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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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沈力听到杨一凡叫他,手拄着捅火钎子转身看着他,像从前的绅士拄“文明棍”那样。
杨一凡走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也站住,不再轻易地接近他,犹疑地打量他。沈力穿得着实齐整,不但戴了单帽,系了鞋带,连领口挂钩也钩上了,仿佛要赶赴什么庄重的场合,参与什么庄重的活动。
杨一凡:“沈力,想去哪儿?”
沈力:“河边,我打算自杀过的地方。”
杨一凡:“又胡说,你什么时候打算自杀过啊!”
沈力:“那是一个事实,拍在我记忆的胶卷上了,谁企图说服我没有发生过那样一个事实,是根本不可能的。”
杨一凡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沈力冷笑地:“还跟着我吗?”
杨一凡点头,又问:“深更半夜的,去那儿干什么啊?”
“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人和生命的关系。”
“沈力,你并不想当哲学家,对不对?”
沈力肯定地说:“对”。
杨一凡:“那咱不思考人和生命的关系行不?”
“不行。”
杨一凡极力劝说他:“行的。怎么不行呢?我就不。估计咱们全连知青都不。人一思考那种问题,会走火入魔的。原本不想当哲学家的,也变得和哲学家差不多了。哲学家那都是些怪怪的人,整天尽钻牛角尖儿想些怪怪的问题。你不想成为一个怪怪的人是不是?再说,咱们都这么年轻,都能活好几十年呢,用不着急着想和生命的关系……”
沈力朗朗地:“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念罢,转身而去,捅火钎子向前一挥一挥的,走得特有派。
杨一凡在他身后喊:“沈力,咱们回宿舍也能思考!”
沈力:“有些思考要在特定的地点!”他没回头,继续往前走了。望着沈力的背影渐去渐远,杨一凡回头朝宿舍看一眼,有几分不得已地又朝沈力追去。
河边,沈力用捅火钎子拨着野草,从容不迫走在前;杨一凡跟在后,仍与之保持两三步远的距离。沈力突然站住,猛转身,向前跨一大步,一手后举,另一只手中的铁钎子直指杨一凡。
杨一凡猛地站住,盯着捅火钎子尖端。月光下,捅火钎子的尖端闪亮。沈力表演西式击剑法似的,一步接一步跨向杨一凡;而杨一凡一步接一步后退。
杨一凡脚下一绊,坐倒在地。沈力上前一步,捅火钎子的尖端直指杨一凡颈窝。杨一凡惊恐地瞪着沈力说不出话。
沈力指着杨一凡:“你说,这捅火钎子,能取人性命吗?”
杨一凡点头,小声地:“能。”
沈力脸上显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怕不怕?”
“怕。”
“怕你还非跟着我!”
“对。怕也非跟着你不可。反正今天夜里我豁出去了,你走哪儿,我跟哪儿。你就是走向地狱,我也跟向地狱。”
沈力呆愣片刻,收回捅火钎子,拉起杨一凡:“一凡,你这是何苦嘛!”
杨一凡脸上已淌下泪来,说:“咱俩不但都是北京知青,而且两家住在同一条街上,从小在一起玩儿,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你家是我家,我家是你家。你的爸妈就像是我的父母,我的爸妈就像是你的父母。如果我半夜三更地不睡觉,梦游似的往河边走,你跟不跟着?!”
沈力:“那,我也得跟着。你流泪了?为什么?”
杨一凡:“因为你刚才那么对待我!”
沈力窘道:“我……我那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嘛。”
“有你那么闹着玩儿的吗?!”
“生气了?怎么才能使你消气?扇我一个大嘴巴子?”
杨一凡:“扇你就扇你!”话音一落,居然真的扇了沈力一记耳光。
沈力一手捂脸,瞪着杨一凡。杨一凡有些后悔,也有些怯惧,防范地后退,嘟哝:“你让我扇你的……”
“消气了?”
杨一凡点头。
沈力笑了。
杨一凡:“你把捅火钎子带出来干什么?”
沈力:“你忘了?方大姐、尹排长、连长指导员,还有许多老战士和老职工,他们都提醒过咱们,夜里出门一定要带把镰刀。咱们班一人一把镰刀,也不知都哪儿去了,所以我就只有随身带着捅火钎子喽,以防万一嘛!”
杨一凡伸出一只手:“给我。”
沈力孩子似的将捅火钎子往身后一背:“不给。”
杨一凡强硬地:“给我!”
沈力:“我拿着它,是为了保护自己。你非跟着我不可,那我就有责任也保护你。你要,你也能负起保护咱俩的责任吗?”
“比你能!”
