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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1

  两人的差异或许可以在那一刻总结出来。一个喜欢人群,外向,人来疯,另一个相对安静,踏实,还有他现在才意识到的——不喜欢一大群人。

  他们在路过的第一家酒吧坐了下来,这家酒吧新装修过,设计成了复古风格,顶灯的样式甚至比他们出生的年代还要久远。弗兰克微笑着走进了房间。这里曾是戏剧制作人、演员和各类创作人才的聚集地,那是一类乔尔从未见过的人。对弗兰克来说,这是一段历史,是一个他七十九年的人生记忆与那些生命中过往面孔交织而出的旋涡。他在这个吉利的日子回到这里,在去过皇家剧院之后来到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乔尔来说,这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自从他决定最好还是自我了结之后,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在诸多新经验和新感情中遨游,这是乔尔觉得自己错过了的东西——他任由自己错过的东西。他一度诅咒自己错过了这些,诅咒自己的刻板和他那该死的固执。是他故意将它们拒之门外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徽章,别在胸前,上面写着“保住皇家剧院”。他想,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从中得到了乐趣。

  酒吧里人声鼎沸,顾客们进进出出。他们在一张高一些的空桌子旁占了个座,爬上了高高的酒吧凳。逃跑的过程使他们感到了一丝酸痛。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跑动了,而弗兰克也是第一次被当作人梯。他们点好了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坐了下来,微笑地看着对方。

  城外会有人找他们,有人会对他们的失踪惊慌失措,但这不再像以前那样困扰乔尔了。相反,当他们等着上酒时,他打量着他的朋友,弗兰克仍在微笑着东张西望,乔尔看着他的朋友是否有悲伤的迹象,并没有,相反,他感到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看到了真正的弗兰克·亚当斯。乔尔对此感到很自豪。弗兰克让他看到了一些他鲜少示人的东西。他微笑地看着他最好的朋友。

  “生日快乐,伙计。”乔尔举起酒杯,对弗兰克说道。

  碰杯时,他的朋友也对他露出了微笑。

  “我几乎肯定利亚姆看到了我们。”当他们喝酒时,他对弗兰克说道。

  “他没看见,你这个蠢货,否则他会阻止我们的。”

  “该死的,我就是能肯定。”乔尔反驳道。他记得当他们爬进灌木丛时,利亚姆护士看见了他们。

  “你能定定心吗?你讨厌他,你爱他,现在你又讨厌他了。”

  “那是你。总而言之,你得承认这一点。你爱上他了。”

  “我没有。”弗兰克气急败坏地说,同时整理着他的围巾。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将它挂在吧台下的挂钩上,但围巾还戴着,绾得很精致。乔尔又一次惊讶于他的朋友是一头多么爱炫耀的蠢驴,而他又是多么喜欢他。

  “好吧,反正你是有点喜欢他的。”乔尔坚持道,又啜了一口酒。

  “看看你,多么从容不迫。两个礼拜以前,你说不出这话,生怕触到了我的痛点。现在你却在告诉我我喜欢谁。”

  现在轮到乔尔生气了,但主要还是尴尬。当弗兰克告诉他这一点时,他表现得像头一等一的蠢驴。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乔尔提出,尽量不显得尴尬。

  “天哪。现在已经有点别扭了。我能看出来。”

  “你们那天说‘谢谢’是怎么回事?”

  “什么‘谢谢’?”

  乔尔使劲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是低估你了,乔尔。你真的比看上去要聪明,真的,你觉得呢?”

  “谢谢。”乔尔冷冷地说。

  “这很难解释。”

  “试着和我说说。”

  “他只是告诉我,他知道。”

  “他知道你喜欢他?”

