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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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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一列运货的火车行驶在戈壁滩上。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完全敞开着,赵天亮坐在车厢里,周萍和他并肩坐着,幸福地将头歪在他肩上。

  在动身去新疆之前,赵天亮做梦也没有想到周萍会与他同行,先前指导员在连部里找他谈话,提到让他去新疆的时候,他还满心不情愿:“如果非让我去不可,那得让齐勇和孙敬文跟我去。”

  指导员:“别讲条件!什么叫非让你去不可?七连没人了?你以为你是谁啊?缺了你这么一个鸡蛋,七连就连块槽子糕都做不成了?”

  赵天亮:“那您就把任务交给别人好喽!”

  指导员:“行啊,那你走吧,去把二班长给我叫来。告诉他,山东屯也派一名女知青和咱们连的人一同去,叫周萍。”

  正要转身走开的赵天亮忽然愣住了,问指导员:“周萍?哪个周萍?”

  指导员:“就是一心想成为咱们七连的战士,最终也没能实现愿望的那个周萍啊,山东屯还有第二个周萍吗?”

  赵天亮脸上的表情变了,热切地说:“指导员,我改变想法了,那还是让我去吧。把黄伟和徐进步派给我,我们保证完成好连里交给我们的任务。”

  指导员:“改变想法了?什么条件都不讲了?”

  “对,完全无条件的。”

  指导员:“问题是,我也改变想法了。而且我这人有个作决定的习惯,通常只改变一次想法。你快去把二班长找来吧!”

  赵天亮:“指导员,我刚才那是在跟您闹着玩儿。”

  “我是指导员,你是一名班长,我在跟你谈正经事,你跟我闹着玩儿?”

  “指导员,我错了,就算我求您了。您要是不让我去,我就不走!”赵天亮又坐在凳子上了。

  “好嘛,刚才跟我闹着玩儿,现在居然耍起赖皮来了!”指导员笑了,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折着的报纸递给赵天亮。

  赵天亮接过,见是一份《兵团战士报》,其上一行醒目的大标题:“邓小平副总理主持召开全国第四次农业学大寨会议”。

  指导员已吸着一支烟,沉思地:“上边没要求认真学习,所以连里也就没组织学习。要求学习而没组织学习,犯错误。没要求学习而组织学习了,犯严重错误。政治就是这么又简单又深奥,明白吗?”

  赵天亮似明白非明白地点头。

  指导员:“但是我个人认真学习了。兵团总司令部按照这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提出了农业、牧业、副业全面发展的长远目标,所以,要求咱们团从新疆引进一批细毛羊,还要求咱们团从内蒙古引进一批良马,办马场。为什么把这种任务交给咱们团了呢?因为咱们团占地辽阔,水草丰盛,最适宜发展牧业。齐勇不久要去内蒙古学习马群放牧的经验,还要负责赶回来第一群马。他提出要孙敬文跟他去,所以他俩不能跟你去新疆。为什么去新疆的任务非交给你们一班的人呢?因为你们曾长期离开连队,在黑龙江边上驻守过,巡逻过,各方面表现很好,有处理较复杂情况的经验,也十分清楚配备武器的种种纪律。不但连里信任你们一班的人,团里也信任你们一班的人。”

  赵天亮:“允许我们带枪?”

  指导员:“你们三个人,带两支步枪,总共六十发子弹。近万里途程,一个多月的时间,几百只羊,艰苦和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某些事是无法预知的,带两支枪很有必要。当然,我希望你们完璧归赵,回来的时候一弹未发。”

  赵天亮有所顾虑地:“指导员,我认为……不,我觉得……总之我的想法是,这样一次任务,不应该只交给我们三名知青去完成。希望连里能考虑,让尹排长带队,或者,派一名老战士……”

  指导员忽然打断他:“今年是哪一年?”

  “一九七五。”

  指导员:“你哪年到七连的?”

  赵天亮:“一九六九年六月。黄伟和齐勇他们那批,比我们早一年。”

  指导员:“都到兵团六七年了。要是在正规部队,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从现在起,你们应该将自己看成七连的老战士了。”

  赵天亮低下头不言语了。

  指导员:“如果尹排长能做你们的带队,那连里当然最放心了。可是,连里不能派他去。他患胃癌了。”

  赵天亮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

  “晚期了,扩散了。医生们估计,最长再活半年了……连里怎么忍心也派他去呢?”