“好大的口气。”
“你不给,我可要夺了!”
沈力犹豫一下,不情愿地将捅火钎子伸向杨一凡:“那,给你吧。你这家伙小心眼儿,不给你又生气。”
杨一凡并不马上接:“你有点儿起码的常识没有?现在这东西是武器,有你这么向朋友递武器的吗?”
沈力只得将捅火钎子前后调了一下,自己握着尖端,将手柄那一端递向杨一凡。杨一凡这才接过了捅火钎子。
沈力:“那么,你想不跟着我也不行了,因为你负有保护我的责任了。”
杨一凡:“放心吧,前边带路。”
齐勇给马加完夜料,就回到了一班宿舍。他沿着炕沿走,低头看每一个人的脸。他发现沈力和杨一凡的被窝空着,不安起来,又逐个将每个人的脸细看一番。“小黄浦”在趴着睡,齐勇在他身边蹲下,一手拎他头发,一手托他下巴,见不是沈力,一松双手,“小黄浦”的脸又歪伏在枕上。
齐勇几步跨到门口,拉亮了灯,大声地:“起来!起来!全都起来!”
睡在被窝里的人都没什么反应。
齐勇一掀赵天亮的被子,连推带晃,终于弄醒了赵天亮。
齐勇:“还睡得这么死!沈力不在被窝里!杨一凡也不在被窝里!他俩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估计你是一概不知!你这个班长太失职了!”
赵天亮一下子坐了起来,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我从没睡得这么死过。”
齐勇又把其他人也都叫醒,恼怒地:“沈力呢?你们都他妈怎么值的班?!”
大家匆忙穿好衣服,出去寻找。
而这时,沈力和杨一凡正一前一后地沿着河边走。沈力突然站住,望着对岸。对岸有块大石头,那正是几天前沈力企图自杀的地方。
杨一凡也站住了,也望着那块大石头,问:“难道你还打算过去吗?”
沈力扭头看杨一凡一眼,蹲下了。杨一凡将捅火钎子往地上一插,也蹲下了。
沈力问杨一凡:“我要是过去,你也过去?”
杨一凡坚决地:“对!”
“我要是连衣服都不脱呢?”
“我也连衣服都不脱。”
“那半个小时以后,咱俩就会冻得说不出话来的。”
“肯定是那样。”
沈力扭头看他,不解地问:“我那样,自有我的理由。你那样,为什么?”
杨一凡也扭头看沈力,平静地说:“你把班里战友折腾了个遍,就是还没太折腾我。今天夜里我奉陪到底,任你折腾个够,否则显得不公平。你连我也折腾过了,我在大家面前就不惭愧了。”
沈力:“惭愧?惭愧什么?”
杨一凡:“你明知故问!要疯,你小子就干脆疯得大发点儿!那也算你沈力发了慈悲了,那连里就会捆绑着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哥儿几个也算解脱了,不再被你折腾了!明白吗?”
沈力被他这么一说,有些吃惊:“想不到你这么说。”
“也该有人对你这么说了!”
沈力不再看着杨一凡,坐下了,又呆望着那块大石头。杨一凡也坐下了,也呆望着那块大石头。
沉默了一会儿,沈力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全班的哥们儿。”
杨一凡不禁又扭头看他,想要判断他的话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
沈力:“我知道,过去的几天里,全班都在陪我吃药。我吃的肯定是镇定啊、安眠啊之类的药,你们吃的是什么药我就不清楚了。什么药?”
杨一凡:“起先是维生素,后来是酵母片、小苏打。卫生所没那么多维生素给我们吃。”
沈力:“也太难为你们了,太难为连里了。可你招了,不等于出卖了他们哥儿几个了吗?”
杨一凡:“招什么招?你审我呢?我是精神正常的人,你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你有资格审我吗?不错,是等于出卖!但我的出发点是良好的,我认为你的情况并不严重,在你比较清醒的时候,应该有人告诉你一些真相,应该有人对你说一些可以说的话!而我,正应该是那样一个人!”
沈力:“我也认为,我的情况并不严重。自从我在这里想自杀那天以后,我觉得河对面那块大石头,就好像压在我的背上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大脑,我的心,也好像变成石质的了,没法思想。对自己,对他人,好像没了什么感情。今天夜里,我来到这儿,是要对那块大石头发誓。既然你陪我来了,那么我也要对你发誓,我永远也不会起自杀的念头了!我要向我父亲学习,否则我不配是他的儿子。”
杨一凡:“对。你是应该向你父亲学习。下乡前,你跟我讲过你父亲的事,每次被造反派押出家门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将半截小木梳、一个针线包、几颗扣子藏在身上。挨斗以后,找个有水的地方,把造反派涂在他脸上的墨汁洗干净,把被揪乱的头发梳梳好,把被扯掉的扣子补上一颗。一边那么做,还一边哼歌,或者一边吹口哨,为的是平复自己的心情,使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受尽凌辱的样子,为的是进家门的时候,不把自己经受作践的痕迹也带回家里去。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俩一块儿发现了你父亲正那么做着,你一转身跑了,我陪着你跑到了一间公共厕所里,你大哭一场,我陪着你哭。记不记得?”
