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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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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队部的炕桌上放着一份展开的合同,其上标有甲方的一角,既有张广泰的签名,又有他的章印、手印和大柳树村党支部的公印——尤其那三个红印,像三瓣的花,托着“张广泰”三字。

  张广泰坐在炕沿,用手指敲点着合同,心有恼火地说:“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嘛?这合同怎么就这么轻率地签下了?问你们呢!都说呀!”

  曹有贵忍笑转身,一本正经地说:“秋林,全村公认你最是一个老实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说一句假话,那么你来告诉咱们支书,怎么回事?”

  秋林吞吞吐吐地说:“支书,那不明摆着的嘛!你要是不愿意,那谁还能逼着你把合同签下呀?”

  另一名党员德先也说:“支书,您问我们的话,本该是我们问您的嘛!”

  张广泰一拍桌子:“胡说!你们俩当时又不在现场,你们知道什么?这合同签的它就肯定有问题!”

  “哟呵,张广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寡妇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广泰脑门,“明明是,昨天晚上,在你家里,几盅酒一搁下去,人家三位蒙古族朋友一夸你豪爽、直率,你就找不到北了!人家刚拿出合同,你就对艳双大呼小叫地要笔!看也不细看,签了名接着盖章!按了章还不算,还要再加一个大手印!我和有贵,啊,一左一右,拦都拦不住你!这会儿可倒好,睡了一大觉,酒劲儿过去了,吹胡子瞪眼了!拍桌子训人了!质问这个怎么回事质问那个怎么回事了!你当了几年支书,官不大,僚不小了!都是我们平日里把你宠的,把你惯的!你当上支书那年,我都入党十好几年了!说起来当初我还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别人受你这套,我可不受。”

  在李寡妇的训斥之下,张广泰渐渐垂下了头。李寡妇改一手叉腰为两手叉腰了:“你哪天惹翻了我,我找上级去,参你几本就能把你参倒!你信不信?啊?信不信?”

  张广泰一时变得喏喏连声:“信,信,这我信……”

  李寡妇向曹有贵挤挤眼,窃笑不已。曹有贵打圆场说:“哎哎哎,老姐,你这么训咱们支书,我可又看不过眼去了!不管怎么,广泰他也是咱们支书,二十多年,辛辛苦苦,没有功劳,那还有苦劳!老哥,我的支书,该维护你的时候,我曹有贵那还是要维护你!”

  张广泰抬起头:“有贵,我只再问你一句话——昨天晚上,你真拦我了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曹有贵挠头:“这,你老哥喝醉了嘛!”

  张广泰连连擂自己的头:“唉,唉,惭愧,惭愧……我怎么能……太没出息了,尽丢咱们大柳树村的人。”

  李寡妇训他:“别捶自己的头!你是一位支书!你的头,那就是你自己的头吗?捶傻了,别人不可惜,党还可惜呢!”

  两名党员都扭脸暗笑,曹有贵忍着笑说:“你就别数落他啦!”

  李寡妇说:“我这是数落吗?是爱护!”

  “爱护的话,你就不会好好说吗?”曹有贵又对张广泰说,“我的支书,当真人面,不能说假话!实话实说,嘿嘿,当时我也喝多了。非但没拦你,还催你签名盖章来着!”说罢,又嘿嘿笑。

  张广泰抬起头,狠狠瞪他。

  “你也别不拿好眼色瞪我。签了就签了,好事嘛!合同我也让成民看了一遍,连他都说,是一份互惠互利、前景广阔、体现公平的合同!人家大老远来了,又是三位蒙古族贵客,没酒就等于没礼貌!不陪人家喝好,就等于不真诚!什么惭愧呀,什么没出息呀,趁早别这么想!人家一早走时,说对咱们大柳树村印象好极了,说对你张广泰书记的印象也好极了!人家紧握我手依依不舍!人家轮番跟我拥抱,一遍遍地说不虚此行!像人家那么实心实意的合作伙伴,打着灯笼也难找哇!让黄家驹说着了——天上掉馅饼,人家给咱们带来的是老大一个福音!”曹有贵说着,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

  李寡妇问:“有那么大的馅饼?”

  曹有贵说:“我画的是福音!”

  李寡妇又问:“你怎么知道福音是圆的?”

  张广泰没好气地说:“好了两位,别抬杠了!支部会,要像个开支部会的样子!再是个福音摆在眼面前诱惑着,那我们心里边也不能忘了党的领导!这种事,能不一级一级向上级请示?请示了,哪一级不批准你都办不成。或者,给你来个研究研究,怎么办?咱们拖得起,人家内蒙那边也拖得起?把人家的机会给拖晚了,不是就对不起人家了?可要是不请示呢?追究起来怎么办?查办下来怎么办?谁担责任倒好说——谁叫我是支书呢?我来担就是了。可要连累人家内蒙方面受了经济损失,不是更对不起人家了吗?”

  曹有贵一拍大腿:“看!你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所以才要开支部会嘛!这中国的事,就怕研究!我们也要研究研究!”

  李寡妇说:“看,我一训他,他就开窍了。好支书都是有人训出来的。”

  秋林纠正曹有贵说:“队长,你说错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毛主席原话是这么说的,不是你那么说的。”

  曹有贵辩解道:“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思想!不是……”

  张广泰一板脸:“又抬杠!”把脸转向秋林,又说,“你呀,还有你,德先,你们两个,倒都是好人,可好党员不光是好人啊!你们怎么除了会举手,再就会抬杠呢?”

  德先委屈地说:“支书,我这儿一直老老实实地闷着,可什么都没说啊!”

  张广泰语重心长地说:“我不要求你总老老实实地闷着,我要你向支部经常贡献想法!贡献想法懂吗?”

