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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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希望电视连续剧中的保尔·柯察金,使观众由衷地感觉到他更是一位值得经常怀念的朋友。即使他有某些缺点,那也是由于性格、爱情和人生经验以及思想方法的不成熟造成的,而非自以为是又自恃“唯我独革”这类令人反感的缺点。
于是,便有了另一个达雅,另一种保尔·柯察金与达雅之间的爱情……
现在,我们终于接触到保尔和达雅之间的人物关系了。
在原著中,达雅“遭遇”保尔的命运是从这样的文字叙述开始的:“母亲嘱咐保尔,一定要代她去老朋友家看看。因为她们已经整整十五年没见面了。”
于是保尔离开疗养院后返回家乡的途中去了——于是认识了达雅一家。
那一家“殷勤地接待了保尔,只有老头子用不友好的戒备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客人一番”。
那一家有那一家的家庭问题:大女儿由于不堪忍受丈夫的虐待离婚了,地位屈辱地住在娘家;儿子乔治考大学没考上,却仍不改浪荡习性,住在叔叔家里接二连三地打电报催逼母亲寄钱给他;十八岁的达雅在做徒工,据保尔的眼看来是家庭中既默默奉献又逆来顺受的受气包;户主丘察姆老头子脾气不太好,在家庭中挺专制,也不欢迎保尔这位客人……
凭什么非得热烈欢迎不可呢?
不欢迎的原因除了不愿家中忽然来了一个大男人白吃白喝白住,似乎还因为这个叫保尔的大男人是党员……
是党员又怎么样?
党员就一定应该在一切别人的家里理所当然地被礼待为贵客?
老头子还对现实不满,每在家中,甚至在保尔面前口吐“反动言论”:
“今天的报纸读了吧?你们的领导在火并呢。就是说,别看他们是高层的政治家,跟我们平头百姓不一样,暗地里却都在拆对方的台。真热闹。先是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整托洛茨基,后来这两个人降了职,他们又联起手来对付那个格鲁吉亚人,哦,叫斯大林的。”
“嘿嘿,还是有句老话说得好:老爷们打架,小人们遭殃。”
“你说的老爷们指谁?”——在遭到保尔“两眼冒火,一字一句的叮问”后,居然又说:“随便说说罢了。我是个非党人士,这些事跟我不相干。年轻时候当过一阵子傻瓜,一九〇五年扯扯淡,蹲了三个月班房。后来看清了——得多替自己着想,别人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谁也不会白给你饭吃……”
如果一九〇五年是一九五〇年,如果这老头子是中国人,那他“扯扯淡”的下场,可就不是只蹲三个月班房了。因此掉头也是极可能的。
保尔就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以白吃白喝白住的客人的身份,与人家的户主展开针锋相对的“政治斗争”,并且要拯救达雅和她的母亲和她的姐姐。
至于拯救的方式,保尔认为——“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拆散这个家庭”,就是“发动一场家庭革命”。
这确乎是革命者的典型的革命的思维逻辑——正如他所投身的革命要拯救国家,只有摧毁原先的国家机器。
但,倘平心静气地想想,达雅家那样的人家,在当年的苏联,恐怕比比皆是。
哪一个家庭没有它的苦恼呢?
哪一个家庭没有它内部的矛盾和不公平呢?
由两个和保尔一样的革命者组成的家庭,就肯定地一概地没有什么家庭内部的矛盾和不公平么?
那么是否需要千千万万个保尔一样的革命者都去发动“家庭革命”都去“拆散”之呢?
和丘察姆老头子一样“思想反动”的人也不少吧?
思想往往是社会现实的反映。
那老头子是否也说出了某种政治现实呢?
如果真是某种政治现实,那么证明老头子的眼睛比保尔的眼睛更能看清楚,证明老头子的头脑比保尔的头脑保持着更难得的清醒,证明保尔眼睛的看不清楚、保尔头脑的不清醒“只缘身在此山中”。
即使非斗争不可,那么也先别做白吃白喝白住在人家的客人!
有一个星期日,这个家庭的其他人都到亲戚家串门去了,只达雅一人在家。
保尔和她谈起了她的婚嫁问题。
保尔“想起夜里考虑过的几个方案,决定试探一下,看看她的反应”。
那“几个方案”当然是发动“家庭革命”,拆散那家庭的方案。而具体拯救达雅的方案,则又当然是使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保尔不是曾充当过革命的出色的宣传鼓动者么?
革命不是主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么?
何不尝试团结团结那老头子?
仅仅从想要使人家的女儿变成自己的妻子这一点上讲,尝试也是必要的吧?
这使人想起了《红旗谱》中的老驴头。
丘察姆很像老驴头。
老驴头有一个女儿叫春兰。具有革命思想的本村农民的儿子严运涛爱上了春兰,与之在瓜棚幽会,被老驴头得知,提着铁锨赶去,差点儿一锨拍死运涛。运涛跑了,便将春兰往死里打……
就那样,严运涛也没动拐了春兰私奔的念头,更没动员过春兰和老驴头脱离父女关系,而是央了朱老忠去批评老驴头,说服他同意他们的婚事……
所以严运涛不失可爱。
与之相比,客人保尔在别人的家里似乎变成了保尔上帝……
“好在你还没有疑心我在向你求婚。不然的话,我可就真下不来台了。”——保尔上帝“用冰凉的手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这位感到难为情的姑娘的手”。
这是否也是试探一下反应的步骤呢?是否也是方案的组成部分呢?
而达雅小声说:“你们这样的人找对象,是不会找我们的。我们对你们有什么用呢?”
达雅的自卑,听来令人心疼。
倘若达雅并不如此自卑(这当然是保尔一踏入她家的门就感觉到了的),家庭还是那个家庭,保尔还会贸然试探么?
保尔的类乎上帝,是否也由达雅的自卑使然呢?
倘有这一因素,保尔实际上利用了达雅的自卑。
保尔上帝第二次住到达雅家,干脆寻找机会握住达雅的手对她说:“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斗争(家庭革命),咱们就把它进行到底。你我两个人的生活都不痛快。我决心放一把火,让它燃起来。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妻子吗?”
这番话仔细地分析起来多么地阴阳怪气呢!既然希望人家做自己的妻子,却不首先承认“卷入”了爱情,而言什么“卷入了这场斗争”——还要“把它进行到底”。
真有点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儿。
因为自己的生活“不痛快”,就在别人家里“放一把火”没商量,“放一把火”有理么?——何况还一直白吃白喝白住别人家里呀……
这番话,是在保尔打算自杀,最终没有自杀的情况后说的。
此时的保尔,在任何方面需要达雅,都超过于达雅对他的需要。更与“拯救意识”关系不大。
甚至可以反过来说——保尔渴望达雅对他自己的拯救。
二十四岁的保尔·柯察金,生平第一次主动地、坦白地表达了对爱情的渴望和需要。
由此我们完全可以反过来认为——是保尔以极其简单的方式闯进了达雅的生活,长驱直入地“侵略”了达雅的家,恩赐地、上帝般地将自己的爱楔入在达雅心里了……
但其渴望和需要若按原著所描写的那样,似乎出发点更是为了别人的人生的考虑。但我觉得,无论怎么通过改编诠释,都是难免会留下伪作的痕迹的。
正是从那一个夜晚开始,达雅不再插她和保尔之间的一扇门。
而从此,保尔不但夜夜与人家的女儿偷睡在一起,还要继续与达雅的父亲展开针锋相对的“政治斗争”,还要继续自己在别人家庭里的“革命”……
这些内容,也是我对原著非常不喜欢的内容。
如实地忠于原著地改编,将会使保尔大不可爱。
改编和重拍,当然不是揭示一个大不可爱的保尔给今天的中国观众看。可能有人对这一种似乎的深刻感兴趣。
但我不感兴趣。
我希望未来电视连续剧中的保尔·柯察金,使观众由衷地感觉到他更是一位值得经常怀念的朋友。即使他有某些缺点,那也是由于性格、爱情和人生经验以及思想方法的不成熟造成的,而非自以为是又自恃“唯我独革”这类令人反感的缺点。
在原著中,由于保尔和达雅的爱近乎偷欢,所以达雅“常常感到苦恼,她觉得自己的爱好像是偷来的。有一点儿响动,她就要哆嗦一下,总觉得是母亲的脚步声。她老是担心,万一有人问她为什么每天晚上要把房门插上,她该怎么回答呢?”
保尔看出了她的心情,温柔地安慰她说:“你怕什么呢?仔细分析起来,你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放心睡吧,谁也没有权力干涉咱们的生活。”
无论怎样宽宏大量地分析起来,保尔都不是“这里”的“主人”。保尔并无任何资格认为自己是。达雅是。而且也仅仅是“主人”之一。但保尔不是。他是客人。
作为客人,他背着一位母亲一位姐姐包括一位父亲,而和那家庭的一位女儿同居了,这一行为不管多么地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都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
何况,那家庭的母亲,是他自己的母亲的好友。
她有权干涉自己的女儿,更有权干涉保尔的行为。而不是没有权力干涉。
丘察姆老头子作为父亲,也有最正当的理由干涉,甚至有最正当的理由将保尔逐出家门。他如果真那样,不是他的错,是保尔的错。即使保尔是人人公认的革命者,老头子是“思想反动”的人,也是保尔的错。
达雅是保尔所爱的最后一位女性。达雅奉献给他的爱,也是他可能从女性那儿获得的最后一份抚慰。这对他是急需的和极需的,因而也是极为重要的。
故我愿他和达雅的爱是另一种性质,另一番过程。它应是明朗的,而非是隐昧的。它应是较单纯的男女之情,而非仿佛是政治觉悟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之间的肉体关系。
故它应首先是与普遍的爱情性质上相同的爱情。
在保尔所处的时代,他似乎始终将爱情当成他的革命思想的“副产品”。
故他不可能不两次失去爱情。一次是推开性地失去了;一次是避开性地失去了。一次的行为根据是他只能“首先属于革命”;一次的行为根据是“牛虻式地处理个人问题”。
而说到底,其实都可归结为他那种男人的、有点儿自我崇拜的傲慢和偏狭的自尊。
再不给他一次明朗的而不是隐昧的,单纯的而不是自己搞复杂了的爱情,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获得了。
因为他的身体已离瘫痪于床不远了。
因为他的人生已没有多少时日了。
因为我是在改编此剧的最后两集。
于是便有了另一个达雅,另一种保尔·柯察金与达雅之间的爱情:
镇苏维埃委员会——冬妮娅的家。
某办公室里——一位中年职员将一摞文件放在一位姑娘面前,以指示的口吻说:“今天打完。”
姑娘噘起了嘴:“这么多?!”——拿着极不情愿地走到打字机那儿坐下,质疑地问,“书记同志只交代保管好,并没交代重打一份。”
中年职员:“要比书记同志考虑得还周到,这正是我的职责。再说你正闲着。达雅,在机关工作,要求培养起机关的工作作风,那就是……”
他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保尔,不再说下去……
保尔:“同志们,打扰了!”
