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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黑暗的弥赛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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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黑暗的弥赛亚

  春天的时候,乔治又回到了纽约,这时他的新作也快要写完了。他在斯图亚沃森特广场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每天都奋笔疾书,想尽早写完这本书。他认为两个月内肯定会完成,但是总不能充分地利用时间,直至6个月以后他才算写出了满意的手稿。换句话说,他终于写完了能够满意地交给出版商的书稿,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对自己写的东西真正地满意过。头脑中构想的东西和实际完成的东西之间似乎总有某种难以跨越的鸿沟,他想知道是否有作者能够平静地看待他完成的作品并且诚实地说:它精确地传达了我想表达的观点和感情——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而且不再需要做什么修改。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他对自己的新书一点儿都不满意。他清楚书中存在的不足,明白书中哪些地方没有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图。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因此他并不觉得惭愧。当他把一大堆书稿交给福克斯·爱德华的时候,他感到这份沉甸甸的东西就是他背负了多年的负担,如今总算从他的思想中挪开了。他总算完成了,他再也不想看书里的每一行字了。

  但是,事情往往与自己设想的不同,福克斯阅读完他的书稿以后,用他独有的腼腆和率直告诉他,书写得还不错,然后又提出了一些建议:这儿需要删去,那儿需要扩充,有些地方还需要对材料进行重新组织。乔治和福克斯激烈地争论着,然后他又把书稿带回了家,并且按照福克斯的要求进行了修改——不是因为福克斯要他怎样做他就怎样做,而是因为他觉得福克斯说的是正确的。他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对书稿作了修改。这样书稿变成了可以阅读和校对的校样了,此时又过去了六个星期。自从他从英格兰回来,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是现在这项工作总算彻底完成了,他终于自由了。

  出版日期原本定在1936年的春天,但是随着这个日子的一天天临近,他变得越来越忧虑。当他的第一本书正式出版时,就连野马也难以将他与纽约分开;他原来打算这本书出版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在跟前,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不断地阅读各种评论,几乎快要把福克斯的办公室当成了卧室。他每天都期待出现不可思议的成就,但是事实却恰恰相反,最后等来的只是从利比亚山寄来的信,还有他本人与那些猎狮者们在一起时令他作呕的冒险经历。所以此刻,他对出版日期几乎变得有些心惊胆战了,这次他下定决心要走得远远的——尽量远离这个地方。虽然他不相信会重复以前的那些经历,但他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碰巧发生什么事情,他决定置身事外。

  突然,他想起了德国,而且非常向往那里。在他到过的所有国家中,德国是继美国之后他最喜欢的国家。他觉得那儿是最舒适的地方,他与那里的人民有着最自然、最直接、最本能的同情和理解。德国与其他任何国家都不同,它具有某种吸引他的神秘和魔力。他已经去过那儿好几次了,每次都能体会到同样的魅力。现在,经过多年的辛苦和汗水,他一想起德国,心灵便变得平静、放松、幸福,他又会想起了那份古老和魔力。

  因此,在3月,在他的著作即将出版的前两个星期,福克斯来到码头为他送行,并再次向他保证,一切都将会很顺利的。他再次去了欧洲。

  38 黑暗的弥赛亚

  从1928年到1929年初的几个月里,乔治一直待在德国。在这段日子里,他不得不花费好几个星期在慕尼黑的一家医院里慢慢地疗养,因为他在一个啤酒城里和别人斗殴受了伤。在那段愚蠢的插曲之前,他曾经在黑森林的一个小镇上住过一段日子。他觉得那里非常有意思——一场选举正在那儿举行。当时政治混乱,党派林立,令人眼花缭乱,共产党人获得了绝大多数选票。人民感到不安而焦虑,似乎一场灾难即将到来。

  而这次,情况却有所不同。德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自从1933年以来,当变化发生后,乔治曾经阅读了所有报纸上关于德国形势的报道,开始时只是惊奇、震惊和狐疑,紧接着便是绝望和如铅般沉重的心情,他觉得有些报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当然,和其他地方一样,德国也有一些不负责任的极端主义分子,毫无疑问,在危机发生的时候,他们全都失去控制,但他觉得自己对德国和德国人民很了解。总体来说,他觉得事态被夸大了,事情并不像报纸上所描绘的那么糟糕。

  他在去巴黎的途中停了五周,现在他正坐在从巴黎开出的列车上,在车上他碰见了一些德国人,他们使他再次放下心来。他们说在党派和政府中已经不存在混乱情况,人民内部也不再有任何的恐惧,因为人人都很高兴。这是乔治最希望听到的,他的内心也充满了快乐。因为任何想到国外去的人再也找不到比1936年5月初来德国更为时宜的时机了。

  据说,拜伦在他24岁的某天清晨醒来,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一夜成名。乔治·韦伯却比他多等了11年。他刚到柏林的时候已经35岁了,但他和拜伦一样神奇。也许他还算不上非常有名,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在他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了名。就在他刚刚离开巴黎的时候,他收到了福克斯·爱德华的来信,信中说他的新书在美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他的第一本书已经于去年在德国被翻译出版。德国的评论家们对它大加赞赏,该书销售情况非常好,乔治的名字已经为人们所熟知了。他来到柏林的时候,人们都在盼望着他的到来。

  五月里的精彩无处不在。那年的柏林尤其精彩。沿着街道,在蒂尔加滕,在所有的大花园里,在运河沿岸,正是七叶树盛开的时期。人群在库达姆大街的树下悠闲地漫步,咖啡馆的露台上挤满了人。在活力四射的日子里,空气中总弥漫着音乐。乔治看见一个接一个美丽的湖泊围绕着柏林,他第一次知道高耸的蕨树顶端有一种奇异的黄铜色。以前,他只去过德国南方的莱茵州和巴伐利亚,现在似乎觉得德国的北方更加迷人。

  他打算整个夏天都在那里度过,一个夏天似乎太短暂了,难以涵盖所有的美丽、魔幻以及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快乐。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直留在德国,他的生活就永远不会褪色,也不会失去光泽。锦上添花的是他的第二本书在他到达柏林之后很短的时间里就被翻译出版了。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或许这与他身在德国有一定的关系。德国的评论家们竞相对他大加赞扬。有人把他称为“伟大的美国史诗作家”,另一个似乎觉得还不过瘾,想要超过前者,于是便称他为“美国的荷马”。所以现在不管他走到何处,那里都会有人知道他的作品。他的名字开始闪耀璀璨,他成名人了。

  周围的一切都散发出功名的魅力。生活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一切事物的外观、感觉、味道、气味、声音都变得更加美好、更加令人振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获得了功名的缘故。现在,他看待世界的眼光比以往更加尖锐、更加独特。在过去日子里经历过的全部困惑、疲劳、模糊的怀疑、痛苦的绝望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在他看来,他已经赢得了各种生命形式中最终而彻底的胜利。他的精神不再饱受折磨,不再感到疲倦,不再承受无止境努力与奋斗的重负。他彻底明白了一切,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活力。

  功名甚至让他变得更加沉默,这是一种不说话的语言。功名几乎无时不左右着他,即使在他没有她的日子里也依然如故,当然也存在于那些无人知道他名字的地方。功名的光环一直陪伴着他,使他感觉更加有力、自信、热情、友好、亲切地处理出现的各种新情况。他变成了生活的主人。他在童年时代老感觉别人在嘲笑他,当他与陌生人会面的时候,常常感到不安,每次见到别人他都会浑身不自在。但是现在,他成了生活中强壮、轻松的大师。每个见面、谈话的人:作家、的士司机、酒店搬运工、电梯操作员、在电车和火车上的过客等,都会使他愉快、充满热情的力量。他会热情、本能、快速、自然地做出回应,就像人们对朝阳发出的清澈、灿烂的光芒做出回应一样。

  当功名与他相伴相随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可思议。他能看到惊奇、关心、尊重、男人眼中友好的羡慕、女人眼中坦诚的崇拜。女人都拜倒在功名的圣殿之下。乔治开始收到她们的信件和电话,接受各种各样的邀请。这些女孩子们都开始追求他。但是他以前已经经历了许多,他现在时时都留有戒心,因为他知道全世界的猎狮者都是一样的。由于他现在已经了解了她们,他在交往的过程中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灭思想。事实上,在与这些人的博弈过程中,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力量。他会勇敢地同她们周旋,然后在她们以为他已经上钩的时候,他却毫发无损地逃脱了,让她们摸不着头脑。

  接着他又与艾尔斯见了面。艾尔斯·冯·科勒尔并不是猎狮者。乔治是在他的德国出版商卡尔·勒沃德举办的聚会上认识她的。勒沃德喜欢举办聚会,他已经邀请乔治参加过多次聚会活动了。他总能找到借口不断地举行聚会。艾尔斯并不认识勒沃德,而且初次见面就不喜欢他。但有一次她正好也参加聚会,她是与一位乔治认识的男士一同到会的。乔治一见到她,马上就喜欢上了她,而她也喜欢上了乔治。

  艾尔斯是一位年轻的遗孀,年方30,看起来很像北欧战神瓦尔基里。她的头发泛着黄色的光泽,头发也扎成了辫子,脸颊像两个红润的苹果。作为女性,她个子非常高挑,长着长跑运动员瘦长的腿和男人所具有的宽阔肩膀。她的身材虽然令人惊奇,但却没有男性所具有的丑陋。相反,她却具有十足的女性阴柔之美。她的神情有些严厉,孤独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沉、轻松的感觉。微笑的时候,她的脸会突然散发出刺目的光芒,这种明亮和纯洁不同于乔治以前见过的任何笑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乔治和艾尔斯相互间都有了好感。此后,几乎不需要经过任何过渡阶段,他们二人的生活便融入了同一条轨道中。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日子。多少个夜晚,他们在神秘与迷醉中共享炽热的激情。在那段荣耀、陶醉的日子里,这位姑娘成了乔治思想和感受的全部。

  现在看来,在布鲁克林度过的所有盲目、喧闹的时光,多年的劳作、那些有关捡垃圾罐者的回忆,多年的徘徊和流亡,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本人的成功以及辛苦和绝望,多年以后获得的快乐、如释重负的感受,如今都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将乔治与艾尔斯的思想连在一起,将这些蕨树、库达姆大街上的人群、空气中的甜蜜歌声连在一起,并以某种方式把艰苦日子已经逝去、快乐日子即将开始的感觉连在一起。

  这一段日期正是伟大的奥运会举行的日子,乔治几乎每天都要和艾尔斯去柏林体育馆。乔治观察到具有组织天分的德国人就跟以往某些神圣场合里所做的,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们更加令人激动地展现了他们的天分。这种壮观的气势难以阻挡,这种感受如此强烈,简直令人压抑。这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不祥的东西。人们会感受到某种惊人的力量集中,这是全国上下凝聚力与秩序的反映。这一切全都蒙上了某种不祥的感觉,显然超出了体育比赛本身的要求。体育比赛反而黯然失色,它们已经不再是各个国家派出的精选队伍进行的比赛了。一天又一天,所有的体育赛事变成了整个德国有序、征服性地向人们展示他们的教育程度与纪律性的机会。好像比赛项目只是作为某种集体力量的象征,成了以某种形式向世界展示这个未来新兴力量的手段。

  由于德国在过去没有举办过这种大型赛事,德国人兴建了巨大的体育场,这些场馆的设计堪称最漂亮、最完美。在设计过程中,这些巨大建筑物的所有附件——游泳池、大厅、小体育馆等全都体现了形式与功能的完美结合。组织工作同样完美绝伦。不仅各项赛事本身如此,就连每项比赛的细微部分都会安排得恰如其分。而人群——他们接待的人数之巨超过其他任何城市以往的接待数量。这些人肯定会使纽约的交通陷入疯狂与混乱之中,毫无办法。而在这里,德国人以令人惊叹的镇静、秩序和速度解决了这个问题。

  每天都有惊人的美丽与辉煌景象。体育场的色彩令人窒息;数量众多的旗帜就像华丽的美国总统就职大游行。这个世界盛会就像狂欢节的翻版。在奥运会举办期间,柏林也转化成了体育场的某种附属物。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从鲁斯特加登到勃兰登堡门,沿着广阔的林登大街,穿过广阔的蒂尔加滕大道,从柏林西端出发,到体育场入口,整个城市全都笼罩在各国的国旗之下……不仅有延绵数英里的矩形旗,而且还有高达50英尺的旗帜,就像某些伟大皇帝营帐里的大旗一样。

  从早晨开始,柏林全天都变成了强大的耳朵,不断地调适、留意、聚焦于体育场。任何地方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个声音。库达姆大街上的绿树都开始说话:从大树背后隐藏着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这个声音响彻了整座城市。乔治·韦伯觉得,把熟悉的田径术语翻译成歌德使用过的语言,真是一个奇怪的体验。他现在明白“Vorlauf”就是预备跑的意思,“Zwischenlauf”是开跑的意思,而“Endlauf”是胜利者的意思:“欧文斯,噢……这……啊!”

  在此期间,在这些悬挂着巨大旗帜的道路上,人群整天来来往往。林登大街广阔的散步场所充斥着德国人坚定、有力的脚步声。父亲、母亲、儿童、青少年、老人……全国的人力都在这里,遍布在各个角落里。从早到晚,他们沉重地走着,瞪着眼睛,充满了惊愕之色,穿过这些满是旗帜的大道,人们看到醒目的奥运夹克衫、隐约闪现的外国人;肤色暗淡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一脸苦相的日本人,头发像稻草、蓝色眼睛的瑞典人,高大的美国人,他们戴着整洁的草帽、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和饰有奥林匹克标志的蓝色外套。

  这里也有列队行进的士兵,有时候并不带枪,但却像冲锋队一样经过大街。每天中午12∶00,在通向比赛的各个道路、元首前往体育场经过的各个布满彩旗的大街、大道,长达数英里,都密密实实地排列着部队。这些年轻人轻松地站在那里,又说又笑。其中有元首的保镖,有舒茨·塔费尔所在的部队,有纳粹党突击队员、穿着不同制服的普通士兵。他们列成两道坚固的队列,从威廉大街一直排到勃兰登堡拱门。接着,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命令,上千双皮靴并列在一起,发出啪的声音。

  好像所有的计划都是为这一刻而准备的,都是为了迎合这一狂欢的目的。但是普通民众并没有做好准备。日复一日,人们群集在密密实实的士兵队列后面,耐心地等待着。他们都是这个民族的主体,是地球上的穷苦者,是生活的卑微者,是工人和妻子,是母亲和儿童。日复一日,他们涌向这里,站在那里、等待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在这个充满魔力的区域内购买一小块地盘。从中午到晚上,他们每天都期盼着那两个简短的黄金时刻:元首走进体育场和走出体育场的时刻。

  他终于来了——就像从草地上刮过的一阵风掠过了围观的人群,潮流从远及近席卷而来。在这股潮流中夹杂着这个国家的声音、希望、祈祷。领导人坐在一辆闪闪发亮的汽车里,正缓缓而来。他是一个长着戏剧演员胡子的矮个男子,腰板挺拔、神态稳重、面无笑容。他慢慢抬起右手,掌心朝外,不是纳粹式的敬礼,而是一种类似菩萨或弥赛亚般真诚的祝福。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艾尔斯并不愿意同乔治谈论任何与纳粹政权相关的东西。这是他们从来都不会谈及的话题。但是其他人并没有这么谨慎。前几个星期过去以后,乔治开始听到了一些丑恶的东西。比如在各种聚会或者晚饭的时候,乔治往往会将自己对德国和德国人民的热情表达出来,这时候有些酒喝多的朋友便会把他拉到一边,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靠近他,神秘、低声地说道:“你听说……?你听说……?”

  他们低声所说的丑陋之事,他本人并没有见过。他也没有看见任何人遭到殴打。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被监禁,或者被弄死。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被关进集中营里。他没有看见任何公然的粗暴和强迫暴力的具体表现形式。

  的确,到处都有穿着褐色制服的人,有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有穿着橄榄绿色制服的人,大街上到处都响彻着皮靴坚实有力的声音、铜号的声音、横笛的声音,还有钢盔下一张张印象深刻的青春面庞。他们一个个都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整整齐齐地坐在军用卡车里。但所有这一切都与他自己成功的喜悦、与他对艾尔斯的感情、与这些度假民众的愉快心情交融在一起。他在以前快乐的日子里多次目睹过这一切,而且明白这一切。即使现在看起来这一切并不算美好,但似乎也没什么险恶与不好的地方。

  后来终于出事了。倒不是突然发生的。整个事件的过程犹如云集,犹如雾散,犹如降雨。

  乔治的一位朋友正计划举办一个聚会,于是邀请他同他的朋友一起参加。乔治向他提起了一个人,这时候那个人开始沉吟起来,表情非常尴尬,接着他说那个人以前是某个被查禁的出版社的主编,如果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被邀请参加聚会恐怕有些不妥,并问乔治是不是可以考虑……

  乔治又提起了一个老朋友,名叫弗兰茨·海利希。他们是多年前在慕尼黑认识的。此人现在就住在柏林,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话刚一出口,对方又一次担忧地停顿了一下,露出尴尬、犹豫的表情。这个人很不错,这位朋友说他知道这个人,知道他不能参加聚会。如果他被邀请,恐怕……所以他问乔治能否再考虑……

  接下来乔治提到了艾尔斯·冯·科勒尔,这时对方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对方问乔治,他与这个女人相识多久了,是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认识的,问自己有没有见过她。乔治试图安抚对方,想让他打消某种顾虑。他告诉他根本不用担心艾尔斯。这时对方马上向他表示道歉:哦,她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只不过目前人员混杂,他只想让乔治挑选一些他熟悉的人,觉得这样会让大家显得更加愉快一些,陌生人在聚会上往往显得害羞、拘谨、过于正式,而艾尔斯·冯·科勒尔小姐认识的人可能不多,所以乔治是不是再考虑……

  这次令人费解的经历过后不久,一位朋友来看望乔治。“再过几天,”他的朋友说,“你会接到某个人打来的电话。他会想办法与你见面,然后同你交谈。不要与他打交道。”

  乔治笑了起来。他的朋友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德国人,并不是故弄玄虚的那种人。他说话的时候显得郑重其事,乔治觉得他跟他开了一个笨拙的玩笑。他很想知道这个急着想认识他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令乔治惊奇和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朋友说出了一位政府高官的名字。

  乔治问道,那个人为什么想同他见面?为什么,他要是去会面的话,有没有什么风险?