“记得。咱俩进的是女厕所,让几名街道妇女堵在厕所里,当成小流氓给臭骂了一通。”
二人相视一笑。
杨一凡:“咱俩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沈力:“你说了好些劝我的话,提示一下。”
杨一凡:“其中一句,使你特别感动。”
“想起来了。你说——从今以后,我父亲在你心目中是一个极其可敬的男人了……”
“对。我指的就是那句话。那是我的心里话。那天以后,我再到你家去,见了你父亲,叫他叔叔叫得更有感情了,你承认不?”
沈力:“承认。”
杨一凡:“而且,你父亲改变了我对某些人、某些事的看法。就是某些被别人批来斗去、扣上种种罪名,有人企图使他们尊严扫地、身败名裂的人,当他们的命运不论多么悲惨,却还是能够镇定面对的时候,我不认为他们是什么牛鬼蛇神,反而认为他们是些品质优上的人了。‘批倒批臭’这话,在我这儿恰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于是我心里就常想,一个把那样一些人不当人的时代,一场把那样一些人不当人的运动,配是革命的时代吗?配是革命的运动吗?”
“一凡,刚才那些话,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说!答应我!”沈力表情严肃地抓住了杨一凡的双肩。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放开我,我还有话,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
沈力乖乖地垂下了手。
杨一凡:“可你是怎么回事?你算什么玩意儿?别怪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沈力:“你坐着说话呢。”
杨一凡站了起来,激动地:“你不就在考场上挨了一顿打吗?你也不想一想,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因为那幅画。”
杨一凡:“那是一方面的原因。仅仅因为那幅画打你的人,你应该原谅他们。你是画家的儿子,他们都不是。你认为你画的是美,画美是艺术行为,他们认为你画的是丑,那么画是可耻行为,是道德败坏的证明。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有些打你的人,一面对考卷就发蒙了,头脑里一盆糨糊!同是知青,他们其实是谈不上有什么知识的青年!比起老高三、老高二知青来,他们只比文盲强那么一丁点儿!所以他们虽然有幸坐在考场上了,内心里却自卑得要命。自卑有时候产生愤怒,你成了他们的出气筒。他们也怪可悲的嘛!如果你能想通这两点,你还值得因为那天考场上的事儿变得神经兮兮的吗?”
杨一凡说话时,沈力一直仰脸看着他,像学生看着对自己进行辅导的导师。他折服地对杨一凡说:“幸亏你跟来了,要不,就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望着那块大石头,恐怕想来想去,有些事儿还是想不透。一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了?”
杨一凡:“少来这套!用不着你阿谀奉承!我也是比文盲强那么一丁点儿的知青中的一个。只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所以连名都不报……”
连队里,大家在分头寻找沈力和杨一凡。赵天亮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他俩会到哪儿去呢?”
黄伟:“别急。一急就乱了方寸了。”他掏出烟,递给赵天亮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二人吸着烟后,赵天亮吐了一口烟说:“要不,及时通知连里,吹号,动员全连的人一起找?”
“那是下策,对沈力不好。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先别那样。”
远处传来“小地包”和齐勇的低声呼唤:
“沈力!……沈力!……”
“一凡!……沈力!……”
“小黄浦”走过来:“我也去砖窑找过了,没有。唉,这种受折腾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啊!”
赵天亮厉声打断他:“你住口!”
“小黄浦”:“又不是我值班的时候不见了,冲我来什么劲啊!”
黄伟:“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他赶紧又掏出烟,也递给“小黄浦”一支,替他把烟点着。
这时,齐勇也走回来,向三人摇了摇头,他从黄伟嘴上掠去烟,接着吸。
“小黄浦”:“他俩会不会去马号了?”
齐勇:“连马号我也又回去看了一次。”
“小地包”也走回来了,焦虑地:“几口井里都认真查看过了,投井的情况肯定是可以排除的。唉,偏偏出在我值班这一小时……他俩真出了不好的事儿,我心里的罪过感一辈子也去不掉了。”
齐勇拍拍他肩,安慰道:“别尽往坏处想,有一凡跟着,估计不会出什么太不好的事儿。”
“小黄浦”:“正因为有一凡跟着,才更叫人担心。只怕一出事儿,也许就是两败俱伤的事了。”
黄伟呵斥地:“不是叫你少说两句吗?!”