中年职员:“是您?快请坐,快请坐!……”
保尔却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该往哪儿坐——达雅立刻起身,引他走到一把椅子那儿,扶他坐下……
达雅:“您的眼睛……”
保尔:“我的眼睛快瞎了。”
达雅顿时一脸同情……
中年职员:“达雅,知道他是谁么?”
达雅摇头……
中年职员:“他是保尔·柯察金!本镇全体公民的共同骄傲!……”
达雅肃然起敬地:“保尔·柯察金同志,打字员达雅向您致敬!……”
保尔:“为什么?”
达雅:“因为……因为您似乎是英雄,各种报上都宣传过您的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您的名字……”
达雅的声音很温柔,有些怯怯的,像爱害羞的少女的声音。
中年职员:“似乎?什么话!对我们尊敬的保尔·柯察金同志这么说,是应该打屁股的!”又转对保尔说,“亲爱的保尔同志,您回到家乡来了,可我们一直还没安排出时间去看望您,这真是我们工作的极大疏忽!请问,我们现在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呢?”
保尔平静地:“牛奶,同志们。保尔·柯察金需要牛奶,每天两瓶。”
中年职员:“这……本镇的牛奶一直供应不足,但我们很快就会改善这种局面的!您的这个要求,就包在我身上好了!”
保尔:“还有一个要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值得信赖的,像朋友一样可靠的助手。当然,是短时期的,几天之内。因为,我要调查一件重要的事情的真相……”
达雅:“我!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愿意为您效劳!……”
中年职员:“安静,达雅,请安静。保尔·柯察金同志说了,他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像朋友一样……”
保尔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那么,就是达雅同志吧!我由于健康的情况,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我觉得达雅同志的声音,能使我的心情平静下来……”
达雅无声雀跃。
达雅:“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保尔:“如果没人反对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
达雅:“当然没人反对,当然没人反对!”——将那一摞文件往桌上一放,对中年职员挤挤眼睛,“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就只好交给您了!”
她扶起保尔,搀他离开……
冬妮娅住的小屋。
母亲将两瓶牛奶放在桌上……
母亲看了睡在床上的孩子一眼,欣慰地:“冬妮娅,从今天起,你的孩子不会再缺奶了。每天两瓶,我想对小家伙足够了……”
冬妮娅心里明白,以不无感激的目光望着母亲……
母亲:“孩子,你的委屈,也许就要结束了。保尔,他已经决定为你进行调查了解……”
冬妮娅不禁扑入母亲怀中哭了……
冬妮娅:“他昨天晚上来过,可……可我把他赶走了……”
母亲无言地爱抚冬妮娅的肩……
保尔家。
保尔和达雅对面坐在桌旁……
笔记本翻开着,达雅仍握笔注视着保尔——显然,她刚刚停止记录……
保尔:“达雅,我已经毫无隐瞒地全都讲给你听了,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达雅:“保尔·柯察金同志,如果这件事,对于您内心的感情世界影响巨大,我愿尽量做得使您满意。”
保尔:“达雅,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保尔·柯察金与一位叫冬妮娅的女人之间……纯粹的个人感情问题。也许,我们是在共同为革命纠正一个错误。”
达雅:“可镇委书记同志经常教导我们——革命一贯是正确的,犯错误的永远是人。”
保尔:“这当然是一种最为聪明的说法。但革命者一旦犯错误的时候,革命也就不可能一贯正确了。”
达雅钦佩地:“我第一次听一个忠诚的革命者这么说——当年的一些白军俘虏,分散关押在几个不同的地方,要是能有一辆车就好了……”
保尔:“车?……可,我不能太得寸进尺,要求了每天两瓶牛奶和一名助手以后,再要求一辆车……”
达雅:“车是一定要有的。我来解决好了!镇委书记开会去了,他的车闲着。而且,我完全可以充当一名很棒的司机……”
保尔:“这可不好!……”
达雅调皮地笑了:“这没什么不好的。这很好!对于保尔·柯察金同志,有些事情可以换一种想法!”
傍晚。
一辆吉普车开出小镇……
车内,达雅一边驾驶一边问:“听说,您有苏维埃中央委员会签发的疗养许可证,是么?”
保尔分明在想事,心不在焉地:“是的。”
达雅:“听说,您那样的许可证,您可以到我们国家内任何一处疗养地去免费疗养?”
保尔:“是的……你问这些干什么?”
达雅:“好奇。保尔·柯察金同志,好奇而已。那,您为什么不到处去疗养,而偏偏要回家乡这个目前连牛奶还要凭票供给的小镇呢?”
保尔:“人心是很奇怪的——有时它向往很大的世界,有时它又怀念很小的地方。家乡就是又小又经常使人怀念的地方啊!”
达雅:“真没想到。”
保尔:“没想到什么?”
达雅:“像您这么严肃的人,有时也会说出令人怦然心动的话!”
保尔一笑。
达雅:“肯定还有另外的原因吧?”
保尔:“是的,另外的原因是——那我以后的生命,将要花去我们国家许多的钱。那些钱都是人民的血汗换来的。保尔·柯察金并不认为他有特殊的资格……”达雅不禁向他投去崇敬的一瞥……
行驶的车……
保尔和达雅在一处监狱询问犯人……
吉普车在不同的时间行驶在不同的环境中……
保尔和达雅在不同的地方询问不同的犯人——照例是保尔问,达雅记录……
下雨了。
荒郊野外,吉普车陷住……
达雅跳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一柄工兵锨,奋力挖泥……
达雅上了车,一甩头发,水点甩了保尔一脸……
保尔伸手摸她——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保尔:“达雅,真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达雅:“您别这么说。您这人非常特别。和您在一起,即使再苦再累,人也心甘情愿!”
达雅由于冷,话说得颤抖不止。
保尔开始脱上衣……
达雅:“您这是干什么?”
保尔:“你必须脱下你的湿衣服,穿上我的。否则你会冻病的!”
达雅:“你疯了?!我怎么会当着男人的面换衣服呢?”
保尔:“别忘了,我是一个特殊的男人——此刻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达雅一怔——默默接过了保尔的上衣……
端坐如像的保尔……
换衣服的达雅……
雨夜中继续行驶的吉普车……
家乡小镇——镇苏维埃委员会……
那名中年职员探头窗外,大惊小怪地:“书记同志,他们终于把您的车开回来啦!”
书记跨到窗前——见吉普已驶入院子。车身遍是泥浆……
书记:“我的上帝!他们好像是去探险了……”
车上先后下来同样遍体泥浆的保尔和达雅,达雅扶保尔踏上台阶……
布告。
围观者中,有人低声读:“关于纠正前林务官XXX一家政治身份的通知——鉴于保尔·柯察金同志的亲自调查,在证据翔实的情况下,镇苏维埃委员会决定……”
冬妮娅住的小屋。
桌上——两排空奶瓶……
冬妮娅坐床上,低头喂孩子奶……
保尔拄手杖站立门旁,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信……
保尔:“冬妮娅,在许多种委屈留下于你身上的伤痕中,肯定有一道是保尔·柯察金造成的,这也未尝不是我自己的一道伤痕。如果你能原谅我,就请收下这封信……”
冬妮娅缓缓抬头看他,但身子未动……
保尔:“这封信是写给朱赫来的。在基辅,他曾主动与我谈起过你。你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他现在是一座大工厂的负责人。我建议你带着我的信去找他。保尔·柯察金为了纠正自己在你身上犯的错误,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了。但朱赫来,却肯定愿意,而且能够给予你更多、更大的帮助……”
冬妮娅放下孩子,轻轻走到保尔面前……
冬妮娅:“保尔,我收下你的信,也……接受你的建议。”
保尔感到信被从手中接去,如释重负地微笑了……
冬妮娅:“保尔,告诉我实话——你因曾爱过一个叫冬妮娅的少女而觉得羞耻过么?”
保尔:“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男人因他的初恋而觉得羞耻。冬妮娅这个名字,事实上,是我少年时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
听了保尔的话,冬妮娅泪如泉涌……
冬妮娅:“保尔,我还可以吻你一次么?”
保尔:“冬妮娅,这应该是保尔·柯察金的请求啊!……”
他伸出双手摸索冬妮娅的脸……
冬妮娅将脸凑去……
保尔捧住她的脸,俯头在她额上庄重地、轻轻地一吻……
冬妮娅流泪的脸……
音乐……
保尔家窗前。
保尔居中,达雅和母亲左右分立——三人的背影……
音乐延至……
从保尔的视角望去——院外、街上、马车及车上怀抱孩子的冬妮娅的轮廓——那轮廓仿佛光环四射……
马车动起来了……
冬妮娅的带光环的身影,向保尔们一次次抛送飞吻……
音乐延续……
带光环的马车远去——仿佛童话里的马车,正驶入太阳中去……
手——敲老式打字机键盘的手,达雅的手。
背朝镜头坐在窗前的达雅——她停止了打字,呆望窗外。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几簇树叶上,树叶在窗外静止着。
镇苏维埃政府那一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办公室内,我们同样已经熟悉的中年职员巴塔夫刻板的声音:“同志们,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各方面的工作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
巴塔夫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几页纸,一边缓缓地来回踱步,一边继续念着:“这些成绩,是不容怀疑的,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在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时候,我要求……”
他那样子,仿佛是列宁或斯大林本人,或起码是莫斯科市之市委书记……
巴塔夫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向达雅转过身去……
巴塔夫“:达雅,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又停止了?……”
达雅的背影一动不动,仍呆望窗外。
巴塔夫:“达雅!”
达雅扭头看他一眼,起身离开打字机,走到窗前,继续向窗外望……
巴塔夫大步跨到窗前,也顺着达雅的目光向窗外望去——街道的斜对面,一株大树下的长椅上,笔直地坐着保尔。他双手拄杖,微低着头,似乎陷入永恒的沉思——由于视线的距离,我们看不清保尔脸上的表情……
巴塔夫:“原来你一直在望着他!”
达雅:“半个月以来,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那儿。而今天,他已经呆呆地在那儿坐了三个多小时了……”
巴塔夫:“可是这关你什么事?!”他跨到打字机前,扯下一页纸,扫了一眼,生起气来,“错字连篇!你瞧你都胡乱打了些什么呀?!……”
达雅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巴塔夫又跨到窗前,将达雅扯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挥舞着拿纸的手臂叫嚷起来:“他,保尔·柯察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就残疾了的人!一个可怜的家伙!眼睛快瞎了,也快瘫痪了!生活和工作,已经快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值得你……”
达雅:“住口!您当面对他不是比谁都尊敬吗?想不到在背后竟这么评说他,您没有觉得这种做法很可耻吗?巴塔夫同志!”
巴塔夫眨了眨眼睛,手臂垂下了,不无醋意地:“难道你仅仅陪他出去了几天,就荒唐地爱上了他?”