  赵天亮大受震动,仰脸望着指导员,愕然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也闭不上。

  指导员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语气凝重地:“如果你非要求派一名老战士和你们同去,完全可以。你点谁,连里派谁。但连里的想法,是要你们再经受一次锻炼。兵团还要发展,还要开荒,还要建新连队,需要一批更年轻的连队干部。我和张连长,我们都是二十几岁就当连长指导员了。我们能,你们何以不能?三天后起程,给你一天时间,你还来得及再改变一次想法……”

  赵天亮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他和周萍并肩坐在车厢里,看着外面茫茫的戈壁滩。黄伟坐在一个角落,竖着双膝,膝上放着小本。从那小本翻开的情况看,没写字的页数已经不多了。他在看着赵天亮和周萍出神。“小黄浦”则仰躺在黄伟旁边,身下铺条麻袋,架着二郎腿,悬着的那只脚随着列车行驶的声音晃动着。

  周萍:“为什么这儿遍地石头呢?”

  赵天亮:“我听人讲过,戈壁的意思,就是‘遍地只生长石头的地方’。”赵天亮扭头发现黄伟在看着他和周萍,问,“你那么看着我俩干什么?”

  黄伟:“我在想一个问题。”

  周萍:“什么问题?”

  黄伟:“我在想的问题,只能单独对‘小黄浦’说,也只有他能解我的惑。现在当着你俩的面,我不便问。即使问了,他也肯定不好意思回答。”

  “小黄浦”满不在乎地:“问吧,他俩又不是外人,是自己人,我没什么不好意思回答的问题。”

  黄伟笑道:“还是不问的好。”

  赵天亮站起来,将车门拉上一半,走到一面车壁那儿重新坐下,看着黄伟又说:“这我就奇怪了,你想问他问题,刚才为什么看着我俩发呆啊?”

  周萍走到赵天亮身旁,坐下后又像刚才那么将头偏靠在赵天亮肩上,也望着黄伟,期待着黄伟的回答。尽管车厢外情景荒蛮,但只要和赵天亮在一起,她的心情就是快乐的。

  黄伟:“因为我要问‘小黄浦’的问题,和你俩有关。在你俩之间,同周萍的关系更直接。”

  周萍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骗人!”

  “小黄浦”则一翻身坐起,有点儿亢奋地说:“和周萍有关?快问快问,我百分之百地愿意回答,而且保证百分之百诚实地回答!”

  黄伟:“同意我问的请举手。”

  “小黄浦”第一个高高地举起了手,赵天亮紧接着举起了手,周萍犹豫一下,也举起了手。

  黄伟:“我看,你们是都觉得寂寞了。”

  “小黄浦”:“对对,你说得完全正确。列车往前开了大半天了,眼前除了遍地石头,还是遍地石头,除了灰色,还是灰色。我最看不惯灰色了,快问快问!”

  黄伟翻了一下膝上的本子:“我已经写到了天亮和周萍之间的爱情……”

  赵天亮:“等等,你的小说中写到我俩的爱情我并不反对。这点儿创作自由,我是肯给你的。”说着,不禁看了周萍一眼。

  周萍:“那我也给。”

  赵天亮:“但是,你不会写的是我俩的真名实姓吧?”

  黄伟:“我写的正是你俩的真名实姓。”

  赵天亮:“同志,这我可就要提出严正抗议了。”

  周萍轻轻推了赵天亮一下:“别抗议。你一抗议,黄伟写作的好情绪就受影响了。”她转而又对黄伟笑着说,“你写我俩的真名实姓也没关系,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写吧。将来某一天,如果真能印出书,书中出现的是我和天亮的真名实姓,我觉得也挺好的。那时候我一定买好多好多本,送给我俩的亲人和朋友。”

  赵天亮:“干吗买呀,那时候得让他签了名赠送咱们!”

  黄伟:“一定一定,我还要写上——敬请批评指正。”

  “小黄浦”:“哎哎哎,诸位,扯远了扯远了啊。将来的事,那就等将来再说。你俩一打岔,他想问我的问题,还一直没问呢!”他转而对黄伟说,“我们三个都举手表决了,问吧。”

  黄伟:“你,徐进步,上海人也。她,周萍,亦上海人也。按说,你徐进步在从上海到北大荒的路上就认识了周萍,比天亮认识周萍的时间还早了好多天呢。像周萍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就一直没追求她呢?”

  “小黄浦”不由得挠头,发窘地:“这……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我写你,写着写着,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好的小说家,那得预想到将来的读者肯定会提出什么问题,所以要尽可能向读者交代清楚。可我左思右想,替你想不出令人信服的原因来,所以只得当面请教你,请坦诚地给个说法吧。”

  “小黄浦”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周萍:“他不好意思回答,我替他说——我在七连的时候,有天在河边洗衣服,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一个劲儿说,如果我不是资本家的女儿就好了……”

  “小黄浦”:“她父亲不但是资本家,而且还与一些国民党的高官关系密切,而且她家还有好多亲属在美国。当时我就料定,不管她个人的表现多么良好,那也是根本不可能成为兵团战士的。”

  黄伟审问似的盯着“小黄浦”:“所以你就干脆放弃了追求周萍的机会?”

