹姆斯宫行驶,接着又驶进了迈尔大街,一直朝白金汉宫和韦伯住处的方向驶去。车子从迈尔大街出来后,一路开过白金汉宫前面的开阔空地。这时候,迈克哈格突然猛地站起身来,透过细雨和蒸汽朝窗外张望着。这是个沉闷的日子,当车子驶过宫殿的时候,他开始踏着步子来来回回地移动起来,步态庄严,眼睛瞅着拐角的方向,接着又开始循原来的方向踏起步来,接着又开始后退。正在这时,乔治敏捷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
在那一刻,艾伯里大街就在附近,他似乎觉得非常亲切。乔治开始非常留恋他的床、挂念珀维斯夫人、想念还没有吃的腌肉和豌豆。那天早晨满怀信心的外出似乎成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当他想起与珀维斯夫人就什么地方吃午餐进行的谈话时,不由得苦涩地笑了一下。当时他们猜测迈克哈格先生要么会带他到丽嘉酒店,要么到潘汤街的斯顿饭店,要么在斯特朗大街的辛普森饭店吃午餐。但是现在,这些奢侈的幻想全都消失了。在这种处境下,如果能在路边的酒吧里随便吃上一块奶酪、喝上一品脱苦啤酒也会令他满心欢喜的。
汽车平稳地驶过王宫以后,他觉得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溜走了。他拼命摇晃着自己同伴的胳臂,以便让他及时明白自己就住艾伯里大街的角落里,看看能不能停一会儿,这样他就可以回家带上自己的牙刷和安全剃刀了,而这只需要一会儿工夫。对这一请求,迈克哈格做了严肃、认真的思考,最终吃力地表示许可,但同时强调要“动作敏捷”。于是,乔治把地址留给了司机,车子在靠近他的住处的地方缓缓地停了下来。迈克哈格的精神状态看起来相当差。他紧紧地抓着门旁的带子,车子快要停下来的时候,他不由得向前倒去,要不是乔治一把抓住他,他肯定会跌倒的。
“迈克哈格先生,”乔治说,“您应该先吃点东西,然后再继续出发。难道您不想与我一起上楼,让女仆给您弄点儿吃的吗?她给我做了一顿非常不错的午餐。我们可以先吃饭,20分钟后再出发也不迟。”
“不吃了,”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怀疑地盯着乔治,“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开溜吗?”
“不,当然不是。”
“那就好,快去拿你的牙刷吧,动作快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
“好的。我只是觉得你不吃饭并不是明智之举。如果你想吃饭,家里有现成的。”
乔治尽力说服他,而他却站在敞开的门口,一只脚搭在脚踏板上。迈克哈格没有回答,他的身子靠在座位上,紧闭着双眼。但是稍过了片刻他拽了拽带子,身子稍稍直起来一点儿,声音里有了一丝让步,他说:“你那里能喝杯茶吗?”
“当然可以,她会在两分钟内沏好的。”
对此他思考了片刻,然后有些不大情愿地说:“嗯,我不知道,我只想喝杯茶,这可能会让我感觉更好一些。”
“那么快走吧。”乔治连忙说道,一边拉着他的手臂。
司机和乔治帮他迈出了汽车。乔治让司机在原地等他们,他们会在30分钟内赶回来,而迈克哈格立刻把30分钟纠正成15分钟。接下来,乔治打开了临街的大门,然后缓慢、小心地搀扶着这个精疲力竭的人,将这个身材高大、瘦弱的人扶进了狭窄的楼梯。他们终于到了。乔治打开了大门,把他领进了起居室,然后让迈克哈格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但是他的脑袋马上就耷拉在胸前了。乔治打开那只小型开口燃气热水器,以便为屋子提供有限的热量。接着他唤了一声珀维斯夫人,她一听到他们的声音,马上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他迅速地在她耳边轻声说明了情况,介绍了尊敬访客的身份,然后打发她去沏茶了。
她一离开起居室,迈克哈格便微微站起身说道:“乔治,我困得要死,天哪,我简直能睡上一个月。”
“我刚才打发珀维斯夫人沏茶去了,”乔治回答,“她马上就沏好了,茶会让您感觉更好一点的。”
但几乎与此同时,好像说话的力量已经耗尽,迈克哈格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完全瘫倒那里。当珀维斯夫人端着茶壶和茶盘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茶了。他完全处在昏睡之中……忘却了茶和旅行,忘却了一切。
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轻轻地放下托盘,然后悄声对乔治说:“他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他需要睡眠。”
“没错,”乔治说,“他的确非常需要睡眠。”
“只不过让他睡在椅子上太说不过去了。我看是不是把他抬到床上去,先生,”她低声问道,“把他抬到你的房间里去吧,他可以睡在你的床上,这样他会更舒服一些。”
乔治点了点头,蹲在椅子旁边,抓起迈克哈格的一只长胳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用手臂搀扶着迈克哈格的腰,一边抬起他一边鼓励地说:“起来吧,迈克哈格。如果你能躺下来,把身子伸展,你会感觉更好一些的。”迈克哈格鼓足劲儿从椅子上下来,然后顺势朝前走了几步,迈进了卧室,刚到床边,他便再次倒了下去,这次是脸朝下跌倒的。乔治把他的身子翻了过来,拉直四肢,取下衣领,脱去了鞋子。这时候,珀维斯夫人拿东西盖在他的身上,以防着凉。因为外面湿冷的阴雨和迷雾已经侵入了卧室。他们把毛毯和棉被全都盖在他的身上,并拿来了一只小型电热器,打开了电源,让它正对着他。为了让房间变得更暗一些,他们拉上了窗帘,然后关上房门,只把他留在那里。
珀维斯夫人真是出色极了。
“麦哈克先生太疲倦了,”乔治对她说,“睡一会儿觉对他有好处。”
“啊,是的,”她点着头,聪明而同情地说,“能看出来他的压力很大。他要同许多人会面,而且日夜奔波劳顿,这些都很容易看得出来,”她继续一板一眼地说着,“他饱受了旅行的疲惫之苦。可是你……,”她的语速很快,“……你激动得连午饭都没吃,可别太累了。快来吧,吃点东西吧。腌猪腿很好吃,先生,我马上就弄好了。”她劝他。
乔治对她的建议表示热烈的赞同。她赶紧跑进厨房,一会儿便又走了出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他立刻走进小餐厅,吃了一顿丰盛的腌猪腿、豌豆、煮土豆、一块苹果馅饼、一块奶酪,喝了一瓶巴斯淡啤酒。
吃完饭后,他重新走进起居室,打算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这是一个小沙发,对他来说,这个沙发真是太小了,但是他已经24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所以沙发似乎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他将双腿悬搭在沙发的另一头,身子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后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珀维斯夫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把他的鞋子放在椅子上,在他的身上盖上了一块毛毯。他还隐约地感到她拉上了窗帘,让房间暗了下来,接着便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再到后来,等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乔治听见她打开了大门,站在那里倾听着什么;接着便轻声地踮起脚尖踏过地板,打开了卧室的门,然后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显然她对一切感到满意,于是便又踮着脚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他听见她轻轻地走下了楼梯。不大一会儿,临街的大门也关上了。他再次睡了过去,香甜地睡了很久。
等乔治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迈克哈格也已经起了床,正不安地在卧室里来回乱转呢,他显然是在寻找电灯的开关。乔治站起身来,打开了起居室的灯,而这时迈克哈格走了进来。
他身上又一次发生了惊人的改变。短暂的睡眠似乎已恢复了他的活力,但恢复的程度与趋向是乔治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原本希望几个小时的睡眠会让迈克哈格能更加冷静一些,并能使他明白远行前良好的休息是明智之举。但是此刻,这个人却像发怒的狮子一样苏醒了过来,这时候犹如困兽一般来回踱着步子,正因为原来的行程安排受到耽搁而恼怒不已。他不停地催促乔治准备马上启程。
“你准备好出发了吗?”他说,“你是不是想要打退堂鼓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治刚刚苏醒过来,感觉还迷迷糊糊的。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门铃在一个劲地响,而且已经响了很长时间。或许正是这个声音才把他们二人吵醒的。乔治对迈克哈格说了声马上就回来,然后跑下楼梯打开了大门。毫无疑问,来人正是迈克哈格的私人司机。在兴奋和下午的疲惫中,他们两个人都把他完全忘在了脑后,而这个可怜的人一直坐在他闪亮的车子里等着他们呢。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钟,可是在伦敦连绵阴雨、多雾、湿冷的冬天,天色往往暗得很早。此时外面已经像午夜一样漆黑了。街灯早已亮了起来,店铺里的光芒照射在雾中,发出模糊的光辉,大街寂静而荒凉。但是在屋顶上面,阵阵大风吹来,发出轻轻的吼叫声,预示着一个疯狂的夜晚。
乔治打开大门,看见矮个子司机正耐心地站在那里,手中恭敬地拿着他的鸭舌帽,但还是流露出一种竭力克制的焦虑。“对不起,先生,”他说,“我想问您知不知道迈克哈格先生有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
“计划?计划?”乔治结结巴巴地说,但仍然不够清醒,于是他就像狗儿刚从水里出来时一样,为了安定自己,努力地摇了摇头,好让自己从迷惑之中恢复过来,“什么计划?”
