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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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不喜欢那类仿佛心中只有革命和革命同志的革命者。
我崇敬特别爱他们的母亲的革命者。
我企图证明,保尔是那样的革命者……
在创作中,我有时更乐于表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深情厚谊。这往往能满足我比表现爱情更自觉更由衷的创作愉快。因为我常觉得,在生活中,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几乎可以在四目相对之际已然发生。但友情却不能这样。
以下一集,也基本上是被否定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是很不被喜欢的。
因为在这一集里,不但没有了够得上是“事件”的情节,而且也没有了爱情,连接近爱情的色彩都没有了。
它几乎只剩下了一种感情,或曰一种亲情——作为儿子的保尔对自己的母亲,以及对亲密的战友谢寥沙的母亲的亲情。还有他对于已经永远失去了的那一部分亲情的追思……
对于影视作品,郑凯南所喜欢的那些因素,我也喜欢。
我们之间影视观念的不同在于,她不喜欢的,我不愿跟着不喜欢。不但不愿跟着不喜欢,甚至还显出特别予以追求的喜欢。
是否因我用自己喜欢的内容占据了一定的集数,观众就特别不喜欢一部电视剧了呢?
我不能预知。
但愿不是这样的结果。
即使我能预知到这样的结果,我也一定不改变初衷。
在我这儿,观众不是绝对至上的上帝。
我可以臣服于他们喜欢与不喜欢的意志。
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意志。
我认为,我也未尝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参与创作的影视作品的上帝。
我不可能,也不允许自己只做任何影视公司的小工。这一原则同样不迁就于观众。
在郑凯南那儿,观众也许是绝对至上的上帝。
无论影视公司,还是编剧,应时刻牢记此点。
这再次说明——编剧和投资人的影视理念往往是多么有区别的。
然而我又是幸运的。
因为郑凯南始终对我保持着难能可贵的让步——起码对于剧本问题如此。
我对她说:“上一集的内容比较饱满,情节也较多,这一集是可以散文化一些的。”
我将这一集概括为“母亲集”。
我不喜欢那类仿佛心中只有革命和革命同志的革命者。
原著中的保尔·柯察金差不多便是那类革命者。
我崇敬特别爱他们的母亲的革命者。
我企图用这一集,证明保尔是那样的革命者……
男人平静而又语速缓慢的旁白:青春胜利了,伤寒没能夺走保尔的生命。母亲怜爱和思念儿子的心情,体现得像俄罗斯大地上广阔而诗意的风景一样动人,她亲自驾驶一辆借来的马车,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从边陲小镇赶来,她要把自己的儿子接回家乡去,在自己的照料下休养……
医院走廊——一行水迹……
母亲瘦小的,扎黑头巾的背影——她的衣服还在往下滴雨水……
女医生走来,诧异地站住……
母亲:“同志,我是来接我的儿子出院的……”
女医生:“您从哪儿来?”
母亲:“舍佩托夫卡……”
女医生:“可从那儿到这里的铁路不是被炸毁了么?”
母亲:“所以我是驾着马车来的……”
女医生:“噢,我的上帝!”
母亲:“我的儿子叫保尔,保尔·柯察金。他给我写信说,医院的长官批准他可以回家乡休养……”
女医生:“是的是的,您立刻就会看到儿子的。不过现在请您先跟我来……”
医生办公室。
女医生替母亲解下头巾、披肩,接着盆拧出些水,搭起来……
女医生用一条干毛巾抚母亲的湿头发……
母亲急切地:“别管我。您说过我立刻就会看到儿子的……”
女医生:“当然,当然!您的儿子是医院里最受尊敬的病人,是为了基辅染上伤寒的,我们和你一样,都很爱他……”
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为母亲套上了白大褂……
女医生引领母亲来至一病房外,轻轻推开了门——保尔背朝她们,侧躺于病床……
女医生:“他可能正睡着……”
母亲望定保尔,悄悄走入……
门关上……
母亲走至保尔对面——保尔果然在睡着,一手垂于床边,书掉在地上……
母亲替保尔捡起书——《牛虻》;床头柜上也是翻开的书、笔记本儿、笔……
母亲一时不知该将《牛虻》往哪儿放,拿在手里,缓缓落座……
保尔的长头发被剃去了,熟睡中的他那么瘦;因没了长头发的掩盖,额角一块伤疤狰狞可见……
母亲伸出手去想摸那伤疤,但指尖还未触到,便缩回了手——分明地,她不愿弄醒她的儿子……
母亲流泪了。母亲克制不住快要哭起来了。母亲将书角塞入口中咬着……
母亲就那样默默地流着泪,目光中充满慈祥和怜爱地望着儿子……
保尔:“冬妮娅……冬妮娅……丽达同志……木柴、木柴……敌人……敌人……开枪!……”
母亲将书角咬得更紧,泪流满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保尔:“谢寥沙!”
保尔猛醒,一时有点儿困惑地望着母亲,竟没能立刻认出母亲……
母亲:“保夫留沙,我的孩子……”
保尔:“妈妈!……”
母亲用她瘦弱的身子迎住保尔冲动的一扑,紧紧地将儿子的头搂在自己怀里……
母亲哭了。边哭边吻保尔的光头,吻他头上那一块疤……
保尔:“妈妈,亲爱的妈妈!别哭,别哭!我不是好好嘛!……”
女医生用托盘托着药进入……
保尔难为情地从母亲怀中挣脱了……
保尔:“医生同志,这是我母亲……”
女医生:“我们已经见过了……”
保尔这才发现,母亲白大褂胸前一片头形的湿迹……
保尔:“妈妈,你……”
女医生:“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你母亲是驾着马车从家乡来接你的!……”
保尔:“妈妈……”
他目光顿时柔情似水……
医院前——保尔已坐卧在马车上了,母亲的双手已扯起了皮缰绳……
医生护士们站在台阶上向保尔摆手告别……
“保尔!”——保尔抬头望去,许多窗口趴着病友,他们向保尔抛吻;一条白床单垂下来,上写“一路平安!”
一些行人被此情形吸引,驻足……
一位姑娘:“他就是那个带领共青团员们抢修铁路,把木柴运到城里供人们取暖的人!……”
一位大胡子老者为他画十字,喃喃祝福……
一小女孩儿挣脱母亲的手,走到马车旁望着保尔,怯怯地:“你好。”
小女孩儿从颈上摘下了十字架,双手捧送:“你能接受这个吗?它会保佑你的。”
保尔犹豫……
母亲转回身严肃地:“保尔,别拒绝。”
保尔:“谢谢你小姑娘,我接受。”——他双手相接……
显然,人们对儿子的友好,使母亲感到非常自豪——母亲精神抖擞地:“驾!……”
马车在人们的目送下向前行去……
马车经过几条有特点的街道……
两名佩枪挎刀的骑兵战士追上,一战士向母亲敬礼:“报告母亲同志,我们奉命护送您和您的儿子!……”
马车居中,骑兵战士一前一后出了城……
保尔轻轻哼起了歌……
两名护送的战士也哼了起来——那歌声我们已熟悉,谢寥沙的姐姐就义前也唱过……
母亲慈祥的脸……
他们行进在旷野……
路旁的白桦林、草原、野花……
他们的歌声渐渐演变为情调深郁的交响乐伴奏下的男女声混唱、重唱……
马蹄和车轮涉过溪流……
一幅幅美丽的自然风光……
变幻着的黎明和黄昏……
远村、大河……
深郁雄浑的交响乐,歌唱……
两名战士勒马于途,目送马车远去,融入黄昏金灿灿的余晖中……
拂晓——马车驶上山坡——家乡在望……
保尔:“妈妈,停一下车,让我从高处看看家乡。”
母亲勒住了马……
保尔欠起了身——家乡的面貌那么静谧地呈现在黎明中,炊烟缕缕……
保尔:“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母亲回过头,有些奇怪保尔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保尔:“因为您从来不曾抱怨过我……”
母亲下了车前座,走到保尔跟前,隔着车栏双手捧住保尔的脸,凝视着他,低声地:“保尔,妈妈抱怨过你,特别是在你哥哥死后,特别是在你很久很久连封信都不给妈妈写的日子里……儿子,这不公平……”
保尔:“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会经常给您写信的……”
母亲:“这么说,你养好了病以后,还要很久很久地离开妈妈?……”
保尔的目光望向了家乡:“妈妈,您清楚的,我已经不属于我们的家乡这一座小城镇……”
母亲捧着他脸的双手放下了:“也不属于妈妈了么?”
保尔:“妈妈,我爱您。如果我的话使您不高兴了,您千万不要生气。您大概不知道,革命是多么需要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人去为它献身……”
母亲庄严地:“不,儿子,我知道。但是儿子,你应该永远记住妈妈的话,一个人无论他自以为是怎样的人,无论他自以为所献身的事业多么伟大,多么崇高,他心里都不可以把家乡,把母亲摆在并不重要的地位。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可不是这样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内心里,家乡和母亲是像大树一样,扎下很深很深的根须的,连着他们的尊严、情感和牺牲,并且使他们成为仁慈的人……”
保尔不无内疚地:“妈妈,我会记住您的话的。”
嘹亮的军号声隐隐传来——保尔循声望去,一面代表苏维埃政权的红旗,在家乡的楼顶间冉冉升起……
母亲一勒皮缰绳,马车停在自家的小院前……
谢寥沙的母亲安东尼娜正在擦保尔家的一扇窗子,她丢下抹布奔到马车前,捧住保尔的脸一阵咂咂有声的热吻:“保尔,亲爱的鬼东西,不管母亲的家伙,你可回来啦!这太好了,太好了!……”
她不由分说,将正要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下车的保尔抱了起来……
保尔难为情地:“安东尼娜大婶儿,放下我,让我自己走……”
安东尼娜:“鬼东西,别不好意思!难道我还没有权力抱你吗?……”
她将保尔抱进了屋,放在一张单人床上……
保尔“:安东尼娜大婶,您还是那么健壮,还是那么有力气!”
安东尼娜望着保尔的母亲说:“玛丽亚,听听,你的儿子倒说我有力气!”——望着保尔又说,“鬼东西,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轻得像一捆干草?”
母亲叹了口气:“我送走的是一头小公牛,可接回来的却是一只病羊羔儿。”
安东尼娜将一只手搭在母亲肩上,与母亲一齐怜爱地望着保尔,以一种安慰的口吻说:“别伤心雅科夫列夫娜,我们俩很快就会使这鬼东西又变得像小公牛一样生气勃勃的!”
两位母亲一个高大肥胖,一个矮小精瘦,亲密地在一起的样子相映成趣儿。保尔望着她们愉快地微笑……
保尔的单人床靠着后窗,窗台上摆一瓶盛开的野花。他凑向野花闻了闻,之后环视简陋而洁净的房间……
保尔:“回家也真好……”
安东尼娜拍了一下手:“雅科夫列夫娜,你听听,他心里完全把我们忘了,现在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也真好!那么最好是怎样的呢?难道是永远不回家么?……”
保尔:“安东尼娜大婶儿,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安东尼娜:“不,你是这个意思,你根本就是这个意思!……”
保尔无奈,只有很窘地笑——桀骜不驯的保尔,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当成坏孩子一样斥责。而对方是他亲密战友的母亲,而亲密战友为了保护他牺牲了,分明地,他的表情告诉我们,他在对方面前是深深感到内疚的……
保尔的脸缓缓转向了窗外——后花园里有树和花……
保尔的目光顺着树干向上望——少年谢寥沙的幻影骑在树桠上,朝保尔招手:“保尔,咱们一块儿钓鱼去!……”
“一块儿钓鱼去!一块儿钓鱼去!一块儿钓鱼去!……”
在保尔的主观听觉中,谢寥沙的声音渐大,渐大……
保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本能地双手抱住了头……
两位母亲慌了,一左一右俯向他,都有些不安起来:
“保尔,你怎么了?”
“保尔,你生大婶的气了么?”
保尔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谢寥沙的母亲,极其真诚地:“安东尼娜大婶儿,保尔·柯察金对不起你!……”
两位母亲彼此交换半领会半未领会的目光……
晚。
保尔在看书,母亲在织毛活儿……
安东尼娜来了,对母亲说:“雅科夫列夫娜,您真像一位开始准备嫁妆的姑娘,一有空儿就织啊织啊的!”
母亲:“保尔的关节病很重,我要用旧毛线为他织一双厚护膝……”
安东尼娜:“你猜,我为你的保尔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保尔的目光也不禁离开了书,和母亲一齐望向表情神秘的安东尼娜……
安东尼娜从衣襟下出示了一个瓶子:“蜂蜜!从你去接保尔那一天起,我就帮城郊的养蜂人洗衣服,也不知洗了多少次了,他终于按我预先的要求给了我这瓶蜂蜜!……”
她将蜂蜜放在桌上……
母亲:“瓦西里耶夫娜,你不但替我看家,还替我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替我清理了前院后院,还……这可叫我怎么感激你呢?……”
安东尼娜“:雅科夫列夫娜,那你就一句感激的话也不要说了吧!连想都不要想!难道保尔现在不是我们共同的儿子么?”
保尔:“亲爱的安东尼娜大婶儿,可以请您坐到我身边来么?”
安东尼娜:“这我当然非常愿意啦!”——她走过来吻了保尔一下,缓缓落座。
保尔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既然您把我看成儿子,那么我可以叫您妈妈么?”
安东尼娜:“叫吧,鬼东西!大声叫我妈妈吧,我爱听!”
保尔:“亲爱的安东尼娜妈妈,我不但是回来休养的,还有一个任务……这任务,对我来说非常艰巨……”
两位母亲困惑地对视……
保尔:“安东尼娜妈妈……我的任务是……由我亲自告诉您,谢寥沙他……”
安东尼娜:“他……他怎么了,快说!……”
母亲制止地:“保尔,你怎么能一回来就……”
保尔不管不顾地:“牺牲了……”
安东尼娜顿时呆住,继而热泪盈眶……
母亲走到她身旁,与之并肩坐下,并像保尔一样,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保尔:“刚刚被我们解放的基辅,几乎寻找不到一根木柴了,严寒的冬季,使整座城市变得像冰窖一样。许多人家把桌子、椅子都劈碎烧了。一些老人、妇女和儿童,在严寒中死去了。为了将一批木柴尽快运到城里,我们几百名青年志愿者在冰天雪地中抢修铁路……”
闪回抢修铁路的种种艰苦情形,以及此情形中保尔和谢寥沙的劳动片段……
闪回战斗的片段,谢寥沙牺牲的片刻……
现实——安东尼娜双手掩面,已哭得像个孩子……
保尔:“亲爱的安东尼娜妈妈,您骂我吧,您打我吧!因为我不但没有保护好谢寥沙弟弟,反而……”
安东尼娜情不自禁地将保尔的头紧紧搂抱在自己宽大的胸怀里:“亲爱的孩子,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母亲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画十字为谢寥沙的灵魂祈祷……
清晨。
母亲的身影在扫一条寂静的街道……
远远地,安东尼娜的身影相向扫来……
两位母亲扫至迎面——那是一处丁字路口,她们发现保尔也从竖街上扫了过来……
保尔气力不支地拄帚而立,汗如雨下,吁吁喘息……
母亲:“保尔,这可不是你干的!”
安东尼娜:“孩子,你这不是成心招我们心疼你吗?”
保尔微笑地:“革命者的母亲们在干的,革命者也干,那是丝毫也不必觉得羞耻的。再说,我想活动活动,不能整天在床上躺着呀!……”
母亲掏出手绢替保尔擦汗……
安东尼娜:“保尔,请你告诉我们两个老太婆,让我们明白,你们这些孩子的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保尔:“为了使你们这样善良亲爱的母亲,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母亲:“保尔,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保尔走向了路边的长椅——两位母亲对视一眼,跟过去坐在他左右……
保尔充满憧憬地:“亲爱的妈妈们,那是一种这样的生活——家家的地窖里都储备着吃不完的土豆,面包师们再也不做黑面包。人人都能吃上松软的白面包,穷人家的饭桌上,从此都有了奶油、果酱,还有蜂蜜,孩子们吃夹香肠的面包,甚至都有点吃腻了……”
保尔说得神往,连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两位母亲却谁也没笑。
安东尼娜:“可革命前,我们还都能为富人家洗衣服,做佣人,得到一点儿钱。革命把富人都赶跑了,或者枪毙了,我们反而只能扫马路了。这座城市里的革命政府给我们的钱,一点儿也不比从前富人家的老爷们给我们的多,这有什么区别呢?”
保尔:“从前,富人家视你们为下等人、贱民。他们给你们一点儿钱时,脸上经常显出恩赐的样子。现在,有谁还敢欺辱你们么?”
安东尼娜:“那倒也是……”
保尔:“如果有,我一定替你们狠狠教训他!”
母亲:“没有。保尔,没有的。”
安东尼娜:“可,就这么一点点区别么?就为了这么一点点区别,我失去了儿子,你妈妈也失去了一个儿子。我还因为儿子是革命者,女儿也被绞死了。这值得么?我只不过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了,尊严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保尔被问得一愣,难以回答,沉默,掏出烟……
母亲似乎是在替保尔回答:“瓦西里耶夫娜,这就叫苦难呀!如果我们的国家注定了要经历种种苦难才会变得好一些,那我们这些老百姓和我们的儿女有什么办法呢?苦难不总是由我们和我们的儿女去饱尝么?……”
安东尼娜又哭了:“雅科夫列夫娜,我不是要用古怪的问题难为保尔。但我一想起谢寥沙和瓦莉娅,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
母亲在安慰安东尼娜……
保尔叼上一支烟,正欲点燃了吸,发现一个男孩儿和一位少女向自己走来——男孩儿手里捧着一束花,少女将男孩儿轻轻推向保尔……
保尔:“想要把花送给我么?”
男孩儿点头,鼓起勇气将花往保尔怀里一丢,转身便跑……
两位母亲奇怪地看看保尔,又望向少女……
少女注视着保尔声明:“我弟弟给错了。不是给你的,是给她们的。因为她们的儿子和女儿在那个地方被绞死了。今天是耶稣受难日,我们的爷爷奶奶叫我们一定要采了鲜花送给她们……”
少女说完,也转身跑了……
保尔手持花束陷入沉思……
母亲:“保尔……”
保尔猛醒,将花束送向安东尼娜……
安东尼娜不接,推拒:“雅科夫列夫娜,你带回家去吧,你带回家去吧!我们保尔的窗前应该总是有鲜花……”
呼啦啦,从四面八方跑来一群孩子,一束束鲜花送向母亲们——顷刻,坐在长椅上的两位母亲,连同保尔,几乎被花束埋住了身子……
舒缓而忧郁的音乐,轻轻地悄悄地铺入画面……
瓦莉娅的歌声很缥缈地从遥远之处响起——还是那一首古老的伤感的俄罗斯民歌……
闪回——黄昏,城里的青年男女们在欢乐地跳舞……
拉手风琴的保尔……
旋转着,像吉普赛姑娘一样边歌边舞的瓦莉娅……
交抱双臂、憨憨笑观的阿焦姆……
瓦莉娅旋到阿焦姆跟前,强拉着他共舞……
笨拙的阿焦姆……
快乐的瓦莉娅……
镜头摇向人们头顶秋天金色的大叶片,它们使画面显得极为华丽……
枪声!
树枝颤抖……
叶片纷落……
歌声戛止……
镜头摇下——坟,瓦莉娅和阿焦姆的,坟前竖着朴素的木碑和木十字架……
跪在两坟之间的保尔——他的跪显然只不过是由于身体太虚弱……
保尔一手轻轻抚摸瓦莉娅的木碑,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阿焦姆的木碑……
心声:亲爱的瓦莉娅,亲爱的哥哥,保尔回来了。……
“保尔回来了么?”——哥哥洪亮的声音……
闪回:保尔为了一只捡回来的破球和哥哥闹脾气;哥哥用那只破球的皮子为保尔做成一双皮凉鞋的片段……
现实——一只崭新的皮球滚到保尔跟前……
保尔抓起球,双手捧着,呆呆地看……
一个男孩儿怯怯的声音:“还给我好么?我不是故意干扰你的……”
保尔捧着球缓缓扭头,望向画外……
旁白:几天以后……
保尔已能坐在桌前看书了——母亲进来,将一页纸递给他……
母亲:“保尔,我去找谢寥沙的妈妈扫街,她不在家,家里也只剩下了几件家具,门上贴着这张纸,我真奇怪,也真有点儿不安……”
保尔放下书,接过纸,看了片刻,望着母亲急切地问:“妈妈,谁家有马?能借到一匹马么?……”
母亲:“马?区委会的通讯员倒有一匹马,可你要借一匹马干什么?……”
保尔站了起来:“安东尼娜大婶走了!谢寥沙的舅舅把她接到外省的乡下去了!纸上的日期是今天早上,如果能借到一匹马,我也许会追上她……”
保尔开始翻自己的皮包:“我要把谢寥沙的一些遗物给她,安东尼娜大婶更应该保存有儿子的遗物啊!……”
院子里——母亲牵来了一匹马……
保尔将一个小包袱挂于马鞍,上马——因身体虚弱,几次没成功……
保尔将马牵至一旁,踩着一块大石头才上去了……
保尔催马冲出院子……
保尔在马背上摇摆……
母亲担忧地:“保尔,当心啊!”
保尔催马冲过街道……
安东尼娜的画外音:亲爱的雅科夫列夫娜,亲爱的儿子保尔,原谅我今天不与你们告别,就悄悄地离开了你们。我是怕你们伤心呀!我求别人替我写下这些话,就算是与你们的告别话吧!——我已经太老了,怕最终会成为别人们的包袱,就决定到外省去与我弟弟一家生活了。雅科夫列夫娜,你不是说过我的扫帚比你的扫帚好使么?那么你就使着吧!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了。亲爱的保尔儿子,你一定要早早地健康起来。一定要经常回家乡看望你的老母亲。上帝保佑你不会牺牲在外地,使你的老母亲落得和我一样……早早地爱上一个姑娘吧,保尔。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家的房子,赠给你做你们的小家。
愿上帝永远赐福于你们。请代我向一切关怀过我帮助过我的好人们告别,并传达我衷心的感激……
安东尼娜的画外音中,保尔策马冲出城镇;冲过一片树林……
保尔策马冲过一条浅河——水花四溅……
保尔策马冲上山坡,远远地望见了一辆马车,望见了坐在车后的安东尼娜的身影……
保尔却正在此时,头一晕,从马上跌下……
保尔爬起,数番重新上马,上不去……
马车在保尔的视野中越来越远……
保尔欲喊,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喊出话……
保尔的心声:亲爱的安东尼娜妈妈……
保尔双手抱鞍,引颈久望……
画面没有任何音响,更没有音乐没有歌,四野的景色仿佛是一幅照片,马车仿佛向前移动在照片中……
蓦地一声汽笛,一列火车从画面一侧的树林后穿出,横过画面……
列车过后,被斩断的公路复现,公路上已没了马车的踪影……
画面归于寂静……
保尔的脸——他的目光中有种深深的惆怅的意味儿,那是此前我们从他的眼中未发现过的……
保尔的额缓缓抵在马鞍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挂在马鞍上的包袱……
他那样子的背影——他流泪了么?我们没有看见他的脸,无从判断。
旁白: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这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丈夫,继而又在国内革命战争中失去了儿子和女儿的老女人,就这样,永远从保尔的亲情半径中消失了。以后保尔再也没见到过她……
晚。家。
保尔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的侧影……
垂头织着毛活的母亲……
并置于墙角的两把扫帚……
桌上的那瓶蜂蜜,已食去了一半……
母亲叹了口气,缓缓抬头,望向保尔……
母亲喃喃地:“她连究竟去了什么地方都没告诉我们……”
保尔转脸,望向母亲……
保尔的心声:安东尼娜妈妈,等保尔有了自己的家,一定把您接去,和我、和我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清晨。
母亲醒了——撩起窗帘一角,外面细雨霏霏……
母亲走出自己的小屋,床上不见了保尔……
墙角——少了一把扫帚……
母亲明白了……
街道已经开始有一处处落叶了——披军用斗篷的保尔沿街朝我们扫来……
一户人家的房间里,一个男孩儿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扫街的保尔……
餐厅里——一位妇女忙忙碌碌地往餐桌上摆早餐……
男孩子的房间里传出男孩子的声音:“妈妈,那不是她!”
