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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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意大利投降了,日本皇家海军打太平洋一点点往后撤。北平的日本人奉命每个人要交十个中国朋友。
小羊圈胡同三号院的日本人也不例外,开始出门“交友”。他们过去从不跟左邻右舍的中国人来往,如今却连脸上的表情都得按照命令进行改变。
四大妈头一个拒绝。她能跟每个人好,就是不能跟踢死她老伴儿的日本人好。她也晓得踢死她老伴儿的不是三号院的日本人,可日本人终归是日本人——她没心思去闹清他们谁是谁。
这位孀居老太太,压根不讲寡妇那一套,把肚子里的脏字儿一口气倒了个干净。日本人听不懂,光知道傻笑。他们以为她在说好话,自己是来交朋友的——她怎么能破口大骂呢?
程长顺差点跟他外婆吵起来。马寡妇想招待日本人。她向来不爱得罪人,何况日本人。她对他们既恨又怕,可来都来了,起码得端杯茶吧,总不能把人轰出去。
长顺决定把门从里边儿闩上。他可不想招待这种“朋友”。
小羊圈胡同的人都觉着,一边杀人一边交朋友,这就是个笑话,叫人恶心。大伙儿不约而同,理都不理日本人。
只除了丁约翰。
以前在英国府做事,丁约翰最瞧不起日本人。可如今他失业了好长时间,回英国府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他已经习惯了当洋大人的奴才,得有个洋主子才心安。
一当上里长,他就耍起手段,弄了点儿煤来。有了这点儿煤,每天就能有些进项。他在院子里生了个小炉子卖火。附近没煤生火的街坊都可以来他这儿烧开水或煮吃的。他瞧着大钟,按钟点收费。
三号院的日本人闹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这样不通情理,不讲友好。丁约翰的回访,可叫他们高兴坏了。他们怕一个朋友也交不到会受罚,正想着去问问一号院的老太太是怎么和街坊邻里友好相处的。要是老太太不说,他们就威胁一番,指不定还会捏造罪名暗害她。幸好还有丁约翰,这位小羊圈胡同的里长,愿意和他们交朋友。他们得紧紧抓住他,搞起侵略战争那一套,先拉拢一家,再像蚕吃桑叶,挨家挨户地吞吃。
丁约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样,恨不得人人都是洋奴,好给自己弄个奴才总管的头衔。他对三号院的日本人吹牛说:“我是里长,我可以命令他们跟你们交朋友。”出了三号院,丁约翰的腰杆又挺起来了,几乎跟在英国府时一样神气。
他去找白巡长,命令他帮着通知小羊圈胡同的人,叫他们都去跟日本人示好。
白巡长是个识时务的人,可也讲究情理。他一向精明能干,知道怎样见风使舵,但不会因此就不爱国家,不爱同胞。他不同意丁约翰的做法。
“说一千道一万,”他对丁约翰说,“日本人跟咱们交朋友,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丁约翰恼了。他是几百年来民族自卑的产儿,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国耻味儿。他的最高理想就是乞求洋大人高抬贵手,别打他,让他好好做个奴才。照他的想法,日本能打败英国,中国可打不过日本。即使日本不幸落败,难保英国人和美国人不会卷土重来,再成他的主子?唯独中国人挺不起腰杆,也甭想和他们平起平坐。他不想再跟白巡长多费口舌。
丁约翰去找瑞宣。瑞宣也在英国府当过差,肯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要在从前,瑞宣兴许会淡淡一笑,再说上几句俏皮话,把丁约翰打发走。可今儿个,他一门心思想跟丁约翰好好说说当前的世界形势,无论他听不听得懂,也无论他爱不爱听。瑞宣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搞宣传的机会。最后,他对丁约翰说:“白巡长和街坊们没错,是你错了。”
丁约翰仔细琢磨了一番瑞宣的话,仿若醍醐灌顶。“哎,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说美国和英国一定会赢,我俩都可以再回英国府当差。那可太好了,太好了!”
瑞宣真想往丁约翰的脸上啐一口,可到底忍住了。“你又错了。咱们谁也不靠,自己当家做主人。”
丁约翰没再吭声,客客气气地告辞了。他不明白瑞宣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又去了三号院,跟日本人说白巡长不肯合作。他没想在背地里对白巡长使坏,可总得让日本人知道,他是真心帮他们拉朋友的。要是日本人因此恨上了白巡长,那也没有办法。
日本人立马恨上了白巡长。他们的仇恨来得比友情快。
他们没拿这件小事去惊动自己的长官,而是给白巡长的中国上司写了封信,说他玩忽职守。
上司们怕丢了差事,饿死自己。为了保饭碗,不敢护着白巡长,撤了他的职。
白巡长的好日子到头了。他有经验,有主意,受街坊四邻爱戴。可是,他没有积蓄,也没有前途。他一辈子都没攒下一个子儿。哼,要是他光知道昧着良心偷奸耍滑,没准儿在这动荡不安的年头里还能加官进爵呢!