  “不,你这个大——笨蛋。”弗兰克回答,把“大”这个音拖得很长,“他知道我……”

  他迟疑了。

  那份迟疑里全然是弗兰克·亚当斯。戴着德·塞尔比面具的那个人可以戴着围巾,和陌生人说笑,可以和戏剧制作人与诗人握手,但潜伏在面具之下的亚当斯,甚至连“同性恋”这个词都说不出口。

  乔尔想要知道和理解弗兰克世界里的那一部分,让他如此痛苦,以至于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加以掩饰的那一小部分自我。他想这么做,但同时也不想。

  乔尔伸出一只胳膊,安慰地拍了拍他朋友的肩膀。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笨拙,但在真挚的友谊之中,弗兰克明白了这个手势的含义,这是乔尔为数不多表达支持、爱与安慰的方式之一。他继承了他父亲搞砸情感的非凡能力。弗兰克也对他的朋友笑了笑,他的微笑苍白而疲倦,但仍然满怀感激。

  “够了,”德·塞尔比说着,摆脱了那些情绪,把手伸进夹克衫里拿笔记本,“和我说说《乔尔·门罗的不幸终局》吧?”

  乔尔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阅读了古代的和新近的戏剧,寻找正确的方式。他有了主意。

  “被警察打死。”他告诉弗兰克。

  “接着说。”

  “你的戏份很重。”乔尔对他说。

  “我已经开始喜欢它了。”弗兰克回答。

  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想法,但有很多动作戏。乔尔想象他的自杀中含有一部分宗教的因素,他就是置身其中长大的:教会、耶稣、永恒的诅咒、忏悔、修女、邪恶的牧师、善良的牧师、礼拜天早晨、父亲的毒打,“罪人”这个词不绝于耳。

  露西死后,他就远离了宗教。并非刻意为之,那是因为在她死后,他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死气沉沉的状态,而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当他再度开始思考宗教问题时,它对他来说似乎毫无用处。它在某些地方如此模糊,在其他地方又怪异地具体,就像一本告诉你如何生活,却没有告诉你如何自处的指南。他的愤怒和厌恶越来越强,直到他不幸得出上了当的结论。

  这个新主意的宗教成分在于,它将发生在教堂里。某一天,他会带着一个“人质”进去。人质的角色将由传奇电视剧演员弗兰克·德·塞尔比扮演。乔尔会穿上一件完全仿造的自杀式炸弹背心,或者带上一袋假的炸药。它们看上去像真的一样,但实际上塞满了彩纸。

  当警察来抓他的时候,他会提一些要求。其中一条是,社会必须以更诚恳合理的方式照顾老年人,必须结束他们孤独而离群索居的状态,以及改正把老年人当二等公民对待的做法。

  他们会给他一个平台,一个向全国演说的机会。他会出现在铺天盖地的新闻中,消息会就此传开。当时机成熟时,他会发起最后一击。

  他想象自己在慢动作中,从教堂的前门冲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他的手指放在假炸弹的引线、假枪的扳机,或是别的什么威胁性的东西上。他们会向他开枪,他会像石头一样倒下,死去。当他的尸体倒在地上的时候,彩纸炸弹就会爆炸,整个地方都会沐浴在彩纸中。

  当他们把他打得千疮百孔时,波切利 那首悲伤至极的歌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然后,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但那时,他的话已经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这么说某个警察杀了你?”弗兰克问道,给乔尔的慢动作幻想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某个警察’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定了。这很有戏剧性。”

  “为什么是警察?”

  “他们代表了国家,而国家在照顾老人这方面做得很糟糕。”

  “色彩令我印象深刻。但逻辑当然还是很烂,不过至少有了点想法。”

  弗兰克一边草草写着笔记,一边发表着犀利的评论。他的笔记本里写了很多字,乔尔确信,《乔尔·门罗的不幸终局》将是一出长达七个半小时的戏剧。

  “为什么很烂?”他泄气地问。

  “人人都讨厌恐怖分子,这就是原因。”

  “就这样?”

