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三十三章
一间窗明几净、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并排摆着两张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刚换过的床单和被罩。黄伟和周萍坐在一张床上,赵天亮坐在另一张床上。
周萍:“从来也没敢想,有一天我这个资本家的女儿,会住在公安局的招待所里,而且住的还是单间,还受到热情尊敬的对待。”
黄伟:“你享受的是干部待遇。在公安系统,一般县级的副局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住单间。在部队,是团以上干部,在地方,是处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住单间。天亮,是这样吧?”
赵天亮:“这要是接连住几天,咱们的车票钱不是白省下了?”
周萍:“那咱们别住了,接着往前赶路吧。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小黄浦’的伤是轻伤,他只不过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以后几天里,每天服消炎药和镇定药就行。”
黄伟:“亏他还是男的,还不如你。看你,现在不是跟没经历过那么一件事儿似的嘛!”
周萍:“不许这么说他,他昨天夜里很英勇。我已经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你们两个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离开车厢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而且就让车厢门那么半开着。”
赵天亮愧疚地:“应该反省的是我,不关老黄的事儿。我急着买到两条烟,好向袁师傅和司机表达谢意,怎么也想不到会出那样的事。多亏毛主席像章保护了‘小黄浦’,否则,被捅了那么多刀,必死无疑。那咱们现在,也就都只有痛哭流涕的份儿了。”
黄伟:“是啊,想想都后怕。也不能说完全不关我的事儿,买两条烟谢谢袁师傅和司机,是我提出的想法。但已经那时候了还非去买,也确实太急了点儿。我没反对,是因为有私心杂念。我当时睡不着,正好趁机溜达溜达……”
他们正说着,门忽然开了,一位穿警服的维吾尔族姑娘端着托盘进入,托盘上放着切开的西瓜和哈密瓜。
屋里的三人见状立刻站起来,维吾尔族姑娘微笑着说:“请坐吧,请坐吧。我们领导嘱咐,一定要请你们尝尝我们新疆的瓜。我们领导还嘱咐,要尽量让你们吃好、睡好。总而言之,就是要让你们在我们这儿住好。”
黄伟馋涎欲滴地看着红黄两种瓜,直咽口水:“新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西瓜?”
维吾尔族姑娘:“在我们这儿,西瓜、哈密瓜收获以后,大的、好的要存放在窖里,一直可以吃到春节以后呢!”
赵天亮问:“你们这儿每张床铺多少钱啊?”
“你们住的这种只有两张床的房间是比较贵的,可能每张床住一夜要五六元钱吧!”
赵天亮:“请你跟你们领导说说,我们希望尽快允许我们离开。这么高规格的房间,我们是没有资格住的。拿回住宿费收据去,我们连队的会计是会大吃一惊的,根本不敢违犯财务规定给我们报销。”
维吾尔族姑娘笑了:“放心,一分钱都不收你们的。因为你们是我们的贵客,而且是英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我们新疆名气是很大的!但是我刚刚知道还有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长到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见到从咱们中国最北边来的小伙子和姑娘。能为你们服务,我觉得很开心!”
黄伟:“你是维吾尔族姑娘对吧?”
维吾尔族姑娘点点头。
黄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位维吾尔族姑娘,我也很开心。你很漂亮!”
维吾尔族姑娘指着周萍说:“她更漂亮。”
周萍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天亮:“其实我们不能算是真正的东北人。我是北京知青,他是哈尔滨知青,她是上海知青。”
维吾尔族姑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上海姑娘可多了!我们不少维吾尔族的小伙子,都愿意娶一位上海姑娘为妻,认为她们性格温柔。”
周萍:“那你们维吾尔族姑娘不生他们的气吗?”
维吾尔族姑娘:“不生气。我们维吾尔族姑娘也不一定非得嫁给维吾尔族小伙子呀!我不打扰你们了。中午,我们领导要陪你们吃饭。”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黄伟把她叫住:“等等!能不能,替我买一个笔记本儿?”
“没问题!”
维吾尔族姑娘刚一走出去,三个人立刻围向托盘,拿起西瓜、哈密瓜,吃得啧啧有声。
一辆中型轿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车内不仅坐着赵天亮等四人,还坐着尹排长。尹排长看上去清瘦了许多,面容倦怠。
黄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道:
我们只在那个县的公安招待所住了两天。是为了等团里派人亲自给我们带来允许携带枪支的证明。那两天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几乎是终生难忘的。因为此前,我们谁也没住过每天五六元钱一张床的招待所,那对我们实在是太高级的待遇了。我们也从没受到过那么热情周到的服务。所以周萍一高兴就唱《新疆是个好地方》。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团里派来的人竟是尹排长。一见到尹排长,我们四个人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为了不使他看出我们是多么因他而难过,偶尔我们也装出笑脸,或讲几句笑话。
……
天快黑了。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赵天亮他们赶拢几百只一大群的细毛羊远远地走来。
赵天亮大声地:“排长,咱们没走错方向吧?”