妇女头也不抬地:“不是谁?”
男孩子的声音:“不是昨天扫街道的那个老太婆!”
妇女:“米沙,不许这么说。要称老奶奶,懂么?”
男孩子的声音:“可是扫街的已经不是那老奶奶了!他站住了……”
妇女:“别管这么多,快过来吃早饭……”
男孩子的声音:“可是……可是他走进我们的院子里来了!……”
妇女抬起了头,从门窗望向院子……
院子里——保尔站在通向门阶的铺砖甬路上——我们也终于认出,这是冬妮娅家的院子,冬妮娅家的小楼。树还是那些树;葡萄架下的石桌石椅,仿佛在等待着人去坐下交谈;秋千静止着……
保尔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一切……
笑声——冬妮娅活泼的格格的笑声……
秋千的吊绳摆动起来……
风和日丽中,穿裙子的冬妮娅将秋千越荡越高……
教堂悠长的钟声……
冬妮娅的笑声……
在两种声音的交织中,保尔收回目光,望向门阶——门旁的牌写的是——“舍佩托夫卡市苏维埃革命委员会”。
楼内。
已坐在餐桌旁的男孩子和他的妈妈,目光望着门……
门被推开了,保尔进来了——他熟悉地望向门旁——冬妮娅家的衣架亦在……
他去掉斗篷,挂在衣架上……
保尔礼貌地:“对不起,打扰了。”
妇女站了起来:“您……找谁?……”
保尔支吾地:“我……我只想看看……是这样的,我和这里……曾经有点儿关系……”
保尔一边说,一边目光寻寻觅觅地向前走……
妇女:“请问,这儿曾经是您的家?”
保尔摇头,往前走……
男孩子手中拿着面包,呆望保尔——似乎保尔在他眼里是个神秘人物……
妇女:“是您亲戚的家?”
保尔摇头,驻足于一具女神雕塑前——女神的身上斜佩花环,组成花环的花朵却已完全枯干了——花环是冬妮娅离家前给女神戴在身上的么?……
谁知道呢!
分明地,保尔也在这么猜想。
保尔用手轻摸花环——那些花儿太干了,落下了一片片叶瓣儿……
男孩子:“那是森林女神!她不喜欢陌生的人碰她,尤其不喜欢男人的手碰她!”
保尔回望男孩儿,不自然地笑……
保尔走到了楼梯前……
男孩子离开餐桌,迅速跑过去,伸展双臂,拦在梯口……
男孩子:“楼上是我的领地,不许你上去!”
保尔一弯腰,将男孩儿抱起,登上楼去……
妇女不安地:“安东烈夫!快起来!拿上枪!家里要出事儿了!……”
安东烈夫是她的丈夫,这座小城镇的市委书记。
保尔抱着男孩儿走到了冬妮娅房间的门外……
男孩儿嘟囔地:“这儿是我的房间。如果您是朋友,那么请吧……”
保尔腾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情形,已不再是冬妮娅那处处优雅别致的大家闺秀的闺房情形,凌乱不堪……
迎门墙上,保尔熟悉的那一幅油画不见了,墙上留下了方方正正的挂痕——冬妮娅的半身照被剪下,贴在墙上,显然是男孩不知从哪儿翻捡到的。男孩儿还用彩色蜡笔,在挂痕的四周画了色彩鲜艳的框子……
保尔抱着孩子走上前,凝视之,不禁伸出一手抚摸冬妮娅的发辫、脸庞……
保尔将“冬妮娅”揭了下来……
男孩子不情愿地:“如果您特别喜欢,那么就送给您好了……”
“把我儿子放下。”——凛凛的一声……
保尔放下孩子,转身——背后是市委书记,肩上悬着手枪,枪套的扣盖打开着……
保尔:“这孩子很可爱……”
他将一只手伸入内衣兜……
市委书记的手反应机警地摸向枪柄……
保尔向他递去证件……
妇女趁机将男孩子抱下楼……
市委书记办公室——冬妮娅父亲的书房……
市委书记:“保尔·柯察金同志,那么,您是上级派来检查工作的么?”
保尔:“不,我只不过是回家乡来疗养的。”
市委书记释然了:“我调来不久,全家暂时住这儿。需要我陪你再参观参观么?虽然到处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但是,说实在的,谁住在这儿都会产生一种优越的感觉。我的妻子和儿子甚至不愿离开了……”
保尔:“不,我不参观。我也在这里住过,仅仅一个晚上。我……我似乎有东西丢在这儿了,想碰运气找找……”
市委书记:“那是什么东西?很贵重么?”
保尔:“我……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很贵重的东西,甚至不清楚,究竟值不值得来找……”
男孩子探入头:“他已经找到了!”
保尔起身:“对不起,打扰了。我该走了……”
保尔出了门,见母亲瘦小的身影坐在台阶上……
母亲的目光理解地望向保尔……
楼内。
市委书记在挂电话:“瓦西里同志,请调查一下,我们这儿从前是不是有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虽然我看过他的证件,但我的妻子还是认为他有点儿古怪,对他的到来很是不安……”
他放下电话,坐在椅子上愣了愣,大步离开办公室,走到餐桌旁,俯身瞪着儿子,低声而又严厉地问:“他究竟找到什么带走了?”
门外台阶上。
保尔讷讷地:“妈妈,我只不过是……”
母亲:“孩子,别说了。妈妈年轻的时候也爱过……”
保尔默默展开斗篷,将瘦小的母亲一裹……
母子俩裹着斗篷的背影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肩着扫帚的保尔回头,向冬妮娅的家又投一瞥……
在雨中静止的秋千……
冬妮娅的画外音: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狗会把您咬伤的,幸亏我……
母子背后,枯叶纷落一地……
枯叶渐变为雪花……
(从拍摄周期考虑,以下情节改为冬景及初春。)
母亲扫街归来,见保尔在院子里劈柴——他已经劈开了许多,并整整齐齐地码好了……
母亲放下扫帚和推雪的木锨,倚着小院门柱,默默地望着保尔劈柴……
母亲:“保尔,够烧的了……”
保尔:“妈妈,我不累。我觉得我已经有些力气了……”
保尔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放下了斧,走到母亲跟前,替母亲拍打身上的雪……
保尔陪母亲走进家门……
母亲拿起蜂蜜瓶,从中倒出最后的一点儿蜂蜜……
母亲:“儿子,喝了这杯蜂蜜水。”
保尔接过杯,喝了几口,放下了杯……
母亲抚摸保尔脸颊:“儿子,你已经胖了些。”
保尔:“妈妈,我的靴子呢?”
母亲沉吟片刻,找出靴子,无言地递给保尔……
保尔仔细地给靴子上油,擦亮……
母亲默默地望着……
母亲非常明白保尔擦靴子意味着什么——她开始默默地替保尔将衣物收拢,往保尔的旧皮箱里放……
锃亮的靴子已穿在保尔脚上了,他站起,试走了两步……
保尔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声,转身望向母亲的背影——母亲仍在替他往皮箱里收拾东西……
保尔走向母亲,从背后将母亲瘦小的身子抱住了……
保尔:“噢,亲爱的妈妈,不要哭,不要哭。保尔已经把您关于家乡和母亲的话记在内心里了。以后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看您的……”
旁白:保尔的心早已又回到了基辅。那个大城市雄伟的景象,蓬勃的生机,川流不息的人群,电车的轰隆声和汽车的喇叭声都使他神往。而最主要的是,他喜欢那些高大的石头厂房和熏黑了的车间、机器,喜欢那里巨轮的飞转和空气中散发着的机油味儿。他的血液中似乎存在着两种特殊的基因——一种是职业革命者的;一种是工人的。前种是后天的;后种是先天的。家乡这座小小的僻静的城镇里,两种适合他天性的东西都没有……
旁白声中,保尔与母亲在院子里吻别……
保尔拎起皮箱,转身大步而去……
母亲跟随出了院子……
保尔头也不回的背影……
母亲本能似的又跟随了几步,理智地站住了……
母亲的脸……
母亲的眼中流露着怎样的一种忧伤和惆怅呵……
向镜头走来的保尔——他脸上那种一往无前的意味儿,恰与母亲脸上的表情形成比照……
在他身后,母亲的身影驻立于漫天大雪之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保尔回到了基辅,回到了敬爱他的人们中间——这一种敬爱,对他显然是很重要的……
保尔走上了台……
有许多人认出他,惊喜地:
“保尔!”
“保尔·柯察金!”
“不错,是咱们的保尔!……”
保尔:“亲爱的同志们,我并没死。我还不愿死。我们刚刚夺取了政权,许多事正等待我们共青团员去做。你们说,在这样的时候,保尔·柯察金,怎么会轻易地死去呢?!……”
片刻的寂静之后,热烈的掌声……
台下一位姑娘倾慕的表情——她叫安娜,是潘克拉托夫的妹妹,才十八九岁,是位很招人喜欢的姑娘……
许许多多人拥上台,与保尔拥抱……
保尔被抛了起来……
安娜担心地:“小心,别摔了他!……”
工厂。各种各样的机床、各种各样的声音……
工人们皆在各自的岗位上操作着……
保尔着一身工作服,被一名看去样子有些调皮捣蛋的青年工人引领着,在机床间穿来穿去,最后绕到了一台巨大的龙头刨床跟前……
青年指着全神贯注操纵刨床的工人说:“尊敬的团委书记同志,鉴于您的视力情况,只能委屈您给这位师傅当徒弟了。除了这儿,没有对您来说更安全的机床了!”
保尔:“好吧,那我就当他的徒弟!”
青年扳了电闸,刨床停止运行,那名工人扭头望来——她是安娜。发现保尔,她显得有些意外和恓惶……
青年:“安娜,正式把我们的团委书记同志交给你啦!”说罢对安娜挤挤眼睛,扬长而去……
安娜:“团委书记同志,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保尔:“他的意思是,让我当您的徒弟。”
安娜:“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保尔:“您反感我?”
安娜:“不,不,我怎么会反感您呢?可……可您是团委书记呀!我怎么可以当您的师傅呢?”
保尔:“师傅,如果您不反感我就好。”
安娜:“可……可您为什么要当一名工人的徒弟呢?……”
保尔:“我向区团委要求调到这里来时,做了不脱产的保证。我必须实行我的保证。”
安娜:“可……可您又为什么非做那样的保证呢?”
保尔:“我喜欢工厂。喜欢车床。我从小就梦想着能操纵如此巨大的车床……”
安娜:“那么好吧,团委书记同志!不过请千万别叫我师傅,就叫我安娜吧!”
保尔:“师傅,我接受这个条件。”
保尔说完,不禁笑了……
安娜笑得更是羞涩……
于是安娜让位,教保尔操纵刨床……
安娜:“瞧,您真是个聪明的人,这么快就会了!难道您从前没接触过机床的么?”
保尔:“我的家乡是个小镇,那儿没有大工厂,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车床。您呢,师傅?”
安娜:“请叫我安娜,并且请称我‘你’。”
保尔:“你呢,安娜?”
安娜:“我十六岁学徒。去年就是厂里的正式工人啦!我父亲是这个厂的老工人。现在,对您来说,我也是老工人了!”
汽笛声后,嘈杂声止——工人们各处吃饭……
保尔和安娜自然也在刨床旁吃饭……
保尔:“安娜,你父亲还好么?”
安娜:“他已经牺牲了……”
保尔刮目相看地:“这么说,你是红军烈士的女儿?”
安娜:“不。他当的是沙皇的兵。他是在一战前线牺牲的。”
保尔:“真遗憾。”
安娜:“团委书记同志,我应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是同情?还是讽刺?”
保尔:“安娜,请别误会。”
安娜:“我想我一点儿也没误会您的话。我听说过您的事迹。您被人们称颂为意志坚强的阶级战士。在许多人心目中,包括在我心目中,您甚至被认为有几分英雄色彩。所以,我和许多人一样,打内心里尊敬您。但一切人都应该是英雄么?一个人是不是英雄,一个人是不是英雄的儿女,对您来说真的非常重要么?”
保尔的表情严肃起来:“安娜同志,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沙皇士兵的死,和红军战士的死,二者是不一样的。只有后者的死,才意味着是牺牲。”
安娜将饭盒往刨床上“啪”地一放,响声使保尔一愣……
安娜也表情严肃地:“团委书记同志,成千上万的人都曾被迫为政府当过兵,这难道是他们的什么过错么?难道他们的儿女必须因此而有什么罪过感么?我再对您说一遍我的父亲当的是沙皇的兵,他是在一战前线牺牲的!”
她将“牺牲”二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儿。
保尔愣愣地瞪着她……
安娜:“对我来说,无论怎样的死,都意味着永远失去了父亲!”
保尔:“安娜同志,我们不要再辩论下去了!这会使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就变得不愉快的。”
安娜:“尊敬的团委书记同志,我看,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不愉快了!”
保尔掏出烟,叼在嘴上一支……
安娜严厉地:“团委书记同志,我以师傅的身份,禁止您在厂房内吸烟,您打算带头违犯安全条例么?”
保尔尴尬,从嘴上取下烟,放入了烟盒……
团的组织活动晚会。
保尔:“对于我们团的组织,包括对于我团的干部们,谁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么?”
室内烟雾缭绕,保尔和一些男团员在吸着烟,女团员们呛得以手扇烟,捂口捂鼻,转脸咳嗽……
保尔在咳嗽声中又叼上一支烟……
安娜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地:“我发言。”
保尔:“请说吧,安娜同志。”
安娜站了起来:“团委书记同志,既然团的组织一再号召男团员们戒烟,您为什么还要带头吸烟?看看你们吸烟的这些男人,已经把空气搞得多么糟糕!再这样下去,我们女团员可不愿与你们一起开会了!”
一片肃静……
你看我,我看你,许多人的目光最后集中在保尔身上……
保尔:“安娜同志,我接受你的批评。并且郑重宣布,从现在起,戒烟了。”
他将刚吸了两口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吸烟者们,也纷纷将烟按灭了……
保尔:“无论是谁,今后发现我再吸烟,都有理由像轻蔑一个说空话的家伙一样轻蔑我……散会!”
人们纷纷起身离去,安娜却坐着动也未动,默默地,似乎有几分失悔地望着保尔……
保尔从兜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又插入烟盒,接着将烟盒投入了墙角的纸篓……
保尔起身要走时,安娜叫住了他……
安娜:“团委书记同志!”
保尔站住,回头望她……
安娜也迅速起身,走到了保尔跟前,歉意地:“您心里很生我的气吧?”
保尔:“为什么?”
安娜:“我使您在大家面前非常难堪不是么?”
保尔:“是的。”
安娜:“您看,您已经这么坦率地承认了!那么,我……我向您道歉,也许我不应该……”
保尔:“亲爱的安娜同志,有些事虽然使人非常难堪,但不见得就同时使人有理由生气。我刚才已经当众说过了,虚心接受你的批评。事实上,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保尔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安娜喜滋滋地:“他叫我亲爱的安娜同志!”
一个小伙子:“我想,他肯定对许多姑娘都这么叫过。这说明不了什么,亲爱的安娜同志!”
安娜:“可他还说他很喜欢我的性格!”
那小伙子:“我也很喜欢你的性格呀!难道竟会有哪一个小伙子不喜欢你的性格么?”
安娜:“滚开,他还亲切地拍了我的肩呢!”
那小伙子:“这更是我们大家都愿意的事儿了!”
他也在安娜肩上拍了一下,朝其他小伙子挤挤眼睛,带着调笑的表情走了……
于是所有的小伙子临出门前,依次都拍拍安娜的肩——区别在于,有的嬉皮笑脸,有的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而安娜像一个被捉弄得有点儿发懵的小女孩儿……
保尔在楼外碰见了潘克拉托夫。
潘克拉托夫:“保尔,我正要去上夜班。别人替我请过假了吧?”
保尔点头,问:“潘佳,有位叫安娜的女团员,你了解她么?”
潘克拉托夫沉吟地:“应该说,还算了解吧!”
保尔:“她成了我的师傅。”
潘克拉托夫:“那可够你受的,她是个常使男人陷入尴尬的姑娘。怎么,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么?”
保尔用手指自己太阳穴:“她这里边的某些思想,似乎挺……古怪。不过我很喜欢她那种坦率的性格,尽管会使人难免尴尬……”
潘克拉托夫:“领教过了?”
保尔:“领教过了。”
潘克拉托夫:“谢谢你很喜欢她坦率的性格。她如果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希望你能看在我的情面上原谅她,因为她是我的宝贝妹妹!”
潘克拉托夫一笑,走了……
保尔怔愣片刻,也不禁笑了……
白天。厂房里。
安娜在教保尔操作经验:“这台刨床已经太老旧了,操作经常失灵。不过没关系,你只要记住……”
保尔抬头望她……
安娜的目光与保尔的目光一对视,显得有点儿不自然起来,目光躲闪,不知该望向何处……
保尔:“只要记住什么?”
安娜:“只要记住,失灵时别慌,拉断电闸,让刨床歇一会儿就会好的……”
保尔:“还有些什么经验,请再告诉我。”
安娜:“还有……我说你这个同志,急的什么?你以为几天内我就应该带出你这个徒弟呀?你起码准备当几个月徒弟吧!……”
保尔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汽笛声。
二人吃饭。
安娜:“团委书记同志……”
保尔:“叫我保尔,否则我叫你师傅!”
安娜:“保尔……保尔·柯察金同志……”
保尔:“师傅,有什么指教?”
安娜:“好,叫保尔就叫保尔!保尔,你业余时间都干些什么?”
保尔:“看书。”
安娜:“除了看书呢?”
保尔:“还是看书。”
安娜:“难道人的生命,除了吃饭睡觉,再就应该是工作、学习,学习、工作么?就不该娱乐娱乐么?”
保尔:“怎么娱乐?到哪儿去娱乐?”
安娜:“我们一些男女团员,每周六常聚在一起玩个通宵,您愿意参加么?”
保尔:“算是正式邀请么?”
安娜点头。
保尔:“代表他们?”
安娜:“暂时,算我自己的邀请吧,行么?”
保尔:“行。”
晚。
保尔的宿舍,他在看书——听到敲门声,开门——门外站着安娜,化了妆的脸看上去很可爱……
保尔:“你化妆了?”
安娜一笑:“你反对么?”
保尔:“如果我因此对你提出批评,你也能像我一样虚心接受么?”
安娜笑得更灿烂了:“不。因为男人吸烟和女人化妆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二人行走在街上。
安娜挽住保尔的手臂,依偎着他走……
保尔显然不习惯,本能地抽了抽手臂,未能抽出,也就只有听之任之……
某房间门外,安娜敲了几下门——一小伙子探出头,见是安娜,又见保尔,一时显出左右为难的样子……
安娜:“请放心,团委书记同志是陪我来的!”
安娜在先,引保尔进入——室内分里外间,空中交叉着拉花,不开灯而点蜡烛,很有情调,很有气氛。小伙子们的衣着一个个绅士似的,而姑娘们几乎皆化了妆,区别是有的浓艳,有的淡雅……
他们见了保尔,都有些不安,正跳着舞的,也不由得分开了……
而保尔皱起了眉头……
一位姑娘急中生智地:“安娜,请你和你的徒弟来打‘情人纸牌’好么?”
于是安娜牵保尔的手进入里间——外间的男女青年松了口气,这才开始重新跳舞……
在安娜的“指导”下,保尔忍而不发地坐下了……
他们和另外一男一女开始玩牌……
安娜向保尔抛出一牌——保尔抓起,见其上写的是“我很喜欢你!”。
保尔盯着安娜:“为什么?”
安娜又向他抛出一牌……
保尔再次抓起,见其上写的是“因为你有魅力!”。
保尔将所有的牌朝桌上一扣,严肃地:“安娜,请不要再玩这种庸俗的游戏了!”
安娜愕然……
另外一男一女也愕然……
外间音乐停止了,跳舞的人们不跳了,气氛一时凝重……
保尔抓住安娜一只手,扯起她,将她的手臂往自己手臂之下一夹,几乎形同挟持着她离开牌桌……
安娜在外间,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劲挣脱了自己的手臂……
安娜:“你!……”
保尔:“安娜,跟我走!这儿不健康的情调和气氛,将会蚀你的灵魂的!将会使你的灵魂变得庸俗不堪!”
腐安娜愤慨了,挥舞着手臂朝保尔嚷:“你怎么可以如此污蔑我们?!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力这么放肆地教训我们?!大英雄,如果你竟是这样看待我们这些团员的,那么赶快带着你纯洁的心魂逃吧!免得做了我们不健康的情调的俘虏!……”
安娜说时,保尔一直目不转睛地瞪她。待她说完,保尔环视着众人,恶狠狠地:“我将下令禁止你们!团给予我这样的权力!”
保尔怫然而去……
门“砰”地关上——传出安娜的哭声……
团的支委会。
一名支委双手按在桌上,向前俯身,盯着桌对面的保尔,语势逼人地:“团委书记同志,我不支持您的观点!当然也不赞同您的决定!我认为,团组织无权干预团员们正常的娱乐自由!男女青年们入团,不是为了被人阉割自己活跃的天性!”
保尔“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也站了起来,也双手按在桌上,也向前俯身怒视对方……
保尔:“你们刚才的言论都放肆极了!我认为已经不是关于要不要通过一项决定的讨论,而是两种人生观的较量了!”
