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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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假如孩子的眼睛能反映战争的恐怖,小妞子的眼睛里就有。
因为饿,她跑不动跳不动,别说玩儿了。她的脖子极细,因而显得很长。虽说她的脸上没什么肉,可这又细又长的脖子仿佛连这样的小脑袋也支撑不起。破旧的衣裤太短,穿在她那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上空空荡荡。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她说不吃共和面的时候,那小眼神就像在对家里人说,她这条小生命也是有尊严的:坚决不吃猪狗也不肯进嘴的东西。她的决心绝不动摇,谁也别想勉强她。没人为此责怪她。她眼里的愤怒仿佛代表了全家人对战争的痛恨。
气愤过后,她就半睁半闭着眼,偷偷瞅着家里的人,似乎是在道歉,恳求大家的原谅。她不会说:“眼下这么难,我不该乱发脾气。”但眼睛替她把话说了出来。接着,她就慢慢闭上眼,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那颗小小的心里。
虽说闭着眼,可她知道大人常来看她,暗地里为她叹息。她知道他们怜爱她,所以拼命忍住不哭。她得忍耐痛苦。战争早就教会了她怎么忍耐痛苦。
她会打个盹儿,然后再睁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眨巴着眼,自个儿骗自个儿——妞妞乖,一醒了就笑。家里人都疼她。
要是大人难得给她弄点儿吃的,她就会睁大眼,以为只要吃掉这一点点东西,自己就能活下去。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要唱首歌——来赞美生活。
吃完东西,她的眼睛仿佛久雨过后的阳光一样明亮,像是在说:“生命多容易满足啊!只要一点吃的,我就能快乐地活下去。”这时候,她甚至记得起奶奶跟她讲过的故事。
然而,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没饱,还想吃。不论是块瓜,还是块烧饼,都小得可怜!为什么她只有这么点儿吃的?为什么?可是她不会问。她知道小顺儿哥哥连小指尖儿大的瓜都吃不着。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儿。英美海军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日本不久就会像德国和意大利一样无条件投降。他理应高兴,可是自家的小闺女都活不成了,打败日本又有什么用呢?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不会再来。小妞子犯了什么罪,要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祁老人现在没什么精力管事,可还是竭力照应小妞子。最老的和最小的,容易一条心。每回韵梅弄到点儿共和面以外的吃食,他总是看也不看地说:“给妞子。我已经活够了,可妞子——”然后深深叹口气。他知道就算妞子得了这点儿吃的,也不一定能健壮起来。他想起死了的儿子和两个失踪的孙子。要是四世同堂里最幼小的一代出了事,那可怎么好!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恳求:“老天爷呀,把我收回去吧,把我收回去,可千万要给祁家留下妞子啊。”
韵梅作为母亲,早就看到了危险,可她不能说得太多,使得老人更为担心。相反,她总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儿,没事儿。妞子是个小丫头——小丫头命硬。”
说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比谁都难受。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她将来所有的指望。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妞子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嫁人,生儿育女——她自个儿就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姥姥啦。
小顺儿当然重要。从传宗接代这一点说,他继承了祁家的香火。然而,他是男孩儿,韵梅没法设身处地、全心全意地替他打算。妞子是女孩儿,韵梅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她好好考虑未来。妈妈和女儿,总是谁也离不开谁。
韵梅不敢去想妞子会死。真的,要是妞子死了,她也跟死了差不多。说句大不孝的话——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可以死,妞子得活着。老人就像秋天的叶子,到了时间就该飘落。可妞妞还是花骨朵儿。韵梅想抱着妞子,就像她两三个月大时那样,边抚弄她的小手小脚,边叫她在怀里吃奶。
可是,妞子爱跟奶奶黏着。这俩老小总在一块儿,几乎形影不离。奶奶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照料和哄着妞子似的。韵梅没法叫妞子离开奶奶。有时,韵梅嫉妒起来,简直想把妞子从天佑太太那儿抢走,可她没这么干。她晓得婆婆没闺女,妞子是孙女,也是闺女。韵梅安慰婆婆说:“妞子没事儿,没生什么大病。”仿佛妞子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婆婆的孙女。
当这条小生命在生死之间挣扎时,瑞宣打老三那儿收到了许多用不完的好消息。美国第三舰队正在攻打东京湾。苏美英三国缔结了波茨坦协议。第一颗原子弹已在广岛投下。
天气很热。瑞宣汗流浃背,没日没夜地选编、收发稿件。他还是保持冷静的样子,可眼里炯炯有神,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虚弱的身体,觉着自个儿有使不完的精力,一刻也不肯浪费。他想放声高歌,庆祝这人类最大悲剧的结束。
除了报告胜利的消息,他还想写写自己对未来的希望。但愿经过这一番血的教训,没人再使用武力。然而,他没能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地下报刊篇幅太小,腾不出地儿写这些。
他只得在教室里向学生倾诉希望。人类成了武器的奴隶,真叫他瞧不起。可是人类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又真叫他高兴。只要人类放下枪炮,不再做武器的奴隶,和平就有希望。
然而,一看见妞子,他的心就凉了。妞子容不得他对明天抱有希望。他在心里祈求:“胜利就在眼前。妞子,你不能死!再坚持半年,一个月,兴许只要十天——小妞子,你会看见和平。”
祈求也没一点儿用。胜利救不了妞子。胜利只是战争的结束,不能起死回生,也救不活快要死的人。
等到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妞子只能吃共和面。每吃一口,她都得拿水或汤把它往肚里冲。沙子、谷壳积在她的阑尾里,引起了急性阑尾炎。
肚里一阵绞痛——仿佛八年漫长战争的苦痛都压在了这个小身体上——她蜷成一团,全身都是冷汗,破旧的衣裤也湿透了。她尖叫了两声,嘴唇发紫,眼珠上翻。
全家人都围着她,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战火纷飞的年头,他们想不到好法子。
祁老人一见妞子不动了,就大声喊她:“妞子,宝儿,醒醒!妞子,醒醒!”