  “小黄浦”:“对。我承认我当时不敢追求她。”

  “现在,后悔不?”

  “小黄浦”:“不后悔。”

  周萍伸手拍了他一下:“你这家伙!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后悔?我就不能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

  “小黄浦”:“我是不后悔嘛!”

  正说着,列车突然“咣当”一声停住了。

  赵天亮:“估计又停半天,我得下去活动活动!”他站了起来,伸展胳膊,晃腰。

  “小黄浦”也站了起来,抢前一步,跨到车门那儿,又盘腿坐了下去,板着脸说:“谁也不许下车!怎么,这个审问似的审我,那个谴责我,你赵天亮嘛,估计心里是春风得意、幸灾乐祸的!”

  赵天亮含情脉脉地看一眼周萍:“春风得意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幸灾乐祸却谈不上。谁没追求谁,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灾祸,只不过是一种遗憾,对不对?可话说回来,如果你说你后悔了,我和周萍多不自在?所以,我俩应该感谢你没说‘后悔了’!”他看一眼周萍,问,“对不对?”

  周萍默契地微笑点头。

  “小黄浦”:“你俩合伙气我是不是?我还没说我为什么不后悔呢,给我老老实实坐下听着!”

  黄伟扯赵天亮衣襟:“那你就坐下,坐下。外边遍地石头,还不如待在车上,坐下听他说,兴许我的小说里用得着他说的话。”

  赵天亮不情愿地坐下了。

  “小黄浦”:“那是‘文革’以前的事儿。那时我还是小孩儿。我堂兄弟多,有次,我伯父和两个堂兄一块儿到家里来。我伯父是我父亲他们兄弟几个里边最有学问的,留过洋,在英国剑桥大学读过心理学。心理学嘛,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反动的学问。所以‘解放’后他就没正经工作可干了,在街道小厂里,和些街道妇女们糊纸盒。那天他喝了几盅酒以后,醉意醺醺地向我和两个堂兄提出了一个问题,让我们诚实地回答。他问的是——如果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遇到一个同样迷失在森林里的可爱的女子,还有一条大猎狗,狗嘴里叼着一把镰刀。这时上帝出现了,告诉我们只能在女人、狗和镰刀之间选择两者,那我们都选什么。”

  黄伟:“如果是我,就选择女人和镰刀。女人,我所欲也。镰刀,可以用来保护我和那个女人。”

  “小黄浦”:“我一个堂兄也是这么选择的。我伯父夸他,说这么选择的孩子,将来会是一个忠于爱情、对爱人有责任感的人。”

  赵天亮:“那我选择女人和狗。虽然放弃了镰刀,但我可以折断一截够粗的树枝,照样可以作为保护我和那女人的武器!”

  “小黄浦”:“我另一个堂兄也是这么选的。我伯父夸他,说这么选择的孩子,日后不但会是一个忠于爱情、对爱人有责任感的人,还会是一个珍惜友情的人。”

  周萍问“小黄浦”:“那,你怎么选择的呢?”

  “小黄浦”:“我说,‘我选择镰刀和狗’。”

  周萍瞪大了眼睛:“你!你这家伙怎么可以那么选择!”

  “小黄浦”:“我伯父有言在先,让我们必须诚实地回答嘛!再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我想我要是也选择了那女人,我就得负起保护她的责任。可是我觉得我连自己还保护不好呢,不论在弄堂里还是在小学校里,我总受欺负。我也不知道别的孩子为什么总欺负我。现在回想起来,有些事儿也不能算是欺负,只不过他们是喜欢拿我取笑、开心。但在当年,我觉得那就是欺负我。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孩子,他怎么还能担负起保护别人的责任呢?光有镰刀,我觉得在大森林里还是不够安全,所以我还需要那条大猎狗。遇到了什么野兽,狗可以先替我抵挡一下,甚至可以为我作出牺牲。”

  赵天亮、黄伟、周萍,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他。

  周萍愤愤地:“你这家伙!你怎么可以那么自私自利!你把镰刀和狗都占有了,却根本不顾一个女人的安危,亏你还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你还算是男人吗你?!”

  赵天亮:“别当真!别激动,这不是听他说着玩儿呢嘛!”