潘克拉托夫:“保尔!请不要忘了,你所面对的都是优秀的团干部!大家除了没像你一样负过伤,没像你一样被误当成过死人,其他许多方面都不比你差!你曾经历过的严峻考验我们也经历过!在抢修铁路的艰苦劳动中,我们曾与你共同坚持到底!所以我提醒你开口时冷静点儿!……”
保尔:“那么,正式表决!”——言罢坐下,又说,“反对派请举手。”
多数人举起了手,包括潘克拉托夫……
保尔从别人手中拿过烟盒,弹出一支……
人们注视着他……
保尔将烟折断,愤然起身而去……
以上三个情节——即关于“牺牲”的争论、玩“情人纸牌”引起的冲突、戒烟——后两个情节是原著中有的;第一个情节是强加在保尔身上的。而后两个情节是第一个情节“强加有理”的根据。
在原著中,玩“情人纸牌”和戒烟,是作为正面情节,借以证明保尔·柯察金是一个纯粹的革命者,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革命者。
但我认为适得其反。我在少年时初读原著,那两个情节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什么深刻的好的印象,而是深刻的不好的印象。
因为依我想来,一个人,具体说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革命者,倘对自己的要求近于苛刻,倘是百分之百情愿的,那么别人自然只能由他。即使不崇敬有加,也还不至于引起特别的反感。倘他将他那一套做人的或做革命者的苛刻推及于人,认为别人也必应像他自己那么“纯粹”,那么“完美”,否则便是“庸俗”,便是他眼中的“异类”,则他的存在,对别人简直就是威胁了,甚而可能是危害。
下乡前,我在“复课”时期做过班里的“勤务员”,给全班同学做过“文革鉴定”;下乡后,我当过知青班长、代理排长,我的原则也只不过是对自己严格些、再严格些(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有些像保尔),却尽可能对别人采取宽松些、再宽松些的“领导方式”(在此点上,我也许永远是保尔·柯察金们的对立派)。
我当小学教师时,几乎彻底抛开所谓“师道尊严”,出于本能地乐于使我的学生们获得宽松的愉快。
我没有过什么拥有权力的特别体会。因为我只曾拥有过一些小小的权力,而我的体会也只有一条——如果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以内,别人不感到威胁,别人做人的自由度不是小了而是大了,别人并不腐败的生活内容不是受到危害了,而是受到保护了,被理解、被尊重——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才觉得拥有权力也是值得的。
为了恪守我这一做人原则,在我曾拥有过小小权力的时候,我甚至往往不惜欺上瞒上拒上。
我以团“工作组”成员的身份在木材加工厂“蹲点”时,就是因为坚决反对开除一名因公负伤后私自探家的团员的团籍,后来被从团机关“扫地出门”的……
原著中还有一个关于一把钻头的情节——一名团员工人弄断了一把钻头,这在保尔·柯察金看来是一起具有“政治思想问题”性质的“事件”,虽然别的团干部一致反对,他还是振振有词地说出一大套“革命”的道理,最终靠自己的影响力将那名团员工人开除了。
那情节不但已经“左”得一点儿都不可爱,而且“左”得有几分可憎了。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摈除在改编或可利用的情节之外不予考虑。
在原著中,当上了团干部的保尔·柯察金,“唯我独革”的意识倾向是那么鲜明,而且没有任何反省。
故我们重塑保尔·柯察金的过程中,我不由得总在想——亏他还仅仅是团的干部,如果他是党的干部呢?如果是权力很大的干部呢?如果他参与了苏联后来的“肃反”呢?如果他参与了中国的“文革”呢?——那么许多别人们的命运会是怎样?……
正如读者所看到的,我们是将以上两个原著中的情节,和自己想象发挥出来的一个情节,作为保尔的缺点来设计的。
那是他被“异化”和“自我异化”的结果。
并且我们力图一步步表现他在朋友们批评之下的反省。
并且,我们是那么爱护保尔这一文学人物,尽量不使他的缺点变为难以原谅的那一类。
我觉得,我们的初衷,是基本上做到了的……
厂区的街上。
潘克拉托夫追随着他:“保尔,保尔!……”
保尔头也不回……
潘克拉托夫:“保尔·柯察金!你给我站住!”
保尔驻足……
潘克拉托夫走到了他对面:“团委书记同志,你好大的脾气!”
保尔冷冷地:“没想到你也反对我!难道我真的是小题大做么?列宁同志教导我们,资产阶级……”
潘克拉托夫:“我先不跟你讨论政治!我想说的是——我妹妹她显然爱上了你!……”
保尔震惊……
保尔:“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别跟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她似乎成心处处跟我作对,如果不因为她是你的妹妹……”
潘克拉托夫:“我说保尔·柯察金,你是不是以为除了你自己,别人都很庸俗很无聊?”
保尔愣了愣,转身伏在废弃的车床上……
潘克拉托夫也伏在了那车床上……
潘克拉托夫:“我猜你也没想到。这怪我,在她没见到你之前,我那么经常地向她谈你,夸张你的好品质。还有许多别人也这样!连续几期黑板报上画着你的头像,写着向你保尔·柯察金学习的标语。我们这些老团员,为了突出自己存在的作用,于是需要自己们的偶像!而你保尔·柯察金,恰恰最接近成为一个偶像的种种条件。但是,作为好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你自己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英雄,有什么了不起……”
保尔低声地:“别谈我!谈安娜!……”
潘克拉托夫:“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我也明白,我妹妹多少显得有些可笑。虽然她是一个好姑娘,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追求她……”
保尔:“别说安娜可笑。但是……你帮我打听到丽达的地址了么?……”
潘克拉托夫摇头,将一只手搭在保尔肩上:“保尔,我恳求你,千万不要伤害我妹妹的感情。这是安娜的初恋。你应该明白,一个姑娘的初恋是很脆弱的。而她的性格决定了,爱上一个男人的最初方式,便是似乎处处和他作对……”
保尔值得信赖地:“我不会伤害安娜的。我一定好好儿地向她解释……”
下沉的鱼漂儿,绷直的鱼线,拉弯了的鱼竿儿——显然,咬钩的是一条大鱼……
河畔。桥下。
安娜坐在倾倒的水泥墩上,保尔站在她背后——安娜将头轻靠保尔胸上,悠荡着双腿……
保尔拥也不是闪也不是,以对小女孩儿讲故事似的口吻说:“安娜,我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你希望除了潘佳,再有一个哥哥么?”
安娜:“不。我已经有一个哥哥,足够了。我希望再有一个爱人。”
保尔:“可你还不到二十岁,太早了呀。”
安娜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可别的姑娘们都说,十八九岁是需要爱人的最佳年龄。”——她将头偏向一旁,喃喃地,“吻我吧,爱人!”
保尔不知如何是好……
安娜仰脸期待着……
保尔左右四顾,低头一吻……
安娜的嘴唇刚一接触到保尔的嘴唇,便一反身,双臂揽住保尔的脖子……
长吻……
于安娜,是一种陶醉。
于保尔,起初似乎是一种被要求的“任务”,吻中,却也未必不陶醉……
旁白:那是保尔一生中所享受到的,女性给予他的,最长久、最令男人心摇神荡的一吻。冬妮娅其实并没有给予过他这么长久的一吻。冬妮娅吻得热烈而又优雅;保尔与丽达更没有这么吻过,虽然他这么渴望过。安娜的吻是忘情的,痴心的,是像婴儿吮奶一样本能的。她的吻几乎使保尔晕了过去。并且,火印一样,深深烙在他以后的记忆之中了……
不同角度的长吻——仰拍、俯拍……
陶醉的,绵软的,几乎溶化的安娜……
理性全线溃败的保尔……
咬钩的鱼拍起了水花儿……
保尔猛然清醒,轻轻推开安娜,退后一步……
安娜:“团委书记同志,您为什么要害羞呢?”
保尔:“安娜,亲爱的安娜同志,不,亲爱的安娜妹妹……”
安娜悠荡着腿,依然陶醉地望着语无伦次的保尔……
保尔:“我……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我爱着另一个姑娘,她叫丽达……”
安娜:“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你不知道她在哪儿。也许,她早已将你忘了!爱的权力应该给予身边的人。你不是非常喜欢看书么?难道许多书中不是这么写到爱情的么?……”
保尔:“不,我不能爱你……”
安娜眯起了眼睛,凝视保尔片刻,蹦下了石墩……
保尔:“我今天约你来,是因为我向你哥哥保证了,要当面解释给你听……”
安娜:“解释给我听什么?根本不爱我?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接受我那么痴心那么长久的吻?”
保尔:“我……”
安娜:“卑鄙!……”
她猛地扇了保尔一耳光,双手掩面,一转身跑了……
捂脸呆住的保尔……
保尔的心声:安娜,对不起。如果我深深地伤害了你,那也仅仅是因为——保尔·柯察金在爱情方面几乎一向是个笨蛋……
旁白:几天后,保尔作为代表,前往莫斯科参加共青团的代表大会……
列车。
躺在卧铺上的保尔陷入难眠的回忆:
情形杂乱的另一种车厢环境中,丽达头枕着旅行袋打盹儿,保尔坐在她身旁望窗外——他们实际上是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
列车一晃,丽达醒了……
丽达:“保尔,咱们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躺下来吧,你这个爱打架的家伙!”
丽达的手臂搂住保尔的肩,使保尔与自己一齐倒下了……
丽达仍用胳膊搂住保尔,身体与他靠得那么近,头发散在保尔一边脸上……
现实——保尔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夜中奔驰的列车……
“全俄共青团第六次代表大会”会标……
从高阶之下涌上的人流……
持枪的门卫机械地:“代表证,代表证,代表证……”
雄伟的大厅里,人们在神采飞扬地交谈……
保尔出现——他的目光四处寻找着,他当然是在寻找丽达……
保尔发现了一个熟人:“扎尔基!”——老朋友重逢,彼此热情拥抱……
保尔:“丽达同志来了么?”
扎尔基:“来了来了!我刚才还看见她在那边儿,可能已经进入会场了吧?”——指指自己胸前挂的小牌儿,歉意地,“亲爱的朋友,可惜我这会儿不能和你多谈。你看,我还兼着工作人员呢!我得到外面去帮着贴标语了!……”
扎尔基说罢,与保尔握手,转身匆匆而去……
保尔迟疑了一下,大步走向会场……
扎尔基猛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喊:“保尔!……”
保尔却已经进入了会场……
扎尔基:“这个急性子的家伙!”
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一位穿呢裙的女性的背影,听到“保尔”二字,站住了——她猛转身,是丽达……
“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
丽达逆着人流奔下楼梯……
丽达出现在大厅,目光四寻……
丽达询问几个身旁的人:“同志,刚才您叫保尔了么?同志,听到刚才谁叫保尔了么?……”
被问者皆摇头……
丽达的目光投向一只大气球——她从胸前摘下代表证,捏着别针,靠向气球……
“啪”的一声,一只气球爆破……
大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了她……
丽达举起了一只手臂:“同志们,刚才有谁叫保尔这个名字了?”
人们纷纷摇头……
丽达失望地垂下了手臂……
开会铃响……
人们涌向会场入口……
在人流的裹挟下,丽达最后向大厅扫视一遍,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会场……
大厅里已空无一人……
警卫战士关上了两处入口的对开门,持枪肃立门旁……
(鉴于大型会议场面拍摄的难度——人少气氛不够,人多难以组织调动,故将会场略去。)
天黑了。
大厅里的各种灯齐亮……
会场内传出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息,警卫战士将两处入口的门打开,人们涌出——丽达在最先出现的人流之中……
丽达奔下台阶,挺立大厅中央,双手抻举一张报纸,上写“寻找保尔·柯察金!”。
大厅里人已稀少,丽达仍不懈地抻举着……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轻轻地,仿佛怕吓着她似的:“丽达……”
丽达缓缓转身,既觉陌生又觉稔熟地望着保尔……
保尔:“丽达,保尔·柯察金还活着……”
保尔的目光忧郁而又含情脉脉……
丽达眼中顿时涌满泪水……
报纸从她高举着的双手徐徐飘落——丽达的双臂顺势搂住了保尔的脖子……
大厅里已再无别人,只剩拥抱在一起的丽达和保尔了——他们的头彼此埋在对方肩上……
两名警卫战士掩上两处入口的门,轻轻踏上台阶,一左一右肃立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表情庄重地望着他们,耐心期待……
高处,诸神的男女浮雕,默默地俯视他们……
自鸣钟响了……
保尔和丽达终于分开——在两名警卫战士的注视之下,他们一时都显得很窘……
两名警卫战士一齐向他们很帅地敬礼……
其中一名提醒地:“两位代表同志,希望你们能赶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
丽达朝他们友好地笑笑,挽着保尔的手臂走向外面……
丽达和保尔缓缓行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她已不再挽着他了……
保尔:“我们的莫斯科真雄伟。”
丽达:“是啊,她现在是我们的了。”
大河的水波在月光下闪耀着波光,河上吹来的风,不时抚起丽达的短发……
丽达驻足,向堤栏俯下身去……
保尔与她并肩俯下身去……
保尔:“我从家乡一回到基辅,就向每一个战友询问你的地址,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告诉我。我曾按照他们提供的地址给你寄过许多封信,可是都被退回了……”
丽达以问代答:“保尔,有一个问题,我想要你坦率回答我——你为什么要中断咱们的学习和咱们的友情呢?”
保尔:“对三年前的事,现在我只能责备当时的保尔。总的来说,保尔一生中犯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错误,你问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丽达:“这是很好的开场白。但是我想听到的是答案。”
保尔:“这件事不能完全怪我,‘牛虻’和他的革命浪漫主义也有严重的责任。对你的感情,我就是照‘牛虻’的方式处理的。这样做,我现在觉得非常可笑……”
丽达向保尔转过了脸:“保尔,不仅仅是可笑……而且,是我们无比的遗憾……”
保尔的手,放在了丽达的手上,他也转脸望着丽达:“亲爱的丽达,请允许我现在郑重地向你提出要求——让我来弥补我们共同的遗憾吧!”
丽达感情忧伤地摇头:“晚了,‘牛虻’同志。我现在已经有了丈夫和三岁的女儿。我们现在是三位一体,亲密不可分开……”
保尔呆愣的表情……
丽达不忍看他的表情,向大河转过脸去……
保尔的目光,也缓缓望向了大河……
保尔的手——他的手将丽达的手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保尔语音干涩地:“这么说,我犯下的是,我所有错误中……最严重的错误……”
丽达:“保尔,你眼里不能只有红旗、党性和永不松懈的斗争精神……革命并不意味着仅仅使人变成阶级的战士……”
保尔:“丽达,为什么你以前不跟我说说这些话呢?……”
丽达:“即使在我们的革命队伍中,这也不是可以随时随地向任何人说的话。只能在对一个战友充分信任了以后才能对他说。何况,我的身份一直是革命队伍中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没想到,正在我充分地信任了你的时候,你中断了我们的友情,方式方法不但可笑,而且,那么地简单……简单得近乎无礼。再后来,我听到了你牺牲的消息……”
保尔望着河水的脸,如同一尊毫无表情的雕像……
保尔的手——仍抓着丽达的手,微微颤抖不止……
丽达:“由于我的丈夫所担任的,是党的特殊性质的工作,我不得不按照纪律要求,中止了与许多战友的通信联系,所以你才问不到……”
一辆轿车驶来,贴向人行道,停在他们前边……
一个小女孩儿的头探出车窗,甜甜地:“妈妈,妈妈!……”
丽达本能而敏感地转身……
司机的头也探出了车窗:“丽达同志,司令员见您这么晚还没回到家里,非常不放心,命令我开车来迎迎你……”
女孩儿:“妈妈,我比司机叔叔先认出了你!”
保尔的手——依恋不舍地放开了丽达的手……
丽达语调温柔地:“保尔,来认识认识我的女儿。”
她反倒拉起了保尔的手,将保尔引到了车前……
丽达:“玛莎,叫保尔叔叔。”
女儿:“保尔叔叔,您是妈妈的战友么?”
保尔惆怅而忧伤地点头……
女儿:“那么,您是自己人啦?”
保尔:“是的。最可靠的自己人。”
女儿:“那么,请吻我吧。自己人都喜欢吻我。”
保尔与她贴了贴脸……
司机:“丽达同志,快上车吧。家里还有许多客人等待着您招待呢!”
丽达不得已地向保尔伸出了一只手:“保尔,原谅我今晚不能同时也在家里招待你……”
保尔:“丽达,我理解。”
尽管他竭力说得平静,但他内心里的巨大失落,还是难以掩饰地反映在脸上,被丽达全看在眼里了……
保尔眼望着丽达坐进了轿车……
轿车开走了……
保尔目送轿车消失在马路尽头……
保尔走向长椅,坐下——他呆望着面前流淌的大河……
保尔的脸……
中景的保尔——远景的保尔——此时我们已看不太清他的脸,他的身影那么地孤独……
一声火车汽笛……
车站。
保尔已坐在了车上,站台上的丽达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红布包交给保尔……
丽达:“保尔,这是我的日记。其中多处记到了你……你留作纪念吧!”
列车开走——丽达想要最后握一下保尔的手,但那一车窗已从她面前闪过……
丽达追随了几步,火车加速——那一车窗探出保尔的手臂,在挥动……
丽达亦挥动自己的手臂,久久目送着……
车厢里。
保尔打开红布包,翻看丽达的日记……
丽达的画外音:
今天,我无意中听到保尔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骂人话。我不由得站住,回头盯着他看,他脸红了,赶紧低着头走开了。我猜想他大概会有很长时间不到我的房间里来了。因为他知道,对于骂人,我是很反感的。尽管他骂的是那些装腔作势的官僚主义者们……
省委又收到了新的控告信。显然,有些卑鄙的家伙,在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诬告朱赫来同志。这些罪名也牵扯到了保尔。关于保尔,自从他中断了和我的友情,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而我,也不好意思经常向别人打听……
又有七个伤寒病人送回城里。该死的暴风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我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还没拿起笔,就失声痛哭了一场!谁会想到丽达会失声痛哭,而且哭得这样伤心!
保尔死了!
保尔的死揭示了我内心的真情:对我来说,他比我原先所想的更宝贵……
保夫留沙,亲爱的!
请答应我,千万不要使我们之间的遗憾,在你生活中留下痛苦的回忆。为了我,更为了你自己,你必须这样要求你自己!我对生活的看法并不太拘泥于形式。在私人关系上,有的时候,如果确实出于不平常的、深沉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就可以得到这种例外。不过,我还是打消了偿还我们青春宿债的念头。我觉得,那样做不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愉快。保尔,你对自己不要那样苛刻。我们革命者的生活里不仅有斗争,而且应该有美好感情带来的欢乐……
以上画外音中,不断叠印丽达与保尔在各个时候、各种情况下亲密友爱的情形……
基辅。火车站。
潘克拉托夫:“保尔!……”
他与下了车的保尔拥抱,并接过保尔的皮箱……
潘克拉托夫:“保尔,你的眼圈黑了,又在火车上看了一夜的书吧?”
保尔苦涩地一笑……
潘克拉托夫:“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呢?”
保尔:“一本对我教育很大的书。”
二人向站外走,潘克拉托夫又问:“还是《牛虻》一类的书?”
保尔:“比《牛虻》一类的书对我的思想重要多了,以前我从没读过那样的书。”
潘克拉托夫不无疑问地:“噢?能借我看么?”
保尔:“不,绝对不能。书的主人嘱咐我,不得转借给第二个人。我已发誓保证了!”
潘克拉托夫不禁因保尔的断然拒绝而有些困惑……
保尔的宿舍。
二人一进门,保尔便直挺挺地仰倒于床上,并且闭上了眼睛——分明地,他不惟体乏,而更是心累,灵魂疲惫了……
潘克拉托夫放下皮箱,将椅子挪近床,坐了下去,低俯着身子,望着保尔的脸问:“丽达好吧?”
保尔:“她结婚了。”
保尔的话语异常平静……
二人一阵沉默。
潘克拉托夫:“怎么……怎么会这样?!……”
保尔:“许多战友不是都确信过保尔·柯察金牺牲了么?她也一样……”
潘克拉托夫揪着保尔的衣领,一下子将他揪了起来,生气地:“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几天?!”
保尔:“会议结束的当天我就登上了回来的火车,我总不能中途退离吧?”
潘克拉托夫一松手,保尔又倒下了……
潘克拉托夫:“可是……可是我妹妹也要结婚了!这就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婚礼请柬!……”
他从兜里掏出请柬,翻开,一掌拍在保尔脸上,将保尔的脸盖住了……
保尔竟没举手动那请柬……
潘克拉托夫:“你应该清楚她为什么突然宣布要结婚!”
保尔还没举手动那请柬……
潘克拉托夫站了起来:“保尔,你如果对待爱情也像对待工作一样充满热忱,你不会落到现在这种下场!”
保尔:“……”
潘克拉托夫:“倒霉的家伙,你独自忏悔吧,哭泣吧!……”
他哼了一声,往外便走……
保尔:“潘佳!”
他站住,扭头——保尔仍未动盖在脸上的请柬……
保尔:“安娜将把哪儿的房子当家?”
潘克拉托夫:“这一点用不着你操心,他们将和我们夫妇暂时生活在一起……”
保尔终于从脸上取下了请柬,坐起,望着潘克拉托夫,实心实意地:“那怎么行?那对于你们和他们都太不方便了。请转告安娜,我的单人宿舍就是他们的新房……”
潘克拉托夫:“我想,我妹妹她不会接受的!”
保尔吼起来:“混蛋!你无权代她拒绝我!”
潘克拉托夫一时发愣……
保尔:“还请转告她,保尔·柯察金说的,爱情有权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如果她真的拒绝,那么就让这间宿舍从明天起永远空着好啦!……”
厂区。
一节废弃的列车厢,其间堆放着杂物,二分之一处用军雨衣为帘隔开……
帘后,保尔对两名青年工人说:“把我的床和书都搬到这儿来……”
一名青年工人问:“桌子和椅子呢?”
另一名青年工人问:“还有风扇呢?”
保尔:“都留在宿舍里。两个人所需要的肯定比一个人所需要的多……不过,我的手风琴我还想要……”
保尔的单人宿舍变成了新房——屋里是人,公共走廊也是人,热闹异常……
人们饮酒、唱歌,调侃新郎和新娘,齐叫——“苦哇!”
保尔默默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摆弄一副“情人纸牌”……
“我爱你”那一张,使保尔久久没放下……
新郎是个形象体面、但看去未免还太稚嫩的小伙儿,与保尔相比,只能算个半大孩子。
新郎有点儿醉了,拿了两杯酒,硬要塞给保尔一杯……
保尔:“对不起,我从不喝酒。但是我衷心祝你们幸福!”
安娜目光幽怨地望着保尔……
保尔回避她的目光,望向别处……
新郎一时有点儿陷于尴尬——保尔也是。
潘克拉托夫:“我作证,保尔真的从来不喝酒,我替他饮这杯酒!”
他从新郎手中接过杯,与之轻碰,一饮而尽……
人们齐叫:“苦哇!”
“苦哇!”二字,对于保尔和安娜,此时似有难言意味……
潘克拉托夫:“朋友们,保尔是天才的手风琴家,谁去把他的手风琴取来?今天晚上听不到他的琴声多么遗憾!……”
于是几个人自愿地:“我去!”“我去!”……
保尔拉起了手风琴……
潘克拉托夫为了营造气氛,率先独舞起来——他从屋里舞到走廊,许多人跟随至走廊,为之拍手……
屋里只剩下了安娜和保尔——安娜望着保尔,低声地:“保尔·柯察金,我也衷心祝你和丽达幸福!并衷心感激你将宿舍腾给我们做新房!……”
保尔什么都不说,边拉琴,边围绕安娜跳舞……
保尔忽起忽蹲,引导安娜也舞到了走廊……
人们拍手,喊:“嗨!嗨!嗨!……”
舞着的安娜,脸上渐渐浮现了笑容……
旁白:那是保尔最后一次拉他心爱的手风琴。以后,他再也没打开过琴箱……
保尔背着琴回到屋里——屋里没人,保尔的目光落在一盘散烟上……
他回头向门口看看,拿了一支烟,仅仅拿了一支,迅速揣入裤兜……
废弃的车厢里——保尔的床和书都已摆放停当。只不过书架也留给安娜了,书都整齐地一排排地列在简易的木架上……
仰躺床上的保尔从兜里掏出了那支烟,嗅着……
嚓——保尔终于划着了火柴,开始吸那支烟……
远远地,传来婚礼上的歌声……
吸烟的保尔……
工人夜校课堂。
一位技术人员身份的、戴眼镜的中年教师正结束他的课:“关于机械动力学原理的最初级的知识,今天就讲到这里……”
他一边归拢讲稿,一边心不在焉似的又说:“顺便提一句,上次考试不及格的几名同志,这次考试的成绩都不错。我们的保尔·柯察金同志,居然还得了个优!”