“关于前往萨里的计划,先生。”矮个子轻声说道,说话的时候还快速、惊恐地瞧了瞧乔治。他怀疑自己将会只身与这两个危险的疯子一道走向犯罪的道路,内心充满了矛盾。这种怀疑在后来逐渐变为深信不疑。这一怀疑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意识里,但是他依然流露出一种热情、紧张、关心的态度,暂时掩盖了自己的忧虑,“您知道,先生,”他继续平静地说,声音里夹带着某种歉意的暗示,“这正是我们今天下午到这里来的原因啊。”
“哦,对,对。是的,我想起来了,”乔治边说边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心烦意乱地说:“是的,我们有计划,不是吗?”
“是的,先生,”他语气柔和地说,“你想起来了吧,”他继续说道,语气多像一个仁慈的长者在给孩子们讲故事,“你想起来了,先生,没有人会像我这样长时间把车子停在大街上。警察……”他歉意地咳嗽起来,连忙用手背挡住了嘴,“警察刚才对我说,先生,他告诉我车子不能在街上停得太久,他要看着我离开。所以我觉得最好还是问一问您,先生,看您知不知道迈克哈格先生到底想怎么办。”
“我……我想他肯定要继续出发,”乔治说,“也就是说,和开始的计划一样,我们要继续前往萨里。不过,你刚才说警察让你把车子开走?”
“是的,先生,”司机耐心地说。他的手里拿着自己的鸭舌帽,正仰着脸看着乔治,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好吧……”乔治使劲想了一阵,然后猛地对他说:“这样吧,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就绕着大街转圈儿吧,绕着大街转圈儿……”
“好的,先生,”司机说完又开始等着他说话。
“5分钟后再返回这里,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好极了,先生。”他偏着脑袋,会意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戴上帽子,重新上了车。
乔治关上大门,上了楼梯。待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迈克哈格已经穿好了外套、戴好了帽子,这时候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是您的司机,”乔治说,“我把他给忘了,但是整个下午他一直在外面等着咱们呢。他想知道我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迈克哈格尖声地说,“我们要继续出发!我的天哪,我们已经晚了四个小时了!快点,乔治!”他烦躁地说,“我们快走吧!”
乔治领会了他的意思,知道试图改变他的目的是没有用的。于是便带了一个手提箱,把牙刷、牙膏、剃须刀、剃须霜和刷子都塞了进去,同时还带了两件睡衣。他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帽子,关掉了电灯,然后站在过道里说:“我准备好了,如果你也准备好了,咱们就出发吧。”
他们走进迷雾茫茫、细雨纷纷的大街上时,汽车正好转了回来,然后停在了路边。司机从车中跳出来,给他们打开了车门,迅速地把他们赶了进去,然后沿着湿漉漉的道路平稳地朝前驶去,车轮发出咝咝的声音,在后面留下漂亮的车轮印。他们驶过切尔西,掠过大堤,穿过巴特海桥,然后穿越外伦敦地区巨大、辽阔的交通中枢,一路驱车朝西迈进。
后来韦伯把这次旅行形象地描述成一场噩梦。他们越过泰晤士河的巴特海桥时,迈克哈格又一次瘫了下去。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在他取得巨大成功以后,一连好几个星期他都面临着失望与空虚。他狂热地寻找那些他并不知道的东西:他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见了一个又一个人,不断地将自己置身于陌生的冒险之中。在这种不可能实现的追寻中,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喘息的时机。最终,他一无所获。或者更准确地来讲,他在阿姆斯特丹遇见了麦耶·本迪恩。在这之后,很容易明白迈克哈格先生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因为在他旅行的终点,他只找到了一个红脸的荷兰人,那么,我的天啊,他至少了解了这个红脸荷兰人的本质。接下来一连数日,他一怒之下开始让荷兰人经受他的考验。他对待荷兰人比对待他自己更加严厉,甚至不再吃东西了,他耗尽了自己身上看似永不衰竭的能量。所以在这一刻他瘫倒了下去。他下午小睡带来的那一点力量的光芒现在已经迅速耗尽了。他躺在汽车的座位上,怒气已经没有了。而他疲倦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紧闭着双眼,脑袋随着汽车的运动轻轻地摇晃着。他的长腿无力地朝前伸去。乔治坐在他身旁,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清楚他们要去何处,哪里才是旅行的终点。他的眼睛紧盯着矮个子司机的脑袋,在这一刻他正弯着腰坐在方向盘的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在汽车之间、在浓雾弥漫的夜晚,他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
他们把伦敦地区巨大的神经中枢抛在身后,一条又一条的大街透出雨雾蒙蒙、微弱的光亮。路边一排排的砖房看起来已经在大雾、烟尘和污垢中浸泡了无数个日子。无休止的行政区域网络、无数村庄形成的巨大聚合体,在这一刻都毫无形状地、怪异地连成了一片。很快,他们就穿越了这些人口拥挤的广阔区域。一会儿又开始见到灰蒙蒙的街灯,看见肉店里透出的温暖光芒,那里悬挂着红褐色的牛肉、光溜溜的禽类,而肉店老板系着长长的白围裙;接着他们又看见了酒类商店,看见酒吧里透出的朦胧、温馨,听到人们的低语,而门前却是被雨水打湿、发出昏暗微光的人行道。接着他们又看见豆汤色的黑暗,然后又看见浓雾中模模糊糊的一排排房屋。
他们终于来到了开阔的乡村。这里有黑乎乎的土地,空气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泥土清香,整个农村地区点缀着一连串稀疏的灯火。风儿吹过田野,向他们猛扑过来,汽车的一侧不停地颤抖着,他们开始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大雾已经被风吹散,天空渐渐明朗起来。而这时候,潮湿、低沉、厚重、阴暗的云层下面,闪烁着模糊的辉光,好像伦敦城里喧嚣的生活带来的全部沉闷、烟雾、混乱在这一刻重又席卷而来,重新出现在眼前。随着车轮的旋转,光亮也越来越远。
在这一刻,偏僻的农村就在他们的周围,乔治开始感受到了夜的神秘。当他感受到大地持久的力量及其永恒的时候,他也同时感受到了一种欣喜与释然。曾经有许多次,他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这是每个居住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人在经过数月的劳作、噪声、喧闹,在肮脏的砖石房屋中生活,在望不到头的人群中拼命前行,在受污染的空气中挣扎,受尽了背叛、恐惧、恶意诽谤、勒索、羡慕、仇恨、冲突、愤怒和欺骗,在狂乱、紧张、单调中度日以后都会产生的一种感受……他离开了城市,终于感受到了自由,远离了受尽污染和折磨的网络之围。那个以前只知道没有鸟叫、没有草木生长、由灰泥构筑的砖石从林的人,现在又一次发现了泥土。虽然它是一个难解的谜,但他还是发现了泥土,由于发现了它,他也迷失了整个世界。他发现了那个从泥土里升腾而出、被荡涤洁净的幻想与灵魂。他将以前生活的全部污点、邪恶、欲望、污秽、残忍、顽固而根深蒂固的污染全部清洗得干干净净。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切的神奇与神秘、美妙与魔力、丰富与快乐全都奇怪地保留了下来。而当他回首眺望那照亮迷茫天际的不祥辉光时,心头涌起一抹失落与孤独,好似在重获泥土的瞬间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汽车一直向前疾驶而去,直到伦敦的最后一处村落被甩在身后,天空中的光亮也渐渐消失了。他们行进在黑暗的乡村和夜色里,一直朝旅程的终点前进。迈克哈格一言不发。他仍旧伸长了双腿,头朝后仰着,脑袋随着车子的运动一晃一晃地。但是他一只瘦弱的胳膊却套在旁边的带子里,靠这个力量支撑着他。乔治一想起他这样精疲力竭地去见一位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就感到越来越惊恐。最后他让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并让司机稍等一下,他想问问他的大师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打开车顶灯,摇了摇他。令他吃惊的是,迈克哈格马上就睁开了眼睛,表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而警觉。乔治告诉他,他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肯定难以享受访问朋友的乐趣。他恳求他改变原来的计划,返回伦敦过夜,并让他在就近的小镇给他的朋友打个电话,把推迟行程的事情向他作个说明,并说一两天后再与他会面。只要感觉好些后就可以马上出发。迈克哈格顽固地表达了他的决心,乔治听后,几乎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但令他惊奇的是,此刻迈克哈格竟然表现得非常通情达理。他同意乔治的观点,坦言当晚不去见他的朋友可能是上策,并同意乔治提出的任何决定,但却坚决不愿意返回伦敦。他一整天都渴望摆脱伦敦,这种力量和迫切的程度令他饱受困扰。所以在这一点上,乔治并不再坚持。他同意掉转车头,但又想问迈克哈格打算去哪里。迈克哈格说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他无所谓。但经过低首深思以后,他又突然说想去看看大海。