  “报告!”院里传来黄家驹的声音。

  张广泰不满地说:“他最近怎么总跟支部黏黏乎乎的!”

  德先说:“跟你家艳双黏糊你又反对!”

  张广泰不高兴地说:“你给我住嘴!进来!”

  黄家驹进来了,一一向在座的人微笑点头。

  张广泰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这不是部队,敲门就行。”

  李寡妇嘟哝:“人家喊声报告也不对了。门大敞大开的,让人家怎么敲?”

  张广泰装没听到,问:“什么事儿?”

  黄家驹卑恭地说:“我来向支部表示感谢——感谢支部代表大柳树村全体乡亲们对我的信任,委任我做大柳树一方的代表,出任联合加工厂的总经理。”

  张广泰吃惊地说:“什么?你?……出任总经理?!”

  曹有贵上前一步,指着合同说:“这儿,第七条——乙方大柳树村,接受甲方的要求,委任黄家驹为双方共同信任的总经理……”

  张广泰愣住了:“这……这……”

  李寡妇先给他打上了预防针:“别又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就合同上写的那么回事!”

  曹有贵劝道:“老哥,别急。镇定,镇定。看这不是有括号嘛,此任命为临时的任命,观察期一年,以观能力。这可是按你当时的意见加的,人家巴西特尔连夜进城,找到一家打印社给加班打出来的。”

  张广泰舒了口气,自言自语:“这总经理,以后,一定得正式任命一名党员!不是党员万万不可!”

  “对对,一定得是党员!”黄家驹掏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庄重无比,双手呈递。

  “矿上那边又打钱来了?多少?”张广泰眉开眼笑。

  “不是钱,是入党申请书?”

  “谁的?艳双的?她自己怎么不来交?”

  “不是您孙女申请入党,是我申请入党。”

  “你?……也想入党?”张广泰愣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黄吉顺的外孙会想入党。

  “是的,早就想了。以前觉得,条件还差得远,迟迟不好意思交申请。”

  “那么,你现在……觉得差得不远了?”

  “也不是差得不远了。我是这么想的——不在党的直接栽培下,永远会差得很远。只有在党的印象之中先挂上号,差距才会由大到小,进步才会由慢到快。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打住,打住。你别念咒似的,我头疼。”张广泰皱眉看着申请书更加发愣。

  李寡妇推曹有贵,曹有贵接过了申请书,拍黄家驹肩:“家驹,我代表支书,也代表支部接受你的申请了。以后,要谦虚谨慎,多为咱们大柳树做好事、实事。组织的大门对你敞开着,期待着你条件合格。”

  黄家驹庄严地说:“时刻准备着。”

  曹有贵吩咐他:“你回来也没闲着,在这次接待过程中,作用也很大。今天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就回矿上去吧?咱村那些人,也要你去带领着,支部才放心。去吧!”

  黄家驹说:“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刚才我进城里打听了一下,潘凡同志已经调回来了,过几天就要走马上任,做咱们这个区的书记。林士凡也回归干部队伍了,在区里当农业局长。这都是咱们大柳树村穷则思变,抢先发展的有利因素。这合同上的事成或不成,取决于一个关键的人物……”

  李寡妇忍不住问:“谁?”

  黄家驹成竹在胸:“支书同志!支书同志不亲自出马,这事儿谁也办成不了。”

  张广泰爱听地说:“嗯。这一点,你看得还很准。”

  众人都点头说:“对,对!”“是啊,是啊!”

  黄家驹又说:“咱们支书,在他二人心目中,那可是备受尊敬的人物,也是备觉亲爱的人物。但是呢,要照这合同上跟他二位直说,估计他二位也为难,恐怕做不了主。所以呢,只能这么说——盖几间大房子,搞点儿小副业加工。这个,现在政策允许了。等生米做成熟饭了,谁都不好反对了。民族关系和农业政策摆一块儿,哪一级干部都会掂量出轻重来的。咱们要争取,既把咱们想办的事办成了,还不使潘、林两位干部受批评,还要使他们在功劳簿上多一笔。”

  张广泰点点头:“嗯,你最后这几句话我才爱听。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事,咱们大柳树村的人绝不可以干。”

  德先说:“支书,我看这事儿也容易办成。就照家驹说的,打一份报告。潘、林两位一批,咱就有了尚方宝剑。如果有比他们二位更大的官知道了反对,你就一个人把责任全担过来,说咱们的报告打得粗略了些。”

  张广泰半讽刺半表扬地说:“你倒是终于憋出个好主意来!”

  众人都笑了。

  当年保护水泵那个小坯房里,地上铺着麦草,草上是褥子,褥子上躺着张艳双。她头下枕着她的衣服,身上盖着大花褥,衔着麦草在痴笑。

  口哨声滑过,张艳双说:“别流里流气地吹口哨了,早等着你啦!”

  黄家驹笑盈盈地推门而入,意外地说:“你怎么把我要带走的行李给打开了?”

  “干吗不打开?能舒服点儿就舒服点儿。”

  “我本想今天就回矿上去的。队长真好,让我在村里好好休息一天。”黄家驹边说边转身插门,鼓捣了一阵,门没插上,插关掉了。

  黄家驹转身看着张艳双说:“锈了,掉了,怎么办?”

  “放心吧,一会儿支部就要召开全村大会,动员办厂的事儿,谁来这儿干吗?”

  黄家驹走过去,躺在了被子外边。

  张艳双问:“怎么样?”

  “老化了,太老化了。我得赶快加入进去,改造它。”

  “什么老化了?”

  “大柳树村的支部啊!什么都得我教。不教,一个个头脑那个死,连个弯都不会转!”