达雅:“即使你说得对,我也不必向你汇报。”
巴塔夫恼羞成怒了:“但我现在却有权要求你,不,有权命令你立刻坐到打字机那儿去,重新开始我们中断了的工作!……”
达雅:“你?……有权命令我?您当您是谁了,巴塔夫同志?是列宁?是斯大林?是捷尔任斯基?是镇苏维埃委员会的书记?您不要想象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呀,亲爱的巴塔夫同志!在这个小镇里,您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也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苏维埃机关公务员啊!您为什么总是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权威人物的架子,而且时时刻刻想要压我一头呢?这究竟会给您带来什么良好的感觉呢?……”
巴塔夫被抢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徒自张了几张嘴……
达雅从他手中夺下了那几页纸,拍打着:“这只不过是镇委书记同志在去年圣诞节联欢晚会上的发言底稿!它能成为历史文件么?不能!镇委书记同志要求打印过么?没有!可您为什么要把它翻出来折磨我呢?这也算是工作么?这样的工作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达雅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郑重地:“现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个半小时了,对不起,我不愿再陪您进行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工作了!……”
达雅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小挎包,拎着往外便走……
巴塔夫:“你……你哪儿去?!”
达雅:“这,我也同样没必要向您报告!……”
达雅离开了办公室……
巴塔夫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自言自语:“毫无实际意义的工作?……”
他推开了窗子,探出身去——恰见达雅走到院子里……
巴塔夫:“达雅!我要向镇委书记同志汇报你近来不安心工作的表现!”
达雅抬起头望着他,无所谓地:“随您的便吧!”
达雅匆匆走出了院子……
达雅匆匆跨过街道……
达雅望着保尔的侧影,向他走去……
达雅的脚步不知为什么放慢了,踟蹰不前了……
她驻足望着保尔,脸上呈现着内心矛盾的表情……
几个男孩子突然从一条横街冲出,争踢足球——一男孩飞起一脚,足球向保尔射去……
达雅吃惊……
男孩子们呆住……
足球击中保尔的手杖——手杖被击出几步远……
保尔吃惊,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达雅快步向保尔走去……
达雅捡起足球,抛还给不知所措的男孩们,男孩子们一齐转身跑了,消失在街口……
保尔:“谁?……”
达雅:“我……”
保尔:“达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谁夺去了我的手杖?”
达雅:“不是谁夺去了您的手杖,是几个孩子在踢足球,足球撞飞了您的手杖。他们不是故意的,您不会生他们的气吧?”
达雅捡起手杖,归还保尔手中……
保尔苦笑了:“天色一晚,我的眼睛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有人在存心捉弄我呢!……”
达雅:“我……我可以在您身旁坐下么?”
保尔:“请坐下吧,达雅。你能陪我坐一会儿,我很高兴。”
达雅注视着保尔,在他身旁缓缓坐下了……
保尔:“达雅,我们是同一代的年轻人,可你为什么有时对我说话,像女中学生对严厉的校长说话似的呢?……”
达雅表情不自然地:“这……也许……也许因为您不是一般的人……”
保尔用一只手制止达雅说下去……
保尔:“达雅,我知道你接着会说些什么。自从我回到家乡以后,除了我的老母亲,所有的人都用‘您’来称呼我。我听到最多的,是人们对我表达的敬意。有的敬意是真诚,有的并不那么真诚,有的甚至很虚伪。而我恰恰最不习惯接受的是——真诚的敬意。我常常暗问自己——保尔·柯察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究竟有什么资格接受人们那么真诚的敬意?多少人为革命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啊!和他们比起来,你有什么更配获得别人敬意的地方呢?……”
保尔将脸转向了达雅……
天色已明显暗下来——二人彼此注视,一个看得见对方的脸,一个则看不见……
保尔真挚地:“达雅,好姑娘,保尔·柯察金请求你,在我们之间,让什么敬意见鬼去吧!保尔·柯察金多么需要一个用‘你’称呼他的朋友啊!”
达雅情不自禁地将一只手按在保尔拄杖的双手上……
达雅:“保尔·柯察金,达雅非常愿意做一个你所需要的朋友……”
她将“你”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儿……
保尔笑了……
达雅也笑了……
达雅:“亲爱的朋友,你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是不是该回家去吃晚饭了呢?”
保尔:“是的。妈妈心里一定又要不安了。可我的双腿……它们似乎在跟保尔·柯察金闹情绪,拒绝站起来……否则,我是不会在这儿呆坐几个小时的……”
尽管保尔说得轻松又幽默,但达雅的表情立刻为之忧郁……
达雅:“那么,让你的朋友扶着你站起来吧!”
保尔:“让我再做一次努力……”
保尔拄杖的双手……
保尔几次试图站立起来,都没达到目的……
保尔:“达雅,你看你有一个多么糟糕的朋友啊……”
虽然,保尔仍是以自嘲式的、轻松而又幽默的口吻说的,但我们不难听得出,他的语调中其实充满了对自己的沮丧和悲凉。
达雅起身搀扶保尔……
达雅眼中盈满同情之泪……
达雅低声地:“亲爱的朋友,让达雅帮助你站起来,让我们一起回家……”
天色已完全地黑下来了——二人搀扶着走在回家路上的背影……
抒情的音乐悄悄插入……
小镇的街上寂静无人,水银般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保尔的皮夹克在月辉下不时反光——他们走得很慢,摄影机不远不近地与他们随行……
达雅:“保尔,你为什么总喜欢坐在那一张长椅上呢?”
保尔:“因为从那里可以望到我所熟悉的院子和房子……我为革命出生入死过,我也真诚地爱过。我忠于革命的原则,也自认为忠于爱的原则。革命成功了,可我的爱情却一次接一次地失败了,我希望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达雅:“想明白了么?”
保尔:“没有。”
达雅:“这使你很忧伤,是么?”
保尔:“是的。”
达雅:“保尔,亲爱的朋友,不要忧伤,你还会重新获得美好的爱情的。”
保尔:“达雅,好姑娘,谢谢你的安慰。但还有哪一位姑娘再会爱我呢?良好的品德,坚强的意志,健康的身体,我以为,只有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男人,才值得一位好姑娘爱。而保尔·柯察金,却像一辆刚出厂不久就被撞坏了,并且永远也修复不好的破汽车……”
达雅的脸——保尔忧伤的话语,早令她泪流满面。那不只是同情的泪水,分明地,还包含着爱怜的成分……
保尔微微一笑,又用乐观的语调说:“但我觉得自己毕竟还是幸运的。不是所有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得到一位好姑娘的真挚情感……”
保尔的话使达雅感动得紧咬下唇——否则她一定会失声哭起来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保尔家的院门——母亲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守望……
母亲迎上前来,责备地:“保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已经出门找过你几次了!……”
达雅转身拭去泪,替保尔解释:“大娘,保尔早就想回家了,但他……”
保尔暗中使劲儿握了达雅的手一下……
达雅:“但我今天心里很烦,碰见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请求他陪我到河边去坐了许久……”
母亲:“达雅,大娘也要谢谢你陪保尔回家。大娘已经做好了饭,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达雅:“不了,大娘。我想,我该回家了……”
保尔:“达雅,就请接受我母亲的诚意,留下来吧!妈妈,做汤了么?”
母亲:“做了。怎么会不做你喜欢喝的酸辣汤呢?”
保尔:“达雅,我母亲做的西红柿土豆汤好喝极了,我非常希望你品尝品尝!”
达雅以微微一笑接受了母子二人的挽留……
保尔家。
餐桌上无非面包和汤而已……
母亲:“达雅,再喝一碗吧?”
达雅把碗递给了母亲:“大娘,您做的汤确实很好喝。”
保尔:“妈妈,不要都盛给了夸赞您的客人,还要给我留一碗哟!”
三人皆笑。
母亲一边盛汤一边说:“够你喝的,够你喝的!达雅,保尔他曾经向我许诺,等革命成功了,家家的饭桌上都会有奶油、蜂蜜、果酱,可现在革命已经成功了,奶油在哪儿呢?蜂蜜和果酱又在哪儿呢?还有比棉花团更白的白面包,都在哪儿呢?……”
母亲絮叨地说时,达雅将目光望向了保尔——灯光下,保尔的脸由于瘦削而更加棱角分明,宛如雕像……
保尔:“妈妈,沙皇统治之下的俄国,几个世纪以来,向人民许诺的好东西更多,可是从来也没有兑现过。那是因为它根本就不打算兑现。但苏维埃是诚心诚意打算兑现的。所以,人民要耐心地给予革命一段起码的时间……”
母亲:“瞧,保尔又开始教导我们!当一个革命者的母亲,真是件吃亏的事!她必须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一个革命者的母亲,而且还必须时时刻刻准备接受革命者儿子的教导。达雅,这可真有点儿难为我呢!……”
达雅一笑,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保尔放在桌上的一只手……
达雅:“保尔,你说得真好!”——又转脸对母亲说,“大娘,保尔的话是对的。”
母亲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一时表情大为欣慰……
母亲:“达雅,好姑娘,希望你今后能经常到我们家里来。”
达雅点头……
保尔:“妈妈,您一定要相信,在今天,在这个时候,农村的妇女和姑娘们,刚刚回到家里——她们挤的牛奶和摘下的果子,不久就将变成我们饭桌上的奶油和果酱!……”
保尔吸了吸鼻子:“嗯,我已经闻到烤面包的香味儿!听,是不是有脚步声走来了?或许便是面包师用托盘托着比棉花团更白的白面包给我们送来了吧?……”
母亲和达雅都笑了……
母亲将达雅送出院门……
达雅:“大娘,我在战地医院服务过,可以说是一名很称职的护士,家里也保留着一些药品和药针什么的,如果保尔有什么不妥的情况,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您都可以去找我……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母亲默默点头……
达雅依依离去……
母亲望着达雅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屋里。
保尔双手撑着桌子,欲起身站起,但站了几次,没站起来……
院子里。
母亲听到屋里“扑通”一声,急转身奔到屋里,见保尔摔倒在地……
母亲将保尔扶起……
母亲扶保尔走到床边……
保尔坐下后,仰起脸,歉疚地:“妈妈,亲爱的妈妈,保尔给您添麻烦了……”
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将保尔搂在怀里……
夜。
母亲被响动声惊醒,起身走出自己房间,走到保尔床前,见保尔口中咬着枕角,满头大汗,身体不停发抖——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
母亲极度惊慌,俯下身,双手捧住保尔的脸,不知所措地:“保尔,保尔,亲爱的孩子,你怎么了,妈妈怎样做才能减轻你的痛苦呢?……”
母亲从保尔口中拽出了枕角:“你说话呀孩子!……”
母亲哭了,眼泪滴在保尔脸上……
保尔顽强地:“妈妈,别……哭……没……什么……我能……忍住……您……回到……自己屋里……去吧……免得看我这……样,您您心里……难受……”
保尔抬起一只手,替母亲抹去脸上的泪……
母亲:“孩子,我得去找达雅,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起身,眼望保尔,倒退离开……
保尔:“妈妈,不……不要,疼痛一会儿就会……过去的……”
但母亲已急转身冲出了家门……
母亲脸上淌着泪,奔跑在夜晚的街道上……
顽强地忍受着痛苦折磨的保尔——他双手伸向头上方,抓住了床头的铁条……
保尔大汗淋漓的脸……
保尔的双手——铁条被渐渐拉弯——“铿然”一声,一根铁条竟被拉得脱离了穿孔……
奔跑着的母亲……
达雅家。
达雅双手枕在脑后,难以成眠……
从第一眼见到保尔以后,不同情况下与自己相处时的保尔,幻灯一样从达雅面前闪过……
保尔的画外音:
我为革命出生入死过,我也真诚地爱过。我忠于革命的原则,我也忠于爱的原则。革命成功了,可我的爱情却一次接一次地失败了……
良好的品德,坚强的意志,健康的身体,我认为,只有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男人,才值得一位好姑娘爱。而保尔·柯察金,却像一辆刚出厂不久就被撞坏了,并且永远也修复不好的破汽车……
但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不是所有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得到一位好姑娘真挚的友情……
促而急的敲门声……
母亲的话:“达雅!达雅!请快开门!我是保尔的妈妈!……”
穿睡衣的达雅一跃而起,匆匆开门……
母亲扑入,双手抓住达雅的两条手臂……
母亲:“达雅,保尔他……他正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达雅:“大娘,别哭,别哭,我立刻就跟您去!……”
达雅急忙在自己的睡衣外穿上了一件白大褂……
达雅翻出一只医药箱,打开盖,检查里面的药品及针头……
保尔家。
保尔仰面躺着——母亲在煮针头;达雅端着一碗药汁走至保尔床前……
保尔:“达雅,真对不起,这么……晚了,你还……”
达雅竖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
达雅:“保尔,亲爱的朋友,不要这么想。否则,人需要朋友干什么呢?你必须把这碗药汁喝下去。喝下去了,你的痛苦就会减轻,肌肉就会松弛。只有那样,我才能为你打一针,明白么?”
