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0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CHAPTER 20
那是一枚徽章,上面写着“保住皇家剧院”。从没被保住的皇家剧院的破败舞台上拾起它,他觉得有些悲哀,因为没有足够多的人在乎,又一座曾有人深爱过的老建筑毁灭了。
他们的计划进行得不动声色。两人坐在卧室里读书,顺便请卡尔护士打开窗户透透气。等他离开房间后,他们在窗钩塞上了卫生纸。
弗兰克忙着在自己的衣橱里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乔尔则在翻阅一本书,他没有真的在读书,由于过度兴奋和紧张,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令人痛苦的是,晚餐时间来得很慢,当它终于到来时,他们急不可耐地冲进公共休息室,努力表现得很随意,但不幸失败了。
眼尖的尤娜·克拉克难免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晚饭时,她一直和他们坐在一起闲聊,漫不经心地斜睨着他们。当他们吃甜点时,她猝不及防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但我想你俩又要惹麻烦了吧?”
乔尔举着一勺冰激凌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停了下来。弗兰克只是随意地挑了挑眉毛,接着他意识到,乔尔震惊的反应已经露出了马脚。
“你真是一点都沉不住气。”他小声对乔尔说。
乔尔意识到可能的确如此,仍然没有继续吃冰激凌。
“又要故技重施,玩失踪?”她问。
“今天是弗兰克的生日。”乔尔心虚地对她说道。
“哦,太好了,”她回答,“生日快乐,亲爱的。”
“谢谢。”弗兰克满面笑容,“我想你不会揭发我们吧?”
“我想不管去哪儿,你们都会互帮互助的吧?”
“互帮互助。”乔尔别扭地念叨,她又不是他母亲。
“是的,亲爱的,”她对他说道,伸手擦去他下巴上融化了的冰激凌,“我挺喜欢你俩的,我可不希望你们出什么事。”
乔尔听完她的话就脸红了。更世故的男人或许会有勇气,或是有办法告诉她,他已经多么喜欢她了。相反,他又吃了一勺冰激凌。
“你在这件事上似乎很能沉住气。”弗兰克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在碗里把甜点弄来弄去。乔尔见她说话时字斟句酌,但极力避免和他有眼神接触。
“自从你来这儿以后,他就变了个人,”她对弗兰克说,“他变得更快乐,更开朗。他更像几年前搬到这里来的那个人了。要我说,他也变得更大胆,或者更随性了一些,这是个不错的改变。我一直很担心他,眼看着他变成一具空壳。很高兴看到他走了出来,所以就算你们俩都因此受到责骂,那又如何?”
乔尔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向她表示感谢。但他忍住了,他又吃了一勺冰激凌。
“想要帮忙吗?”弗兰克问。
她对他露齿一笑。
* * *
晚餐过后不久,他们躺在床上假装要休息,卡尔护士前来巡视,带来了血管紧张素受体阻滞剂、鱼肝油和茶。他关上了窗户,乔尔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盯着它看。他毫不犹疑地接下了药和茶,护士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进一步证明了他是个好孩子。大约十分钟后,他们听见尤娜的房间里传来了微弱的鸣钟声,这是一个呼叫。当卡尔护士走进她的房间时,他们几乎屏住了呼吸,聆听着尤娜低声恳求的声音。
在接下来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卡尔护士会把书送进克莱恩太太的房间。
两人紧张兴奋到了极点,他们从床上跳了起来,开始匆忙地穿衣服。当弗兰克给自己那包括新围巾在内的着装做最后的修饰时,乔尔走到了窗前。
他试探性地推了推。
窗户打开了,夜晚的空气透了进来。乔尔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笑了。
