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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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奇[1]
书法的根本宗旨,包括中正和新奇。所谓中正就是笔法的俯仰顿挫,提按呼应,筋骨体势庄重,位置精准有分寸。所谓新奇,笔画或行间距参差不齐,字体掩仰错落,神气飞腾如射向空中,风情姿态,巧妙变化千姿百态。
书法要旨,有正与奇。所谓正者,偃仰顿挫,揭按照应,筋骨威仪,确有节制是也。所谓奇者,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奇即连于正之内,正即列于奇之中。正而无奇,虽庄严沉实,恒朴厚而少文;奇而弗正,虽雄爽飞妍,多谲厉而乏雅。奈夫赏鉴之家,每指毫端努奋之巧,不悟规矩法度之逾;临池之士,每炫技于形势猛诞之微,不求工于性情骨气之妙,是谓轻道德而重功利,退忠直而进奸雄也!好奇之说,伊谁始哉!伯英急就,元常楷迹,去古未远,犹有分隶余风。逸少一出,揖让礼乐,森严有法,神彩攸焕,正奇混成也。子敬始和父韵,后宗伯英,风神散逸,爽朗多姿。梁武称其绝妙超群,誉之浮实;唐文目以拘挛饿隶,贬之太深。孙过庭曰:“子敬以下,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工用不侔,神情悬隔。”斯论得之。书至子敬,尚奇之门开矣。嗣后智永专范右军,精熟无奇,此学其正而不变者也。羊欣思齐大令,举止依样,此学其奇而不变者也。迨夫世南传之智永,内含刚柔,立意沉粹,及其行草,遒媚不凡,然其筋力稍觉宽骳矣。李邕初师逸少,摆脱旧习,笔力更新,下手挺耸,终失窘迫,律以大成,殊越彀率。此行真之初变也。欧阳信本亦拟右军,易方为长,险劲瘦硬,崛起削成,若观行草,复太猛峭矣。褚氏登善始依世南,晚追逸少,遒劲温婉,丰美富艳,第乏天然,过于雕刻。此真行之再变也。考诸永淳以前,规模大都清雅,暨夫开元以后,气习渐务威严。颜清臣蚕头燕尾,闳伟雄深,然沉重不清畅矣。柳诚悬骨鲠气刚,耿介特立,然严厉不温和矣。此真书之三变也。张氏从申,源出子敬,笔气绝似北海,抑扬低昂则甚雕琢矣。释氏怀素流从伯英,援毫大似惊蛇,圆转牵掣则甚诡秃矣。此草行之三变也。书变若尔,岂徒文兵云哉。大抵不变者,情拘于守正;好变者,意刻于探奇。正奇既分为二,书法自醇入漓矣。然质朴端重以为正,剽急骇动以为奇,非正奇之妙用也。世之厌常以喜新者,每舍正而慕奇。岂知奇不必求,久之自至者哉!假使雅好之士,留神翰墨,穷搜博究,月习岁勤,分布条理,谙练于胸襟。运用抑扬,精熟于心手,自然意先笔后,妙逸忘情,墨洒神凝,从容中道。此乃天然之巧,自得之能,犹夫西子、毛嫱,天姿国色,不施粉黛,辉光动人矣。何事求奇于意外之笔,后垂超世之声哉!