  周萍:“就当真!我来气!我不许他是那么样一个让人瞧不起的上海男人!踹你!踹你!以后不理你了!”她坐着移动身子,企图踹到“小黄浦”。

  赵天亮扯住了她:“对诚实的人不许这样!”

  黄伟表情庄严地:“他还有话要说,让他把话说完。”

  “小黄浦”:“当时呢,我伯父听了我的回答,和我那么选择的理由以后,看着我父亲直摇头,什么夸我的话也没说。”

  周萍:“呸!还想听到夸你的话啊?!”

  “小黄浦”:“长大了几岁以后,我时常想起我当时的选择,不用别人指责,自己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自私自利了。我下乡前,有天想去我伯父家,告诉他我不再那么自私自利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那我会这么决定——放弃选择权,把镰刀和狗都留给那个女人,诚恳地告诉她,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要求我对别人负起保护的责任,那对我是巨大的压力。而且,几乎肯定保护不好。但是,我已经开始自我反省了,意识到一个人太自私自利是不好的,所以我作为一个男人,理应把镰刀和狗都留给她。之后,我要将一个男人自我保护的起码常识传授给她。再之后,我祝她能幸运地走出大森林,于是转身而去……”

  周萍:“迷失在大森林里了,你去往何方呢?”

  “小黄浦”:“迷失的意思,那就是完全丧失了正确地辨别方向的能力,那就只能盲目地走了呀,不分前后左右,走一步算一步,走哪儿算哪儿。走出去了,感谢老天爷;始终没走出去,也认命了。不是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吗?像我这么一个人,越可爱的姑娘,我越要告诫自己,万不可以追求她啊!明知一个姑娘是需要保护的,明知自己对人家负不起保护的责任,却要去追求,这不是很不道德吗?而这一种男人起码的道德,我‘小黄浦’还是有的。所以我看着你俩这么幸福地相爱,一点儿也不后悔,更不嫉妒,心里只有祝福,真的。当然,免不了还有几分惭愧。”“小黄浦”说完,径自苦笑。

  赵天亮和周萍一时无语,只是用友好又温柔的目光看着“小黄浦”。

  黄伟:“原来如此。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往下写了。我要把你刚才的话写到小说里……”

  “小黄浦”:“哎,你笔下积德啊。念在咱们是同班战友的分上,别把我写成一个讨厌的人物!”

  黄伟问赵天亮和周萍:“他讨厌吗?”

  赵天亮摇头。周萍温和地看着“小黄浦”说:“不,你可爱。”

  赵天亮:“不是一般的可爱,非常可爱。咱们一班的哥们儿,都认为你非常可爱。”他转而问黄伟,“老黄,是不是?”

  黄伟:“这个问题嘛,要客观地来说。起初,有过些令人不喜欢的言行。后来,渐渐变得可爱了。再回过头去看他那些令人不喜欢的言行,觉得好笑而已了。从今天起,”他看着“小黄浦”说,“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你,我真的觉得你非常可爱了。”

  “小黄浦”欣然地笑了。

  正在这时,车厢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些,一个满脸煤灰的中年男人站在车下,他是车头的烧炉工袁师傅。

  袁师傅:“车在这小站加水,加煤,我见你们几个没下来,有点儿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们,捎带给你们送点儿水来。”他说着,将一个大铁壶放入车厢。

  赵天亮:“袁师傅,太谢谢你们了,一路处处关照我们。我们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写一封感谢信寄到你们铁路局!”

  袁师傅:“别写,千万别写。货车宁肯空着车厢,也不许随便载人。你们一写感谢信,我和司机都得挨批评。哎,你们怎么认识哈尔滨局那位劳模张师傅的呀?”

  黄伟:“他儿子曾经当过我们排长。”

  袁师傅:“这弯儿绕得!你们知道吗?你们四个能坐在这节车厢里,人托人,中间托了七八个人,人家张师傅为你们欠下的人情大了!为什么不坐客车?”

  “小黄浦”:“为了省钱呗。再说客车票也太难买,耽误时间……”他的话被一阵哨声打断了。

  袁师傅:“我得回车头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下站跟我说!”他将车门拉回到原先的状态,走了。

  在车厢的一个角落,放着四人打着捆的行李,以及几个装东西的篮子。

  黄伟起身从一个篮子里拿起一只大碗,从壶里倒出一碗凉水,一饮而尽。他举着碗问:“谁喝?”

  赵天亮等三人都摇了摇头。

  黄伟坐回原处,拿起自己小本儿,自豪地说:“这已经是我用的第四个笔记本了。念一段给你们听听?”

  “小黄浦”:“早该主动点儿了,要不谁知道你胡编乱造了些什么啊!”