他将“居然”二字说出强调的意味。
人们笑起来……
教师:“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并无讽刺的意思。”
安娜扭头——保尔心不在焉,独自出神。显然,他没听到教师说什么,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为什么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保尔随人们走到外面……
“保尔……”——保尔循声望去,树下站着安娜……
保尔走到了她跟前:“安娜,是你在叫我么?”
安娜点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二人默默前行……
保尔:“安娜,原谅我了么?”
安娜:“这也正是我想要问你的话。你到莫斯科去开会以后,哥哥严厉地批评了我。并且……对我讲了你和丽达之间的许多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到莫斯科去和她结婚呢?……”
保尔:“也许,我们的婚期要拖到很久以后。是的,很久很久以后……”
安娜:“为什么?”
保尔所答非所问地:“安娜,如果我离开了工厂,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安娜:“离开?……为什么?你对工厂的生活开始厌倦了么?”
保尔:“不。我对工厂的生活,是永远也不会厌倦的。我的革命引路人朱赫来同志已经回到了基辅。他现在负责肃反工作,希望我去做他的助手。”
安娜:“你已经决定去了?”
保尔:“还在犹豫。我唯一的顾虑是,怕辜负了朱赫来同志的信任……”
安娜:“还记得你曾问过我的话么?”
保尔:“什么话?”
安娜:“你问我愿不愿意有两个哥哥?当时我说不愿意。说有一个哥哥已经足够了。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愿意有两个哥哥。更愿意另一个哥哥的名字叫——保尔·柯察金……”
这时,二人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安娜站住了,保尔也站住了……
保尔情不自禁地向安娜的脸伸出手去——分明地,他的初念是想抚摸安娜的脸颊,而实际上却只不过将她的一绺头发理向她耳后……
安娜:“保尔哥哥,我们该分手了。我要到潘佳哥哥家去……”
保尔朝一条黑幽幽的长街望了望,不容争辩地:“这条街太黑,也太长,我送你去。”——说罢从腰间拔出手枪,检査子弹是否在膛,随之放入兜里。
安娜笑了:“你太夸张了。这条路我已经在晚上走过许多次,每次都平安无事!”
保尔认真地:“请不要剥夺另一位哥哥对你的责任感。”
安娜:“那么,好吧!”——于是挽住保尔手臂,还仰脸调皮地问,“可以么,保尔哥哥?”
保尔:“这是妹妹的特权。”
二人走向那条黑幽幽的长街……
保尔“:这么晚了,不回自己的家,为什么还要去潘佳那儿?”
安娜:“……”
保尔:“不会是因为,和丈夫吵架了吧?”
安娜低声地:“你为什么不问我更有责任问的问题呢?”
保尔:“那又该是怎样的问题?”
安娜的声音更低了:“比如,问问我,婚后的生活幸福不幸福?”
保尔:“……”
安娜:“为什么一声不吭了?”
保尔:“安娜,我不愿听到你回答我,你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如果不幸真是这样,我只能建议你去向潘佳请教。他对如何处理这类苦恼,比我要有经验得多。当然……”
安娜:“当然什么?请说下去……”
保尔:“当然,如果丽达也和我们在一座城市里,我想,她肯定会给予你更有益的教诲。在我心目中,丽达不仅是出色的革命战士,而且对人生也有许多独到的理解……”
此时他们正经过一片废墟——一阵异响,保尔警觉地站住了,同时将一只手伸入兜里……
然而,毕竟还是迟了——一支手枪枪管抵住了保尔的太阳穴……
恶狠狠的声音:“别动,动就打死你!”
同时,安娜被另一名歹徒劫持向废墟——安娜挣扎、反抗,歹徒用手臂勒住她脖子,并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保尔眼睁睁见安娜被劫持到废墟间的一堵残垣后……
安娜被捂住的口中发出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时断时续……
用枪逼住保尔的歹徒:“往前走,别耍滑头!”
保尔镇定地:“你们要的只不过是那姑娘,如果你肯放我,我钱包里的钱全是你的,大约有一千卢布……”
保尔将钱包扔在地上……
歹徒:“饶你一命,滚吧!……”
保尔镇定地一步步往前走……
歹徒捡起钱包,打开——里面自然除了证件什么也没有……
歹徒恼羞成怒:“妈的,竟敢骗我!站住!……”
保尔猛转身,同时迅速地单膝跪下……
歹徒发现保尔手中也握着枪,一愣……
砰!……
歹徒以手捂胸……
砰!……
歹徒头上也中了一枪——两手臂伸向空中,手枪落地,随即口袋似的重重扑倒……
废墟后,另一歹徒的身影蹿出,拔腿便逃……
砰!砰!砰!……
保尔举枪连发,却都未击中歹徒……
早晨。
保尔的临时“宿舍”里——保尔在擦手枪……
保尔自责的心声:保尔,如果你没带手枪,你昨天夜里还救得了安娜么?怎么做才是最完美的勇敢呢?谁能告诉我正确的答案?……
丽达的画外音:保尔,现实中的人,很难时时处处做得像戏剧中的英雄一样形象高大英勇。这不必成为革命者刻意追求的目标,因而你有时完全不必太苛求于自己了……
军雨衣“屏风”外传来男子近乎卑微的声音:“团委书记同志,可以进来么?”
保尔将枪放入抽屉,顺手拿起一本书翻,借以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
保尔低声地:“请吧!”
进来的是安娜的丈夫瓦沙……
保尔:“瓦沙,随便坐吧。我料到你会来找我的……”
瓦沙四下看看,只有床可供他坐,但是他显得有些局促,并没坐下……
瓦沙:“尊敬的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来是想……是想从您这儿获得绝对可靠的证实——安娜她……我的意思是,安娜她究竟有没有……您明白我的意思……”
保尔皱起了眉:“不,我不明白。”
瓦沙喉部一蠕,咽了口唾沫,嗓音干涩地:“那么,干脆让我实说吧,请务必告诉我,安娜她究竟有没有被……强奸?……”
保尔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瓦沙:“您应该理解,保尔·柯察金同志,这关系到我的自尊……和我的名誉……”
保尔冷冷地:“仅仅关系到这些么?”
瓦沙:“当然,还关系到我作为男人同时作为丈夫今后的情感质量问题!我觉得,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脏水……”
保尔站了起来,一张脸板得表情严厉,口吻也是那么严厉:“我虽然料到了你会来找我,却没料到你只不过来问这些!那么你替安娜想过么?你为什么不关心关心她的自尊、她的名誉?她作为女人和妻子今后的情感质量问题?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她当时受到的惊吓程度,会在她心灵上留下多深多久的创伤?……”
瓦沙一挥手臂,叫嚷地:“我想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不愿因为她而遭受耻辱!”
保尔“啪”地扇了他一耳光……
瓦沙捂着脸心怯了……
保尔:“听着,你既然已经和她结婚,已经做了她的丈夫,那么你就有责任爱护她!因为她完全值得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爱护。如果你表现得不好,我肯定会替她教训你的。因为她现在对于我,就像是妹妹对于哥哥一样……听明白了么?”
瓦沙心怯地点头……
保尔刷地将雨衣“屏风”拉向一旁:“请离开吧!”
瓦沙刚走了几步,听到保尔在背后厉喝:“站住!”
瓦沙站住了,但是没回头,更没转身……
保尔:“我保证,不对安娜,也不对任何别人说起你来过这件事,希望你也不说。”
朱赫来的办公室。
朱赫来望着画外的保尔……
画外保尔的声音:“朱赫来同志,我已经作出了郑重的决定,今天前来报到,无条件地听从您的安排!”
镜头拉开——保尔挺立在朱赫来面前……
朱赫来绕过办公桌,走向保尔……
朱赫来将一只手拍在保尔肩上,感动又欣慰地:“保尔,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的到来。我相信你不会对老朱赫来的招手置之不理的!我们这座城市的治安问题越来越严重了,除了歹徒、社会渣滓,还有形形色色政治上的敌人在暗中进行阴谋活动,我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保尔,我手下需要很多像你这样忠勇的战士啊!……”
保尔发誓般地:“保尔·柯察金愿为革命出生入死!”
一名部下进入,急切地:“报告!……”——看见保尔,欲言又止……
朱赫来:“说吧!”
部下:“火车站我们的同志打来紧急电话,几节外国使馆的专列车厢突然断电,原因不明。但严重影响了我们同志的保安工作,请求派一名可靠的电工前往……”
朱赫来皱眉,从桌上拿起烟斗,沉思,踱步……
保尔:“朱赫来同志,这件小事,让我去帮助解决吧!您知道的,我对电工很内行……”
朱赫来默默地望向保尔……
保尔:“朱赫来同志,请不必再犹豫了!”
朱赫来复走至保尔跟前,信任地:“好吧,那就你去吧。别人去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不过,你当然要化装成一名电工……”
保尔:“是!”
朱赫来:“还有,因为那是使馆的专列车厢,所以,你身上不可以带枪。”
保尔从腰间拔下枪,轻轻放在桌上……
朱赫来:“保尔,事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专列上,全是外国使员们的夫人,和一些所谓社会名流。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有一小撮政治恐怖分子,企图袭击专列,绑架人质,嫁祸于我们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由于我们的保安措施较为严密,他们才没有机会下手。现在专列突然断电,情况不明,你此去是非常危险的,保尔,你要提高警惕……”
保尔点头。
朱赫来又对那名部下说:“阿基姆,你也化装成电工,与保尔一起去。你要向我负责保尔·柯察金同志的安全。”
阿基姆:“是!”
黑夜中,专列静悄悄地卧在铁轨上。除了两条铁轨闪亮,四周静悄悄的……
两个人影走向专列——保尔和阿基姆……
专列上传来一声断喝:“站住!”
保尔和阿基姆站住了……
“什么人?!”
保尔:“电工。按照你们的要求,前来维修线路的。”
“都举起双手走过来!”
保尔和阿基姆举起双手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一扇车门前……
门开了,跳下一名秃头的便衣护卫,手电光从保尔脸上扫到阿基姆脸上……
秃头一手持枪,一手搜他们身……
秃头:“打开工具箱!”
阿基姆打开了挎在身上的工具箱,秃头用手电晃了一番,朝车门一摆下颏……
保尔和阿基姆先后上了车,秃头断后,车门随即关上……
那一节车厢并没因断电而一片漆黑。这儿那儿,几支大蜡烛将车厢照耀得光调温馨。只不过由于华丽的窗帘挡着,一丝光也透不到外面去……
车厢里,几名绅士派头的男人和袒肩露背的贵妇在闲聊,调情。贵妇们不时发出格格嘎嘎的笑声……
阿基姆嘟囔地:“妈的,我还以为他们在黑暗中吓得缩成一团呢!”
保尔:“同志,不要说脏话。免得我们被视为毫无教养的人。”
阿基姆:“糟糕,我们忘带凳子了。”
保尔对监视一旁的秃头说:“请去为我们搬一把椅子来!”
秃头冷笑:“你们怎么想的?将你们肮脏的脚踩在我们华丽罩面的椅子上?”
保尔平静地:“我会脱下自己的衣服垫着。”
秃头:“你以为,被你的衣服覆盖过的椅面,老爷和妇人们还会愿意坐么?没让你们两个低下的家伙在上车前彻底消消毒,就已经算是对你们的特别优待了!”
保尔:“那么你是什么人?是老爷,还是奴才?!”
“你!……”——秃头腮上的肌肉抽搐起来,似乎想大打出手,但保尔的目光那么凛然,他举起的手又垂下了……
阿基姆:“师傅,别跟他啰唆。我们是来维修线路的,又不是来比身份的!”
阿基姆蹲下了:“师傅,骑我肩上。我保证比椅子还稳!”
保尔犹豫片刻,只得违心地骑在阿基姆肩上……
保尔和阿基姆走入另一节车厢,秃头忠于职守地跟在后面——这一节车厢点的蜡烛比前一节车厢还多,像是客厅——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在翩翩舞蹈,一些绅男淑女或站或坐,带有媚相地欣赏着。而那女子是涅莉。
他们都没发现保尔和阿基姆……
保尔耐心地期待那舞蹈着的女子停止……
她旋转到了保尔跟前,举着一只手臂扭着腰,意外地僵在那儿……
保尔:“夫人,对不起影响了您的雅兴……”
她将手臂猛地一垂,生气地叫嚷:“怎么回事?这两个下等人怎么会出现在车上?”
秃头卑贱地:“夫人,请容我解释,他们是来检修线路的电工……”
涅莉:“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这个夜晚我们根本不需要电灯的照明!难道我们像这样点着蜡烛的情调不好么?……”
秃头喏喏着不知说什么好……
绅男淑女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
保尔:“夫人,点着这么多蜡烛,很容易失火。为了夫人们和老爷们的安全,还是……”
涅莉:“住口!你这个下等人不配跟我说话!”
她受到侮辱似的猛转过身去,随即,又缓缓向保尔转回了身,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保尔……
涅莉:“我的记忆不会错。我肯定曾见过你!”
秃头一听,立刻拔出手枪,双手紧握,指向保尔……
保尔此时认出了涅莉……
保尔口吻冷峻地:“维克多也在车上么?”
涅莉:“你是保尔!你的母亲曾是我们家雇的洗衣婆,对么?”
保尔:“不错,正是那样。”
绅男淑女们都聚拢向前,站列于涅莉背后,观看珍稀动物似的瞧着保尔,还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家伙举起了单眼镜……
涅莉:“她现在已经像我一样,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夫人了么?”
保尔:“不。我的母亲她没成为什么夫人。但她的确很受人尊敬。”
涅莉嘲讽地:“诸位,请仔细观看吧!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布尔什维克!”
绅男淑女们异口同声,语调夸张地——“哇!”
保尔:“夫人,我现在的身份不是来革你们命的革命者。我只不过是为你们服务的电工。请让开吧,我要和徒弟去完成工作……”
涅莉故意挡住他去路,挑衅地:“你为什么对维克多感兴趣呢?在我的记忆中,他和你这个洗衣婆的儿子并没什么交情呀!”
保尔:“他有一笔债还没还。请夫人转告他,我还指望讨回那笔债呢!”
涅莉:“他欠你多少钱?我来替他还。因为我现在是他的妻子,而他是身份高贵的外交官!诸位,一位地位高贵的外交官欠一个洗衣婆的儿子的钱,是很不体面的事对么?”
绅男淑女们一个个意味深长地笑……
阿基姆忍无可忍地:“闪开!让我们过去!”
秃头:“放肆!不许对夫人无礼!”
保尔:“阿基姆,沉住点儿气。如果夫人老爷们都不急,我们何必急呢?”
涅莉:“告诉我,我们的房子已经给烧了吧?凉亭和花园也全部给毁坏了吧?”
保尔:“那么好的房子、凉亭和花园,我们为什么要烧了要毁坏呢?只不过,它们现在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了!”
涅莉尖刻地:“也就是说,我的家,现在变成你的家啦!”
保尔:“夫人,我参加革命,并不是为了得到你家的房子、凉亭和花园……”
涅莉卖弄风骚地:“如果我没及时逃往国外,你们布尔什维克会怎样对待我呢?把我剁成肉酱,还是逼我当你们的小老婆?”
阿基姆跨上一步,用他手中的钳子钳住涅莉一边薄薄的衣肩,将她扯到一旁……
在尖叫声中,阿基姆对保尔说:“师傅,通过吧!”
秃头又拔出了手枪,指向阿基姆太阳穴,仿佛只要涅莉一下令,他就扣扳机……
保尔扭头瞪他,厉喝:“收起枪!不然把你扔下车去!……”
秃头怯懦地移开了枪……
阿基姆也放开了涅莉的衣肩,彬彬有礼地:“夫人,我只不过怕我肮脏的手,玷污了您高贵的衣服。”
他们从目瞪口呆的绅男淑女们之间大步走过……
涅莉侧脸瞧自己的衣肩:“啊,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你们亲眼看到了,他竟敢用钳子钳我的衣服!……”
阿基姆又扛起保尔——保尔检查另一车厢过道的线路……
一名年轻的女仆用托盘托着酒瓶和杯子经过,站住,并不看他们,低声地:“哪儿的线路也没断。是夫人命令我拉了电闸。她还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为的是点燃蜡烛跳舞更加有情调儿……”
女仆说罢,迅速离去……
保尔从阿基姆肩上跃下……
阿基姆:“妈的!”
保尔:“阿基姆,这一点儿也不值得生气。因为她是所谓的上等人嘛!”
一节节车厢里的灯亮了……
涅莉跳舞的那节车厢里——涅莉望着逐支吹灭蜡烛的女仆,悻悻地:“真扫兴!”
秃头撩起一扇窗的窗帘,讨好地:“夫人,请到窗口来欣赏欣赏外边的月色吧,月亮很大呢!……”
保尔和阿基姆刚巧走入此车厢……
阿基姆:“别拉窗帘!……”
砰——一声枪响,玻璃碎了……
秃头身体一抖,双手揪住窗帘,将窗帘扯了下来——他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转身……
秃头胸前一片鲜血,染红了银色的窗帘……
秃头抱着窗帘重重地倒在涅莉脚旁……
涅莉长声尖叫……
绅男淑女们亦尖叫着一齐退后……
涅莉只身暴露在被扯掉了窗帘的窗口前……
保尔:“全都趴下!”……跃过去捡秃头的枪……
绅男淑女们一个个瑟瑟发抖,东躲西藏……
只有被惊呆了的涅莉仍站在那儿未动……
阿基姆跨到她前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身体……
哒哒哒……
阿基姆身中数弹,多处涌血……
保尔:“阿基姆!……”
阿基姆缓缓地,缓缓地转身,以温文尔雅的语调说:“夫人,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趴下……”
窗口——一个人影举着手榴弹,欲往车厢里投……
阿基姆将涅莉扑倒于身下……
保尔一枪击中那人影……
窗外火光一闪,爆炸声……
保尔跃到窗口旁,又一枪击中一个朝窗口奔来的人影……
一时枪声大作——地面,一幢楼的残垣断壁后,火力相向,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红线……
军犬的吠声……
枪声渐止……
保尔蹲在地上,怀抱阿基姆……
阿基姆:“柯察金同志,请……告诉我,这……值得么?”
保尔眼中盈满了泪……
保尔:“阿基姆,不要死,求求你好兄弟,千万不要死……”
阿基姆头一歪,牺牲在保尔怀中……
“保尔!阿基姆!你们在哪儿?!……”——随着话声,朱赫来率数名战士冲上列车……
朱赫来发现保尔抱着阿基姆的情形,大步走过去……
保尔抬起泪眼望朱赫来……
朱赫来心中明白,脱帽,垂头……
数名战士脱帽,垂头……
保尔抱着阿基姆的尸体站起……
朱赫来:“外交官夫人呢?”
保尔向抱头蜷缩的涅莉低头望去——涅莉羞愧难当地站起,目光不敢望向保尔和朱赫来……
朱赫来:“尊敬的夫人,威胁你们的阴谋已经被粉碎了,苏维埃的战士保证对你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涅莉从肩上扯下纱巾,双手像捧哈达一样,欲用纱巾盖住阿基姆的脸……
保尔的目光冷冷瞪她,使她捧着纱巾僵在那儿……
朱赫来:“夫人,是您为了您喜欢的情调而拉了电闸是么?”
涅莉无地自容地垂头……
朱赫来:“我们的战士,也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尤其不喜欢被用不干净的东西罩脸!”
朱赫来从保尔手中接过阿基姆的尸体,托抱着下了车……
朱赫来流泪的脸……
保尔流泪的脸……
他们和战士们的脚步,从几具敌人的尸体旁走过……
十几名政治阴谋分子,被战士们押解着从他们面前走过……
朱赫来站住,保尔站住,战士们站住——他们望着俘虏被押过……
他们脸上充满憎恨的表情……
旁白:阶级之间的斗争,倘若彼此都难以寻找到达成调和的方式,那么相互的憎恨也就是正常的了。于是血腥和死亡不可避免。潘克拉托夫和另外两名团的干部被暗杀了!用尖刀插在他们胸膛上的传单写着:追随布尔什维克的红色崽子们绝无好下场!……
厂区内。追悼会在钢骨铁架间举行……
三具用白单子从头罩到脚的尸体摆放在一处平滑的钢铁台面上……
悲痛欲绝的安娜哭得站立不住,两名女工搀扶着她……
潘克拉托夫怀孕了的妻子杜霞似乎显得感情坚强些,她走前掀开白单子,伏在潘克拉托夫的尸体上,抱住他的头,吻他的脸……
镜头扫过一排排工人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年轻的——每张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悲痛,每双眼中都流露着仇恨……
潘克拉托夫的妻子抬起了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
她看见了站在第二排的保尔,向保尔走了过去……
人们默默闪开……
她站到了保尔跟前,流泪了……
杜霞:“保尔,潘佳昨天晚上还跟我谈起过你。别人送给了他一袋儿咖啡,他舍不得自己饮用,说要留给你……可……可我们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失去爸爸了……”
保尔无言地轻轻拥抱她,以手怜悯地拍她的背……
保尔的眼睛——目光中似乎仅剩下了一种内容,那就是渴望进行阶级报复的意志……
人们的目光一齐望向一个方向,保尔的目光也望了过去——一个人站到了铁梯上——是朱赫来……
朱赫来:“工人阶级的兄弟们!同志们!很显然,对于我们工人阶级夺取了政权这一件事,我们的形形色色的政治敌人,内心里是充满了仇恨的。他们知道,对于我们的胜利,他们的仇恨已经根本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只能通过一桩桩卑鄙的暗杀来发泄他们仇恨!并且,企图使我们中胆小的人心生恐惧!但是,这绝对不能吓住我们,却只能激起我们比他们对我们更大的仇恨!我以这座城市肃反委员的名义,也以一名老钳工的名义发誓!我们一定要替我们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一定要以最严厉的方式和手段,打击他们卑鄙的暗杀行径!我们要以红色恐怖,坚决镇压他们的白色恐怖!……”
一名战士匆匆走向他——他跃下铁梯……
战士向他低语,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可怕……
他向保尔望去……
保尔轻轻推开杜霞,大步走向他……
他向保尔低语……
保尔的表情也顿时变得极为冷峻……
保尔跃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身后传来了一排枪声——那是战士们在鸣枪致哀……
马蹄嗒嗒,奔过城市的石路……
保尔率先,一队骑兵战士驰过城市的街道……
他们驰出了城市,驰在通往乡村的土路上……
保尔不停地催马……
天黑了。
保尔们在某村庄的一排马棚前下了马……
农民们默默闪开,保尔向马棚走去……
一名中年农民汉子拦住了他:“保尔·柯察金同志,请别进去了……”
保尔将疑问的目光望向他……
农民汉子:“太残忍了,太可怕了!他们被活活剁掉了四肢……然后,然后……”
保尔:“说下去。”
农民汉子:“然后被埋在马粪堆里。我们找到他们时,他们都还活着……为了减轻他们的痛苦,我们自己的同志,不得不含着眼泪向他们每人开了几枪……”
保尔不待他说完,一掌推开他,大步跨进了马棚……
停放尸体的不是担架,甚至也不是门板——事实上尸体被收在四只筐里,筐上罩着白布……
那些白布处处渗透着鲜血……
保尔一条腿跪下了……
保尔伸出一只手,欲掀开一方白布——他的手抖得那么剧烈……
不知是由于恐怖感对心理的刺激,还是不忍正视,他的手又缩回了……
一阵风吹开了马棚的窗,吹开了罩着一只筐的白布……
保尔于是看见了筐里可怕的情形(不要正面展现,只通过演员的表情即可),他猛扭头,一手捂住口,几乎呕吐……
保尔瞪大的双眼……
门外一阵骚乱——保尔站起,方一转身,一披头散发的老妪扑入,揪住了保尔的衣服……
老妪:“恶魔!恶魔!为什么要残害我的儿子?把我也剁碎吧!把我也剁碎吧!……”
保尔不知所措……
几个男人将老妪扯开,制服,连拖带抱弄了出去……
农民汉子:“其中有她的儿子,她疯了!”