这句话当时并没有让乔治感到吃惊,只是后来他才觉得很吃惊。他接受了这个看看大海的建议,就像纽约人接受到第五大道坐巴士去看格兰特的墓地那样自然。如果迈克哈格希望去利物浦或者曼彻斯特或者爱丁堡,那结果都差不多……乔治丝毫不会觉得惊讶。一旦出了伦敦,这两个头脑混乱的美国人对英格兰的地域概念就不大清楚了,他们觉得这个国家就像半英亩地块一样。当迈克哈格说他希望去看看大海的时候,乔治心想:“很好,我们只是驱车绕过岛的另一侧去瞧一瞧。”
因此,乔治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并热情地表示同意,他说咸咸的空气、海浪的声音、一晚好觉都会对他们二人有好处,会使他们身体舒坦一些,这样一大早便可以继续他们的冒险之旅了。迈克哈格也为这个计划感到振奋不已。乔治问他是不是想去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没有,但这并不要紧,只要在海边,去哪里都行。他们很快就列举了一些靠海的城镇,有的是听说过的,有的是曾经去过的,有多佛、福克斯通、伯恩茅斯、伊斯特本、布莱克浦、托尔凯、普利茅斯等。“普利茅斯!普利茅斯!”迈克哈格大声喊起来,热情地做出了决定,“就这个地方!我以前乘船经过那里几十次,但是却从来没有下去过。那个地方的确在海港内,但这并不要紧。它看上去总是很好。我们今晚就去那里吧。”
“哦,先生,”司机开始发言了,直到此时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方向盘后,倾听两个狂热的疯子肢解不列颠群岛的版图,“哦,先生,”他又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恐慌,“你们今夜可不能去那里。先生。今晚是绝对到不了普利茅斯的。”
“为什么?”迈克哈格蛮横地问道。
“是这样的,先生,”司机说,“到那里要足足250英里路呢,先生,在这种下雨天,也不知道雾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可能要走一个晚上,先生。我们可能到明天早晨才能抵达那里,先生。”
“那么好吧,”迈克哈格不耐烦地大声说,“我们可以随便到哪个地方去。黑泽怎么样?黑泽,呃,乔治?”他边说边急切地望着韦伯,他的嘴唇紧张地噘着,“我们去黑泽吧,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我想去那儿看看。”
“可是,先生,”这时候司机表现出一副惊骇的样子,“黑泽,黑泽,哎呀,先生,那可是在英格兰北部呀,先生,”他轻声地说,“黑泽甚至比普利茅斯还要远。肯定有300多英里路呢,先生,”他轻声说着,声音里带着非常惊诧的语气,就像有人建议一夜之间从费城驱车到太平洋海岸时表现出的惊诧一样,“我们到不了黑泽的,先生,即使天亮也到不了。”
“哦,那好吧,”迈克哈格厌恶地说,“那你看怎么办,你说个地方吧,乔治,”他请求道。
韦伯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接着脑海里想起了萨克雷、狄更斯等人作品中的场景:“布赖顿。布赖顿怎么样?”
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因为司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安慰。他从座椅上转了一下身子,几乎带着奉承的语气,认真地说:“好的,先生!好的,先生!布赖顿!我们可以去那里,先生。”
“这需要多长时间?”迈克哈格问。
“我认为,先生,”司机说,“从这里出发的话,两个半小时以内就能到达。然后稍晚一点吃晚饭,先生,那里倒不太远。”
“好吧。就这样定了,”迈克哈格边说边坚定地点着头,同时向后靠在座椅上,“继续前进,”他不容置疑地挥舞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我们去布赖顿。”
他们又一次出发了,而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寻找前往布赖顿的道路。
从这时起,他们的旅程便成了一场不断停止、转向、更改方向的噩梦。矮个子司机确定他们正在朝布赖顿的方向行进,但却不知何故就是找不着路。他们从这条路转出来,又驶进另一条路,在市区和村庄里开行了好几英里,然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错综复杂且被遗弃的十字路口,司机在那里停下了车,仔细地查看着交通标志。但是这里并没有去布赖顿的路,他最后承认自己迷路了。一听到这话,迈克哈格疲惫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眼睛凝视着黑夜,然后问乔治该怎么办。他们二人甚至比司机知道得还要少,但他们必须要朝某个地方前进。乔治冒险猜测布赖顿应该在左边的什么地方,于是迈克哈格便命令他先到左侧的岔路口看看究竟,然后跌坐在座位上,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在接下来的每个十字路口,迈克哈格或者韦伯都会要求司机该怎么做,而矮个子伦敦人则顺从地听从他们的指挥。但是很明显,他内心的疑虑却在不断地增加,他担心会迷失在萨里的荒野里,担心这两个古怪的美国人会凭冲动行事,最终会让他们尝尽苦头。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他们谁也没有下车问过路,到最后只能越来越糊涂。他们沿着公路来回地穿梭,一会朝这个方向,一会又朝另一个方向。不久,乔治觉得他们肯定已经把伦敦以南整个复杂的公路系统全都转遍了。
很快,司机的神经都快要崩溃了。这时候,这个矮个子突然变得惊恐万状。他疯狂而热情地同意他们要求的一切,但他说话时声音显然在颤抖。他的神态明显让人感到,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身陷两个疯子的魔掌,在这偏僻的农村,他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的手心里,某种可怕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乔治看见他弯腰坐在方向盘后面,整个身体由于紧张和恐惧蜷缩成一团。要是后座的任何一个疯狂的美国人发出战争的呐喊,这个可怜的人决不会感到惊讶的,他可能会当场死亡。
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夜晚的地貌变得既险恶又令人害怕。随着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渐渐逝去,夜晚变得更加狂野。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时候,英格兰的冬季就会出现这样的夜晚。对敢于冒险的孤独者来说,他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夜晚惊险、疯狂而美丽。但是这个安静的小个子司机只想坐在自己喜爱的酒吧里,在安静舒适的避风港里喝一杯啤酒。对他来说,这种恶魔般的夜晚肯定只能使他毛骨悚然。在这样的夜里,处于困境中的月亮如同幽灵之船疾行在风暴横行的天空。大风就像一个发狂的恶魔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们能听见它吹过光秃秃的树枝时发出的咆哮声。接着又欢快地朝他们猛扑而来,在车的周围尖叫着、呻吟着。一阵雨水横扫他们的视野,大风逐渐变弱。接着,他们听见狂风远去的声音……遥远而狂乱,在高空里摇晃着树枝。而鬼影般的月亮进进出出,一会儿在暴风疾雨的上空添上一抹狂野而暗淡的光辉,一会儿又在翻滚的云层中疾奔,徒留下黑暗与风的怒号。这是实施犯罪的最佳时机,从司机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恐惧在不断地增加。
当车子来来回回、经过几个小时漫无目的的行驶后,最后终于来到公路的某个位置,这时候,迈克哈格惊人的能量和活力已经完全耗尽了。他和先前一样四肢伸开躺卧在那里,头仰在后面。突然,他胡乱地摸了摸身边的乔治,然后对他说:“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乔治!把车子停下来!我坚持不了了。”
乔治马上让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他们停在黑暗的路边,停在风雨飘摇的夜色里。在苍白而不连贯的月影下迈克哈格看起来非常可怕。在这一刻,他的脸就像死人的脸一样惨白。乔治极为震惊,并建议他到车外面去,看看冷空气能否让他感觉更好一些。
迈克哈格非常平静地回答,声音里夹带着彻底的绝望:“不。”他说:“我只是觉得我快要死了,别管我。”他一下跌落在角落里,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看起来他已经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乔治,任由他处置。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再也没有说话。
在汽车仪表盘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月光下,乔治和司机在半明半暗中互相望着对方,沉默而绝望。接着司机润了润他干渴的嘴唇,然后轻声地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先生?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乔治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们必须折回去找他的朋友,我觉得迈克哈格先生可能病得很重。赶快掉头,尽快赶到那里。”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司机轻声应着。然后倒了汽车,又开始出发了。