  黄伟:“闭嘴!听了再讽刺。”他拿起小本儿,像准备朗诵诗歌似的,酝酿了一下感情,读道:

  现在,这四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坐在一节货车车厢里。而这一列有十几节车厢的货运列车,行驶在内地到新疆的大戈壁上,遍地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小黄浦”:“白开水,连一个好句子都没有。”

  周萍推了“小黄浦”一下:“哎,你这就又不可爱了吧?”

  列车“咣当”一声开动了。红日偏西,戈壁上除了向前行驶的列车,了无生气,仿佛是别的没有生命现象的星球上的景象。

  黄伟在晃动的车厢中念着:

  今年,已经是他们成为兵团战士的第六个年头了。“十一”已过,这第六个年头,也只剩两个多月了。他们这个班,有一名知青成为烈士了。有一名知青以“残退”的名义回到北京了。他们虽然觉得那是不光彩的,但有时候还是挺怀想他的。不论谁提到他,说的总是他和大家在一起时那些有意思的事。另一名知青,疯了。他们都尽量不提他,不想他,因为那对于他们,实在是一件心疼的事情。他们宁愿他是以不光彩的方式返城了,甚至,宁愿他以烈士的形象活在他们内心里,也不愿看到他最终成为一个医治不好的疯子……

  天黑了,车厢里的赵天亮、周萍、“小黄浦”吃起了馕和咸菜疙瘩。这就是他们的晚饭。马灯在他们身边发出暗淡的光。

  黄伟还在读:

  这三名兵团战士,不坐客车而坐这种闷罐式货车的真正原因,正如“小黄浦”说的,是为了省下一笔路费。他们计算了一下,省下的路费加上他们每天八角钱的公差补助,差不多能省下四百多元,这无疑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四百多元,能买几十只羊。他们想在回来的路上,将那几十只羊赶到陕北一个叫坡底村的又穷又小的村子里去,送给那个村子里的农民们。因为班长赵天亮的哥哥和几名北京知青在那里插队,所以那个小村似乎也和另外两人发生了关系。班长一说,另外两人就都同意了。而那个叫周萍的好姑娘,她因为是插队知青,队里除了每天给她记工分,一分钱补助也不会发给她。但一路上,她却显得最快乐。因为有爱情相伴,有友情相伴。似乎,只要有爱情和友情,对于她的人生就已经足够了……

  赵天亮:“别读了,你也吃点儿东西吧。”

  黄伟合上了小本,端起一只碗,喝了一口水。“小黄浦”掰了半块馕递给他。他接过馕,咬了一大口。

  “小黄浦”:“还是没听到一个好的句子。但是文字朴实无华,也算是一种风格吧。”

  周萍忽然问:“沈力,他究竟因为什么事啊?”

  赵天亮等三人互相看着,愣了一会儿。

  黄伟:“我们也都不太清楚。”

  “小黄浦”:“哎,班长,再到站,如果有卖烟的地方,是不是应该买两条烟送给袁师傅和司机啊?”

  赵天亮应和道:“应该,买。”

  周萍扭头看一眼赵天亮,发现了他脸上有泪,想问什么,张一下嘴却没问,低下头,默默咬了一小口馕。

  列车又在一个小站上停下了,赵天亮和黄伟听袁师傅说前边的铁路出了点问题,列车要停靠一个来小时,所以他俩便从火车上下来,打算去小站附近的杂货铺买点东西。

  车门没关严,敞开处有一米来宽,月光从车门的缝隙里洒进来。车厢里的周萍和“小黄浦”都沉沉地睡着。他们不知道,车下面,三个人影贴着后几节车厢向这一节车厢接近。他们见车门没关严,其中一个猫着腰走到了车门另一边,另外两个探头往车厢里看。

  他们互相做着准备行动的手势,一人交叉双手,助另一人跃上了车厢,接着助第二人也跃上了车厢。两名跃上车厢的歹徒都将匕首叼在口中,看着熟睡中的周萍和“小黄浦”,他们的目光落在周萍的被子底下露出的书包带上。

  一名歹徒蹲下,轻轻掀开周萍的被角,睡着的周萍将书包紧紧地搂在怀里。两名歹徒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一名歹徒拽着书包带扯了一下,周萍反而将书包搂得更紧了。另一名歹徒也蹲下,用肩膀一撞同伙,意思是嫌同伙不够果断,他自己打算来蛮的。不料他那一撞,将同伙撞得压倒在“小黄浦”身上了,叼在口中的刀也掉了。

  “小黄浦”被惊醒了,喝问:“干什么的?!”