  张艳双一翻身,生气地说:“滚开!一边在这儿和我幽会,一边还攻击我爷爷领导的支部!不是我给你支招,你自己想得到应该赶快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吗?”

  黄家驹嘻嘻笑着,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亲她,哄她:“别生气嘛!你应该理解到我对大柳树村的使命感!”说罢,掀开被子往被窝里钻。

  张艳双往外推他:“你就这么往里钻啊?太不公平了吧!”

  黄家驹匆忙脱衣服,裤子、鞋扔得这也是,那也是。

  张艳双笑了,黄家驹钻进被窝,刚搂住张艳双,忽又想到了什么,严肃地问:“没骗我吧?”

  “骗你什么?”

  “可是你亲口说的,这几天你都很安全!”

  张艳双狡黠地说:“骗你还不等于骗我自己啊?”

  黄家驹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外边,从垫水泵的枕木下长出一棵喇叭花,将水泵缠来绕去,热闹地开着满目红、兰、白、粉各色的花儿。

  晚上,黄小芹家,她和林士凡各坐桌子一端,看样子都刚刚放下筷子。

  “我也不会做,胡乱炒了几盘,你吃好了吗?”

  “吃好了,吃好了。你炒的菜,挺合我的口味儿。”

  “是吗?”小芹微微一笑。

  “真的,不咸不淡的。”

  “你这是夸我呢?要是这盘咸,那盘淡,那也就不敢往家里请人了。”

  “其实,我也早想请你吃一顿饭的。我在厂里这十来年,多亏你处处照顾着,保护着,基本上没受过太大的羞辱,我内心里一直对你怀着份特别大的感激。可是呢,每次想到要请你,又一想却不敢了,怕你不给我面子。没想到你这么看得起我,还把我请到家里,还亲自炒菜款待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激好了。”林士凡显得拘谨而又激动。

  “你别这么说。应该感激的是我。‘文革’没结束那时候,如果不是你提醒我,那我肯定被利用来利用去的自己还蒙在鼓里。我明白,处在你当时那种情况,那是冒风险的。你那么做,证明你是一个真关心我的人。”

  “应该的,应该的。人间当有真情在。”

  两人默默相望,一时表情都不自然,同时垂下了目光。

  “以后,我们之间,就没第二次了。”

  “为什么?”

  “你是局长了。”

  “你不把我当成什么局长,以后继续把我当成一位朋友,我不就还是你的一个朋友吗?人啊,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千万别忘了,在民间,保留一点儿口碑,几个知己。都没有,那是很可悲的。不管你自己愿意不愿意,以后,我可就把你当成我的红颜知己啦!”

  “还红颜呢,都快成黄脸婆了!”小芹不好意思地一笑。

  林士凡盯着小芹说:“你并没怎么老。你还挺好看,尤其这会儿。”

  小芹低下了头。

  “啊,我差点儿忘了,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林士凡起身走到一旁,打开一只很旧的皮拎包,取出一样包在手绢里的东西。

  黄小芹也起身走到了他跟前,问:“什么?”

  “熊胆。”

  黄小芹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嫌我胆子小?让我泡酒喝,变成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不是给你的,是让你为你母亲治眼睛。我听人讲,用熊胆蘸水,每天擦洗几次眼睛,能治好多种眼病。”

  小芹怔住了,愣愣地看他。

  “偏方治大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为你母亲试试吧!”

  小芹一转身,悲伤地说:“医生说,我母亲的眼病,再怎么也治不好了。”

  “可,我是求朋友,千方百计从鄂伦春猎人手里买的。这东西很珍贵,用了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呢!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不会有什么发生奇迹的可能了。医生说,我母亲的日子不多了。”小芹哭了。

  林士凡不知说什么好,放下小手绢包,想伸出双手去搂抱一下小芹,可又心存顾忌,将手缩回去了,喃喃地说:“唉,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老林,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你要是愿意拿我当一个亲近的人,以后我这个家你就常来吧!”

  林士凡终于一下子搂抱住了她:“小芹,小芹,谢谢你刚才的话!我林士凡今天听到的,是对我最高的一句评价啊!不要太悲伤了,我们要把还能为你母亲做的一切事,共同来做好!”

  门忽然开了,黄家驹一脚迈入家门,三个人都愣了一下。林士凡和小芹立刻分开了,黄家驹退出门外。

  小芹擦去泪,镇定一下,开了门:“儿子,怎么有空回来了?”

  “村里放了我两天假。”黄家驹又礼貌地和林士凡打招呼,“林局长好!”

  “哦,肯定是家驹了,都出息成小伙子了!……是你妈妈请我来的,不是我自己……哦,我得走了。”林士凡对小芹指指手绢包,匆匆而去。

  黄家驹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研究地问:“什么?”

  “熊胆。”

  “好东西!他送熊胆给你干什么?”

  “不是给我的,是让我用来给你姥姥治眼病的。”

  “他就是送这个来的?”

  “那也不是。他在广华厂时,我欠他一份情。今天请他来,补给他。你吃了没有?”

  黄家驹摇头,在林士凡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又问:“妈,你怎么还能欠他一份情呢?”

  “不想告诉你。你别审问你妈!”小芹一边说,一边将熊胆收在小布包里,并开始穿外衣。

  “妈,你穿这件黑毛衣,今晚显得特别端庄,漂亮。”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啊!”

  “我告诉你,别给我猜三揣四!我和他,只不过一般的朋友关系,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样!”

  “朋友关系?好,很好。”

  小芹又在椅上坐下,轻轻一拍桌子:“跟你妈说话,不许你阴阳怪气的!快吃点儿,吃完了和妈一块儿去看你姥姥!”

  黄家驹一边吃着一边说:“妈,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事求不动林局长,你可得出面啊!”