从这一刻起,整个旅程的确就变成了一场噩梦。他们选择的方向非常复杂,如果再按先前的计划,他们很难再走下去。但是现在他们已经迷路了,已经脱离了原先的路线,还得想办法重新找到正确的路线。乔治认为绝处可以逢生,而他们的确创造了奇迹。接下来他们不得不在每个十字路口都非常仔细,在每个转弯都要找对方向,在每个弯路的尽头搜寻通向迈克哈格朋友住处的乡间小道。他们尽管这样做了,但还是再次迷了路,最后不得不又返回到一个村子里,在那里司机重新找到了方位感,再次确定了正确的行驶路线。等他们最终找到通向目的地的小路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的10∶30。
此刻,他们面前的前景更加险恶,比看到的更加怪异。乔治简直难以相信他们仍然在英格兰的萨里地区。他一直以为萨里是个愉快、温柔的地方,是伦敦温和、适宜的郊区。这个地名曾经让他想起一幅甜蜜的画面,上面有绿色的田野、密布的城镇和村庄。他曾经以为这个地方既和平又有宁静的尖塔,是城乡接合的完美地区。他以为这是个从伦敦出发只需一小时的地方。他以为人们既可以在这里享受到田园之乐,又能享有任何都市生活的便利之处。他原以为这里的人从来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居所。而此刻,眼前的这个地区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这里有密集的树林,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里和他见过的其他地方一样狂野而荒凉。当车子沿着曲折的小路缓缓前行的时候,乔治觉得他们好像在攀登噩梦山上魔鬼般的山坡,他觉得在下次月亮冲破云层的时候,他们可能会站在一块荒芜的林间空地,疯狂的女巫站在他们周围。风吹过摇晃的树木发出疯狂的笑声,残破的云彩像魔鬼一样在天上飞奔,而汽车却一路蹒跚着、颠簸着、呻吟着,笨重地朝前行驶着。当年罗马人来到拉伊地区的时候,这条路肯定就在那里。从那以后,这条路就再也没有整修过。眼前一座房子都没有,也没有一盏灯火。
乔治开始觉得他们又迷路了,觉得肯定没有人会选择居住在这样一处交通不便的荒野地带。他已经在心里打起退堂鼓了,并要求司机掉头。可就在他们转过一道弯路的时候,在右侧的一处高地他看到了一幢房子,房子的位置距离公路只有100码的距离,这时正从窗户里透出明亮、温暖的光芒。
36 乡间的小屋
司机猛地刹住了车:“肯定就是这里了,先生,”他轻声地说:“这是唯一的房子了。”他说话的语调表明他比刚才更加紧张了,而不是更放松。
乔治也认为这可能就是他们寻找的地方。
迈克哈格所指引的每一条上山的路都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乔治觉得非常惊恐,而在最近几英里中,他的忧虑开始不断增加。每次当车子撞上马路上的任何东西,或者跌进别的车辙中时,迈克哈格瘦长、无力的手臂以及瘦骨嶙峋的双手也会随之毫无生命地拍打着他、猛拉着他。这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了。乔治跟他说了几句话,但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并不想离开他,于是便建议司机最好走出车子,到房子那里走一趟,看看迈克哈格先生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就住在那里。如果他真的住在那里,乔治让他把那个人叫到车子跟前来。
这个已经饱受惊吓的司机根本无法接受他的这种要求。如果先前他害怕与他们待在一起,那么现在他似乎更害怕他们不在跟前。乔治并不知道他害怕什么,但他说话的样子好像他认为他们残忍团伙的其他成员就在那个房子里等着他似的。
“哦,先生,”他轻声说,“我不想去那里,先生。不去那里,”他战栗着,“真的,先生,我不去。我倒希望您能去那里,先生。”
所以,乔治只好走出汽车,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很不情愿地沿着小路走了上去。他感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怪诞而苦闷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要去见谁。他甚至连迈克哈格朋友的名字都不知道。迈克哈格只提起过他的名字叫里克,乔治觉得这个名字可能是缩写或者昵称。他无法确定那个人就住在这里。他只知道,经过一整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跟一个惊恐万状的司机噩梦般地共乘一辆劳斯莱斯,此刻他正沿着小路向前迈进。风雨敲打在他的脸上,他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这座房子。他会向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讲明实情,告诉他此刻有一位来自美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著名小说家正精疲力竭地躺在他的门口,想看他是不是会走出房门,并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他。
因此,他一直朝前走去,接着敲了敲那扇翻修过的、摇摇晃晃的农家大门。很快门就打开了,一名男子站在他的面前。乔治马上意识到他肯定不是仆人,而是房子的主人。他是一位身材壮实、保养得不错的中年英国人。他身穿天鹅绒外套,双手塞在口袋里,不信任地盯着这位夜间访问者。他戴着硬翻领,打着一只圆点图案的领结。这种正式而整洁的装束让乔治感到非常尴尬和不好意思,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样子肯定狼狈不堪。他已经两天没有刮过脸了,脸上布满了短而硬的胡子茬。除了下午短暂的休息外,他已经有36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这时候,他的眼睛发红,布满了血丝。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而紧紧地压在脑袋上的旧帽子正滴着水珠。他显然疲惫不堪,不仅身体疲惫,而且神经紧张、充满了忧虑。这个英国人显然对他有所怀疑,因为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是……”乔治开始说道,“……也就是说,你是不是我正要找的……”
“啊?”那个人吃惊地说,“什么!”
“是迈克哈格先生,”乔治再次说道,“不知道你认识他……”
“啊?”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马上又说了声“噢!”男子语气的上升以及这个词所表达出的惊讶和含义听起来就像说了声吃惊而尖锐的“哦”。他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注视着乔治的脸,“哦!”他又说道,然后又平静地说:“他在哪里?”
“在他……他的车上,”乔治急切地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哦!”英国人再次大声地说,然后不耐烦地说:“嗯,那么,他为什么不来呢?我们一直在等他呢。”
“我觉得你应该下去跟他谈一谈……”乔治开口说道,接着又停了下来。
“哦!”这位绅士大声说道,同时严肃地望着乔治,“是他,你是说……哦!”他大声地说,好像突然恍然大悟了一般,“嗯!”他沉吟了片刻然后低声说:“那好吧,”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一边走到外面的小路上,并小心地关上房门,“那我们下去看看,好吗?”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们一起下山的时候,又一次清晰地看见月亮在天空快速地滑行着。走到中途的时候,那位英国人却停了下来,显得非常忧虑,并在风中大声地说:
“我说……他……我的意思是说,他咳嗽了,是不是他……生病了?”
他对最后那个词的强调,以及乔治对英国人的了解,都使乔治明白他所说“生病”意味着什么。乔治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好,”他说,“但是他并没有生病。”
“因为,”那位绅士继续充满忧虑地大声说,“他要是生病了,哦,我的天哪!”他惊叫道,“我很喜欢克纳克,你知道,我已经认识他许多年了,但是,他要是生病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不去。我不想知道这个!”他的声音很高,语速也很快,“我……我不想听到这个,我……我不想再面对这种事情!我……我……我不想再面对什么了!”他脱口而出。
乔治开始安慰他,并说迈克哈格先生并没有生病,只不过精神状态不太好。于是他们便继续沿着小路来到了车子跟前。那个英国人先是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打开了车门,把头探了进去,凝视着迈克哈格蜷缩的身子,大声地喊道:
“克纳克,喂,克纳克!”
迈克哈格没有回应,他嘶哑的呼吸就跟打鼾一样。
“克纳克,老朋友!”英国人又一次大声喊道,“喂,克纳克!”他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喂,你在那儿吗,老朋友?”
很明显迈克哈格就在那里,但他没有回答。
“喂,克纳克!你说话啊,呃,老兄?我是里克!”
作为回应,迈克哈格似乎鼾声更大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弯了一下犹如折刀般的腿,眼睛紧闭,口里咕哝着:“呃,是里克。”然后又开始打起鼾来。
“喂,克纳克!”英国人不断地尖声喊着,“难道你就想不起来吗,老兄?我们正在屋里等你呢!”
除了沉重的呼吸以外,再没有任何回应。英国人又唤了他几声,但没起什么作用。于是他把脑袋从车内抽了回来,对乔治说:“看来我们只有进去帮他一下才行。我估计克纳克又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是的,”乔治焦急地说,“他的身体状态非常不好,好像身心都要崩溃了。我们最好还是把医生叫来,你说呢?”