  那名歹徒一手用力捂住“小黄浦”的嘴,不容“小黄浦”起身。“小黄浦”张开嘴在对方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歹徒疼得“哎呀哎呀”直叫。

  另一名歹徒转身去帮同伙制服“小黄浦”,而周萍这时也惊醒了,紧搂书包站起,躲向一个角落,惊吓得呆住了。

  “小黄浦”变得像野兽一般凶猛,两名歹徒按不住他。口中叼着刀那名歹徒拿刀在手,狠狠一刀朝“小黄浦”扎下去。“小黄浦”机灵地一翻身,刀扎在另一名歹徒腿上。“小黄浦”趁机坐下,抬起脚,将那名受伤的歹徒蹬出老远。

  “小黄浦”对周萍喊:“周萍快跑!”

  另一名歹徒扑向“小黄浦”,又将“小黄浦”压倒。周萍从慌乱中反应过来,搂抱着书包跳下车厢,喊:“来……”

  没等她喊完,留在车下那名歹徒就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将匕首压在她的脖子上。

  车厢里,那名受伤的歹徒在撕自己的衣襟,勒扎自己的腿。

  持刀的歹徒扭头看一眼同伙,对已然站起的“小黄浦”凶恶地喊道:“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小黄浦”从土篮子里拿起一只大碗向对方砸去,对方一偏头,碗从耳旁飞过,砸在那名受伤的歹徒头上。受伤的歹徒眼睛一翻,背靠车壁昏了过去。持刀的歹徒向“小黄浦”刺去一刀,“小黄浦”扯起被子抵挡。但是他被持刀的歹徒扑倒,被子也蒙在他身上。持刀的歹徒一刀接一刀隔着被子向“小黄浦”身上扎去。

  车厢下,用刀逼住周萍颈子的歹徒小声催促:“完事儿没有?你俩快来!”

  车厢里的两名歹徒跳下了车,那名受了伤又被大碗砸中了头的歹徒脸上淌血,瞪着周萍恨恨道:“大哥,书包里肯定有钱!咱只要书包不要人,把她杀了算了!”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问另一名歹徒:“你拎的什么?”

  那名歹徒:“医药箱。三弟受伤了,用得着!”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瞥了一眼周萍:“还不能杀这女的,可以当人质!没用了,哥儿几个玩够了再杀也不迟!”

  拎医药箱的歹徒挥手:“那快走!”

  三名歹徒隐在车厢的暗影里,迅速逃窜,两名在前,一左一右挟持着周萍,那名受伤的一瘸一拐跟随在后。

  车厢里已是一片狼藉,“小黄浦”被子一掀,右手捂着左肩站了起来。他发现了歹徒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目光接着落在长方形木箱上。他捡起匕首,撬木箱上的锁。匕首断了,他扔掉匕首,略微想了一下,将木箱拖到车门那儿,推下去,接着自己也跳下去。他从地上捡起大卵石,将木箱上的锁砸掉,打开木箱,里边是两支冲锋枪和子弹。他取出一支枪,迅速压上子弹夹,站了起来。

  “小黄浦”拿着枪,底气也足了,他无畏地四处张望,很快就发现了三名歹徒。他们由于挟持着周萍并且有一名受了伤,并没逃窜多远。挟持周萍的两名歹徒中的一个依然挟持着周萍,而另一名歹徒背起了受伤的歹徒。

  “小黄浦”猛追过去,大声喊:“站住!再不站住开枪啦!”

  两名歹徒猛然站住了。

  受伤的歹徒:“大哥,别带着那女的了,宰了她!”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哪儿来的枪,别听他瞎咋呼!”

  于是两名歹徒接着向前跑去。

  火车头里,袁师傅正和司机对火吸烟。

  袁师傅:“我好像听到有人喊‘站住、开枪’……”

  司机:“不是好像,我也听到了。”

  没等他们说完,一串枪声从外面传来。

  袁师傅:“不好,别是那几名兵团的知青遇上情况了!”他将手里的烟丢在地上,拎着大铁锨,司机握着把榔头,二人跳下车头,朝传来枪声的方向跑去。

  小站值班室里,一名铁路公安人员和两名铁路员工正打扑克,听到枪声,也愣了一下,接着,他们扔了扑克冲出值班室。

  站在小杂货铺门外的赵天亮和黄伟也听到了从车站方向传来的枪声,二人转身拔腿就往枪声的方向跑。

  戈壁滩上,两名歹徒听到枪声已经站住了。受伤的歹徒从他同伙的背上滑下来,拽着同伙的胳膊站着。被叫作“大哥”的歹徒,仍将刀压在周萍的脖子上。

  拎着医药箱的歹徒:“那小子命怎么那么大?我一连扎了他五六刀啊!”