  首先他的朋友不愿直接作答,最后还是慎重地低声说道:“听着,要离这个人远一些,我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他停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接着又说:“你听说过勒姆上校吗?你认识他吧?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乔治点了点头。“哎,”他的朋友继续不安地说,“在整个肃清过程中,还有一些人没有被枪决,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我这儿有他的名字,叫‘黑暗王子’。”

  乔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所以最后他干脆置之不理了。可是没过几天,他朋友所说的那个高官真的给他打电话了,并要求同他见面。乔治找了一些借口,想避免与他会面,但这个插曲变得非常奇特和混乱不堪。

  这两个令人费解的经历包含着喜剧和闹剧的要素,但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乔治慢慢意识到了隐藏在这些事情背后的悲剧要素。这里不包含任何政治要素。这一切的根源要比任何政治或种族偏见更加有害、更加严重、更加邪恶。他生平第一次经历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恐惧。与此相比,美国的各种暴力和激情、强盗协约、突如其来的杀戮、滋生在美国商业和公共生活中的严重腐败等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乔治见到的是一幅伟大民族饱受精神之苦、灵魂深处染上了某种致命疾病的画面。此刻,他意识到这里就是一个民族的缩影。整个民族时刻笼罩在恐惧之中。这是一个扭曲各种人际关系、缓慢麻痹的毁灭过程。持续不断、无耻的强迫和压力使这个民族开始保持缄默,人们都痛苦地保守某个恶毒的秘密,直到他们在精神上因自己配制的毒药开始腐烂,因为现在已经无药可救了。

  当他开始明白并了解事情的真相以后,乔治很想知道谁竟如此卑鄙地对这出悲剧感到幸灾乐祸,对这出悲剧的受害者们心存仇恨——他们在过去都是勇猛之士,现在都成了受害者。在文化方面,从18世纪起,德国人就开始在欧洲领先。歌德向世界宣扬了那种无国籍、政治、种族或宗教之分的高尚精神,这使全人类感到欢欣鼓舞。除了参与并为之做出贡献以外,决不允许有人控制或者征服这种精神。直到1933年,德国精神在艺术、文学、音乐、科学、哲学等领域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在这个世界上,乔治觉得每一个人都对这种精神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他第一次访问德国是在1925年,当时这种精神以最简单、最明了的方式体现在各个角落。比如,人们在经过拥挤的书店窗口时,都会被店内浓浓的知识和文化气息吸引,不由得停下脚步,朝内观望。店里的各类书籍向人们展示了各种幻想与兴趣,而同样在法国的书店里见到的都是有关语言和地理方面的书,显得视野狭窄、没有太多的价值。世界各国知名的作家,在德国跟在本国一样有名。在美国的诸多作家中,诸如西奥多·德莱塞、辛克莱·刘易斯、厄普顿·辛克莱、杰克·伦敦等,在德国也有大批的追随着。他们的书籍到处都有销售,读者非常多。人们都急切地争相出版一些美国年轻作家的作品。

  即使在1936年,虽然受到希特勒政权的打压和破坏,这种高尚的热情仍然以某种令人感动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乔治听人说,好书在德国再也出版不了了。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他听到的许多关于德国的东西都与事实不同一样。他觉得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人们必须非常真实。而人们必须真实的原因是每个正派的人所反对的肯定就是不真实的。你无法容忍错误的存在,同样,他觉得你也不能以讹传讹。你一定要有正确的态度。你不能用谎言和诡计来应对谎言和诡计,虽然有些人觉得你应该这样做。

  因此,有些人所说的好书在德国不会再出版的言论并不是事实。由于这不是事实,所以伟大德国精神的悲剧比以往就更加令人感动了,它以某种迂回而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如果书的内容不公开或暗中批评了希特勒政权或者宣扬颠覆其主张,就无法出版。但是如果简单地妄下结论,把任何批评希特勒、颠覆其主张的书籍都看成好书,那就太愚蠢了。

  基于以上这些原因,德国人越来越渴望能够阅读到这样的好书,对这类书籍的好奇、热情也与日俱增。他们竭力想搞清楚世界的其他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唯一的渠道就是阅读国外编写的各种书籍。这似乎可以大致说明他们为何对美国人的作品颇感兴趣的原因了,而这也是一个无可抵挡、可悲的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德国精神中的残留物就像溺水者拼命地抓住漂浮在他们轮船残骸中的任何一块木材,从而侥幸逃生、幸存了下来。

  就这样,几个星期,几个月,整个夏季都过去了,乔治见到各个地方都显现出崩溃的迹象,这是精神之船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镇压、迫害、恐惧的气氛,就像毒气和瘟疫的蒸汽一样,每个呼吸到这种空气的人就会受到影响、感到恶心、毁坏健康。这是一种精神的瘟疫——无形但却如死亡一般不容置疑。它通过那个夏天的欢唱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人体内,直至人们最后感觉到它、呼吸到它、依赖它生活时,才会明白它的实质。

  39 阴影下的德国

  乔治返家的时机已经到来了。他清楚自己必须得离开这里,但却一再推迟了行程。他曾经有两次预订好了返回美国的行程,并作好了一切离境的准备,但是随着那一天的临近,他两次都取消了原来的安排。

  他一点都不想离开德国,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返回这个古老、深爱的国度了。而艾尔斯——她仍会在那里。不知道在怎样陌生的天空下,能够再次见到她呢?她的根就在这里,而他的根却在他处。这将是最后的告别。

  所以,他的行程一拖再拖。但他最后还是再一次预订好了车票,并计划9月中旬离开柏林。一再推迟这个可怕的离别只会让他更加痛苦。其实一再拖延并非明智之举,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离开。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身旁的电话响了,他被吵醒了。从断断续续、不安的睡眠中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人们要是上床睡觉比较晚,而心里清楚自己必须要早早起床时,往往就会有这种体验。电话是搬运工打来的。他低而平静的声音透出一种率直的权威性。

  “7点了。”他说。

  “好的,”乔治回答,“谢谢你,我已经醒了。”

  然后他起了床,但是情绪仍然很低沉,他感到神情疲惫、非常渴望睡眠,同时也对即将踏上归程感到紧张而焦虑。他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的旧皮箱放在别的行李上面,箱盖正打开着。前天晚上箱子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是做事高效的女佣干的。现在除了刮脸和穿衣,把洗漱用品塞进皮箱,把一些书籍、信件、到处乱堆的手稿装好,然后驱车去车站以外,再没别的事情可做了。20分钟以后,他就会一切准备就绪。火车8∶30才会到站,乘出租车不足3分钟就可以抵达火车站。他穿上拖鞋,来到窗边,使劲地拽了拽绳子,把沉重的木制百叶窗拉好。

  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楼下除了偶尔传来汽车的噪声、低沉单调的自行车声或者某人轻快地步行上班时发出的杂声以外,库达姆大街显得空荡荡的,非常寂静。在这条大街中央的位置,在有轨电车上方,茂盛的树木已经失去了它们夏天的清新——那种深而浓重的德国绿色,这是地球上最绿的绿色,跟森林一样浓重,具有传说般的清凉和魔力。现在看起来,这些大树的叶子已经褪了色,上面布满了灰尘。到处都挂上了秋天的黄色。一辆奶黄色的有轨电车,一尘不染,像一具完美的玩具闪耀着光芒,从旁边滑了过去,轨道与电车的接触部位发出咝咝的声音。除此之外,电车没有任何噪声,德国人制造的东西都是这样出色。电车在其路床之间的运行相当完美。而美国那种发出咔嗒咔嗒金属声音的路面电车在这里却找不到踪影。就连轨道之间铺砌的小卵石也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好像每个石子都经过彻底的清扫一样。轨道旁边的草坪就跟牛津大学的草坪一样柔软而碧绿。

  在街道的两旁,在大餐馆、咖啡馆、库达姆大街的露台上,每日清晨这个时段都会罩上一种特有的沉静与孤独感。椅子全都架在桌面上。一切显得干净、裸露而空洞。在3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在大街的尽头,纪念教堂上的时钟终于敲响了七下。他可以看见教堂里大批身影黯淡的人群。树上几只鸟儿正在欢唱。

  此时,有人在敲大门。他转过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侍者正站在门口,手里托着放早餐的盘子。他是一个15岁左右的男孩,金色的头发,粉红的皮肤,面容严肃。他身穿一件浆过的上衣,以及一件一尘不染的侍者服。很明显经过了剪裁,并在原来某位更成熟人士的尺寸上缩短了一点。他庄严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托盘径直走向房间中央的桌子,不动声色地发出一串喉音,其意思用英语表达分别是:

  当乔治打开大门时说:“早上好,先生。”

  当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时说:“请,先生。”

  当他走出去,转身关门时说:“非常感谢,先生。”

  这种仪式自始至终从未改变过。整个夏天一点儿都没有更改过,这是他最后一次转身离开,乔治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情感和歉意。他把男孩叫住,从裤子口袋里拿了点钱递给他。他粉红的脸庞突然因高兴而变得通红。乔治与他握了握手,那个男孩用类似喉音的语言说道:

  “非常感谢您,先生。”然后又安静、认真地说:“Gute reise,mein Herr.”(德语,意为:“祝您旅途愉快,先生。”) 他将双脚合并,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便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乔治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与歉意。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孩了。然后,他又回到桌旁,倒了一杯热而香浓的巧克力,折断一根硬皮面包卷,在上面涂上奶油、草莓酱,然后吃了起来。这是他想吃的早餐。壶里还剩下一半巧克力,碟子里仍然堆着黄油卷,还有足够的美味果酱,足够的硬皮面包卷和片状羊角面包,这些足够吃几顿早餐了,但是他并不觉得饿。

  他走到洗脸盆前,打开电灯。这个巨大、沉重的瓷盆镶嵌在墙内。墙和下方的地板结实而完美,就像一个小而昂贵的浴室。他刷过牙,刮了脸,将所有的洗漱用具塞进一个小皮套,拉好拉链,把它装进了那只旧箱子。然后,他便穿好了衣服。7∶20的时候,他准备动身。

  当乔治按铃叫搬运工的时候,弗兰茨·海利希走了进来。他是一个令人惊异的人,是乔治在慕尼黑时期的老朋友,而乔治与他的感情非常深厚。

  他们首次会面的时候,海利希已经是慕尼黑的一位图书管理员了。现在,他在柏林的一座大型图书馆里上班。他具有处理公共事务的能力,多年来,他一直缓慢但稳定地朝前发展着。他的收入不高,生活水平一般,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海利希。他是一名学者,从广博的知识和广泛的兴趣方面来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可以用十几种语言阅读书籍或者同别人交流。他具有德国人的学术内核,但他学到的英语比其他任何语言都要差。他说的英语并不是一般德国人翻译过来的莎士比亚所说的语言,而是夹带着日耳曼元素,而且海利希还在这种语言里加入了一些口音和变位,使这种语言成了一种非常奇特、有趣的畸形语言。

  他一走进房间,就看见了乔治,然后开始笑了起来。他闭着双眼,扭曲着一张小脸,他皱起的嘴唇间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好像他刚刚吃了一只半成熟的柿子。接着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焦急地问:“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你真的要走了吗?”

  乔治点了点头:“是的,”他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你最近好吗,弗兰茨?”

  他突然笑了起来,摘下眼镜开始擦了起来。由于没有眼镜,他那张小而踌躇的脸看起来非常疲惫,他视力不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和倦意。

  “噢,天啊!”他大声地说,带着一种欢快的绝望,“我觉得糟透了!我一直没有睡觉!离开你以后我睡不成觉。我走啊走,都快走到格林伍德了……想不想听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认真地说着,一边紧张地盯着乔治,然后他又说了一些神谕般的话,“我感觉糟透顶了……真的。”

  “那你还没有睡觉吧?你睡不着觉?”

  “哦,是的,”他疲倦地说,“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时。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女人睡着了……我不想走近她……我不想把她叫醒。所以我就躺在沙发上了,连衣服都没有脱。我担心时间太晚没法送你去火车站。而且……”他边说边再次紧紧地盯着乔治,“真是太可怕了!”

  “那火车开走以后,你为什么不回家睡觉?”乔治问,“我想你要是感觉不太好的话就什么都做不成,何不请一天假,把你的睡眠给补回来?”

  “那么好吧,”海利希突然说道,但却非常轻描淡写,“你听我说,”他再次认真而专注地望着乔治,然后说,“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我去拿点东西——一点咖啡或者别的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不过,我的天啊!”他再次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我今天晚上该如何睡觉!事情办完以后我还得回去看我的女人。”

  “我希望这样,弗兰茨,她是一个好姑娘,我怀疑这一个多月里她没见过你几次。”

  “那么,”海利希说,“我跟你说件事。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是一个好姑娘……她知道这些事……你喜欢她,是吗?”他再次急切地盯着乔治,“你觉得她很好吗?”

  “是的,我觉得她非常好。”

  “那好,”海利希说,“我跟你说件事。她非常好。如果你喜欢她我很高兴,她待我很好。我们相处得很好,我希望他们能允许我和她在一起,”他平静地说。

  “他们?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弗兰茨?”

  “哦,”他疲倦地说,神情踌躇的小脸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这些人……这些愚蠢的人……你知道这些人。”

  “我的天哪,弗兰茨!他们当然不会禁止这一点的,对吗?男人总得有个女人吧,对不对?你和她那么生疏,还不如到库达姆大街上去找一大堆女孩子呢。”

  “哦,”海利希说,“你指的是妓女吧。是的,你还可以去找小妓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以去找小妓女,而她们却会给你一点毒药,但这都没关系。你懂这个,我亲爱的哥们儿,”这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顽皮的表情。他的语调夹带着夸张和虚饰,其中包含着某种更为恶毒的意味,“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在第三帝国都感到很幸福,一切都很好、都很健康,一切都好得糟透了,”他嘲笑着说,“我们可以到库达姆大街上去找妓女。她们会把你带到她们的住处,或者到你住的地方去。但是你不能包养女人。你要是包养了她,你就得跟她结婚,而且……我能谈谈这个吗?”他坦率地问,“我不能结婚。我没有足够的钱。这不可能!”他坚决地说,“我能谈谈这个吗?”他继续说道,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并拼命地吸着香烟,“你要是包养了一个姑娘,那你就必须得有两间屋子。而这也是绝对办不到的!我甚至没钱弄到两间屋子。”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跟一个姑娘生活在一起,按照法律规定你得有两个房间?”

  “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没错,”海利希语气平静地边说边点着头,露出德国人一贯的神态来,“如果你跟一个姑娘同居,她必须得有自己的房间。”

  “那么你可以说,”他继续严肃地说,“你们共同租了那个房子。她可以住在你的隔壁,而你可以说她并不是你的女人。你可以每天跟她睡在一起,随心所欲。但你知道,这对你很好。你就不会做出违背党的事了……天啊!”他大声说着,抬起那张顽皮而踌躇的脸,再次笑了起来。“这一切都糟透了!”

  “但他们要是发现,弗兰茨,你和她共同生活在同一间屋子里,那该怎么办呢?”