  “休想!”

  “要是和大柳树村利益有关的事呢?”

  “那也休想!你想利用你妈,没门儿!”

  “那,朋友关系,白浪费着?”

  小芹又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闭嘴!快吃!”

  于凤兰仰躺在床上,黄吉顺愁眉不展。

  “妈,家驹回来看你了……”

  于凤兰连眼也没睁,只是从被下伸出了一只手。黄家驹握住她手,流泪了:“姥姥,等我有了能力,一定送你到北京去看病!”

  “妈,家驹当经理了,而且,要求入党了!”

  于凤兰嘴唇抖抖的,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眼角却流泪了。

  黄吉顺问:“经理?什么经理?”

  小芹说:“大柳树要和内蒙方面联合办肉联厂,推举他当经理。”

  黄吉顺吃惊地问:“那你不返城了?不要城市户口了?”

  小芹说:“我也这么问了。他大了,有他自己的主意了,我管不了他了。”

  黄吉顺急了:“别介!千万别上那个套!上了那个套,那就身不由己了!更别往党里边入!入进去了,让你服从组织,留在大柳树,那还不把你坑了!我跟你妈合计过你的事。你一返城,你妈就申请提前退休,你接你妈的班!户口!城市户口是头等大事!其他一切,都没意思!”

  黄家驹抢白道:“在那么一个破破烂烂半死不活的厂里从学徒工干起,那就有意思了?”

  黄吉顺替他展望未来:“熬到你妈这岁数,你起码也熬成四五级工!”

  黄家驹反驳道:“可我不想熬几十年只熬成个四五级工!”

  黄吉顺瞪着小芹说:“你看他!你当妈的,怎么能随他的便呢?”

  黄小芹不高兴地说:“他这么大了,有一定之规了,我能拿他怎么办?”

  于凤兰的手将黄家驹拽向自己,黄家驹明白,姥姥有话跟他说,将耳俯在姥姥嘴边。

  于凤兰声音轻微地说:“家驹,别听你姥爷的。自己的事,可以自己拿主意。给我和你妈,争口气,啊?”

  黄家驹紧握她手,肃然地点点头,抗议地对黄吉顺说:“老同志,你为什么非要把我的成就感来个一扫而光呢?我又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返城了?!”

  黄吉顺指着黄家驹:“听!他当着你们的面,把我叫作老同志了!”

  黄小芹说:“家驹,那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返城,返城了又究竟打算干什么,也要跟我们交个底,我们心里也能有个数。你不交个底,可不我们大人就得操心呗!”

  黄吉顺教训道:“就是!有些事,绝对是赶早别赶晚的事。常言道,一步错,步步错!一步迟,步步迟!错了,迟了,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黄家驹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别絮叨了行不行?都把自己的事操心好行不行?”

  黄小芹仿佛觉得儿子话里有话,张一下嘴,把脸一转。

  “我自己认为什么时候条件成熟了什么时候返城!我对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战略部署,用不着别人瞎指挥!”黄家驹俯身对于凤兰说,“姥姥,我走了,有空儿再回来看你!”说罢走了。

  黄吉顺黄小芹相互看着发愣。

  于凤兰听到关门声,不满地说:“孩子明明开始有出息了,你们不鼓励他,还烦他干什么呢!”

  黄家驹走在夜晚的城市小巷里,不知临街的谁家传出孩子的哭声,传出母亲拍哄孩子的话语:“宝贝儿,乖,不哭,妈抱着呢!……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听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黄家驹站住,倾听;左看,右看,转身看着两旁老旧的房舍,若有所思。

  方书记将张广泰送出公社的办公室,送到院子里。

  “广泰呀,不是我为难你,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呢?可你说的事儿,上边没文件,没政策,没精神,叫我怎么表态呢?如果潘凡区长和林士凡局长,他们从上边支持你,肯定你的做法是对的,你再来找我,什么事儿在我这儿就都好办了!”

  “那,我就先去找他们。我今天可找过你了,可不是越过锅台上炕啊!”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快去吧!”

  区委一间办公室里,林士凡正在看一份文件,一名青年工作人员肃立在他面前。

  “据我所知,你是学中文出身,对吧?”林士凡问道。

  “是的,林局长。”

  “哪一所大学毕业?”

  “就咱们省大。”

  “小齐,你看啊,这里‘目前的新动向是,某些农民,包括某些基层的农村干部,思想开始混乱,急不可耐,蠢蠢欲动’……我们为什么要向领导们打这么一份报告呢?是为了让他们及时了解农村情况,予以关注、关心,对不对?那么,像‘新动向’啊,‘思想混乱’啊,‘蠢蠢欲动’啊,这些词出现在报告里,就不那么合适了。是新局面,是思想开始活跃,是跃跃欲试。小齐啊,做我们农村工作,首先要了解农民,理解农民。他们急于摆脱贫穷的迫切心情,那是一定要从正面来感受的。”

  “局长,我刚参加工作,没经验。”

  林士凡站起,轻拍对方的肩:“现在没经验,以后就会积累起经验的。拿回去,把我划了红线的地方,再认真改改,啊?”

  “谢谢林局长的指点。”他走到门口,与推门而入的张广泰几乎撞了个满怀。

  张广泰忙道:“同志对不起,我一急,忘敲门了。”

  林士凡惊喜又热情地说:“张师傅!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张广泰坐下,环视着说:“你办公室挺宽敞。”

  林士凡陪着坐下,说:“潘凡区长照顾我,把最大的一间办公室拨给了我。他说我这个局上访的人多,需要一间大办公室。什么事儿?”