  受伤的歹徒:“看来,是老天爷非让咱们今天夜里栽在这儿。”

  他们呆呆地望着“小黄浦”持枪跑过来。

  “小黄浦”跑到距离他们几步远处站住,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放了她。书包你们可以拿走,里边有几百元钱。”

  三名歹徒犹豫起来。

  “小黄浦”:“放了她,我也放你们走,决不朝你们背后开枪。”

  三名歹徒互相看看,依旧不信“小黄浦”的话。

  “小黄浦”恳求地:“她……她是我妻子,而且,她怀孕了。你们不就是为了钱吗?那又何必非伤害她呢?就算我求你们行行好,日后还能见到的话,我不但不记恨你们,还要谢你们。”

  匕首从周萍颈上垂了下来。周萍趁机挣脱歹徒的束缚。她反身夺书包,书包却被歹徒紧紧地抓着。她又夺医药箱,歹徒一失手,药箱被她夺了过去。

  “小黄浦”:“周萍,快过来!”

  周萍跑向“小黄浦”,闪在他身后。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忽然发出一阵狂笑,问“小黄浦”:“你刚才说的,日后还能见到我们的话,不但不记恨我们,还要谢我们,对吧?”

  “小黄浦”被对方笑得困惑,但还是以保证的语气说:“对。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对方竟将书包扔向了他:“钱也还给你们吧。对于我们,现在钱没用了!”

  周萍立刻捡起了书包。

  赵天亮:“周萍别怕,我们来了!”

  周萍和“小黄浦”的背后传来赵天亮的喊声,二人扭头看去,赵天亮、黄伟、袁师傅、司机和三名铁路工作人员,分散成扇形,向这里包围着跑过来。赵天亮手中也提着枪,其他人手中各拿可以当成武器的东西。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问“小黄浦”:“你们是什么人?能告诉我们你的姓名吗?”

  周萍小声对他说:“别告诉他们。”

  “小黄浦”犹豫一下,实话实说地:“我们都是从北大荒来的知识青年。我叫徐进步,上海人。”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问两名同伙:“听说过那么一个地方吗?”

  另外两名歹徒摇头。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徐进步,我记住你这个上海人了。看来是老天爷让我们栽在今天夜里的,所以我们恨你也没用。记住,你欠我一份人情,将来另外一个世界碰见了,你得加倍还我们。”

  “小黄浦”愣愣地听着,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

  说话间,众人已经赶到近前,将三名歹徒团团围住。

  被叫作“大哥”的歹徒对另外两名歹徒耸耸肩,苦笑道:“这情形,拼也没用了,是不是?咱哥仨发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就当是老天爷成全咱们吧,大哥先走一步,你俩互相解决吧。”他说罢,双手紧握匕首,朝心脏部位扎下去。鲜血流出来,他缓缓跪下,躺倒在地。

  那名铁路警察双手握手枪,指着另外两名歹徒,大声喝止:“不许互相残杀!”

  受伤的歹徒跪下了,镇定地:“二哥,咱们做那些事儿,早晚不得好死,快动手吧!”

  另一名歹徒就将自己的匕首给了那名受伤的歹徒,接着从被叫作“大哥”的歹徒胸口拔出匕首,抚上了“大哥”的双眼。赵天亮一下子将周萍搂在怀里,不使她看到互相杀戮的场面。

  铁路警察大声喝道:“都放下凶器!”他警告地朝天开一枪。

  在枪声中,两名相向跪着的歹徒将匕首插向对方胸口。大家看着眼前的情景,愣住了。

  这时,一边的“小黄浦”也昏倒了,幸亏被黄伟及时扶住,才没有倒下。黄伟这才发现“小黄浦”衣肩那儿,已被血湿透了一大片,自己一只手上也沾了血。

  某医院的小小的单间病房里,输液瓶在滴着药液。“小黄浦”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周萍坐在病床边。

  “小黄浦”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周萍微笑的脸。

  “小黄浦”:“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一大觉了。这是哪儿?”

  周萍:“这是铁路医院,在一个县城里。”

  “小黄浦”:“在一个县城里?怎么会在一个县城里?”

  周萍:“你忘了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了?你救了我。”

  “我还以为做了一场噩梦呢。天亮和老黄呢?”

  “他俩在县城公安局接受审问呢。”

  “审问?”

  周萍:“也不能算是审问吧,问情况,记录,按手印儿。一会儿我也得去被问。主要是因为你们带了枪支,可又没有带允许携带枪支的证明。”

  “小黄浦”:“没带证明,那天亮作为班长太失职了!最可气的是,他和黄伟离开,都不告诉我一声!多亏我命大,要不这会儿在阎王爷那儿了!”

