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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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日本人发布了防空令,每家每户都得给窗子蒙上黑布。
小羊圈胡同里哪家都没钱买黑布,白巡长和李四爷发了愁。他们不敢违抗命令,可也晓得大伙儿连衣服都穿不起,别提买黑布了。
白巡长一见李四爷就叹着气说:“我说什么来着,乐极必生悲。瞧瞧,现在家家户户都得蒙黑布。”
“唔,这回我又得挨骂了。”
“唉,别发牢骚了。怎么办?这才是要紧事。大伙儿都拿不出黑布,咱俩可怎么办好?”
“把报纸涂黑,拿它蒙窗。日本人来检查——好家伙——各家的窗漆黑,这不就成了?”
“您说得有理儿,不过去哪儿找糨糊呢。共和面可没法打糨糊。”
“我自个儿打桶糨糊分给大伙儿,不要钱。说真的,就算我白送糨糊,指不定还得挨骂呢。”
白巡长立刻说:“这回我不叫你一个人挨骂。我先去通知大伙儿得蒙黑布,你再去告诉他们拿报纸充数。要是他们白拿你的糨糊,还骂你,那可就真不知好歹了!”
老人点点头。
“这还不算完。”
“还没完?”老人提高了嗓门。
白巡长笑了笑,说:“咱还得告诉大伙儿,如果来了空袭,每家每户都要关灯熄火,人也得待在屋里。”
“叫大伙儿都被炸弹炸死吗?”
白巡长没接茬,继续说命令的事。“家家户户都得出个人在院门外头站岗,空袭的时候不许关门。要是谁家没人站岗,就得雇人。官价,一个钟头三块钱。”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要是明白,那才叫怪呢!您就当开着门是方便日本人进去逮人好了,他们想逮谁逮谁。”
“说得对!这不是为了防空,是为了方便逮人。”
白巡长挨家挨户去通知防空的事。
街坊们怨声载道,可转念一想:“这么看来,日本真挨炸了。”接着又高兴起来。
李四爷去找程长顺,跟他要旧报纸。
程长顺对四爷说,旧报纸、破布他都有,随便拿。“四爷爷,您就拿一捆旧报纸去吧,总比他们一个个来这儿强。我是做买卖的,要是叫人知道我白送报纸就不好了。您说是吧?”
“确实。”四爷点点头。
“至于破布——要是有人想要,我就按进价儿卖,可不能白给。”
李四爷带走了一大堆报纸,又打了一桶糨糊,送去各家各户。大伙儿都很感激,就连丁约翰也受了老人的好意。
唯独韵梅没要老人的报纸和糨糊。她早就想到旧报纸可以糊窗,用一团墨水儿涂黑了报纸。
夜里十点,第一声演习警报拉响,小羊圈胡同的人多半已上床睡觉了。
大人要么找不着衣服,要么穿错了鞋。小孩儿们被吵醒,哭得震天响。大伙儿推来挤去,拖儿带女,稀里糊涂地跑到院子里,这才想起白巡长几天前说过的话:“空袭的时候,都关上灯,不许出屋。”
瞧瞧院子、望望天,他们心里都有了数,即使大伙儿想出去也没地方去。日本人可没给他们预备防空洞,不回屋里能上哪儿。
瑞宣和韵梅穿上衣裳起来,悄悄走到院子里。瑞宣先去南厢房提了个醒:“是空袭警报——你们起不起来都成。”然后走到爷爷那屋的窗边,细听动静。老人要是还在梦里,就不惊动他了。
韵梅开了院门,在门坎儿上坐下,打算一直等到警报解除。她不舍得让瑞宣站岗,他明儿还得去上课呢,也不舍得一个钟头花三块钱雇人站岗。
瑞宣出来看看情况,她赶紧说:“快回去睡吧。”
“我先站会儿,等等你再来换我,天晓得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去睡吧,反正我也睡不着。”
这时,三号院的日本人飞快摸出了院门,像一伙贼似的贴着墙根朝大街跑去。
“他们干吗呢?”韵梅悄悄问。
“肯定是去防空洞,哼!”瑞宣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回院子里去了。
黑暗里,韵梅借着人影和咳嗽声慢慢认出来:李四爷家门口站着他的胖儿子,马寡妇家门口站着程长顺,六号院门口站着丁约翰。谁都不敢出声儿。
半个多钟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祁老人最后还是出来了:“这都是怎么弄的?没事的话,你就进来吧。”
“爷爷,您去床上歇着吧。我得待在这儿看着,指不定日本人会来查。”韵梅将爷爷劝回了屋。
韵梅说对了。全城的宪兵和警察都动员起来了,正挨家挨户地查。演习而已,日本人却搞得像真的一样,自个儿通宵不算,还要拖着全北平的人, 叫他们熄了灯、灭了火待在屋里,就为了能让日本人顺顺当当撤到安全的地方,让日本人的家不会挨抢。
他们来了。韵梅瞧见四个人影打西边过来,赶紧站起身。她估摸俩高个儿是李四爷、白巡长,俩矮个儿是日本兵。
他们没管一号院和三号院,直奔韵梅而来。她没出声儿,赶紧闪到了一边。李四爷和白巡长也没出声儿,跟着日本兵进了院子。