“哦,不用了,”英国人神情愉快地说,“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克纳克了,以前我就见过他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他对自己太残忍了——不休息、不吃饭、不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别人若遇上这种情况肯定活不了,可他却没什么事儿。你真的用不着担心什么,他肯定会好起来的。你等着看吧。”
说完这些安慰人心的话后,他们便携手把迈克哈格扶出了汽车,并让他站起身来。他瘦弱的身子显得非常虚弱,但是冷飕飕的空气好像使他的精神稍微有了一点好转。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看了看四周。
“很好,”英国人用鼓励的语气说,“现在感觉好些了吧,老朋友?”
“感觉很糟糕,”迈克哈格说,“疲惫至极,只想睡觉。”
“那当然了,”英国人说,“可是你先得吃点东西,我们已经做好了晚饭,正等着你们呢。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用吃饭了,”迈克哈格粗鲁地说道,“睡觉,明天再吃吧。”
“好吧,老朋友,”英国人和蔼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可是你的朋友肯定饿坏了,我们需要把你们都安顿好,大家快点儿走吧,”他边说边拉着迈克哈格的手臂。
他们3人一起沿着小路走去。
“可是,先生,”从乔治肩膀后面传来一个悲苦的声音,因为他是离汽车最近的一个。刚才他们只顾着考虑别的事,却把矮个子司机完全给忘记了,“可是,先生,”此刻他从窗口探出身子,轻声地问:“我该把车子停在什么地方,先生?今晚……”他紧张地润了润嘴唇,“……今晚还需要车吗,先生?”
英国人马上回答道:
“不需要了,”他说得很清楚,“我们不需要了。请把车子开到房后面去,停在那里就可以了,好吗?”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司机气喘吁吁地回答,他说不出自己内心害怕的事,“把车子开到房子后面,先生,”他机械地重复道,“好极了,先生。嗯……嗯……”他又润了润干燥的嘴唇。
“嗯,哦,是的!”英国人大声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停完车子以后请去厨房,我的管家会为你安排伙食的。”
说完,他又快活地抓起迈克哈格的手臂,领着他们朝前走去。司机坐在那里,迎着狂风和月亮不停地咕哝着:“好的,先生,好的,先生。”
荒野的风暴和麻烦过后,他们共同走进了屋子,屋内温暖而明亮。这是一所相当漂亮的房子:低低的屋顶、地上铺着旧木板。女主人是一位迷人、漂亮的妇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他们一走进门,她便走过来表示欢迎。迈克哈格对女主人说了几句话,再次把自己渴望睡觉的愿望表达了出来。女主人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带着他上了楼,来到已经安排停当的客房里。这间屋子装有深陷的窗户,显得很舒适。壁炉里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室内共有两张床,铺盖等床上用品叠得整齐,白色的衬里具有相当的诱惑力。
女主人转身离开了屋子,乔治和她的丈夫帮助迈克哈格爬上了床。他的双脚根本没法挪动。他们为他脱掉了鞋子,取下了衣领,脱掉了外套和背心,然后让他躺了下来,把他的身体摆正以后,又盖上了被子。一切办完后,他们便离开了房间,迈克哈格这时候已经安详地睡着了。
他们两个人走下楼梯,这时候才想起在刚才混乱的见面过程中,他们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呢。乔治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主人说他听说过他,并且还读过他写的书,乔治听后既高兴又受宠若惊。这位主人有一个古怪的名字——里肯巴赫·里德。他后来告诉乔治自己具有一半德国人血统。不过,他一直住在英格兰,他的发音、长相都是地道的英国人。
刚开始的时候,里德和韦伯都显得有点拘谨。韦伯的来访让大家有些拘谨,不容易快速结成亲密的伙伴关系,两人也无法很快了解对方。局促不安地做完介绍后,里德问韦伯想不想先洗漱一番,接着便领着他走进了一个很小的盥洗室。等乔治再次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肥皂、水、梳子、刷子收拾得精神焕发了。房主人一直等着他,仍然显示一副客气的样子。他把乔治领进餐厅,女主人早就在那里了。他们一齐在桌旁坐下。
这是个迷人的房间,低低的屋顶、温暖、镶嵌着旧木板。夫人也很迷人。虽然晚餐已经上桌有好几个小时了,但看起来仍然非常诱人。就在他们等着汤被端上来时,里德给乔治倒了一杯上等的干雪利酒,然后倒了一杯又一杯。汤终于端了上来,端汤的人鼻子很大,看起来敏捷、精明,很像伦敦东区的人。他身穿一件干净、得体、有些褪了色的制服。汤的味道很不错,浓浓的番茄汤就像暗色的桃花心木。乔治毫不掩饰自己的饥饿,开始贪婪地吃了起来,表现出非常好的胃口,而刚才二人之间存在的那一丝拘谨也荡然无存了。
管家端来了一大块烤牛肉,接着又端来了煮土豆和布鲁塞尔甘蓝。里德给乔治切了一大块牛肉,而女主人则慷慨地把蔬菜堆满了他的盘子。他们也开始陪着他吃了起来,但是很明显,他们已经吃过晚餐了。他们只要了一小份,而且还没有吃完,他们是想陪陪乔治。他盘子里的牛肉很快就消失了。
“喂!”里德大声地提醒他,然后再次抓起雕纹餐刀,“让我再给你加一点吧。你肯定饿坏了。”
“我想你肯定饿坏了。”他的妻子发出悦耳的声音。因此,乔治又开始吃了起来。
管家端来了葡萄酒,这可是地道的勃艮第葡萄酒,装在古老、布满蛛网的酒瓶里。他们很快就把葡萄酒一扫而光。接下来的甜点是那种深色的苹果布丁和一大块奶酪。乔治把面前的东西全都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就在这一刻,三双目光突然碰撞在一起,他们一致地朝后仰去,哄然大笑起来。
这是一种同时、自发的笑声,人们几乎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笑声。这是一种低沉、吼叫般、浑厚、难以驾驭的“哈——哈——哈”声,声音在周围爆炸开来,笑得人的肋骨直发疼;这阵哄笑声反射、回荡在整个屋子里,震得餐具柜上的玻璃器皿叮当作响。过了一会儿,他们再次笑了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直笑得他们精疲力竭、双肋发痛,最后才渐渐恢复成听不见的欢快声。接着,他们一口气还没喘定,疲惫的两肋就又开始撑不住了,于是新一轮的大笑再次开始,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室内。这样经过两次不断的大笑、咆哮后,管家走近推拉门,轻轻打开一点儿,模样狡猾地把脑袋伸了进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的出现再次引发了一阵哄笑。他们笑过之后,一个个都轻轻地喘息着,这时候管家又把脸凑到大门跟前,说道:
“先生,司机来了。”
这个可怜的小个子又出现了,他紧张地站在门口,用手指碰了碰帽子,然后担心地润了润自己干燥的嘴唇。
“先生,”他终于低声开口了,“那辆车,您觉得它应该整个晚上都停在房子后面还是开到附近的村子里,先生?”