  “没错。无论有没有彩纸——顺便说一句,这是个不错的尝试——你刚才就已经加入了恐怖分子的名单,遗憾的是,恐怖分子的名单长得可怕。是不是骗局对人们来说并不重要。它将被铭记为一个想博眼球的人的恐怖主义行为,而世上所有的同情都将留给我和那个击毙一个愤怒老人的可怜警察。”

  令人痛苦的是,他说得是如此正确。乔尔喝了一大口酒。

  “这本该是个很容易做出的决定,你知道吧,”乔尔气愤地告诉他,“生活一团糟,我自杀了,搞定。”

  是弗兰克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是你的决定,朋友。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地位和才干的人,需要以一种妥当的方式离开人世。有尊严,还要有那么一点品位。”

  乔尔知道这样的赞美是为了减轻打击,而它也确实奏效了。他克制住了想要自我吹嘘一番的冲动。

  “我快没时间了。”乔尔对他说。

  “你有时间。每个人都有。别着急。”

  “但如果他们……”

  “他们不会把你关起来的,浑蛋。”

  “他们可能会。”

  “他们不会。你可能觉得你女儿是个怪物,但她不是。她想给你最……”

  乔尔对那句话嗤之以鼻。

  “……她绝不会让你被隔离的。”

  “你还是觉得我应该去见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吗?”

  “我觉得这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但这根本不是重点。我认为你不该被迫去做任何让你不舒服的事情。”

  弗兰克说完这话时充满了活力。他的随性态度和平易近人常常掩盖了他敏锐的才智。

  “你不打算说服我放弃吗?”

  “不,你这蠢货。我认为你应该被允许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自杀或者不自杀,看不看心理医生,晚餐吃冰激凌,早餐吃汉堡,任何你想做的都行,你是个成年人。”

  “你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吗?”

  “什么?”

  “再来一杯酒。”

  对于一些人来说,在互联网和手机的世界里是难以失联的,但对于乔尔·门罗而言,他能勉强理解互联网,却不知如何使用手机,与世界失联就像走出圈住他的养老院大门一样简单。周六的夜晚,当两个盛装打扮的老人在城里的酒吧间流连时,乔尔突然想到,山顶会疯狂地寻找他们,而且压根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他们喝了更多的啤酒,聊起食物,聊起他们都不会做饭,以及他们对此是多么后悔;他们聊着自己的成就,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聊着自己的缺点,他们错过的瞬间。在此期间,乔尔一直在想着伊娃,奇怪的是,他还想到了犀牛。她们一直都和他对着干,而现在,瑞安护士和孩子(乔尔认为是她的孩子)在暖房里的样子鲜明了起来。她聚精会神,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微笑。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呢?为什么她对他来说就是威胁和邪恶的力量呢?而伊娃,他的亲生女儿,一个他深爱着的人,为什么身上有那么多他讨厌的地方呢?他讨厌自己的生活,以至于对之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迫切地想要摆脱它。

  当他们谈论自己所有美好的时刻时,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中心。她在他的工作室里闲逛,从旁协助他修车,放学后在他的办公室里安静地做作业,而他则在一边更换油和零件。她给他的修理厂带来了温暖的陪伴,只要他在换班时朝她看上一眼,就能感到世界一切都好。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小女孩和年轻姑娘已经被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骂孩子一样责骂他,不让他到日益疏离的世界里去的女人。

  他们在一间又一间酒吧里聊起这些话题,乔尔觉得自己喝得越来越多,也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

  “这是莉莉常来的地方。”弗兰克打断了他的遐想,对他说道。

  “抱歉。什么?”乔尔疑惑地回答。

  两人离开了一家挤满了喝鸡尾酒的年轻人的时髦夜店,想找点更适合自己的东西。他们漫步在一条宽阔热闹的大街上,夜愈深,令人目眩的人群也愈多。

  “这家夜店,”弗兰克指着他们经过的一家夜总会的大门说,“这是莉莉周六晚上去的那家。”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问过她。”

  “什么时候?”

  “在你生着闷气心不在焉的时候。”

  乔尔不予理会。透过大门,他看到了一方宽阔的庭院,那是夜店的吸烟区。里面有座喷泉,周围散落着椅子和几间稻草顶的棚屋,人头攒动。

  “我们进去吧。”乔尔提议。

  “你说什么?”