保尔的头在枕上动了一下,表示明白……
达雅一手端碗,一手持小勺喂保尔饮药——但因保尔全身僵搐,上下牙齿咯咯相错,药汁难以入口,一勺药全洒在枕上……
达雅一边用纱布拭保尔脸上的冷汗、枕上的药汁,一边俯身注视着保尔,柔声抚慰:“我亲爱的朋友,别急,千万别急,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达雅起身,团团转了一圈,忽有想法……
达雅自己饮了一大口药汁,再次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将药汁哺入保尔口中……
煮针头的母亲扭头朝他们望去——但见达雅一次次将药汁哺入保尔口中……
母亲虔诚地画十字,喃喃着:“慈悲的上帝,哦,那善良的姑娘对我的儿子是多么好啊,您应该能够看到这一点的,求您也保佑我可怜的儿子吧!……”
保尔的头在枕上左右躲闪。
达雅双手抱住了保尔的头,使他的头躲闪不了……
达雅的头最后一次俯向保尔的头——她将最后一口药哺入保尔口中……
保尔咽下口中的药……
四目相视……
达雅的唇没有立刻离开保尔的唇——相反,她深吻起来……
母亲的脸缓缓转了过来……
达雅仍抱着保尔的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向保尔脸颊,由衷地:“保尔,保尔,我亲爱的朋友,你配获得的,应该比友情更多……”
达雅一时沉浸于那一种超越了友谊之境的感情,流出了眼泪……
药瓶被敲碎……
针头插入了药瓶里……
针头刺入保尔胳膊上的血管里……
彼此注视着的保尔和达雅……
保尔低声地:“达雅,我将怎么感激你呢?”
达雅轻轻抽出了针头……
达雅也低声地:“我亲爱的朋友,一会儿,你就可以毫无痛苦地入睡了,而这就是对达雅最好的感激……”
熟睡的保尔……
达雅搂着母亲的肩,与母亲并坐于保尔床边——她们都用充满爱的目光望着保尔,像望着共同的孩子……
阳光照在保尔身上,脸上……
保尔睁开了眼睛——见达雅伏在自己床边,侧脸睡着……
在保尔的主观视线中,达雅的样子是有些朦胧的——仿佛一个一头金发的仙子……
保尔久久地注视达雅……
那么睡着的达雅,仿佛变成了冬妮娅,变成了丽达,变成了安娜……
保尔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抚达雅的金发……
达雅醒了……
达雅坐直身体,朝保尔嫣然一笑……
保尔有些窘地缩回了手……
达雅:“早安,革命者保尔·柯察金同志。”
保尔:“早安,好姑娘达雅。”
达雅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又说:“尊敬的革命者保尔·柯察金同志,你昨天夜里经历的痛苦,显然是由于受创伤的神经所导致的,那是一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估计这种痛苦今后还会与你为敌。所以,你今后还会需要好姑娘达雅的护理,你认为你昨天夜里表现得好么?……”
保尔:“这,恐怕只有你来评价才客观了。”
达雅:“一方面,你一声也不呻吟,表现得很顽强;而另一方面,你却表现得不好,很不好。为什么当我不得不用嘴喂你药时,你的头要躲来躲去呢?……”
保尔表情不自然地:“也许,也许由于男人的自尊吧……”
达雅:“你的回答证明你对朋友很诚实。诚实是令人尊敬的优点。但是,如果你还能丢掉一点儿你那种男人的自尊的话,你就不但令人尊敬,而且会使姑娘们觉得可爱了。你肯为我这样么?”
保尔:“我肯。”
二人都笑了……
母亲回来了,带回了两瓶牛奶和几个纸包……
母亲:“保尔,你可不要责怪我……”
达雅:“责怪您,为什么?”
母亲:“保尔他不许我用他的优待证去买东西,他不愿给任何人留下自己很特殊的印象。但我想,我的儿子应该受到这种照顾。”
保尔制止地:“妈妈!……”
母亲:“瞧,他已经忍不住要责怪我们了。”
达雅:“保尔,我不许你再因此而责怪你的母亲!在我看来,她是一位多么好的妈妈啊!你是一个应该受到特殊照顾的人,我支持你的母亲!”
母亲一一打开那些纸包——里边包的是肠、奶油、两个红红的苹果……
母亲稀罕又惊喜地:“达雅,还有两只苹果呢!多红的苹果呀!”
达雅走过去,拿起一只苹果,回到保尔床边,递给了保尔……
保尔将苹果放在鼻子底下闻着……
达雅:“你如果要吃,我现在就给你削皮!”
保尔摇头——他摸索到达雅一只手,将达雅引到了自己身旁,并将苹果揣进达雅白大褂的兜里……
达雅欲掏出——保尔的手按住了那兜,摇头……
保尔轻声唱起来:
“红红的苹果
甜甜的苹果
好像姑娘
漂亮的脸庞……”
达雅羞涩地笑……
母亲:“达雅,过来,吃饭吧!”
达雅看了一眼旧钟,叫起来:“哎呀,糟糕,我上班要迟到了!……”
她说着,匆匆吻了保尔一下,往外便走……
母亲抓起一个苹果,追到院子里,硬将苹果塞进她兜里……
镇委员会。
换上了短袖衫和裙子的达雅跑进院子里……
达雅奔上台阶……
达雅踏上楼梯的双脚……
达雅工作的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达雅微微喘息地出现在门口——她下意识地向墙上的挂钟望去……
巴塔夫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也向墙上的大挂钟望去……
巴塔夫:“亲爱的达雅,你迟到了整整四十五分钟!在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人迟到这么长的时间!”
达雅一边向打字机走去,一边说:“第一,请不要叫我亲爱的达雅,我从来也没觉得我们的关系亲爱过;第二,我迟到是因为有特殊的情况,而不是由于睡懒觉。所以我并不觉得羞耻!……”
达雅走到打字机前,放下挎包,端端一坐,举起一只手臂伸向脑后:“拿来吧!”
巴塔夫:“什么?”
达雅:“难道你今天竟会饶过我,不逼我重打那些所谓的文件了么?”
巴塔夫三娘教子的声音:“在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们需要自觉地去发现有意义的工作,这才是好同志……”
一摞厚厚的,看去相当陈旧的纸,重重地放在了达雅那只手上……
达雅将那摞纸单手托到面前,翻看,生气,在桌上一放,倏地站了起来:“全镇的共青团员们早就希望开展一些有意义的活动了,我们为什么不主动去帮助他们组织?不识字的妇女们有学习文化的愿望,我们为什么不去教她们?农民们中有许多对政策不理解甚至不满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到农村去了解情况?!难道这些反而不是工作了么?反而没有意义了么?!……”
巴塔夫啧啧连声,摇头,讽刺地:“但请别忘了我们是苏维埃机关工作人员,我们的日常工作是在这儿!而且,永远只能在这儿!……”
达雅:“你!你虽然不是什么官员,但你这叫作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
达雅更加生气,一挥手臂,桌上那摞纸和她的挎包同时被扫落地上,红苹果滚出挎包,朝巴塔夫脚边滚去……
巴塔夫低头盯着红苹果滚来……
他弯腰捡起它,像研究一个稀有之物似的看着,掏出手绢擦拭着它……
巴塔夫:“在这个季节,你居然能弄到苹果,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受优待的人物了?……”
他张开大口就要啃那只苹果……
达雅奔过去及时夺下了苹果……
门恰在此时开了,镇委书记出现在门口……
镇委书记皱眉道:“同志们,这是怎么回事?需要我帮助整理么?”
达雅迅速将拿着苹果的手背在身后……
达雅:“书记同志,是风……风将文件吹了一地……”
镇委书记望望关着的窗子……
达雅:“窗子是我刚刚关上的……”
巴塔夫:“撒谎!她撒谎……”
他一边弯腰捡地上的文件,一边幸灾乐祸地说:“不是风吹的,是达雅故意扔的!……”
达雅狠狠地朝巴塔夫瞪去……
镇委书记:“达雅,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镇委书记办公室。
达雅拿着苹果的手仍背在身后……
镇委书记:“达雅,随便坐吧!”
达雅惴惴不安地坐下,也有些困惑镇委书记对她的温和态度……
镇委书记:“达雅,现在,我要交给你一项特殊的工作——中央委员会要求对青年们开展英雄主义教育,所以,我希望你能说服保尔·柯察金同志,为我们镇的青年做一场报告……”
达雅:“可是……可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镇委书记:“巴塔夫同志说……说你们经常幽会,说他经常独自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呆望你办公室的窗口,而你那时则会……”
达雅:“他胡说!”