尹排长也大声地:“没错,只不过雪太大,把路面盖住了。注意别丢了羊!”
“小黄浦”焦急地向前张望:“怎么还看不到什么村子的影儿啊?”
黄伟:“那就是离着还远啊。眼睛都睁大点啊,天一黑可就容易丢羊了!”
有几只羊懒得往前走了,雪厚得几乎没羊腿了。周萍双手握住羊角,一只只将它们从深雪中拖出,推向前去。一头大公羊扭着脑袋一顶,将气喘吁吁的周萍顶倒在地。周萍索性坐在地上,懒得起来。
赵天亮走过来,把她拉了起来:“后悔来了吧?”
周萍:“才没呢!和你在一起,不带后悔的!”
几名骑者的身影和几条狗迎着他们而来。
黄伟将此刻的所见所闻都记录在了本子里: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像选模范一样,为我们挑选的每一只羊都是健壮优良的。他们还为我们制定了详细的返程路线。羊群不可以像货物一样塞满闷罐车厢,然后将门用铁丝一拧,一直运往北大荒。它们必须经常下车,在地上走走跑跑,否则它们会中途集体病倒。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替我们想得很周到,当我们不得不赶着羊群前行时,在什么地方住宿、吃饭,他们都预先替我们安排好了……
几名骑者和几条狗与赵天亮他们会合了。是几名维吾尔族汉子。他们跳下马,与赵天亮他们或握手,或拥抱。
雪依然下着。有了接应,尤其是有了几条狗,羊群行进的速度加快了。
天黑时分,双方的人将羊群赶入了一个小小的村子。在村口,有打着灯笼的孩子和拿着手电筒的女人迎接。羊群被赶入预先腾空的、有一部分棚盖的羊圈。
赵天亮等五人已围着桌子坐于炕上。一位头戴瓜皮帽的白须维吾尔族老人坐在他们中间。老人对面是老人的儿子,接应赵天亮他们的维吾尔族汉子之一。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桌丰盛的维吾尔族饭食。
老人低声对儿子说了几句维吾尔语,之后端起了盛奶子酒的碗。
老人的儿子笑着对赵天亮他们说:“我们这个村是一个维吾尔族村,我老父亲汉语说得不好,他让我代表我们全家和全村,欢迎你们这几位远方的客人。让我们干了这一碗吧!”
赵天亮低声问尹排长:“排长,你能行吧?”
尹排长双手端起碗,豪爽地:“行,没问题。主人这么盛情款待我们,当然要干!”
黄伟也端起碗:“为了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友谊!”
于是几只碗碰在一起,大家各自一饮而尽。
老人做着手势说:“请、请……”
赵天亮他们便不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正吃着,一名十四五岁的维吾尔族少女进了屋,向赵天亮们行维吾尔族鞠躬礼。维吾尔族汉子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按照我们维吾尔族的习惯,家里来了远方的客人,是要有家人献歌的。我的女儿想为你们唱一首歌。我女儿唱的是,‘我的歌喉虽然不够嘹亮,但是我的情谊是真的,我把我的真情献给远方来的客人;我的舞姿虽然不够优美,但是我们的家是温暖的,我用我家的温暖,消除你们路上的疲劳……’”
少女用维吾尔语唱了起来,边唱边舞。
一曲歌罢,尹排长为自己倒满一碗酒,端举着对维吾尔族老人说:“老人家,你们对我们的情谊,把我们的心都装满了,你们的家确实是温暖的,我们已经不觉得多么疲劳了。我代表他们几个,用这碗酒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维吾尔族汉子向他的老父亲用维吾尔语解说。老人家高兴了,也将自己的碗里斟满了酒,并说:“你们像祝福毛主席一样祝福我,太谢谢你们了。”
这时维吾尔族汉子已为赵天亮们斟满了酒,于是大家都举起了碗。几只碗又碰在一起,大家又各自一饮而尽。
赵天亮他们已经睡在炕上了,赵天亮与尹排长紧挨着,他俩的旁边是黄伟和“小黄浦”,“小黄浦”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门上方有小窗,小窗透亮着外间的灯光,屋里半明半暗。
赵天亮推推尹排长,小声说:“排长,没事儿吧?”