  “他说他见你睡得那么实,不忍心弄醒你。你原谅他吧!”

  “别的事儿可以原谅,昨天夜里的事儿不能原谅!”

  “看我面子……”

  “小黄浦”:“那,得有条件。”

  周萍:“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不见得吧?”

  “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小黄浦”勾了勾手指:“俯耳过来,徐某人低声相告。”

  周萍就向他俯过耳去……

  “小黄浦”:“吻我一下,那我就原谅他。”

  周萍立刻坐正了,庄严地看着“小黄浦”,显出有点儿生气的样子。

  “小黄浦”:“这么容易做到的条件如果你都不同意的话,那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大大的面子啊!”

  他的话刚一说完,周萍已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小黄浦”:“这不能算这不能算!也太快了嘛!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吻,没有这么吻的!”

  周萍:“算!就算!有这么吻的!我得去接受审问了。”她一起身跑出了病房。

  “小黄浦”在她身后大喊:“哎,我可不能原谅赵天亮啊!”

  县城公安局的一间审讯室里,只剩下赵天亮和黄伟二人了。

  黄伟责备赵天亮:“你怎么能连携枪证明都忘了带了?”

  赵天亮:“指导员和连长是叮嘱我千万到团部去领的,可沈力的情况,搞得我那几天六神无主的。”

  黄伟:“说送给人家袁师傅和司机两条烟,结果也没送成。临分手时,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赵天亮:“我也是啊!只有回去经过哈尔滨时,对张靖严他老父亲多多表示感谢了!”

  黄伟:“人家调团里去了,早就不是咱们排长,也早就不是咱们七连的人了。可凡是咱们七连知青的事,只要求到人家头上了,人家哪一次都尽心尽意地帮忙。”

  “是啊,最近我常想,大概,因为生活里有好人,人才不愿死吧?舍不得永远离开好人啊。比如我就是这样。沈力的事,给了我一种教育。”

  “什么教育?”

  赵天亮:“也可以说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吧,不论遇到多么不好的事,第一不疯,第二决不自杀。因为我总体上来说是幸运的,我疯了,或者自杀了,是会使对我好的好人们难过的。一个人生总体上幸运的人,尤其不可以活得太娇气,对不对?”

  黄伟:“对。只纠正你一点——张靖严,他不仅仅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人。”

  赵天亮有些不解地看着黄伟。

  黄伟:“靖严他父亲,曾经是全国铁路系统的劳模、群英会代表,和刘少奇握过手、合过影的。‘文革’一开始,造反派逼他写大字报,批判刘少奇。他成心喝醉了酒,把一个造反派头头揍了一顿,结果他自己也被关押了半年,也就没人逼他写那种大字报了。你当年擅自离开连队,跑陕北去看你哥,靖严却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咱们在黑龙江边上的那些做法,后来鹿场有人写揭发信了,也是他暗中替咱们左撑右挡。否则咱们不但不会受表彰,人人档案里还肯定被记一大过。他那么做,不是‘好人’两个字能解释得了的……”

  没等黄伟说完,赵天亮突然打断他:“有人来了,快别说了!”

  走廊里一阵脚步声后,门开了,一名公安人员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对他俩说:“你们俩,跟我来一下。”

  赵天亮和黄伟跟在那名公安人员身后,走进一个挂有“物证室”牌子的房间。房间里已有另一名公安人员,桌上展放着“小黄浦”被刀划破了多处地方的被子。

  那另一名公安人员指着被子问:“这是你们那位受伤的同志的被子,对不对?”

  赵天亮和黄伟点头。

  公安人员:“这被子有问题。”

  黄伟:“被子会有什么问题?”

  公安人员:“我们认为有问题,那就肯定有问题。所以要当着你俩的面撕开看看。”

  赵天亮:“被罩撕破了,我们战友一路上再盖什么啊?”

  公安人员:“都划成这样了,换床新的吧。”他说罢,便将被罩撕开,扯下,扔在地上。桌上只剩下一堆手工制作的、一块块棉花做成的棉絮。

  两名公安人员一个站在桌子这边,一个站在桌子那边,研究天外坠物似的看着棉絮。一名公安人员从棉絮的一角,轻轻将棉絮揭分为新旧两片。

  赵天亮、黄伟和两名公安人员顿时都瞪大了眼睛——在底下那半层旧棉絮上,横成行竖成列,紧紧密密地别满了毛主席像章,最大的竟有小盘子那么大!

  一名公安人员惊叹地:“可以防弹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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