█ 〔晋〕王献之《东山松帖页》
【注释】
[1]正奇:古代兵法术语。正,用兵常法(如对阵交锋);奇,用兵变法(如设计邀截袭击)。《孙子兵法·兵势篇》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2]揭按照应:笔画之间的连带照应。
[3]筋骨:笔画的力度和结构的格局。唐代徐浩《论书》:“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唐代张怀瓘《文字论》:“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
[4]威仪:庄重的仪容举止,这里指字体显现的仪态风貌。《礼记·中庸》:“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孔颖达疏:“威仪三千者,即《仪礼》中行事之威仪。”
[5]节制:控制,克制。《北史·长孙道生传》:“君临臣丧,自有节制,今乘舆屡降,恐乖典礼。” 宋代沈括《孟子解》:“人之情无节则流,故长幼贵贱莫不为之节制。”这里解释为节奏和互相制约平衡。
[6]参差起复:长短不齐和起伏变化。
[7]腾凌射空:腾挪飞动,飘逸空灵。
[8]朴厚而少文:厚重太过而神采不足。
[9]谲厉:诡谲丑怪。
[10]努奋:鼓努用力。
[11]法度之逾:法度的分寸。
[12]猛诞:莽撞怪诞。
[13]性情骨气:《晋书·王献之传》中曰:“时议者以为羲之草隶,江左中朝莫有及者。献之骨力远不及父,而颇有媚趣。”唐太宗李世民尝谓:“吾临古人书,殊不学其形势,惟求其骨力。”南朝齐谢赫《古画品录》中首先提出,画有六法,其二为“骨法用笔”。论者认为:骨法用笔,能把笔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提按起倒,挺拔矫健,浑身都是解数才行,乃从长期悬肘中锻炼得来。这里理解为书法主体的文化道德修养和人格气节。
[14]好奇:爱好奇异。
[15]伯英:张芝。
[16]急就:《急就章》。
[17]元常楷迹:钟繇楷书。
█ 〔宋〕王诜《自书诗》
该卷下笔痛快淋漓,结体紧实,笔多横放,锋芒毕露,独具风貌。
[18]分隶:分隶书,隶书又叫八分书。
[19]攸焕:光彩焕发,攸,助词。
[20]誉之浮实:赞誉超过实际。
[21]唐文:唐太宗。
[22]拘挛饿隶:拘挛困乏的差吏。唐太宗《王羲之传赞》:“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欤!”
[23]精熟无奇:技法规范精确熟练但缺少变化。
[24]沉粹:深厚精粹。
[25]宽骳:散漫萎靡。
[26]挺耸:挺拔高耸。
[27]殊越彀率:弓张开的程度。《孟子·尽心上》:“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 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朱熹集注:“彀率,弯弓之限也。”
[28]亦拟:也要模仿。
[29]崛起削成:挺拔的笔法如刀劈斧削而成。
[30]猛峭:刚猛峭拔。
[31]雕刻:雕琢刻意,缺少自然的韵律。
[32]永淳:永淳(682—683年)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共计两年。
[33]规模:规则和模范或是风气、风尚。
[34]气习:气质习惯。
[35]渐务威严:渐渐倾向于威仪的端正,笔法的严格整饬。
[36]流从:源流出处。
[37]援毫:执笔挥毫。
[38]惊蛇:惊蛇入草。《宣和书谱·草书七》:“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39]诡秃:诡秘突兀。
[40]文兵:文艺自戕。《史记·卷六十一列传第一伯夷》:“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41]自醇入漓:从醇厚进入了浅薄的境地。
[42]剽急骇动:剽急,勇猛敏捷。《三国志·蜀志·张嶷传》:“昔每闻东主杀生赏罚,不任下人,又今以垂没之命,卒召太傅,属以后事,诚实可虑。加吴楚剽急。乃昔所记,而太傅离少主,履敌庭,恐非良计长算之术也。”骇动,惊动。《三国志·蜀志·秦宓传》:“震惊邻国,骇动四方。” 宋代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曹玮帅秦州,当赵德明叛,边庭骇动。”