尹排长:“什么意思?”
“我怕你喝酒了,胃里不舒服。”
尹排长:“没事儿,喝得挺高兴。我是咱们中年龄最大的,主人那么热情,我如果喝得不实在点儿,那多不带劲。”
“我不明白。”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
“在连里的时候,指导员跟我讲了你的情况,为什么又偏偏派你来?七连没人了吗?”
尹排长反问:“你对他们几个讲了没有?”
“还……没讲……”
尹排长:“千万别讲。起码这一路先别讲。一讲,那还不影响咱们这一路的情绪?你怪不得连里,是我自己再三要求来的。”
赵天亮:“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凭什么你想明白的事儿,别人就一定得让你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别说了,睡觉!”
赵天亮:“只怕你不说个明白,我今天晚上是睡不着了。”他睁大双眼看尹排长。
尹排长与赵天亮脸对脸地问:“真睡不着,还是假睡不着?”
“真睡不着。”
尹排长:“我是为每天八角钱的补助才坚持要来的。自从我生病以后,往家里寄钱寄得少了。我家日子过得穷,以前我每月往家寄那十几块钱,家里挺指靠的。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以后家里根本指靠不上了。因为生病,我这边的小家欠了不少债。债我是还得差不多了,我决不能自己死了以后,给老婆留下一屁股债。而且我还曾答应我弟,一定给他买辆自行车。哥哥答应弟弟的事,生前要尽量做到。他今年十八了,虽然我家在农村,但他希望有辆自行车的想法也不算过分,是吧?他和我老爸老妈还不知道我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呢,希望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帮我弟圆了他那个梦。我写信告诉他,一辆新自行车,我肯定是不能帮他买上了。他回信说,哥,能帮我买辆旧自行车也行啊。在我们那儿的集上,一辆最便宜的旧自行车,才三十几元。我这一趟差坚持下来,再添几个钱,那就够给我弟买辆旧自行车了。明白了?”
赵天亮低声地:“明白了。”
尹排长:“能睡着了?”
“能睡着了。”赵天亮扯被角盖住了脸。
尹排长却仰躺着了,说:“不许告诉他们三个啊,怎么也得给我这排长留点面子不是?”
“我不告诉他们。”赵天亮一翻身,背对着尹排长,“排长,你也睡吧。”说着,他便用被子蒙上了头。
躺在尹排长旁边的黄伟微闭双眼,脸上清清楚楚淌下一行泪。
另一个房间的小火炕上,周萍和那维吾尔族少女已都在梦乡之中。
睡梦中的周萍笑了。她梦到自己和赵天亮又回到了黑龙江畔,站在那木房子前。那正是夏季,木阶两边的扫帚梅开着,喇叭花也开着。
梦中的赵天亮笑着对她说:“它真的成了我们的家了,团里将它批给我了!”
周萍的脸顿时也笑成了一朵花,她兴奋地扑到赵天亮身上,双臂揽着他脖子,吊在他怀里。赵天亮将她横抱胸前,绕到了木房子一侧。在为“乌云”搭的临时马棚里,拴着一头老黄牛,在悠闲地吃草。
赵天亮在她耳边说:“它也是我们的!”
周萍微笑道:“我们太幸福了!”
“以后会更幸福。”
二人深深地亲吻着……
第二天早晨,赵天亮、黄伟和周萍将羊只从圈里赶出来。尹排长与维吾尔族父子拥抱告别。“小黄浦”将一个手绢包悄悄塞给维吾尔族少女。
维吾尔族少女好奇地问:“什么?”
“小黄浦”:“我们的谢意。等我们走了再打开看。”
“我不能收你们的东西,爸爸和爷爷会训我的。”
“你放心,绝对不会的。”
赵天亮他们又赶着羊群行进在路上了。
周萍大声问“小黄浦”:“徐进步,你给那维吾尔族少女的是什么呀?”
“小黄浦”:“还能有什么可给的?毛主席像章呗!”
黄伟:“怎么变得主动大方了?”
“小黄浦”:“舍不得也应该奉献啊!吃了喝了住了,搅扰了人家一番,只说几句谢谢就走了,不像话吧?”
赵天亮:“做得对。你这一路表现特好,回到连队我要让连里表扬你!”
“小黄浦”:“你班长不能现在就表扬我几句啊?”
赵天亮:“我的表扬不是太没分量了嘛!”他说着,忽然发现尹排长一手拄赶羊铲,一手顶着胃部。
黄伟、“小黄浦”和周萍也看见了,大家望着尹排长都愣住了。
尹排长勉强一笑,说:“岔气儿了。别赶闷路嘛,谁唱支歌呀?”