魏明回来了,一一扫视大家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他俩根本不在连里的任何地方。二、还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他俩已经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只不过在一个我们目前还没发现他俩的地方。”
齐勇:“问题是,那个地方究竟是哪儿?”
魏明:“现在看来,除了河边,不会再是别的地方了。”
黄伟:“同意老魏的判断。沈力最爱坐在河边画画,或者发发呆了。”
赵天亮:“都到河边去。我、齐勇、老魏,咱们三个游过河去;老黄,敬文他俩听你的。我们往东,你们往西,在两岸分头找。半小时以后还找不到,那我就通报连里。”
杨一凡和沈力在河边并肩坐着。
沈力:“我最受不了的是,班长也扇我耳光,‘小地包’他姐也扇我耳光。”
杨一凡:“你要是因为这个小心眼儿,那你也太小心眼儿了,更不配是你爸的儿子了。好人打好人,是误会。生活中,好人和好人发生误会的时候太多了。再说,‘小地包’他姐都后悔得哭了几次了,班长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
沈力:“骗人。”
“不骗你。他俩多么后悔,那也不想当着你的面,后悔给你看啊!”
“后悔的人肠子发不发青,这从没被科学证明过。即使是符合科学的,那你也看不到。”
杨一凡:“你这叫抬杠。”
“一凡,”沈力低下头,“我的情况,真的并不怎么严重,我只不过从没经历过。我没疯,你相信吗?”
杨一凡表情庄严地:“完全相信。”
沈力:“你能使班里的哥们儿,也都相信吗?”
“能,当然能。”
“我害怕某一天被送进精神病院,怕极了。”
杨一凡:“我保证,只要你以后听我的,我决不许任何人把你往精神病院里送。如果你想听我发誓,那我可以立刻发誓。”
沈力一下子抱住杨一凡,边哭边说:“一凡,不用发誓了,我相信你。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了,那我还能相信谁呢?如果我谁都不相信了,那不是只剩进精神病院一条路了吗?”
杨一凡:“沈力,哥们儿,别哭,咱不哭!你不是说,要向你父亲学习吗?记住我刚才对你的要求了吗?以后要听我的,能不能做到?”
沈力孩子般地:“能。以后我听你的……听你的就可以不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杨一凡:“对。听我的就不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我以我的人格,向你父亲发誓。”说完,杨一凡一抬头,发现赵天亮、齐勇、魏明站在河对岸,正呆呆地望着他俩。
杨一凡举起一只手朝他们三个比画,意思是让他们三个赶紧离开,免得被沈力发现。河对岸的三人会意,立刻转身离开。
沈力和杨一凡已经站了起来,在小河边慢慢地走着。
沈力:“我喜欢这个小河边。”
杨一凡:“我也喜欢。”
“我会记住这个夜晚的。”
“我也会。”
“说不定哪天夜里,我还会来。”
“那你得叫上我,能保证吗?”
沈力:“能。”他看一眼插在地上的铁钎子,想拔起,手刚触到把柄,又缩回,望着杨一凡问,“我可以拿着它吗?”
杨一凡:“当然可以。但是绝不许再用它指着我脖子,也不许和别人开同样的玩笑,能做到吗?”
“能。”沈力孩子般笑了,拔起了捅火钎子。
一班宿舍里,魏明围被坐着,一条腿伸出在被外,“小黄浦”在用棉团擦他腿上的伤口。
魏明:“还没过‘十一’,想不到河边就结冰碴儿了,还把我腿划了个口子。”
齐勇已换上了一条干的短裤,光着上身和双腿,站在炉前快速地擦身。
赵天亮仍穿一身湿衣服,滴了满地水。他往炉子里加了两块劈柴,找捅火钎子,奇怪地:“捅火钎子哪去了?谁看见捅火钎子了?”
齐勇:“你别弄火了,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别冻着了!”他冲门口喊,“敬文!站门口干什么呢?过来把火弄旺点儿!”
“小地包”和“小黄浦”正站在门里朝外望着。他们走过来,“小地包”耸耸肩道:“找不着捅火钎子,我有什么办法。闷一会儿自己就起火苗了。”又推着赵天亮说,“别这副样子了,嘴唇都快青了,钻被窝去暖和着吧!”
赵天亮走到自己铺位那儿,直接将衣服裤子脱在地上,钻进被窝,一卷被,猛抖了几抖。
黄伟已躺在被窝里了,自言自语:“想想那些有精神病人的人家,真让人同情啊!”