“你到底在等什么?我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弗兰克边说边向窗前走去。这个捣蛋鬼为了今天的场合精心打扮。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深蓝色西服,肩上有些破旧,搭配了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和一双棕色皮鞋。他将生日围巾在脖子上绾了一个精致而松散的结。乔尔的穿着要朴素得多,但他相当自豪地想,自己仍显得风度翩翩。
乔尔小心地抓着扶手,安静地迈着谨慎的步子,提起西裤,小心翼翼地爬出了窗户。逃出禁地的激动再一次占据了他,他快要咯咯地笑出声来,这种大笑的念头在前两次出逃时也困扰着他,但夹杂其中的还有一种害怕被抓住的恐惧和一丝想要被抓住的盼望。如果他们不出门的话,麻烦可能会少一些吧。
弗兰克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探进石子路。为了减少噪音,他们沿着花园里的草坪向下走去,但当他们接近树林时,出现了一道令人目眩的光。
利亚姆护士的车停在他们面前的大门口,他正准备上夜班。两人想也没想就蹲低了身子,踉踉跄跄地半跑了起来。大门前的弯道对他们有利,如果运气好的话,利亚姆护士会在背包里翻找他的磁卡通行证,或是按下蜂鸣器,或是看向别的地方。
他们尽可能快速地朝树林边跑去,乔尔等待听到喇叭的哔哔声,或是身后传来他们在暮色中被发现了的喊叫声。他一直盯着汽车,等着警报响起。走到一半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护士抬头看向他们,他几乎确信自己看见了,于是他鼓起勇气等着喊叫响起。但没有人过来,当他们来到树林边时,他们自由了。
两人在一棵大常青树后停下喘了口气。弗兰克暗自发笑,做了几次深呼吸,乔尔虽然没有那么上气不接下气,但仍感到一阵阵心悸的折磨,当大门打开时,他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一眼那辆车。当汽车沿车道停下时,他看到了利亚姆护士的身影,后者小心地,几乎是明显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乔尔肯定他看见了他们,但这不可能,因为车停在了车道上,缓缓移进了员工停车位。
“我们走吧。”弗兰克对他说。
显然,当晚的第二个大障碍是墙。他们小心翼翼以树林做掩护,走到了岩石跟前,轻松地爬了上去,接着,他们又一次发现自己盛装坐在一堵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过高的墙上。
“比我印象中要高。”乔尔对弗兰克说。
“不,你只是变老了。”
“三天就变老了?”乔尔问。
“老了就是老了。我们别在数字上争论了。”
“还是老办法?”乔尔问。
弗兰克朝他点了点头,又露出了灿烂而滑稽的笑容。
两人笨拙地摆好了姿势,弗兰克的脚在车库的侧壁上蹭来蹭去,小心翼翼地想要落到煤仓上。当他们下降到一半时,一盏灯亮了起来。他们僵住了。
灯光来自后花园那间堆满了玩具的暖房。夜晚的天色昏暗,屋内的灯又亮着,主人不太可能看到他们,但他们还是僵住了。
如果要再僵一次的话,那便是他们看到屋主的时候。透过玻璃窗,那个在屋子里拾起玩具,和蔼地同一个小男孩说话的人,是犀牛。
她脱下了制服,换上了便服,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松散的马尾辫,笑得很轻松。小男孩的话逗笑了她,即便隔着厚厚的玻璃,乔尔和弗兰克也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
乔尔还记得三天前经过那个满是玩具的小房间时的嫉妒。他觉得那一定是对优秀的父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犀牛看上去正常而友善,和你愿意交朋友的那种人没什么两样。
在震惊中,他忘记了弗兰克,直到他的朋友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喘气,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他的围巾,差点把他勒死。
“对不起。”他低声说着,继续把那个小个子放了下去。
弗兰克在煤仓顶探到了立足点,他转过身来面向还在墙头的乔尔。他那压低了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乔尔十分肯定其中包含了“杂种”“白痴”“浑蛋”等字眼。
他一边发表着长篇演说,一边点着头。
“把梯子拿来。”他终于低声打断了弗兰克的话,此时弗兰克正用毫不客气的语言描述乔尔的母亲。
“不行,他们还在里面呢。”
“那我怎么下去?”