谁也没唱,都仍愣愣地看他。
尹排长:“那我可献丑,自己唱了啊。我唱一段秦腔给你们听!”
尹排长勉强地笑了笑,高声唱了几句秦腔。
一列货车停在某小站里,三节闷罐车厢的门敞开着,门边都搭着踏板。赵天亮他们分头将羊只往车厢里赶。羊们并不情愿上踏板,于是有人站在踏板上,抓住羊角往上拖,或推着羊屁股硬将羊推入车厢里。终于,所有的羊只都被弄入车厢了,赵天亮和黄伟将两节车厢的车门拉严,用粗铁丝拧上。
一名铁路信号工吹着哨子,手持小绿旗从列车最后边走过来,看着满脸是汗的赵天亮他们说:“你们的行动还真够快的!”
尹排长:“说好了二十分钟内完事儿的嘛,说到就得做到。”
信号工:“不是我这人不好说话,开车时间不能随便耽误的。你们也都赶紧上车吧,车马上要开了”他说着,吹着哨,挥着小绿旗走了。
赵天亮他们相帮着都上了第三节闷罐车。这一节车厢里羊只不多,挤在一起,只占了车厢的一半地方,另一半地方放着他们的行李捆和东西。他们靠在各自的行李捆上,互相传递着毛巾擦汗。
列车行驶在新疆大地的雪原上,有一名骑者的身影在追赶列车。
赵天亮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开了,褥子已经铺在地上。行李绳在车厢内来回拉了几道,来挡住乱窜的羊。
大家都不说话,看起来是都有些累了。也许还都在担心,下一段路途中会不会出现什么困难。
尹排长对赵天亮说:“一班长,门敞一会儿吧!”
“小黄浦”:“就是。要不羊臊味儿太大了,我宁肯冷点儿。”
赵天亮:“听你们的。只是都要小心点儿,千万别掉下去一个!”他推开了车门。
“快看!”周萍忽然指着车厢外大喊。大家向车厢外望去,但见马头一闪,转眼又被列车抛在了后边。
赵天亮:“肯定是维吾尔族老乡在追赶咱们的车!”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将门又推开了一些。外面催马追赶这一节车厢的,果然是那维吾尔族汉子。他一手握长竿,一手高举着医药箱给车厢里的人看。
赵天亮回头狠瞪周萍:“你怎么搞的!自己负责什么东西都忘了?!”
周萍低下了头:“我……对不起……”
维吾尔族汉子已将医药箱的拎带绕在长竿上,催马与车厢并驰,试图用长竿将医药箱递送到车厢里。
赵天亮一手扳着门框,向外伸出另一只手臂。
尹排长连忙阻止:“太危险了!别那样,宁肯不要了!”
赵天亮没理他的话。
尹排长、黄伟和“小黄浦”立刻都站了起来,但是看着维吾尔族汉子在外边一心想递送成功,赵天亮也一心想接到手中,制止不是,帮又不知如何帮,都有点儿不知怎样才好。
倒是周萍反应够快,赶紧从自己被子底下拿出行李绳递给尹排长。尹排长迅速用行李绳将赵天亮的腰一拦,四人分别拽住了绳子两端。
维吾尔族汉子再一次催马靠近车厢,再一次用长竿递送。赵天亮终于抓住了医药箱,但也将维吾尔族汉子的长竿拽脱手了,大家都倒在车厢里,也眼见维吾尔族汉子跌下马去。
等大家站起,见维吾尔族汉子已站在原地向列车招手,看上去并没摔伤。
“小黄浦”将长竿也顺到了车厢里,并说:“得,还让人家搭上了一根竿子。”
黄伟将车门又关上了一些。
尹排长坐下,用拳顶着胃部,皱着眉,看着赵天亮说:“我都说宁肯不要了,你还偏不听!都给我记住,人比任何东西都宝贵,以后谁也不许再干那么危险的事儿!为一个医药箱,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值得吗?”
赵天亮:“别讲这些大道理!人家都骑着马追来了,我能冲人家喊‘不要了’吗?”他瞪着周萍又说,“不管我和对方谁出了闪失都怨你!真想扇你一耳光,你添多大麻烦你!”
周萍眼中涌出了泪水,呆望赵天亮,忽然将双膝一拢,将脸埋了下去。
尹排长受到顶撞,默默卷一支烟。
“小黄浦”:“你别对周萍大喊大叫行不行?她不是小孩子!觉得我们上海姑娘好欺负啊!”
赵天亮猛一转身:“你给我住嘴!我是为你考虑!没了医药箱,你一路都没法换药!”