  “哼,”他平静地说,“我可能只得让她离开了,”接着他又疲倦、无奈地说道,声音里透出一丝痛苦和冷漠,“不要紧的,我不会介意的,我对这帮愚蠢的人毫不在意。我有我的工作,我有我的女人。这才是重要的事:我一下班就会回到我的小屋里。我的女人就在那里,还有那只小狗,”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一次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个小狗——我能谈一谈吗?这个小狗——爱尔兰的小精灵——苏格兰小野狗,我非常喜欢它。它非常可爱,”海利希认真地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很讨厌它,可我的女人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海利希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弹掉了烟灰,然后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告诉她房子里决不允许那个小畜生的存在。”他高声喊着这几个字,用以加强他的语气,“唉,女孩一听就哭了。她说她坚决不放它走,否则它会死掉的!所以到后来,”海利希顽皮地说,“我就把那只狗给买了下来,我看着它。”这时候,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滑稽,带着一丝夸张的喜剧意味,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窄缝,踌躇的小脸表现出一种苦相。就在轻声欢笑的时候,他脏兮兮的牙齿全都挤在一起,“我看着那只小狗说,‘好啊,你——你——你——你这个他——妈——的小——小畜生,如果你做了我不喜欢的事,如果你把我的屋子搞得乱七八糟,我就给你吃点什么,让你再也无法随心所欲……’但后来,自从我们拥有那条狗以后,我开始喜欢它了。它非常可爱,真的。有一次我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家里来了很多人,它跑过来看着我。它能够与我交流。是的,他非常可爱。我很喜欢它。”

  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搬运工已经到了。此时他正等待着接受别的任务。他问乔治东西是否已经装进皮箱里了。乔治用手撑着跪在地上,仔细检查了床底下。搬运工打开所有的门和抽屉。海利希自己朝大衣柜里张望着,发现里面已经被清空了,于是脸上露出了自己特有的吃惊表情,对乔治说:“哎,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清空了。”

  搬运工听完后,满意地合上了沉重的皮箱。他锁好了箱子,然后收紧了系带。而海利希则帮助乔治把手稿、信件和几本书放进一只手提箱里。然后乔治将手提箱扣紧,交给了搬运工。他拖着行李走进了大厅,说他将在楼下等他们。

  乔治看了看手表,发现离上火车还要3刻钟,便问海利希是不是马上动身去火车站,还是在酒店里等一会儿。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他说,“我觉得这样更好一些。在这里等半小时,仍然能够赶得上火车。”

  他递给乔治一支香烟,然后替他划着了火柴。接着两个人都坐了下来,乔治坐在桌子旁边,海利希靠在墙边的沙发上。他们抽着烟,沉默了一两分钟。

  “唉,”海利希平静地说,“这次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这次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弗兰茨,这次我一定得走。我已经错过了两次,不能再错过了。”

  他们安静地抽着烟,然后海利希突然认真、焦急地说:“那么,我可以跟你说点事吗?我感到很抱歉。”

  “我也是,弗兰茨。”

  在困扰和不安的沉默中,他们又开始抽起烟来。

  “你肯定会回来的,”海利希马上说道。然后又果断地说:“你肯定会回来的。我们都希望你待在这里。”他又停了一下,然后简单而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非常喜欢你。”

  乔治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而海利希则迅速而焦急地望着他,继续说:“你喜欢这里吗?你喜欢我们吗?肯定是的!”他强调地大声说道,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作出了回答。

  “肯定是的,弗兰茨。”

  “你一定要回来,”他平静地说,“你要是不回来,那就太糟糕了。”他又观察着乔治的脸,而乔治什么都没有说。这时候,海利希说:“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再次见面。”

  “我也希望这样,弗兰茨,”乔治说。然后,便试着尽量摆脱他们面对的悲伤。他强作欢颜、尽量表达出了自己的愿望,而不是信念:“我们当然还会见面的,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们会像刚才那样坐在一起的。”

  海利希没有立刻回答。这时候,他的小脸露出了痛苦和滑稽的表情,难过地扭曲着。他快速取下眼镜,擦了擦,揉了揉疲惫、虚弱的眼睛,然后又把眼镜戴上。

  “你觉得会吗?”他边问边露出厌恶而痛苦的笑容。

  “我敢肯定,”乔治坚定地说,现在他几乎相信了这一点,“你和我都是朋友,我们坐在一起喝酒,我们会秉烛夜谈,一起绕着大树跳舞,凌晨3点到安娜·美因茨大街上去喝鸡汤。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的。”

  “唉,但愿你说的能够实现,但是我并不敢肯定,”海利希平静地说,“我可能不会在这里了。”

  “你!”乔治嘲弄地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啊?你清楚你自己在别的地方是不会快乐幸福的。你有自己的工作,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至少你经常遂你所愿。你有非常清晰的未来——就只等你的上司去世或者退休了。你会永远待在这里的!”

  “我并不那么肯定,”他说,一边喷了一口香烟,然后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这里有那么多的笨蛋……这些蠢货!”他恶狠狠地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中,他的脸扭曲着,带着一种蔑视的微笑和自尊受到伤害的神情,然后又气愤地大声说:“我本人倒不在乎,我对自己从来都不担心什么。现在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微不足道的工作……我的家。这些人……这些蠢货!”他大声说:“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我对他们孰视无睹,这一切对我不会有所影响。”他大声说着。而此刻,他的脸变得的确像戴了一副怪诞的面具,“我一向生活得很好,”他说,“他们要是想把我赶走,哎呀,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在乎!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他痛苦地大声说,“我可以去英格兰,去瑞典。他们要是夺去了我的工作、我的女人,”他轻蔑地大声喊叫着,一边不耐烦地挥舞着手,“我告诉你,这些都不要紧,我会过得很好的。如果这帮傻瓜……这帮可鄙的人……他们要是想谋杀我……我并不害怕。你觉得呢,呃?”

  “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弗兰茨。我并不想死。”

  “哎呀,”海利希平静地说,“这对你来说,完全是另一码事。你是美国人。而我们情况就不同了。我在慕尼黑、在维也纳都见过他们枪毙人,我并不觉得可怕。”他看着乔治,再次观察着他的表情,“是的,并不可怕。”他说。

  “噢,见鬼,你说这话的时候就跟白痴一样,”乔治说,“没有人会枪毙你,没有人会夺去你的工作和女人。唉,朋友,你的工作是安全的,它与政治无关。他们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学者的。唉,他们没有你可不行哪。”

  海利希冷淡而嘲弄地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他说,“我自己……我认为他们要是让谁去死,那他就得去死,也许他必须得死。”

  “必须?这是什么意思,弗兰茨?”

  海利希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说道:“我觉得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一些事。去年在这里,那些笨蛋变得非常可恶。所有的犹太人都丢掉了工作,他们无事可干。那些人就待在周围——那帮穿着制服的蠢货,”他轻蔑地说,“他们说只允许雅利安人存在。如果有位身高八英尺的蓝眼人自1820年后就生活在雅利安的家庭里,但从那以后,只要有一点犹太血统,那可就麻烦了。”海利希嘲笑地说,“这个人就会失业,他不再具有日耳曼精神。这简直愚蠢透顶。”他默默地吸了一两分钟烟,然后继续说:“去年这些大傻瓜一直跟着我。他们想知道我的情况,想知道我来自哪里,出生在哪里。他们说我必须向他们证明我是一个雅利安人,否则我就不能继续在图书馆里待下去了。”

  “但,我的天哪,弗兰茨!”乔治大声说,一边木然地盯着他,“你说的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不是犹太人,”他说,“你是不是呢?”

  “噢,我的天,我不是!”海利希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带着欢快的绝望,“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是他妈的正宗日耳曼血统。”

  “哎呀,那么,”乔治困惑地问道,“还有什么麻烦吗?他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如果你是德国人,那还担心什么呢?”

  海利希沉默了一会儿,而踌躇的小脸上扭曲而受伤的表情在他再次说话之前变得更加清晰。

  “我亲爱的朋友,”他终于说出来了,“现在我要跟你说点事。我具有日耳曼人血统,千真万确。只是我可怜的母亲,我当然很爱她,但是天啊!”他紧闭的唇间挤出笑声,脸上显出苦笑的样子,“天啊!她是个傻瓜!可怜的女人。”他有些嘲弄地说,“她深深地爱着我父亲,事实上,她嫁给他并没受过多少苦。后来那帮人来找我,并问我‘你的父亲在哪里?’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的。唉,我的老父亲,我是个私生子。天哪!”他又一次大声叫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露出痛苦的笑意,“一切都太糟糕——太愚蠢——太滑稽了。”

  “但是,弗兰茨!你当然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

  “我的天哪,当然了!”他大声地说着,“这就是事情的可笑之处。”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海利希说,“他就住在柏林。”

  “你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他说,“我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他,我们是非常不错的朋友。”

  “但,这么说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会有什么麻烦呢——除非他们把你的工作夺去,仅仅因为你是个私生子。当然这会让你和你父亲都感到很尴尬,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你为什么不向他们解释一下呢?难道你的父亲不愿意帮助你吗?”

  “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我肯定他会帮我的,”海利希说,“可是我不能告诉他。你知道的,我父亲和我都是不错的朋友。我们在一起从来都没有谈起过这件事,他很了解我的母亲。而今,我不会向他求助的……我不会跟他谈起这件麻烦事……我不想获得他的帮助……因为这样看起来我在利用别人。可能会把事情弄糟的。”他又平静地说。

  “但是你的父亲,他在这里认识的人多吗?你要是提到他的名字,那些人会不会知道呢?”

  “噢,我的天哪,他们全都认识!”海利希欢快地大声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欢欣的苦楚,“这就是事情的麻烦之处……而且有趣得要命。他们马上就会想起他的名字。也许他们会说我是个小犹太人,然后把我赶跑,就因为我不是雅利安人,而我的父亲……”海利希呛了一下,然后弯下腰,露出痛苦的样子,“我的父亲是个忠诚的德国人……一个纳粹高级官员——纳粹党中的重要人物!”

  乔治看着他的朋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名字表示的是“神圣者”。他说不出话来,这个奇怪而具有启示意义的历史解释了他的身世——人们对一切表现出越来越强的憎恨和蔑视:疲倦、厌恶、顺从的感觉,幽默中的冷酷怨恨,踌躇的面容上挂着的微笑。当他坐在那里,脆弱、瘦小、优雅、面带嘲弄的微笑,他整个生活的传说变得简单明了。他一直是生活的软弱娇子,敏感、感情丰富、有着令人惊讶的智慧。他是一只毛茸茸的羔羊,被赶进严寒之中接受寒冷的攻击,忍受贫困与孤独。他被扭曲、被摧残。他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但仍然保持着某种苦涩的正直。

  “我很难过,弗兰茨,”乔治说,“我非常难过,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哎呀,”海利希满不在乎地说,“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他露出了饱受折磨的笑容,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轻轻地把烟灰弹掉,又转了一下位置,“我得想点办法才行。我已经答应了某个小人物——可鄙的人——你是怎么叫他们的?律师!噢,我的天哪!但是他们全都令人厌恶!”他欢快地嚷着,“我买通了一个人帮我造假。他会为我办理假材料的……他会替我找到父亲、母亲、姐妹、兄弟的……会按我的要求去找的。他要是找不到,他们要是不相信,那么……”海利希说,“我肯定就会丢掉工作,但这一切都不要紧,我会干别的事的。我会去别的地方。我会想办法生活下去。我以前曾经经历过,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是这些笨蛋……这些可鄙的人!”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憎恨,“我亲爱的朋友,总有一天你肯定会写出一本表达愤恨的书的。你肯定会告诉人们那些人有多么可怕。我自己没有什么能力,写不出书来。我除了羡慕别人以外,几乎无能为力。但是你可一定要告诉世人,那帮可鄙的人是怎样的一帮人……我有一个想法,”他露出顽皮、欢乐的神情,“我情绪不好的时候,往往就会看见这帮可鄙的人要么在库达姆大街上走来走去,要么就坐在桌子旁边,正埋头大吃。这时候我就想象自己手里握着一挺机枪,朝那帮人来回地扫射,看见人就会射击:砰——砰——砰——砰砰!”

  当他快速说完这些颇似小孩的话后,便举起手瞄准目标,快速地勾起手指:“噢,天哪!”他入神地大叫起来,“要是我能端着机枪来回扫射这帮可鄙的人,那就太棒了!但我却干不了,我的机枪只是虚构的。对于你,情况就不同了。你有一挺真实可用的机枪,你一定要使用它,”他认真地说,“有一天你肯定会用它写出一本充满愤恨之情的书来的,你一定要告诉那帮人他们属于哪一个群体。只是,”他又快速补充道,一边焦急地转身望着乔治,“你肯定还没有写吧。你要是写了,你肯定没有写让那帮人生气的东西来吧!”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弗兰茨?”

  “是关于……”他压低声音,快速朝大门望了一眼,“……关于政治、关于纳粹党的。这种东西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你写了,那可就非常麻烦了。”

  “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在这里名声很大,我并不是指那些笨蛋、那些愚蠢的人,而是指那些仍然钟爱读书的人。”他认真地说:“可以说,你在这里比任何一位外国作家的名声都要大。如果你要破坏自己的声誉……如果你写了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东西……那就太可惜了。帝国写作委员会会把你的书列为禁书……不再允许人们阅读……再也弄不到你的书了。那就太可惜了。我们在这里真的很喜欢你……我是说那些能理解你的人很喜爱你。他们对你非常了解。他们明白你的感受。我觉得译本简直棒极了。翻译者是一位诗人,他喜欢你……于是把你引荐给德国人,他喜欢你的感受……你的形象……你写作的节奏等。人们觉得书写得棒极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译著。他们说该书的开头肯定是用德文写的。我的天哪!”他高兴得大声喊叫着,“他们给你很多称号,有叫美国式荷马的,有叫美国史诗式作家的。他们喜欢并理解你。你的写作充满了活力、内容饱满而有力。他们和你具有同样的感受。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你就是当今最伟大的作家。”

  “这种欢迎程度要远胜于美国国内,弗兰茨。”

  “我知道,但是我留意到,在美国人们会喜欢任何一位作家,然后又会口出恶语伤害他。在这里,你的名声很响。这让人深感震惊,如果你损坏了自己的声誉,那就太可惜了。你会不会呢?”他说完这些以后,又开始焦急而热情地望着乔治。

  乔治仰望远处的天空,没有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谈了政治、谈了那些愚蠢的傻瓜……”

  “那谈论生活呢?”乔治问,“谈论人呢?”

  “你会谈到这个吗?”

  “是的,我会谈的。”

  “即使它会产生不良的影响,你也会写吗?即使它损坏了你的声誉你也会写吗?即使我们不再读你写的东西了,你还会写吗?”他的小脸热切地凝视着乔治,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是的,弗兰茨,即使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会写的。”

  海利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明显的犹豫说:“如果你写了某些东西,他们不允许你再次返回,你也会写吗?”

  这时候,乔治开始沉默了。他想到了很多。但最后他说:“是的,即使他们那样对我。”

  海利希使劲地伸了伸身子,脸上马上露出气愤和不耐烦的神色。“那么我告诉你,”他严肃地说,“你是一个大傻瓜。”他站起身来,把香烟扔得远远的,然后紧张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你为什么要自毁声誉呢?”他大声地嚷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写那些让你再也无法返回的东西呢?这里的人们都喜欢你!”他大声地说着。然后猛地转过身,焦急地问:“你肯定会那样写吗?”

  “是的,我会那样写的,把它描述成地球上最好的地方。”

  “我们也一样!”海利希大声说着,一边来回地走动着,“我们的确喜欢你。你对我们是陌生人,乔治。我观察到你一走上大街的时候,人们都会冲你微笑。你的身上具有某种他们喜欢的东西。你给自己买衬衫的时候,衬衫店的姑娘们会问:‘他是谁?’她们都认识你。她们比平时晚两个小时关门,一直忙到晚上9点钟。衬衫早已为你准备好。即使你说一口蹩脚的德语,她们都很喜欢。饭馆里的侍者优先于任何一位客人,专为你提供服务。而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想从你那里得到小费。你在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人们都理解你。你在这里很有名气……对我们来说你就是一位大作家,很少关心政治,”他难过地说,“因为有那么多愚蠢的傻瓜,你现在去写吧,把你的声誉破坏掉吧。”

  乔治并没有回答。这时候,海利希仍然狂热地来回走动着:“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并不是政治家。你不是负责宣传的纳粹党员,你不是纽约那种沙龙—共产主义分子。”他恶狠狠地吐了这个词,苍白的眼睛变成狭窄的缝,“请允许我说下去,”他突然暂停了一下,盯着乔治,“我讨厌那帮该死的人……那帮该死的评论家……那些专事宣传的文学家,”他踌躇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伸出两根手指使劲地压在一起,斜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并充满感情地咳嗽起来,“哼——哈,哼——哈!”然后,他用模仿的语调读起一段引用的文章来:“可以这样说,韦伯的作品明确地表明……哼——哈,哼——哈!”他再次咳嗽起来,“这个该死的、微不足道的傻瓜在《妇女》杂志上写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这个该死的评论家使用了这些描述性的短语。我可以讲下去吗?”他猛烈地高声喊道,“我厌恶这些该死的评论家!不论走到哪里,这些人都没什么区别。你可以在伦敦、巴黎、维也纳发现他们的影子。他们在欧洲声名狼藉,但是在美国……”他高声地嚷着,脸上浮现出顽皮的欢快,“……啊,我的天!如果要我说,他们在那里简直坏透了!他们都来自哪里?甚至连欧洲的评论家都会说:‘我的天哪!这些该死的人,这些可怕的人,这些来自美利坚的人……他们简直坏透了!’”

