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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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

  蓝东阳续了病假。他帮日本人制造恐怖,自己可从没尝过恐怖的滋味。无论青年男女被捕时多么惶恐,他们的父母多么悲痛,他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要自己有了钱又有了势,就一切好说。

  这回,瑞全送了他一个子弹壳。他碰也不敢碰一下,唯恐它一碰就炸。它就像一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亮晶晶、冷冰冰,时时刻刻盯着他。

  他没想过这是报应,他不觉得自己作了什么奸,犯了什么科。如今,勾魂的来了。他既不承认有罪,自然也无所谓赎罪。信教的人相信赎罪就能重获新生,但他已经烂透了。

  他怕啊,真怕。啃着啃着指甲,他会尖叫起来,冲上床一头钻进被窝,躲在里面半天不敢出一口气,捂得满头大汗。他不敢掀开被子,总觉得阎王爷就在外面等着呢。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推开被子坐起来。他把她叫过来,发狂似的抱住不放,疯狗一样咬她的胖胳膊。她是他的胖老婆,他死也得咬个过瘾,把她狠狠踩在脚底,这样才不算为她白花钱。

  这么咬过一气,他扭头打量着房间,仔细瞧了瞧房里的东西,又算了算自个儿的钱财,大喊道:“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等不及穿鞋,光着脚去拿纸笔,一一列出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壶、饭碗,就连笤帚和鸡毛掸子都没有落下。写下来的数目越多,他越得意,也越害怕。要是他死了,这些东西给谁呢?不,他可不给胖菊子。她嫁过来,不过是图他有钱有势。东西不能留给她。

  他又抱住她,把嘴凑到她腮帮子上说:“你得跟我一起死,咱俩一起死!”没错儿,得有个人陪他躺在棺材里,不然他死了都会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胖菊子挣开他的手。他咬牙切齿地想:哈!到底是祁家人,指不定还想着回去祁家,好嫁给瑞全!

  他求胖菊子别再丢下他,同她商量怎么逃出北平。

  对,得逃出北平。只要出了北平,瑞全就没法再找上他。天底下只有一个瑞全,只要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又可以穿红着绿地显摆起来,反正没有别的仇家。

  要逃的话,这些东西怎么带呢?桌椅板凳,远不如金子银子值钱,可到底是他的东西。木头的也好,陶瓷的也好,都是他的心血。可是,如果带的东西太多,日本人肯定不让他走。

  夜里只要听到一点动静——可能是黄包车炸了胎——他都会一骨碌滚到床底下,两只手抱住头。

  他提心吊胆,食不知味,但还是强迫自己狼吞虎咽。他得吃,吃饱肚子才有力气逃!可他吃了不消化,呼出的口气越发臭不可闻。没两天,门窗紧闭的房间就臭得像个狐狸洞。

  日本人起了疑心,派医生来给他看病。医生敲开房门,差点儿叫这一屋子的臭气给熏死过去,赶忙挨个儿打开窗。

  平日里,要是有日本医生来看他,蓝东阳早就点头哈腰上了。可是今天,他不太高兴,反倒害怕起来。那些替日本人办事的不是经常会被他们毒死吗?

  医生给了他一些助消化的药,可他就是不吃,只得拿出对付熊孩子的手段,硬生生给灌了下去。

  东阳躺在床上,认定自己活不了了,开始放声大哭。

  药顺着嗓子眼儿滑下去,不多会儿肚子里就“咕噜噜”地响。他认定自己被灌了砒霜,挣扎着爬下床,又把所有的门窗都给关紧,这才稍稍放下心。等到肚子舒服了些,他就笑起来了。嗯,没有,日本医生没有下毒,日本人还是信任他的。真好,他得想个法子逃出北平。

  啊,何不,何不去日本呢? 那儿才是他的归属呀。

  胖菊子另有打算。她不乐意再伺候东阳,没什么好对不住他的。她忍耐着用一身肥肉陪睡了三年多,现在可不用再讨好他了。

  要走,就得马上走——还要卷了蓝东阳的钱走。可不能等他病好。趁他病得下不来床,她才有机会。

  她从东阳那儿弄来的钱,早已换成金子银子藏在了娘家。可如果东阳死了,难保日本人不会搜她娘家?她得跑,快点儿跑。现在跑,不但能保住娘家藏的东西,还能顺走东阳的几件值钱货。

  比方说,逃去上海或南京这样的大地方。有金子在手,凭她这些年跟着大赤包和蓝东阳学到的本事,另起炉灶定然妥妥当当。

  不能再这么寻思来寻思去。她得赶紧跑,趁着东阳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把值钱货全都搬去娘家,再拿了东阳的印章,掏空他存在银行的现款。

  她就这么揣着金银细软还有现款去了天津,将最不值钱的东西留在了娘家。

  东阳发现菊子跑了,也没什么不舍。在这个多事之秋,一袋白面就能换个大姑娘。他喜欢胖娘们,要是女人也按分量计价,他可以拿两袋白面换个更胖的来!