“小黄浦”把头一扭,气闷地坐下,不吭声了。
黄伟劝赵天亮:“班长,你对我们谁发脾气都无所谓,但是你刚才顶撞排长我可看不过去!排长不该那么提醒大家吗?如果你再对排长那样,可别怪连我也对你急。”
赵天亮意识到自己不对了,也坐下去不吭声了。
车厢剧烈地一晃,尹排长的烟没卷成,烟丝全掉了。赵天亮掏出烟包,向尹排长丢去一支烟。尹排长捡起,头也不抬地扔还给赵天亮,重新卷。
赵天亮尴尬地捡起烟,叼在自己嘴上,正准备划火柴吸着。黄伟又说:“我提议,为了安全,还是谁也不要在车厢里吸烟为好!”
赵天亮白了黄伟一眼,将烟从嘴角拿下,塞入烟盒。
尹排长:“我赞成你的提议,但我做不到,我只能确保安全!”他起身坐到了门那儿,吸着卷好的烟。
黄伟:“那,排长例外,咱们三个互相监督。”
“小黄浦”:“我才吸过几次烟。我做到不难,你俩互相监督吧。”
黄伟:“可也是。”
又一阵沉默中,周萍枕着被子躺下了。
黄伟:“我卡住了,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尹排长向他转过了脸:“哦?乱吃什么了?”
黄伟:“我是说我正在写的小说,写到了我自己,却不知该怎么往下写了。”
尹排长不感兴趣地又将目光望向外边。
“小黄浦”:“说来听听。”
黄伟读道:
最近几天我一直在思考毛主席的一段语录,就是那一段——“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失败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是历史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唯心主义。”可是我想,哪一个阶级最终能消除自己国家贫穷落后的现象,哪一个阶级才值得为自己夺权斗争的胜利而骄傲。否则,那种胜利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呢?我想把这种疑惑写进我的小说里,可又不知我疑惑得有没有道理。
赵天亮和“小黄浦”不由得互相看着。尹排长又一次将脸转向黄伟,表情极为严肃。周萍也缓缓坐了起来。
“小黄浦”警告地:“我看,你的思想离反动不远了!”
尹排长对黄伟说:“把你写了的,给我看看。”
黄伟从书包里掏出新旧两本笔记本,走到尹排长身旁,坐下,双手恭敬地呈递:“只带在身边这么两部分,另外几本,在连队里。我写得很有信心……”
尹排长接过去,竟看也不看就扔到车外去了。
黄伟惊呆了。赵天亮、“小黄浦”、周萍也惊呆了。
尹排长训斥地:“你的思想不是离反动不远了,而是已经很反动了!如果你的话不是对我们几个说的,是对别人说的,并且还被打了密报,那有你的好吗?你以为你是谁啊,连毛主席的话你都敢质疑,你不是狗胆包天了吗?!”
黄伟终于反应过来,后悔莫及。他生气地:“可……可我不是就那么说说嘛!我也没真往本上写呀!你怎么可以给我扔了呢?!”说着,黄伟如丧宝物,直用头撞车壁。
周萍起身将他拖开,小声地说:“排长是为你好……”
尹排长将烟蒂也扔出车厢外,瞪着赵天亮又说:“你听着,并且给我牢牢记住!回到连队以后,查看他那另外几本,凡是写到‘思想’两个字的,都替他撕掉!写有‘毛泽东思想’几个字的除外!胡写乱写,还想当作家!作家还剩几个不反动的?起先也许还都不反动,多数写着写着就反动了!你也想成为一个反动的人吗?沈力因为一幅画变成那样子,你想某一天也让大家替你难受啊?!”
黄伟气得语塞:“你!……你岂有此理!”
赵天亮喝止地:“老黄!”
尹排长又对赵天亮吼:“你给我记住没有?!”
“记住了!”赵天亮起身将车门拉严,“我看,咱们谁也别再说什么了,还是都在黑暗中睡上一觉吧。多睡点儿觉好。”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车厢里的一只羊咩咩叫了几声。
列车又停在那个他们遭遇到歹徒的小站。车门又打开了一半。一名之前帮助赵天亮他们捉拿过歹徒的铁路警察拎着大铁壶站在车下,壶嘴冒出热气来。他问:“怎么样?顺利吗?”
赵天亮:“挺顺利的。”
铁路警察向车厢里望了望:“这闷罐车厢,够冷的吧?还扛得住吗?”
赵天亮:“扛得住。扛不住也得硬扛啊,要不咋办呢!”
铁路警察:“快把你们水壶拿下来,我都给你们灌满开水!”