  “我们进去吧。今天是周六。如果莉莉在这儿的话,我很乐意见到她。”

  他想起了她的脸,想起了那份尊重与欣赏。她喜欢那个不同于小时候见到的外公。他疏远得太久了,对那些孩子来说,露西就是全部。

  弗兰克听完后咧嘴一笑,他整理了一下围巾,将他的德·塞尔比调整至最佳状态。

  “那我们走吧。”他宣布,故意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名年轻的保安站在通往夜总会大院的大橡木双开门前,乔尔猜他们三十出头。两人正在大笑,看上去很开心。他们都像巨人一般,一个高大魁梧,无疑有六英尺半高,留着近乎姜黄色的胡子;另一个稍矮一些,但更强壮,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面容清秀。

  “你们确定来对地方了吗,先生们?”他问道,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尴尬。

  “当然。你是在暗示我们老了吗?”弗兰克问。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尖锐。乔尔分不清他是被冒犯了,还是又一场经典的德·塞尔比式表演。

  “呃……不是。只不过……”保安停了下来,想找个理由不让两个上了年纪,或许还喝醉了的人进入一个满是二十几岁年轻人的夜店。

  “啊,我想我明白了,”乔尔说,“你觉得我们还没到准入年龄。这个失误可以理解。”

  “等等……”保安们困惑地面面相觑。“管理方有谢绝进入的权力。”个子较矮的那位难为情地说道。很明显,两名保安都不想阻拦他们,但当管理方询问这两名七十多岁的男子在夜店里做什么时,他们也不想担责。

  弗兰克挺直了腰板,正准备痛骂他们俩一顿时,乔尔挺身而出。

  “是因为我们是同性恋吗?”乔尔近乎平静地问道。

  高个子保安的下巴以一种最令人满意的方式耷拉了下来,另一个则惊慌地用手捋了捋他的短发。

  “先生们,”年轻的那位开口说道,“不是那……”

  “不是恐同?那是什么,年龄歧视?”

  乔尔和弗兰克手挽手站着,扬眉等待回答。他们将坚持到底。两人合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年的经验足以克服任何障碍。

  拖延了一阵后,保安们试图想办法绕过这个问题,个头小一点的那位终于走到一边,摇了摇头,露出被打败的苦笑,打了个手势请他们通过。弗兰克经过时还给了他一个夸张的飞吻,然后两人进去了。

  从外面看,夜店的院子里似乎很热闹,但乔尔完全没有做好准备迎接里面的狂热。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大多很花哨,有些人几乎一丝不挂,年轻人从彼此身边擦过,喝醉了的人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的。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处于昏迷边缘,正努力地睁大眼睛抬起头。

  音乐重击着他们,嗡嗡地穿过乔尔的衣服、鞋底,进入他的骨头。到处都是酒,一层烟幕在狂欢者们的头顶飘着,亲吻和抚摸随处可见。

  他试图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此刻觉得自己严重的耳鸣还是有点用的,但乔尔·门罗已经很久没有置身于如此疯狂的人潮之中了。他朝弗兰克瞥了一眼,希望寻求他的支持,却发现那个老头很热爱这些。

  两人的差异或许可以在那一刻总结出来。一个喜欢人群,外向,人来疯,另一个相对安静,踏实——还有他现在才意识到的——不喜欢一大群人。

  “我想我要喝一杯!”他对弗兰克喊道。

  “什么?”弗兰克吼了回去。

  “我说我要喝一杯!”乔尔又喊了一次,在喧闹中提高了音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们去喝一杯吧!”弗兰克对他说道。

  令人痛苦的是,酒吧在院子的另一头,他们要穿过一大群人。乔尔有些担心他们两个老人能否被接受。他们会被认为是变态吗?潜伏在比他们年轻得多的人群之中。他们会被嘲笑吗?两个不合时宜的老古董。令他大感意外并为之欢欣的是,他没有看到任何评判。事实上,当他们朝吧台后走去时,他发现大多数年轻人——那些清醒得能够注意到他们的人——都表现出了一种无声的尊重,他们微微挪到一边,让他们通过。