“小地包”已在大口大口地吹火,同时接了一句:“这会儿还是同情同情咱们自己吧!”
齐勇走到黄伟的铺位前,抓过黄伟的衣服裤子就穿。黄伟赶紧制止道:“哎,你穿我裤衩的时候我可没说同意啊!”
齐勇:“那没法子,谁叫我穿你的合适呢!总不能让我这样子回马号吧?”他穿好便往外走,“敬文,明天抽空儿把我那套湿的洗出来晾上,包括裤衩和鞋,不许马马虎虎地对付我!”
“小地包”:“唉,瞧我这命!”
赵天亮对齐勇说:“快走吧,你不在,马号那边别又出什么岔子。”
齐勇:“如果又有了什么新的情况,派个人到马号去找我,毕竟我也曾是一班的一员。”说罢匆匆而去。
赵天亮对“小地包”说:“敬文,你过来一下。”
“小地包”终于将炉火吹旺,大功告成地“嘿”了一声,走到了赵天亮的铺位前。
赵天亮斜着眼睛看他:“知道吗?我想扇你几耳光!我去开一次班长会,交代你那么一点儿事,你就使大家都吃错了药!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你!”
“小地包”:“明天再指责行不行?刚才一急,我都忘了我自己也吃错了药的事儿了,这会儿又开始晕乎了。”他摇摇晃晃地往自己铺位那儿走。
“小黄浦”:“弟兄们,一凡和沈力回来了!”
黄伟:“快把他们仨的湿衣服收一块儿,放盆里,关灯!”
“小黄浦”迅速将地上的湿衣服、鞋捡起,放在两个盆里,并用另外两个盆盖上;之后拉灭灯,跳上炕,钻进被窝。
沈力和杨一凡走进来的时候,屋里已是一片鼾声。
沈力和杨一凡在平整连队的篮球场地,沈力挑来沙子,杨一凡又是铲,又是填。汗水从沈力的脸上流下来,杨一凡掏出手绢给他擦汗。
这时,孙曼玲赶着牛车从球场旁经过,车上坐着北京女知青汤洋洋。
孙曼玲勒住牛,和汤洋洋望着沈力。沈力发现她俩在望自己,将脸转向别处。
孙曼玲把沈力叫住:“沈力!还生我气呀?”
沈力:“没有啊!”
“你俩好好平一下,‘十一’连里要进行篮球比赛!”
“没问题!”
汤洋洋突然招呼沈力:“沈力,过来一下。”
沈力犹豫了一下,走向牛车。
“接着!”汤洋洋从自己坐着的麻袋上拿起一个大青萝卜抛给沈力,“洗干净了,不用削皮。”
孙曼玲:“透露透露,‘十一’你们男一班出什么节目呀?”
沈力:“保密。”
孙曼玲和汤洋洋相视一笑。
汤洋洋:“到时候看你们出彩了,最好能给我们一份惊喜!”
沈力:“我们争取。”
孙曼玲:“驾!”一抖缰绳,驾着牛车走远了。
杨一凡走到了沈力跟前,沈力将青萝卜一掰两截,递给杨一凡一半。
二人吃着萝卜时,沈力问杨一凡:“给我萝卜的,她叫什么来着?”
杨一凡:“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好像姓汤。”
沈力:“对,汤洋洋。她向我要过画,我得给她一幅。哎,我的画笔、油彩、画架子什么的怎么都不见了?”
杨一凡:“是吗?肯定是班里哪个小子给藏起来了,成心让你着急。甭找,过几天它们自己就会出现的。”
大食堂坐满了人。一条横幅悬挂在大食堂里,上写“国庆联欢晚会”六个字。连长、指导员、方婉之、尹排长坐在第一排。台上,赵天亮、齐勇、黄伟、魏明、“小地包”、“小黄浦”在表演舞蹈《抬大木》。这是兵团各级宣传队都少不了的保留节目,简单而动作整齐、好看。
《抬大木》获得了一阵掌声,大幕从两边拉上,汤洋洋走到大幕正中报幕:“下一个节目,《智取威虎山》‘深入虎穴’片断……杨一凡饰杨子荣,沈力饰座山雕……”
指导员带头鼓掌,掌声格外热烈。大幕缓缓拉开,台上只有杨一凡和沈力二人。沈力坐在由一把椅子、两张凳子组成的“宝座上”。
沈力煞有介事地念白:
“你说,你是从许旅长那里来?”
杨一凡也有腔有调地说:
“对。走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来到威虎山。”
“许旅长有两件宝物,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好马快刀!”
“马是什么马?”