妞妞的两条小瘦腿,细得就像高粱秆儿,直直地伸着。韵梅和天佑太太都冲过去抱孩子,不过她到底没跟婆婆抢。天佑太太搂着孙女儿,轻轻喊着“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尽,躺在那儿直喘气。
“我去找医生。”瑞宣仿佛如梦初醒,猛然冲出了房门。
又一阵绞痛,小妞子在奶奶怀里拼命地挣,用光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天佑太太抱不住,只好又把她放到床上。
妞子饿得皮包骨的身体抵抗不了病魔。她又挣了几次,眼珠上翻,不动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的嘴边。没气儿。妞子再也不能睁开眼看奶奶,甜甜地喊“妈”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着手,动不了,也哭不出。她呆呆地站在小床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悲痛叫她忘了哭。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就扑到小闺女的身上,搂着这具浸透了眼泪汗水的小身体。她也忘了哭,只是把嘴贴在小妞子的胸口嘶喊:“妞子,妈的心头肉,妞子!”小顺儿号啕大哭。
祁老人抖抖索索地坐到椅子上,低下了头。屋里只有韵梅的嘶喊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着头坐了半天,突然站起了身。他缓慢但坚决地朝小床走去,扳住韵梅的肩膀,想把她拽开。
韵梅紧紧搂着妞子。妞子是她生的,可现在她只想小闺女再钻回她的肚皮里去。
祁老人半是着恼半是恳求地说:“让让,让让!”
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失控地喊道:“您要干什么呀?”
老人又去拽,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妞子,一边儿叫“妞子”一边儿朝门口走去。“妞子,跟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只有两条小瘦腿轻轻晃了晃。
老人跌跌撞撞,抱着妞子走到院子里,流了一脑门的汗,短褂子只扣了一两粒扣子,露出一片干瘪硌人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呼呼直喘,像怕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似的。他抱紧妞子,不住低声呼唤:“妞子,跟我来,来。”
一声又一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了出来。她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木偶似的走在老人身后,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嘶喊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了不少街坊。
丁约翰是里长,打头站着。看他那副表情,要有什么话,也得由他来说。
四大妈的眼睛快瞎了,可她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还跟过去一样,拄着根棍儿还在忙前忙后,仿佛“老东西”不在了,她就得自个儿挑起帮助街坊的担子。
程长顺抱着小凯,站在四大妈身后。他现在像个中年人了,小凯生得挺俊,就是没那么胖乎。
马寡妇没进来。打祁家传出来的哭号也让她心焦,可还是忍耐着站在门外,等长顺出来,把一切告诉她。
说书人方六和大伙儿一块静静站在院子里。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很慢。他怕摔,脚底下左一拐右一拐,快不了。
瑞宣领着医生往院子里冲。他绕过影壁,看到街坊们都在,赶紧推开大家,来到爷爷跟前。
医生也过来了,拿起妞子已经发僵的手腕。
祁老人猛地站住脚,一抬头瞧见了医生。“你要干什么?”他生气地大喊。
医生没注意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医生的话,含着泪走过去,一把抓住爷爷的胳膊。医生走开了。
“爷爷,您要带妞子去哪儿?她已经——”“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边儿去!”老人几乎迈不动腿,可还想往前走。“我去叫三号院的日本鬼子看看。他们抢走了咱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有得吃,我的曾孙女儿可给饿死了。我去叫他们看看。边儿去!”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