  可是,等他发现菊子卷走了他的钱财,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半个钟头之后才缓过一口气。虽说屋子里的东西都在,银行里也有瞒着菊子存的款,但这些都不足以安慰他。

  东阳的病越发严重了。焦虑、寒冷和恐惧,打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他忽冷忽热,菜色的面皮一会儿发灰一会儿发紫。冷得狠了,一嘴黄牙还会不停打战。他想好好盘算盘算,可寒冷叫他没法儿集中精神,脑子里想到的只有死。

  突然,他又会全身发热,精神亢奋,脑子里仿佛有一群蝗虫在横冲直撞,只要想起来就会大叫:“我不能死,给我钱,上日本去——”

  日本医生又来了。东阳吃了点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总睡不好觉,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钱和菊子。

  东阳的病迟迟不好,上头又派了一个校长到铁路学校。

  要在以往,瑞宣定然会按老规矩辞职,可这回他想都没想,照常上课去了。新校长留他,他就按瑞全的意思继续教书;新校长赶他,他就再另想办法对付。

  新校长是个中年男人,目光短浅得很,但心眼儿不算坏。虽说这校长的位置是走了关系得来的,可他不打算压榨学生,或摘了哪个的脑袋,也没想过撤谁的职。瑞宣就这么留了下来。

  对瑞宣来说,这不光光是养家糊口的差事,更是对国家、对学生尽心尽力的机会。他把每个字儿都掰碎了讲,追根溯源,好让学生懂得怎么去用。除了教科书以外,也选用许多课外书。他精心挑选文学读物,以激发他们的想象和爱国情,消除他们的民族自卑感。他装作随意挑选课外书,仿佛只是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课文。这么一来,即使学生中间有特务埋伏,也不容易挑出他的刺儿。

  最难的是出作文题。他有自己的教学原则,不愿意给学生出那种空洞无物的“老三样”题目,叫他们做起文章来,只能以“人生在世”开头,然后就咬着笔杆子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写。然而,他也不能给学生出一些与时事相关的大题目。如果胆敢在黑板上写点儿什么和学生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容,他立马就会给抓起来。为了避免空洞,也为了不被抓起来,他出的作文题总和理解课文沾边儿。如此这般,学生们有话可说,他也能从中得到教学反馈。

  改作文的时候,他总是欢欣鼓舞。很多学生的作文说明,他们不但理解他的苦心,而且还小心翼翼地向他倾诉了内心隐秘的痛苦。改作文不再沉闷乏味,反倒成了件快乐的事。他在用密语和一群年轻人对话。

  他特别留意那些可疑学生的作文,观察他们是否会有意无意地表露出日本人妄图灌输给中国年轻人的奴化思想。

  使他高兴的是,有一两个出自汉奸家庭的学生,想法和他们的父亲大不一样。这让他反躬自省过去的悲观。他以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占领,就会立刻变成死水一潭。他错了。

  他决心送小顺儿去上学,没时间自个儿教。他心里清楚,学校的老师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软弱无能。

  就在东阳冷一阵热一阵熬着病的时候,冬天悄没声儿地离开了北平,徒留许多饿死之人和冻死之人的坟头。新到的春风仿佛还不晓得怎么吹,忽而冷冰冰地掀走院墙顶上的雪,忽而又暖烘烘地带来春天的湿气和彩云。古老城墙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渗进了砖头缝儿。墙脚下的生命似乎尤其不畏严寒,嫩绿的小草芽儿已探出了头。白塔的金宝顶,故宫的黄琉璃瓦,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转眼间又结冰了,叫人想起冷杀人的数九隆冬。

  人们脱掉了厚重、破烂的棉袄,一朝起了冷风,很多人就会感冒,然后很快死掉。冬春之交,最是难熬。

  春天终于站稳了脚跟,冰雪消融,勇敢的蜜蜂在半空飞舞。忽然传来了比春风更温暖的消息,叫全北平的人都忘记了整个冬天的饥寒:美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本土。瑞宣从老三送来的传单上读到了这则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学校的。

  走进教室,瑞宣看见很多很多双眼睛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晓得,这些年轻人已经听说了日本挨炸的消息。大家眼里的喜悦之光,仿佛拥有灼人的热量,使得教室异常温暖。他没说一句话,只用同样欢喜的眼神看着他们。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很多人的眼里还闪着泪光。

  瑞宣开始上课。他很想插一句“日本挨炸了”,最后还是忍住了。不过,这句话就像音乐一样在他心底回响。

  他还想对学生们说:“给我们送来这则消息的是我弟弟,是我弟弟呀!”但不敢说出口。

  他体会到了宣传的力量。以前因为太悲观,他总认为宣传无非是说点没用的空话,既不能启发人,也没什么价值。现在——瞧吧——就这一则消息便叫他和他的学生们,还有全北平的人欣喜若狂。

  何不多搞一点宣传?他决定帮老三搞宣传,写文章不是难事。他知道老三有法子把他写的文章印出来,钱伯伯也有法子把它散发出去。

  他在街上遇到了明月和尚,便跟他讲了自个儿想为地下组织写文章的事。和尚说了几个地方,告知他可以把文章送过去,还叫他经常换着地方送,以免被特务抓住。

  跟和尚分别的时候,瑞宣觉得北平的春天真的来了,心里无比欢喜。如今,他也有担子可挑了,再也不用自惭形秽或踌躇不前了。

  空了心的萝卜,仍能生出鲜嫩的绿叶;失了水分的白菜,仍能拱出嫩黄的菜芽儿;就连不起眼的蒜头,也能抽出翠绿的蒜苗。一切都在腐朽,一切也都在新生。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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