“卷毛青鬃马!”
“刀是什么刀?”
“日本指挥刀!”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莫哈,莫哈!”
“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沈力不再说什么,像是忘词了,其实是精神游走别处了。
杨一凡小声提醒:“接台词‘拿酒来’。”
沈力喃喃地:“不对……”
杨一凡向台下看了一眼,急道:“对,就是‘拿酒来’,快说啊!”
沈力摇头,喃喃自语:“家……我们有家……一凡,咱们的家在北京啊!咱们的家,在西城区的同一个胡同里,难道你忘了吗?咱们的家里,都有父亲、母亲……”
沈力边说边离开“宝座”,走到了杨一凡跟前。
杨一凡不知所措地拦住他:“沈力,你又犯糊涂了,咱们正在演戏啊。”
沈力流泪了:“我没犯糊涂,我不想演戏了。”
他忽然搂抱住杨一凡,哭着说:“一凡,我想家了,我想我父亲母亲了,你陪我回家吧。”
站在舞台一侧的汤洋洋和赵天亮他们,脸上都流下了泪。台下,包括指导员们在内的观众们,皆表情肃穆。孙曼玲等一班女知青们,也都流泪了。
指导员登上了舞台,轻轻拍着沈力肩说:“沈力,冷静点儿。既然你这么想家,连队批准你假。你希望杨一凡陪你回家,连队也同意……”
马车停在一班宿舍门前,齐勇、杨一凡、沈力已坐车上。赵天亮他们在车旁送行。
赵天亮把折叠画架、画夹以及一盒画笔、一盒油彩给沈力:“沈力,这是咱们一班哥儿几个凑钱,托人从县城买回来的,算是大家对你的一份儿心意。希望你在北京画画的时候,心里能想着北大荒,想着七连,想着咱们一班……”
沈力点头,默默接过大家送给他的东西。
孙曼玲和汤洋洋跑来,汤洋洋欲上前跟沈力说话,却又不好意思,孙曼玲将她推到了沈力面前。沈力默默看着汤洋洋,汤洋洋也默默看着沈力。
孙曼玲催促地:“洋洋,说话呀!”
汤洋洋将用一张《兵团战士报》包着的东西往沈力手里一塞,转身跑了。沈力打开报纸,里面是用蓝毛线织的脖套。
赵天亮:“一凡,常来信,别让大家牵挂着。”
杨一凡对他点点头。
沈力:“班长,我不会在家住太久的,我只不过……一时想家了……”
赵天亮他们听了他这话,都欣慰地笑了。孙曼玲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反而退后一步。
齐勇:“我们走了啊。驾!”他驾着马车离去。
赵天亮们目送马车驶远,一个个转身进入宿舍。宿舍门前只留下了孙曼玲和“小地包”。
孙曼玲内疚地:“如果沈力的情况好不了了,我这一辈子都会有罪过感。”
“小地包”没有接她的话,反而问:“姐,你觉得我有虐待狂的心理倾向吗?”
孙曼玲:“你这是什么话!你的精神也错乱了?!”
“小地包”:“我不知道。也许吧。最近,我夜里总做同样的梦,梦见吴敏戴着枚大学校徽,自鸣得意地站我面前,指手画脚,哇啦哇啦她那一套革命的屁话,而我手里握着皮鞭,她哇啦一句,我狠狠抽她一鞭子,直抽得她不再哇啦了,跪我面前求饶了,承认她根本不是什么革命青年,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投机分子……”
孙曼玲吃惊地:“你!不许你再做那样的梦!她走了,我们把她那么一个人忘了,就算了。以前发生的事,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
“小地包”:“就算了?就当它没有发生?黄伟、魏明,今年肯定是可以上大学的!沈力原本是会被培养成画家的!你也有可能成为咱们家几代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我都把那事儿写信告诉爸妈了!”
孙曼玲:“黄伟、魏明明年还可以报名!我相信沈力的精神会彻底恢复正常!咱们家没出一个大学生,爸妈也不会认为白抚养大了咱们!”
“小地包”:“黄伟、魏明明年就过年龄线了,他们以后再也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你又听说过几个精神病人彻底病好了的?爸妈从喜出望外到被浇了一盆凉水,他们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孙曼玲:“那我也不许你再做那样的梦!你再做那样的梦就是地地道道的虐待狂心理!虐待狂离精神病也差不了多远了!”
“小地包”:“姐,如果我也疯了,只求你一件事儿,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再见到吴敏,你起码要替我,替沈力,替黄伟和魏明,替我们一班狠狠抽她几个大嘴巴子!”
孙曼玲:“现而今,她不算是最坏的人!我们也不算是被害得多么惨的人!”