周萍见尹排长、黄伟和“小黄浦”都脸朝里躺着没动,自己将几只水壶拎在一起跳下了车。然而开水却灌不到军用壶里去。
铁路警察:“不行啊,里边今天早晨都灌满了水吧?全都冻实心儿了啊!”他对周萍说,“这样,你跟我去,我们站上旧暖瓶挺多,拿一个来用着吧!”
赵天亮:“那太不好意思了!”
铁路警察:“经历了那一晚上的事儿,你们跟我们这个小站也不是一般关系了。走吧!”
赵天亮点一下头,周萍跟随铁路警察来到小站值班室。室内无人,铁路警察指着地上一溜六七只旧暖瓶说:“那些也都刚灌满开水,我们这儿,差不多一人一只暖瓶了,你随便拎去两只吧。”
周萍感激地:“太感谢了,车开前我一定送回来。”
铁路警察:“不用谢,更不用送回来,给你们了!其实,我们还应该感谢你们呢!我们小站沾了你们的光,受到了嘉奖。尤其我本人,还获了个三等功……别拎那两只太旧的嘛,说给,怎么也得半新不旧的才给得出手啊!”
他替周萍挑选了两只暖瓶,将周萍送到门外又说:“车还有四十几分钟才开呢,也可以让你们那几位同志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嘛!”
周萍:“您进屋吧,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周萍左手一只暖瓶,右手一只暖瓶,高高兴兴地来到他们几个人当作“家”的那节车厢前,却见赵天亮等四人已都站在雪地上。黄伟背着尹排长,尹排长一手握拳,擂打黄伟的肩,赵天亮和“小黄浦”只是在一边看着,也都束手无策。周萍愣住了。
尹排长:“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我咬你耳朵了啊!”他张嘴就咬黄伟的耳朵。黄伟“哎呀”叫着,不再强背尹排长了。
尹排长一脸汗,双脚落地后,指着黄伟、赵天亮和“小黄浦”,恼怒地:“你们!……你们还当不当我是你们排长了?都敢强迫我了是不是?!”
“小黄浦”:“癌症疼起来得打止疼针!我们能眼睁睁看你疼得满脸冷汗不管吗?想轮番背你到镇上的卫生院打止疼针有什么错!”
尹排长指点着赵天亮数落:“你骗我!你不是说没告诉他俩吗?”
赵天亮:“我只对他俩说过你的病情,别的再什么都没说过!”
尹排长:“我就不去打什么止疼针!那不是白浪费那一针的钱吗!”
赵天亮:“怎么能说是浪费钱呢!我不是向你保证了,决不花你自己一分钱吗?连里如果不给报,我们谁都为你出得起!”
尹排长:“花连里的钱是浪费,花你们的钱也是浪费!当我没打过吗?止癌疼的药贵得很!这镇上的卫生院有没有还两说着!别的止疼针根本不起作用!那我为什么要折腾你们?要是打一针能让我多活一年,那再贵的针我自己也舍得打!可是不能!不能我还非打它干什么?疼,我咬紧牙关忍着就是!我也不是忍了一天两天了!你们要是还拿我当排长,不拿我当累赘,那谁也不许再强迫我!谁强迫我我跟谁急眼!”
赵天亮等三人愣愣地看着尹排长,都说不出话来。周萍这时已将两只暖瓶放到地上,她突然大叫:“都别吵了!”
四个男人的目光望向了她。
周萍:“你们……你们四个男人,怎么都变得这样了啊!”她说着,一扭身,双手捂住脸,一跺脚,哭了起来。
尹排长默默走向车门,想上到车厢里,由于力气不支,竟没上去,坐在雪地上。赵天亮和黄伟赶紧上前扶他。“小黄浦”跃上车,三人拉的拉,托的托,总算将尹排长弄上了车厢,之后黄伟也跃上了车。
赵天亮走到周萍跟前,拎起两只暖瓶,低声对周萍说:“因为医药箱的事,我不该对你发火,别往心里去。”
周萍将身子一扭,背对他。
赵天亮凑近她,又说:“尹排长的家在甘肃农村,很穷,指靠着他每月往家里寄十几元钱,他弟弟连一辆三十几元的旧自行车都没钱买。可他的病又到晚期了……昨天夜里他和我聊到这些事以后,我一夜没睡,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了。所以,我请你原谅我,理解我的坏心情。”
周萍的双手从脸上放下了,缓缓向赵天亮转过了身,看着他。
赵天亮:“我还要求你,一路上尽量找些有意思的,能使大家心情好的话题,引着聊聊。多点儿笑声,尹排长的疼也许会轻点儿。否则,看着他那么痛苦的样子,谁心情也好不了,是不是?”