[43]穷搜博究:穷搜,极力搜寻。清末王闿运《尚书大传序》:“先师遗书,冥讨穷搜,而四卷古本讫不可得见。”近代刘揆一《黄兴传记》:“方抵沅陵,谁知釐卡从前商船中搜出私盐等违禁物,故在吾舟穷搜苦索,遂被洩露。”博究,广泛深入地查考研究。
[44]运用抑扬:根据事物的特点进行处理,是抑制还是张扬。
[45]墨洒神凝:笔墨潇洒而神气饱满。
[46]天然之巧,自得之能:天地自然的巧妙与发自心灵的天赋之潜能。
[47]后垂超世之声:超越时代的名声传播到后世。
【译文】
书法的根本宗旨,包括中正和新奇。所谓中正就是笔法的俯仰顿挫,掀起或按下,彼此连带照应,字体的筋骨和形象,位置精准有分寸。所谓奇,指的是笔画或行间距参差不齐,字体掩仰错落,神气飞腾如射向空中,风情姿态,巧妙变化千姿百态。奇不在正之外,奇就蕴含在正之内,正也包含在奇之中。如果书法只有正而没有奇,虽然看起来庄严沉实,永远是淳朴厚重而缺少文采;如果只是奇而没有正,虽然字势雄强爽健,飞动妍美,然而会显得非常诡谲乖戾而缺乏雅致的韵味。无奈的是那些所谓的鉴赏家们,每每指着说那笔法如何鼓努奋力如何巧妙,始终不懂规矩法度所不能逾越的范围。学习临摹的学生,每每沾沾自喜于字体的刚猛狂怪,并不在书法所能表现的性情和骨力上去深入修炼,这就像在社会上轻视道德而重视功利,在朝堂上排斥忠心正直的大臣而让一些奸雄飞黄腾达一样。惊奇喜异的风气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张芝的章草和钟繇的楷书,离古代尚不遥远,所以仍然留存有隶书的痕迹。王羲之一出现,书法就像人伦社会出现了互相行礼、制作了礼仪制度和配乐一样,各种秩序严密而有章法,神气焕发,真是正和奇浑然一体。王献之一开始学习父亲,后改学张芝,风神消散飘逸,爽朗多姿。梁武帝萧衍称赞他绝妙超群,赞誉有些言过其实。唐太宗李世民则把他的书法看成是饥饿多病的奴隶一样,贬损得也太深了。孙过庭说:“子敬以下,用力过猛,故意显示自己的艺术特色,积累的功夫不足以使其游刃有余地使用,神情呆滞隔绝。”这个说法很正确。书法到了王献之,崇尚猎奇的风气开始了。此后,智永专一学习王羲之,虽然精确熟练但没有奇妙变化,这就是学到了王羲之的中正而没有变化的缘故。羊欣想要达到王献之的高度,举止都依照他,这就是只知道学习变化而不学守正的人吧。等到虞世南受教于智永后,书法风格是内含刚柔变化,用意深沉纯粹。他的行草遒劲美妙,只是其筋骨力量稍觉疲弱。李邕开始学习王羲之,摆脱了他往日的陈旧习气,笔力焕然一新,下手之处,挺拔耸立,然而最终却输在了窘迫上面,如果用更严格的要求来评价他,确实是超出了正常的法度。这是行楷书的第一次变化。欧阳询本来也是学习王羲之的,改变王羲之方形的字势为长方形,险绝瘦劲,如山峰崛起,如刀削斧劈而成,如果看他的行草书,则显得太过刚猛陡峭。褚遂良开始学习虞世南,晚年学王羲之,字体遒劲,婉转美妙,丰富多姿,可就是缺少天然姿态,过于雕琢刻画了。这就是行楷书的第二次变化。考察永淳年之前,遵奉的规则和模板都是清雅的格调,等到开元年间,风气渐渐追求威仪和严格的法度。颜真卿的笔法蚕头燕尾,宏大壮伟,雄健深沉,然而却显得过于沉重而没有清新晓畅的气质。柳公权刚强、卓尔不群,谢安的严厉有余而不够温和。这是楷书的第三次变化。张从申书法源头在王献之,笔法气质却非常像李邕,俯仰迁就则太刻意雕琢。怀素从张芝发源,执笔挥毫像是惊蛇出动,圆转牵掣则太显得诡谲突兀。这是行草书的三次变化。书法如此变化,难道仅仅是文化自毁吗?大抵不善变化的,神情拘束而守正不偏;喜好追求变化的,特别在意追求奇异的趣味。书法的正与奇既然一分为二,则书法之风从醇厚敦朴就变到了浅薄了。
█ 〔三国〕钟繇《长风帖》
█ 〔唐〕柳公权《蒙诏帖》
然而如果以质朴端庄厚重为书法之正,以迅捷惊动为奇的话,反而并不准确,厚重或者是飘逸并不是书法正奇的精妙所在。世人常常厌恶习以为常的艺术而喜欢新鲜的创意,每每舍弃中正而追求猎奇。哪里知道奇不必求,坚持正久了,奇自然会产生。假使心地雅正的人,在书法方面不断地深入追求,日积月累,各种笔法墨法章法融会在胸中,运用起来得心应手,自然能做到立意在前,动笔在后,妙趣横生,怡然忘情。笔墨铺开之处,神气凝聚,从容不迫,中道直行。这完全是自然蕴含的妙趣,心胸与自然相合,心动神会,就好像西施和毛嫱那样的佳人,天姿国色,不施粉黛,光彩照人。哪里还用故意去求奇异于笔墨之外,并试图用这些来名垂青史呢?