保尔:“不是说捉到了一个凶手么?在哪儿?”
农民汉子:“被民兵们看守在一幢仓房里。”
保尔走出门棚,继续问:“审问过了么?”
农民汉子:“这是不需要审问的,保尔·柯察金同志!有许多妇女亲眼看见了他参与杀害我们的村长和三位村委委员……”
妇女们七嘴八舌:
“是的,我们亲眼看见了!”
“他就这样——一刀下去,砍掉了村长的胳膊!又一刀下去,砍掉了村长的另一只胳膊!……”
保尔:“带我去!”
于是农民汉子引领着保尔走在前,人们纷纷跟随保尔身后……
保尔一脚踢开了门——蹲在屋内墙角的凶手一惊,缓缓站起,瞪着保尔狞笑地:“我杀布尔什维克!谁叫你们共我的产,分我的土地?!哈哈,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杀光!……”
保尔亦瞪着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凶手仍在大笑……
保尔手臂一举,枪筒伸入对方口中……
对方的眼睛……
保尔的眼睛……
对方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
然而,保尔并没开枪——他从对方口中抽出了枪筒……
凶手:“呸!你是个胆小鬼!你连杀人的勇气都没有!……”
保尔转脸,目光望向身后的人们——人们的眼中皆喷着怒火……
凶手也望向人们,慑于众怒,胆怯……
保尔:“我代表苏维埃,将他交给你们了!”
保尔说完拔腿便走……
愤怒的人们扑向凶手……
凶手恐怖而绝望的嚎叫:“枪毙我吧!枪毙我吧!不要把我交给他们!……”保尔已走到了外边——在他背后,明亮的窗子上,映出人们高举的手臂,手中是各种各样的器械——棍、锨、镢、叉……
嚎叫声戛止……
保尔发现一名士兵在吸烟……
士兵见保尔在看他,神色不安,欲将烟背向身后——保尔跨前一步,擒住士兵腕子,夺下烟,自己大口大口吸起来……
保尔转脸望窗——持器械的手臂还在举、落、举、落……
保尔率战士们向城里回返——他的马很慢很慢地走在前,战士们的马也很慢很慢地相跟着……
月光下,保尔的脸上鲜明地呈现着两种表情——冷酷和仇恨……
朱赫来办公室。
朱赫来:“敌人杀害我们的同志,用刀?还是用枪?”——语调非常缓慢,似乎也极为镇静。似乎而已。但他握着烟斗的手在颤抖,证明他此刻的阶级心理,又一次受到强烈刺激……
保尔:“我想……是用刀……”
朱赫来:“你想?保尔,难道我派你去,你连我们被害同志的遗体都没看一眼?”
保尔:“……”
朱赫来颇为不满地:“我在等待着你的回答。”
保尔:“……”
朱赫来走到了他跟前,严肃地:“保尔·柯察金同志,你应该相信,我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我对于血腥谋杀的方式并不特别感兴趣。但是我问的问题,对于我们正确判断我们政治敌人疯狂的程度,乃是十分必要的。”
保尔垂下了头,并且将脸侧向一旁……
朱赫来有些生气地:“如果你不能作出负责任的回答,那么,我只得命令你立刻回到那个村子里去,将起码的情况了解清楚!”
保尔:“朱赫来同志,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敌人用军刀活活砍下我们的同志的四肢,然后,把他们埋在马粪堆里……当他们被寻找到时,都还没有死。为了解脱他们的痛苦,村里的民兵,向他们开了枪……”
朱赫来沉默了……
朱赫来缓缓转身,走到桌前,叼着烟斗,拿起了火柴……
烟斗在朱赫来牙间抖得格格响……
朱赫来颤抖的双手,火柴撒了一地……
保尔轻轻走过去,蹲下,捡火柴……
朱赫来握着烟斗的手“啪”地按在桌上,烟斗断了……
朱赫来按桌角的铃……
秘书进入……
朱赫来:“立刻将所有在押的政治敌人的供卷送来!”
朱赫来审看供卷……
朱赫来:“这个家伙,早就应该消灭了!我们已经让他多活了几天!这个,也枪毙!枪毙!枪毙!枪毙!枪毙!……”
朱赫来一边大声说,一边用红笔在那些供卷上画“√”,画过一份,递给秘书一份……
朱赫来:“传我的命令,立即执行!”
秘书:“可……现在已经是夜里一点了,战士们都已经睡熟了……”
朱赫来:“那就把他们一个个叫起来!现在并不是我们的战士可以高枕无忧的日子!”
秘书:“是”——一转身,匆匆而去……
保尔将火柴盒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正在用胶布缠烟斗的朱赫来……
保尔:“如果您同意,我们也可以用军刀。用军刀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
朱赫来转脸望向保尔……
保尔:“或者,把他们一个个吊死在郊外的树上!”
朱赫来:“不。革命不必吝惜十几发子弹。只有心虚者,才用残暴的方式处决敌人……”
肃反委员会的院门无声打开……
两辆卡车开出……
一辆小轿车开出……
又一辆卡车开出……
小轿车内,并坐着朱赫来和保尔。
朱赫来似乎疲惫地:“保尔,到了地方,我不想下车了……”
保尔:“那么,我替你下执行令。”
郊外旷野——行刑战士与临刑的敌人已相向列成两排……
保尔站在两排之间,冷酷的仇恨的目光扫向敌人……
一大胡子敌人高声叫骂:“红鬼们,开枪吧!我们的人将会继续杀你们的!直到有一天将你们统统……”
保尔举手一枪,大胡子面门中弹,应声倒地……
血溅了旁边一个小个子敌人一脸……他吓瘫了……
保尔:“把他架起来!”
左右的敌人不敢违抗……
静夜中一排枪声……
惊鸟扑啦啦飞去……
冷月、残星……
保尔回到小轿车里——朱赫来在打盹……
保尔虽然轻关车门,朱赫来还是醒了……
朱赫来:“我累了……累极了……”
清晨。
朱赫来已在办公……
门“嘭”地被撞开——朱赫来迅速拉开抽屉,伸手抓住了枪柄……
保尔架着一个穿便衣的人闯入,那人一手捂着肩部,鲜血顺指缝流下……
保尔:“敌人企图炸毁发电厂!我们打入内部的两名同志暴露了,另一名同志正在敌人手里……”
朱赫来几步跨到了他们跟前:“敌人聚集在什么地方?”
受伤者:“利沃夫大街通往的郊外……从路左边数,第七幢楼房……一幢德式别墅……大约三十人,为首的人代号‘秋贝特’……”
朱赫来按铃,秘书进入……
朱赫来:“马上带他去医治伤口!”
秘书架受伤者离去……
朱赫来转身跨向地图,查看——此时从这老水兵的脸上和行动中,丝毫也看不到倦意了。他那样子,仿佛一位就要上拳台去进行决斗的拳手,神情冲动而又势在必胜……
朱赫来回头,见保尔站在那儿望他,挥了下手臂:“还站在那里干什么?立刻去集合起战士们!……”
保尔:“是!”
尖厉的哨音……
一队队持枪的士兵登上卡车……
保尔挥着手枪催促:“快!快!……”
一辆辆卡车驶过寂静的街道……
寥寥的早出的行人驻足,观望,有老者画十字……
卡车开到郊外……
卡车一辆辆停在德式别墅前的空地上……
别墅中扫出子弹——一名战士中弹,一头栽下卡车……
保尔:“快下车,隐蔽!……”
朱赫来踏下小轿车,从容镇定地指挥:“杜巴瓦!带领战士包围左侧!”
杜巴瓦:“是!”——率一队战士跑去……
朱赫来:“安尼克!包围右侧!”
安尼克:“是!”——率另一队战士跑去——两名战士在奔跑中先后中弹扑倒……
朱赫来隐在卡车车头后,默默向一旁伸出一只手——卫兵将话筒递在他手中……
朱赫来:“楼里的人听着!我是本市肃反委员朱赫来。我知道你们是所谓‘中央暴动委员会’的成员!我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哒哒哒——一排子弹扫来,车窗车灯皆碎,朱赫来手中的话筒被击穿了个洞……
朱赫来:“妈的,顽抗到底的家伙们!”——将手提话筒扔在地上……
一名战士:“朱赫来同志,看!”——从三层楼的一个窗口,绳子吊着脖颈垂坠下一个人……
保尔:“那肯定是我们的同志!……”
楼内传出喊叫:“布尔什维克杂种们,想要我们的命,就拿你们自己的命换吧!”
保尔从那战士手中夺过冲锋枪,伏在车头上,一气将子弹扫完……
那窗口摔出一个敌人……
朱赫来:“保尔,你带人去包围后边!听着,我不许一个敌人逃掉!”
保尔:“明白。”——正欲转身,朱赫来叫住了他……
朱赫来:“看来,敌人不仅有短枪,而且有冲锋枪和充足的子弹,要让战士们谨慎行动!”
保尔点头欲去……
朱赫来又叫住了他……
朱赫来:“保尔,我希望战斗结束以后,你能叫我讲老朱赫来不成功的爱情……你明白我的意思……”
朱赫来目睹保尔率战士们离去后,自己也拔出了手枪……
朱赫来:“士兵们,我命令!占领别墅,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每一个敌人!……”
他一挥握枪的手,率剩下的战士们从正面迂回着奔向别墅……
子弹在他脚旁扑扑地射入土地中……
激烈的枪声中,别墅的窗子一排排被击中,不时有敌人从窗口跌出……
保尔一脚踹开后门,率先冲入——楼梯上滚下一颗手雷,保尔手疾眼快地抓起,掷上楼去……
爆炸过后,保尔率战士冲向二楼——一名敌人闪现于楼口,平端冲锋枪向保尔当胸扫射……
保尔来不及躲避,一愣;对方的冲锋枪却已没了子弹,枪只不过无声地来回摆动了一次。对方也一愣,丢了冲锋枪,迅速拔出腰间手枪……
保尔身后一名战士手中的冲锋枪及时开火,敌人扬了一下手臂,半转身体栽下楼梯……
保尔竖了竖拇指,一摆头,示意那战士冲上去……
战士刚冲上楼口,一排子弹扫来,中弹倒下……
保尔向前一扑,滚上梯口,举枪射击——走廊里一敌人中弹倒下……
战士们冲上二楼,踹开一扇扇门,向室内横扫猛射——但闻声声哀叫……
保尔又踹开一扇门——室内三名敌人连连后退,其中一名惊慌失措地:“我们都没有子弹了,我们……”
他丢下冲锋枪,举起了手……
另外两名敌人也随之丢枪举手……
保尔神情冷酷地举枪一射——一名敌人手捂胸膛倒下……
保尔身后的战士冲锋枪一扫——另两名敌人也倒下……
朱赫来和战士们已从正门攻入,在前大厅与敌人展开室内枪战……
老朱赫来从容镇定,反应机敏,躲闪灵活,随着手中枪的每一响,必有敌人中弹倒下……
楼内激烈的枪声渐息,只偶尔有零星的冷枪声,表明战斗还没完全结束……
保尔和朱赫来各自率战士出现在走廊两端,他们跨过一具具尸体,相向走到一起——在他们面前,两扇对开的宽大的门严闭着……
门内寂静无声……
朱赫来一摆头,保尔退开——两名战士端枪向门一阵猛扫……
一名战士踹开门,众战士闯入,保尔随朱赫来继后而入——那房间是一个很大的客厅。五六具尸体倒卧四处,姿态各异。台灯、塑像、花瓶,一切易碎的,几乎全碎了……
保尔的目光冷峻四望,寻找活着的敌人……
保尔听到响动,猛转身双手举枪——朱赫来及时压下了他的手臂——是几名战士从窗口跃入。显然,室内的敌人,多数是在与外面战士的对射中被击毙的……
朱赫来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响动,目光敏感地循声视去——保尔上前一步,迅速用身体挡住朱赫来……
一名战士一脚蹬开沙发——沙发后暴露一面容清秀的少年。
一战士举枪欲击毙少年……
朱赫来:“不许开枪!……他还是个孩子!……”
地上,一名敌人从血泊中抬起头,望着少年,吃力地:“阿寥沙,哥哥……要死了……永别了……”
一名战士枪口朝下,一枪结果了那敌人……
少年使劲一闭双眼,泪下……
朱赫来向战士投去责备的一瞥,那意思是——多此一举!
朱赫来望着那恐惧万分的少年说:“不许伤害他,把他带到我的车上去。”
一名战士扯着那少年的胳膊,将他拽起,带向室外……
少年被带至门口,蹲下,系鞋——然而他并非真的系鞋。他野猫似的扑向一具尸体,从那具尸体的手旁捡起一把手枪,用之惯熟地朝带他往外走的战士便是一枪……
那战士中弹后,目光惊愕地望着少年,仿佛不甘死于一个少年枪下——随即倒下……
朱赫来的目光也一时惊愕地望向少年,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眼中含泪和仇恨的少年将枪口转向朱赫来……
砰!……
少年的身体往后一仰,靠墙缓缓倒下——墙上染了一片血迹……
保尔将谴责意味的目光望向朱赫来……
保尔:“他不是孩子,他是敌人。”
一名战士将手放在那名中弹的战士的口鼻上,低声而抱怨似的:“他死了……”
每一个在场的战士的目光都望向朱赫来,他们的目光中都不无谴责和抱怨……朱赫来心情复杂的脸——他摘下帽子,垂下了头……
战士们在别墅上上下下搜查,带走那些可能有意义的敌人的文件……
这里那里,战士们在替负伤的战友们包扎伤口……
这里那里,鲜血和死亡触目可见……
外面。
保尔依然像贴身卫士似的不离朱赫来左右……
安尼克在向朱赫来报告:“报告朱赫来同志,六名战士牺牲,十二名战士负伤……”
朱赫来:“用苏维埃肃反委员会的封条封了别墅,将所有的俘虏押上卡车。”
安尼克:“朱赫来同志,遵照您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敌人的命令……所以没有俘虏……”
朱赫来一时有点儿怔愣,掏出烟斗——烟斗的吸嘴从断处掉在地上……
朱赫来捡起,企图对接上,然而失望……
浴室。
保尔和朱赫来在洗澡……
朱赫来一边用打满肥皂的毛巾擦身,一边问:“保尔,你参加革命之后,想过自己会以革命的名义杀人么?”
保尔:“想过。”
朱赫来:“怎么想的呢?”
保尔:“我想,我们要革命,敌人必然要凶恶地杀我们。而我们如果不甘放弃革命,不甘被敌人杀死,那么就只有杀他们。”
朱赫来:“是啊,道理似乎就这么简单。可是,我在参加革命前,曾发过誓,不杀人。你信么?”
保尔摇头……
朱赫来:“真的。”
保尔:“向谁发誓?”
朱赫来:“向我的老母亲。她笃信上帝。认为凡杀人的人,死后灵魂必下地狱。记得,她对我是这么说的:‘亲爱的儿子,如果你觉得革命是你最应该做的事,那么就去革命吧!但是你必须向母亲发誓,不以革命的名义杀人。’我明知这是荒谬的,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但还是向母亲发了誓。后来,我的母亲,因有我这个革命者儿子,被敌人处死了。敌人不但处死了她,还当众羞辱她,他们并没枪毙她。他们逼着六十多岁的老人家上绞架,逼着她自己将绞索套在脖子上……我们的队伍占领我的家乡以后,我亲自枪毙了那个白军头目……保尔,你杀死了几个敌人?……”
保尔:“如果歹徒也算敌人的话,那么以前是四个,今天又消灭了四个。还不包括那个您说是孩子,而实际上是敌人的资产阶级的崽子!”
保尔说最后一句话时,语调近乎咬牙切齿。
朱赫来关了喷头,有点惊讶地望他……
朱赫来一边用毛巾擦身一边问:“你消灭多少个敌人,始终记着么?”
水帘中的保尔明确地回答:“是的。”
朱赫来:“为什么?”
保尔也关了喷头,望着朱赫来,坦率地:“这个问题我说不清楚。反正想记就记住了。为了革命,我的灵魂不怕下地狱。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属于革命的。”
朱赫来:“听你这话的意思,似乎你比我更是坚定的革命者?”
保尔:“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在我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的革命引路人……”
保尔又打开了喷头,于是又笼罩在水帘中……
朱赫来若有所思地望他……
换衣室。
保尔发现了朱赫来肩胛部可怕的伤疤……
保尔:“您……负过伤了?……”
朱赫来:“这正是我刚要问你的话。”——他也正低头望着保尔腿上可怕的伤疤……
保尔无所谓地一笑:“我才仅仅负过两次伤。”
朱赫来严肃地:“保尔·柯察金同志,对于负伤,我可能有与你不同的看法。革命无疑是要付出重大牺牲代价的事业,革命者负伤更是在所难免。但我并不认为负伤是什么人光荣的资本。一个人的身体,负过两次伤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尤其对你这样年轻的,还没做丈夫做父亲的男人。”
保尔:“朱赫来同志,您是在批评我么?”
朱赫来:“不错,是在批评你。我听许多熟悉你的同志,包括和你关系亲密的朋友说,你过分地崇拜勇敢。我十分尊敬勇敢的人,但我更珍惜我的生命。因为我的生命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能完全属于革命。它还属于一切爱我们的人——父母、兄弟姐妹、亲密的战友和同志,以及爱我们的女人。我听战士们议论……”
朱赫来犹豫,欲言又止……
保尔已穿好衣服,挺身站立在朱赫来面前,真诚地:“是议论我么?朱赫来同志,如果他们议论得对,我今后一定改正!”
朱赫来一边穿靴子一边说:“不错,议论的是你。战士们认为,你在今天的战斗中,几次表现出了不够——理智的勇敢,这虽然没使你的身体上又多了一处伤疤,却使好几名受你指挥的战士因而负了重伤……”
保尔自尊心受到刺痛,低下了头,但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服气……
朱赫来穿好靴子,站起,微笑了一下,将手拍在保尔肩上又说:“亲爱的保尔,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才这么坦率。咱们换个话题吧——听说你戒烟了,是么?”
保尔:“是的。”
朱赫来:“在这一点上,你比我有毅力,你看到了,我的烟斗断了,吸不成了。能帮我从吸烟的战士们那儿搞两盒纸烟么?就说朱赫来同志向他们借,以后一定还!……”
保尔也不禁笑了:“保证完成任务!”
朱赫来办公室。
黄昏温馨的余晖洒入落地窗——朱赫来站在窗旁,交抱臂膀眺望城市的远景,吸了一截子的纸烟夹在他指间……
朱赫来自言自语地:“我非常喜欢黄昏时分。喜欢被黄昏时分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一种感觉。如果这时候能身体完全放松地躺在床上就更好了。这时你会觉得,黄昏时分的阳光就像母亲的目光,那么温柔地落在你的身上……你有过这种感觉么保尔?……”
保尔的声音:“我现在正在体会这种感觉呢!”
朱赫来回头,见保尔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微闭双眼,双手叠放胸前,而穿着靴子的双脚担在床栏上……
朱赫来走到了床旁,轻推保尔:“嗨,嗨,我说保尔·柯察金同志,你这样子不怎么好吧?你怎么可以穿着靴子往一位老同志的床上躺呢?我自己也正想体会体会呢,起来起来,放肆的家伙!”
保尔闭着眼睛耍赖地:“朱赫来同志,请不要滋扰,不要滋扰,我现在想睡一觉!”
朱赫来同志:“我滋扰你?什么话!难道我就不想睡一觉么?”——他无奈地望了一眼墙上的列宁像,又说,“列宁同志,您看,您领导下的年轻革命者是多么没礼貌啊!……”
闭着眼睛的保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仍不动……
朱赫来望着保尔,似乎有了什么妙计,他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皮夹克,轻轻走到衣架那儿,将挂在衣架上的枪盖住了……
朱赫来又推保尔:“嗨,保尔,你的枪呢?是不是忘在浴室里了?”
保尔:“挂在衣架上呢!”
朱赫来:“胡说,衣架上没有!”
保尔终于睁开眼睛望向衣架,不禁坐起:“我明明记得洗澡前挂在衣架上了!”
朱赫来:“可我怎么记得你是在浴室的更衣间才从身上摘下的!”
保尔离开了床,站着回想……
朱赫来趁机躺在床上,也将双手叠放胸前,也将穿靴子的两脚担在床栏上……保尔走向衣架,撩起朱赫来的皮夹克,发现了自己的枪,再望向朱赫来,始觉上当……
保尔:“朱赫来同志,您可真狡猾!”
朱赫来:“我原先可一点儿也不狡猾。我当钳工的时候,许多人都叫我‘傻人朱赫来’。狡猾是在阶级的斗争中向我们的敌人学习的……”
保尔将椅子移到床前,坐下,倾身说道:“朱赫来同志,您不是说要对我讲讲您的爱情经历么?”
朱赫来闭着眼睛反问:“保尔,请坦白告诉我,你和你那位冬妮娅的关系,后来怎么了?”
保尔低声地:“我们早就结束了。”
朱赫来:“为什么?”
保尔:“也许,仅仅因为……她是资产阶级,而我毫无保留地属于无产阶级……”
朱赫来语调不以为然地:“她是林务官的女儿,你是个穷小子,难道你们不正是在这一种前提之下相爱的么?你救过我,而她冒险掩护过你,难道这样开始的爱情还不应该结出一颗甜的果子么?难道你后来也把阶级斗争开展到你们之间去了么?……”
保尔将头侧向了一旁,表情不自然地:“总之,我们的关系后来完结了。朱赫来同志,我们不谈冬妮娅了,好么?”
朱赫来从床栏上放下双腿,坐了起来,固执地:“一个男人,为了他的阶级而战斗,甚至而负伤而牺牲,这只需要思想就够了。而他如果爱一个姑娘,那么就不能靠思想……”——朱赫来指了指自己的头,接着指指自己的心窝,又说,“得靠这儿,靠心灵!心灵是什么你懂么?我见过那个冬妮娅!我怎么觉得她是很配你爱的呢?如果连老朱赫来都这么认为,难道你还不应该向我解释解释么?……”
朱赫来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围绕着保尔走动……
于是保尔占领了单人床,如前那样仰躺着,只不过没再闭上眼睛——相反,瞪得很大……
保尔:“朱赫来同志,我强烈要求中止这个话题!您已经令我感到非常不愉快了!……”
朱赫来分开双腿坐在了椅子上:“那么好吧!那么我们来谈谈你和丽达的关系吧!”
保尔:“有什么好谈的?她已经结婚了,这你知道的!”
朱赫来:“可,她曾对我说过,是你莫明其妙地中断了和她的友情,老兄,这又是为什么?”
保尔:“我误将她的弟弟当成了她的情人,正如她后来以为我死了一样。”
朱赫来:“但她猜到了你的误会,并且主动地、及时地向你说明了!”
保尔:“不错,对于我和丽达之间的遗憾,我承认责任完全在我。”
朱赫来:“原因呢?”保尔坐了起来:“自尊,朱赫来同志,难道您不明白自尊是一种什么东西么?它像坚硬的核一样生长在我心里!”——保尔手指自己心窝继续说,“它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告诫我,强调它对于男人,地位是比爱更重的东西!有时我也想反抗一下它,但往往还是它战胜了爱!难道我不懂爱是要用心灵的么?保尔·柯察金懂得,朱赫来同志,但是,但是……”
朱赫来:“但是请躺下吧,保尔·柯察金同志!”
