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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五

　　钱少奶奶抱着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似乎已记不清几个钟头前发生了什么。她一边拼命想，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他出去买点儿吃的——”

　　“后来呢？快说呀。”金三爷急得要死。

　　“出去——半天没回来。”

　　“你干吗让他自个儿出去？”

　　她不想争辩：“我以为他在院子里边吃边玩呢。过了一会儿，我有点担心，就出来瞧瞧。他没在，我跑去大街上找。我到处找，到处喊——”她又低下了头。

　　金三爷也在台阶上坐下。他忍住怒火冥思苦想。过了半天，他开始跟闺女说起这几天的事，希望能从中找出点儿眉目，弄清丢孩子的原因。

　　钱少奶奶听了她爸爸的话，一下就站了起来：“孩子准是叫日本人偷走了。”

　　“日本人？”

　　“他们抓了我公公，又偷了我儿子。老爷子就算是铁石心肠，有了孩子，也只能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没准儿会把我的孩子折磨死!您倒好——为了三所宅子，绝了钱家的后!”

　　金三爷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精疲力竭，又气又羞，直勾勾地盯着院墙发愣。

　　第二天，白巡长来了。他告诉金三爷钱先生果然给下了牢，但还没被用刑。

　　这消息是从小庙里拿来的解签纸上说的。纸上还有其他消息，可他不能告诉金三爷。

　　“哦——他没被用刑。”金三爷笑了。

　　“哼——日本人快要完蛋了，他们不敢。他妈的——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可我外孙丢了。”金三爷没了笑意。

　　“丢了？”白巡长愣住了。

　　“丢了。”

　　“也是日本人干的？”

　　金三爷答不上来。他只想扇自己俩嘴巴，可胳膊重得抬不起来。哑口无言地坐了半天，他问：“你能给打听打听吗？”

　　白巡长知道他没地儿打听，但又不想拒了金三爷，叫他绝望。“我试试，尽力而为吧。”

　　白巡长走了。他知道金家麻烦不小，可他也无能为力。他有自己的事要做。瑞宣跟他已经弄清了签纸上的意思：

　　第一，钱先生下了牢，不过还没被用刑，因为日本人想要拉拢他。

　　第二，明月和尚现在不能露面，特务一直跟着他。

　　第三，瑞全出城执行任务的时间越来越多，没法儿经常来北平。

　　第四，瑞宣应当接替钱先生，做好地下报刊的编辑，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得找个能跑腿的机灵人儿。

　　瑞宣乐意当编辑，白巡长也乐意跑腿。他俩都知道这事儿弄不好会掉脑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务。两人冲着签纸出了一会儿神，又相互笑了一笑，好像在说：“要是非死不可，这么死也算痛快。”

　　白巡长每天送稿件出城，再把消息带回来。他化装成做小买卖的，天天换着花样，走不同的路线。

　　他常来小羊圈胡同，但不是找瑞宣。他跟瑞宣商量好，不在小羊圈胡同附近碰头。他每次来都是找丁约翰。他跟丁约翰念叨他的买卖、他的难处，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好让丁约翰不怀疑他。只要丁约翰不怀疑他，小羊圈胡同就不会有人造谣生事。

　　钱少奶奶天天上街找儿子。她的生命分成了两半儿，一半已经死了，一半还活着。她死气沉沉，不吃不喝，不管家务，只有跑遍全城呼唤儿子时才有生气。她东奔西走，只要见着跟她儿子身量相仿的孩子，就急忙跑过去看个究竟，常把孩子吓得不轻。一看不是儿子，她也不会哭号，只是默默地轻轻拍一拍孩子的脑袋。

　　一天找下来，她会本能地回家去。她一句话也不跟爸爸说，好像他已经不是她爸爸了。到了夜里，她就跪在院子里祈祷：“孩子他爸，保佑保佑你儿子吧。”她只会说这句，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金三爷攥紧了拳头，攥得骨节格格作响。他雇了些人帮着找孩子。这些人敲着铜锣，大声吆喝着走遍街头巷尾。他还叫人写了许多寻人启事，在城里到处张贴。

　　日本人告诉他钱先生在牢里很受优待，叫他别担心。日本人说，他和他闺女最好一起给钱先生写封信，劝他别固执。只要钱先生肯合作，不但能做上大官，金三爷也能得些好处。

　　金三爷打听外孙的下落。日本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明白孩子十有八九是给日本人偷走了，要是钱先生不肯合作，他们就会拿孩子开刀。金三爷只能答应给钱先生写信。如果信有用，孩子眼下兴许就不会遭罪。他请人写了信，交给了日本人。

　　信刚交出去，他就后悔了。他知道亲家的脾气多硬、多倔。要是看了他的信，钱先生更不肯和日本人合作，那他金三岂不是害了孩子？

　　他又去求日本人让他见见钱先生。他想，只要见了亲家的面，他就可以把事情说清楚，求得原谅。可是，日本人一个劲儿摇头。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