  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朝他们露出了热情的微笑,同时轻轻推开了她那些不知情的朋友。他们向下走去后门时,人们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乔尔本打算一进门就松开弗兰克的胳膊,但他被人群吓住了,于是两人手挽手穿过了一片混乱。

  幸运的是,吧台边上离扬声器较远,音量没那么大,两人都能专心思考,也能听到对方说话,尽管他们几乎是在喊叫。

  “先生们来点什么?”酒保问道。他年轻而英俊,对他们露出了鼓励的微笑。

  “请来两杯黑啤。”乔尔要求道。

  “对不起,先生们,只有鸡尾酒。”

  乔尔沮丧地看着弗兰克,却再一次发现对方很高兴。

  “我们要两杯鸡尾酒。”弗兰克对那人说。

  “要哪一种?”那人耐心地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给我个惊喜吧。”弗兰克回答,眨了眨眼睛。

  乔尔忍不住笑了。这是德·塞尔比的拿手好戏。当酒送到时,乔尔伸手去拿钱包,却被一只年轻的手轻轻拦住了。

  “外公?!”莉莉问道,怀疑地盯着他。

  她从酒吧另一头的某个地方分明地看到了他们,于是前来瞧瞧自己有没有看花眼。现在,她站在自己的外公面前,错愕不已。乔尔调动出内心深处的德·塞尔比,淡然一笑。

  “你好,亲爱的。”他说道,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时刻。与此同时,弗兰克突然大笑了起来。乔尔尽量保持不笑,但他一定表现了出来,因为莉莉很快也绷不住了。

  “等等,让克里斯也来看看。”她喘了口气说。

  “你弟弟也在这儿?”

  “是的,和他的一帮朋友一起。妈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乔尔尽量装作不对这个问题生气。这是一个无心的问题。他还得得到女儿的允许,这让他很气恼,但从各方面考虑,他知道莉莉并非故意冒犯。

  “不知道,亲爱的。如果你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会感激不尽的。”

  “当然。”她说着,并未在意方才听到的建议。

  她微笑地看着他。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这就是他想从残破、漫长且毫无意义的生活里得到的东西。他想要得到尊重、爱与欣赏,以及所有来自两个平等关系的人之间生发的东西。

  “你是怎么出来的?”

  “他把我当人梯。”弗兰克告诉她。

  她惊喜地从一个人看向另一个,替他们俩付了鸡尾酒的钱,然后带他们来到夜店的某个地方,那是一片划出的空间,一半的年轻人在这儿玩得很开心,“庆祝他们的生活”,乔尔觉得弗兰克可能会这样说。

  在这群人当中,穿着浮夸,发型极具风格的,是克里斯。

  “外公……”他张大了嘴惊呼。

  “他是你外公吗?”一位年轻姑娘立刻问道。

  “是的,我是他外公。”乔尔告诉她。

  克里斯对他咧嘴大笑,而莉莉开始向所有人大喊着她是如何看见他们在院子那头点鸡尾酒的。弗兰克做了自我介绍,莉莉开始向朋友讲述他的演艺生涯,由此引发了一阵手机的窸窣声,以及在互联网上搜索弗兰克的骚动。

  乔尔很自豪。他为自己能来这里而自豪,为外孙、外孙女很高兴看到他而自豪,为自己能拥有生活而自豪,即便有人正试图阻止他。

  当一杯鸡尾酒喝完时,他们又去喝了更多。两人在别人的提议下去了舞池,痛饮使他们无所顾忌。乔尔笨拙地跳着舞,弗兰克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们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一小群年轻人跳着,舞着,旋转着,给两人拍照,而他们也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在一首特别的歌曲中,克里斯抬起一只胳膊,搂住了外公的肩膀。乔尔喝得酩酊大醉,情绪高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因这小小的示爱举动而爆发。

  几首歌过后,乔尔觉得自己喝醉了,他疲惫不堪又兴奋过度。在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时间里,他站在舞池中,任由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他头晕目眩,分不清东西南北。他以前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吗,几年前他在酒吧里晕倒的时候?他希望这次只是头晕。