“小地包”突然乱腔乱调地大唱:
咬住仇,咬住恨,仇恨入心要发芽,植入心田开火花!万丈怒火燃烧起,要把昏天黑地来烧塌!
……
他一边唱着,一边迈着夸张的方步,也扬扬长长地进入了宿舍。
孙曼玲望着他背影,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弟弟也精神失常了。
连部里,指导员手拿一页纸在看,赵天亮站在他面前。
指导员将那页纸放桌上,问:“你只表达了希望辞掉班长职务的意愿,但是没有说明理由。所以不能批准你的请求。”
赵天亮:“最初,我们一班是十个人。现在,傅正牺牲了,王凯返城了,沈力精神失常了,杨一凡也陪他回北京了,而齐勇,负责马号的工作了。我们班只剩五个人了,五个人还算是一个班吗?”
指导员:“是啊,某些事,偏偏都发生在你们一班。五个人只能算是半个班了,人员减少了一半,觉得这个班长当得没什么劲儿了,是不是?”
赵天亮坦率地说:“有这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呢?”
“我怕给连里惹麻烦。”
指导员不解地:“你?给连里惹麻烦?你能给连里惹什么麻烦?”
赵天亮:“比如……有一天我要是成了‘现行反革命’,您、连长、尹排长、方大姐,你们会不会因为对我挺信任的,一个个都受政治牵连呢?”
“那肯定是会的,起码都是用人不当的罪名。”指导员用小手指挠腮,凝视赵天亮,“你不会已经做了什么蠢事吧?”
赵天亮:“没有。”
指导员:“那就好。你给我记住,千万别做什么政治方面的蠢事。如果你做了,想不给我们几个找麻烦都是不可能的!别的师别的团,有一个连里的几名知青,暗地里组成了一个什么‘经典革命理论学习小组’,被其中一个告了秘,结果除了告密者,另外几个确实都成了‘现行反革命’,连干部们也都因为在思想教育方面严重失职,一个个一撸到底。”
赵天亮:“学习经典革命理论,怎么还会成为‘现行反革命’?”
指导员:“问题是,他们不但认真学习,还认真提出疑问,还用书信的方式散布他们的疑问!你向我发誓,不,向党支部发誓,永远不参与这一类蠢事!”
“他们平时都很愚蠢吗?还是越学越变得愚蠢了?”
指导员一拍桌子:“我又不认识他们,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发不发誓?!不发誓就给我出去!”
赵天亮:“如果我说,我主观上永远不想给连里、给我的父母和哥哥惹什么麻烦,这算不算是发誓了?”
指导员瞪着转身就走的赵天亮,皱着眉,咀嚼着他的话,把他叫住:“坐下!”
赵天亮不情愿地坐下。
指导员严肃地:“听着,暂且不论你做了蠢事,我、连长、尹排长和大姐会怎样,你刚才还说你永远不想给你的父母和哥哥惹什么麻烦,对不对?”
赵天亮默然地点点头。
指导员:“那,就等于你发了誓了吧。等于你对你的父母和哥哥间接发了誓,我是你间接对他们发誓的见证人。现在,我不答复你辞职的要求,我代表连里,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
山东屯的女知青宿舍里,周萍正在织毛衣。那名爱讲鬼故事的女知青又在讲鬼故事,胖姑娘和瘦小的姑娘坐在她对面,聚精会神地听着。
讲鬼故事的女知青绘声绘色地:“那小伙子从照相师傅手中接过照片一看,照片上,跟他合影的女朋友是一具骷髅。照相师傅对他说,年轻人,你女朋友她肯定是个女鬼呀……”
一声响亮的咳嗽。包括讲鬼故事的女知青自己在内,三名女知青都吓得“妈呀”一声,缩在一起。
周萍“扑哧”笑了。原来,咳嗽的是梁喜喜,她正坐在箱子旁的暗影里。
胖姑娘拍着胸口:“支书,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呀,吓死我了!”
周萍:“支书都坐那儿听了半天了。”
瘦小的姑娘打周萍:“你真坏,明明看见支书进来了,也不吱一声!”
“支书朝我摆手,不许我出声嘛!”
讲鬼故事的姑娘对梁喜喜认错:“支书,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讲鬼故事了!”
梁喜喜起身坐了过去,看了看周萍手里织的东西,问她:“给小赵织的?”