“来吧。”弗兰克说着,弯下腰来。
乔尔差点笑出声来。他要踩着弗兰克的背下去。
“别让我摔倒了。”他对小个子说。
“你还是想想怎么减肥吧。”弗兰克反唇相讥。
乔尔希望自己不要大笑出声来,他小心翼翼地踩在弗兰克的背上,进入了犀牛的花园。他的目光迅速从弗兰克弓着的背转向了只被车库一角挡住了一点的暖房。无论小男孩在做什么,她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他踩在他朋友弯曲的背上,一度以为弗兰克会在他的重压下瘫倒在地,但那个小个子屹立不倒,只轻哼了一声以示抗议。乔尔试着用双臂支撑自己,尽可能减轻他的负担。
当两人终于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们茫然地站在原地。她没有看到或听见他们,仍在和那个孩子玩耍,她依然笑得很灿烂,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我们走吧。”弗兰克低声说道。
两人从房子边上的小路侧身而过,离开了暖房,最后不得不经过厨房的窗户。屋里的灯还开着,一个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碗碟。他看上去也很正常,甚至很愉快。犀牛和这个男人结婚了吗?他看上去很开心,不像一个每天都因为自己娶了个母老虎而备受折磨的人。她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让她在这里快快乐乐的,却在山顶冷若冰霜?
当他们到达公交车站时,乔尔已经不再那么震惊了,但这不真实的一切仍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他一边向弗兰克提起这件事,一边掸去自己印在那小个子的西装外套上的鞋印。
“我猜你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一个人,对吗?”弗兰克对他说道,仍在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从树上、煤仓,或是乔尔的鞋子上掉下来的灰尘。
当公共汽车进站的时候,乔尔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天快黑了,到了周六晚进城的时间了。当他还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也很少在周六晚上进城,他觉得有些经历是自己必须弥补的。当公共汽车驶离时,山顶被抛在了身后,乔尔强迫自己停止担心,往积极的方面想,看看即将到来的夜晚会是什么样。在这个为朋友庆祝生日的夜晚,他们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 * *
公共汽车到站之前,乔尔就感受到了市中心周六之夜的活力。这是一种原始的东西,流动的人群,亢奋的精神,夜晚在他们面前展开,任取所需。乔尔渴望加入他们。更老练也更时髦的弗兰克显得很随意,乔尔试图照着他朋友的样子,也显出一种平静的无动于衷,但他发现自己激动地想去做点什么,就像这座城市的其他人那样。
“去哪儿?”他急切地问。
“我有个想法。”弗兰克告诉他。
“你又不是第一次有想法了。”
“不过可能会有点伤感。”
“我都打算自杀了,没有比这更伤感的了。”
“对,没你的伤感。”弗兰克笑着表示同意,“我想去看看‘皇家’。”
那无疑是有艺术和文化气息的东西,但由于乔尔和他那土豆般的灵魂对这类东西经验有限,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他的困惑。
“它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剧院。”弗兰克告诉他。
“曾经?”
“他们在九十年代末关停了它。我崩溃了。或许从长远看,那是最好的办法,那地方正在没落。”
乔尔能从弗兰克的眼睛里看出怀旧的心绪,并意识到它是如此的熟悉。他最近一直沉浸其中——对美好时光的追忆。
“那我们走吧。”他说。
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穿过熙熙攘攘的城市,离开了活动中心,当他们从城里最时髦、最新潮的地方来到老旧的街区时,人渐渐稀少。乔尔想起这些街区曾经喧嚣嘈杂的时候,当他回忆起那些建筑过去的样貌时,也想起了它们曾是多么受欢迎。保龄球馆现在是一家工业化的自助洗衣店,一处大住宅区以前是老电影院,他不止一次和露西去过那儿,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以及后来当伊娃长成一个年轻姑娘的日子里——那时候只要不和父母待在一起,她哪儿都想去。
那座古旧的皇家剧院赫然坐落在街中央,弧形的正门还立在原地。它在那里矗立得太久,乔尔都已经不再注意到它了。上剧院从来不是他的爱好,所以他也从来不曾对它留心,而在此刻,他站在剧院面前,注意到了它古老的优雅,纵使它已破败不堪。这座建筑似乎保留着对那段不可忽视的辉煌往昔的追忆,即便它的窗户被木板封住,前壁上满是涂鸦,正面醒目地立着一个大大的“已出售”标志。
“它很漂亮,不是吗?”他对弗兰克说道。
“那是我在乔尔·门罗的精神里看到的一点闪光吗?”弗兰克问。
“我还没那么麻木不仁。”他反驳道。
“不,我的朋友,我想恰恰相反。”
“什么意思?”