  “你现在说的是共产党人吗?你开始指责他们了,明白吗?”

  “好了,”他简短而冷淡地说,带着他傲慢与不屑的神情,“不要紧,不要紧。他们怎么称呼自己都不要紧。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他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表现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但其实他们可以随意地称呼自己,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我讨厌他们。我对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感到厌烦,”他边说边转过身,脸上露出疲倦和厌恶的神情,“不要紧。他们说什么都不要紧。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你觉得所有的共产主义者都是一群坐在会客室里的骗子吗?”

  “哦,共产主义分子,”海利希疲惫地说,“不,我觉得他们并不都是骗子。共产主义……”他耸了耸肩,“……唉,我觉得很好。我觉得有一天世界就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和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而这种事情不属于你。你并不属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负责宣传的纳粹党员。你是个作家。你的职责并不是撰写宣传言论,然后把那些东西称作书。你不会那样做的,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假如我忠实地描写了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民,那么会不会和纳粹党有所冲突呢?”

  “那么,”他粗暴地说,“你会成为大傻瓜的。你可以撰写任何东西,只是不要得罪纳粹党的党员。你用不着提及他们。你要是提到了他们,而且不说他们的好话,那他们就再也不会读你的书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你那样做到底图个啥?你要是纽约的某个微不足道的宣传作家,那你可以这样写,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而没有人知道他,他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你却不同,你会失去很多很多。”

  海利希默默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停地吸着香烟。突然他猛地转过身,粗声粗气地问:“难道你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吗?你不知道纳粹党以及那帮愚蠢的人的情况吗?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再有一个党情况不是会更好一些吗,就像美国那样?”他的这些问题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我认为你会犯错误的。这里的情况非常糟,而且我觉得很快就对你不利了。这些该死的笨蛋——你到处都能见得到。他们也会收拾你的,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突然热切地看着乔治,观察着他:“你觉得你在美国是自由的吗?不。”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我并不这么认为。唯一自由的人就是那些该死的人。在这里,他们会告诉你该读什么书、必须信仰什么,而我觉得在美国情况也一样。你必须按他们的要求思考和行事,你必须按他们的要求写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杀了你。唯一的区别就是,在这里他们有权力这样做,而在美国他们还没有权力,而只是等待着获得权力。我们德国人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法。然后你就会发现,在这里比在纽约更加自由一些。因为我觉得你在这里比在美国的名气更大一些。这里的人都崇拜你。只要你不写任何反对纳粹党的东西,你就会发现自己跟在美国一样,可以自由地写任何东西。你觉得你在纽约能做到这一点吗?”

  海利希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了很长时间,接着又停下来看了看乔治。最终他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不,你做不到。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纳粹分子,我觉得他们更加诚实。在纽约,他们给自己起了许多非常好听的名字。他们都是沙龙—共产党人;他们都是革命的儿女;他们都是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成员;他们都是商人,都是商务部的人。他们不是这个群体的人就是那个群体的人,但都是一丘之貉,我觉得他们也跟纳粹分子一样。到处都能见到这种该死的人。他们跟你不一样。你并不是一个宣传作家。”

  又是一阵沉默。海利希继续来回地踱着步子,期待乔治能说点什么,但他却一言未发。海利希只好继续说起来。到最后他的言语中传达出一种深深的愤世和冷漠神情,这一点大大出乎乔治的意料。以往他并没有想到海利希敏感的灵魂竟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你要是写反对纳粹分子的东西,”海利希说,“你就是在讨好犹太人,那你就再也无法返回德国了,而这一点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能再说下去吗?”他严厉而突然地大声问道,一边盯着乔治,“我对这些该死的犹太人并不比其他人更喜欢多少。他们一样可恶。当生活过得顺利的时候,他们会说:‘我讨厌你们和你们的国家,因为你们太出色了。’后来等一切对他们不利的时候,他们又变成了一群可怜的人,他们边哭边绞着手说:‘我们只是穷苦、受压迫的犹太人,看看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他态度严厉地说,“我并不在乎什么。我觉得这些一点儿都不要紧。我觉得这些该死的人这样对待犹太人真是愚蠢透顶了。但是我并不在乎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我见过这些犹太人在势时的可怕样子,他们只顾自己,他们鄙视别人,所以这一切都不要紧,”他严厉地重复着,“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坏,这些伟大、肥胖的犹太人。如果我有一挺机枪,我也会朝他们扫射的。我所关心的只是这些该死的人会对德国干些什么,会对德国人民干些什么。”他不安地望了乔治一眼,然后又说:“你喜欢这些人吗,乔治?”

  “非常喜欢,”乔治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而且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悲哀……为了德国,为了德国人民,为了他的朋友。他什么话都讲不出来。海利希领会了乔治的轻声语调。他敏感地望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痛苦也消失了。

  “是的,”他平静地说,“你当然喜欢。”然后又温柔地补充说:“他们有很多人,他们都是大傻瓜,当然他们都不算太坏。”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烟灰缸里弄灭了香烟,叹了口气,接着有点难过地说:“哎呀,你肯定会写那些你觉得应该写的东西的。但你却是个大傻瓜。”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把手搭在乔治手臂上说:“走吧,朋友,该出发了。”

  乔治站起身,两个人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再见了,弗兰茨。”乔治说。

  “再见了,亲爱的乔治,”海利希平静地说,“我会非常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乔治回答,然后他们走了出去。

  40 最后的道别

  当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账单已经算好了,乔治全都付清了。他根本无须再进行计算,因为他们的计算从来都不会有欺骗或者错误。乔治多给了那位搬运工头目——一位面色发灰、圆胖、神情严峻、能干的普鲁士人一些奖励。他给了电梯旁一位双脚并立、面带微笑敬礼的男孩一马克。他看了最后一眼那个装修已经褪了色,样子丑陋、古怪,舒适的大厅,又说了声再见,便迅速地迈上台阶,来到了街上。

  搬运工已经站在那里了。他把行李放在路边。一辆出租车刚刚停下,他就把行李塞进了汽车。乔治付了小费并与他握了握手。他给了那个高个子的门卫小费,他是个面带微笑、朴实、友好的人,每次当他走进走出的时候,他都会拍拍他的后背。一切完毕后他钻进了出租车,坐在海利希的身旁,把地址递给了司机,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动物园旁的火车站。

  出租车不停地转着弯,然后开始沿库达姆大街的另一侧行驶,然后转弯,驶进约西姆塔勒大街,3分钟后就停在火车站前。他们在火车到来之前仍然有几分钟时间,火车来自弗里德里希大街。他们把行李交给了搬运工,他们说了在站台上会面。然后海利希朝售票机投了硬币,买了一张站台票。他们经过了检票点,然后踏上了楼梯。

  站台上已经有一大群旅客在那里等候着。一列从西部开来的火车刚刚进站,是从汉诺威和不来梅方面开来的。不少人已经下了车。金光闪闪的列车在钢轨上进进出出;漂亮、闪亮的车厢——深栗色、红色和金黄色——有的从东到西,有的从西向东。整个城市的各个空间,都挤满了上班的人。乔治沿着轨道的方向朝东边望去,望着他即将乘坐的列车开来的方向,望着信号灯,望着窄窄的轨道,望着屋顶,望着动物园郁郁葱葱的植物。火车不断地驶进驶出,速度很快但却几乎没有声音,释放出一群群拥挤的人流,然后又吸收进另一群人。同一个景象在整个早晨不断地重复,让人心情愉快。他感到自己永远理解这一切,当他离开某个城市的时候总会有这种感受——一种难过、遗憾、痛苦的失落感,他觉得在这一刻,这些他所认识的人、这些他结交的朋友们都已经远去了,随着启程时间的一步步逼近,一切都在他的手里枯萎、滑落。

  在站台的另一头,货梯的大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搬运工们正拖着满载行李的拖车朝站台这一侧驶来。乔治很快就看见他的搬运工坐在拖车的前部,在各种包袱和箱子之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行李。搬运工正在冲他点着头,向他示意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就在这一刻,他转过身,看见艾尔斯正朝他所在的站台位置走来。她步履缓慢、迈着有节奏的大步。她走过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都盯着她。她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粗布斜呢浅色夹克,以及一件相同材料的裙子。她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风格。她的仪态可以让一切逊色。她高挑的身材奇怪、惊人地把优美和力量结合在一起,显得楚楚动人。她的手臂下面夹着一本书。她走到乔治跟前,把书递给了乔治。他抓住她的手,惊讶地发现这位高挑女子的手如此可爱而敏感,就像小孩的手那样又细、又白、又温柔。乔治注意到,这双手摸起来凉凉的,而且手指也不停地颤抖着。

  “艾尔斯,你已经见过海利希了,对不对?弗兰茨,你还记得冯·科勒尔小姐吗?”

  艾尔斯转过身,冷淡而严肃地打量着海利希。海利希同样报以冷酷而充满敌意的目光。就在他们二人的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们相互的猜疑透出一种可怕的感觉。以前每逢德国人见面时,乔治很多次都发现与此同样的现象。他们要么是完全的陌生人,要么就是相互不大了解。他们的警惕性会慢慢升高,好像仅凭视觉根本难以获得信任,为了防止出卖朋友,恢复自信,首先需要获得对方的全部证明和保证。现在,乔治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种事情可以预料得到。同样地,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总会令他震惊不已。但是他还无法像许许多多德国人做的那样,把它纳入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以前在国内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此外,在他们两人之间,一般的怀疑变成了某种强烈、本能的反感。就在他们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的时候,从他们俩的眼睛里闪过某种冷若钢铁、快速而毫无掩饰的东西,犹如犀利的锋芒一样。这种不信任与对立是通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传达出来的。接着艾尔斯微微地偏了一下脑袋,用非常流利的英语说起话来。她的英语几乎不带任何口音,只有偶尔几个短语或某个不够清楚的表达会暴露她的外国人身份:“我觉得我们曾经见过面,是在格朗·史密特为乔治举办的聚会上认识的。”

  “我想应该是的。”海利希说。然后,他的神色带着蛮横的敌意,冷冷地说:“格朗·史密特的绘画登在日报上了……你不喜欢吗……呃?”

  “是给乔治的画像!”她嘲笑而怀疑地说。她严肃的面容突然因灿烂的微笑而变得光彩夺目。她轻蔑地笑着说:“你朋友格朗·史密特的画——你指的是那张把乔治画成迷人男高音的画吗?”

  “这么说你不喜欢那幅画喽?”海利希冷淡地说。

  “对!”她大声说,“迷人男高音的画像——格朗·史密特的画像,那是他的风格,是他自己观察和感受的方式……很完美!但是乔治!那幅画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乔治!”

  “那么我想告诉你,”海利希冷淡而恶狠狠地说,“我觉得你很愚蠢。那幅画非常完美……人人都这么认为。格朗·史密特自己说那是他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了。他非常喜欢它。”

  “当然!”艾尔斯讽刺地说,然后又轻蔑地笑了起来,“格朗·史密特喜欢很多事物。首先,他喜欢他本人,他喜欢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喜欢普契尼的音乐,”她继续快速地说着,“他唱《圣玛利亚》。他喜欢希尔·巴赫的伤心曲子。他喜欢亮着红灯、有丝绸枕头的黑暗房间。他充满了浪漫情趣,喜欢大谈他的感受,他觉得:‘我们都是艺术家!’”

  海利希开始有些愤怒了。“我告诉你……”他开始说。

  而这时候,艾尔斯仍然在说话,并没有被打断。她愤怒地朝旁边跨了一步,然后再次转过身,脸颊上露出了情绪变化的颜色:“你的朋友,格朗·史密特先生,”她继续说,“喜欢谈艺术,他说:‘这个乐团棒极了!’他从来没有听过音乐,他去看莎士比亚戏剧,说:‘迈尔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他……”

  “我告诉你……”海利希呛了一下。

  “他喜欢穿高跟鞋的小姑娘,”她喘着气,“他住在美国,他剃须的时候会戴着发型帽。当然,他的指甲擦得亮亮的,他有很多照片——都是他本人的、其他大人物的照片!”她喘着气,但却得意扬扬。她转过身,朝旁走了几步,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些该死的人!”海利希气得咬牙切齿,“啊,天哪,他们可真是糟糕透顶!”他看着乔治,恶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这个女人……这个你非常喜欢的冯·科勒尔……她是个傻瓜!”

  “慢着,弗兰茨,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傻瓜。你知道我的看法。”

  “哎呀,”海利希说,“你错了,你犯错误了。我告诉你,你也是一个大傻瓜。哎呀,不要紧,不要紧,”他声色严厉地大声说,“我去买一些香烟来,你可以跟这个可恶、愚蠢的女人聊会儿。”他猛地转过身,脸上仍然带着愤怒,沿站台一路走去。

  乔治走到艾尔斯跟前。她的情绪仍然非常激动,感到呼吸急促。他抓起她的双手,发现仍在颤抖着。她说:“这个讨厌、卑鄙的人,他的名字意指‘圣者’,但他本人却如此卑鄙,他讨厌我,他嫉妒你。他希望把你留下来为他自己服务。他对你撒了谎。他说了许多关于我的坏话。我全听到了!”她的情绪仍然非常激动,“这种人跟我说话,我才不愿意搭理呢!”她愤怒地大声嚷着,“啊,乔治,乔治!”她突然喊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臂,“别再听这个卑鄙之人的话了,昨天晚上……”她低声地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是一个和你在一起的奇怪、美好的梦。你千万别再听这个卑鄙之人的话了!”她认真地大声说,一边摇着他的胳臂,“你是信仰宗教的人。你是个艺术家,而且艺术家是信仰宗教的。”

  就在这时候,勒沃德突然出现在站台上,正朝他们走过来。他粉红色的脸庞跟往常一样,显得精神焕发而且很亲切。他良好的精神面貌表明已经受到了酒精的刺激。即使在早晨的时候,他似乎仍然沉浸在酒精的愉悦之中。他一路蹒跚而来,肩膀左摇右晃、腹部高高鼓起。站台上的人都被他愉快的精神感染了,一个个都微笑着望着他。然而他们的笑容里也透出一种尊重。尽管他满面红光、大腹便便,但他的外表却没有任何可笑之处。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帅气。人们并不会觉得他有些发胖,相反,倒觉得他长得人高马大。就在他朝这里走过来的时候,显得神态自然,举止中带着巨大的威严。人们几乎不会把他看作商人,也不会看成精明、狡猾的人。他的一切都表明了一种自然、本能的波希米亚式豪放风格。一看到他,人们可能会把他看成一位老军人,倒不是普鲁士的那种风格,而是一个服役完毕、彻底享受了军队生活(热情的同志友爱、大吃大喝、与女孩有过冒险经历)的人——这一切他其实都经历过了。

  从他的身上可以看出,他对生活怀有巨大的热情。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人们就能意识到这一点,而这正是他们发笑的原因。他似乎喝足了葡萄酒,显得心胸广阔、超乎寻常地精神饱满。他的整个神态表明他是一个从来不受日常生活和自然法则约束的人。他是那种在不知不觉中照亮灰色生活的人,是那种散发出个人魅力、风格、气质的人。在任何人群中,他都会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他会全身心地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中,因此人们即使只见过他几秒钟,都能够在日后想起他,就像在一个大房子里,人们会想起那间摆着家具、生着炉火的屋子一样。

  所以现在,就在他朝这里走过来的时候,甚至仍然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与乔治的手指进行握手了,而且还摇晃着巨大的脑袋。他走到近前,讲了一句曾经教给乔治的一首色情歌曲中的开放歌词,他的声音洪亮、带着酒气。在那些可怕的夜晚里,他们二人曾经坐在他的房子里同唱这首歌:“Lecke du,lecke du,lecke du die Katze am Arsch.” (德语,意为“舔你,舔你,像猫一样舔你”)

  艾尔斯的脸色开始变得通红,勒沃德快速地纠正了他的倒数第二个音节,然后摇着手指,大声说:“啊,你!”接着,在荒谬、狡猾、欢快的低吟中,他像个无赖似的眨巴着小眼睛:“顽皮小子!顽皮小子!”一根手指不停晃动着,“我的老乔治!”他突然而衷心地大声叫道,“你在这里,我的顽皮小子?我昨晚一直在找你,哪儿都找不见你!”

  还没等乔治作答,海利希就返回了,他的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乔治想起这两个人以前曾见过面,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彼此似乎都没有认出来对方。事实上,卡尔·勒沃德一看到海利希瘦小的身影,他饱满的精神状态便消失了。他的脸也像冰川一样凝固起来,充满了猜疑的神色。乔治见到这个情景,一下子慌了神,也不再顾忌什么礼仪了,于是他并没有先介绍艾尔斯,相反倒结结巴巴地把海利希介绍给了勒沃德。勒沃德生硬、不自然地躬了一下身子,以示欢迎,而海利希只是微微地偏了一下脑袋,然后冷冷地看着乔治。乔治觉得既尴尬又很不舒服。这时候,勒沃德又开始打破僵局了。他看着海利希,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状态,用一只肥大结实的手抓住乔治的手臂,充满深情地用另一只手朝他捶打着,一边大声高喊:“乔治,你这个顽皮的小子,你到底去哪了?你最近为何不来看看我?我一直盼着你呢。”“嗯,我……我……”乔治开始说,“我的确想去看你,卡尔。但我知道你会来为我送行,我只是没有再去拜访你。你知道,最近我有很多事情做。”

  “我也是!”勒沃德大声地说,他的声音在说到中间那个字的时候明显地加强了,“我也是!”他重复道,“但是我……我总能找到和朋友们相处的时间。”他的语气中略带一丝指责,但仍然不停地捶打着乔治的手臂,假装表明他的伤害并没有完全消失。

  “卡尔,”这时候乔治开始说话了:“你还能想起冯·科勒尔小姐,是不是?”

