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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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祁老人挣扎着往外走的时候,三号院的日本人已经闩上了院门,还搬来许多东西把门顶住,好像防范巷战似的。
他们已经知道日本投降了。
他们怕极了。日本军阀鼓动战争,他们没勇气阻拦。仗打赢了,他们就忘了战争的罪恶,只觉得欣慰、光荣。虽说他们自己并不想杀人,可中国人不也杀了很多日本兵?
他们把门闩上、顶住,然后一起走进屋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战争现在成了噩梦,光荣和特权化为泡影。他们不得不放弃美丽的北平、漂亮的房子和优越的生活,像犯人一样叫人遣送回国。要是附近的中国人来报仇,他们还可能丢了性命。
他们一边无声地哭,一边留神外面的动静。要是中国人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难道不会拿着大刀长矛棍棒,撞开大门来摘他们的脑袋?他们想的不是发动战争的罪恶,而是战败的耻辱和恐惧,顶多只觉得战争靠不住罢了。
一号院的日本老太太打开了两扇大门。门一开,她就自顾自笑起来,仿佛在说:“想报仇的来吧。我们欺压了你们八年,现在你们也该报仇,这才公平。”
她站在门坎儿里望着门外的大槐树。日军战败的消息没叫她高兴,也没叫她丢脸。她打一开始就是反战的。她早知道,那些肆意动武的人准会自食恶果。她静静站在门里,心底充满悲伤:战争结束了,可成千上万死了的人该找谁去?
她走出门,打算去跟街坊四邻说说日本投降的事。没什么好羞耻的,投降是日本肆意动武的必然结果。不能因为自己是日本人,就拒不承认这个事实。再说,她本就该和中国人交好,建立友谊,还不至于为此心怀仇恨。
一出门,免不了就往祁家门口走。她一向认为,祁老人固然代表了某种尊严,可还是瑞宣更叫她认同。瑞宣能用英语跟她交谈;她喜爱、敬重他的气度和学识。她跑遍了世界各地,瑞宣从没出过北平城。然而,凡她知道的事,瑞宣无一不晓。不,他不但通晓世界事务,而且有深刻的见解,坚定地对人类未来怀抱希望。
就在她走到祁家门口时,祁老人抱着妞子转出了影壁。瑞宣扶着爷爷。日本老太太站住了。她一眼就看出,妞子已经死了。她本想来祁家报喜,跟瑞宣谈谈未来的中日关系,没想到撞见一个半死的老人抱着一个死了的孩子——正好像半死的中国抱着成千上万死了的人民。胜利和失败有什么分别?胜利又能带来什么好处?胜利的日子应该咒骂,应该哭。
投降的耻辱没有叫她灰心,小妞子的死却叫她丧失了自信和勇气。她转身往回走。
祁老人的眼睛从妞子身上挪向大门,仿佛已经认不得这个他进出了上千趟的门,只想打这儿出去找日本人。他看见了日本老太太。
老太太跟祁老人一样,也爱好和平,在战争中失去了家里的下一代。她本可以毫无愧色,直直走向老人。然而,这场侵略战争使军国主义分子野心膨胀,也使有良知的人惭愧内疚。她终归是个日本人,应该为小妞子的死负一点责任。她又往回走了几步。在祁老人跟前,她觉得自己有罪。
祁老人不假思索地大喊:“站住!你看,看哪!”他举起小妞子瘦小的尸首,给日本老太太看。
老太太站着没动。她想转身跑开,可像是叫老人给施了定身法。
瑞宣扶着爷爷,小声叫着:“爷爷,爷爷。”他知道小妞子的死不怪一号院的老太太,也知道爷爷一向尊敬这位老太太。然而,他不敢和爷爷争辩,因为老人已经半死不活、神志恍惚了。
老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街坊们默默地跟着。
眼见老人越走越近,老太太绷紧了身子。她有点儿怕,可也清楚老人秉性忠厚,要不是妞子的死,他不会这样。她得告诉他们日本已经投降了,让大伙儿心里好受些。
她用英语对瑞宣说:“告诉你爷爷,日本投降了。”
瑞宣仿佛没听懂似的,自己问自己说:“日本投降了?”说完又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轻轻点点头。
瑞宣突然开始发抖,边抖边呆呆地把手放在小妞子的身体上。
“她说什么?”祁老人大声问。
瑞宣握着妞子一只冰冷的小手,看了看她的小脸,自言自语地说:“胜利了,妞子,可你——”
“她说什么?”老人又大声问。
瑞宣赶快放开妞子的手,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街坊们。他含着眼泪笑了。他想大喊“我们胜利了”,可却仿佛不情愿似的,低声对爷爷说:“日本投降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沿着脸颊流下来。过去八年的苦难,仿佛千钧重担,压得他身心俱疲。
尽管瑞宣的声音极低,“日本人投降了”还是像阵风一样吹进了街坊们的耳朵。
大伙儿立马忘了小妞子的死,忘了同情祁老人和瑞宣,也忘了劝慰韵梅和天佑太太。每个人都想做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他们想跑出去看看胜利是何光景,想开口大喊“中华民族万岁”!就连祁老人也忘了原先想干什么,只能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悲伤、喜悦和困惑交织在一起。
所有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日本老太太身上。此刻,她不是怀揣和平理想的外国老太太,而是象征武力、侵略和屠杀的日本鬼子。饱含仇恨怒火的目光刺向她。怎么办?她无法替自己申辩。在这个算账的日子里,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知道自己没罪,可是说不出口。看起来,她不得不承担日本军国主义分子的罪恶。虽然她的和平理想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可谁叫她是日本人——日本人罪有应得。
她看了看面前这些人,突然觉得不认识他们了。他们不是街坊四邻,而是仇恨她的人,没准还想杀了她。她清楚,这些都是和善、好相与的人,然而谁敢担保今天他们不会发狂,杀了她报仇?