“村子有多远?”乔治气息稍定后问道。
“据我所知大约要6英里路,先生。”他轻声地说,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的面部表情令他们忍俊不禁。这时候,韦伯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里德夫人身子朝前,赶忙拿一块餐巾捂住了嘴。而里肯巴赫·里德只是靠在椅子上,尽情地笑着。
司机呆呆地站在那儿。显然,他觉得自己的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这些狂热分子此刻要采取行动了,但是他已经陷入了瘫痪状态,根本无法逃离。他们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减轻他无名的恐惧感。他们简直难以跟他说话,难以做出解释,甚至不能看着他。每次当他们试着想说点什么、朝矮个子司机望去的时候,就会看见他苍白、饱受折磨的脸,这时候他们就会重新爆发出一阵哄笑,哎哟哎哟地喊着、尖叫着。
但是一切最终都过去了。等他们的情绪释放完毕后,一个个都觉得精疲力竭、愚蠢、清醒。他们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因为他们使那个小个子产生了不必要的恐惧。他们只好平静而温柔地告诉他不用再管那辆车了。里德吩咐管家好好照料司机,并在家里妥善安排他过夜。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司机自动地发出低沉的声音。
“好极了,先生。”管家神采飞扬地说,然后领着司机离开了。
这时候,他们从桌旁站起身,走进了客厅。几分钟后管家端着放着咖啡的盘子走了进来。他们欢聚在壁炉周围,开始喝起咖啡来。后来又端来了白兰地,大家一起坐在那里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感到既温暖又舒适,好像彼此已经认识很久了。他们又说又笑,毫无顾忌地讲着故事。里德见乔治仍然对迈克哈格有所担忧时,决定设法打消他的顾虑。
“我亲爱的兄弟,”他说,“我已认识克纳克多年了。他本人已经看见他这么折磨自己多次了,但最后都安然无事。这的确让人吃惊。我自己肯定做不到。谁也做不到,但是他能。这个人的活力让人感到非常惊异。人们往往以为他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却一跃而起,一切恢复正常了,而且状态极佳。”
乔治心里明白这肯定是事实。里德给他讲了一则故事更进一步佐证了他的说法。几年前,迈克哈格来到英格兰写作一本新书。即使在当时,他的生活方式已经引起周围朋友们的深切担忧了。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他能活多久,而且他写作圈的朋友们也都无法明白,他究竟怎样完成他的作品的。
“有一天晚上,我们待在一起,”里德继续讲道,“就在聚会进行的过程中,他在萨伏伊一个私人家里突然不行了。他已经连续很多天不停地奔波,到了晚上10点钟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了。他的样子非常疲惫,于是就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于是我们便把他放在一个沙发上,然后就继续进行聚会活动了。后来,我们中有两个人,再加上几个搬运工,齐心协力把他抬进了出租车,送他回到了家。他在卡文迪什广场有一处公寓,”里德继续说,“我们计划第二天一起共进午餐。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到场。事实上,我怀疑他可能在三四天内都无法起床。于是,我在中午一点前顺便上他家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里德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盯着炉火。接着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嗯!他坐在桌旁,前面摆着打字机。他身穿一件松垂的旧斜纹软呢服,正坐在那里疯狂地打字呢。他的旁边已经放着一大堆手稿了。他说他自己在早晨6点就已经开始工作了,现在已经打完20多页。等我走近的时候,他抬起头瞧了瞧,然后说了声:‘喂,里克。稍等一下我就来。坐下吧,好吗……哎!’”他又深呼了一口气,“我只好坐了下来!我只是倒在椅子里盯着他。这是最令人吃惊的事了。”
“他还能跟你一起共进午餐吗?”
“他当然能!”里德大声说,“哎呀,可以说他是从椅子上蹦起来的,接着他穿上了大衣、戴上了帽子,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说:‘快走!我快要饿死了。’而且最令人惊讶的是,”里德继续说,“他竟然能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回忆起来。他连说过的全部内容都能想起来,甚至连在他已经昏迷时所说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可真是个神奇的人!”英国人大声地说。
在炉火温暖的辉光中,在他们新发现的亲密中,他们喝了很多白兰地,不断地抽着烟,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这是一种完全忘我的谈话,毫无拘束、完全坦诚。乔治的主人兴高采烈地讲述了自己、妻子,以及他们在这个荒凉之地所度过的自由与田园时光。他的讲述不仅充满了魅力,而且非常吸引人,自始至终充满了健康的田园之乐,令人愉快而羡慕。他描绘了一幅田园诗般的画面,这是一个个凹凸不平的独立画面,这种朴素的欢乐、实实在在的舒适是每一个饱受喧嚣、困惑、无常世界之苦的人所渴望的东西。就在乔治聆听东道主讲述的时候,他眼前展开的画面让他产生了一种怀旧和向往,同时对某个东西有了深深的不安,这种东西隐藏在暗处,难以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每一部分都带着怀疑与虚假。
乔治慢慢地发现,里肯巴赫·里德是个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人。他已经从别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严峻现实中退场了。对乔治来说这一点很新鲜。他在现实中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也曾仔细观察过他们。此刻,他已经明白他们形成了另一个群体、家族或种族,组成了另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中没有国家或者地区的界线。在美国,这种人的数量大得惊人,在波士顿、哈佛大学等幽静的森林地区尤为如此。对他们来说,甚至连波希米亚式的生活都过于粗糙,他们过着十足的乡村生活。
对这些人而言,乡村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难所。他们在康涅狄格、佛蒙特买了小农场,或者把好一点的老房子进行翻修,加上一点个人的怪念头或拘谨的品位。他们的做法的确有些过于离奇,他们的简单有些过于精妙。他们在自己所购买的农场里,从来都不会播撒功利的种子、不种任何粮食。他们只种鲜花,并在适当的时候一起谈论那些罕见的花卉品种。他们当然喜欢简单的生活。他们喜欢“土地”的感觉。他们只是朦胧意识到“土地”的影子,而乔治曾经听那些男男女女们说过他们非常喜欢在土地里劳动。
他们的确在土地上劳作着。春天一到,他们就会到新的假山花园里参加劳动,往往只带一名助手——一位雇来的当地人。他们会仔细观察他朴实的品质与古怪的性格特点,向朋友们讲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他们的妻子也会在土地上劳作,她们都穿着简单却吸引人的工作服,甚至还学会了修剪树篱。为了保护双手,她们都戴着帆布手套。这些人看起来讲究而迷人,都有健康的淡褐色皮肤;她们秀美的前臂透着黄金的辉光。在阳光的照耀下,她们的脸庞显得多么温暖。有时候,在她们的面颊上还能清晰地见到某种柔软、模糊的绒毛。观察她们也算是一种享受。
在冬季里也有事可做。每每在下雪以后,那些通向外界的道路可能会一连3个星期无法通行。即使A&P型卡车也难以通过。因此,他们只好在接下来的3个星期里徒步搬运日常的所需。每天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城里人可能会觉得冬天的乡村生活非常单调,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地方乡绅会变成木匠。对他来说,这项工作就是玩儿,当然,在工作的间隙,他也会自己制作家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他会在旧谷仓里设置一处工场,那里还有一间工作室,他可以安静地从事脑力劳动。孩子们不允许去那里。每天早上,把孩子们送到学校之后,父亲就会返回他的谷仓——工作室,在那里工作一个上午。
顺便说一下,乡下的生活对孩子们非常有好处。夏天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玩耍、游泳、钓鱼,会和雇主的孩子们一同玩乐,从中学会一些实际、有用的民主政治精神。冬天的时候,他们可以到两英里外的私立学校读书,那是一所由两位学识非常渊博的人开办的学校。男子是计划经济专家,妻子是儿童心理学专家。他们携手在教育方面进行着重要、了不起的探索。
乡下生活充满了许多吸引人的乐趣,而这些都是城里人毫无所知的。首先,乡村有自己的政治学,乡下人都会热情地参与其中。他们会参加所有的小镇会议,比如:人们会为在小溪上建造一座新桥而进行激烈的辩论。针对老行动委员阿伯纳·琼斯,人们会形成两派力量,但大多数都支持更年轻、更有发展潜力的人。周末一到,人们就会向城里的朋友们讲起那些与小镇会议有关的迷人故事。他们也有许多与当地人相关的故事,会令那些久经世故的访客大笑不止。傍晚的时候,乡绅和他的妻子喝完咖啡和白兰地以后,往往会在石栅栏的一头听塞思弗·里曼的争论、听罗伯·帕金斯的诉讼。人们非常熟悉各自邻居的情况。这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这里的生活简单而美好。
在这个古老的农家里,他们常常在烛灯底下吃饭。餐厅的松树镶板已经有200多年的历史了,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事实上,多年以来,整个房子的正面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只在旁边为孩子们重新添置了一间屋子。当然,他们买下这块地方后,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房子处于长期失修的状态。地板和窗台看起来破旧不堪,必须要予以更换。他们还修建了一个混凝土地下室,并安上了油炉。做完这一切需要很多花费,尽管如此,这一切都很值得。卖房子的人都是当地的居民,现在他们已经搬到别的地方种地去了。这个家庭农场已经见证了五代人。尽管如此,他们所做的一切仍然令人难以置信。起居室里已经铺上了油毯。餐厅的右侧摆着革命时期古色古香、漂亮的瓷柜。这是他们当时劝说卖主连同房子一起卖给他们的。室内还有一台破旧的留声机,带着一台老式的喇叭。这一切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当然,他们不得不从地窖到阁楼把房子重新装修一番。他们城里人的某些习惯难以适应这里的一切,这需要时间与辛勤的劳作。但是等他们悄悄地在村子里走上几圈,仔细看过农民的房屋之后,他们大多数人都想用一用那些最精美的东西,大多数的东西都可以追溯到革命时期。现在,整个地方都笼罩在和谐的自然中。他们甚至拿锡锑大杯喝啤酒。格雷斯发现了这些东西,上面都布满了蜘蛛网,就放在一位老人家的地窖里。这位老人已经有87岁了,他说咖啡杯是他父亲的。他本人经常使用这些东西,如果她想要,他觉得每件值20美分。这是不是很划算!人人都这么认为。
