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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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曲彦芳在哭泣,李秀英劝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艳双有她自己的眼光,别人也不必着急上火,互相埋怨来埋怨去的。”
“可,可她……她和家驹不合适嘛!”
张艳双从吊铺上下来了,振振有词:“这可真是怪了!连我爷爷都说——咱们大柳树村如果修史,黄家驹那也必定是一个史上载名的人物!我自己相中了他那么一个人物,你们怎么又都认为我很掉价似的呢?”
“那你也不该……你没羞!你怎么可以先把生米做成夹生饭?!”
“那你们就都替我加把火呀!把夹生饭闷成熟米饭呀!再者说了,我不采取点儿必要的策略,我的终身大事那能成吗?”
“我打你!”曲彦芳气呼呼作势要打,李秀英忙横身挡着。
“大柳树村需要一个黄家驹!我不想个法子替大柳树村把他留住,他这么一个人才,如果返城了怎么办?”
成民出现在门口,向艳双招手,张艳双跑出去,在吸烟的张广泰一见她,把身子一转。
“到我屋去,伯伯有话跟你说。”
张艳双跟着成民进了屋,成民颇感无奈地说:“艳双,你们也太自由了吧?伯伯是支持自由恋爱的,但这么个自由法,你首先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张艳双向成民耳语一阵,成民问她:“那,你希望伯伯怎么做呢?”
“帮我说服他们,来个趁热打铁啊!”
张家的人商量来讨论去,再加上成民的劝说,不管多么不乐意,给夹生饭加火就成了最后的决议。成民和曲彦芳去找小芹,希望她出席两个孩子的婚礼,小芹大感意外,说不愿去。
张广泰终于又走进了新新居,又见到了黄吉顺。
“张广泰,你高,你高明!让我们家驹当什么经理,把我们家驹往党里拉,现在,你又来亲自告诉我,你们艳双肚子里,怀上了我们家驹的孩子!阴谋,大阴谋呀!张广泰,今天我才把你看透了,你是个阴谋家!你主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们家驹牢牢地钉在大柳树,让他永远返不了城!你坑害我!你报复我!你让我们黄家,在城市里没个后代!你……你不是说过你不记仇了吗?”黄吉顺孩子似的哭了。
张广泰轻轻一拍桌子:“黄吉顺,你少给我装这一副熊样子!从打你那个黄家驹到了大柳树村那一天起,我们张家父子两代就开始防他,那真是像防着黄鼠狼偷鸡!现在恢复高考了,就凭我们艳双那么聪明伶俐的姑娘,再有我大儿子成民的辅导,考上个大学那还难吗?你的黄家驹,他哪一点配得上我孙女艳双,啊?他生生的是把我孙女的人生往低了拽!”
“那好,你给我们家驹办妥离开的手续,我明天就亲自去把他接回到城里边来!”
“你做梦吧你!黄家驹他再也休想返城了!过几天他必须和我孙女成亲!日子还是定在八月十五!小芹不去参加婚礼,那你就得给我亲自去!如若不然,我免了他的经理,取消他的入党预备期,还要把个我们张家不要的孩子,派人给你黄吉顺送来!就这话,你可给我掂量掂量再作决定!”
张广泰起身便走,剩下黄吉顺一人,仰天长叹:“唉,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家驹啊,家驹,你这不是英雄落陷阱,一失足成千古恨嘛!”
知青们的大宿舍,临时借给了一对风流青年做新房。知青们本已返城了,得知他们的队长真的要成亲,扎根落户了,又都从城里赶回来,各显其能,忙得不亦乐乎。
一乘花轿停在张家院门外,些个孩子在围观。轿帘一挑,一身大红的张艳双问一个女孩:“也想坐花轿吗?”
“想。”
“那上来吧!”
女孩儿高兴地钻入了花轿。
另一个女孩儿说:“艳双小姨,我也想坐花轿。”
“那你也上来吧!”
一个胖小子二话不说,也趁机往轿上挤,张艳双往外推他:“不行不行,你太胖了,挤不下了!”
“能挤下嘛,能挤下嘛!”胖小子硬钻入轿里。
张家院里,披红戴绿的黄家驹在吸烟,心事重重。屋里,曹有贵和罗军、邢山等知青,人人胸前戴花,挤满一屋子。
曹有贵催促道:“我的支书老哥,您快起驾吧!人家黄吉顺早都到了,在等着呢!”