“不用在意。”
“我们怎么进去?”乔尔问道,注意到大门周围的栏杆挡住了他们。
“边上有个后门。没人会劳神锁上它,上锁的门引不来老鼠。”
“有老鼠?”
“你会怕几只老鼠?”
“不怎么喜欢,但我可不怕。”
“你真有趣,乔尔。你显然不怕死,但如果和一些啮齿动物待在一个老剧院里,你就吓死了。”
“我觉得它们也不会比你更讨厌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弗兰克笑了。
“那我们走吧?”
当乔尔和弗兰克小心翼翼地走入狭窄的小巷时,乔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快就掌握了偷偷摸摸的本领。几周前,当他们乘出租车离开山顶时,他提心吊胆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怕,而现在,他摸索着走进满是老鼠的小巷,从一家机构溜出来,为的是溜进另一家机构。
“打那以后你就一直在这里?”乔尔问道。
“我时不时会来这里。它鼎盛之时对我不错。”
他听上去有些忧郁。这不像弗兰克,乔尔怔了一下。
“别抢我的戏。”他对弗兰克说。
“又怎么了?”
“我才该是那个悲伤又可怜的人,你应该是个有趣的人。我们不能两个人都悲伤,那样就太沉重了。”
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轻笑。天太黑了,小跑中看不清弗兰克的脸,但他希望他的脸上是温暖的神情。
后面有一小块空地,有几级台阶通向一扇门,到处都散落着垃圾、空瓶子和罐子。
“我猜可能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这儿出入,有一回我到这扇门前吸过烟。我会在幕间吸烟,其他演员以前很讨厌这一点。你知道的,万一我没看到上场提示什么的,但我从来就没错过。”
门果然打开了,当弗兰克上前走进剧院时,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乔尔猜测他们现在在后台,后墙的老砖裸露,上面满是涂鸦。在他们头顶的高处,有用于悬挂长长的黑色幕布的装置,他知道那是一组装置中的一部分。一堵高高的隔墙将他们同舞台隔开,当他们绕过它的时候,窗外高悬在剧院两侧的路灯照亮了他们,恰好能让乔尔看清舞台上废弃的残存物和那些曾属于皇家剧院的破旧的软垫椅子。
弗兰克走到舞台中央,暗自伤感地笑了笑,回头邀请乔尔上台。对乔尔来说,步入舞台中央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弗兰克看着乔尔体会着那种感觉,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灿烂。当他们迈出步子时,鞋子还在房间里发出了回响。
“我是李尔王,”弗兰克骄傲地告诉他,“还是戴尔沙特医生 、威利·罗曼 和埃阿斯 。”
乔尔仔细打量着他的朋友,看他是否有后悔、悲愁,或是别的什么情绪的迹象,但他看到的只有幸福。
“你怀念它吗?”
“当然。”弗兰克一边说着,一边步出舞台中心,朝下向观众席的短梯走去,“但也许我的舞台生涯还没结束。也许《乔尔·门罗的不幸终局》有朝一日会搬上舞台。也许买下这地方的人装修完工的时候,这个剧院会比以前更好,而我会再次得到机会。”
“也许会变成一个购物中心。”
“你又来了,半瓶子醋。”
“在市中心建一座这样的大楼要多少钱?几百万?你觉得一帮有那么多钱挥霍的家伙,会在乎老剧院?”