  他从舞池走向吧台,双腿危险地摇晃着。他需要水。一路上,几个跳着舞的人向他致意,其中一人还停下来和他自拍。他希望自己没有醉醺醺地笑着。酒吧经理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热情的、满是喜爱的微笑。他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了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吧台,让那阵眩晕过去。经理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乔尔为这热情洋溢的一切而倾倒。世界并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而是欢迎他们进来。

  当音乐结束时,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像醉汉一样涌向了城市的街头,两个保安会心地微笑着看向两位老人。他们的身边粉丝环绕,弗兰克甚至在一些年轻人展示他电视剧时代的照片时,为他们签名留念。

  乔尔醉醺醺地站在街道中央,夜晚清新的空气令他感到凉爽。他的耳朵还在音乐和喊叫声中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在皮肤下颤动,但他感受到了活着的美妙与光彩。

  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成群结队地聊天、大笑,在一两个年轻人快要呕吐但没吐出来的时候短暂停留,最后止步于一家烤肉店外。

  “烤肉?”他问克里斯。

  “你没吃过烤肉吗,外公?”

  “从来没有。”

  “凡事都有第一次。”克里斯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领到拥挤餐馆里的一把椅子前。

  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们不得不分坐在三张桌子上,乔尔、克里斯和两个朋友坐在一张桌子上,弗兰克、莉莉以及两个年轻姑娘坐在后面,她们显然在不停地给他拍照。

  “你们在搞什么,外公?”克里斯嘴里塞满了烤肉,问道。

  “我朋友的生日。”乔尔告诉他,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尽量装作他在爬出窗外时,没有暗暗希望被抓住。

  “他们不知道吗?”克里斯问道,仍然深深敬服。

  今晚,他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此同时,他也与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特殊而美妙的时刻。自从他们还是小孩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和他们之间的联结。

  “我想,亲爱的们,”乔尔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宣布,回味着“亲爱的们”这个词,“我可能有点醉了。”

  他的声明收获了衷心的欢呼。弗兰克大笑了起来。

  “而且,”乔尔接着说道,“我们可能该回家了。”

  话一出口就引来一片嘘声。弗兰克威胁着要向他扔一个塑料盒。

  “安静,”乔尔十分威严地对他们说道,令他极为意外的是,他们安静了下来,“我们下周可以再来。”

  出现了更多的欢呼。乔尔微笑着看向他的观众。

  “你们回家没问题吧?”当他们从垃圾食品中站起身来时,一位年轻姑娘关切地问道。

  “我给你们叫辆出租车。”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不,我来叫。”克里斯跳了起来,在他能看到的第一盏车灯前打了个手势。

  乔尔低声表达了他的感谢,他仍有些晕乎,但不得不对弗兰克喊叫,让他停止摆姿势拍照和吸引年轻人。

  “煞风景。”弗兰克对他说着,摇摇晃晃地坐上了出租车后座。

  “哗众取宠。”乔尔并无恶意地反驳道。

  “回去接受惩罚吧。”弗兰克心不在焉地说。

  “可能在所难免了。”

  “值。多好的生日礼物啊。”

  当出租车把他们拉向山顶时,他们安静了下来。汽车穿过两侧耸立着高楼大厦的长长街道,经过了一群年轻人和老年人,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吃着快餐,推迟着夜生活的结束。

  他们回去后要做的正是接受惩罚。护士们会大动肝火,而且肯定有人给伊娃打过电话了。两人都需要回答一轮又一轮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会被没完没了地训斥,好像他们是偷偷溜出家的傻孩子,而不是两个被允许自由行动的成年人。

  正当乔尔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接受惩罚时,出租车过了桥,在那一刹,乔尔决定喊“停”。

  出租车停在了河边的一个小公园旁。公园里有小木凳、雕塑和鲜花。白天,人们会在那里驻足,拍摄河流对岸城市的天际线,欣赏奔腾而过的河水或是他和弗兰克曾在其中度过了一下午的典雅古堡。它在夜晚是美丽的,但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一种安静而略带忧郁的美,流水正为小木凳唱着夜曲。

  乔尔让司机等等。他喝醉了,充满了怀旧与感伤,从出租车上爬了下来,坐在河边。

  “还好吗?”弗兰克坐在乔尔身边的木凳上问道。

  “还好。只是有点晕乎。”

  “那里有点狂热,有一会儿你看上去像是要晕倒了。”

  “知道吗,我直到今晚才意识到,我不喜欢人群。”

  “并不意外。”

  “你也这么认为?”

