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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九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许多别的城市里，人们都高兴坏了，流着泪欢呼歌唱。可是北平冷冷清清，日军还没解除武装，宪兵也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侵略国家的痛苦悲伤，没法像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抹就掉，胜利也办不到。不过叫人高兴的是：日本人降下了太阳旗，中国人挂起了青天白日旗。没有游行，没有鸣炮，没有欢呼，可好歹还有青天白日旗，给人们带去了些许慰藉。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挺立。湖里的荷花红红白白，照常吐露芬芳。天坛、太庙和故宫还是那般庄严肃穆、流光溢彩，古老的琉璃瓦永远像新的一样。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没一点动静，只有日本人急匆匆地关门、闩门。

　　最为冷清的兴许还数祁家。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床沿儿上，攥住瑞宣的手。老人想着过去八年的苦楚，想要高声咒骂。他想着死了的儿子、孙子和曾孙女儿，想要大哭一场。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缓缓躺下了。瑞宣唤来小顺儿，叫他待在屋里陪着老人。

　　小顺儿很高兴揽下这件差事。他不敢上妞子躺着的屋里去，也不想独自待在院子里。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和太爷爷待在一起也好。他顺从地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像是打算睡觉了。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暖流经过老人的手直流到他心里。他觉着自个儿不但活着，攥着曾孙儿的手——从战争里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还像是腾云驾雾，身体化进了云彩里。他紧紧攥住小顺儿的手。小顺儿将来会过太平日子，还会生儿育女，祁家的香火会一直延续下去。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像是在对小顺儿说：“四世同堂，我是最老的，你是最小的，咱俩都得活着。只要咱俩活着，打不打仗有什么要紧？哪怕我死了，你也得活到我这把年纪，活出自个儿的四世同堂。”

　　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了眼，想找几句话。他说：“太爷爷，您醒着吗？”

　　老人没回答，又闭上了眼，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透过窗玻璃朝里张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瞧着妞子。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他走开，站到枣树下。

　　头疼叫他没法集中精神。妞子的死，仿佛把他过去八年里的挣扎努力，都给勾销了。

　　瑞宣在枣树下站着，白巡长和金三爷进来了。

　　白巡长满头大汗，一只手擦着汗，一只手伸向瑞宣。“哈——祁先生，咱们胜利啦!”他准备跟瑞宣亲亲热热地握一握手，可瞧见瑞宣满脸悲伤，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祁先生，出了什么事？”

　　瑞宣还没来得及回答，金三爷就说：“祁先生，帮帮忙!咱们赢了，干吗不马上去找钱先生和我外孙？求求你，帮我找找他们。”

　　瑞宣很想立即跟金三爷去找钱先生，可是他打不起精神。他不能把两个女人留在这里守着妞子。谁知道悲痛欲绝的母亲会不会昏倒，甚至死掉。他指了指屋里。

　　白巡长走过去，金三爷跟着他。

　　白巡长透过窗玻璃往里瞧。当了这么些年警察，他什么悲痛的场面没见过。他明白，得想法子叫两个女人哭出来。要是她们光不出声儿地坐在那盯着妞子，没准会憋出毛病来，特别是天佑太太。

　　“祁先生，你得大声哭。”白巡长悄悄对瑞宣说，“要是你大声哭，她们准跟你一起哭。她们得哭出来，要不心底的痛苦会把她们憋坏，憋死。”

　　瑞宣还没想好要不要听白巡长的话，打外边儿就走进来一男一女。

　　男的像是细高的黑塔，很瘦，但身体强壮结实。他没戴帽子，剃了个大兵似的寸头。那张糙黑的瘦脸上，一对儿黑眼珠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他穿着一身小了两三号的学生制服，上衣吊在腰间，裤子短得露出小腿。虽说这衣服不大像样，也不合身，可穿在他身上又得体又朴素。他扬着头，满脸带笑，右手拉着高第。

　　高第也瘦了，那副厚嘴唇也好看多了。短鼻子四周漾起许多条笑纹，没烫头，也没抹口红。她似乎完全摆脱了大赤包和招弟的影响——不再化妆——现出真实的自己。她也把头抬得高高的，像是在瞧老三的脸，又像在望蓝蓝的天。