“我们生活于希望之中。”弗兰克坐在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椅子上,轻快地对他说道,“你在舞台上看起来不错,你知道吧。”
乔尔意识到他仍在舞台中心,而他的观众正朝他微笑。他迅速地向他的朋友走去,却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它很小,要不是掠过舞台时发出了响亮的声音,他是不会注意到它的。当他弯下腰捡起它的时候,他的背部和所有的关节都立刻发出了抗议。一粒小小的纽扣,后面还有一个别针。那是一枚徽章,上面写着“保住皇家剧院”。从没被保住的皇家剧院的破败舞台上拾起它,他觉得有些悲哀,因为没有足够多的人在乎,又一座曾有人深爱过的老建筑毁灭了。他把徽章装进口袋,走了下去,坐在了他朋友的身边,两人抬头凝视着昏暗的舞台。
他想象着弗兰克站在舞台上,他的声音以其独有的方式忽高忽低,洪亮的笑声充溢着整个房间,与后墙发生碰撞。乔尔不知道戴尔沙特医生或者威利·罗曼是谁,但在他的想象中,弗兰克是饰演他们的完美人选。
“我真希望当时能见到你。我和露西去看电影的某个时候,我真希望我去了剧院,去看你演戏。”
“接着说,”弗兰克对他说道,“你会无聊到发疯的。”
他在逗趣,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不,真的。我希望我去了。那不是很棒吗?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你就可以说你是罗曼医生什么的,我会说,‘哦哦哦,我记得,演得太棒了。’”
“罗曼医生?”弗兰克被逗乐了,问道。
“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乔尔不屑地说。
“我也希望你能看到我,我的朋友。这是一桩有趣的旧事。”
他开口说道,接着又停了下来。乔尔仔细地看着他。不再有德·塞尔比的面具了,纯然是亚当斯,他的脸上有一种乔尔此前从未见过的新表情。一种既坚强又脆弱的表情。他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接着说。”乔尔几乎低语道。
“我有很多朋友,很多,来自世界各地。我在纽约、伦敦、洛杉矶、巴黎和都柏林都演出过。我哪儿都去。他们爱我,乔尔,我是说他们真的爱我。而现在,我亲爱的怪老头,我只有你了。”
他的声音又沙哑了,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乔尔感到自己的眼睛刺痛,讨人厌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他们爱我,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们。我想去爱。真的。”
此刻,他的泪水难以自抑,他努力保持快乐的样子,努力继续表演,但泪水在他的言辞之间汹涌而出,冲刷掉他僵硬的笑容。
“但我总是觉得,他们爱的是我展示出来的东西,你明白吗?像是漫画版的我。从来不是真正的我。”
“是德·塞尔比,”乔尔又小声说道,“而不是亚当斯。”
弗兰克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在努力保持微笑的同时,他的新面孔闪烁不定。
“你有时候非常聪明,乔尔。”弗兰克笑着对他说,尽管他说这话时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乔尔听到这句称赞时感到局促不安,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当然,有时候是个大白痴,但有时候……是的。我想你是对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亚当斯,所以他们有了德·塞尔比,他们爱他。所以我就是他。但德·塞尔比无法爱上任何人,因为他不是真的。”
他仍然固执地努力保持微笑,那是一种新的微笑,并非德·塞尔比式的,而是另一种。它似乎不想留在他的泪水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亚当斯?”乔尔问道。
“我不知道答案,我的朋友。我希望我知道,我希望五十年前我就知道,那时候知道还对我有好处。我让一个英俊的男人离开了我,因为我害怕在公共场合牵他的手,我不愿在别人能看见的地方吻他。他会在演出结束后参加派对,看着德·塞尔比那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成那样。我错失了很多。”
他在泪水中努力挤出微笑,那张新面孔崩溃了。乔尔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是一张全新的面孔了。这是亚当斯,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试图隐藏自己。