  “你不喜欢任何人。”

  “我喜欢你。”

  他的话很真诚。这是发自内心的,只有一点被酒精刺激的成分。露西是他最后一个真正的朋友,她是他一生的挚爱。自从她去世后,他就独自闲逛一天以打发时间,他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等着天黑,这样他就能睡去。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朋友,他很高兴身边又有人陪伴了。

  “我也喜欢你。你是个古怪的浑蛋,但我还是喜欢你。”

  乔尔沉浸在这一刻。他过去匆忙度过了太多重要的时刻。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任由水声和城市微弱的嘈杂在身边飘荡。

  水流在召唤他。如果他想的话,现在就可以了结。也不用接受惩罚了。他可以轻易地爬上将他与冰冷河水隔开的栏杆。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想在河水中死去。

  他可以滑入、漂走,让流水带走他的焦虑、无用和对死亡的恐惧。他可以就这样离去。

  他得在弗兰克不在的时候做。他真的不想离开弗兰克。不能是现在。而且这并不是他们俩想要的结局,太平庸了。也正如弗兰克曾对他说的,有失体面。他摆弄着“保住皇家剧院”徽章。看来皇家剧院至少还能平安度过一个晚上。

  “你觉得有天堂吗?”他最后问弗兰克。

  “见鬼。”

  “得了吧,你读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书,已经很有哲学头脑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认为问一个人天堂是否存在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有天堂,而我因为自杀去不了怎么办。”

  “你又开始想着宗教了?”

  “不完全是。首先,我不确定自己信过教,以前只是走过场。”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显然也上不了天堂。”

  “为什么?你也要自杀吗?”乔尔怀疑地问。

  “不是,你这个大白痴,”弗兰克责备道,“因为,嗯,你知道的……”

  他还是说不出口。即便是在凌晨三点,即便是喝醉了坐在河边,弗兰克·亚当斯也还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那我们会在地狱里玩得很开心。我们俩。”

  弗兰克仰起了头,坦率地笑了。乔尔希望是亚当斯在笑,而不是德·塞尔比。

  “我们也能从地狱里逃出去。”他对乔尔说。

  “我觉得地狱里没有够大的石头。”

  他们在舒适的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河对岸,城堡的影子在夜色中格外显眼。他们头一回外出就是去了那儿。

  “问你一个问题?”弗兰克说道,打破了沉默。

  “问吧。”

  “你今晚玩得很开心,对吧?”

  “这是我一生中一个最美好的夜晚。”

  “所以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你什么意思?”

  “也许如果情况没那么糟……你知道吧?”

  “不,我不知道。”

  但乔尔知道他的意思。他想了一会儿。也许情况没那么糟,也许有理由留下。也许有莉莉、克里斯和尤娜·克拉克就足够了,而他还有弗兰克……

  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他坐在河边公园的长凳上,为的是拖延在外面待得太晚而受到的责骂——那个他抚养成人的女人的训斥,他可能受到的处分,她啧啧叫着,失望地摇头。一切都是因为他想出去。最后,没人保得住皇家剧院。它已经死了。

  但那一线希望也一直都在。如果他能在生命末尾挽救同孙辈的关系,那也许还有机会。

  “也许不会那么糟。”弗兰克试探着说。他又一次从乔尔脸上的表情看到了他的内心。

  “也许不会。”乔尔表示同意。

  “那么,你还会考虑吗?你还会考虑自杀吗?”

  “当然会。”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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