  “林局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干凡打断他:“请原谅亲爱的同志,咱们先把称呼确定下来——我刚才还是叫的你张师傅,对吧?那么,你还像从前一样叫我吧!”

  张广泰回忆了一上说:“从前,我怎么叫你的呢?”

  林士凡一笑:“林士凡。”

  “是啊是啊,从前我们大柳树村的人,都只叫你的名字——林士凡……不好。不冲你现在是不是局长了,冲别的方面,也不应该对你呼名带姓的了。”

  “那就叫我老林!”

  “老林?你是比当年老多了,真的老多了!可我的岁数在这儿摆着,我不能叫你老林。”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别人都说我还很年轻,一点儿都没显老。偏你张广泰张师傅,非说我真的老多了!”

  “大事小事,还是实事求是的好嘛!”

  “那你叫我小林。”

  “士凡啊,你也得正确对待客观事实啊,自己老多了,那就得承认老多了!你呀士凡,你可再也没有是小林的时候啰!士凡……嗯,我叫你士凡挺好,叫着亲,你说呢?”

  “只要你张师傅觉得叫着亲,那就这么确定了吧!以后,我还叫你张师傅,你呢,叫我士凡,这比叫我林局长我爱听。现在,说你的事吧!”

  张广泰掏出了烟,林士凡忙也掏出烟来,说:“吸我的,吸我的。”

  二人都吸着烟后,张广泰又说:“是这么一件事,我们大柳树村,想盖几幢房子,开个小工厂什么的。”

  “让成才发挥铁匠的特长?好事啊,我支持。”

  “和成才倒没什么关系。我让成民替我们支部写了份报告,你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请你批一下。你批了,我心里就没顾虑了,全村人就能甩开膀子干了。”张广泰掏出报告递给林士凡。

  林士凡看了会儿,嘬牙,面呈难色。

  “士凡,让你很为难了,是不是?”

  “是啊,这太让我为难了亲爱的张师傅。可是,你既然来找我了,还代表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交给我一份申请,那我就不能让你白来一趟。走,我陪你去见潘凡区长,看他怎么说!”

  潘凡的办公室比林士凡的办公室小多了,潘凡看了张广泰的申请报告说:“广泰同志,这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但我也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的事,不等于是我不支持的事,更不等于是我反对的事。你们的申请报告上说,会占用一些耕地,这是个原则问题,那你们耕地少了怎么办呢?”

  “我们支部实地察看过了——我们会平整出几块闲地来当耕地;那么一来,我们的实际耕地面积,不是少了,反而会多出一些。”

  “所以,将占用耕地这一条,你们也可以不写上。我和林局长,也只当不知道,啊?”

  林士凡点头。

  “绕过了占用耕地这一问题,你们的申请也就再没什么原则性质的问题了。那么,林局长,你亲自替他们把这份申请报告修改修改,我来批。”

  本已大失所望的张广泰笑了。

  “广泰同志,你先别高兴。你们要和内蒙方面及时互通信息。最好,不,不是最好,是一定,要让内蒙的合作伙伴,请求他们旗里的领导,到我们市来,与我们市里的领导会晤会晤。上上下下,方方面面,争取形成一个统一的认识,明白吗?”

  “明白。一定那样,一定那样!”

  潘凡离开了桌子,背着手踱步,自言自语:“有些人,一当了领导,就渐渐变得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甚至不肯为老百姓做事了。老百姓那儿水没肩膀火上房,他们那儿还在说什么上级没精神!长着自己的脑袋干什么用的呢?自己的脑袋里就不能产生点儿正确的思想吗?老林,咱俩可都是和老百姓一块儿滚过多年的人,咱们别做那样的干部!”

  “对,不做。”

  潘凡一转身,见张广泰呆呆地看他,问:“你张师傅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没有没有!你说的,句句在理,我爱听!可,可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结巴了呢?”

  潘凡对林士凡说:“你看他!他怎么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呢?”

  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

  潘凡又坐回桌子后边,说:“张书记,你的事儿,我和林局长,尽力而为了。我们俩呢,也有求你的事儿。林局长,正好他来了,你把那事儿,跟他说说。”

  “区长不提,我倒忘了。张师傅,罗军、邢山、赵小林、徐广勤,都是你们那儿的知青对吧?”

  张广泰点头。

  “他们的家长,都是我和潘区长的朋友;有的,还是我俩的上级。现在允许知青返城了,他们返城时,希望你顺利放行。”

  “这好说。国家都允许了,我干吗阻挠呢!”

  林士凡和潘凡对视一眼之后又说:“他们离开大柳树时,希望你们给那些孩子们,每人都做个好鉴定。知青鉴定要入档案的,鉴定如何,对他们以后会有影响的。”

  “这也好说,他们表现都挺好,对我们大柳树村有贡献。再不给孩子们一份好鉴定,我们不是太不仁义了吗?”

  “可能罗军和邢山两个,还要往部队的院校考,那也等于入伍。所以呢,想把名额先分配到你们村里去,首先实现一下他们的愿望。”

  “这个嘛,我们村里有些孩子,今年也正好到了入伍的年龄。”

  “人家邢山的父亲,是省农机厂的厂长。人家表示了,愿意卖给你们两辆旧卡车,你们象征性给点儿钱就行。”

  “一言为定!你们二位说的事儿,我打保票了!我呢,我可就盼着两辆卡车属于我们了啊!”

  林士凡和潘凡都笑了,潘凡说:“到中午了,走,一块儿吃饭去!”

  张广泰意气风发地回到队部里时,见只有曹有贵一人,不时往指上啐唾沫,点一厚叠钱。张广泰一脚迈入队部,见钱眼开:“这么多钱,哪儿来的!”

  曹有贵头也不抬地说:“家驹带着咱们的人马回村了,他们又为村里挣的!”