季节在不断地改变,一个又一个不断地交替着。他们观察着四季的轮回。他们并不愿意居住在没有四季的地方。季节的更迭总会令人心旌摇曳。夏末,当有人看到第一只大雁朝南飞去的时候,他便知道又一个秋季已经悄然到来了。当第一片雪花融化的时候,它已经在向冬季招手欢迎了。但是最令人激动的日子还是早春的时候,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发现第一朵雪莲已然怒放,或者看见第一只欧椋鸟已经抵达。他们不断记录着季节的日记,给城里的朋友们送去精美的书信:
“我觉得你现在开始喜欢这里了。这里的春天简直令人疯狂。今天我头一回听到画眉的鸣叫。几乎在一夜之间,我们的老苹果树开了花。如果你再等一个长时期,恐怕就会错过这一切了。所以快点来吧,好吗?你肯定会喜欢我们的果园和我们歪歪扭扭、古怪、可爱的老苹果树的。我怀疑它们已经在这里生长了80年。跟现代果园里都长着的幼树不同,我们这些树结不了多少苹果。结的果又小、又涩、又酸,外形就跟歪歪扭扭的树木一样,而且数量也勉强刚够。但不知怎的,我们反而更爱它们。这就是新英格兰。”
因此,日子就这样年复一年、有序地流转着。第一年布置好假山花园,移来球茎植物与松柏。墙角下、围栏边,到处都播下了蜀葵。第二年它们便鲜花怒放。整个过程进行得真快啊。第二年,他会在谷仓里建起工作室,用自己的双手挑起大部分工作,雇工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协助工作。第三年,孩子们全都成长起来了,在乡村他们成长得非常快。他也开始修建游泳池。第四年,游泳池修好了。同时,他也开始忙着做其他的事情,但却进展缓慢,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第五年,唉,有时候人们开始想念城市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返回那里。除了3个月的冬季生活外,这里太壮美了。所以今年他们想搬到那里去待一些日子,于是租了一套公寓准备度过3个月的冬季时光。当然格雷斯喜欢音乐,想念歌剧。由于他喜欢戏剧,所以对他来说,有机会能够再次见到那些熟悉的同伴的确是一件幸事。这是乡村生活最大的障碍——当地人有非常好的邻居,但却想念刺激的城市生活。所以今年,他决定带上大女儿一起进城去。他们会一起看戏、听音乐、与老朋友重叙旧情、看看那里发生的变化。他们甚至会在2月去百慕大群岛待上3个星期,或者去海地。他听说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现代生活基本上没有影响到那里。他们会去看风车,会去参加伏都教拜神活动。这些活动既野蛮又原始。他们会在途中打乱原计划,到某个地方随便瞧一瞧。当然,他们会在4月返回乡村。
这是最常见的逃避模式之一,但是还有别的形式。定居在欧洲的美国人基本上采取以上的模式,虽然他们会选择更为荒凉、更艰苦的逃避类型。乔治·韦伯认识一些生活在巴黎、瑞士,以及英格兰的美国人,他觉得他们代表人类悲观种族中一个极端的群体。这些美国人甚至不再伪装成大自然的爱好者、地球的发现者、新英格兰农村简单生活的回归者。这些人一无所有,喜欢讥讽事物,对美国的一切都嗤之以鼻。这种讥讽来自他们的所读、其他人所说,或来自某些自我辩解的简单推断。这种讥讽毫无诚意、毫无真诚,程度也一年比一年微弱。因为这些人一无所有,只喜欢饮酒与讥讽,喜欢疲惫的酒吧生活和消磨精神的场所。他们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模糊的幻想世界,一个幻想中的“巴黎”“英格兰”“欧洲”,这些与他们从童话故事中所获得的知识并不相同。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踏上过这些海岸,踏上这些他们非常了解、衷心珍惜的地方。
乔治始终觉得在这个群体中,幻想和失败的基本内部结构都是一样的,不管他们是否遵循了更加无伤大雅的逃避方式,比如对假山花园的兴趣、对园艺、木工、蜀葵文化的兴趣,还是别的什么方式;还是选择更加艰苦的逃避路线,去欧洲或别的折磨人的地方。他们究竟是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还是霍屯督人都无所谓。他们因同样的弱点背叛了自己。他们逃离了自己无法应对的世界。如果他们有才华,那这份才华倒不是因为他们难以实现自己蔑视的目标并且取得成功,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出卖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灵魂。如果他们想创造什么,他们就愿意投身于工作中,然后塑形、完成它们,尽管他们会受到斥责、面临失望。如果他们想要工作,他们却不愿意真正投入到工作中去,不会一个劲地工作,直至他们的眼球发痛、脑袋昏乱、腰部干涩、饥肠辘辘。他们不会一个劲地工作下去直到浑身疲惫不堪,精力耗尽,整个世界在眼前摇晃。他们不会一直工作到口舌粘在一起,脉搏像鼓槌一样敲击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不会一直工作到没有工作,直到没有休息,没有静卧,没有睡眠、什么都干不了,也工作不了为止……然后再接着工作。如果他们生来就根本没有什么才华,那他们就是苍白的艺术献身者,是更加孤独、更加令人厌恶的人。如果他们不再欠缺什么,那他们就会在自己欠缺的方面更加欠缺,只有拥有一半。因此,大多数人都满怀目标,最终却逃离自己难以完成的任务……他们开始虚度光阴、碌碌无为,从事园艺工作、做木工活、饮酒。
英国人里肯巴赫·里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像他在当天晚上所说的,自己是一位作家……他本人就是这么说的,语气显得有些古怪,“某种作家”。他已经出版了很多部书籍。他郑重其事地把那些书从书架上取下来递给乔治,像是在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这些书都是关于文学家与政界人士的批评性传记,属于“揭露流派”的历史性创作。乔治后来读过其中的一两本,与他当初预料的差不多。这些书除了不驳斥自身以外,驳斥一切东西。它们是一些添油加醋、毫无生命力、类似斯特雷奇风格的东西:虽然作者并不具有斯特雷奇的智慧,也没有像他那样逃避学术工作,他还是呆板地模仿了他的生动性、过时的风格、浮华的本质。所以这些以不同人物与生活阶段为撰写对象的书籍读起来都是千篇一律,比如体现在失败的表现、对幻想的醒悟进行的猛烈抨击、对奇异古怪之事的怀疑、站不住脚的质疑等方面。
这些书的作者就是这种人,他写不出别的东西来。由于没有信仰和目标,他写的东西也就没有信仰和目标。他所写的内容全都是胡言乱语,每一个伟大人物都因某种捏造的、毫无意义的传说而变得伟大。因此,真实存在于吹嘘之中。由于别的东西全都是胡言乱语,所以就连事实本身也成了无稽之谈。他是那种具有独立性格、敢于接受失败的人,他只相信别人最坏的一面。如果让他写恺撒,他肯定能找出证据表明恺撒是个可怜的侏儒,是他军队里的笑柄。如果让他写拿破仑,他会认为他是个矮胖的人,吃饭的时候额前的头发会掉在汤里,元帅服上会落有油渍。如果让他写乔治·华盛顿,他会专门讨论华盛顿的假牙,甚至会投入得忘记了乔治·华盛顿本人。如果让他写美国总统林肯,他会把他看成神化的尤利亚·希普——偏僻森林传说中的古怪产物,一个来自小镇的律师,一个靠运气而成就功名的人,最后侥幸成功但却很快殉难。他从来都不相信林肯说过的话,也不相信林肯写下来的、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就是出自林肯之手,所以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们从来没有讲过那样的话。或者说,要是他们说过那种话,那么肯定是别人说过的。斯坦顿说过,苏厄德说过,某个新闻记者说过……除了林肯,任何人都说过。
里德的书就是这种基调和特征。正是有这么多怀疑才会创作出那些书来。到头来,这些书除愚弄了作者本人以外,谁也没有被愚弄。人们甚至没有精力对其进行有趣而劝诫性的诽谤。这些书在出版发行的那一刻就失败了。没有人阅读它们,也无人给予任何关注。
现在他该如何对自己的失败作出合理的解释呢?他曾经是一个鲁莽的人,但是此刻,他却开始变得轻松、大彻大悟、按部就班了。他面带无力、讥讽的微笑,向乔治揭露了一些公众十分敬重的人物。随着他对真理所进行的冷酷、无情的探索,他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虚假传说全部粉碎掉了。很自然,他的奖赏就是诅咒和辱骂、批评家的愤恨与公众顽固的敌意。自始至终他都在做一项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他的全部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只能无视这个充满偏见、偏执、愚蠢、虚伪、变幻无常、盲目崇拜的世界。于是他到这个国家来,想寻找孤独和隐居的生活。有人总结说他再也不会写作了。
这种生活的确有所补偿。里德购买并翻修过的旧房子散发出一些田园气息,修理工具的工作台就摆在厨房里,然而这的确是个迷人的地方。他年轻的妻子亲切而可爱,显然对他照顾有加。而里德本人,远远地离开了曾经带给他无限痛苦的虚伪文学,日子过得倒也自在。如果谁能理解、接受他的幻想和失败,就会明白他其实是个可爱而善良的人。
时间越来越晚了,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等发现屋内的大厅时钟指向两点的时候,他们全都大吃了一惊。3个人平静地聊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白兰地酒,然后便互相说了声晚安。乔治来到楼上,很快就听见里德先生和夫人动作轻柔地走进了他们的房间。
迈克哈格睡在那里一动不动,姿势跟刚刚睡下时一样。他一点儿都没动弹,看起来就像童年时期无忧无虑安睡的模样。乔治又给他加盖了一条毛毯。然后开始脱衣、熄灯、爬上了自己的床。
他感到精疲力竭,但是一天中发生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件,令他睡意顿无。他躺在那里思考着整天发生的一切,静听着外面的风声。此时狂风正冲击着房子,拍打着窗户,然后又猛地扑向墙角和屋檐,就像爱尔兰民俗中的女妖精一样怒号着。不知哪个地方的百叶窗正不停地猛烈拍击着。狂风偶尔会暂时停歇片刻,这时候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狗吠声。他听见楼下大厅里的时钟敲了3下。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慢慢地睡着了。风暴仍然像疯子似的围着房子吼叫着,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37 沉睡
乔治睡得非常沉,一直没有做梦,感觉好似挨了一记闷棍般的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有人突然摇晃他肩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睡了五分钟。他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摇他的人正是迈克哈格,他穿着内衣站在他面前。此刻,他的腿就像鹳鸟的腿一样后足立地,急躁得像个起跑线上的赛跑选手。
“起来,乔治,快起来!”他大声地呼唤着他,“我的天哪,小子,你想睡一整天吗?”