他轻推保尔的肩,保尔顺势又仰躺下……
朱赫来:“保尔,老朱赫来终于从你口中逼问出了真相!保尔,我认为自尊应该是那种使我们更可敬的品质,而不应该是那种使我们变得不近情理,甚至让人讨厌的东西!我这么教诲你,如果你认为我是在教诲你的话,那是因为我也犯过和你类似的错误!——在军队里的时候,有一位年轻的女卫生员,曾经主动而大胆地向我袒露爱情。可我怎么对待她的呢?我想——她那么年轻,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呢?不会是由于内心空虚,而企图和老朱赫来玩一场感情游戏吧?如果我真的坠入情网,那我是多么地可笑呢?那我的自尊心可往哪儿摆呢?于是我反而非常冷淡地,有时甚至非常粗暴地当众对待她。她么,当然常常因此而伤心哭泣了。一天夜里,我们遭遇到了敌人的袭击……”
(闪回)
黑夜中,肉搏战……
赤手空拳的朱赫来面对两名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敌人,处境十分险恶……
突然,女卫生员如一头豹子一样勇猛地冲来,扑倒了一名敌人……
朱赫来结果了剩下的一个敌人,转身一看,另一名敌人已将女卫生员压在身下,高举匕首……
朱赫来赶去营救已来不及……
朱赫来绝望地:“不!……”
匕首落下……
朱赫来抓起敌人的步枪,奔过去一枪托扫倒了那敌人,接着将刺刀狠狠扎入敌人胸膛……
朱赫来抱起了女卫生员:“娜嘉!娜嘉!……”
女卫生员惨笑:“政委同志,为您而死,我是情愿的!因为……娜嘉是那么地爱您!像爱父亲、爱兄长、爱情人……三种爱加起来一样地爱……爱……”
女卫生员头一垂,死去……
朱赫来从敌人胸膛上拔下步枪,疯狂了一般,发出连连大吼,勇不可当地刺倒一个又一个敌人……
(现实)
朱赫来吸一大口烟,自语般地:“此后,我再也没被一个姑娘主动爱过,也几乎完全没有精力追求女人。但是,亲爱的保尔,我多么希望从你们年轻人身上,看到爱像朝霞一样美好的光彩啊!多么希望看到你们因爱而脸上神采奕奕,而眼中闪闪发光!如果革命的思想竟然是与爱神对立的,那么还会有多少人愿意参加革命呢?……”
保尔的脸不禁转向了朱赫来……
保尔:“朱赫来同志,这些话,您是从某本关于爱情的书上读到的么?”
朱赫来:“不,是从丽达同志的头脑中吸收过来的。”
片刻的沉默……
保尔:“请给我一支烟。”
朱赫来从桌上拿过烟盒,却犹豫着没给保尔……
保尔伸手夺了过去,点燃后,深吸起来……
保尔:“这是我宣布戒烟后,第二次破戒。”
又是片刻的沉默……
朱赫来:“保尔,在这一个晚上,我之所以要和你大谈爱情,是因为,我累了。我的工作,每天面对的是血腥和死亡。或者是同志的、战友的;或者是敌人的。我已经记不清,我究竟直接或间接地处决了多少敌人。也许二百个都不止了。尽管全是罪恶的敌人,但,那也是人啊!我有些厌倦了呢,保尔。而这样的话,只能对你说,在这样美好的夜晚,在洗得干干净净以后,吸着烟,与值得信赖的朋友讨论爱情,多使人心情愉快啊!……”
的确,黄昏已经过去,夜幕已经降临了……
朱赫来起身走到了阳台上……
朱赫来的背影……
保尔吸着烟,凝思着的脸……电话急促地响了——朱赫来条件反射地急转身,大步跨到桌前抓起了电话……
朱赫来:“对,我是朱赫来……”
朱赫来表情顿变……
保尔几乎一跃而起,本能地奔向衣架,接枪于手,以一种待命而发的姿态望着朱赫来……
朱赫来放下电话,沉痛地:“是市委的同志打来的电话……
几分钟前,就在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优秀的老布尔什维克、市委书记扬·利特克同志在家中被暗杀了……”
保尔震惊……
急促的哨音……
从楼内奔出的战士们……
卡车和朱赫来的吉普又从院子里开出……
旁白:在夺取了政权以后,大规模的战斗虽然结束,但是反革命恐怖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革命的镇压行动也几乎每天都无法停止,从城市到乡村,血腥和死亡的阴影仍威胁着新生的苏维埃政权……
吉普车中的朱赫来和保尔——他们都一言不发,表情冷峻……
以上一集中,据说有些朋友们审阅后担心对于阶级斗争的残酷性表现得过了。
我觉得其实一点儿也没过。
所以在通稿时,我几乎没怎么修改。
至于这一集的这些内容是否真的拍摄在胶片上了,拍摄中做了哪些“手术”,则是我目前既不知道,也左右不了的了……
作为编剧之一,我只能在最大程度上左右剧本。
旁白:朱赫来在前次肃反行动中失去了右臂,出院后他要求调到外省一座刚刚开始恢复生产的大工厂去。上级批准了他的要求,并委任他为该厂的工会主席……
镜头在旁白声中拉开朱赫来的办公室,大办公桌上摆着一排别在缎带上的勋章;朱赫来的空衣袖扎在皮带下,他正用左手不灵便地一枚一枚地往皮箱里收勋章……
朱赫来用一件衬衣盖住勋章,合上了皮箱……
朱赫来抬头四望——分明地,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入皮箱带走的东西了……
旁白:这位在本阶级夺取政权以前戎马倥偬,为了捍卫革命的成果,又在肃反战线上几番出生入死的、忠诚而又卓越的老布尔什维克,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全部个人财产,还装不满一只小小的皮箱,如果几件旧衣服和那些勋章也算个人“财产”的话……
朱赫来摸摸这儿,抚抚那儿,最后走到了列宁像前,仰望着……
朱赫来的心声:列宁同志,请革命理解我的要求。朱赫来不是心有余悸了,而仅仅是有些累了……
他缓缓转身,目光望向自己的单人床……
他走到床前,依恋地躺下,左手习惯地往胸前一放。那原本是双手叠放的动作,但因左手没碰到右手,使他奇怪地欠身看了一下,于是意识到自己永远没了右手,复躺下,闭上了眼睛……
敲门声……
朱赫来:“进来。”没睁开眼睛……
进来的是保尔。
朱赫来:“是保尔吧?”
保尔:“是我,朱赫来同志。”
朱赫来:“为什么站在门口呢?保尔,到床边来。”
保尔走到了床边,肃立。
朱赫来:“保尔,丽达同志曾给我写过几封信,批评我不该把你调到我身边来。丽达同志认为,你对革命的忠诚,已经不需要再接受生死的考验。你为革命曾多次负伤,有资格开始过寻常人的生活。结婚,做丈夫,做父亲,并且,将你的老母亲接到身边,开始做一个好儿子。现在,我接受丽达同志的批评,打算在临走之前……”
保尔:“亲爱的朱赫来同志,我知道您打算怎样,但是我不会离开肃反战线的。”
朱赫来终于睁开双眼,注视着保尔,不解地:“为什么?难道你连丽达同志的话也不听了么?”
保尔:“丽达永远是我所敬爱的同志,但是革命的敌人还存在着。”
朱赫来坐起,语重心长地:“革命的内外敌人,将在很长一个时期内继续存在着,不是保尔·柯察金一个人所能彻底消灭的……”
保尔拎起了朱赫来的皮箱……
保尔:“朱赫来同志,战士们在等着集体向你告别呢。关于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在信中继续讨论吧!”
朱赫来无奈地摇头……
朱赫来随保尔离开办公室,他在门口驻足,转身,深情地望着他全身心地工作过的这个家一样的地方……
院子里。战士们早已列队……
朱赫来和保尔的身影一出现,立即有战士喊:“敬礼!”
朱赫来在战士们的注目礼下走到了队列前……
保尔拎着皮箱期待在吉普车旁,望着……
朱赫来:“小伙子们,请把手放下……”
却没有一名战士把手放下,每一名战士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敬爱……
朱赫来从队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依次用自己的左手将战士们的手压下……
朱赫来:“同志们,孩子们,朱赫来想说,谢谢你们对革命的忠诚和勇敢!我爱你们,就像一位父亲爱儿子。可每一次我率领你们执行任务回来,必有人负伤,有人牺牲……”
镜头摇上——布满阴霾的天空衬托着镰刀斧头雕塑(可用泡沫材料制作)……
朱赫来的声音:“那时,我心里悲痛极了。你们也许想象不到,在许多人眼里严厉无比的老朱赫来,曾为你们牺牲了的战友,多次插上办公室的门,像孩子一样伤心哭泣!并像教徒一样,为他们的灵魂的安息虔诚祈祷……孩子们,这一条战线,布满了敌人设下的阴谋和陷阱,随时面临着血腥和死亡,所以,我希望你们,不,我要求你们,多积累保存自己年轻生命的经验,为了爱你们的姑娘们,为了爱你们的父母们,为了爱你们的老朱赫来,尽量避免无谓的勇敢……和牺牲。因为,革命并不是赌命的事业……”
在朱赫来的话语声中,战士们齐步跑向院门,分列两旁……
“敬礼!”吉普车从两列战士之间缓缓驶出院子……
车内。
朱赫来:“保尔,我对战士们说的话,也是对你说的。”
保尔:“我记住了。您看,这个,我几乎忘了给您……”
保尔从兜里掏出朱赫来的烟斗——断处,用亮晶晶的钢圈扎上了,还换了一个亮晶晶的钢烟嘴儿……
保尔:“我带回工厂,请一位工人师傅修的,您还满意么?”
朱赫来接在手中,欣赏着,赞叹地:“多好的手艺啊!简直成了一件艺术品。保尔,一定要替我谢谢那位工人师傅……”
朱赫来将烟斗叼在嘴上,头往沙发后背一仰,闭上了眼睛,似小憩,又似陷入沉思……
朱赫来放下烟斗,自言自语:“我是一个庄严地宣过誓,将生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革命的人。可是直到现在,革命才只要了我一条手臂。不知它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才要走其余的部分。我疲惫,但是从没后悔过……”
保尔低声地:“我也是。”
火车站。站台。
汽笛长鸣……
保尔深情地:“敬爱的朱赫来同志,一路保重!”——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但是朱赫来已经没有了右臂,右衣袖扎在皮带内——他只能伸出左手,保尔略略一愣……
保尔索性不与朱赫来握手,感情冲动地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朱赫来……
朱赫来:“保尔,我以为你只想和我握一下手就算了呢!……”
保尔:“我真想一直把您送到那个地方去!……”
列车员上前催促:“首长,列车马上就要开了……”
二人彼此依依不舍地分开……
保尔目送列车远去……
旁白:外表冷静,有时甚至近乎冷漠的保尔,其实内心里是那么深情地珍视友谊。他对于自己所敬爱的同志,有一种绵绵的眷恋。每次与他们重逢,他都会感到幸福;而每一次分别,又会使他格外地忧伤。朱赫来的走,不但使保尔觉得忧伤,甚至还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未成年的儿童失去了最可信赖的监护人一样……
保尔久久未去的背影——尽管已经看不见列车了……
在创作中,我有时更乐于表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深情厚谊。这往往能满足我比表现爱情更自觉更由衷的创作愉快。因为我常觉得,在生活中,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几乎可以在四目相对之际已然发生。但友情却不能这样。
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友情,在我看来,往往比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情还得之不易……
肃反委员会——朱赫来的办公室。原先朴素得有些空荡的办公室已经改变风格,多了些人兽雕塑和风景画,窗帘也换成了华丽的样式。朱赫来坐过的椅子不见了,睡过的单人床也不见了,换成了高级的皮面沙发转椅和席梦思软床……
新任肃反委员,一个中年的、模样斯文而傲慢的家伙,正在对骨干成员们训话:
“对于你们,以及每一名战士,根本没有什么死亡,只有牺牲,光荣的牺牲。而光荣的牺牲,是不需要悲伤和眼泪进行安慰的!更不需要有人像教徒一样为牺牲者的灵魂祈祷!……”
即使在今天,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几乎无处不存在着这样的家伙——他们本能地贬低和攻讦别人。在政治的年代里,他们的行径体现于政治方面;在今天,他们的行径体现于另外更多的方面。真的,今天贬低和攻讦别人的方面更“丰富”了……
扎尔基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尊敬的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的意思是不是说,牺牲不但是光荣的,而且似乎是十分幸运的?”
众人听罢,亦庄亦谐。
瓦西里耶维奇:“扎尔基同志,你想取笑新任的肃反委员么?”
扎尔基:“啊不,您误会了。我只不过是有点笨而已,所以需要您的思想点拨。”
瓦西里耶维奇:“如果你敢第二次打断我的话,我就把你赶出去!什么爱你们的姑娘,爱你们的父母,什么我爱你们,就像一位父亲爱儿子……多么富有诗意的论调啊!但这统统都是销蚀革命斗志的论调!我要像扫除垃圾一样,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横扫这一种有害的论调!我要提倡牺牲、牺牲、一往无前地去牺牲的精神!我要……”
“住口!”
一声怒喝……
一阵肃静……
瓦西里耶维奇:“是你这么无礼地打断了我么,保尔·柯察金?!”
保尔霍地站了起来:“我抗议你对朱赫来同志背后进行的恶意攻击!我们这些人都像敬爱兄长、敬爱父亲一样敬爱他!如果你不停止对他的攻击,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瓦西里耶维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怒视保尔,气急败坏地:“你……你竟敢对你的新上任上级如此放肆!如果你不立刻向我道歉……”
保尔冷冷地:“除非你当众收回你对朱赫来同志的攻击!……”
瓦西里耶维奇按铃,门一开,两名卫兵持枪闯入……
瓦西里耶维奇:“我命令,下他的枪!”
保尔迅速从枪套拔出枪,指向瓦西里耶维奇:“谁敢?!……”
两名卫兵不知所措……
瓦西里耶维奇:“难道,这这这里就没有一个人服从我的命令了么?!……”
扎尔基:“保尔,你冷静点儿,把枪收起来!”
保尔:“朱赫来同志为革命冲锋陷阵的时候,你不过是个只会到处刷刷标语的家伙!你看,你快把这里变成一个与女人幽会的地方了!……”
保尔一枪托朝一裸女雕塑的头部砸去——“她”的头齐颈掉了,被扎尔基双手接住……
扎尔基起身将那颗头往断处放了几放,没放住,遗憾地耸耸肩,双手捧着,当当正正地摆在办公桌上……
保尔悻然而去……
“这简直是造反!”——门将这句话关在了室内……
旁白:保尔因此受到了严厉的警告处分,但是由于他一向的忠诚,并没有被逐出肃反委员会,然而有一天……
保尔端着饭盒从楼上走下来——头一晕,他下意识地扶楼梯扶手。扶空,栽倒,滚下楼梯……
医院。
扎尔基等围在保尔病床旁……
扎尔基:“保尔,你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你要还不醒过来,我们就准备向你的朋友们发讣告了!”
保尔:“我们那位新任的长官,还是那么自命不凡么?”
扎尔基:“同志们听到了么?他不问他自己怎么了,一开口倒问起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来了!”
另一名战友笑道:“他呀,已经被上级调往别处去了!不过这种善于溜须拍马的家伙,到任何地方都是不愁有官当的!”
保尔也笑了:“那,就让我问一句,我究竟又怎么了?”
众人一时沉默,相互看着……
扎尔基忧郁地:“保尔老弟,你的情况,不太妙呢!”
保尔的表情渐渐阴沉……
旁白:楔在保尔脊椎间的一块弹片,从此开始成为保尔人生中险恶的敌人,它使保尔不得不离开了肃反战线,又回到了工厂……
团省委。
一位组织干部在与保尔谈话……
对方:“保尔·柯察金同志,你为什么还要回到那座工厂去呢?那里的团委书记,已经另有同志担任了……”
保尔:“我回到那里去,并不是想当官。我喜欢工厂里的气氛,那里有我的许多工人朋友……”
对方:“可你去了,能干什么呢?”
保尔:“即使做门卫,我也是愿意的。只要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我都愿愉快地接受……”
旁白:保尔·柯察金,就这样成了他任过团委书记的那座工厂的门卫。对于他个人,此外再没有什么力所能及的工作了。对于人们,乃是出于对他的照顾。共青团员们依然非常敬爱他,一致通过,增选他为团委委员……
又下雨了。
穿一身旧工作服的保尔,在忠于职守地查看工人们的出入证,并不时与熟人们亲切地打招呼……
有一名工人的背影引起我们的注意——“他”几次从稀疏的工人行列中莫名其妙地闪出,似乎在等什么人同入,又似乎在等待什么机会似的。而且,不时看一眼手表……
终于,走来了几十名工人,“他”混夹在他们中间了……
保尔:“出入证,出入证,出入证……”
保尔对陌生人的出入证查看得是那么认真,一边对自己的认真作歉意的解释:“对不起,同志,以后我就认识您了。为了工厂的安全,我严格一点是必要的……”
那名有些莫名其妙的工人将出入证朝保尔一晃,企图快步通过。
保尔横伸手臂拦住了“他”……
保尔:“不要急同志,我还没看清您的工作证……”
保尔接过工作证,看了片刻,要求地:“同志,请转过脸来。”
“他”不情愿地向保尔转过了脸……
保尔:“请把安全帽推高……”
“他”没照保尔的话做……
保尔:“那么,我只得请您原谅了……”
保尔伸手,将“他”的安全帽往上推了一下,于是丽达清丽的面容暴露在保尔眼前……
保尔意外地:“丽达?!”
丽达迅速从保尔手中掠回自己的出入证,将安全帽往下一拉,匆匆而过……
保尔:“丽达!”
保尔不愿离开岗位,眼睁睁地望着丽达随人群远去……
车间。
在机鸣声中,保尔来到了安娜的刨床旁……
保尔:“安娜,丽达在哪儿?”
安娜:“大声点儿,我没听清!”
保尔:“丽达在哪儿?”
安娜:“丽达?她不是在莫斯科么?”
保尔:“可我刚才明明看见她了!”
安娜耸肩,满脸困惑地瞪着他……
保尔转身走向别处,问他人——被问者皆摇头……
保尔大步走向一幢机关楼……
保尔奔上楼梯……
保尔推开团委的门,闯入——接替他的团委书记茨韦塔耶夫正与一秘书模样的姑娘调情……
姑娘难为情地离去……
茨韦塔耶夫难堪而又一本正经地:“柯察金同志,难道您从来没有敲门的习惯么?”
保尔:“请告诉我,丽达同志被安排在哪个车间里?干什么工作?”
茨韦塔耶夫一怔……
保尔:“请不要对我说您不知道!”
茨韦塔耶夫莫测高深地一笑:“请坐。保尔·柯察金同志,也请不要激动,坐下。我会如实告诉您的。因为对于您,我有这个责任。”
保尔忍耐地坐下。
茨韦塔耶夫:“第一,我听别人讲过您与丽达的关系;第二,她目前的确就在我们厂里。不过,在我们这儿,她的名字不叫丽达,而叫芭芙柳莎;第三,有纪律要求,即使认识她的人,比如您,也不许叫她丽达,只能按她填写在出入证上的名字,叫她芭芙柳莎……”
保尔:“不错,她出入证上填写的是芭芙柳莎。那么,丽达同志她……”
茨韦塔耶夫纠正地:“芭芙柳莎……”
保尔:“她……她是来完成什么特殊使命的么?”
茨韦塔耶夫冷笑:“特殊使命?我们倒是对她负有特殊使命,那就是监督她进行思想改造。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堕落成为反党集团的阴谋分子了,她本人的立场也值得怀疑……”
保尔:“你胡说,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茨韦塔耶夫:“同志,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丑陋的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是可能的;美丽的蝴蝶变成丑陋的毛虫也是可能的。前一种可能发生在动物界,后一种可能发生在人世间……”
保尔猛地站起,隔着桌子一把揪住茨韦塔耶夫的衣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最近脾气非常不好,所以你不要惹我发火!快告诉我丽达她在哪儿,否则我把你从窗口扔出去!”
茨韦塔耶夫:“在……在……锅炉房后面的煤场……”
煤场。
正在筛煤的丽达停止了,她呆望保尔朝自己大步走来……
保尔走到距丽达几步远处站住,满怀柔情地望着煤尘垢面的丽达……
丽达摇头,艰难地:“保尔,亲爱的保尔,你不该到这里来……找我……这不好,非常不好……”
保尔:“丽达,你的事我已经……”
丽达:“保尔,快走吧,免得被别人看见你……”
一名负责监督丽达的青年工人走上前,干涉地:“茨韦塔耶夫同志有指示,不许任何人……”
保尔:“我知道。我已经见过可敬的茨韦塔耶夫同志了,现在我要与芭芙柳莎同志谈一谈……”
青年工人:“她不是同志!”
保尔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搂着他转过了身,低声然而威胁地:“她究竟是不是同志,这个问题我比你更有资格下结论。至于茨韦塔耶夫同志,我已经给他一点儿颜色看了,如果你并不愿挨一顿揍,那么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保尔将手从他肩上放下,拍着他的屁股又说:“听话小伙子,去吧,去吧!”
青年工人畏惧地倒退,一转身撒腿跑了……
保尔重新走到丽达跟前……
丽达:“保尔,你会受处分的……”
保尔从丽达手中夺下铁锨,扔往一旁……
丽达“:保尔,你要学得明智些,你要主动和我划清界限……”
保尔却紧紧地拥抱住她,吻她……
丽达躲避着他的吻:“保尔,保尔,不要这样,听我说……”
保尔:“就是革命,也不能阻止我吻你。”——他的语气那么地坚定!
分明地,保尔的话使丽达的心灵受到了极强烈的震动和感动……
丽达不再企图挣脱他的拥抱了——她那双明澈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保尔,她的双臂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保尔的脖子,她的双唇情不自禁地凑向保尔的双唇……
他们彼此拥抱着,彼此亲吻着,双双坠入爱的痴醉之境……
镜头渐渐升起,在四周的煤堆之间,他们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也显得那么亲密,那么难以分开……
他们倒在一座煤堆的缓坡上——丽达仰躺着,保尔伏在她胸上……
保尔:“丽达,你的头发今天将会很脏很脏……”
丽达嘴角微微浮现一丝笑意:“自从我是芭芙柳莎以后,我的头发和衣服,每天都是很脏的。晚上,我用三盆水才能洗净头发和脸。”
保尔:“自从我们在莫斯科分开以后,我几乎每天都思念过你……”
丽达理解地将手指压在他嘴上……
保尔掏出手绢,擦丽达脸上的煤尘……
丽达:“保尔,也许……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你必须忘记我是从前的丽达,接受我是芭芙柳莎这样一个现实……”
保尔:“不,在保尔·柯察金心目中,你永远是从前那个忠于革命的丽达·乌斯季诺维奇。”
丽达的嘴角又微微浮现一丝笑意:“你特别不喜欢我叫芭芙柳莎这个名字么?”
保尔:“不!让这个名字见鬼去吧!”
在保尔的一擦再擦之下,煤尘渐尽,丽达的脸重新变得明眸皓齿,那么清秀了……
丽达:“我倒是很喜欢呢!芭芙柳莎,挺好听的名字。我倒有些感谢他们给我起了这么一个挺好听的名字呢!”