  “当然!”他用一贯对待女人时的殷勤神态高声说道,“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他用德文说,“你好吗?我不会忘记的,你在聚会上带给我的快乐。但是那天晚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从那以后,老乔治的面就越来越难见着了。”这时候他又转成了英语,他再次看着乔治,在他面前晃动着手指,说道:“你这个顽皮的小子,你!”

  这种有趣的殷勤言行并没有对艾尔斯产生影响。她的脸仍然一本正经,透着严厉。她只是正视着勒沃德,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掩盖对他的鄙夷。然而,勒沃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再次面向她,用非常流利的德语对她说:

  “尊贵的女士,我终于明白乔治为什么要遗弃我的原因了。他已经找到了比勒沃德所能提供的更刺激的冒险了。”说完他又看着乔治,小眼睛淘气地眨巴着。他的手指放在乔治的鼻子下方,狡猾地低声吟唱道:“顽皮小子!顽皮小子!”好像在说:“啊哈,你这个无赖,你!我现在总算逮着你了!”

  他的这段独白几乎是用一口气说完的,是勒沃德独有的风格。这种风格已经在整个欧洲风靡了30年了。他喜欢天真、诙谐地跟乔治开玩笑,而跟艾尔斯谈话的时候则显得有些粗率、热心、亲切、欢快。这样,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坦率、诚挚、吸引人的人。他待人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乔治曾经在多个场合见过他的这种神态了:当他首次遇到某位作家的时候,欢迎大家到他的办公室去时,在电话里谈话时,或者邀请朋友参加聚会的时候。

  但是此刻,乔治又一次观察到他本人与仪态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他的这种粗率与坦诚只是勒沃德用以应对这种世界的面具,就像一位正准备给横冲过来的公牛以致命一击的伟大斗牛士那样,具有欺骗的优雅与精明。在面具的背后隐藏着他灵魂的真实形象,那就是狡猾、灵巧、善变、诡诈。乔治再次注意到他的形象既瘦小又精明。长着金发的脑袋,宽阔的肩膀,巨大、粉红、饱受饮酒影响的下巴显得大而高贵。但总体效果并没有影响到微小的细节。他的嘴巴小得令人吃惊,但却非常性感,几乎给人一种好色的感觉,透出老鼠般的狡猾劲儿,好像它肥厚的嘴巴里已经充满了口水,就等着大饱口福了。他的鼻子小而尖,吸气的时候,流露出一丝精明。他蓝蓝的眼睛并不算大,机灵欢快地眨巴着。人们会觉得这双眼睛对一切都清清楚楚……它们不仅愉快地知道整出人类的喜剧,而且狡猾地对他们的主人所表现出来的粗率与坦诚感到开心。

  “好了,我们走吧!”勒沃德突然大声说,一边把肩膀朝后仰了一下,好像马上恢复了热情,“我从我老公那里带来了东西……猜猜是什么?”他环顾着周围的3个人,表情天真且充满质疑的困惑,而乔治正咧嘴笑着。

  这是他蹩脚英语的一个常见错误。他经常把他的妻子称作“老公”,并经常对乔治说,有一天他也会得到一位“好老公的”。但是他在运用这个词的时候,表情显得既滑稽又天真,小小的蓝眼睛在粉红的脸上不停地眨巴着,露出了天真无邪、坦诚的表情。乔治肯定他对自己的错误心知肚明,他为了获得某种滑稽的效果才故意那么说的。这时候,乔治在一边微笑着,而勒沃德看了看艾尔斯,然后又看了看海利希,带着奇怪的神态低声快速地说道:“Was,denn? Was meint Chorge? Wie sagt man das? Ist das nicht richtig englisch?”(德语,意为:“怎么了?乔治你在笑什么?应该怎么说呢?难道我的英语不对吗?”)

  艾尔斯看着远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也不愿意和他打交道。海利希的唯一的回答就是继续冷淡、怀疑地盯着他。然而,勒沃德并没有因听众的冷淡反应而觉得沮丧。他回过头冲乔治滑稽地耸了耸肩膀,好像整件事情已经不了了之了。然后他向乔治的口袋里塞了一小瓶德国白兰地,说这是他给乔治“老公”的礼物。接下来他拿出一个薄而精美的小册子,这本书是由一位作家撰写的,上面还有一些插图。他把它拿在手里,喜爱地用手指翻动着。

  这是一本有关勒沃德从摇篮到成熟整个一生的喜剧回忆录,书籍的制作风格显得怪诞、野蛮,几乎有些可怕,然而却具有一种野蛮、恐怖的幽默感,这一点没有哪一本书可以与之相媲美。其中有一幅插图表现的是童年时期的勒沃德像大力英雄一般正用手扼住两条可怕的巨蛇,它们是最主要的出版对手。另一幅图表现的是青少年时期的勒沃德,他就像巨人一样屹立在家乡波美拉尼亚的考尔伯格。还有一幅图案画的是年轻的出版商勒沃德,他坐在安娜·美因茨咖啡馆的桌旁,大口大口地吃喝着——这是他在过去的不同场合中经常出现的动作。正如他所言:“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宣传自己和自己的业务。”

  勒沃德在这本奇怪的书上题了字,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在题词的下方写下了那句熟悉的歌词:“Lecke du,lecke du,lecke du die Katze am Arsch。”然后他合上书,把它塞进了乔治的口袋。

  就在此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有一道亮光闪过来,搬运工们正沿着平台移动着。乔治抬起头瞧了瞧铁轨。火车已经来了。它快速地朝这里驶过来,正沿着动物园的边缘驶了过来。庞大的火车头上,防护板被涂成了一道道的鲜红色。火车迟钝地驶了进来,喷吐着热蒸汽,然后便停了下来。色彩暗淡的车厢中间是一节红色的餐车,这节餐车将整列车给分开了。

  大家纷纷涌向前去。乔治的搬运工用力举起沉重的行李,快步迈上台阶,替他找了一个小包厢。到处传来模糊的声音,人们全都处于离别的兴奋中。

  勒沃德一只手握着乔治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半拥着他,还一边轻轻拍着他,他说:“我的老朋友,再见了!”

  海利希快速而用力地握住了乔治的手。他的小脸痛苦地扭曲着,不像哭泣时的模样。他用充满活力,但却深沉、悲凉的声音说:“再见,再见,亲爱的乔治,再见了。”

  两个人转过身的时候,艾尔斯搂住了乔治。他感到她的肩膀在颤抖。她开始哭泣起来,他听见她说:“要做个好男人,做个了不起的人,做个有信仰的人。”她搂得更紧了,并气喘吁吁、低声地说:“答应我。”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走在一起:她将大腿朝外伸了伸,靠在他的腿上,性感的身子紧挨着他,两个人的嘴巴搭在了一起,他们最后一次沉浸在爱的怀抱中。

  然后他踏上了火车。列车员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就在他朝狭窄的车厢过道里走去时,火车已经开动了。这些形式、这些面孔、这些生命都已经开始渐渐地溜走了。

  海利希继续朝前走着,手里挥舞着自己的帽子,他的脸仍然在扭曲着,露出难过的表情。艾尔斯走在他的身后,一起沿着火车走动着。她的脸看起来严厉且孤独,也伸起手臂挥舞着,向他道别。勒沃德取下帽子,挥动起来。他金黄色的头发混乱地搭在因喝酒发红的脸上。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浑厚有力的一声告别:“老乔治,再见了!”然后他把双手搭在嘴唇上面,大声喊道:“舔你!”乔治看见他的肩膀上下地起伏着,他正在大笑。

  接着火车绕过了一道弯。他们全都消失了。

  41 巴黎旅客

  火车加速朝前驶去。城市西区的街道和建筑物都向后滑过去——这些坚固、丑陋的街道,庞大、难看的建筑物具有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然而,在郁郁葱葱的绿色掩映下,红色的天竺葵在盒子一般的窗户里怒放着,看起来有序、真实、舒适。乔治觉得这个地方就像小城的街道和房子一样,既熟悉又舒适。火车已经越过了夏洛滕堡,途经的小站都不作停留,乔治看见人们站在那里等待市郊列车,他的内心涌起一种痛苦、失落的感受。火车平稳地行驶在高架轨道上,一路朝西驶去,并不断地加速。他们经过了电视塔。很快他们便驶离了郊区,朝更加开阔的乡村飞奔而去。他们经过一处飞机场。他看见飞机库和一群闪闪发亮的飞机。正当他抬头望去的时候,一架大型的银白色飞机正沿着跑道飞奔,接着便腾空而起,划破长空,消失不见了。

  现在,城市已经被抛在了身后。几分钟前还熟悉的那些面孔、形式和声音,此时似乎已经变成了遥远的梦,被囚禁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由砖石、人行道组成的庞大世界,一个群居着400万人的世界,这里有希望、恐惧、仇恨、痛苦、绝望、爱、残忍和忠诚,这就是所谓的柏林。

  土地朝后轻轻掠过,勃兰登堡平坦的土地,北方孤寂的平坦地貌,这些他曾经听人说起并认为丑陋不堪的地方,如今看起来却这么奇怪、这么难忘、这么美丽。黑暗中孤独的森林围绕在他们的周围,高大、细长的蕨树犹如笔直的帆船桅杆直插云霄,树冠上罩着沉甸甸的针叶和永恒的绿色。赤裸裸的树干发出迷人的金铜色,就像散发着魔幻光芒的金属材料一般。在树木之间同样笼罩着魔幻般的光芒。蕨树林的幽暗处也显现出金褐色来,光秃秃的大地透出同样的色彩,一棵棵大树孤独地挺立在那里,形成一个难忘的森林。

  火车偶尔经过开阔的地段,树林也不见了踪影。火车驶过平坦的耕地,轨道两侧的每个角落里都长着茂盛的庄稼。他看见一簇簇红色屋顶的农舍,还有畜棚和房子。不大工夫令人难忘的树林便再次显现出来。

  乔治打开车厢的门,走了进去,并在靠近门边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另一侧的窗口跟前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他正在读书。他是一位神态优雅的年轻人,穿着非常时尚。他身穿运动服,上面布满了小巧、好看的格子图案。一件昂贵的灰兔色背心,乳灰色的长裤束在腰间,做工同样非常精细,手上戴着灰色山羊皮手套。他的样子并不像美国人或英国人。他的装束或多或少给人一种欧洲大陆纨绔子弟般的优雅。乔治发现他正在阅读一本美国出版的书时,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一本名叫《民主传奇》的历史书,上面印着一家著名出版社的名字。正当他思索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情况时,从过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大门也被打开了,进来了一男一女。

  他们都是德国人。这位妇女身材矮小,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却丰满、热情、具有诱人的长相。她浅色的头发就像漂白过的稻草,眼睛犹如蓝色的宝石。她快速而兴奋地对陪同她的人讲着什么,然后看着乔治,并询问另一个位置有没有人占用。他回答说可能有人,一边怀疑地望了望角落里那个外表潇洒帅气的年轻人。这时候,那位年轻人开始用蹩脚的德语开口讲话了,他说那个位子可能没人坐,并说自己是在弗里德里希大街站上的车,车厢里并没有别的人。那位妇女听后马上满意地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快速地冲他的同伴说着什么,那个年轻同伴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提着行李——两个手提箱,走了进来,然后把行李摆到头顶的行李架上。

  他们是一对奇怪的搭配。这位妇女虽然颇有吸引力,但显然要比另一位年纪大不少。她看起来处于30岁末、40岁初的样子。她的眼角处布满了皱纹,脸上透露出成熟和热情,还带着一分老练和睿智。但也很明显,她已经失去了某种青春与活力。她的身材散发出一种露骨的性感,这是人们经常在剧院里见到的那种赤裸的诱惑,常常出现在某个合唱团的姑娘身上,或者滑稽剧演员的身上。她的气质隐隐带着剧院的印记,身上明显体现出某种舞台表演者的感觉来。

  与她的沉稳、老练、威严、鲜明的特征不同,那名陪同她的男士却显得更加年轻。他大概26岁,看起来像个小伙子。他的身材高大,长着金色的头发,皮肤非常好,看起来就像一位质朴,但有些毛手毛脚的德国帅小伙。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安、缺乏旅行经验。他一直低着头,大部分时间都把头偏向一侧,一言不发,除非那个女人同他交谈,他才勉强说几句话,说完话往往会满面通红,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他粉红色的脸颊变成了深红色。

  乔治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去巴黎,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并不敢肯定其中的原因,但是他认为他们俩之间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青年男子不可能是那位女子的弟弟,而且很明显,他们并不是夫妻。人们很容易就能想起乡巴佬落入城市迷人美女之手的寓言故事来——人们可能会想到她诱骗他到巴黎去,然后占有那个傻瓜本人以及他的金钱。但即使这个猜测属实,那么这个女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令人厌恶的地方。她绝对是一个非常迷人、富有魅力的人。她衣着甚至有些赤裸、暴露、性感,让人感到吃惊且不大舒服,但是当她进入车厢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觉得她有任何堕落之处。事实上,她似乎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自然、挑逗般地表达了自己儿童般的天真与热情。

  就在乔治揣测之时,包厢的门又打开了,一位长相古板、长鼻子的矮个男子探进头来,恶狠狠地朝里面窥视着,乔治觉得他的目光里包含着更多的怀疑。过了一会儿,他问在座的各位里面是否还有空座位。他们一致都说还有座位。听到这个信息后,他也一声未吭,便消失在过道里,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已经提了一只手提箱。乔治帮他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箱子很重,矮个子本人可能放不上去,但他却对乔治的服务毫不领情,脸色阴沉,而且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声感谢的话。他把外套挂好后烦躁不安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坐在乔治的对面打了开来。然后又恶狠狠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怀疑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个人,便哗啦哗啦地翻动着报纸,读了起来。

  就在他读报的时候,乔治留心观察了这位孤僻的旅客。倒不是说这名男子有什么险恶的用心——这一点绝对没有。他只是一个性格令人生厌、古板、暴躁的矮个子,人们每天会在大街上碰到上千个这样的人物,人们总会担心在旅行途中碰见这种人,也非常希望自己不要碰上这种人。他看起来就像那种经常使劲地关上包厢门的人,是那种经常走到窗户跟前,未经别人同意就擅自重重地关上窗户的人,是那种经常烦躁不安、喜欢发怒、性格反复无常、脾气暴躁、令自己心情不快、使旅伴头疼的人。

  没错,他的确是一个有名的类型,但除此以外,他就显得非常普通了。如果有人在城市的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瞧他第二眼的,事后也绝对想不起他来。只有当他开始漫长的旅途,并立即变成了讨厌的大黄蜂,不停地嗡嗡乱叫、惹人心烦时,他才会令人难忘。

  事实上,那位坐在窗户一角、举止优雅的年轻绅士很快就和他产生了冲突。那位年轻人从一个外观昂贵的香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然后,面带迷人的微笑,问那位女士是否介意他吸烟。她立即以极大的热情和友善表示自己一点都不介意。乔治一听这话,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于是也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正要和对面的伙伴一起享受香烟时,那个年老、烦躁不安的人使劲地抖动了一下报纸,面色阴沉地盯着那位优雅的年轻人,然后又看了看乔治,用手指了指包厢墙壁上的一个标记,嘶哑、阴沉地说:“Nicht Raucher.” (德语,意为“禁止吸烟”)

  直到这时,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个烦躁的人竟会如此认真。那位年轻人和乔治互相吃惊地对视了一眼,微微笑了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喜剧,那位妇女不停地眨着眼睛。他们刚打算顺从地收起还没有来得及吸的香烟,这时候那个烦躁的人又抖动了一下报纸,第二次面色阴沉地扫视了他们一眼,然后冷冷地说他觉得抽烟并没什么,他个人并不介意他们抽烟,他只是想让他们明白他们身在非吸烟车厢。言下之意是说他们的过失体现在思想中,而他作为一个良好公民,已经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但他们若继续与国家的法律作对,那就与他无关了。经过他这一番肯定,他们俩又重新拿出香烟,又一次点燃。