乔治呆呆地望着他:“几——几点了?”他终于开口了。
“8∶30了,”迈克哈格大声说,“我已经起来有一个时辰了。我已经剃过了胡子、洗好了澡。嗨,小伙子,我今天的胃口可大着呢!你没有闻到香味吗?”他得意地拍了一下瘦骨嶙峋的双手,一边饶有兴致地嗅了嗅充满早餐味道的空气,愉快地大声说:“燕麦片、鸡蛋、咸肉、烤番茄、烤面包、果酱、咖啡。阿里!”他毕恭毕敬、充满热情地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能与英式早餐相比。起床,乔治,快起来!”他又一次尖声地嚷了起来,“我的天哪,小子,我让你多睡了一个时辰,是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一样瞌睡!所以现在快穿上衣服吧!可别让早餐等我们!”
乔治嘴里哼哼着,疲倦地在被子里收了收腿,酒醉似的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只想再连续睡两天的觉,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但是在迈克哈格狂热的催促下,他清醒过来,神情恍惚地穿好衣服,在那里摸索着什么。迈克哈格自始至终都急躁地来回走动着,每隔两秒钟他都会走过来催促他动作麻利点儿,可别磨蹭上一整天。
等他们一齐来到楼下的时候,里德一家已经坐在桌前了。迈克哈格走起路来连蹦带跳,好像重心是用橡胶做成的。他欢快地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找了一个座位,猛地坐了上去。一眨眼他就把一大份早餐处理掉了,他边吃边说话,好像电流一样生机勃勃。他浑身的能量令人惊叹。这一切的确令人难以置信。这位几小时前精疲力竭、健康受损严重的人现在竟然奇迹般地具有了发电机般的活力,真不可思议。他自始至终都大声地喧哗着,一个劲地讲着故事和冒险的经历。他向在座的人讲述了自己接受荣誉学位时的奇特经历以及学位授予现场的出席者。接着他又谈到了柏林,以及他在德国和荷兰遇见的人。他谈到了自己和麦耶·本迪恩的邂逅,讲述了他们在精神病院经历过的滑稽事件,惹得大家捧腹大笑。他有非常周密的计划和行动的目的。他打听过英格兰所有熟人的近况。他的头脑似乎有1000个闪耀的层次。他掌握着一切,无论他碰到什么,都会将他巨大的能源与动力调动起来。他是个愉快的伙伴。这一刻,乔治认为,迈克哈格的精神正处在最佳的状态中,而他的最佳状态的确完美而令人称奇。
早餐完毕后,他们一起外出散步。这是一个罕见而狂野的早晨。整个晚上温度下降了好几度,断断续续的降雨最终变成了雪。此时,雪花正平稳、纷纷扬扬地穿过吼叫的狂风飘落下来,成为柔软、蓬松的堆积物。头顶上方,光秃秃的树枝使劲地摇摆着、呻吟着。乡村真是既狂野又美丽。他们走了很远,内心充满了暴风雨般的激动,也充满了奇怪、狂野的喜悦和悲伤,他们都知道这种神奇不会长久。
他们回到屋里以后,便围坐在炉火旁边交谈着。此时,迈克哈格在清晨表现出的欢快、健康的精神状态已经消退了,但却表现出一种平静的力量——这是乔治在前一天才发现的林肯式的平静和力量。他取出自己的银框眼镜,戴在朴实、歪斜、古怪的鼻梁上。他开始阅读装在衣服口袋里还没有读过的信件。然后和老朋友聊起天来。他们谈论的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迈克哈格的样子、坐姿、讲话的方式,乔治经常把这些牢记在心里。迈克哈格毫无意识地拱起并紧握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他的言语里流露出尊严、智慧、渊博的知识。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现在正表现出他潜在的力量。他的言语充满了对老朋友平静的感情。人们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不可动摇、持久的东西——一种永不改变的忠诚,他可能在20年中见不到他的朋友,但是这种忠诚将永远保持下去。
他们一起共进了午餐。葡萄酒也已端了上来,但是迈克哈格很有节制地喝了一点儿。午餐完毕以后,令韦伯大感宽慰的是,迈克哈格悄声对他说下午就要返回伦敦了。他对这次闪电式的英格兰之旅没有作任何评论,昨天他还对此次旅行进行了绘声绘色的评论。乔治并不知道此次旅行是迈克哈格的心血来潮,还是因为他觉得乔治缺乏热情。迈克哈格根本没有提过这一点。他只把返回伦敦当作一个事实来宣布,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返回城市的想法好像令他很难承受,他立即陷入了另一种惊人的转变中。他的神态几乎再次变得狂热而迫不及待起来。3点钟,他们起身准备离开。他感到心情沉闷,神情紧张,好像要竭力挽回某个已经结束、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样。
他们沿着颜色发白、并无足迹的小路小心谨慎地行驶着,当天还没有任何车辆从那里经过。他们把那个低檐小屋留在了身后,现在空气中暖洋洋地飘舞着雪花,乔治又一次感觉到了某种几乎难以承受的悲伤,这种感觉往往会在他同熟悉的、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告别时出现。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里肯巴赫·里德就站在她的身旁,双手深深地塞在他的天鹅绒夹克口袋里。当车子转弯的时候,迈克哈格和乔治回望了一眼,看见里德和妻子一齐向他们挥舞着手臂,他们也挥了挥手,乔治的喉咙哽咽了。接着,他们便消失在视野之外。迈克哈格和乔治又开始孤独了。
他们上了大路,掉转车头朝北直驶伦敦。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全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迈克哈格坐在角落里,平静、出神、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暮色来临,他们都一言未发。
这时候,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乔治再一次看到了天空中巨大腐朽的夜色——烟雾、喧嚣、伦敦无休止生活的翻腾。过了一会儿,汽车不停地穿行在拥挤、怪异、蔓延的都市丛林间。汽车最后驶进了艾伯里大街,然后停了下来。乔治从车中走出,向迈克哈格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两人握了手,相互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小个子司机关好了车门,恭敬地碰了碰帽子,然后爬回到自己的座位。巨大的汽车便咕噜咕噜、缓慢地驶进了黑暗中。
乔治站在路边,看着它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和迈克哈格可能还会见面、谈话、擦肩而过。但是情况绝不会像第一次这样。因为有些事情刚刚开始,现在却已经结束了。他们今后将不得不各奔前程。他有他的命运,迈克哈格有他自己的命运——孰好孰劣,没有人知道。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