灯熄了,火也灭了。日本兵拿手电筒挨个照了照窗户,黑的。他们走了出来。
六号院没差错。
到了七号大杂院,李四爷和白巡长都捏了一把汗。
还不赖,家家户户黑灯瞎火——七号院住着的人家压根就没有煤和灯油。
日本兵拿手电筒照了照窗户,白巡长冒起了一身白毛儿汗。起码有三户人家没有糊窗户。李四爷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我连糨糊都给了,怎么——”
白巡长知道事情大发了。因为这,他极可能被撤职。他气急败坏地问道:“你们怎么不糊窗?为什么?我和李四爷不是跟你们翻来覆去嘱咐过吗?”他这话虽是冲着七号院的人,但主要还是为了说给日本兵听,好洗清自己和李四爷的责任。
“真对不住!”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可怜巴巴地说,“糨糊叫孩子给吃了。白巡长,您替我们说点儿好话吧。孩子一整年都没见过白面了。”
白巡长说不出话来。
日本兵懂的中国话不多,听不懂女人说什么。他不分青红皂白,抬手就扇了李四爷俩耳光。
李四爷愣住了。虽说他走街串巷地讨生活,也和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可从没想过跟人动武。相反,只要他瞧见别人打架,不管他们拿着刀子还是棍子,都会冒着危险去拉架。
他瞬间气炸了肺,忘记了一贯的温和谨慎,只晓得面前这两个畜生,竟连一个白胡子老头都不放过。他冷不丁地举起手,冲那个日本兵的脸狠揍了一下,觉着痛快又满足。他闷不吭声,但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手上。
日本兵照着老人的腿一阵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长不敢上前拉架。他也想救自个儿的老伙计,可生怕激怒那两个发了疯的野兽。
院子里的人谁都没动一下。
老人抱住日本兵的一条腿,把他拖倒在地。两人在院子里滚作一团。
另一个日本兵跟着两人团团转,找着机会,上前就冲老人的太阳穴狠踢了一下。老人不动了。
两个日本兵这才住了手、停了脚,叫白巡长把没糊窗户的人家全给下了大狱。
日本兵和白巡长一走,院子里的人就一窝蜂地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知道挨了大伙儿多少骂——贫穷老逼着他们无故骂人。如今,他为了他们倒下了,大伙儿都眼泪汪汪的。
街坊们把李四爷抬回家,他已经不省人事两个多钟头了。四大妈大声哭了许久,压根顾不上警报有没有解除。她生起火,给李四爷烧了些开水喝。小羊圈胡同的人忘了防空警报,你来我往地上门来探望。
大约凌晨两点,警报解除了。祁老人一直没睡踏实,过一会儿就出去看看韵梅,然后又回屋躺下。
韵梅裹了一件旧棉袄,靠在门框上,要不就昏昏欲睡地坐在台阶上。她很想去看看李四爷,可不敢走。不管空袭是真是假,她都得守在这儿,绝对不能给家里惹麻烦。
警报解除前几分钟,三号院的日本人说笑着回了家,韵梅晓得这事快完了。
警报一解除,韵梅立马跑到李家,祁老人跟在她后面。李四爷睁眼瞧了瞧他们,就又把眼闭上了。谁也不敢开口,说什么都是枉然。祁老人看着多年的老伙计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真想大哭一场。
“爷爷,咱们回去吧?”韵梅轻声问道。
祁老人点点头,祖孙俩慢腾腾地走了。
三天过去了,李四爷还是人事不知。最后,他睁眼看看老伴儿,看看家里的人,就慢慢闭上眼,不再睁开了。
守灵、出殡都按老规矩办,只是四大妈拿不出东西款待来吊丧的人。得过他好处的,都来灵前哭一场,浇酒祭奠一番;没得过好处的,清楚四爷这辈子是个实在人,也来磕上三个头。那些得了好处还骂他的人,也都跑来哭灵,借机宣泄心底的痛苦和愧疚,悔恨自己待他不公。
祁老人哭得伤心极了。他和李四爷是小羊圈胡同的老一辈了。俩人的年纪、经历和脾气都差不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李四爷一死,这条街乃至这世上就再没人晓得祁老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他们知根知底了一辈子。
四爷的葬礼办得挺隆重,来的人很多。抬杠的、棺材铺的,还有吹吹打打的,都跟他有交情。他们穿了丧服,真心实意来给老伙计送行,把他一直送出了城。他们没法替他报仇,只能用祭礼、吹打、送葬和友情来表示心意,把他一直送到坟地,好叫他入土为安。但愿日本人不会掘出他的尸骨。日本人为了建机场、修公路,已经挖了数不清的坟。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