镇委书记:“达雅,爱情并非一件可耻的事。保尔·柯察金也是一位非常值得爱的革命青年,你大可不必红了脸否认……”
达雅:“可是我们确实没有!……”
镇委书记一时默默望她……
达雅低下了头,嗫嚅地:“我们只不过算是朋友……他需要我对他的友情……”
镇委书记:“好了,我们先不讨论爱情或友情的问题,还是接着谈请他做报告的事吧!在我们这个镇,有谁比保尔·柯察金更有资格做关于英雄主义的报告呢?”
达雅渐渐抬起了头,望着镇委书记,为难地:“我觉得,他一点儿也不愿意被人视为英雄,他肯定会拒绝的……”
镇委书记:“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也估计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由你去动员他。我知道他的健康情况很糟。像保尔·柯察金这样的人,理应受到我们苏维埃政权更多方面的关怀。如果你能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我批准,你以后只工作半天就可以了,你将会有更多的时间代表镇委员会去照顾保尔母子俩的生活……”
达雅喜出望外地:“真的?”
镇委书记郑重点头:“真的。”
晚上。保尔家。
保尔指着床头拉弯的铁条问:“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孩子,是你在忍受痛苦的时候,用双手拉弯的呀!”保尔自言自语:“简直不可思议,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达雅来了……
达雅走到床边问保尔:“我亲爱的朋友,你今天白天过得怎么样!”
保尔微笑地:“很好。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像是一场梦。”
达雅:“那可不是梦。保尔,你必须作好准备,那一种痛随时会向你扑来。所以,我要经常逼你吃药,给你打针……”
达雅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消毒针头,接着为保尔进行静脉注射……
保尔:“达雅,你为什么不报考医校?”
达雅:“我曾有过许多愿望——当一名出色的护士,或一名中学语文教员,还梦想过当一名演员,可命运最后还是牢牢地把我按在这个寂寞的小镇!……”
他们说话时,母亲端了一盆土豆,走到院子里,就着窗前的灯光削起来……
屋里,达雅收起药针,坐在保尔床边,吞吞吐吐地:“保尔,有一件事,我想求得你的帮助……”
保尔:“如果真能给你什么帮助,那将使我非常高兴。”
达雅:“只要你真的愿意,你一定能!”
保尔:“我愿意,真的!”
达雅高兴地笑了:“谢谢你!”
她在保尔面颊上吻了一下……
母亲从窗外看到了这一幕……
母亲在胸前画十字,祈祷:“上帝啊,你如果真是仁慈的,将达雅这位好姑娘赐给保尔做妻子吧!……”
屋里。
保尔脸色渐渐严肃,冷冷地:“报告?让我讲什么?”
达雅:“讲讲你不平凡的经历,你的经历中不是充满英雄主义的色彩么?”
保尔:“谁这么认为?”
达雅:“许多人。许多人都这么认为。”
保尔沉默。
达雅:“我……我已经答应了……”
保尔:“不,我不会去做什么报告的。我个人并不认为我的经历中有什么不平凡之处。我也从没有认为我是一个英雄。”
达雅急了:“可是……镇委书记同志说,如果我能说服你答应这件事,我以后可以只上半天班,批准我经常来照顾你……”
保尔有些生气地:“这算怎么回事?一种条件么?又把我当成了什么?当成一个革命孤儿?”
达雅也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要偏偏拒绝人们对你善意的关怀呢?难道连人们关怀你也错了么?”
保尔:“但是我不愿意的事情,谁也休想说服我!”
达雅瞪着保尔,眼中渐渐涌满了委屈的泪……
院子里。
母亲停止了削土豆,从窗子不安地望着保尔和达雅……
保尔的声音:“达雅,如果你替我在别人面前答应了,那么,是你犯了一个错误。而不是我——保尔·柯察金自以为了不起!……”
达雅猛地起身,从屋里冲出……
母亲站了起来:“达雅,达雅你别走!……”
达雅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
母亲走进屋里。
母亲:“保尔,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达雅?”
保尔:“妈妈,您听到我们的话了?”
母亲:“我全都听到了!”
保尔:“妈妈,如果我不拒绝,我将会显得多么可笑?人们会说,看那个保尔·柯察金,他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啊,到处做报告宣扬自己是英雄!”
母亲:“即使有人会那么说,那也只不过是某些人,不代表所有的人……”
保尔:“即使只不过是有些人那么说,我也不高兴!”
母亲注视着保尔,逼问地:“儿子,那么,你自己认为你是英雄么?”
保尔:“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更不愿听到别人这么说!”
母亲:“但是你内心里早已认为自己是英雄了,但是你却希望别人心里也这么认为,对不对?如果你并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怕遭到议论?难道朱赫来对革命赤胆忠心的事,不值得你告诉青年们么?还有丽达,还有谢寥沙,难道他们死得都不壮烈么?他们的事都不值得你讲一讲么?还有你亲爱的哥哥和瓦莉娅,他们死得都不够英勇吗?他们都是为了你所忠诚的苏维埃而死的呀!而你却拒绝告诉更多的人这一点,仅仅是由于你在乎别人的议论!你已经开始像小白鸽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形象、自己的声誉了,而这是多么自私的表现呀,我的儿子!……”
保尔冲动地:“妈妈,你怎么能这么看我?!”
母亲:“如果你不打算向达雅郑重地道歉,并答应她所希望的事,那么,我只能这么看你了!”
母子二人默默地,长久地对视……
晚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照例有一盆保尔爱喝的酸辣汤……
母亲坐在桌旁,侧身呆望窗外……
保尔靠床头坐在床上,凝视着母亲……
显然,母子俩谁也没心思吃晚饭……
保尔终于打破了沉默:“妈妈,请您坐到我的床边来……”
母亲的头缓缓转向了他……
保尔孩子般的语调:“妈妈,求您了!”
母亲起身坐到了他床边,仍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保尔:“妈妈,还在生保夫留沙的气么?”
母亲:“你怎么不想想,达雅此刻会多么伤心,多么委屈,多么生气?”
保尔握住母亲一只手,将母亲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之后吻着……
保尔:“妈妈,我承认,您批评的有些道理,尽管太夸大了我的错误想法……”
母亲:“保尔,你可千万不能变成一个只虚心接受自己母亲批评的人啊!……”
保尔:“妈妈,我向您保证,永远也不变成那样一个人……妈,陪我去向达雅道歉好么?……”
母亲表情为之舒朗,捧住保尔的脸,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母亲:“这才像我的保夫留沙……”
母亲搀扶着拄杖的保尔,缓慢地行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保尔的手杖点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旁白:别人们都是搀扶着自己的老母亲行走,而自己却由老母亲搀扶着行走,这使保尔内心极为愧疚。并且,他明白,自己心里的这一种愧疚是不能对母亲说出来的,因为说出来将更加重母亲的忧愁……
保尔:“妈妈,让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母亲:“儿子,你不要逞强,你自己不能走。”
保尔:“妈妈,我能。你看我能不能……”
保尔摆脱母亲的搀扶,拄杖向前走去……
母亲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保尔拄杖的手——从那只手可以看得出,他须用多么大的拄力,才能向前迈出一步啊……
旁白:经历了昨天夜里那一次猝发的病痛的袭击,保尔的身体虚弱极了。但是,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错了,恨不得立刻就能当面向别人道歉。而这正是保尔·柯察金性格中可贵的一面。何况,达雅的友情,对他是那么地重要,那么地宝贵,他怕拖到明天,就得不到原谅,失去了友情……
在以上旁白中,保尔吃力地一步步拄杖向前走……
保尔拄杖的手臂在发抖……
保尔站住了,一步也走不动了……
保尔淌下汗来的、表情悲哀的脸……
母亲跑上前来,重新搀扶住他……
保尔苦笑了一下,自嘲地:“妈妈,您可千万别笑话我的不自量力啊!……”
一句话,说得母亲顿时泪涌满眶……
达雅家。
达雅穿睡衣蜷卧床上,目光瞧着摆在桌上的红苹果……
达雅:“我恨你!我再也不做你的朋友啦!”
仿佛,红苹果便是保尔……
达雅赌气用手一拨——苹果向桌子另一端滚去……
达雅赶紧赤足跃下床,在桌子的另一端用睡衣兜住了苹果……
达雅兜着苹果又上了床,拿起苹果,痴痴地呆呆地瞧着……
街上,母亲将保尔搀扶至达雅的家门前……
母亲:“孩子,错了的是你,不是我。所以,承认错误的也只能是你自己……我在那儿等你……”
母亲说完转身离去……
屋里。
达雅听到了敲门声……
达雅:“谁?……”
保尔的声音:“我……保尔……”
达雅愣了愣,语调冷冷地:“保尔是谁?……”
门外静了片刻,保尔的声音自责地:“一个自从失去了健康以后,反而过分地在乎自己形象和声誉的家伙。这家伙是诚恳地向你来承认错误的……”
屋里,达雅一时心情矛盾地沉默……
保尔的声音:“达雅,如果不是母亲搀扶着,我根本走不到这儿来。母亲她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我。如果你不开门,我会在门外一直等到天亮。母亲她也会的……”
达雅终于拿着苹果下了床,开了门,让进保尔。接着退到床边,又上了床,蜷坐床上,不望保尔,目光只瞧苹果……
保尔:“达雅,我什么也看不见,都不知该往哪儿坐……”
达雅却狠狠咬了一口苹果……
保尔:“达雅,都不愿请一个当面来承认错误的朋友坐下么?”
达雅又咬了一口苹果……
保尔:“达雅,你走后,母亲严厉地批评了我一顿。她认为我怕人们议论的思想是自私的,恰恰证明了我心中有某种虚荣……经过反省,我觉得母亲的批评是对的……”
达雅咬苹果,流泪了……
保尔:“你在吃那只苹果,是么?它甜么?”