█ 〔元〕张雨《书七言律诗》
【延伸阅读】
《道德经》十六章中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正”指“中正、平正、不偏不斜”,“奇”为异。作为兵家的代表作,《孙子兵法·兵势篇》中说:“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又说:“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正”原义是指“正道”,是指顺应事物发展自然“无为而治”,也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奇则是“正”的对立面。光有正道而无奇招,则会失之偏颇,奇与正必须相辅相成而辩证统一。
█ 〔唐〕褚遂良《倪宽赞》
█ 〔汉〕张芝《二月八日帖》
此草书作品结字十分灵活,大小、疏密、正欹、扁狭等字形均随手拈来,毫无造作处,以相对平稳的笔调开始,继之以跳荡的连笔,字形也放开了手脚,之后,稍作收敛,结尾处干净利落。
“正”首先出现于《诗大序》:“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诗经》是儒家的经典著作,“正”被奉为诗美的境界,“正始之道”是“正统”的代名词。“奇”用于审美评价,东汉书家崔瑗有“畜怒怫郁,放逸生奇”之句。魏晋时期,随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奇”开始和风神、意象等美学范畴联系在一起。鲍照《飞白书势铭》中有“超工八法,尽奇六文”之语,诸如此类的书论也屡见不鲜。将“奇”与“正”结合起来运用的,是南朝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中常以奇正而论,“因方以借巧,即以势会奇”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知音篇》中说:“是以将阅文情,先观六标,三观通变,四观奇正。”《定势篇》中谈及创作论时说:“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又说:“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遂奇而失正。”
从风格上来说,雅润端直为“正”,出人意料则为奇。王羲之的“不激不厉,风规自远”和颜真卿的“端庄雄强”虽属不同风格,但都属“正”无疑。“奇”是出乎意料,直抒胸臆,体现自我。“奇”一方面是书家个人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是同环境有关。
【名家杂论】
正奇本是军事用语,用来分析排兵布阵的方法或原则,正即正面迎敌,奇即为阵法的变化,或者以机动的兵力从侧后攻击敌人,历史上优秀的军事家都是熟练运用正奇原则来指导战争,往往是正奇互用,变幻莫测,令对手无所适从。这个概念类似于上篇《常变》的概念。都是既能说明兵法的原则又能适用于指导书法的大原则。这里作者虽然认为楷书行书是正,草书是奇,正如上篇所认为的《常变》观念一样,也可以把王羲之书法看为正,把王献之书法看为奇,总体上作者是崇尚古质而批评今妍的,并从各个侧面来论述这个观点。
但这里作者又特别指出,正奇最绝妙的地方在于正奇的转化,雅好翰墨之士应当或者说是最佳应对的方法就是顺应这样的规律,以守正作为基础,深入持久地打牢笔法、字法、墨法以及章法的基本功,而奇妙的变化或者是意想不到的书写效果会偶然地迸发出来。正如明末清初书法大家王铎所言:“写字无奇巧, 只有正拙,正极巧生, 归于大巧若拙而己。”
█ 〔唐〕颜真卿《湖州帖》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