周萍对他点了点头。
天黑了。车厢里,手电筒扭去了罩,倒吊在车壁上照亮。大家正在吃晚饭,他们的晚饭不过是开水泡馒头,碗边一些萝卜丝咸菜而已。
尹排长看着周萍在用小刀往碗里削馒头,突然说道:“小周……”
周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嗯?”
“你那么削冻馒头,使我联想到了我们陕甘宁三省的人都爱吃的刀削面!”
周萍又在一块小木板上切萝卜丝咸菜,一边切成细碎的丁,一边说:“是吗?如果车厢里有炉火,再有一块大大的面板,再有油盐酱醋花椒大料什么的,给你们好好做一顿刀削面有什么难的呀!”
黄伟:“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
“小黄浦”:“你还莫如说,你想有一整节车厢,专门作为你的厨房,好让你大显身手!”
周萍:“是这么想过来着!”她将切好的咸菜丁收碗里,接着用暖瓶里的开水冲。
赵天亮只是闷头吃饭,不说话。
周萍双手将一碗泡馒头端给尹排长:“就这条件,英雄无用武之地。您尝尝,也许能咽得下几口。”
尹排长接过碗,吃了一口,啧啧称赞:“不错不错。哎,小周,想不到你这资本家的女儿,还挺会弄吃的啊。以前在家做过饭吗?”
因为由他口中说出了“资本家的女儿”六个字,气氛一时凝重。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补充一句:“别生气啊小周,我可是跟你开玩笑!”
周萍:“这我生什么气呀,我本来就是资本家的女儿嘛!我从小可爱进厨房了,最崇拜的是我家老厨师,经常仔细看他的双手,心想一双能做出那么多种好饭菜的手,真是一双宝贵的手啊!可我妈妈一发现我往厨房溜就训我,按她的想法,大家闺秀的手是不应该碰锅碗瓢勺的,只应该弹钢琴啦、拉小提琴啦,或者捧一本文学名著安安静静地看。”
她见大家都在望着自己,个个听得很认真的样子,惭愧地:“我是不是等于在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呀?”她忽然举臂高呼,“打倒资产阶级!”
四个男人都笑了。
赵天亮:“你要是自己不喊,我差点儿就忍不住要喊了!”
周萍:“我们家也是有路线斗争的,真的。我妈妈希望我将来成为越剧演员,或者昆曲演员。我爸爸主张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不为我确定任何人生方向。我爸爸不但不反对我进厨房,还鼓励我向老厨师学几手。他常说,‘女人不会做饭还是女人吗?’”
“小黄浦”用四川话音说:“对头对头,这话对头!”
黄伟问她:“那,你父亲怎么评说你母亲的呢?”
周萍:“我父亲常说,他一生最失败的事情之一,就是娶了我母亲。因为只等于娶了半个女人。可我母亲反驳他说,女人太善于烹饪,渐渐地就会被男人忽视了。因为到头来,男人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是她作为女人如何,而是她做的饭菜如何了!”
尹排长放下碗,思索地:“你母亲的话也是有些道理的。比如我那口子,就不是太善于做饭做菜,我们家的情况是,她做什么,我和儿子吃什么。她怎么做,我和儿子怎么吃,从没挑剔过。所以呢,我一直关注的是,哪一阵子她胖了点儿,哪一阵子又瘦了,头发留长点儿好看,还是剪短点儿精神……”
周萍虽然在听着,可是目光一直落在碗上,那一碗她精心炮制的“美食”,尹排长没怎么吃,这让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失望。
尹排长强打精神参与话题,他用拳抵着胃又说:“我诊断出这种没法治的病以后,她心疼极了。四处淘弄偏方,还经常上山为我采药。有次她背着孩子,哭着问我——是不是我让你吃得太凑合,你才得了胃癌啊。我说,绝对不是啊,老婆,我小时候得过胃溃疡,一个农村孩子,也没好好治过。入伍后,整天吃高粱米,溃疡病又犯了多次……”
周萍忽然打断他:“排长,听说你跟排长嫂子感情可好了,给我们讲讲你们恋爱经历呗!”
尹排长摇摇头:“我们那种恋爱,有什么好讲的。从小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小学中学都是同学。我接到入伍通知后,她送我一本小小的纪念本,上边写着‘亲爱的尹洪波同学留念’。我入伍后,给她写信,也称她‘亲爱的蔡珍同学’。信来信往的,也记不得是谁先开始的了,‘同学’两个字就省略了,接着名字也省略了,只写‘亲爱的’三个字了。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也就不用什么介绍人瞎掺和了。再后来,我到了北大荒,她有天就找来了。”
黄伟:“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啊。谈恋爱找对象,又不是想当作家的人挖空心思瞎编的事儿,成心搞那么复杂干什么?”