达雅流泪吃着……
保尔轻声唱了起来:
“红红的苹果
甜甜的苹果
好像姑娘
漂亮的脸庞……”
达雅终于将苹果放在了桌上……
达雅望着保尔,又赤足下床,先从保尔手中拿走手杖,挂在衣架上;接着牵保尔一只手,将保尔引至沙发前……
但是却没请保尔坐下。她仰望着保尔,突然双臂一展,环抱住了保尔的脖子……
保尔的双臂也不禁拥抱住了达雅……
达雅热烈地吻保尔……
母亲从窗子望见了他们互拥互吻的剪影……
“红红的苹果”之旋律,抒情而温馨……
铺雪白桌布的桌子的一角,摆着一枚用炮弹壳改制的“花瓶”,其内插着一簇盛开的野花。
保尔的声音:“我爱他们,就像爱我的兄弟姐妹一样……”
摄影机平稳移动,“花瓶”旁是麦克风,麦克风旁是水杯……
坐在桌后的保尔两肘呈“∧”形支在桌上,下颏抵在双手上,目光凝视台下,表情是那么庄严……
在他背后是鲜红的团旗……
保尔:“他们中,有人是我正确的革命思想的引导者。保尔·柯察金当年只不过是我们这个小镇上的一个野孩子,他对革命的理解曾经简单又肤浅;他们中,有人教我尊重人性的种种美德,以及爱情在生活中的重要位置;他们中,还有人为掩护我而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否则我今天不可能坐在这里……朋友们,保尔·柯察金说‘我爱他们’时,内心里对他们的感激是无法形容的……”
保尔的手杖靠在桌子的一端——摄影机正从这一角度“注视”这个行动离不开手杖的人……
掌声——热烈的掌声……
青年们的脸……
保尔站起,达雅走上台……
达雅一将保尔扶下台,他们立刻被青年们围住……
一个声音在喊:“保尔,给朱赫来写信时,代我们问好!……”
保尔循声望去……
又一个声音在喊:“保尔,我也爱丽达!……”
保尔扭过头去……
一个姑娘激动的声音:“保尔,我也爱冬妮娅!……”
这句话使全场顿时肃静……
保尔循声向那姑娘望去……
达雅和许多人的目光都向那姑娘望去……
在肃静中,那姑娘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达雅悄语:“保尔,你应该回答一句什么。”
保尔向那个姑娘走去,众人自然分开,让路……
那站在窗台上的姑娘,表情更加不安地跃到地上——保尔已走到了她跟前……
保尔:“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
姑娘怯怯地:“我……”
保尔:“保尔·柯察金,郑重地谢谢你的话。如果她给我写信,我一定在回信中告诉她,在她的家乡,有一位好姑娘,被她对保尔·柯察金痴情的初恋所深深感动……”
人们笑了,达雅和那姑娘也笑了……
严肃的气氛化解了……
保尔:“爱冬妮娅的姑娘,肯定也是一位和冬妮娅一样可爱的姑娘……”
那姑娘突然双手捧住保尔的脸,踮脚深情地吻了保尔一下,之后双手捂面,转身即跑……
青年们唱了起来:
“红红的苹果
甜甜的苹果
好像那姑娘
漂亮的脸庞……”
这一首歌的音乐荡漾在河边……
达雅搀扶着保尔,缓缓行走在河边白桦林中……
达雅趋前一步,转身面对保尔站住……
达雅柔情地:“保尔,我爱你!”
保尔表情一怔,似听明白了,又似没听清楚……
达雅大声地:“保尔·柯察金,我刚才说的是我爱上你了!……”
保尔:“达雅,这可不好。很不好。”
达雅:“为什么?我觉得好。很好。如果你也爱我,那就更好了!”
保尔欲言又止……
达雅:“那么保尔,请告诉我,你也爱我么?”
保尔沉默……
达雅:“说呀!”
保尔:“达雅,你难道不清楚保尔·柯察金随时会双目失明,随时会全身瘫痪,甚至,随时会……”
达雅将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保尔唇上……
达雅:“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些,那就不要再说下去了……”
保尔将达雅的手臂拨开,严肃地:“达雅!你必须认真考虑!……”
达雅:“我考虑过了,无非就是我将会成为你的仆人和护士,但只要我同时还成为你的妻子,只要我们的心是彼此相爱的,那么达雅就不但心甘情愿,而且会感到幸福……”
保尔:“可我还有一些始终难以克服的缺点,比如我……”
达雅又将一根手指轻轻压在保尔唇上……
达雅:“保尔·柯察金同志,我认为我对你的了解已经够全面的了。现在,请你也再多了解一下达雅吧!我是孤儿。从小与外祖母一起在农村长大。我时常会耍小孩儿脾气,我爱吃零食,我有洁癖,这可能是许多男人都忍受不了的。我还爱哭……我最不愿承认的是如果哪一天白天太劳累了,我睡觉时会打呼噜。一个大姑娘睡觉居然打呼噜,多可笑哇!就像这样呼……噜!……呼……噜!……”
保尔笑了……
达雅:“你愿接受这样一位妻子么?”
保尔:“我愿意。”
达雅:“那么,你就等于坦率地承认了你也爱我!……”
保尔意识到失口,刚想再说什么,达雅双臂搂住他脖子,已开始热烈吻他……
保尔的反应,不由自主地由被动而渐变为主动……
手杖脱手,倒在地上,恰倒在一朵鲜艳的野花旁……
保尔和达雅的腿。达雅的鞋跟更高地踮起了一下……
摄影机升高,俯拍,旋转彼此拥抱而且亲吻着的保尔和达雅,他们仿佛随着摄影机的旋转在旋转……
手杖和野花,仿佛也随着摄影机的旋转在旋转……
“红红的苹果”之旋律轻柔而温馨……
保尔家。
在院子里晾完衣服的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走入屋子……
母亲:“保尔,保尔你在哪儿?”
保尔在里间母亲的小屋里应答:“妈妈,我在这儿。”
母亲走入小屋,见保尔在用一把尺子量小屋的间距……
母亲:“保尔,你头脑里产生什么古怪念头了么?”
保尔:“妈妈,不是什么古怪念头,而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打算。我要结婚了。”
母亲:“结婚?”
保尔:“是的妈妈。我的新娘将是达雅。妈妈,达雅爱我是那么地真诚。而我需要她的爱情,也像蜜蜂需要蜂房一样……”
母亲连连激动地画十字:“噢,我的上帝!保尔,看来是上帝被我的祈祷感动啦!”
保尔搂住母亲的肩头说:“亲爱的妈妈,如果我们要将这一间小屋当成新房,您一定不会反对吧?”
母亲:“那怎么行?那可不行!你们的新房应该是大屋!”
保尔:“不,妈妈,还是应该您睡大屋。大屋阳光充足,冬天温暖……”
母亲:“不行,不行!这间小小的屋子做你们的新房,太委屈你们了!”
保尔:“妈妈,就这么决定了吧!您在大屋,就像我们的幸福守护神啊!妈妈,即使不是因为结婚,我也打算占领您的小屋的……”
母亲缄口不言了。
保尔望着窗外的后花园又说:“妈妈,达雅是位非常喜欢花的姑娘,我们将共同在后花园栽满花,使它变得像一只花篮一样!”
工厂里。
工人们正午休,吃饭……
在保尔的报告会上出现过的一名小伙子走来,踏上高处,大声地:“朋友们,宣布一个最新消息。保尔·柯察金和达雅要结婚啦!但他们不愿声张,甚至连婚礼也不准备举行!……”
青年工人们嚷:
“不行!我们反对!”
“我们要替他们筹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我们大家都去参加!”
那个在保尔的报告会上喊“我爱冬妮娅”的姑娘兴奋地:“我们还要为他们送一件使他们意想不到的礼物!”
站在高处的小伙子:“对!那咱们就这么决定了!”
热烈的手风琴旋律……
保尔家的院子,青年们在拍手、歌唱、舞蹈……
母亲坐在一把椅子上,保尔和达雅一左一右站在椅后,二人愉快地观看着……
突然肃静。原来巴塔夫出现了。他手捧三束鲜花……
人们的目光使巴塔夫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他走到保尔三人面前,深鞠一躬……
巴塔夫:“保尔·柯察金同志,镇委书记命我代表镇苏维埃全体机关同志,前来祝贺您和达雅的婚礼!”
他将一束花递给保尔……
保尔:“替我谢谢同志们!”
巴塔夫:“敬爱的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您从来不曾以一位革命母亲自居,这束鲜花,是镇苏维埃全体机关同志嘱咐,一定要当面献给您的!……”
巴塔夫献花后,和母亲贴了贴面颊……
巴塔夫的目光望向了达雅,一根手指挠了挠面颊……
巴塔夫:“达雅,也许,由于我平时和青年们接触得太少了,也许,还因为机关工作的一些陈规陋习,总之,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可爱了……但愿这束鲜花,能改变你对我的看法……”
达雅微笑地接过了鲜花……
母亲:“巴塔夫,如果要使青年们觉得你可爱,那么就跟他们跳舞吧!跟他们跳舞吧!”
那名我们已经熟悉的青年上前道:“等等,等等,亲爱的玛丽亚大娘,现在,我们青年朋友们,也有一件礼物送给新郎!……”
他说完拍了一下手掌——曾喊“我爱冬妮娅”的姑娘,将什么东西用红布罩住推至保尔面前……
那名青年以夸张的、魔术师表演般的动作扯下红布,呈现的是一辆轮椅车……
青年:“新郎同志,这是我们共同为您赶造的。几乎每一个零件都是我们亲手做的,请坐上来试试它灵便不灵便吧!……”
于是,那推来轮椅车的姑娘和达雅同时扶保尔坐了上去……
姑娘翩翩起舞……
保尔的轮椅车绕着姑娘旋转……
热烈的手风琴声又响起来……
一些小伙子和姑娘们又开始拍手、歌唱、舞蹈……
达雅见巴塔夫被冷落一旁,似乎有点儿尴尬,便将鲜花塞在母亲怀里,双手叉腰,踢踏双足邀巴塔夫共舞……
巴塔夫顿时喜笑颜开……
一组欢乐的舞蹈镜头……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保尔家的大屋里,母亲在水银般的月辉中祈祷:“仁慈的上帝哦,我替我的儿子保尔,感激您赐给他不同寻常的幸福……”
小屋里窗开着,保尔和达雅站在窗前……
达雅仰望夜空,幸福地自言自语:“多么美好的月色啊!月牙弯得多么可爱啊!……”
保尔将一只手搭在了达雅肩上……
保尔:“亲爱的达雅,虽然,我看不到月牙弯得多么可爱,但你就像我心中的月牙。而我的心像一个小精灵,正幸福地坐在弯弯的月牙船上……”
达雅扭头,朝他仰起了脸——月辉下,她的脸庞那么地白皙,那么地清丽……
保尔拥抱住她,俯头吻她……
某大工厂朱赫来宽敞的办公室……
朱赫来看保尔写给他的信……
保尔的画外音:朱赫来,我亲爱的老水兵和老钳工,非常非常地想念你!在这封信中,我要向你汇报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在家乡舍佩托夫卡,为青年们作了一场讲述革命的报告,自然谈到了你、丽达和谢寥沙。没想到报告大受欢迎,青年们嘱咐我给你写信时,一定要代他们向你问好!第二件事是我结婚了。我的妻子达雅,是一个善良又可爱的姑娘。她嘱我在此信中替她捎上一句,她十分感激你多年来对我兄长般的爱护、关怀。第三件事是达雅建议我,应该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通过书,进一步使许许多多为革命出生入死甚至牺牲了的好同志们的事迹,让更多的青年朋友们知道。达雅认为这是我非常应该做的,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开始这么认为。但你知道的,我其实只有小学的文化。这样的事对于我简直意味着是一座大山。我一点儿自信也没有,很希望听听你的看法……
(以上画外音较长,故在画外音中,从信纸上叠印保尔与达雅婚后甜蜜生活的片段。)
朱赫来放下信,拿起保尔与达雅的结婚照注视——照片上的保尔和达雅,幸福地向他微笑……
朱赫来按桌铃,一名男秘书随即进入……
朱赫来:“安德烈同志,请用我的工资,尽快去买一台打字机……”
秘书:“可……厂长同志,我们并不缺少打字机呀,怎么能用您的工资……”
朱赫来一边在一页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一边打断秘书的话说:“我是要买了当作礼物送给一位朋友。无论多么贵,都要买最好的那一种。买到后,按照这个地址,寄给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
秘书接纸退出,在门外自言自语:“保尔·柯察金,这个家伙会是什么人物呢?”