  乔治吸烟的时候,那位年迈的烦躁者一直在读报。乔治又开始仔细地观察他的这位旅伴了。他的观察,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全都固定、永久地驻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坐在那里,看着那位老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脾气暴燥的庞奇先生。如果你想到庞奇先生的时候,不去考虑他的亲切、智慧、精明、聪颖,如果你把庞奇先生想象成一位怒气冲冲地关上门窗、瞪着周围的旅伴、好管闲事的人,那么你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倒不是说他跟庞奇先生一样驼着背、身材矮小。他的确是个矮小、令人生厌、讨人厌烦的人,但是他与庞奇先生相比,绝不会相形见绌。他的脸和庞奇先生一样透出红润的光泽,他的体形看起来既天真又可爱,颇似庞奇先生,只不过他的这种可爱劲儿并不太受人欢迎。他的鼻子也有点像庞奇先生的鼻子,并不像鸟的鼻子那样古怪地弯曲着,而是显得特别长。丰满的鼻头塌在那里,好像一直在满怀疑窦地用力吸着什么,正充满热情地到处打听什么,然后横加干涉。

  乔治靠在门的一侧,很快就睡着了。他处在断断续续、不安、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这是兴奋与疲劳的结果——从来都不舒适、不完整的睡眠——一种他不时环顾周围,然后再闭上眼睛的打盹。很多次他看见那位烦躁的人满怀猜疑、阴沉、恶狠狠地盯着他。他醒来之后,发现那个人的视线长时间、很不友好地固定在他的身上,不由得怒火中烧,正想发作的时候,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了乔治的情绪变化,马上又埋头读起报纸来。

  那个人的情绪非常烦躁不安,所以乔治每次只能睡几分钟。他不时地伸腿、蜷腿,把报纸弄得哗啦哗啦作响,不停地摆弄门把手,猛地拉开门,然后又推上,要么半掩着门,然后又猛地砰然关上,好像他担心门关不紧似的。他不停地站起身,打开门,走到过道里,来回走上几分钟,然后转身看看窗外飞速而过的景物,接着又烦躁地在过道里来回走动。他面色阴沉、情绪愠怒,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紧张而不耐烦地捻弄着手指。

  火车疾驰在原野之上。森林、田地、村庄、农场、耕地、牧场都在高速中平稳地掠过。当列车经过易北河的时候,稍稍减慢了速度,但始终没有停下来。离开柏林两个小时以后,列车停在了汉诺威车站巨大的拱顶之下,在这里要停靠10分钟。火车减速的时候,乔治从小憩中被惊醒。但仍然觉得非常疲劳,所以一直没有起身。

  然而,年迈而大惊小怪的烦躁者却站起了身,那位女士和她的同伴也一同站起身走到站台上去,想在那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活动活动手脚。

  现在只剩下乔治和那位坐在角落里的英俊青年了。那位青年放下手里的书,朝窗外望去,但过了一两分钟,他用略带口音的英语问乔治:“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乔治说已经到汉诺威了。

  “我已经厌倦了旅行,”青年男子叹息道,“回家让我很开心。”

  “你的家在哪儿?”乔治问。

  “纽约,”他说,同时看到乔治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于是快速地补充说,“其实,我出生时并不在美国,这一点你能从我的口音里听出来,但我是一位移居到美国的人,我的家在纽约。”

  乔治说他也住在那里,接着青年问乔治是否在德国住了很久。

  “整个夏天,”乔治回答,“我是5月到这里的。”

  “你一直待在德国吗?”

  “是的,”乔治说,“除了在蒂罗尔州待了10天以外。”

  “你今天早上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德国人呢。我看见你和几个德国人站在站台上。”

  “没错,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但你说话的时候,从你的口音我判断你不是德国人。而我看见你在阅读《巴黎先驱报》的时候,我得出结论,你不是英国人就是美国人。”

  “我当然是美国人。”

  “是的,现在我知道了,”他说,“我出生在波兰,15岁那年我移居到了美国,但是我的家人仍然生活在波兰。”

  “你肯定看望过他们吧?”

  “是的,我每年或者每隔一年都会探访他们的。我有两个兄弟都住在乡下,”很明显,他来自农村,“我刚从那里回来。”他说。沉默了片刻,他有所强调地说:“但我不会再去了!近期内我不会再去那里了。我已经告诉过他们,这次已经足够了——如果他们想要见我,就只能到纽约来找我。我对欧洲已经厌倦了。”他继续说:“我每次来到这里都感到厌倦,我厌倦了这里发生的所有蠢事,厌倦了那些政治、仇恨,那些军队,还有人们关于战争的谈论——这里的气氛真他妈的令人窒息!”他愤怒且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一边把手塞进上衣口袋内,拿出了一份文件——“你想看这个吗?”

  “那是什么?”乔治说。

  “一份文件——许可证——我走出德国需要花上23马克才能弄到这该死的盖章与签名。23马克!”他轻蔑地重复着,“好像我拿不出这些可恶的钱似的!”

  “这我知道,”乔治说,“每次外出旅行,都要拿到一份许可文件才行。回来的时候,也必须申报你拥有的钞票数目,出去的时候也得申报。如果你向家里要钱,你也需要弄一份许可文件才行。我跟你讲过,我曾经去过奥地利。当初为了取出我自己的钱,我整整花了3天时间。瞧这儿!”他一边大声地说着,一边把手塞进了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把许可文件来,“我一个夏天就弄到了这么多。”

  坚冰打破了。在相互表达了这些不满后,他们俩都充满了热情。乔治很快就发现他的这位相识和他一样具有爱国热情,他是一位充满了激情的美国人。他说他已经和一位美国姑娘结了婚。他觉得纽约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是他唯一愿意生活的地方,是他从来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是他最渴望返回的地方。

  那么美国呢?

  “哦,”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再次返回那个和平、自由的地方真是太棒了——到处都充满了友谊——到处都充满了爱。”

  就在他对祖国大加赞赏的同时,乔治觉得有所保留,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位青年的热情如此真挚,所以乔治并不想提出异议,否则就太不友好了。此外,乔治也有些想家了,而这位青年的一席话让他心情非常愉悦。在他夸张的对比之中,乔治也觉得有些东西是事实。在过去的整个夏天里,他就生活在这个他非常了解的国家里,那些难忘的美好和壮丽深深地搅动了他的思绪,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如此深远地影响到他。他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有着深深的情感。而他首次觉察到某种难以根除的仇恨与无法解决的政治危机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他感到整个欧洲再次陷入了阴谋和野心之中,感到空气中包含着一种跟火山一样随时都会爆发的大灾难。

  和那位青年一样,乔治的内心感到既疲倦又难受,他们在这些压力的影响下感到精疲力竭、神经紧张、精神崩溃。在这些无法根除的仇恨之下他们开始变得心力衰竭。这些仇恨不仅毒害了民族的命运,而且也以某种方式影响到了他所有的朋友以及所有熟人的个人生活。所以,跟这位新结识的老乡一样,他感到在他的夸张与放纵的语言背后,也隐藏着某种对比的合理之处。事实上他和别人一样,正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美国所面临的许多不足之处。唉,他知道这一切与友谊、自由、大洋彼岸的爱都没有什么关系。和这位新朋友的感受完全一样,他觉得美国希望的基本本质并没有彻底毁掉,它最初的诺言并没有完全被粉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再次回家的感觉真好,远离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回归故里,不管那里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他仍然可以自由地呼吸,那里仍然有明净的空气。

  这时候,他的新朋友又说,目前他正在纽约做生意。他是一位华尔街的券商。这一点与乔治的猜测完全一致。他机敏而诚实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现在供职于一家出版社。那位青年说他认识一位纽约的出版商,事实上,他们是好朋友。乔治问那人是谁,他便回答说:“爱德华一家。”

  乔治立刻觉得一阵欣喜传遍了全身。一道亮光闪过,他突然想起了这个人,于是说道:“我认识爱德华一家。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爱德华是我的出版商。而你……”乔治说,“……你的名字叫约翰尼,对不对?我已经忘了你的姓,但我听说过。”

  他迅速点了点头,面带着微笑。“不错,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他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告诉了他。

  “其实,”他说,“我认识你。”

  因此,在惊喜之中,他们高兴地握了握手,都得出了“世界真小”的陈腐结论。乔治的总结很简单,“我真该死!”阿德莫伍斯基的总结更加文雅一些,他说:“以这种方式在这里相见,真令人吃惊啊。太奇怪了——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事实上,现在他们俩已经在许多方面有了了解。他们发现彼此都认识几十个人。他们便高兴、热情地聊起这些人来。阿德莫伍斯基离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而乔治离开家已经有五个月了,但是现在,他就像一个孤独地远行了数年的探险者,迫切地想从他的朋友那里打听来自美国的各种新闻。

  火车又要开始运行了,其他几位旅客陆续返回了包厢,乔治和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正谈得热火朝天。这3位旅伴一听见他们二人热情的谈话都大吃了一惊,都想竭力寻找这两位10分钟前彼此还是陌生人,现在已经是熟人的确切原因。这位小个子的金发女士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然后瞅了瞅自己的座位。那位年轻人也效仿了一遍。而那位烦躁的老者则用锐利的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他们俩一眼,从一位到另一位,然后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好像在用耳朵费力地捕捉他们发出的每一个奇怪的音节,以便能从某个方面探明这种突然结成的友谊背后的秘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非常投机。由于他们的语言突然变成了一种亲密的外语,加之乔治在这几位同伴之中一直表现得矜持而拘谨,他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但约翰尼·阿德莫伍斯基却表现得非常自然、从容,显示出丰富的社交经验。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窘迫。他还时不时地朝3位德国人报以友好的微笑,好像他们也是谈话的一位成员,而且都能听懂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在他们的影响下,其他几位似乎也都开始放松了。小个子金发女士开始愉快地同那位年轻人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位烦躁的老者也加入到他们二人的谈话之中,于是整个小包厢里便响起了德语和英语的嗡嗡声来。

  这时候,阿德莫伍斯基问乔治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其实我本人并不饿,”阿德莫伍斯基轻描淡写地说,“在波兰我吃得太多了。他们一直在吃东西,这些波兰人。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到巴黎我决不会再吃东西了。我厌恶食物。不过你要不要吃点波兰水果?”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大纸袋,“我想他们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他神态随意地说,“一些产自我弟弟种植园里的水果,还有一些鸡肉和鹌鹑,我自己并不大喜欢吃这种东西。我没有什么胃口。不过你可以来一点儿?”

  乔治说他不想吃,他也不饿。于是阿德莫伍斯基建议他们到餐车里去喝点什么。

  “我还有这么多马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早餐花掉了一些,但还有17或18马克。我不想再留着这些钱了,我本来不应该花掉的,但是现在碰到了你,我觉得要是能花掉还是不错的。我们去看看那里有些什么东西?”

  乔治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便站起身,向其他旅伴表示歉意。刚要出门,那位烦躁的老者用英语开口说话了,这让他们很惊讶。他问阿德莫伍斯基能否和他调换一下座位。他说话的时候,紧张地挤出了一点儿笑容,目的是想取悦阿德莫伍斯基和另一位绅士。他朝乔治点着头,如果他们面对面站着,可能说起话更加容易一些,但是他倒更乐意面朝窗外。阿德莫伍斯基的回答很淡然,同时带着一丝波兰贵族同无趣之人讲话时特有的轻蔑之意。

  “好的,你就坐在我的座位上吧。我坐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

  他们走了出去,穿过几节疾驰的火车车厢,小心翼翼地挤过旅客。在欧洲,有些旅客似乎长时间待在过道里,凝望着窗外,却不愿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一旦有人要通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紧贴车身而立,要么就有礼貌地退进包厢的门里。他们终于来到了弥漫着厨房气味的餐车。这是一节漂亮、明亮、干净的车厢,他们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

  阿德莫伍斯基慷慨地要了白兰地。他似乎具有波兰人豪饮的能力。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忧郁地说:“这个杯子很小,但是很不错,对身体没有坏处,我们要多喝点。”

  在白兰地的作用下,他们感到温暖且愉快,他们轻松、自信地谈论着多年来结识的人们。他们结识的环境与共同拥有的许多朋友,使二人感到一种早就相识的亲密感。这时他们谈到了包厢中的3位陌生人。

  “矮个子女人非常漂亮,”阿德莫伍斯基说道,语气中透出一种老手的意味,“我觉得她已经不年轻了,但还是非常迷人,你说呢?她的性格很好。”

  “还有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乔治问,“你是怎么看待他的?难道你觉得他是她的丈夫吗?”

  “不,当然不是,”阿德莫伍斯基马上回答,“这一点很让人好奇,”他继续疑惑地说,“很明显,他年轻得多,一点儿都不同——他比那位女士要简单得多。”

  “对。他好像是从乡下来的,而她……”

  “像在剧院上班的人,”阿德莫伍斯基点了点头说,“一个女演员,要么就是某个音乐大厅的演员。”

  “没错,完全正确。她非常漂亮,不过我觉得她要比他老练多了。”

  “我想多了解一下他们,”阿德莫伍斯基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态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火车上和船舶上遇到的人常常让我很着迷。你能发现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这两个人——他们让我很感兴趣。我很想了解他们的情况。”

  “那另外那一个人呢?”乔治问,“那个小个子呢?那个紧张、烦躁的老头一直盯着我们——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呢?”

  “哦,那个人,”阿德莫伍斯基漠不关心、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我不在乎,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矮子……我才不管他是谁呢……不过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说,“我们跟他们谈一谈,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否则我们就永远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我乐于同火车上的人谈话。”

  乔治表示赞成。于是这位波兰朋友叫来了服务员,付清了账单。这时候他的23马克只剩下10~12马克了。接着他们站起身来,穿过飞奔的列车向他们的包厢走去。

  42 地球家园

  他们走进包厢门的时候,那位女士正冲他们微笑着,而其他的两位旅伴也都一齐好奇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很明显,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二人成了他们猜测的目标。

  此刻,阿德莫伍斯基已经开始跟他们说起话来。他的德语并不好,但还算流利。但是他的这一不足并没有让他的交流受到影响。他是个沉着、自信、坚定的人,所以能够大胆地用外语跟他们进行交流而没有任何障碍。就这样,在他的精神鼓励下,3个德国人此刻也开始自由地表达起他们对二人相识的好奇与揣测来。

  那位女士问阿德莫伍斯基来自哪里:“你来自哪个国家?”

  他回答说,他是美国人。

  “啊,原来如此!”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迅速地补充说,“但是你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吧?你不会是出生在美国的吧?”

  “不是,”阿德莫伍斯基说,“我是在波兰出生的,但我现在住在美国。我的这位朋友……”他们都一齐好奇地盯着乔治,“……是在美国出生的。”

  他们满意地点着头。那位女士面带微笑,愉快而热切地说:“你的朋友是一位艺术家,对不对?”

  “是的,”阿德莫伍斯基说。

  “是个画家吗?”当她想进一步证实自己的预言时,语气中充满了欢快之意。

  “他不是画家,他是ein Dichter。”

  这个词指的是“诗人”,于是乔治迅速予以修正说自己是个ein Schriftsteller,即作家。

  于是他们3人都互相看了看,满意地点着头,“啊”了一声,都说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位年迈的烦躁者此时甚至大声地说起话来,言辞审慎地做出他的观察结论。他说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脑袋上”明显地看出来。其他几位再次点了点头。而那位女士又问阿德莫伍斯基:“那你……你不是艺术家吗?你是干什么的?”

  他回答说自己是个商人,现在住在纽约,在华尔街做生意。对他们来说这个地名显然具有了不起的内涵,所以他们都一个劲地点着头,连声说着“阿里”。

  接下来,乔治和阿德莫伍斯基向他们讲述了二人相识的全过程,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双方都通过共同的朋友认识了对方。这个消息令在座的各位都很高兴。这一席话使他们先前的推测得到了完全的证实。那位矮个子金发女士得意地点着头,然后兴奋、大声地对身旁的伙伴和烦躁者说:“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我完全猜中了,对不对?这个世界看来真小啊,不是吗?”

