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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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德国无条件投降了。
北平的报纸不敢议论投降的原因,只好竭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大讲了一通日本皇军会作战到底,即使盟军打到日本本土,也决不屈服。这种有关“圣战”的陈词滥调,着实一点儿不新鲜。
北平的日本人使尽浑身解数要跟中国人交朋友。这回可不是奉长官的命令,而是他们自个儿的主意,有的和中国人拜了把子,有的认了北平的老太太当“干娘”。
在这么个时候,日军也不得不表示宽大,放了几个还没死透的犯人。他们还打牢里挑了几个能走能动的败类,叫他们写悔过书,然后打发到内地去探听和平的消息,散播和平的谣言。“皇军热爱和平。要是中日立即停火和解,共同对英美作战,岂不是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汉奸最忙。他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见风使舵。德国都投降了,他们还不得干点什么啊。有的立马宣布跟老婆离婚,万一自个儿难逃一死,起码老婆孩子能保住产业;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去内地,打着一脚踏两船的主意,好减轻一点儿卖国的罪孽;有的让亲朋好友到内地参加抗战,好把自个儿的投降行径包装成救国的地下工作。
就说小羊圈胡同吧,教育局的牛局长也慌了神。他住在一所门外有四棵柳树的宅子里,从不承认自己是汉奸。这位牛局长再也不天天埋在书堆和实验仪器里了,一心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刚跑到前门站,就叫日本人抓住,下了大牢。
趁着宽大处理的东风,说书的黑毛方六也打牢里出来了。
小羊圈胡同的街坊,对牛局长的被捕不理不睬,对方六的释放却异常关注。他们一窝蜂地围着方六问寒问暖。虽说大伙儿在他被捕时没勇气联名保他,如今他出来了,可不能冷落了他。
方六不是早先那个大伙儿都熟悉的方六了。他下过牢,见过死亡和酷刑,已经不会说说笑笑了。
为了糊口,他很快又开始说书,可来来去去总低着头。他不能回电台,茶馆也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雇他。他只能去天桥或东西城的庙会,露天说书,挣几个铜板儿。
不管是在天桥,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方六总能用最损的语言宣泄心底的恨意。他不但能逗得听众哈哈大笑,还能抓住机会嘲讽时事,激起他们的爱国热情。
这些弦外之音和冷嘲热讽引起了听众的共鸣。每回说书,他总是叫人给围得密不透风。大家都喜欢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血性故事。
他还去找瑞宣,请他解释解释报上的新名词儿,讲一讲他看不懂的新闻。
瑞宣很乐意教方六,但不让他老上门。两人最好还是在街上碰头,趁着瑞宣上下班的光景边走边谈。瑞宣接替钱先生当了地下报刊的编辑,行事就得极其小心。方六上门来找他,要是叫丁约翰看见,那就麻烦了。
瑞宣喜欢方六,讨厌丁约翰。自打听说德国投降的消息,丁约翰就常来找瑞宣。瑞宣生怕丁约翰看见他在写稿,可又不敢不让他来,只好推说很忙。
丁约翰觉着,德国必是被英国打败的。虽说他对世界事务一知半解,可总有自己的井蛙之见。
除了英国,丁约翰最佩服德国,原因多半跟德国制造的自行车和化工染料有关。他在言语间总爱说:“英国货之外,德国牌子最牢靠。”他说这话,无非是为了显摆他也懂得国际形势。他还总爱在“德国”前边儿加个“老”字,好像他跟德国是老街坊似的。
他得跟瑞宣交好才行,实打实的好!要是英国府哪天重开张,瑞宣跑去报告他丁约翰和日本人有一腿——那可怎么得了?
他跟瑞宣大谈英国比德国强,还问瑞宣:“假如日本也败了,我们是不是该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杀光?”