保尔家的大房间。
邮寄箱被锤子起开,达雅的手将带纸条的打字机捧出,轻轻摆在桌上……
达雅望着坐在轮椅上的保尔,喜不自胜地:“保尔,朱赫来给我们寄来了一份多么好的礼物啊!”
母亲:“还有一封信!”将信从木箱中拿起交给达雅……
保尔迫不及待地:“快念给我听听!”
达雅抽出信纸,蹲在保尔轮椅旁,而母亲则退开几步,坐在床上……
朱赫来的画外音:亲爱的保尔兄弟,亲爱的玛丽亚大婶,亲爱的达雅,首先,我衷心地祝福保尔兄弟和达雅结为夫妻。达雅,我,以及保尔另外的亲密战友们,将保尔拜托给你了!……
达雅:“保尔,听到了么?朱赫来用的是拜托这个词!……”
打字机摆在了新房靠窗的桌上,达雅细长的手指熟练地敲打着键盘……
旁白:在朱赫来的支持和鼓励下,在妻子达雅的密切配合下,保尔开始向他比喻为一座大山的文学创作攀登了。他的自信在此过程中,经历一次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旁白声中,达雅将打了半页字的纸无声地念给保尔听,保尔不满意地摇头……
达雅将那页纸撕了……
达雅双手交替揉揉手指,重新坐在打字机前……
纸篓里撕碎的纸和揉成团的纸快满了……
夹在打字机上的纸仍了无一字……
达雅伏在桌上睡着了……
仰躺在枕上的保尔,大瞪着双眼在回忆,在思想……
火车的汽笛声、教堂的钟声、母亲的呼唤声“保夫留沙!保夫留沙!……”
童年、少年、青年、爱情和战斗,快乐和死亡,亲情和仇恨,各个时期的各种画面,杂乱而急速地变幻不停,表明保尔思绪的纷繁和情绪的旋涡状态……
(最后的画面可考虑用电脑动画技术,展示骑在战马上挥刀冲锋陷阵的保尔,倏然连人带马变形为毕加索的名画《格尔尼卡》似的情形。)
保尔的大叫声……
达雅惊醒……
母亲冲入……
保尔双手抱头,陷入极度的痛苦……
母亲和达雅同时俯向他……
母亲“:保尔,保尔,亲爱的儿子,坚强点儿,别吓着达雅!……”
达雅:“妈妈,你先看护着他,我去拿药箱来!……”
达雅向保尔口中哺药汁……
药针缓缓从保尔的手臂上抽出……
安静下来的保尔满头大汗——连枕巾也被汗湿了一片……
达雅在收拾药箱……
母亲在用毛巾为保尔擦汗……
保尔凄笑地:“妈妈,真对不起您,又让您受惊了……”
母亲眼中落下泪来……
保尔举手替母亲拭泪:“妈妈,您能先离开会儿么?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达雅说……”
母亲起身默默望着保尔退出……
达雅俯向保尔,接替母亲替保尔擦汗……
保尔:“亲爱的,刚才……我的头又一次像要裂开了一样疼……”
达雅:“保尔,我恨不能分担你的痛苦……”
保尔的双手握住了达雅的双手……
保尔:“达雅,也许……我们结婚,对你来说,是一个轻率的决定,对我来说,甚至是严重的错误……你帮我纠正这个错误,还不算太晚……”
达雅:“保尔,我爱你!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达雅流泪了……
达雅:“再也不许你用刚才那种话伤达雅的心……也许,是我不该向你提出一个不实际的建议……”
保尔:“不,你的建议并没有错。那是保尔·柯察金目前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不但要做,而且,还要赶快做……”
达雅:“亲爱的,我们是否应该给高尔基同志写一封信,向他请教如何写作呢?”
保尔:“我也这样想过……但,如果我们没有初稿寄给他,他又怎么能够进行具体的指导呢?……”
达雅一时沉默,显然认为保尔的话是对的……
旁白:保尔·柯察金要写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每天都有战友们从四面八方寄来信,热情地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本镇的青年们,几乎每天都给他送来鲜花……
保尔床头柜上的鲜花……
保尔平静舒缓的声音:“……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地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异常繁忙……最忙的时候,他双手托着盘子,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
背对保尔打字的达雅……
在击键声中,保尔的话语继续:
“保尔向生活的深处,向生活的底层看去,他追求一切新事物,渴望打开一个新天地,可是朝他扑面而来的,却是霉烂的臭味和泥沼的潮气……”
击键声停止,达雅的背影一动不动——此时天已微亮……
保尔:“达雅……”
达雅转身,望向保尔……
保尔:“依然很糟,是吗?如果真是那样,你不妨对我实说,我是完全能够承受得了的……”
达雅离开打字机,坐到保尔床边,俯身吻了他一下,欣喜地:“保尔,亲爱的,很好。简直可以说好极了!保尔,你一定能成功,我一定要配合你成功!……”
保尔:“不是在说假话安慰我吧?”
达雅:“亲爱的,请相信,你的妻子是不会用假话骗你的!……”
保尔笑了……
保尔坐在轮椅车上,达雅推着他在镇街上行走……
那些上班的青年工人发现了他们,围向他们……
一名男青年钦佩地:“保尔,我们都相信你一定会坚持写下去,我们都盼着你的书能早一天出版!……”
那名曾说“我也爱冬妮娅”的女青年羞怯地:“希望你也要把和冬妮娅的爱情写进去……”
保尔和达雅脸上充满感激……
达雅推着保尔行走在河边、林间……
家中。
达雅为保尔进行头部按摩……
傍晚。保尔家院子里……
青年工人们或立或坐,围着达雅……
母亲从屋里蹑足走出,告诉大家:“他睡得正香……”
那名曾说“我也爱冬妮娅”的女青年请求地:“达雅,那就再给我们接着念一段吧!……”
于是众青年也纷纷提出同样的请求……
达雅:“……由于伏罗霞被奸污了,保尔心里对堂倌普罗霍尔的仇恨更深更强了。他经常这样想:‘我要是个大力士,一定揍死那个无赖!我怎么不像阿焦姆那样高大,那样强壮呢?’炉膛里的火时起时落,火苗抖动着,保尔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在讥笑他、嘲弄他,朝他吐舌头……”
不知何时,院外聚集了更多的人。妇女和男人,老人和儿童,他们也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天黑了,台灯亮着……
达雅又坐在打字机前打字……
保尔:“……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像旋风一样刮进了这个小城,沙皇被推翻了!……”
保尔说完这一句,陷入沉默……
达雅的背影一动不动,耐心期待……
保尔:“达雅,我们进行多少了?”
达雅:“亲爱的,我们已经完成一万多字了!”
保尔:“太慢了!”
达雅转身望向他:“保尔,但是对于你,应该说已经进展得很快了!……”
保尔:“给我纸和笔……”
达雅:“可是……”
保尔:“达雅,亲爱的,我不得不诚实地告诉你,口述这一种方式,似乎完全不适合我。如果我的手里没有笔,我的思路就会像一匹脱缰的马,往往会毫无目标地狂奔不止……亲爱的,还是让我用笔和纸来写吧!……”
达雅意外,愕然……
台灯熄了……
保尔和达雅躺在床上。保尔显然难以入睡。达雅的头偎伏于保尔胸膛,一边的肩从睡衣下裸出来,而保尔的手不停地、轻轻地爱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肩……
保尔心情矛盾地:“达雅,对不起……我的话没有伤害你吧?……”
达雅:“亲爱的,千万不要这么想……只要你觉得还是自己用笔写好,那么我就一定会想出办法,使你能够那样……”
窗外,一缕纱似的薄云缭绕着弯月……
保尔睡着了……
达雅穿着睡衣悄悄下了床,离开他们的小房间,来到大屋里。她开了桌灯,怕灯光刺醒睡着的母亲,将灯罩朝母亲的床那边压得很低很低……
她轻轻拉开抽屉找什么……
她将一把椅子摆至老旧的衣柜前,踏上椅子,在柜顶继续翻找……
她失望地下了椅子,打开衣柜门,目光被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所吸引,将它捧了出来……
她将纸盒内的一些毛线团、布角什么的塞在衣柜一角,捧着空纸盒坐到了桌前……
母亲醒了,欠身低问:“达雅,你在干什么?”
达雅不回头地:“妈妈,您睡吧,我想做样东西……”
达雅说完,又拉开抽屉,取出直尺和剪刀,先用剪刀剪那纸盒盖儿,接着用直尺隔着,开始用剪刀刻划剪下的纸板……
母亲起身,脚步轻轻地走到达雅身后,低声问:“达雅,你要做什么?……”
达雅回头望着母亲说:“妈妈,保尔觉得他还是用笔写,思路才连贯。我想,也许是由于打字机的声音会使他心烦意乱……”
母亲:“那可怎么办呢?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啊!……”
达雅:“所以,我要做一种特殊的纸板,使他写在纸上的字能够让人看得清……”
达雅说完,拖过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下……
母亲坐下后,望着继续刻划起来的达雅,情不自禁地:“达雅,你做保尔的妻子,太委屈你了……告诉我,你有时候后悔过么?……”
达雅头也不抬地:“妈妈,您说哪儿去了呀!爱,就永远不会后悔,而只会觉得自己为爱人做得太少……”
母亲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无言地慈祥地注视着达雅……
达雅一边专心一意地刻划着,一边又说:“妈妈,我还是要替保尔将手稿打出来。但,为了打字声不妨碍保尔,我想明天把打字机搬到这一张桌子上来,等每天夜里保尔睡着了开始打……只是,怕影响您……”
母亲:“达雅,亲爱的孩子,我会习惯打字声的,就照你的想法做吧!……”
达雅抬头对母亲一笑,接着立刻又低头刻划起来……
灯光下,达雅那一笑,达雅的侧面,那么地纯洁,线条那么地优美,仿佛圣女……
早晨。
一摞纸连同那刻划出行距的纸板夹在夹子上,保尔的手握着笔,顺着行距在写字,他写的是:“达雅,我爱你!”
保尔将夹子递给达雅,毫无自信地:“行吗?”
达雅:“行!亲爱的,你写得很清楚!……”
保尔笑了:“达雅,我认为,你应该申请我们国家的发明奖!”
达雅也笑了……
母亲走入,将厚厚一摞纸放在桌上……
母亲:“巴塔夫刚才又送纸来了。我想挽留他吃饭,可他不好意思留下。保尔,妈妈为了祝贺达雅的发明成功,去别人家讨了半瓶酒,你们有喝酒的好心情么……”
保尔:“当然!当然要祝贺!……”
三只小酒杯碰在一起,保尔凝视着达雅(由于他的视力已基本失明,所以看谁都像凝视对方),低声地:“达雅,我们进行得还能再快一些么?”