  这时候,他们都觉得非常自在,一个个热切、激动、自然,好像久别重逢的故友在谈论着什么。小个子女士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她说她和她丈夫是亚历山大广场附近一家公司的经营者。不……她微笑着……青年男子并不是她的丈夫。他也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正受雇于她的公司。至于说她从事的业务嘛,她笑了笑……人们肯定猜不到。她和她的丈夫专门生产制造商店橱窗里展示用的时装模特。不,不是一家商店……她明显露出一丝自豪……更像一家小型的工厂。他们制造自己独特的模特。她的语气里含蓄地表明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大。她说他们一共雇佣了50多名工人,以前曾经有过100多人。她之所以要前往巴黎,是因为巴黎是引领时装模特潮流的地方,就像引领时装潮流一样。

  当然,他们并不会购买巴黎的模特。我的天哪!像目前这种情况,购买模特怎么可能呢。如今德国的商人要想迈出自己的国家可真是太难了,要从国外购买任何东西则是难上加难。不过,虽然形势不太好,但她每年还是要去一两次巴黎的,只为了看看那边“情况如何”。她总会带上一位艺术家和她一同前往,而此次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是第一次外出。他是一位专业雕塑家,但他是通过商业运作来赚钱的。他将在巴黎设计、绘制最新的模特样式,然后回国后加以复制,再由公司批量生产。

  阿德莫伍斯基表示无法理解在目前情况下这一切怎么可能实现,因为德国公民前往任何地方都变得非常困难,任何外国人要想进出德国更是困难重重。在财务检验方面设置了名目繁多的手续,一切显得混乱、令人疲惫不堪。

  乔治简要讲述了自己奥地利蒂罗尔之旅所经历的复杂手续。他愁容满面地展示了自己在整个暑假期间所积累的满满一口袋文件、许可证、签证和官方图章印记。

  在这个众口一词的申诉过程中,大家都表示认同。女士断言这些手续愚蠢且劳民伤财,德国人几乎无法在境外做生意。她很快又忠实地补充说,设置这些手续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后来她接着讲述她三四天的巴黎之旅只安排了一些复杂的贸易安排和在法国的业务联系,当她试图解释必要、详细的计划时,她一直停留在那些复杂的支票与结算手续中,以至于到最后她沮丧地挥舞了一下手,表示自己说不清楚了,同时又说:“Ach,Gott!(德语,意为“啊,我的天哪!”)这一切可太复杂、太混乱了!我也说不清楚了……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年迈的烦躁者此时也表示了肯定。他说自己是柏林的一名律师,“ein Rechtsanwalt”。他以前从业范围非常广泛,和法国、其他欧洲大陆国家都有业务联系。他也去过美国,最近的一次是在1930年,他当时是为出席在纽约举办的国际律师大会而去美国的。他甚至还能讲一点儿英语。很明显,他对这一点表现出一丝自豪来。他说这一次前往巴黎是想参加明天在那里举办的另一次国际律师大会,为期一个星期。但即使像这样的短暂旅行,在目前都很难成行。至于他以前在其他国家从事的各项活动,目前几乎是不可能进行的。

  他询问乔治写的书有没有在德国翻译并出版的,乔治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在座的各位都显示出热心和好奇的神情,都想知道那本书的名字以及乔治的名字。于是,乔治只好把该书的德文书名、德国出版社的名称,连同自己的名字都写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感兴趣、觉得很愉快。小个子女士把那张纸塞进随身携带的小笔记簿中,然后热情地表示等她返回德国后一定要买那本书。而烦躁者则认真地把那张纸上的内容抄写下来,然后折起便笺,塞进钱包,说他一旦回国就会马上购买。

  那位女士的年轻旅伴,先前既腼腆又缺乏自信,此时也显得自信起来。他不时地加入到谈话中来。此刻他从口袋中一个信封里取出几张他自己的雕塑作品的明信片来。这些照片上印的都是一些肌肉发达的运动员、赛跑选手、摔跤运动员、光着膀子的矿工,还有一些性感的年轻裸体姑娘。这些照片在几个人手里传递着,接受他们的检查,并得到各种表扬和赞美。

  此时,阿德莫伍斯基拿起他笨重的纸袋,向大家说里面装满了产自他弟弟种植园的各种好东西。他打开了袋子,然后邀请大家和他一起分享。袋子里装着许多诱人的梨和桃子、几串葡萄、一只丰满的烧鸡、几只童子鸡和鹌鹑,还有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3个德国人说他们不能剥夺他的午餐。但阿德莫伍斯基却拼命地坚持,充满了慷慨好客的热情,这是他明显的性格特点。在一时的冲动中,他甚至扭转了先前的决定,告诉大家他将和乔治前往餐车一起用餐,要是袋子里的食物吃不完,东西就会浪费掉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拿了水果吃起来,大家都说非常好吃,那位女士许诺再过一会儿她会解决那只鸡的。

  最后,在友好地打过招呼后,乔治和他的波兰朋友第二次离开了包厢前往餐车。

  他们吃了一顿耗时且丰盛的午餐。开始时他们喝了白兰地,接着又来了一瓶上等的伯尔尼酒,最后以咖啡和更多的白兰地酒结束。他们决定把身上带的德国货币全部花光——阿德莫伍斯基花掉了他的10~12马克,乔治花了他的五六马克——这使他们觉得非常舒服,他们精明、节俭地享用了一番。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又一次谈起了那几位旅伴。他们对刚才获得的信息感到既高兴又充满了极大的兴趣。他们都觉得那个女士非常迷人。而年轻的小伙子虽然缺乏自信,而且生性腼腆,但还是很不错的。现在他们甚至对那位年迈的烦躁先生也开始大加赞赏起来。自从他暴躁的外壳被打碎后,这位古怪的老头其实并不坏。他的内心其实非常友好。

  他们吃完饭后开始结账。阿德莫伍斯基把他的马克全部倒在桌子上,然后数了数。

  “你得帮我一下,”他说,“你手头共有多少?”

  乔治把自己的也倒了出来。他们的钱加在一起,足够可以支付账单和侍者的小费了,而且还可以再买两杯白兰地和一支雪茄。

  所以,他们都满意地微笑起来。而侍者也读懂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付了账,点了白兰地和雪茄。等他们酒足饭饱,愉快、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后,两人开始心满意足地抽着雪茄,一边观赏着外面的风景。

  现在,他们正穿行在德国西部的工业区。宜人的美景已经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因污垢和巨大工厂排出的烟雾而显得灰蒙蒙的。大地上点缀着熔炼工厂钢铁般的骨骼,堆得像山一样的垃圾和矿渣使大地变得丑陋而难看。这些工业城镇显得粗野、烟雾弥漫、拥挤不堪。但是这些地方同时也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一种自然的沸腾力量。

  两位朋友谈起了外面的风景以及他们的旅行。阿德莫伍斯基说他们的德国货币总算用对了地方。等出了这个帝国,马克的兑换价值就会大大降低,而他们已经快到了边境;由于他们的火车直达巴黎,所以他们也无须再花钱来支付搬运费。

  乔治有些担心地对他说,他有30美元没有德国许可证。他上个星期几乎一直忙着获得各种繁文缛节的离境手续,疲倦地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目的只想确保他的返乡之旅能够顺利成行,他还给福克斯·爱德华发了电报要更多的钱,后来终于获得了钞票许可证。但就在最后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还剩30美元,但却没有正式的许可证。他在绝望中向旅行中的一位朋友求助时,他只是无奈地让他把钱装在口袋里,千万不要声张。如果他现在想要获得许可、得到官方的批准,就会错过他的船。所以为了抓住机会,他觉得只好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德莫伍斯基点了点头,对他的做法表示认同,但是他也建议乔治带上那些未经审批的钱,让他把钱装在背心的口袋里,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他是故意隐藏它了。而且,如果一旦被发现并受到质问,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把钱装在了那里,忘记了申报。于是他就打算这样办,并马上转移了那些钱。

  他们的这一番对话让他们想起现金管制的诸多棘手问题,以及他们的那几位德国旅伴。他们一致认为,这种情况对他们的新朋友都非常不利,因为法律规定外国人和德国公民只能从德国带走10马克的现金,除非另有别的许可。所以对经商的矮个子金发女士和年迈的烦躁先生来说,这就非常不公平了。

  这时候,阿德莫伍斯基突然灵机一动,产生了一个慷慨而自发的冲动。

  “嗨……”他说,“我们为什么不帮助他们一下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用什么办法我们才能帮助他们呢?”

  “嗨,”他说,“我这里有一份许可证,可以允许我携带23马克出境。你没有许可证,但是人人都可以带……”

  “带10马克,”乔治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总结说,“我们都花光了德国货币……”

  “但是仍然允许携带同等数额出境。没错,”他说,“所以,我们至少可以建议他们。”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应该给我们一些他们的马克,让我们代为保管,直至大家穿过边境?”

  阿德莫伍斯基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可以带23马克。你可以带10马克,这并不多,这样做肯定行得通。”

  说完之后他们打算马上实施这个计划。他们几乎为自己能有机会帮助这几位旅伴做点实事而欢欣鼓舞了。但是就在他们面带微笑相互表示赞同的时候,一位身穿制服的男子经过了车厢,并在他们的桌子跟前停了下来。由于其他的就餐者都已经离开了,现在只剩下了他们俩。那位男子命令式地告诉他们边境检查人员现在已经上了车,并要求他们马上返回自己的包厢等候检查。

  他们立刻站起身,快速穿过摇摆不定的车厢。乔治走在前面,而阿德莫伍斯基在肩膀后面低声告诉他要动作麻利一点,以便能尽快向他们的旅伴提供帮助,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们一走进车厢,便告诉3位德国朋友,说边境检查的警员们已经上了列车,马上就会开始检查。这项宣布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都做好了准备。那位女士急忙开始摆弄起自己的钱包来。她取出了护照,接着担心地点起钱来。

  阿德莫伍斯基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掏出自己的许可证书,并摊开放在手中,说他按规定只能带23马克,他刚开始有那么多,但是现在全都花完了。乔治顺着他的话表示,他也花完了他所有的德国货币,虽然他没有许可证,但还是允许随身带10马克。那名女士赶快急切地看看这个,然后又看看那个,明白了他们友好的意图。

  “那么你的意思是……”她开口说,“这可太好了,当然,如果你愿意……”

  “你的钱超过规定的23马克了吗?”阿德莫伍斯基问。

  “超过了,”她快速地点了点头,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但如果你能帮我带上23马克,替我保存到过了边境……”

  他伸出手:“把钱给我吧!”他说。

  她马上就把钱递给了他,他眨了一下眼,把钱装进了口袋。

  这一刻,烦躁先生正在紧张地数出10马克来,他一言不发地把钱交给了乔治。乔治把钱塞进口袋,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定,感到心情激动、兴奋、得意,但表面上看起来都非常平静。

  几分钟后,一位警员打开了包厢的门,首先敬了个礼,然后要求他们出示护照。他首先检查了阿德莫伍斯基,发现一切正常。他看了看他的许可证书,以及他的23马克钱,然后在护照上面盖了章,并交还给了他。

  然后他转向乔治,他把护照以及各种证明他拥有美国货币的许可文件一起交给了他。那位警员用手翻动着护照,那上面几乎盖满了各式公章以及每次兑换现金的手续印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那个人眉头皱了皱,停了下来,仔细地辨认着他从奥地利边境的库夫斯坦进入德国的盖章,然后再次询问乔治交给他的文件。他摇了摇头。他问当时从库夫斯坦获得的许可文件在哪里。

  乔治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他把库夫斯坦的许可证书给忘了!他有那么多大同小异的许可文件与证明,所以他以为库夫斯坦的许可证书已经不再需要了。他开始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剩余的许可文件里乱翻起来。那位警员耐心地等待着,但情绪稍稍有些不耐烦。大家都担心地看着乔治,而阿德莫伍斯基却是个例外,他平静地说:“别着急,肯定就放在什么地方。”

  最后乔治终于找到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而他的同伴们也和他一样如释重负。而那位警员,似乎也很高兴。他非常善意地微笑着,拿起许可文件,仔细看了看,就把护照还给了他。

  就在乔治心急火燎地在口袋里乱摸的时候,那位警员已经结束了对那位女士、她的同伴、烦躁先生的检查。看起来他们都没什么问题,一切正常。只有那位女士坦言自己带了42马克,而那位警员只好遗憾地告诉她,超过10马克的部分都要被带走。这些钱会放在边境站,等她返回的时候可以取走。她沮丧地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然后把32马克交给了那位警员。其他一切都很正常,那位警员敬了一个礼,接着便走了出去。

  啊,终于通过了!他们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对那位迷人女士所受的一点损失感到同情。但是他们暗地里都感到很愉快,知道她所受的损失并不大,而且阿德莫伍斯基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的损失。

  乔治问烦躁先生现在还是稍晚一点拿回自己的钱,他回答说,还是等他们穿过边境进入比利时境内再拿回也不迟。同时,他随口又讲了几句别的话,而其他人都没太在意。他说他的车票只允许到达边境处,所以他要利用在边境城市亚琛的15分钟停靠时间去购买到巴黎的车票。而不知什么原因,对这一点大家似乎都有些不太明白。

  他们现在正在接近亚琛。列车已经开始放缓了速度。他们还要经过一个漂亮的村庄,这里绿野绵延,山丘起伏,是那种虽然不大起眼,但却具有欧洲特色的地方。那些枯焦、蛮荒的矿区和工厂被甩在身后。他们进入了一个舒适城市的郊区地带。

  这就是亚琛。几分钟内,火车就放慢了速度,最后在站前停了下来。他们到达了边境。火车将在这里更换机车。所有的旅客都走下了火车。显然,烦躁先生打算去买票。其他人都在那里伸展着四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43 捕获

  阿德莫伍斯基和乔治一起走出车厢,来到了站台上,想走到前面去看看机车。德国的机车已经走到了征途的尽头,并且很快就要被比利时的继任者接替职责,这是一个力量和重量都非常巨大的庞大机器,差不多和美国的机车一样巨大。这种外观漂亮的流线设计,为的是提高速度,但这种与众不同的温柔感是乔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所有的管道似乎都交汇在一起,就像个蜂窝。人们透过一些倾斜的栅栏可以看见一个由数千个微小的蒸汽喷口所组成的喷汽装置。这个错综复杂、精妙装置的每一排都体现了制造者的精湛技能和工程学天赋。

  当旅行者从一个国家转向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民族转向另一个民族、从一个行为和行动标准转向另一种行为和行动标准的时候,他会明白在这极微小的过渡时刻,他会产生多么生动、迅速、难以捕捉的深刻印象。乔治怀着浓厚的兴趣期待着比利时机车的到来,想要见识一下这个他们即将离开的强大、结实、顽强的民族与即将进入的小人国之间有何种区别。

  当阿德莫伍斯基和乔治正忙着观察和猜测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自己所在的车厢和另一节从德国车上脱离的、同往巴黎的车厢连在了一起。他们刚要快速跑过去,这时一位保安告诉他们,他们仍然有充足的时间,因为按照规定离开车还有5分钟,所以他们又开始等待着。阿德莫伍斯基说,在这样两个欧洲大陆的城市之间,竟然只有两节直达车厢,而且人还没有坐满,着实令人不解。

  但是比利时机车仍然没有到来,这时候他们抬起头望了望站台上的时钟,见离境的时间已经到了。由于担心再等下去会被丢在那里,他们只好沿着站台返回去。这时候他们看见了小个子金色长发女士,于是他们从她的身体两侧,快速地赶到了自己的车厢,回到了自己的包厢中。

  他们刚到那里,便发现出了什么事。火车没有任何离境的迹象。列车长和车站的保安全都站在站台上。没有发出任何警告信号。等他们一起来到自己所在的车厢时,旅客们全都聚集在过道里。从他们站立的姿势来看,某种紧张局势和危机感似乎已经有所减缓,乔治的脉搏跳得更快了。

  在乔治的一生中曾经多次观察到这种现象,知道这种现象预示着什么。比如,有人从高楼跳下或者跌落在城市大街的路面上,或者被枪击或者被机动车撞死。而现在,他的面前可能安静地躺着一个人……因为人群总会预示出类似的事情。即使还没有见到某人的脸,但是从他的背部、姿态、脑袋以及肩膀的位置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你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是你会马上意识到悲剧的最后状态。你会知道刚才死了什么人或者有人正在死去。从人群的背部和肩膀透出的可怕情形、围观者的沉默,你就能够觉察到某种更加可怕的悲剧。这是人们残酷及其渴望痛苦的悲剧……是那种悲剧性的软弱腐蚀了他,他虽然对此深恶痛绝,但却无能为力。年少的时候,乔治就已经见过人们站在一幢破烂殡葬所的窗户前,看着被暴徒杀害的、浑身血污、像谜一样的黑人尸体。后来,当他14岁的时候,他在一次舞会上见过一个人被打死后男男女女脸上露出的表情。

  现在,这里又是这样一幅情景。乔治和他的两个同伴赶紧朝着火车走去,看见人们聚集在过道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具有类似的好奇神态。他们等待着,注视着,一个个都像着了魔似的保持着沉默。他肯定自己将会再次见证死亡。

  这是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而在一个字都还没有交流的情况下,阿德莫伍斯基和小个子金发女士都认为肯定死了什么人。可是,当他们正要上车时,猛地全都惊呆了。他们立刻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马上意识到不管发生了什么,这场悲剧就发生在他们自己的包厢里。帘子都取了下来,房门关了起来,并在里面上了锁。整个包厢密不透风。他们安静地望着那里,在站台上一动不动。接着他们看见女士的同伴站在过道的窗户边。他们便快速、悄悄地挥手致意,让他待在那里别动。就在他挥手的一瞬间,3个人都立刻意识到悲剧降临在那位从早晨一直陪伴着他们、神情紧张的矮个子身上了。现场的安静与密闭的包厢令人恐惧。他们都深有感触:开始的时候,那位矮个子男士并不讨人喜欢,但是他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友善,最终成了他们的朋友。15分钟前他们还在一起聊天,而现在他却已经死去。此刻,他的身体在社会所约定的仪式里透出一分权威和公正。