瑞宣不赞一词,恨不得一脚把丁约翰踢出去。
丁约翰见瑞宣没出声儿,以为自己说对了,很快又补了一句:“在小羊圈胡同,我可是里长,走着瞧,一号院和三号院那些人,我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亲眼看见的,我自始至终都是英国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来,我还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瑞宣明白,如果他说“是”,丁约翰立马会点头哈腰,求着瑞宣说说好话,仿佛他能不能回英国府就仗着瑞宣一句话;如果他说“不是”,丁约翰一定会追根究底,他可没工夫跟这么个走狗废话。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最近开始变卖东西了。长顺自个儿没买,他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但叫他们给拦住过,也见过同行跟他们买东西。“祁先生,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都在忙着卖零碎东西,好换点儿钱回日本去。”
瑞宣承认长顺说得对。
“祁先生,您注意到没?”长顺齉着鼻子说,“自打德国投了降,日本人的态度就变了,对着咱们又是鞠躬又是笑。还有三号院的人,整天把大门关得紧紧的,就怕有人进去宰了他们。”
一天,瑞宣意外收到一封信。虽说寄件人用了化名,可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老三的笔迹。奇怪,老三怎么会明目张胆地给他寄信。老三的信向来是通过秘密渠道送的,从来不经邮差的手。
扫过几眼,他放了心。这封信就算给查个正着,也惹不出什么麻烦。
“我在落马湖见到了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能靠出卖那身肥肉过活,指缝里都在流脓。我不可怜她,也不唾骂她,她会烂死在那儿。”
瑞宣心里有数,胖嫂一定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但从字里行间也能看出,那不是什么体面的地方。他去问方六。方六说落马湖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
北平的日本人忙着认干娘、卖东西,日本的中国人也在忙着削尖脑袋回中国。炸弹炸得日本本土遍地开花。不论是汉奸,还是留学生,都不想把自个儿的性命和钱财丢在日本。见着炸弹,他们想起了祖国。
在北平,那些原先想去日本的人如今生怕被派去日本开会出差。他们千方百计逃避差事。性命要紧,可不能上那炸弹满天飞的地方送死。
只有蓝东阳还一门心思要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一直由一个日本医生和一个日本护士看守。日本医生奉了军方的命,手握生杀大权。要是东阳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上一两句对日本人不满的话,医生就毒死他,叫他两只眼翻上去就下不来。然而,东阳哪怕是说胡话,也在大喊:“天皇万岁!”医生和护士感动极了,大大替他说了一番好话,夸他是最忠于天皇的中国人。他们仔细照料他,费尽心机治好他。他全身都叫X光照了个遍,片子被送回日本当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脑、肝、肺是什么特殊结构,叫他这么效忠日本。
东阳还是怕叫瑞全给一枪崩了,病一好就想上日本,好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由于生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位置已经易主了。他没把这当回事儿,因为日本医生和日本护士都跟他说过,要是去了日本,当的官更大。他深信不疑。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局长的缺就空了出来。日本人想到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心的奴才、驯服的走狗,还有功绩记录在案,绝对可靠。
东阳自然很乐意当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以考察日本教育的名义。假使待在日本的这段时间,瑞全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当局长?再说,到时指不定还能娶个日本老婆,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婿啦?
蓝东阳上了日本。
那些去给他送行的人失望而归,因为他化了装,由两个便衣保护着,悄悄在夜里离开了北平。他怕去了车站,一堆人围着,引起瑞全的注意,没准儿就得吃子弹。
他走后,那些预备了礼物给他送行的人都互相叹着气说:“还是蓝东阳厉害!日本天天挨炸,他都敢往那儿跑,要我说也算条汉子。哼——瞧瞧咱们——想吃,又怕烫嘴!就咱们这样儿,一辈子也成不了事。”他们万万没想到,蓝东阳是有去无回,连块骨头渣子也没剩下。
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诈和残忍无比野蛮。他产自狗咬狗、人吃人的时代,跟发动侵略战争的日本军阀是一丘之貉,故而能在战乱年代里爬上高位,说人话、披人皮,玩弄他那一套狗咬狗的哲学,炫耀他那一身狡诈残忍的兽性。
他从没想过世界该是什么样,就跟苍蝇一样,只知道舔血、吃粪,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世界跟他没关系。只要有口垃圾吃,世界就很美好。他从没假想过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枪炮炸弹的世界,故而也从没考虑过世界是不是该有战争,该有枪炮炸弹。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那些发明原子弹的人,跟日本人一样自大蠢笨,跟蓝东阳一样野蛮无情,从没想过这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原子能首先被用于战争,这是人类最大的耻辱。因为这样的耻辱,蓝东阳遇上了比他自己更为狡诈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代的开端,而是留在了旧时代——那个狗咬狗、人吃人的时代,给炸得粉身碎骨。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