  “多少?”

  “五千!你看你,总打岔,我又点糊涂了!”

  “我来点我来点!”张广泰上前抢夺。

  “我正点着,干吗你来呀!”

  “我最喜欢的事儿,那就是为村里点钱!你忍心不让我支书干最喜欢的事儿?”张广泰到底把钱夺了过去,也往指上啐唾沫,点数。

  张广泰点罢钱,说:“这笔钱来得太及时了!有贵,咱们拿出一千元,买两辆卡车怎么样?”

  曹有贵嗅嗅鼻子:“你喝酒了!在哪儿喝的?”

  “中午潘凡同志、士凡同志陪我吃饭,陪我喝了两盅!”

  “咱们那事儿,结果如何?”

  “顺利!无比顺利!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话,我今天算是信了。”张广泰一手握着钱,一手脱鞋,上了炕,盘腿一坐,“我刚才问你呢!用一千元买两辆卡车,你同意不?”

  “我看你呀,是喝醉了!一千元想买卡车,还想买两辆!”

  电话响了,曹有贵接起电话:“喂,免贵姓曹,曹有贵!啊——你好你好!带回来了,我们要挂在队部!你们矿上,对我们恩重如山啊!对,所以我们只好把人撤回来了!以后,我们的厂办好了,一定给你们送很多牛羊肉去!什么钱不钱的?那就不要钱了!谈价钱疏远了!再见,再见。”

  曹有贵放下电话,拿起桌上一卷锦旗,展开挂在墙上,锦旗上写的是——感激农民弟兄,救我矿工兄弟!

  几声大鼾,如雷贯耳,曹有贵一转身,见张广泰已倒在炕上,酣然睡去,鼾声不停,忽高忽低——而钱,纷乱在张广泰身上、炕上。

  “才几盅酒,就这德性了!岁数不饶人啊,老了,老家伙了!”曹有贵正归拢钱,窗口吹进一阵风,将钱吹得哪儿哪儿都是。他急忙去关上窗,再转身时,钱已吹得遍地都是了。他又赶快去关上门,并将门插上,看着满地钱,直搓手,自言自语:“该我过过瘾了!”

  他又往指上啐唾沫,缓缓蹲下,一张张捡,边数:“一、二、三、四……”

  而张广泰在梦呓着:“卡车……卡车……我搞回来的!……”

  晚上,知青宿舍里,黄家驹、张艳双二人端坐吃饭的大桌后,知青们在他们面前横站一排。

  张艳双看着他们笑:“我怎么觉得你们都变好看了呢?”

  邢山说:“是不是我们眼睛都大了呀?煤粉染黑了眼边儿了,洗都洗不掉!”

  黄家驹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支部书记指示,由我和她……”

  罗军打趣道:“她是谁呀?”

  众知青默笑,笑得张艳双不好意思了。

  黄家驹又干咳:“由我和团支部书记张艳双同志,以公开的、客观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把你们每个人的鉴定都做好。为了做好,我把一些好词儿,预先都写在这一页纸上了。为了体现公开,当着大家的面,我来念,她来写。”

  张艳双拿起了笔,准备着。黄家驹说:“按姓氏笔画来——第一个,丁百川……”

  丁百川站到了桌子跟前,黄家驹对他说:“百川,认真听着,有不满意的地方,咱们可以当场改。反正支部给咱哥们这个权力了,让咱哥们儿做主了!”像独唱演员似的,对张艳双点了一下头,朗声念道,“该知识青年,在我村插队期间,与贫下中农密切打成一片;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张艳双打断他:“慢点慢点儿,我记得了那么快吗?”

  黄家驹的语调变成了可记录的速度:“以一种‘春蚕至死丝方尽’的精神,无私地将青春和汗水,奉献给了我们大柳树村了。总而言之,是一个时代的好青年。句号,完了。”

  众知青听得极为肃静,丁百川问:“就这么……完了?”

  黄家驹劝道:“百川啊,你还不满意啊?以后我自己离开大柳树时,只怕也没人给我写这么好的鉴定了!”张艳双敏感地看了黄家驹一眼。

  罗军说:“百川,可以了啊!听着都像悼念烈士的悼词了!”

  邢山等知青都喊:

  “就是!就是!”

  “一边去,下一个!”

  “对,下一个,该我了!”

  丁百川说:“等等,等等!我满意,很满意。可就是觉得,少一条似的。”

  黄家驹将手里的纸递给了丁百川:“那你自己再挑一个好词儿。只许再挑一个!这入档案的鉴定,一般也不要太长。”

  丁百川看了片刻,将纸还给黄家驹:“我要的那条,你这纸上没有。”

  黄家驹说:“满纸的好词儿,你敢说没有?除非你要的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共产主义战士什么的?”

  众知青笑了。

  张艳双严肃地说:“他纸上有,我也不给那么写。我这笔下,还把着一道关呢。给一个人作鉴定是严肃的事,太吹捧了不行。”

  丁百川一边想一边说:“我也不是要吹捧的话。我想起来了,我要的是‘生活作风严肃正派’这么一条。这一条也很重要,大家说是不是?”

  罗军说:“对对,这一条也很重要!我支持百川的意见。”

  邢山说:“家驹,我们这些知青,除了你,个个都是生活作风严肃正派的人,是吧?”

  黄家驹问:“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除了我呢?”

  邢山笑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除了你和艳双是对象关系,我们中连一名女知青都没有,谁想不严肃,那都是白想。”

  黄家驹不认账:“我什么时候宣布和她是对象关系了?我们那是……同志加朋友的关系,很纯洁的!我可警告你们,不许把你们那种不负责任的看法带到城市,去到处传播啊!”