　　转过影壁，老三就大喊一声：“妈!”那声音响得，吓了金三爷一跳。瑞全没想这么大声，可情不自禁。这么些年没喊过“妈”，这个字眼儿一下就蹦出了口。

　　“老三!”瑞宣也大喊。此刻，他似乎忘记了小妞子的死。老三是中国年轻人的代表——象征勇敢、强大的新中国。瑞宣走到他们跟前，也认出了高第。他一手一个的把他们拉到身边，热泪在眼眶里打滚。

　　白巡长想跟老三打个招呼，瞧见瑞宣没有松开老三的打算，就悄悄站到一边。他知道，一家人团聚的时刻，不想有人打扰。“咱们走吧。”他一边说，一边拽着金三爷出了院子。

　　老三的声音融化了屋里的坚冰。天佑太太始终没哭出来，一直恍恍惚惚地坐在那儿瞧着妞子。听见老三的声音，她心里一动，就像孩子在妈妈肚子里踹了一脚似的。老三，她的孩子，在院子里喊她呢。她又活过来了，憋了许久的眼泪忽然开了闸。老三回来了，她不能再守着妞子了。妞子已经死了，可儿子还活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摸索着出了屋。

　　她一出来，老三就松开大哥的手，冲了过去。

　　天佑太太号啕大哭，老三攥着她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叫“妈”。

　　老三越过妈妈的肩头看着大嫂：“大嫂，我回来了。”

　　韵梅没有转头瞧小叔子，而是扑到妞子身上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老三叫妈妈和大嫂给哭急了，攥着妈妈的手走进韵梅待着的屋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小床。

　　瑞宣听见母亲和媳妇的哭声，心里觉着松快了些。他明白，哭是发泄悲伤的最好方式。他打算去告诉爷爷老三回来的消息。

　　“爷爷，爷爷。”瑞宣压低了嗓门叫。

　　老人仿佛睡着了，哼哼了几声，没睁眼。

　　“爷爷，老三回来了。”

　　“什么？”老人仍闭着眼。

　　“老三回来了。”

　　老人把眼睁开了：“小三儿，我的小三儿，在哪儿？”老人坐起来，急不可耐地问：“在哪儿？”瑞宣还来不及回话，他就大声喊：“小三儿，小三儿，快过来让我看看!”他靠在瑞宣身上，开始往屋外走。“回家了也不先来看爷爷!这孩子!”

　　老三看见爷爷，猛地站住了。爷爷不像他记忆里那样硬朗了，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弱、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儿，不但头发胡子白了，连眉毛都全白了。

　　老人拿干瘪枯瘦的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说：“好，好，小三儿比以前高了，也壮了。哈——你走了八年，爷爷可一直在等着你。好，现在我安心了，死了也瞑目，我的小三儿回来了。”

　　天佑太太止不住地哭，也出屋来到院子里，朝着儿子奔过去。

　　老人瞧着儿媳妇叹了口气，非常温和地说：“别哭了，小三回来了——不该高兴吗？”

　　天佑太太点点头，拿衣襟擦掉眼泪。

　　老人见着高第，揉了揉老眼问：“你不是冠家的大闺女吗？”

　　高第点点头。

　　“你和小三儿一起来的？” 老人不喜欢冠家人，虽说他明白高第比大赤包和招弟都有良心。

　　“对。”高第说，走过来握住天佑太太的手。

　　“哈——”老人不想让高第难堪，没有再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老人把老三叫进了自个儿的屋里。“小三儿，冠家的闺女是怎么回事儿？”

　　老三也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她没地方去，想在咱家待几天。”

　　“哦——”老人慢慢躺下，“那你们——”

　　老三明白爷爷的意思：“没准儿——”

　　老人好半天没说话——无论高第自个儿是什么样，他还是不喜欢冠家人。

　　“爷爷，您不巴望家里子孙满堂吗？”老三笑着说。

　　老人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不错。” 四世同堂（全3册）（读客经典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