保尔:“丽达,亲爱的丽达,难道你的乐观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被改变的么?……”
丽达:“我的父亲,被革命的敌人杀害了;我的姐姐,也被革命的敌人杀害了;我是因为对人生充满乐观精神,才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的,而不是成为布尔什维克以后才学会乐观的。我的乐观和我的尊严一样,是天生的,任何人也夺取不去的。如果说,丽达·乌斯季诺维奇对革命有过一点点贡献的话,那就是,在革命夺取政权的艰苦岁月里,她以她的乐观精神,影响和鼓舞过许许多多红军的指战员……”
保尔双手捧住了丽达的脸,庄严地:“其中一个,叫保尔·柯察金。”
丽达:“也许是这样吧……”
保尔:“绝对是这样。丽达,保尔·柯察金不只爱你,而且,他非常非常地……永远地……敬爱着你。虽然,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但是他所渴望获得的,只不过是……一点点……”
丽达的手指,又压在保尔唇上……
保尔拨开丽达的手,嘴唇吻下去……
两唇又深吻在一起……
丽达一睁眼,突然抱着保尔向一旁滚去……
凌空一斗煤泻了下来……
二人站起,丽达格格大笑……
保尔仰脸瞪着卸斗生气……
开吊斗车的司机向下探出头大声解释:“对不起,保尔·柯察金同志!我不是成心的!我没有想到您居然会躲在这样一个地方和女人……亲热!保尔,保证不再打扰了……”
吊斗从他们头顶徐徐移去……
丽达调侃地:“保尔·柯察金同志,这下你一向严肃的名声可完了,而且是和一个叫芭芙柳莎的女人鬼混,看你如何替自己辩解!”
保尔也很窘地笑了。
丽达捡起了铁锨:“保尔,现在你必须离开了!瞧,我今天得筛完这一大堆煤。你不愿我天黑以后仍在这里筛吧?”
保尔也捡起了一把锨……
保尔:“我要帮你完成今天的任务!”——言罢,开始扬起煤来……
丽达无奈地摇头,也扬起煤来……
那一大堆煤筛完了。
二人不能不分开了——但他们实际上又彼此拥抱在一起……
保尔:“记住怎么走,才能找到我住的那一节旧车厢了么?”
丽达点头……
保尔:“明天晚上,我将一直等着你。”
丽达:“保尔,你也要再一次答应我——千万别四处寄信替我辩护,更不要写信要求朱赫来同志这样做。那样只会使事情走向反面,明白么?”
保尔点头。
丽达轻吻保尔一下,匆匆离去……
保尔暂住的那节破车厢。
保尔打开皮箱,从最底层,双手捧出了丽达的日记,像捧出极贵重而又易碎的器皿一样……
保尔一手展开红绸,丽达的日记呈现……
保尔凝视,沉思……
丽达的画外音:亲爱的保尔,你是一个心中只有战旗飘扬的革命战士。但是革命本身,不可能像你所理想的那么纯洁无瑕。当革命取得胜利以后,曾为革命并肩战斗过的人们,往往也会为了权力和地位而互相倾轧,甚至互相打击。你要对此有充分的认识和估计。否则,你还不能算一名思想成熟的革命者,也不能正确对待革命本身的错误和幼稚……
保尔抬起头,目光望向一排排书……
保尔的心声:书啊,我所喜爱的书啊,你们哪一本,你们哪一本能告诉我为什么?……
保尔双手捧着丽达的日记,仰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
从四处钻进车厢的风,抚得烛苗一阵阵忽闪……
翌日。早晨。
保尔又在忠于职守地检查证件……
丽达随人流出现——她已不再将安全帽低低地压在头上……
四目相对……
丽达主动地,默默地将出入证递向保尔……
保尔未接,不动声色地:“请吧,芭芙柳莎同志,如果我连您都不认识了,那么我就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丽达嘴角浮现着微笑通过……
丽达身后是一名老工人,他向保尔挤挤眼睛,打趣地:“保尔,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对女人甜言蜜语了?”
工人们笑……
保尔也一笑……
老工人身后是安娜。保尔当然也没看安娜的工作证,而亲热地说:“早安,安娜!”
安娜:“早安,保尔。”——她通过后,转身又关切地说,“保尔,你的脸色不好,要爱护身体呀!”
保尔亦庄亦谐地:“师傅,我会的。”
煤场。
昨日支着一面筛子,今天却支着几面筛子了……
“丽达”在筛煤……
保尔走来,从煤堆上拔下一柄锨,一锨锨扬起煤来……
“丽达”的背影朝保尔望了一眼,轻轻将锨插入煤堆,蹑足绕到了煤堆后——原来她不是丽达,在煤堆后还有几名女工,正在分吃土豆……
那女工朝保尔背影指了指——别的女工们这才发现保尔,她们溜到了保尔身后,勾肩搭背围成半圈,彼此做鬼脸儿……
保尔转过身,一时困惑之极……
那名被保尔和我们误认为是丽达的女工,笑嘻嘻地:“亲爱的保尔,欢迎您来义务劳动。可是,如果累坏了您,我们全都会心疼的啊!”
于是女工们一阵笑……
保尔待她们笑罢,问:“丽达呢?”
“丽达?”——那名女工回头望大家……
众女工异口同声:“没听说过!”
保尔:“就是……就是芭芙柳莎……”
众女工:“也没听说过!”
保尔在女工们的哄笑声中,弃了锨,有点儿失落地离去……
一名女工朝他背影喊:“亲爱的保尔,回来吧!我们都愿做您的‘丽达·芭芙柳莎’……”
保尔在厂区内到处寻找丽达,不时向男女工人询问……
团委门外,保尔几经犹豫,终于敲门……
一个声音传出:“请进!”
保尔推开了门,见室内数人讨论什么……
茨韦塔耶夫:“柯察金同志,我们正在开会,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保尔:“请原谅,我敲错了门。”
茨韦塔耶夫:“我以为您又打算来揪我的衣领呢!”
保尔隐忍地关上了门……
晚。
保尔在“宿舍”里期待丽达……
小闹钟的指针——从七点,到八点,到九点,九点多……
敲窗声……
保尔一跃而起,大步走到门前,推开了门——车厢下站的不是丽达,而是安娜。从门内散出的马灯的光,映在安娜年轻的脸上……
安娜嗫嚅地:“我……我是想告诉你,芭芙柳莎今晚不会来了……”
保尔踏下车厢,走到安娜跟前……
安娜:“因为……因为已经由我负责看管她了……”
保尔两手扳住安娜双肩,注视着她的脸,低声地:“听着安娜,她不是什么芭芙柳莎,她正是……保尔·柯察金深深敬爱的丽达……”
安娜的脸侧向一旁,讷讷地:“这……这我也知道了……”
保尔:“那么,你不要以为我们是一对男女的赴欢幽会。革命这样对待她是不公正的。我希望能帮助她,我必须从她口中了解情况……”
安娜:“可是……可是我保证过,我不能违犯纪律呀!……”
保尔失望地将手从她肩上放下了……
保尔望着她,像望着根本不打算理解自己的陌生人似的,一步步退后……
保尔一转身踏上了车……
“保尔!……”
保尔没回头,但是双手撑着车门框,站立在踏板上了……
安娜:“两天以后……两天以后,她被允许在我的陪同下洗一次澡……也许……也许那时我有机会让她来……”
安娜说完,一扭身跑了……
白天。
工厂大门旁的传达室内,保尔和一位姑娘在分报,分信……
姑娘:“保尔,你的信!”
保尔接信后,表情异常激动,急切地撕开,抽出信纸,坐到一旁默看……
朱赫来的画外音:亲爱的保尔,听说你由于健康情况,又回到了工厂里,我真为你的身体忧虑。我郑重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疗养一个时期。我这儿远离城市,风景十分优美。莫斯科方面的战友来信,告诉我丽达同志由于受她丈夫的政治罪名的影响,被遣送到什么地方思想改造去了。这使我非常气愤。在阶级斗争方面,我经受了许多严峻的考验,但是对于党内的路线斗争,我却几乎是小学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一名忠诚的老布尔什维克的名义,给党的中央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证言丽达和她的丈夫,是和我一样对革命无比忠诚的战士。因为我是那么了解他们,因为他们都曾是和我并肩浴血奋战过的战友。昨天中央委员会已经回信了,我的证言生效了……
(此一段画外音较长,再压缩也短不到哪儿去,故镜头须从既定场景拉开。)
画外音中,保尔离开工厂,走在附近一条街道上。街道一侧是河……
保尔走上小桥,伏栏望着冰封的河面——一个男孩儿在河面上撑爬犁……
那男孩在保尔的幻视中,变成小时候的保尔自己……
母亲遥远的呼唤声:“保夫留沙,保夫留沙……”
保尔脸上的表情开朗了——分明地,朱赫来的信,使保尔郁闷的心情大为释然……
浴室。
水帘中,丽达和安娜的身影……
丽达头顶的喷水停止——她发现安娜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开关上……
丽达的目光,从安娜的手移向安娜水淋的脸……
安娜:“你不能再洗下去了……”
丽达无言地扭长发,盘在头顶,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安娜:“出去,穿衣服……”
更衣室。
安娜已经穿好衣服,坐着,望丽达穿衣的背影……
安娜:“丽达……同志……”
丽达不禁停止穿衣,转身……
安娜:“我是……保尔的朋友……今晚他在等你……”
车厢。
保尔坐在旧椅上。显然刚刚到来的丽达,坐在床上,臂肘支在桌上,一手托腮,斜身望着保尔……
蜡烛燃于丽达脸旁——丽达的湿头发,一路结了冰,此时经烛焰一暖,往桌上滴着水……
这一细节,也是我“偷”来的——我的一位知青战友曾对我讲过,当年爱他的姑娘,为了见他一面,刚一洗完头发就迫不及待地奔向幽会地点。她站在他面前时,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已将她的头发冻成了冰盔……
从此,一位姑娘的那么一种样子,经常浮现在我脑际……
爱在禁止它的情况之下发生,每使我心愀然,大受感动……
丽达环视着,幽默地:“保尔·柯察金同志,您打算让保尔夫人以后也住在这里,小保尔先生将来也出生在这里么?”
保尔笑……
丽达:“俭朴是我尊敬的品质。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心中时时也会产生奢侈的要求。比如当她头发湿着的时候,她就会想象如果有一条干毛巾多好……”
保尔猛省地:“有的,有的……”——起身打开皮箱,取出一条没用过的新毛巾递给丽达……
丽达一边擦头发,一边继续调侃:“是革命者打算传给下一代的财产吧?”
保尔窘窘地:“丽达,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明明自己正受着不公正的对待,却还照样喜欢开别人的玩笑!”
丽达:“因为我现在只有拿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男人开玩笑的权力了。而这种权力即使节约也不会升值……”
丽达用毛巾包裹了湿头发,这使她的样子看去尤其秀丽。
保尔:“朱赫来同志来信了……”
丽达一怔……
保尔从一本书中取出信递给她,声明地:“但我可并没有违背对你发过的誓……”
丽达看罢信,还给保尔……
丽达:“我们亲爱的朱赫来同志,作为革命者,之所以受到许多人的敬爱,还在于他具有一种十分正直无私的品质。正直,这是在某些女性看来,男人值得去爱的魅力。我就是某些女性中的一个,而你,保尔·柯察金,具有和朱赫来一样的宝贵的品质……”
保尔:“如果我不正直了,我会是首先讨厌我自己的人。”
丽达将一只手放在保尔手上,轻轻攥着……
丽达:“保尔,一定要在回信中替我谢谢朱赫来同志。转告他,丽达·乌斯季诺维奇永远感激他。我不能亲自回信表达我对他的感激,那是出于某种原因的考虑……”
保尔点头……
保尔向丽达双手捧还她的日记:“丽达,你的日记,我全都读过了。事实上我不只读了一遍。每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我就读。我也十分感激你给予过我的友情……”
丽达:“保尔,亲爱的,难道我给予你的仅仅是友情么?”
保尔低下了头……
丽达:“请坐到我身边来……”
她扯保尔的手,使保尔坐到了床上,而她自己则将上身仰躺下,注视着保尔……
丽达:“但愿中央委员会的公文迟一点儿转到这里来,因为我十分珍惜我们又有在一起的机会了……”
保尔:“我尤其珍惜这一点。对保尔·柯察金来说,这是幸福。”
丽达:“亲爱的保尔,你对幸福的要求为什么总是这样低?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有友情是不够的。难道你真的与别的男人那么不同么?……”
丽达的手,轻轻抚摸保尔脸颊……
丽达:“如果我曾经给予你的,只不过使你认为是友情,那么正如你所说的,这也是丽达·乌斯季诺维奇犯的一个错误。我现在愿意收回我的几本日记,而给予你与友情不同的东西。有些错误很难纠正,但应该得到弥补……”
她将保尔扯倒在自己身上,闭上了双眼……
保尔却没有吻她,仅仅欣赏地俯视着她的面容……
丽达睁开了眼睛……
丽达:“丽达·乌斯季诺维奇作为一位严肃的女性,以及别人的妻子,如果她此刻不因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的羞耻,那么,保尔·柯察金同志心里也是不必有什么罪过感的。革命者不必非要求自己是圣徒……”
保尔:“丽达,还有什么话希望我在回信中转告朱赫来同志么?……”
丽达微微摇头:“保尔,不要岔开我的话。也许,我回到莫斯科以后,仍不能给你写信……尽管我那么愿意和你通信……”
保尔:“我能接受我应接受的一切现实……”
丽达:“也许,我们永远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保尔:“我想到了……”
丽达:“仅仅想到了这一点?”
保尔:“丽达,不要逼我承认,此刻我的心情很忧伤……”
丽达:“我也是。我爱我的丈夫。是的,我非常爱他……保尔,你是否明白,只要他活着,我将永远是他的妻子……”
保尔望向了别处,低声地:“明白……我想,你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去的……”
保尔欲坐起——丽达却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丽达凝视着他,柔声地:“保尔,我已经说了,革命者不必非要求自己是圣徒。如果连上帝都会原谅的事,革命的道德也会原谅的……”
保尔伸出一只手,想抚摸丽达的脸颊,但手指刚一触到她头发,便又缩回去了……
丽达热烈地吻保尔……
保尔双手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丽达拥抱住了保尔……
保尔也不禁地拥抱住了丽达……
车厢仿佛晃动起来……
车厢仿佛开走……
(闪回)
保尔护送丽达乘火车去开会的片段……
叠印彼此亲吻着、爱悦着的保尔和丽达……
蜡烛——静静地发着光晕的蜡烛……
红绸包着的丽达的日记……
挂在壁上的枪套里的枪……
落在地上的丽达的夹克外衣……
画面如同一幅幅静物照片……
音乐——圣歌般的音乐缓缓铺入……
桌上,一把洋铁皮暖瓶上,映出保尔和丽达亲吻的头影……
枪声……
音乐戛止……
保尔和丽达同时坐起,吃惊地望向窗外——火光……
枪声……
喊声:“有人纵火了!救火啊!油库着火啦!”
丽达在前,保尔在后,向火光处跑去——此时,丽达曾是女战士的那种矫健,又以她奔跑中的身姿向我们呈现刚柔相兼的风采……
他们跑至油库前,见人群远远地围观着……
保尔严厉地:“为什么都不救火?!”
人群中,一个声音怯怯地:“敌人在油库里安放了定时炸弹……”
保尔一指:“但那是保证我们工厂全年生产的油!……”
有人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畏惧地退回了……
丽达从一名工人头上摘下安全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冲向前去……
保尔:“丽达!……”
丽达已冲至库前,从消防架上取下大斧,挥之狠劈库门……
门开,丽达冲入……
保尔:“共青团员、共产党员跟我来!……”
一些人跟随保尔冲入油库……
丽达在库中冒火寻找炸弹……
丽达:“保尔!我找到了!……”
保尔欲扑过去,丽达一手将圆盘炸弹平托胸前,一手直伸出去阻止保尔:“别过来!”
丽达就那样子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外面……
丽达就那样子出现在外面人们的视野中……
她背后,火势已经受到控制……
她前边,人们在后退,后退……
丽达:“任何人也不许靠近!”
保尔冲出油库,他头一晕,扶住了一棵树……
保尔身上这里那里烧着小火苗,他顾不上扑打,屏息敛气地望着丽达的背影……
丽达走着,走着……
爆炸光闪耀……
保尔一下子抱住了树,声音绝望地低低地:“丽达……”
爆炸光反复闪耀……
在此衬底上,画面出现各个时期、各种风采的丽达……
爆炸的巨响……
画面一片漆黑,丽达的一切身影随之消失……
漆黑的画面开始有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闪耀——随之变为星罗棋布的夜空……
一种单纯的,童稚意味儿的,铜铃摇晃撞击般的音乐,随着那些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变为满天星星时有时无着……
搂抱着树的保尔,头抵树干,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我承认,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部书中,我真爱的人物,既非保尔,亦非冬妮娅,而是丽达。
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今,我对丽达的爱不曾改变。
以至于,一切在脸形上颇似丽达的女性,都会使我的心怦然一动。
如果让我形容她们,我头脑中产生的第一个联想必是——多像丽达啊!
我按照弗氏的性心理学原理分析我自己——我将保尔和丽达的情爱关系推至性爱的发生,未尝不也是满足我自己从少年到青年到至今的情人梦的间接的实现。
在关于爱,关于婚姻,关于家庭的理念方面,丽达对保尔说过的话一直深深影响着我——那就是,我在爱情方面亦并非一个“拘泥于形式”的人。我不认为婚姻拥有一位丈夫或一位妻子婚后的每一次吻,每一次拥抱,每一次性关系的专利权。
如果婚姻被认为是如此垄断的,那么,在我这儿只能遭到诅咒——该死的婚姻!丑陋的婚姻!
但我也不允许——不,不是不允许,而是不可能在爱情方面玩世不恭。
形成我这个男人的全部的物质和精神的细胞,决定了我不是一个游戏爱情也能获得快乐的人。
我使我的“爱人”牺牲了,我真的为此难过了一些日子……
安娜靠在保尔身旁,保尔的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更确切地说,是保尔依傍安娜而立。似乎,如果不这样,他那虚弱的身体会倒下去。从他脸上看得出——丽达之死,对他的情感世界造成的创伤是无法形容的,也许远胜过他身体上的每一次创伤……
他们都呆呆地望着前方——目光中有同样的悲伤,不过保尔目光中的悲伤显然更深……
安娜:“保尔,如果你想哭,你就哭吧……”
保尔搭在安娜肩上那只手,痉挛似的在抖……
安娜:“保尔,就是你放声大哭,也没有一个人会笑话你的……”
保尔:“……”
镜头拉开——他们背后,一片人群;他们前方,是丽达的雪塑——如她牺牲之际那样,一手横于胸前,托着炸弹;一手伸出于前,阻止人们的靠近……
旁白:工人们自发地哀悼丽达。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丽达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姓名。他们像保尔一样,曾经是丽达的亲密战友和朋友,他们连夜为丽达塑了一尊雪像……
有人低声唱起了一首歌(这首歌的词与曲,应像南斯拉夫电影《桥》中《再见吧战友》一样深情,须专门创作)。
工人们都随之低声唱了起来……
只有保尔一人的唇连动都没动一下,相反,抿得紧紧的……
摄影机旋转着仰拍丽达的雪塑……
茨韦塔耶夫匆匆而来……
(现在看来,他的身份仅仅是团委书记似太低了些。修改时似可考虑改为工厂负责政治思想的领导人。)
茨韦塔耶夫:“同志们,安静,安静!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大家,昨天夜里牺牲的,不是一名普通的、叫芭芙柳莎的女工,而是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委员、莫斯科团市委副书记丽达·乌斯季诺维奇同志……”
一片窃议之声……
茨韦塔耶夫:“安静!同志们请安静!丽达·乌斯季诺维奇同志,是来进行团的工作的考察研究的。为了对莫斯科团市委负责,我们对丽达同志实行了周密的保安工作。丽达同志的牺牲,是非常壮烈的。在我内心里所造成的悲痛,是巨大过你们所有人的!因为,她曾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之一,也是我最敬爱的人之一……”
安娜:“真无耻!……”
保尔:“安娜,扶我走吧。我实在无法忍受他的表演了!……”
于是安娜扶着保尔离开……
在他们背后,茨韦塔耶夫慷慨激昂的声音继续:“雪塑的人像,在春天到来以后就会融化,但是丽达同志和她的英雄精神,却会永远地活在我们心中……”
我觉得,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像茨韦塔耶夫这样的家伙,仍比比皆是。当我写到保尔时,我觉得我改编的剧本离现实很远;当我写到茨韦塔耶夫们时,才觉得又触摸到了现实的改编意义……
机关楼内。
保尔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上楼……
保尔驻足于茨韦塔耶夫的办公室外,他平定了一下喘息,推门而入……
善于卖弄风骚的女秘书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保尔的出现使她意外而又略显不安……
女秘书:“柯察金同志,茨韦塔耶夫同志可不高兴他不在的时候,别人擅自闯入他的办公室……”
保尔盯着她走到了她跟前,冷冷地:“放下手中的文件。”
女秘书聋子似的望他……
保尔:“放下!”
女秘书吓得浑身一抖,怯怯地放下文件,退开了……
保尔开始翻看那些文件……
保尔拉开抽屉,取出另一些文件翻看……
女秘书:“你!……你疯了?!茨韦塔耶夫同志知道了会大发雷霆的!……”
保尔转身指着档案柜:“打开。”
女秘书:“不……这不可以的……”
保尔:“可以的,娃莲·基洛夫耶夫娜,在某些时候,这是可以的……”
保尔又指着墨水瓶说:“如果您坚持不,我会把它摔碎在墙上。那么一来,茨韦塔耶夫同志就会更愤怒了。”
女秘书乖乖打开了档案柜……
保尔开始翻柜内的文件夹……
女秘书:“您一定是疯了!您一定是疯了!……”
她惶惶而去……
茨韦塔耶夫在女秘书的陪同下匆匆上楼……
茨韦塔耶夫趋前一步至门外,正了正领子,抻了抻衣襟,敲门……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的办公室!……”
女秘书:“对对,您完全没必要敲门,茨韦塔耶夫同志……”
他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见到的情形使他呆在门口——室内几乎到处是文件,连地上也有,保尔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手中拿着一页纸……
茨韦塔耶夫转脸看秘书:“不错,他确实是疯了,确实是疯了!……”
保尔镇定地:“把门关上。”
茨韦塔耶夫自然未动……
但秘书却变得十分听从保尔的话,悄然退出,轻轻关上了门……
茨韦塔耶夫挥舞手臂:“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我的办公室搞成这个样子?!而且命令我的秘书?!……”
保尔:“我不是让您的秘书关门,而是让您自己。”
茨韦塔耶夫几步跨到保尔跟前:“这太放肆了!太放肆了!保尔·柯察金,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以为我尊敬你,你就有权力这样么?这叫无法无天,你给我站起来!”