达雅肯定地点点头……
保尔的手在夹子上书写……
达雅的手在打字机上击键……
保尔手中的铅笔短了一截……
达雅的手指缠上了白胶布……
笔筒里的笔由多而少……
母亲的手从笔筒里取出最后一支笔削起来……
达雅的手将十几支铅笔放入笔筒……
夹子上的纸只剩下了最后一页,保尔手中的笔很快将它写满了字……
达雅的手又将一摞纸替保尔夹在夹子上……
母亲的手又在削铅笔,并将削好的笔递到保尔手中……
打字机旁,打过的文稿纸页在增加着……
保尔的床头柜上,花瓶里的花变换着……
伴随着以上画面的交替,白天和夜晚,晴日和雨天,以及窗外院子里的花、草、树,也在不停地变换着颜色……
坐在炉上的铁壶嘴,无声地吐着沸气……
窗玻璃上出现了霜花,外面的窗台上有厚厚的积雪……
凝思着的保尔……
细看保尔手稿的达雅……
小镇的冬景……
河边的春色……
镇广场上穿裙子的姑娘们载歌载舞,盛夏已经来临……
窗外院子里的草又枯了,树叶又黄了……
以上种种画面,始终伴随着音乐和主题歌。
字幕:两年以后……
保尔坐在轮椅车上,母亲将他推出了小屋……
站在桌旁的达雅,正将一摞厚厚的打字稿理整齐……
母亲将保尔推到了达雅身旁……
达雅侧转身,将打字稿轻轻放在保尔膝上……
保尔的手颤抖地摸索着打字稿……
保尔激动地:“这么多!……”
达雅蹲下,注视着保尔,同样激动地:“保尔,这是你将要献给人们的心血!……”
保尔:“也包括你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个书名好么?”
达雅:“好。亲爱的,很好。”
保尔朝后扭头问母亲:“妈妈,您认为呢?”
母亲张了张嘴,流泪了,用一只手捂住嘴,说不出话……
保尔:“妈妈,您怎么不发表看法?”
母亲:“儿子,关于书,妈妈一点儿也不懂。可既然达雅认为好,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达雅笑了,同时也流泪了……
保尔自言自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么,就这样确定了吧!达雅,你要亲自将它寄出去。”
达雅:“我会亲自将它寄出去的。”
保尔:“一定要挂号。”
达雅:“当然!”
达雅深情地吻了保尔一下……
旁白:母亲陪同达雅,将沉甸甸的文稿送到了邮局。保尔随之开始了一生中最焦急的期待,每天都在盼着出版社的信函……
保尔仰躺在床上,达雅轻轻走入屋里……
保尔:“达雅,是你么?”
达雅:“是我……”
保尔:“出版社有信来了?”
达雅声音极低地:“没有……”
保尔失望的神情……
旁白:两个月后,一个结果被各方面证实,文稿在邮寄过程中丟失了……
保尔家的院子里聚满了人……
保尔家的大屋里也聚满了人,人们皆无言地望着小屋的门。它关着……
小屋里保尔仰躺于床,深陷的双眼呆瞪屋顶……
达雅和母亲站在床左床右……
达雅手拿一封电报,低声地:“保尔,朱赫来拍来了一封电报……”
保尔毫无反应……
达雅抽出电报纸,念:“保尔,我的好兄弟,我实在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安抚你。但我相信,我所了解的保尔·柯察金,一定会重新拿起笔来的……”
保尔仍毫无反应……
达雅扑在保尔身上,哭了……
人们中,那个曾说“我也爱冬妮娅”的姑娘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偷窥……
巴塔夫:“他还不开口说话?”
姑娘点头:“但是他伸出了一只手……”
巴塔夫:“他要什么?”
姑娘摇头:“不知道……”
姑娘又朝门内看了一眼,回头对众人说:“但是达雅将铅笔和夹板递在他手里了……”
巴塔夫:“他……是要那些东西么?”
姑娘再朝门内看一眼,带严门,蹑足走向人们,悄声地:“他又开始写起来了……”
于是,人们默默往外走……
巴塔夫走出后,对院子里的人们说:“他又开始写了,我要再为他送些稿纸来……”
人们目光肃然地望向保尔家的窗子……
笔筒里十几支削尖了的铅笔。母亲仍在一旁削着,她俯下身,仔细地削尖铅芯……
保尔的手握着笔,纸板框中的纸上,又写下了第一行字……
达雅从指上扯下旧胶布,缠上新胶布,又开始打字……
一页白纸上又出现了第一行打下的字……
保尔床头柜上的花瓶里,一簇花初蕾纤纤……
母亲苍老的手将几页保尔写毕的手稿放在打字机旁……
达雅的手取过一页打字……
再取过一页……
又取过一页……
刚取过最后一页,母亲的手又将一摞手稿送来……
在以上画面中,穿插那一族花由初蕾纤纤到花朵盛开到花瓣凋落到被另一簇花取代……
穿插黎明和夜晚;穿插室内室外四季变化……
旁白:保尔·柯察金后来甚至连笔也握不住了,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奄奄一息……
保尔的头仰躺在枕上,身子被雪白的被子覆盖着,双手无力地放在身子两侧,看去袖子仿佛是空的,被子底下仿佛没有身体……
保尔大睁的双眼呆瞪屋顶,他在口述。
保尔:“……暴风雪……像狼群一样猖獗的暴风雪和乌拉尔的严寒。狂风怒号,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就在这样的黑夜里,由第二代共青团员们组成的突击队,从冰雪严寒中抢修那个举世闻名的钢铁厂刚建成的第一批车间……”
达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笔录……
泪水滴在纸上……
达雅抬起头:“保尔……”
保尔毫无反应……
达雅扑向保尔:“保尔……保尔!妈妈,快拿药箱来,保尔又昏过去了!……”
冬季的小镇夜晚,风雪从无人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旁白:文稿丢失以后又过了两年,就在这一个冬季……
保尔家。
院子里又聚满了人,大房间里也聚满了人,但小房间的门却敞开着,可以望到里边的情形……
仰躺在床上的保尔闭着双眼,实际上他已非常地接近着死亡了……
他枕旁是他的书,他左手握着一支铅笔,右手拿着那夹子,仿佛还要开始写……
朱赫来办公室。
朱赫来一边批阅文件一边听广播:“从今天下午开始,一部新书在全国各书店发行。这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一位老共青团员,也是一位年轻的共产党员,还是一个全身瘫痪双目失明的人。他的名字叫保尔·柯察金……”
朱赫来不禁向收音机扭过头去……
朱赫来起身走到收音机前,“下面,预告明天的天气情况……”
朱赫来急忙调别的台,没有再广播同样的消息……
他关上了收音机,按桌铃叫秘书进入……
朱赫来:“立刻去给我买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保尔·柯察金!……”
秘书:“可,究竟应该到哪儿去买这样一本关于炼钢铁的书呢?”
朱赫来:“每家书店都有!并且,同时替我向保尔·柯察金发一封电报!祝贺他的成功!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秘书退出——自语:“保尔·柯察金……这是个干什么的家伙呢?”
朱赫来走到窗前,背对镜头,望窗外大雪纷飞……
朱赫来的心声:保尔,保尔,亲爱的兄弟,好样的!……
一家书店。
男女老少从外面一直排到室内……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也买这一本书!”
“我买两本!……”
从排队买书的人们中,我们发现了冬妮娅,她头巾上和肩上都是雪……
售书员:“对不起同志们,卖完了!……”
几只手同时夺向最后一本书……
冬妮娅:“归我!应该归我!我已经交钱了!……”
冬妮娅将书夺在手中,捂压胸前,迅速挤出人群……
冬妮娅布置简单的家里,她坐在桌前看保尔的书,泪水一滴滴落在书页上……
少年保尔的声音:“捉住了,小鸟给捉住了!”
少女冬妮娅的声音:“放手,怪疼的!……”
冬妮娅伏在桌上,无声地哭了……
女儿溜下床,悄悄走至她身旁,扯她衣服,不安地:“妈妈,你为什么哭啊?妈妈别哭,别哭……”
旁白:冬妮娅看出,保尔·柯察金显然无法从心中将她的名字抹去,否则,他不会在整整七章中,以那么美好的描写回忆他们的初恋。同时,她明白,仍体现在此书字里行间对她的不公平的批判笔触,肯定不是保尔·柯察金由衷的本意。恰恰是这一种超阶级的爱,在一个被英雄化的年轻革命者心中那一种温馨又无奈的状态,感动到冬妮娅内心深处去了……
保尔家。
院子里,外间屋,聚着许多人——有我们熟悉的面容,也有我们不熟悉的面容……
里间屋,也就是保尔和达雅的卧室的门敞开着——保尔·柯察金躺在床上,达雅和母亲坐在床的一左一右,各握住保尔的一只手。
她们都以充满爱意的悲哀的目光望着保尔……
保尔嘴唇嚅动——母亲将耳俯向他的唇,却什么也没听到,对达雅摇头……
保尔凝聚了他生命的全部力量,终于一字一句地说清了这样的话:“我……爱……过……”
达雅顿时泪如泉涌……
达雅:“是的,亲爱的,你是爱过的……”
她伏于保尔身上,与保尔脸颊相偎,任眼泪默默流淌……
在门口的巴塔夫转脸低声告诉身后的人们:“他说,他爱过……”
巴塔夫身后的人亦转脸告诉自己身后的人:“他说,他爱过……”
“他说,他爱过……”
“他说,他爱过……”
这句话,在人们之间被低声地肃然地传告着……
一个姑娘忽然一转身伏在一个小伙子肩上哭了——她是那个曾坐在窗台上听保尔的报告的姑娘……
小伙子轻轻抚摸她的手、她的头发,低语:“别哭,别哭娜嘉,我发誓,我会好好爱你的……”
保尔家墙上的旧挂钟——秒针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再颤动一下——它分明地仍要按照钟盘的圆周继续运行,却毕竟在颤动之后停止了……
笔筒里,保尔用过的长短不齐的笔……
墙角,工人们为保尔做的轮椅……
音乐——深情的,有宗教意味儿的音乐……
音乐声中,内景渐隐……
舍佩托夫卡小镇——它被照耀在一种橘黄的温馨的色调之中……
一切保尔熟悉我们也熟悉的地方——车站、街道、冬妮娅家的院子、钓鱼的河边……
一切地方都是那么寂静。
寂静中,母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保夫留沙……
保夫留沙……
保夫留沙……”
镜头高高地升起,舍佩托夫卡小镇全景呈现在乌克兰大地上……
旁白:当人将要离开我们这个世界的时候,回忆几乎都是一样的……
教堂的最后一下钟声中,画面定格……
全剧终。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