  张艳双心中暗恼地说:“好了,别说我俩什么关系了!扯哪儿去了!‘在大柳树时期,生活作风正派’,每人的鉴定中,都加上这么一条行了吧?不必非写‘严肃’两个字了,干吗非得把生活搞得那么严肃?而且,这个鉴定,只能证明你们的以前,所以要写‘在大柳树时期’。”

  黄家驹及众知青皆点头。

  鉴定终于做完了,知青们或坐或立,都在看着自己手中的鉴定,似乎都在看案关自己的判决书。

  黄家驹说:“我们的使命完成了,我替大家送送咱们的团支书。”

  “我用不着你送!”张艳双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径自走了。

  罗军朝他挥手:“不必请示,去吧去吧!”黄家驹追了出去。

  黄家驹追上张艳双,欲拉她手,张艳双将手一甩:“少来!你还这样,男女关系上是很不纯洁的!”

  “你上哪儿去呀?”

  “你管我呢,爱上哪儿上哪儿!”

  麦场的粮囤后面,黄家驹将张艳双按在粮囤上,动情地说:“我一回到矿上就想你了!”

  “好一个同志加朋友!”

  “那不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吗?”

  “我怎么觉着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呢?”

  “艳双,别这样!”

  张艳双终于顺从地接受了他的吻,黄家驹吻够之后,也背靠粮囤,胸有成竹地说:“等我真的当上了经理,再把党票稳稳地攥在手里了,那时……”

  “那时你才返城,再让我给你做一份比别人都好的鉴定,是吧?”

  “我心里的想法,都被你看出来了。我黄家驹,返城也不能返回到城市的边边角角。我要成为一个居住在市中心的人,我还要工作在市中心的单位。”黄家驹抬头望着夜空,“大柳树村,你待我倒也不薄——给了我成熟,给了我荣誉,给了我地位,给了我政治生命。”

  “还给了你一个活脱脱的大宝贝呢!”

  “大宝贝?什么大宝贝?”

  “就是我啊!”

  “啊,是呀是呀,你是我的大宝贝!”黄家驹又捧着张艳双的脸亲了一下。

  张艳双无动于衷地说:“以后,你还会有一个小宝贝可亲呢!”

  黄家驹又不明白了:“小宝贝?”

  张艳双指指自己肚子:“暂时我替你保存在这里……”

  黄家驹明白了,傻眼了:“你?……你!……你当时不是说,很安全吗?不是说,骗我等于骗你自己吗?”

  张艳双不苟言笑地说:“是啊,人骗人的时候都爱那么说。也许还是一对双呢!那你可幸运了,投入少,收获大。我估计一生三胎的可能不怎么大,你脸上没带着那么大的福相。”

  张艳双说完,一呕,又说:“恶心,这些日子,常犯恶心。”

  黄家驹呆若木鸡。

  “我的同志加朋友,好好思量一下怎么办吧!”张艳双说完主动吻了黄家驹一下,妩媚一笑,翩然而去。

  黄家驹呆呆地望着她背影消失,迫不及待地掏出烟来吸。

  队部里正在开支部会议,张广泰居中而坐,两旁坐着支部的四名成员,黄家驹坐在曹有贵和李寡妇身后,双膝并拢,膝上放着打开的小笔记本,手中拿笔随时记录的样子。

  张广泰干咳一声,权威地说:“今天讨论两件事——第一件事,黄家驹申请入党,咱们当着他的面,议议他的优缺点,给他指明一条正确的,不断进步的道路;第二件事,咱们把与内蒙方面办联合加工厂的准备工作,再周到地研究研究。在开始讨论第一件事之前,我要求你们几个,把兜里的烟掏出来摆桌上。”

  曹有贵说:“老哥,什么意思嘛,要实行共产啊?”

  张广泰一板脸:“你给我严肃点儿。这是开支部会,我是支书,别老哥老哥的!”

  于是三盒同样牌子的烟摆到了桌上,张广泰看着说:“你们三个,从什么时候起,都吸一样牌子的烟了?”

  曹有贵三人对张广泰的话不以为然,但都沉默地忍耐着。

  李寡妇从脚上脱下一只新鞋,也摆在桌上,冷笑着说:“要批判就一块儿批判,只批判他们三个不公平!”

  黄家驹有些不自在起来,摸脖梗,抠耳朵。

  张广泰看着李寡妇说:“本想给你留点儿面子,你既然自觉要求公平,那我就连你一块儿点在内。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讨论一个人够不够入党的条件,会前收那个人的烟,收那个人给买的鞋,这差不多就是受贿!黄家驹,你的做法,也差不多就是行贿!黄家驹,你知错吗?”

  黄家驹谦恭地说:“支书同志,我没想到性质会这么严重。经您一批判,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改。”

  李寡妇拿起鞋,高高举起,想要往桌上拍下去,张广泰喝止道:“李金凤同志,这是支部会,你想要干什么?!”

  李寡妇忽而一笑:“支书同志,你批判完了,我可以把鞋穿上了吧?”

  “还问什么!趁早穿上,当我们爱闻那股味儿啊!”曹有贵扭头赔笑道,“支书同志,那我们三个,也把烟揣起来?”

  张广泰说:“我治病救人的目的达到了,你们揣起来吧。”

  曹有贵揣起烟后,又恭敬地问:“支书同志,你的话说完了?”