保尔站了起来……
茨韦塔耶夫朝门一指:“出去!给我立刻滚出去!……”
保尔:“请不要激动,茨韦塔耶夫同志。据我看来,您是一个除了您自己,和比您职务高的人,再谁也不尊重的家伙。您能向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保尔将手中的一页纸拍在桌上……
茨韦塔耶夫拿起看……
字幕:接到本通知公文后,请当即向丽达·乌斯季诺维奇同志宣布,团中央撤销对她的错误处理,并致以革命的歉意,并请火速返回莫斯科,接受新的任命……茨韦塔耶夫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地:“这怎么了?这不过是一份你没有资格看到的文件……”
保尔:“为什么这份文件在你手中压了三天,你没有按要求当即向丽达同志宣布?……”
茨韦塔耶夫:“那又怎么样?我每天要看许多份文件!而三天并不是很长的时间……”
他说着,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了……
女秘书恰在此时将门推开一道缝,往内偷看……
保尔一拍桌子——女秘书吓得缩回了头……
保尔:“但正是由于你的卑鄙行径,丽达同志牺牲前仍受到看管!对于她的牺牲,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茨韦塔耶夫:“你怎么敢说到我时用卑鄙两个字?!那是敌人进行破坏的原因造成的!所以我要求你收回你侮辱性质的话,并且郑重向我道歉!……”
保尔冷笑:“道歉?丽达在她的日记中多次谈到过你——你一直嫉妒她的工作能力,嫉妒她在同志和朋友中所受到的普遍敬爱,你一有机会,就中伤她,背后向上级陷害她!而丽达同志以她的高度的人格修养,一次次地原谅你!你向她道过歉么?你在她直接领导之下的时候,她打击过你么?报复过你么?她没有!你这个卑鄙的小人!我要向团的中央委员会揭发你!……”
茨韦塔耶夫:“保尔,亲爱的保尔·柯察金同志,你不能那样做!你不能毁了我!你当然明白,我升到这个位置上是多么地不容易!以我的资历,难道我不应该也被调到莫斯科去吗?……”
保尔:“或许,你以为,丽达同志的职务,早就应该让给你去担任了吧?……”
茨韦塔耶夫:“是的是的……啊不不,我根本没有这种野心……”
保尔:“你这个心中只有官位高低的可怜虫!不过,既然你不当官就仿佛活不成,我又何必非要毁了你不可呢?……”
茨韦塔耶夫脸上露出了卑贱的,仿佛很感激的笑容……
门又被无声地推开了,女秘书的头又探了进来——她望见保尔拿起桌上的红墨水瓶,往一只杯里倾倒……
保尔将“酒杯”从桌上轻轻推向茨韦塔耶夫……
保尔:“请当成一杯祝你高升的美酒喝下去。只要你喝下去,我就不向团中央写信……”
女秘书关上了门——门外已聚了七八个男女——女秘书:“噢上帝,噢上帝……”
她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
人们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吵了?”
“他们握手和好了么?”
女秘书:“我不能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室内。
保尔:“不愿喝下去吗?茨韦塔耶夫同志,还犹豫什么呢?难道官位对您不重要了么?”
茨韦塔耶夫:“你发誓。”
保尔:“如果我骗您,我也是卑鄙小人。”
茨韦塔耶夫眼瞧着保尔,一手拿起杯,缓缓饮下了那一杯“红酒”……
保尔:“谢谢,茨韦塔耶夫同志,您总算还给了丽达同志一点儿公道……”
保尔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女秘书和门外的人们,都有些畏惧地四散开来……
保尔来到了丽达的雪塑前——他仰望着“她”,目光是那么深情……
保尔的心声:丽达,亲爱的丽达,我知道,对于我所采取的方式,您是绝对不会赞赏的。但是请原谅保尔这个从小就是野孩子的男人吧。作为您的同志,他永远也难达到您那种人格的修养啊!……
保尔靠近雪塑,将自己的前额抵了上去……
冰消雪融……
汹涌的春汛……
河面一片圆木随流而下……
旁白:随流而下的圆木,对一座水电站的大坝构成巨大威胁。工厂里的工人们,在保尔的率领之下,奉命前往打捞圆木……
骑在马上的保尔一马当先,率工人们逆流而上……
保尔策马往来于岸,不断指挥……
水浪中,紧张而不无惊险的劳动场面……
吊车将圆木吊上岸……
工人们齐力将圆木用纤绳拖上岸……
保尔的马缰突然被人扯住——原来是一名士兵……
士兵:“下来!下来!我们首长的吉普车坏了,我现在要征用你的马给首长骑!……”
工人们不满,围住士兵指责:
“什么首长!这不是论身份的时候,让他见鬼去吧!”
一名工人指着保尔说:“他还是我们的首长呢!嘿!凭什么我们的首长要让马给你们的首长骑?!”
“士兵,躲开,否则我们对你可不友好了!”
但那士兵紧紧抓住马缰,仿佛非逼保尔下马不可……
保尔举起一只手,工人们安静……
保尔低头问:“士兵,你们的首长是什么人?”
士兵:“警备司令部二师七团八营三连,中尉连长阿基诺夫同志……”
保尔:“那么好吧,请转告你的首长,原红军一师四团六营副营长保尔·柯察金,非常愿意把这匹马让给他骑……”
在工人们的默默注视之下,保尔下马……
士兵将马牵走……
保尔向工人们无所谓地笑笑:“同志们,这没有什么。在你们面前,保尔·柯察金独自一人骑在马上,本来就觉得很羞愧……”
保尔欲向前走,但刚迈了一步,身体便摇晃……
一名工人立刻扶住了他……
另一名工人将一杆钩子的钩端垫在圆木上,一斧头砍断,交到保尔手中——于是保尔将它当手杖拄着……
旁白:从此以后,保尔拄上了手杖……
下雨了。
风雨中,保尔拄杖而立,充满自恨心情地观望着人们紧张的劳动……
他的衣服早已如人们一样湿透……
安娜从背后将雨衣披在他肩上……
保尔回头羞愧地:“安娜,难道保尔·柯察金真的成了一个多余的、无用的人了么?我站在这里看着,算是什么样子呢?可我的两条腿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了……”
安娜亲吻了他一下,安慰地:“不要这样想,亲爱的保尔。这儿没有人会谴责你什么也不干。是你带大家来的,只要你站在这儿,大家就齐心!……”
保尔苦笑……
安娜替他扣上两颗雨衣扣子后,离去……
几名工人在离保尔不远处,试图将一根圆木拖上岸,但因地滑,难以成功……风雨中,保尔弯下腰,一手拄杖,一手挥舞,大声地替工人们喊号子——那是他那一时那一刻,唯一能做的了……
于是号子声在风雨中此起彼伏……
圆木终于被拖上岸了——工人们这才发现,出力的还有两名军人——那名向保尔“征马”的士兵和他的“首长”……
中尉阿基诺夫走到保尔跟前——立正、敬礼,羞愧地:“保尔·柯察金同志,中尉阿基诺夫向您……向您……总之,请允许我将马还给您……”
工人们都友好地笑了……
保尔也笑了……
敏感的安娜,观察出保尔笑得异样,关切而不安地:“保尔,你没事吧?”
经她这么一问,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保尔脸上,随之注视在他拄着钩杆的手臂上——他的手臂僵硬地伸直着,而钩杆已深深地插入地下!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失声地:“保尔!……”
保尔的双腿在剧烈地颤抖……
保尔的一条腿终于支持不住地跪了下去……
保尔的脸上,仍异样地笑着……
人们一下子围了上去……
安娜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保尔那只握着钩杆的手掰开……
旁白:保尔·柯察金又一次住进了医院。与他上一次出院,仅相隔两个多月。楔入他脊椎的那一块弹片,使他双眼的视力下降到接近失明的地步……
工厂。
安娜在写信——保尔的朋友们围着她,七言八语:
“写上,我们作为保尔的朋友,求求他了!”
“还要写上,只有他——朱赫来同志的话,才能使保尔像孩子一样服从……”
“再加一句,我们都不愿保尔早早地离开我们……”
泪水滴在信纸上……
安娜忽然伏在桌上哭泣……
医院。
一位样子有些像布哈林的矮小老医生,一边为保尔量血压,一边和蔼地问:“孩子,你认识一个叫朱赫来的人么?”
保尔:“认识。他是我所敬爱的人之一。”
老医生:“他给市团委书记写了一封信,建议您去疗养。而我作为医生,完全同意他的建议。”
老医生量完血压,收血压计。
保尔抓住了他一只手……
保尔:“医生,告诉我实话,我的视力还能恢复么?”
老医生:“孩子,某些人的生命是很顽强的。它从不向命运低头。我认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保尔沉默片刻,低声地:“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老医生同情地:“孩子,千万别灰心。”——起身开了门,又说,“请进来吧,同志们。”
保尔循声望去,有些激动地:“安娜,是你们吗?肯定是你们!……”
一名士兵进入,向保尔敬礼:“保尔·柯察金同志,我们奉命护送您去疗养。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得到允许,有权强制性完成任务……”
保尔神情不禁黯然……
保尔苦笑:“那么,我服从……”
某海滨疗养院。春天已经来临——树新绿着,花初开着,年轻的女护士们来来往往,已着裙子……
临海的大阳台上——保尔的远景、背影……
保尔的中景、近景……
海风掠起他的头发……
海浪拍岸……哗!……哗!……
海鸥时时掠过,声声鸣叫……
火红的落日,半浴在海中……
保尔沉思的脸……
一个语调浪漫而沉郁的声音在他一旁说:“活着,尽可能地创造着,并且享受着一切生活中的美,多好呵!”
保尔循声望去——高尔基伏栏于他近处……
这当然是原著中根本没有的情节。
高尔基——保尔·柯察金,我怎么竟会产生让他们在一起,让他们进行交谈的念头呢?
一个是文学人物,而另一个是真实人物啊!
这是否有点儿“戏说”的意味儿了呢?
而我们所改编的,乃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呀!
但此念一经在我头脑中产生,就使我无法排除,只能听命于冥冥之中仿佛支配了我的那一种奇特的感觉。
事实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出版并产生巨大反响以后,奥斯特洛夫斯基非常盼望能听到高尔基的评价,哪怕是只言片语之评。
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曾写道——据说高尔基将要发表评论,这消息还不太可靠,如果真能那样,我认为我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了……
但另一个事实是——高尔基并未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发表任何方式的评论。
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没有什么可靠的史料留下过能向我们解惑的根据。
我想,大概只有一个原因——高尔基并不怎么欣赏这一部旨在诠释一名年轻的忠诚得近乎偏执的革命者人生观的书。所以他在一片赞誉声中,保持他矜持的沉默。
但我还是“专制”地将他们摆放在一起了。
就像人们关于爱情常说的那样:“既然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
既然念头那么固执,我又能拿自己怎么办?……
保尔:“您是谁?我的视力已变得很差,我看不清您的脸……”
高尔基:“知道,我知道这一点。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就引起了我的关注。我经常向医生们询问你的情况……”
高尔基朝保尔转过身来……
保尔:“谢谢,可您究竟是谁呢?”
高尔基:“和你一样,一个被送来疗养的人。”
高尔基走到保尔斜对面的一把藤椅前,缓缓坐下,望着保尔问:“年轻人,现在你能看清我的脸了么?”
保尔摇头……
保尔:“但是我从您的声音听出,您是一位老人。”
高尔基:“当然。当然是这样。不过,依你的想象,我有多老呢?”
保尔:“很老。很老很老。”
高尔基:“这真使我忧伤。”
保尔:“请原谅。也许,您不见得那么老。可您到现在还没作自我介绍呢!”
高尔基:“我想,不,我听人说,保尔·柯察金忠于友谊,因而有许多朋友。那么,你不妨设想我是你的朋友中的一个吧!既然你看不清我的脸,我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都是可以的么?你在这儿已经坐了一个下午了,我猜你正在想念他们。”
保尔:“是的。那么……我可以想象您是一个叫朱赫来的人么?”
高尔基:“可以。那么我就是朱赫来吧!”
高尔基开始吸烟斗……
保尔:“丽达呢?”
高尔基:“那么我就是丽达吧!你的语调告诉我,你爱她,是么?”
保尔犹豫片刻,诚实地:“是的。亲爱的丽达同志,能告诉我周围是怎样的景色么?”
高尔基:“我们脚下的阳台,建筑在悬崖之上,探出于海面。落日的大部分,已经沉入到海里去了。它的余晖,染红了一片海面,就像少女的羞晕,染红了她们的脸颊……”
夜幕垂下来了……
保尔和高尔基仍在交谈……
旁白:心情寂寞的保尔,向那位语调亲切的、很老很老的老人,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战士生涯和不成功的爱情经历。老人一直耐心地很受感动地听着,几乎没打断过他,并建议他视力恢复以后,争取将他的经历写成一本书……
翌晨。
保尔又像昨天一样坐在阳台上……
一位年轻的女护士走来,轻轻问:“保尔·柯察金同志,要不要披上一件衣服?”
保尔摇头……
保尔:“护士同志,昨天和我谈了很久那一位好大叔,怎么不到阳台上来了?”
护士:“大叔?”
保尔:“也许,按他的年龄,我应该叫他老大爷吧?”
护士掩口“吃吃”笑……
护士:“他是尊敬的高尔基同志!”
保尔:“高尔基?哪一位高尔基?”
护士:“还能是哪一位高尔基!作家阿列克赛·马克西姆·高尔基!他今天一早已经离开疗养地了……”
护士转身离去……
护士走了几步,回头望着保尔又说:“对了,他让我转告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他的事!保尔·柯察金同志,你答应他什么事了?”
保尔喃喃地:“高尔基,高尔基,唔上帝,为什么你安排我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却不让我看清他的脸?……”
保尔陷入沉思……
高尔基的画外音:年轻人,我接触过许多革命者。他们为革命奋不顾身的精神,是非常令我钦佩和尊敬的。但是你必须明白这样一点,革命的目的,并不是鼓励人漠视生命,并不是鼓励人将生命仅仅当成革命的普通物资。恰恰相反,年轻人,你的生命是革命的财富啊!你要像爱护革命的财富一样,爱护你年轻的生命啊!因为它实在还太年轻了,不该被搞到目前这么糟的地步……
保尔的心声:高尔基同志,保尔·柯察金从前的确认为,他的生命是不足惜的。并且曾因为自己这么想而傲慢过。现在,您朋友式的批评已经使他开始意识到这仅仅是一种狂热的献身精神罢了,虽然晚了一点儿。我向您保证,一定要把我的经历写成一本书……
女护士又走来,依然轻声地:“保尔·柯察金同志,您该打针了。”
保尔:“护士同志,您多大年龄了?”
护士:“二十二岁。”
护士搀保尔起身,扶他走……
保尔:“我才比您大七八岁,可我已经是一个需要由您搀扶的人了……”
护士在给保尔打针……
保尔:“请告诉我,每天,需要为我花多少钱?”
护士:“这么说吧,保尔·柯察金同志,您在这儿疗养一个月的全部费用,相当于一个四级工人一年的工资……”
保尔面露愧色……
护士:“但是保尔·柯察金同志,其实是不可以这样相比的。因为您是为革命付出很多的人,您有权享受革命的回报……”
保尔沉默……
旁白:几天后,保尔·柯察金坚决要求离开疗养地,回到了他的家乡小镇……
保尔家——正是明媚的上午,阳光照进屋里,照在母亲身上……
母亲望着对面形销骨立、头发很长、眼戴墨镜、脸腮呈现黑胡茬、手拄手杖的保尔,似认出了是儿子,又似不敢相信是儿子,难以置信,疑疑惑惑地:“保尔?是我的小保尔又回来了么?……”
保尔的主观视角——由于戴着墨镜,由于视力严重下降,他看不清母亲的脸,甚至看不清母亲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见面前有一瘦小的老妪的形体轮廓,在阳光中,周身发出光环(此后直至保尔失明,他几乎始终戴着墨镜。并且,看阳光下的人,几乎全有光环……)。保尔:“亲爱的妈妈,是我,是你的小保尔又回来了……”
母亲:“孩子,你的腿……”
保尔请求地:“妈妈,我的腿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只不过走路慢些罢了……”
母亲:“那……你的眼睛……”
保尔:“妈妈,我的眼睛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只不过看东西模糊些罢了……”
母亲并没立刻扑上来拥抱保尔,相反,母亲一侧身,抽泣了——她显然伤心极了……
保尔:“亲爱的妈妈,别难过,别难过,我这次回来,也许会在您身边住很久的,您难道还不应该高兴么?……”
保尔一边说,一边拄杖走向母亲,但由于视力问题,他向母亲伸出的一只手,从母亲身旁伸过去了……
母亲拉住了保尔那只手:“孩子,妈妈在这儿,在这儿……”
于是保尔将瘦小的母亲拥抱在胸怀……
旁白:从此,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上,人们常见到保尔·柯察金的身影……
早晨。
理过了发,刮过了脸的保尔,步履蹒跚地拄杖走在人行道上……
一位扫街的女子迎面扫了过来……
保尔听到扫街声,驻足……
那女子抬头看保尔——她是冬妮娅!
在保尔的眼中,冬妮娅周身光环——她手中的扫帚,仿佛神杖,也发着光……保尔用手杖探点路面,欲迈上人行道去,却一脚踏空……
冬妮娅弃了扫帚,及时扶住他,将他搀上了人行道……
保尔:“谢谢……”
冬妮娅本能地放开手,退后几步,四顾——见附近无人,才又将目光定定地望向保尔……
与保尔的又一次相见竟是如此的情形之下,冬妮娅百感交集,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
保尔:“我是保尔·柯察金,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的小儿子,从前这座小镇上出了名的野孩子,现在是一个享受一级伤残抚恤金的人,您是谁呢?……”
冬妮娅眼中渐渐热泪滚涌……
保尔:“在我眼里,您就像一位女神一样,周身发着祥瑞的光环……做一个健康的人多么幸福啊,哪怕扫街也是美好的啊!……”
冬妮娅的眼泪淌在脸上……
保尔的口吻带有请求意味儿地:“您为什么不说话呢?跟我说几句话吧,家乡人……连在自己的家乡,我都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人人都在愉快地忙碌着。我呢,却不但显得多余,而且……内心寂寞……你需要一个扫街的助手么?如果需要,我愿意以后与您共同扫街,不计报酬。虽然,我的眼睛快瞎了,但我想,扫街还是行的……”
冬妮娅咬着手背,竭力克制着不哭出来……
保尔沮丧地挥了下手:“算了,我不请求您和我说话了,也许您十分厌恶我这样一个残疾人。但我还是要感激您耐心听我像老人一样絮叨了这么多……”
冬妮娅捡起扫帚,一扭身跑了……
保尔听着脚步声远去,呆立原地……
保尔用手杖探点着,坐到了长椅上……
保尔的心声:保尔,保尔,你瞧,你现在似乎成了一个可怜的、乞讨同情的人……
从童年到少年到是红军战士的保尔——各个时期的保尔从画面上叠过……
那些保尔是那么地充满难以被驯服的野性,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和战斗的激情!(现实)
保尔从衣兜掏出了手枪……
保尔将枪口对向了自己的胸膛……
保尔的心声:将背叛了自己的肉体消灭掉,怎么样?朝心口开一枪,就完事了,这很简单。保尔,你何曾想到你会有今天?……可,你真是彻底的废物了么?你完全没有勇气再与命运搏一个回合了么?……
“保尔!”——母亲的声音……
保尔扭头,见母亲的身影来到他身旁——现在,对保尔来说,一切面对面的人,都只不过是身影了。只不过有时候别人的身影有光环,有时候没有……
母亲:“保尔,你为什么要带着枪?为什么要用枪对着胸口?你可千万不要做蠢事……”
保尔:“妈妈,别怕,枪里没子弹的。我出门带着它,只不过是习惯……”
母亲:“那把枪给我。”
保尔乖乖地将枪交给了母亲……
母亲严厉地:“以后你需要带着它时,再向我要!”
保尔请求地:“妈妈,亲爱的妈妈,坐下吧,陪您的儿子坐一会儿吧!……”
母亲缓缓坐在了保尔身旁,用披巾包上了枪……
保尔:“妈妈,什么是人最宝贵的东西呢?”
母亲:“儿子,这还用问么?当然是生命啊!……”
保尔陷入沉思……
母亲:“保尔,你在想什么?……”
保尔的心声: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的保尔在想——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卑鄙庸俗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母亲不安地:“保尔,我问你在呆呆地想什么……”
保尔侧转身,轻轻拥抱住了母亲,语调热烈地:“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爱您!我爱生活!我爱我们的苏维埃国家!我是在想——我还能为它做些什么?我相信我还能为它做些事情!……”
家中。
母子二人吃饭。
保尔:“妈妈,我今天遇到了一件怪事——我向人行道上迈时,险些摔倒。幸亏一个扫街的女人扶了我一下。我感激她,我想与她交谈,可她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妈妈,那个接替了你扫街的女人是谁?……”
母亲的双手抓住了保尔的一只手,爱抚着……
母亲低声地:“孩子,自从你回来以后,我几乎每天夜里都在想,究竟要不要把她的事告诉给你……在这个小镇里,除了妈妈,再也没有人比她与你的关系更……不寻常了……”
保尔敏感地:“冬妮娅?……”
保尔呆住……
母亲:“在你哥哥和谢寥沙的姐姐被推上绞架那一天,白军为富人建的观望台,就搭在她家的院子里。她和她母亲,就坐在白军军官的两旁。人们因此而憎恨她。但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前一天曾偷偷跑来对我说,她一定要设法救阿焦姆和瓦莉娅。我在她家里也做过佣人,我了解她的父母,他们虽然是富人,但不是恶人……”
保尔:“妈妈,您向人们说过您的看法么?”
母亲:“说过。孩子,我怎么能不说呢?可人们都认为我太善良了,认为我老糊涂了,都不相信我的话……”
保尔:“妈妈,您也向镇苏维埃委员会的同志们说过么?”
母亲:“说过的。说过的……可他们认为,革命的忠诚战士保尔·柯察金的母亲,不该说这些没有阶级立场的话……”
保尔:“冬妮娅……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母亲:“住在镇郊一所破旧的小房子里。她的母亲后来也病故了,而她自己也做了母亲。她的丈夫却秘密逃亡到国外去了——这使她又多了一条罪名:叛国者的家属……”
保尔沉思……
晚。
冬妮娅住的小房子里——一岁多的孩子在冬妮娅怀抱中啼哭;冬妮娅轻拍之,哼唱哄之,在狭小的空间走来走去……
敲门声……
冬妮娅:“请进……”
保尔推开门,用手杖探点着进入……
冬妮娅愣住……
孩子仍在啼哭……
保尔:“冬妮娅,即使你不欢迎我,我也还是要来到你这里……”
冬妮娅抱着孩子退坐床上……
保尔:“孩子想必是饿了。听他的哭声,他一定还在吃奶的年龄……”
冬妮娅:“革命者保尔·柯察金,我的确不欢迎你的光临,请你马上走吧。”
保尔:“冬妮娅,你还是先喂孩子喝完奶。之后我们好好谈谈,行么?”
冬妮娅:“革命者保尔·柯察金,在这个小镇里,牛奶是凭票供给的。你们的苏维埃政权发给我的儿子的奶票,仅够他喝半个月的。另外半个月的奶需要我这位母亲自己解决。因为我被你们划为敌人,我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后代,这一点你懂么?!……”
冬妮娅一边说,一边放下孩子,往奶瓶里兑水,打开一个小纸包往奶瓶里弹入一点儿糖,接着晃奶瓶——再接着重新抱起孩子喂奶……
保尔:“那么,你现在正喂他什么?”
冬妮娅:“这不关你的事,请走吧!”
保尔:“亲爱的冬妮娅,我来,并不是要惹你生气。我想当面问问你——那件事,就是关于观望台的事,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冬妮娅抱着孩子猛地站起,走到保尔对面,激动万分地:“保尔·柯察金,我——冬妮娅,以及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冒犯过革命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全家都同情过革命!但你和你的革命,怎么对待我和我的家庭的呢?你还要我说什么呢?走吧!走!我什么也不愿对你说!走啊,你!……”
保尔呆呆地听冬妮娅大声说完,默默转身退了出去……
屋里,传出冬妮娅的悲哭声……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