“我欺骗了自己,乔尔,”他抽泣着说,“我这一生都在欺骗自己。我想我的确讨厌利亚姆。好笑吗?我讨厌他,因为他是我从未成为过的人。他自在地做自己,很愿意做自己。他很勇敢,而我是个懦夫。我这辈子都是个懦夫。”
“你不是懦夫,”乔尔含着泪低吼道,“你不是懦夫,弗兰克·亚当斯。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我的朋友。”
“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是那种人。”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不用管我。”
“我很努力地不让自己变成这样。”他咬紧牙关,仍然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
乔尔紧紧地抓住弗兰克的肩膀,好像他可以通过手上的力量来传达自己的感情。
弗兰克的肩膀颤抖着。
但他没有哭。令乔尔近乎震惊的是,他发现那个人在笑。
“好吧,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他生气地问。
“我不知道,”弗兰克对他说,他仍在笑着,抽着鼻子,擦着眼泪,“其实我也不知道。”
对于突转的节奏,乔尔从愤怒变得困惑,他一定表现出来了,因为弗兰克笑得越来越厉害。
“我再次向你道歉。”弗兰克边笑边哭地对他说道。
当乔尔发现自己因朋友哭笑不得的荒唐行为而发笑时,他的困惑又转为欢乐。
弗兰克用他那张亚当斯式的脆弱面容看着他,又哭又笑,乔尔发现自己也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一旦他开始发笑,大坝就决堤了,他停不下来。
他的笑声是喷薄而出的,不像上周和伊娃待在车里时那种被压抑的笑,而是一种紧张的释放,两人似乎都得到了解放。笑声回荡在这座废弃老剧院的每一面墙上,萦绕在舞台上,又回到他们身边,令他们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乔尔笑弯了腰时,弗兰克抓着他的胳膊。
“你们两个!”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喊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在座位上转过身来,尽管惊讶,却还是无法止住笑声。他们只能看到过道前端有一束手电筒的光在他们身上来回照着,手持电筒的人朝他们走了下来。
乔尔想对那人说声“抱歉”,但听上去像是被勒住脖子时发出的笑声,这让弗兰克笑得更厉害了。
“保住皇家剧院。”他又试了一次,但在他的笑声中,那听上去像是“煮点什么”。
“什么意思?你们不能待在这里!”手电筒背后的那个声音告诉他们。
乔尔又想说“抱歉”,这是他第二次在夜里想,在他找到机会自杀之前,他会不会先笑死。当手电筒不耐烦地来回照着两个老人的时候,他们颤抖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说,”那个声音现在充满了困惑,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吸毒的人。没想到……”
他没想到两个盛装打扮的老绅士会在过道里笑得快背过气去。
“抱歉,年轻人,”弗兰克终于说道,他站起身,平静了下来,“我们这就要走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手电筒问道。
“我们一直都在这里,”乔尔开始吹嘘道,“我们是鬼。”
“行了,行了,老伙计,”弗兰克责备道,“没必要吓唬他。”
光模糊了乔尔的视线,让他看不清那张脸,但他有点喜欢这个吓唬人的主意。两个鬼在剧院里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这正是弗兰克想写的东西。
“好吧,好吧,”乔尔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要带我们出去吗?”
他们被送回了正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弗兰克的脚步现在看上去轻松多了。悲伤的时刻显然已经过去。
“我很抱歉,老伙计,”他们一边走着,他一边说道,牢牢戴上了德·塞尔比的面具,“那地方有时候会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没事,没事。”乔尔对他说。其实他想说的更多。他想告诉弗兰克没关系,他在他身边,珍惜他,也很高兴认识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诅咒着自己的懦弱。
他都要自杀了,这些话听上去会很虚伪。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说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吧?”弗兰克问道,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