  张广泰点头后,曹有贵说:“那么,我接着说。支书刚才批判我们三个各收了家驹一盒烟,差不多就等于受贿。我理解差不多的意思,那就是,还不是的意思。但是呢,支书严格要求我们,我们都应该虚心接受。说到家驹嘛,我认为,总体上看,是个好青年——在村里需要农药的时候,人家不但搞来了农药,还搞来了化肥;不但使咱们村受益,全公社也跟着沾光。在村里最困难的时候,人家带领一批村里的人到矿上去了,不但为村里挣了两大笔钱,还率领咱们大柳树村的人,在矿上参与了抢险救人。看,锦旗就挂在那儿!靠着他们挣的钱,全村才通上电。内蒙贵客到来时,没有家驹奔前跑后,方方面面地张罗,接待工作不会做得那么好。人家和咱们联合的意向,那就两说了……人看人不能眼睛长了钩子似的,专看别人的毛病。所以,我同意发展黄家驹入党!”

  他举起了一只手,李寡妇等三人也举起了手。

  张广泰敲着桌子说:“我只说先议议他的优缺点,你们都举手干什么?!”

  李寡妇说:“家驹他单独征求过我们的意见,他身上还存在什么毛病,我们都不客气地给他指出来了!”

  张广泰问:“你们就都这么急着把他拉进党里来?”

  秋林说:“支书,坦白说,真都有点儿急。”

  德先也说:“是啊是啊,咱们支部,早该吐故纳新了!”

  张广泰的目光狠狠瞪向他:“吐故?吐的什么故?”

  曹有贵说:“支书,大伙急的不是吐故,光急的是纳新。您看,您的态度呢?”

  张广泰被将得愣了片刻,无奈地说:“党员要首先做一个实事求是的人。有贵说的那些,明摆着。将来大柳树要是写史,那都是些可以入史的事。所以呢,正式接受黄家驹同志的入党申请,我其实也是没意见的。”

  举着手的人都笑了,放下了手。张广泰接着说:“黄家驹,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预备党员了。党员是有两年考察期的,表现有差距,要延长的。所以,我希望你戒骄戒躁,争取正常转正。给你点儿时间,你也把你的决心,跟大伙说说吧!”

  李寡妇一拉黄家驹:“家驹,你现在可以坐前边来了,坐支书对面,让支书看着你说嘛!”

  于是黄家驹搬椅子坐到了张广泰斜对面,装出特别激动的样子:“我,特别感谢支部全体党员,尤其支书同志,对我要求入党的,迫切心情的理解。支书同志刚才说,我做的那点儿事,在大柳树村,是可以入史的。这么高的评价,我不敢当。我一定像支书希望的那样,戒骄戒躁,全心全意为大柳树村服务。现在,我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组织的门槛,我要毫无保留地向组织交心。有一件个人的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张广泰鼓励他:“主动向组织交心,好嘛,说吧。别有顾虑,我鼓励党员向组织交心。”

  黄家驹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说:“我,我和团支部书记张艳双同志……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按照规律,一般必然会有的……那样的……结晶……”

  众人都没听明白,你看我,我看他。

  张广泰问:“你们……你们结的……哪样的晶?”

  黄家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也不能结出……别样的晶来……就是……爱情的……爱情方面的结晶……”

  秋林反应过来了:“家驹,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让艳双怀上了啊?”

  黄家驹点点头:“是,是这么个意思。我想,支部……一定也会……替我感到高兴的……”

  一时气氛凝固了,张广泰都快把眼睛瞪出来了。

  李寡妇企图扭转严峻局面,双手一拍,乐了:“大柳树又要添丁了,支书,你要四世同堂,做太老爷了,大喜事,是吧?”

  张广泰一下子扑向黄家驹,揪住他衣领:“你!你!你个小混蛋!”

  曹有贵劝他:“哎哎哎,我的老支书,别这样,别这样,这您可就失态了!”

  中午,张家全家人在吃饭。张艳双用筷子夹着半截酸黄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曲彦芳奇怪地问她:“艳双,你怎么不好好吃饭,光吃酸黄瓜?”

  “我就爱吃这一口酸溜溜的劲儿。”张艳双又用手拿起一条小小的酸黄瓜,笑笑,出去了。

  王玉珍嘟哝:“她这几天是怎么了,饭量小得像只馋猫儿。”

  张广泰放下筷子,顿了顿说:“有件事儿,本不该我当爷爷的来宣布;看来,那也得由我来说了。咱们艳双,她……她有了……”

  全家皆停止了吃饭,张广泰以为都没听明白,又说:“艳双她……怀上了黄家驹的孩子……黄家驹上午在队部,当着我和全体党员的面,坦白交代的。”

  成才呼地往起一站:“我!……我杀了黄家驹!”

  张广泰说:“犯法的事,明白人不该说的话,你说它干什么?我们张家,得及早拿出个对策来。”

  全家人人愕住着,唯有成才怒不可遏:“黄家驹、黄家驹、黄鼠狼!我早就看出了他对咱们艳双没打好主意!我左防右防……”

  张广泰打断他:“你给我坐下!就你防来吗?我当爷爷的也防来着!全家都防,只艳双自己不防,那也是白防!”

  “我今天非教训她不可!”成才冲了出去,曲彦芳急起身跟了出去。

  成才屋里,张艳双盘腿坐在吊铺上;成才冲她叫嚷,曲彦芳阻拦着,不让成才接近吊铺梯子。

  “你给我下来!艳双你是好样的,你给我下来!”

  “我下去好让你打我呀?我才不傻呢,好汉不吃眼前亏!”

  成才一指曲彦芳:“你!像你!”

  “我们曲家才没她那样的!从小好端端个孩子,是让你们张家后来给惯的!”

  张广泰出现在门口,似想进屋,但听了曲彦芳的话,心生惭愧,退开了。

  “艳双!我从此不认你这个女儿了!我也不回这个家了!我,我到队部睡去!”成才抱起被子、枕头,走了。张广泰坐在院里,一言不发,看着成才走出了院子……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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