唔,既然好心没好报,何不去杀人放火?日本人杀人放火,倒成了北平的主人。他打定主意要去杀了丁约翰。谁还在乎杀人是好是坏啊?战争最大的教训,就是教没杀过人的人怎么杀人。
转念一想——反正是杀人,何不杀个日本人?
他没跟家里说丢了差事,把菜刀往怀里一揣就出了门。
他朝小羊圈胡同走去。街上到处都有日本人,可他想都没想,习惯成自然地朝小羊圈胡同走去。他熟悉这里,何况在背后使坏的准是三号院的日本人。唔,那就先拿他们来开开刀。
他的长脸惨白,脑门上挂满汗珠,直挺挺地走着,盯着前面的两只眼睛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已经不是白巡长,而是一缕幽魂,一个五六尺高的索命鬼!他无所谓过去,也无所谓未来;无所谓滑头,也无所谓忠厚。他万念俱灰,只想把菜刀狠狠劈进仇人的肉里,然后抹了自个儿的脖子了事。
走到三号院的影壁前,他站住了,仿佛突然苏醒了一般。一辈子安分守己,现在竟要去杀人?他呆愣愣的,站在那儿没动。
瑞宣正巧出门来。
一看见瑞宣,白巡长杀人的心思就消了一多半。他的肩膀塌了,手脚也开始哆嗦。
“白巡长,怎么啦?”瑞宣问。
白巡长伸手捂住怀里的刀,仿佛怕瑞宣搜他的身。
瑞宣察觉事情不对,一把抓住白巡长的胳膊,说:“进来坐会儿吧。”
白巡长不知所措,只好跟着瑞宣进去。刚进大门,他似乎就忘了杀人的事,恢复了平日的客气有礼。“祁先生,我——我不进去了。”他真的不想进屋和瑞宣说话。他觉着,杀人,哪怕是杀个叫他丢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瑞宣看得出白巡长准有事儿。“要是你不想进屋,咱们就在这里说吧。”他关上院门。
白巡长懊悔自己起了杀人的念头,更懊悔自己缺乏杀人的胆量,只得把心事全盘托出,好叫瑞宣帮着拿个主意。他很快就原原本本对瑞宣坦白了一切。
瑞宣听完,好半天没说话。白巡长的遭遇,就是许许多多北平人的遭遇;白巡长的想法,也是许许多多北平人的想法。老百姓都不愿受日本人的奴役,大伙儿都想抗争。可是,几千年来形成的和平、守法思想使他们有心无力。瑞宣起先不也是如此吗?
瑞宣理解白巡长的心情,想劝他别去杀日本人,而是加入组织做地下工作。可是能跟白巡长说钱先生和老三的事吗?他得小心行事,先只说他自己,不提钱先生和老三。
瑞宣迟迟疑疑地说,白巡长仔仔细细地听。过了一会儿,白巡长打断了他的话:“祁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不会当日本人的走狗,也不会出卖朋友。我已经没了活路,就想着死也要拉几个日本人垫背。不能为了几块钱出卖朋友。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发誓。”
瑞宣放心了,这才说了实话。“白巡长,咱俩能做的事儿,理当比钱先生更多。钱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些,咱们两人还不能干出点名堂来?咱俩合作怎么样?我知道你没了进项,没了活路。不用说,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没准儿老三也能帮你拿点主意。咱俩今天一块干,哪怕明天被捕了,不也是青史留名吗?”