黄伟:“话里有话!扔了我的创作,这会儿还讽刺我,那我可就非抖搂抖搂你和嫂子当年那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不可了!”
尹排长:“我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抖搂吧,如果真有,不怕你抖搂!”
黄伟:“嘴硬!敢说没有?话说咱们七连当年,只有两处可以住的地方,一处是排长他们那一批复员兵的光棍宿舍,另一处就是老连部。当年指导员还没上任,老连部左右两间屋,一间连长住,另一间……”
尹排长急了:“那事儿不许讲!那事儿太丢人!”
“小黄浦”也听出了兴趣:“哎哎哎,排长,不带这样的啊!不许讲就是压制言论自由,而压制言论自由是不对的!”
尹排长:“好好好,那也别他讲,我自己讲。这小子内心对我不满,由他的嘴一讲,肯定讲走样了!老连部另一间,我们都叫它‘鸳鸯舍’,是专为来探亲的媳妇和丈夫临时住几天的。你们排长嫂子,偏偏那一年来看我。当然了,我俩就住进了鸳鸯舍。她半夜起来,而我睡过去了。她回来的时候,进错了屋……不就这么一件事儿吗?你小子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黄伟促狭地:“进错了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上错了炕。上错了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钻错了被窝!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接下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尹排长瞪了他一眼:“没多长时间!接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
赵天亮和“小黄浦”齐声怂恿:“讲!讲!”
周萍站起,走到车门那儿,将车门拉开一道缝儿,从怀里掏出一只军用水壶,再将里边的水倒于车厢外,接着将军用水壶举在耳边晃了晃,确定里边没有冰块了,然后又往军用水壶里灌满了热水。
黄伟:“话说那天晚上,连长睡前还喝了点酒。简而言之吧,一段时间以后,排长觉得,媳妇终于又回到了自己被窝。可一搂一摸,不对了,怎么遍身毛扎扎的了!诸位可想而知,当时的尹排长,一定以为宝贝媳妇被北大荒的什么怪兽给吃掉了,而那怪兽又胸有成竹地企图对他进行迷惑。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翻身骑住‘怪兽’,同时用双手掐住了‘怪兽’脖子。但听‘怪兽’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误会,我是连长。我睡这边,你那屋睡去!’尹排长虽然听出了是连长的声音,但是更火了,心想这是什么话,你是连长,你也没权力霸占别人的老婆啊!”
星高地白,明月当空,行驶在黑夜中的列车中,响起了一阵笑声。
赵天亮和“小黄浦”笑得趴倒在车厢里。
黄伟问尹排长:“排长,我没添油加醋、篡改事实吧?”
尹排长假装生气:“还没添油加醋?我心里当时根本就不是那么想的。我跟连长是哥们儿,我理解媳妇不在身边的男人的苦衷。所以我小声对连长说,‘老张,就算我没意见,你弟妹那也不一定情愿啊!一会儿她回来了,一入被窝,如果觉出不对劲,要是大闹起来,咱俩多没面子啊!’连长就说,‘别啰唆!你再不滚那屋去,她才可能大闹起来!她进错屋,上错炕,把我当成你啦!’”
赵天亮、黄伟、“小黄浦”三人又笑得滚作一团。
“小黄浦”对黄伟道:“老黄,写到你小说里!一定要写到你小说里!要后边的版本!后边的版本更能体现出人物性格!”
尹排长也不由得笑了,自嘲地说:“那不成黄色小说了?那黄伟不成黄色作家了?”
周萍小声问他:“感觉好点儿了?”
尹排长:“好多了,不太疼了。你怎么把冰化出来的?”
“保密。”周萍一笑,转而对黄伟说,“你讲人家排长那件事,讲得绘声绘色,怎么不讲讲你自己恋爱方面的事儿?我不信你直到现在还没恋爱过。”
黄伟表情逐渐庄严,语气凝重地说:“我当然恋爱过,可是……”
赵天亮朝黄伟一指:“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讲!要不排长会对你有看法的,是不是排长?”
尹排长:“对。拿我排长和你们排长嫂子当年那么一件事儿逗大家笑了半天,却不坦白坦白自己的恋爱经过,我排长是不会答应的!”
黄伟坐正,索性说:“好,那就讲给你们听!对人讲讲,我心里也好受些。我初一的时候,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条坡度很长的街道……”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