韵梅已经不哭了。她走到爷爷跟前,接过小妞子。胜利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再多抱一会儿妞子。
紧紧抱着妞子的小身体,韵梅慢慢走回院子里。她低下头,看着那张灰白、瘦骨伶仃的小脸,轻声低唤“妞子”,仿佛妞子只是睡着了。
祁老人转身跟着她。“小顺儿妈,听见了吗?日本投降了。小顺儿妈,别哭了,好日子就要来了。刚才我心里难受,昏了头,想带妞子去找日本人。我错了,不该这样糟践妞子。小顺儿妈,给妞子找几件干净衣裳,给她洗洗脸。不能叫她脸上带着泪进棺材。小顺儿妈,别伤心了,日本鬼子很快就会滚蛋,咱们也能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你和老大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韵梅像是没听见老人的恳求,也没在意他的尽力劝慰。她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低声叫着“妞子”。
天佑太太还在院子里站着,一见韵梅,就跟了上去。她像是知道韵梅不乐意让她抱妞子,只在儿媳妇身后跟着。
四大妈一直陪天佑太太站着,这会儿也不假思索地跟上了婆媳俩。三个女人慢慢走进屋里。
影壁那边,说书的方六正大声对街坊们说:“大伙儿,咱们今儿个得报仇。”这话是对街坊们说的,可他的眼睛却盯着日本老太太。
大伙儿都听到了方六的话,可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北平的老百姓,最能忍耐苦难,只要挺过去,也就想不到报仇了。他们总是顺应历史,从不想创造或改变历史。哪怕起了逆风,他们也能靠着一成不变的哲学活下去。这套哲学的背后,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不着反击敌人。日本人坏吧,可日本投降了!八年占领长吧,可跟北平六七百年的历史相比,八年算什么呢!谁也没动一下。
方六对大伙儿说:“咱们遭了八年罪,哪天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今儿个难道不该给他们点苦头尝尝吗?就算不杀他们,起码得啐他们几口吧?”
向来温和的程长顺也赞同方六的话:“对,都不打不杀了,还不兴啐他们一脸?”他齉着鼻子喊:“咱们走!”
大伙儿冲着日本老太太就过去了。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可看得出他们来者不善。她想跑,然而挪不动脚。她挺起腰,大着胆子等他们过来。她非得忍辱挨打,才能减轻自己和其余日本人的罪恶。
这期间,瑞宣一直在地上坐着,仿佛丢了魂儿似的。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老太太和大伙儿中间。他面色惨白,可眼睛里闪着光,挺起的胸膛把人也拔高了。他温和而坚决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谁也不敢回答,连方六也没吭声。中国人都尊重读书人。瑞宣符合他们的理想,是他们中间唯一受过教育的人。
“你们想打这位老太太?”瑞宣特别强调了“老太太”三个字。
大伙儿看了看瑞宣,又看了看日本老太太。方六头一个摇头。没人想打一位老太太。
瑞宣转过身,对日本老太太说:“你最好赶紧走。”
老太太叹口气,对大伙儿鞠了个躬,走了。
老太太走了,丁约翰来了。
方六看见丁约翰,立马觉着援军到了。自打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伙儿说过,等到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约翰,你怎么看?咱们不该到三号院去教训教训那些日本人吗?”
“怎么回事儿?”丁约翰还没听说胜利的消息。
“日本完蛋了,投降了。”方六扯着嗓子回答。
丁约翰像在教堂里说“阿门”一样,习惯性地闭上眼,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你去哪儿?”瑞宣问。
“我——我去英国府。”丁约翰大喊。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