  正当他们震惊、惶恐地盯着那个拉着帘子的不幸包厢时,突然门栓开始响动了,包厢的门被打开了,接着又快速地关上了。一位警员从包厢里走了出来。这是一位身材结实、头戴着大盖帽、身穿橄榄绿夹克的人——他的年龄在40岁以上,钝脸颊,红润的脸,茶色的小胡子好像威廉大帝一样朝外梳起。他的脑袋经过一番修整,后脑勺以及整个肉乎乎的脖子都露出很深的褶皱来。他走出包厢,举止笨拙地来到站台上,冲另一位警员打了一个手势,兴奋地大喊着。然后又上了列车。

  此人正是那种很熟悉、很知名的类型,乔治经常会对这种人报以微笑,但是在目前这种不祥、未知的情况下,此人的出现让人感到邪恶而不愉快。这名警员的脚步沉重且笨拙,他走下火车、然后又爬上火车的笨拙神态,肥厚的腰部,宽阔、粗糙、行动迟缓的臀部,在激情和权威中颤抖的翘须,对同伙大声喊叫的喉音,他处理公务时气愤的呼气、喘息声,这一切都具有令人厌恶、排斥的特征。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乔治觉得自己由于某种强烈但却无法理解的愤怒而浑身颤抖起来。他想冲过去把那个肥脖子连同脂肪一起敲碎。他想将那个红润、愚钝的脸打成肉泥。他想使劲地用脚狠踹那个令人厌恶、肉感的臀部。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他从来都不喜欢警察以及他们所具有的那种个人权威性。但是现在,由于内心巨大的愤怒,他觉得这种厌恶比以往更加强烈。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他感到自己非常虚弱,感到自己手脚受困、无法撼动那种不合理、但却不可动摇的权威。

  那位长着翘须的警员和刚才召唤而来的同伴一起,再次打开了密封的包厢门。这时候,乔治看见里面还有两位警员。那位曾经是他们同伴的、一直紧张不安的矮个男子……不,他并没有死!他蜷缩在那里,脸正好对着他们。他的脸色熬白,看起来油乎乎的,好像涂上了一层冷而油腻的汗液。在他的长鼻子下方,嘴巴不停地颤抖着,似乎想在恐惧之中强挤出微笑来。那两位警员弯着腰质问着他,他们的姿态里透着某种令人反感、邪恶的东西。

  这时候,那位颈部堆满褶皱的警员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很快就走了进去,他的同伴也跟了进去,包厢门再次关上了。此刻除了下垂的帘子以及不祥的秘密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所有的旅客都聚集在一起,那些有幸能一瞥其内的人全都麻木、惊讶地看着。那些站在列车过道里的人又开始低声地说起话来。小个子金发女士走向那位年轻人,然后同站在敞开窗户跟前的人谈起话来。他们轻声、激动地交谈了几分钟后,她再次又走了回来,抓起乔治和阿德莫伍斯基的手臂,低声地说:“过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她领着他们穿过站台,来到别人听不见的范围。接着两位男士都压低了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然后轻声地说:“那个人……我们包厢里的那个人……他想出境……他们逮着他了!”

  “到底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他做错了什么?”他们迷惑地问。

  她再次谨慎地回望了一眼,把二人朝跟前拉了一把,3个脑袋几乎快要碰在一起了。她这才神秘地低声说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的语气:“他们说他是个犹太人!而且他们发现他身上带了钞票!他们搜查了他……他们搜查了他的行李……他把钱都交了出来!”

  “多少钱?”阿德莫伍斯基问。

  “我不清楚,”她轻声说,“我想有很多钱,有人说多达10万马克。不管怎样,他们发现了!”

  “这可怎么办呢?”乔治问,“我想这下子全都完了。我以为他们查完了整列车,就不会有什么事了。”“是的,”她说,“不过难道你想不起车票的事吗?他曾说过自己没有车票之类的话。我想他肯定以为要是只买到亚琛的车票就会更安全一些,也不会引起柏林的怀疑。所以他想在这里下火车,然后购买前往法国的车票。这就是他被抓的原因了!”她低声说着,“他们肯定一直在监视着他!他们肯定早就怀疑上他了!这就是他们检查时没有质问他的原因!”乔治这时才想起“他们”当时并没有检查他,“但是他们一直在监视他,在这里终于把他逮着了!”她继续说着,“他们问他去哪里,他说要去巴黎。他们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10马克。然后他们问他打算在巴黎待多久,去那里干什么,他说要在那里待一个星期,是去参加一个律师大会的。他们接着问他为什么一个星期只带10马克。”她低声说:“我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害怕了!他开始惊慌失措起来!他说他还有20马克,他把这些钱放在另一个口袋里了,自己一时没有想起来。当然,他们就把他抓起来了!他们开始搜身!搜查他的行李!他们找到了更多的钱……”她的话里透出敬畏的语气:“相当多的钱!”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那名女士又低声、恐怖地笑了起来,这是那种毫不确定的“啊哈——哈——哈——哈——哈”声,然后又以怀疑的调子结束。

  “这个人,”她又低声说起来,“这个矮个子犹太人……”

  “我不知道他是犹太人,”乔治说,“我并没觉得他是个犹太人。”

  “但他的确是!”她小声地说,同时还悄悄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偷听或者偷看他们,“他的所作所为正是许许多多人的所作所为……他想把钱转移到国外去!”她又笑了起来,是那种不确定的“哈——哈——哈”声,这一次带着怀疑且吃惊的味道,然而乔治分明看见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不安。

  突然,乔治觉得浑身非常不适,感到空虚而恶心。他半转过身子,把手伸进口袋……然后又慢慢地抽出手来,好像手指被烧伤了一样。那个人的钱……仍然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此时,他有意识地再次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了那两个5马克的硬币。硬币摸起来滑滑的,好像上面浸满了汗水。乔治掏出硬币,攥紧了拳头,穿过站台朝列车走过去。那位女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她喘着气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把这钱还给那个人。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不能拿这个钱。”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你疯了?”她小声在他的耳边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吗?你也会被抓起来的!而且,对于他……他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这样做只会使他处境更加糟糕。况且,上帝知道他的行为,知道了他所说的话。如果他完全不知所措……如果他揭发我们互相转移了钞票……那我们全都要倒霉了!”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原本善良的初衷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后,便呆呆地站在那里,3个人全都站着,无奈地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感到头昏眼花、虚弱、空荡荡的。他们只好站在原地,不停地祈祷着。

  这时候,几位警员都从包厢里走了出来。拉着帘子的门现在又一次打开,那位翘胡子出现了,手里提着矮个子的手提箱。他费力地爬下列车来到站台上,并把手提箱放在双足之间的地板上。他环顾四周。乔治和其他几位都觉得他在盯着他们,于是一个个静静地站着,吓得几乎不敢呼吸。他们以为倒霉的时刻来了,并等待着他们自己的行李被提出来。

  其他3位警员很快就从包厢门里走了出来,矮个子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一起来到站台上,一直朝前走着。矮个子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脸上流着汗珠,嘴里不停地发出抗议,声音里包含着一种痛苦的轻快感。他们正好从乔治等人站的地方经过。乔治的手里还攥着那个人的钱,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挥了一下手想和他打招呼,同时也希望对方不要说话。乔治想要转过脸去,但他却做不到。那个矮个子朝他们走过来,嘴里不停地抗议着、替自己辩解着,而这只是个荒谬的错误。就在他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瞬间,他停止了说话,扫视了他们一眼,脸色煞白,但他充满恐惧的脸上却挤出一丝可怕的微笑。他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没有认出他们的迹象,他没有背叛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认识他们的举动,只是从他们的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

  乔治听见身边的女士发出了微弱的叹息声,接着他感到她的身子似乎朝自己靠了过来。他们全都非常虚弱,连最后的那点精力都已经耗尽了。接着他们慢慢地穿过站台,登上了火车。

  令人厌恶的紧张局势突然宣告结束。人们都在狂热地谈论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仍然很低,但明显都很兴奋。小个子金发女士斜靠在走廊的窗口,问仍然站在那里的翘胡子警员:“你……你们不会放了他吧?”她的问题显得很犹豫,几乎像是在耳语,“你们会把他留在这里吗?”

  他神情木然地看了看她,粗鲁的脸上慢慢地露出很不舒服的微笑,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带着饱食之后表现出的满意神情说道:“对,他要留在这里。”同时轻轻摇了摇头。“不能放他走!”他说。

  他们逮着他了。在站台的尽头,旅客们听见比利时机车尖锐、急促的汽笛声。保安也发出了上车的警告。所有上下列车的车门全都砰砰地关上了,列车开始缓缓地移动起来。火车缓慢地朝前爬行着,刚好经过那个矮个子男士。他们的确逮着他了。警员们全都围着他,他站在中间,仍然不停地抗议着,而且这时候他开始用手说话了。穿制服的人一言不发。他们根本不需要说什么。他们逮着他了。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令人难受的微笑。火车经过的时候,他们全都抬起头望着列车上的旅客,而旅客们都排成一行站在走廊上,注视着他们,在他们令人难受的微笑和匆匆的一瞥中,旅客们捕捉到了厌恶和傲慢。

  那位矮个男子……这时候也暂停了他疯狂的辩解。他原先曾经乘坐的那节车厢从他的身边轻轻滑过的时候,他抬起了苍白的脸,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突然间,他的嘴唇不再说话,好像渴望地恳求着什么。他再次目不转睛地望着曾经的旅伴,而他们也同样望着他。这种对视的场面使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痛苦。不知怎的,乔治和其他几位旅客的内心涌起一种毫无掩饰的内疚。他们觉得此刻是在道别,这不是同一个人道别,而是在向人性道别;不是向某个可怜的陌生人、某位旅途中偶尔结识的旅伴道别,而是向人类道别;不是向生活中某个无名之士道别,而是向某位形象渐渐模糊的兄弟道别。

  列车朝前方飞驰而去,速度在不断地加快……他们丢下了他。

  44 不归之路

  “唉,”阿德莫伍斯基对乔治说,“我觉得这次旅行真令人难过。”

  乔治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话。然后他们都返回到自己的包厢中,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但是现在,这里有一种奇怪而空荡荡的感觉。那位缺席者的幽灵正可怜地坐在那里。矮个子男士把他的外套和帽子都留在那里;他在痛苦中遗忘了它们。阿德莫伍斯基站起身,把它们拿在手里,刚想交给列车长,但那位女士却说:“你最好先看看口袋,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她很快、急切地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也许把钱装在那里面了。”她低声说。

  阿德莫伍斯基搜查了所有的衣服口袋。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摇了摇头。那名女士开始检查椅子的座垫,并在身子的两侧摸索起来。

  “他很有可能把钱藏在这里,你知道的,”她说完后兴奋地笑了起来,几乎带着一种兴高采烈的神情,“也许我们都会变成富翁的!”

  年轻的波兰小伙子摇了摇头:“我想他如果真带了钱,那他们早就找到了。”他停了一下,朝窗外望去,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我想我们现在已经到比利时了,”他说,“这是你的钱。”说完便把她的23马克还给了她。

  她接过了钱,然后放进了钱包里。乔治的手里还拿着小个子的10马克,此时他正望着他们。那位女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快速而热情地说,“看起来这件事情让你情绪很不好!你看起来很不安。”乔治放下钱,然后说:“我觉得这些钱装在口袋里就像杀人者付给被杀者近亲的补偿钱一样。”

  “不。”她说。她倾斜着身体,面带着微笑,然后安慰似的把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

  “不是补偿钱,是犹太人的钱!”她在耳边低声说道,“别担心。他有的是钱!”乔治的眼神和阿德莫伍斯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两个人都神情黯然。

  “这次旅行真令人难过。”阿德莫伍斯基再次低声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那位女士想要通过谈话让他们摆脱这种低落的情绪,让他们尽快忘记目前的不快。她想尽办法说说笑笑。

  “这些犹太人!”她大声说起来,“要不是因为他们,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他们尽惹是生非。德国不得不保护自己了。犹太人都想把钱带出德国。已经有好几千人逃掉了,带走了几百万。现在,我们已经觉醒了,但为时太晚了!真是太糟了,所以外国人一定得弄明白这一切……他们经历了这种痛苦的事……这会给人不好的印象。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这全都是犹太人惹出来的祸!”她小声地说。

  其他人都没有说什么,那位女士继续激动、兴奋、认真、颇具说服力地讲着。但是她好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好像此刻她的种族本能和忠诚完全被调动了起来,正在为她的痛苦和深切的耻辱寻找合适的借口或者辩解的理由。因为即使在她的谈笑中,她清澈的蓝眼睛里依然充满着难过和不安。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包厢里非常安静。然后女士又严肃、平静地说:“他肯定特别想逃走。”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他在整个旅途中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想起他自始至终都很紧张,想起他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想起他不停地在过道里来回走动的情形。他们又讲起他刚走进来时东张西望的神情。对此他们都感到怀疑和不信任。他们还谈到了当阿德莫伍斯基和乔治上餐车吃饭的时候,他急切地想与阿德莫伍斯基调换座位的情景。他们想起他对自己车票,以及从边境续购至巴黎的车票所做的解释。所有的这一切,矮个子所讲的每个字、所做的每个动作,他们在当时都归咎于他的暴躁脾气,而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具有了某种全新、可怕的意义。

  “那10马克!”那位女士终于大声对乔治大声说,“既然他有那么多钱,哎呀,我的天啊,难道他才给你10马克吗?真是太愚蠢了!”她的声音里夹带着愤怒的语气,“真令人费解!”

  当然,他们找不出任何原因的,除非他亲口向他们阐明他的真实意图,否则难以消除他们内心的疑窦。这是阿德莫伍斯基的理论,这个理论似乎让那位女士感到满意。但是乔治认为,那位矮个子很有可能是在绝望、紧张、狂躁与担忧的状态下,难以讲清原因,凭一时的冲动,做事有些盲目、疯狂、草率。但是他们无法肯定,现在永远都找不到准确的答案了。

  这时候已经快到午后了,列车的四周都是乡村。此刻它正穿行在宜人、浪漫的山峦和树林之间。斜阳西下,暮色中隐约可见密而幽深的森林和凉爽黑暗的水域。

  他们穿过边境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那位女士却一直焦急地望着窗外,思索着什么。列车长从过道经过的时候,她情绪欢快地连忙询问现在是不是真的到了比利时。他肯定地告诉她现在已经进入到比利时的境内了。阿德莫伍斯基把小个子的外套、帽子递给了列车长,并向他解释了原因。列车长点了点头,拿起东西然后离开了。

  这位女士把手放在胸口,当列车长走远后,她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又平静、简单地说:“别误会我,我是德国人,我爱我的国家,但是……在这里我才感到如释重负。”她再次把手放在胸口上:“或许,你难以理解,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但是……”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痛苦地沉思着该说的话,然后快速而平静地说:“我们终于走出来了,好高兴啊!”

  出来了?是的,就是这么回事。乔治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感受。作为一个异乡客,他也有类似的感受,他再也不会成为那里的陌生人了。他终于走出了那个在童年和青春时期就铭刻在自己思想深处的伟大国度。那时候他还没有曾亲眼见过这里。他也走出了那个远远超过国家范畴、超过地域范畴的国度。这是他内心欲望中的一个地理概念,是某个继承之物难以明白的地方。那个魔幻之地给他留下的难忘美丽已经成了他灵魂深处隐隐的惊叹。在他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精神语言;他刚一听到,便马上理解了那种语言。他在最初的一小时里,费劲地发出蹩脚的语音,但却没有任何困难、毫不陌生、很容易理解。他似乎觉得运用自如,而这种语言似乎也钟爱于他。似乎他生来就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

  他了解这片土地的惊奇、真相、魔力、悲伤、孤独和痛苦。他了解这里的爱,他正是在这里才有生第一次尝到了辉煌、虚妄、神圣的名利。因此,这并不是一块陌生的土地,而是他心底的一部分,是他未知欲望中经常萦绕在脑海的那一部分,是完满实现的某个神奇领地。无知、迷茫的海伦就倒在这里,在血泊中永远绽放着光彩……他找到了黯然、迷茫的海伦。

  现在,他又失去了那个黯然、迷茫的海伦。就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的那样,他现在总算明白自己的损失有多巨大。他也明白自己的收获有多大。从今以后,这条路他再也走不通了——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他逃了出来。因为他已经出来了,所以打算开始寻找另外一条路,一条摆在他面前的路。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乡了——永远回不去了。没有回头的路可走。随着大门猛地被关闭,他已经无路可走。此时他只能专注于自身,就像那些盆栽的植物一样,黑色的根基只能依靠自身提供养分。从此以后,它们必须朝外蔓延……远离隐蔽、秘密、难以理解的过去,所有过去的经历都会将人的精神囚禁起来……向外、向外,朝着全人类广阔世界中某个富有的、给予生命的自由土壤前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人类真正家园的美好幻景来,远离目前不祥且被乌云笼罩的地平线,出现在未来绿色的、充满希望的、原始的草地上。

  “因此,”他心想,“古老的大师、富有魔力的浮士德、久远且饱受折磨的祖先、亘古的地球、古老的德国,还有你的青春、真理、荣耀、美丽、魔术、堕落;还有在我们血液中正在发光但却神情黯然的海伦、伟大的女王和妇人、女巫……神秘之地、神秘之地、我深爱的古老大地……永别了!”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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