周萍不好意思地点头。
梁喜喜又对讲鬼故事的姑娘说:“讲鬼故事,原则上我是不反对的。自古以来的贫下中农都爱听鬼故事,我也爱听,娱乐娱乐嘛!但你刚才不但讲了鬼的故事,还讲了些男欢女爱的情节,这是要受到严肃批评的。仨大姑娘,一个讲,两个竖着耳朵听,什么‘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呀,什么‘姑娘温柔地吻着小伙子’呀,乱七八糟的,像话吗!大姑娘讲这些听这些,那是会乱性的!乱性了就会整天胡思乱想!记住,以后只许讲鬼,不许讲爱!爱是俩人背着别人谈的事儿,不是一个人讲给几个人听的事儿,记住没有?”
讲鬼故事的姑娘连连点头。
梁喜喜:“现在,有这么一件事,你们四个中谁想参加,可以民主表示一下。一团要派几个人到新疆去买一批细毛羊,答应也给咱们山东屯带回几十只来。条件是,咱们得派出一名女知青,一路上为他们兵团的几名男知青做饭、洗衣服、当卫生员,尽量从生活方面把他们照顾好……”
讲鬼故事的姑娘等不及梁喜喜把话说完,抢着说:“新疆值得去一次,到处是异国情调。我去我去!”
梁喜喜:“估计,来回得一个月,有时要跟羊群一起挤在列车的闷罐子车厢里,有时要赶着羊群走,差不多有一半的日子,夜里要露宿野外。”
讲鬼故事的姑娘闻听,立刻取消了去新疆的意思:“那……看看她们三个谁去吧!”
胖姑娘:“要是路上不顺利,回到东北的时候,不就冬天了吗?那,我也愿意把机会让给别人。”
瘦小的姑娘:“支书,我体格这么弱,要是非让我去,半路会折腾病了的。”
梁喜喜的目光望在了周萍脸上。
周萍:“支书,您要是觉得我行,那我去。我不会给咱山东屯丢人的。”
梁喜喜高兴地说:“那我就派你了。我可把民主给你们了啊,周萍去,是民主协商的结果。而且,证明我从不偏向她!偏向她还能让她去吃一个多月的苦吗?”
另外三个姑娘皆点头。
梁喜喜转而对周萍说:“周萍,送送我。刚刚听了鬼的故事,黑灯瞎火的,我一个人往家走心里也发毛。”
周萍就放下毛活,跟在梁喜喜身后离开了宿舍。
梁喜喜和周萍一前一后走在村路上。
梁喜喜忽然问周萍:“周萍,你以为我真怕鬼吗?”
“支书,我不知道。你刚才自己说你怕鬼的。”
梁喜喜:“我是使鬼害怕的女人。要是真见了鬼,我就和他喝酒。把鬼灌醉,用斧头给他来个大卸八块!瘦的当柴烧,肥的熬成灯油。”
周萍“扑哧”笑了。
梁喜喜站住,看着周萍说:“我就猜到了她们三个会怕苦,都不去。也猜到了她们三个都不去,那你就一定会去。”
周萍:“支书,你对我好,吃苦的事儿,我不能也往后缩。”
梁喜喜:“这话我爱听。我让你送我,是要单独告诉你——你肯去那就对了,因为,一团那边的人出在七连,七连派赵天亮带队。怎么样?高兴吧?”
周萍:“高兴!高兴!支书,太谢谢你了!”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梁喜喜:“快回去吧。回去了不许显出高兴的样子。嘴紧点儿,更不许道出实情,免得又给她们三个我偏向你的印象,那你们之间就该闹不团结了。”
“明白。支书,我送您到家门口。”
“甭溜须我。我就站这儿,看着你进到宿舍里。要不,一个夜游鬼把你逮去,我这支书没法交代了。听话,快走!”
周萍望着她,倒退几步。梁喜喜挥挥手,周萍一转身回了宿舍。
周萍回到宿舍,三个姑娘立刻围住她。
讲鬼故事的姑娘:“哎,支书真怕鬼吗?”
周萍:“有那么点儿。”
胖姑娘:“想不到一位党支部书记也怕鬼!”
瘦小的姑娘:“还是一个单身女人,半夜做鬼梦吓醒了,都没谁爱抚爱抚,压压惊,想想也有挺可怜的一面。”
讲鬼故事的姑娘:“人啊,谁没有可怜的一面呢?只不过有人可怜的一面表现在外,有人可怜的一面藏在心里。”
胖姑娘:“像咱们亲爱的萍萍,可怜的小模样让多少人心疼啊。连咱们三个都愿意呵护她,是不是?”
周萍:“怎么扯到我身上了呢?不早了,三位姑奶奶都睡吧,啊?”她卷起毛活,塞入书包。
大家熄灯睡下了。仰躺在黑暗中的周萍一脸幸福的微笑,也许梦到了高兴的事情,也许她根本没睡着……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