“叫我先干点什么?”白巡长毫不犹豫地问。
“老三和钱先生好几天没消息了。我不能到小庙去。我怀疑金三,他几天前突然跑来看我。要是钱先生又被捕了,日本人准会拿明月和尚当诱饵,好抓老三和其他人,所以我不能到小庙去。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你瞧!”白巡长惨笑一声,打怀里把菜刀掏出来,“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
“用不着菜刀。”瑞宣也笑了,“我觉着你到小庙去再合适不过。你有眼力,一下就能看出到底该不该进去。明月和尚不认识你,这也是个优势。你俩互不相识,见着了也不会无意间露出什么破绽。你到那儿再决定该不该进去。要是进去了,千万别和明月和尚搭话。你得装成求签拜佛的人,还得装得像。先许许愿,说说你失业的事儿,再摇摇签。去拿解签纸的时候,记住要拿最底下那张,上面有咱要的消息。有了签纸,我就知道老三为什么没了音讯。不过,你千万别把那张纸直接给我送来。我会在白塔寺庙会上跟你碰头。咱们得找个人多的地方,得有变戏法儿的、卖旧衣裳的……咱们得在这样的地方碰头。”
“这事儿我能干!”白巡长的脸上有了神采。
“我知道。还有,你得做点儿小买卖,卖卖花生什么的,免得丁约翰对你起疑。你得常去他那儿看看,跟他东拉拉西扯扯,奉承奉承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话,你得哄着他点儿,别再让他背后使坏。”
“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就算只能多活两三天,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长把刀揣回怀里,预备开门出去。
“要是你被抓了,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连累别人。”瑞宣低声告诫他。
白巡长点点头,打开了院门。
他把菜刀拿回家,然后立马去了小庙。
他一边低着头走,一边打眼角朝四下瞄。
庙门洞开,佛堂和院子里都不见人影。他走过去,想买几根香拿在手里,好更像个求签拜佛的人。
正想着呢,就瞧见金三爷在小庙不远处蹲着。白巡长认出了金三爷的红鼻头和方脑袋。他咳嗽一声,金三爷一下就蹦了起来。白巡长和颜悦色地说:“金三爷,您近来好吗?”他态度亲切,丝毫不显莽撞,只有干了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这么自然。
“怎么啦?您是谁?”金三爷疑惑地问。
“您不记得我啦?”白巡长装成老熟人的样子,“我姓白,就住在小羊圈胡同那儿。”
小羊圈胡同几个字,像一把尖刀戳进金三爷的心窝。
白巡长开始往西边儿走,金三爷下意识地跟着。
金三爷的鼻头还那么红,可是不亮了;一向光闪闪的脑门也发了暗,还刻上了深深的纹路。他满眼血丝,仿佛好多天没睡觉似的。鞋上、肩上、裤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就像在大街上站了好几天。“咱俩找个地儿坐坐吧。”白巡长说。
金三爷点点他那方脑袋。
“啊?”刚一坐下,金三爷就开了话匣子,仿佛正等着白巡长盘根问底,好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倒个痛快。哪怕是条狗冲他摇摇尾巴,他也会把心里话跟它说一说的。“亲家,我那亲家,叫人给抓走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钱先生?”白巡长说,想起七年前钱先生被捕那会儿的事,“您怎么知道的?”
“他们说的——他们,日本人!哈,这回我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保住产业,好叫闺女和外孙有口吃喝,我一直跟日本人交好。哪承想,我就往小庙里张望张望,他们就偷偷摸进去,把我亲家抓走了,还哄我说不会折腾他。哼,七年前,他们把他的背都抽开了花!我没脸回家去见外孙,我把他爷爷送进了虎口——哪儿还有脸去见那孩子?”金三爷翻来覆去地念叨,仿佛不是在说,而是在倾倒心里的憋闷。
“得想法子搭救钱先生才行。”白巡长说,指望金三爷能拿出个道道来。
“救他?那是当然。”金三爷打怀里掏出一沓票子。“我已经预备了钱,打算活动活动,好把亲家给赎出来。要是不够,我还可以卖宅子。我舍得花钱,舍得花钱。宅子算什么!无论如何,我都得先跟亲家见上一面,告诉他我是个混蛋,我不是人。我知道,只要这么一说,他准不会再怪我。他是有学问的人,通情达理。要是他被打死了,面没见着,话也没说清楚——真不知道我在九泉之下怎么跟他碰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的。帮帮忙,帮我一把,就当可怜可怜我。”
“我一定帮忙。”
“怎么帮?”金三爷乐意给白巡长钱。可是,他得先弄清楚这钱花在什么地方。
“得先找到钱先生的朋友,然后再一块儿想法子救他。”
“上哪儿打听呢?”
“上小庙。”
“好,我去。”金三爷站起来。
“等会儿。”白巡长也站起来,拦住金三爷说,“我去。您站远点儿守着。万一我被抓了,您就带个信儿给瑞宣。”
“好吧。”金三爷脸上显出点儿血色。虽说救钱先生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可他总算有了眉目。他给了白巡长几张票子。“拿着,你要是不收,我就是狗养的。你在给我亲家办事,我不能让你自个儿掏腰包买吃喝。”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