张广泰说:“你们按老风俗搞,我反对!别说成才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罗军嘻嘻一笑:“老风俗热闹嘛!大柳树村今年喜事多,又通电了,又要有卡车了,大家高兴,跟着乐呵乐呵嘛!来来来,您老要听话,别耍小孩脾气,乖乖把花戴上,啊。”
邢山上前搀扶他:“您要是今天不听我们的话,我让我爸不给大柳树卡车了,反正我已经返城了,您拿我没辙了!”
张广泰急了:“别,别,讲好的事,你可不许从中拆台!”
众人都笑了,曹有贵一挥手:“起轿!”
知青们拥了出去,有两名知青抢先抬轿。
“咦,怎么这么沉?”
“大概嫁妆也在里边吧!”
他们居然没抬动,又换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来抬起。曹有贵在轿前鼓足了一口气,吹起了喇叭。
轿队来到知青宿舍门口,停下了。两名抬轿的知青揉肩膀:
“哎呀妈呀,再多走几步,抬不动了!”
“怪了,新娘家陪嫁了些什么呀?”
李寡妇从宿舍里出来,挑轿帘。两个女孩儿钻出,众人一愣,接着钻出那个大胖小子,在哭着。
张艳双骂道:“这个坏小子!在轿里憋不住,尿裤子了!看你把我的新裤子也尿湿了一片!”
众人大笑,张广泰和黄吉顺,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并排坐在宿舍里,看着门外那一幕,先后干咳一声。
知青宿舍已大为改观,雪白的墙上到处贴着大大小小的红喜字,最里边的墙上还糊着花墙纸,地面也铺了一段碎砖,那儿的炕席自然也是新的。
李寡妇挽着张艳双,黄家驹陪于一旁,进了宿舍。张艳双要掀盖头,李寡妇打落她手。
“喘不过气儿嘛!”
“忍着!”
邢山微笑着宣布:“诸位,这是一次,象征主义的婚礼!为了充分体现出象征主义的舞台,啊,对不起,说错了——为了充分体现出婚礼的象征主义意味儿,新郎新娘双方家里,各自推选出一名最具家庭权威的代表人物,也就是双方的姥爷和爷爷。”
黄吉顺纠正道:“都是爷爷,没有姥爷!”
邢山忙说:“对不起,又说错了,纠正如下——都是爷爷,没有姥爷!现在,一拜高高堂!诸位,为什么说是高高堂呢?因为,他们都是爷爷!”
曹有贵小声说:“你就别解释了,快进行!”
邢山朗声道:“先拜高高堂黄吉顺……”
李寡妇将张艳双引向黄吉顺,黄吉顺将身板一挺。
张广泰“嗯”了一声,曹有贵上前小声问:“支书,哪儿不对了?”
“是该先拜他吗?”
“对啊。虽说党管一切,可这成亲拜堂的事儿,按老规矩,那还是得先拜男方的家长。”
而此时张广泰家里,王玉珍将一尊小观音像摆在桌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我孙女艳双和孙女婿黄家驹,婚后和和美美,白头偕老,修好张黄两家前嫌……”听到脚步声,王玉珍急将观音像抓在手里,一转身,见是成民。
“成民,你怎么没去?”
“我刚下课,这就去。妈,咱俩一块儿去吧?”
“你先去,我洗把脸,拢拢头再去!快去吧!”
成民转身离开,王玉珍把观音像摆上,又继续祷告。
……
知青宿舍里安静下来了,张艳双蒙着盖头坐在炕边,黄家驹坐在她对面的炕边,又爱又恨地瞪着她。
“黄家驹!给我掀盖头,闷死我了!”
黄家驹没好气地说:“自己掀!”
“自己掀就自己掀!”张艳双一下掀去盖头,拿在手里,环视着,乐了,“这么老大的新房!我喜欢!一辈子住这儿生儿育女了!”她看着黄家驹奇怪地问,“你坐得离我那么远干什么?规定必须这样?”
黄家驹恨恨地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你这人呀,真小心眼儿!我向你承认错误行了吧?实际上啊,我说我‘安全’着呢,那是千真万确的真话!后来我说我怀孕了,才是假话。”
“这么说,你没……怀孕?”
张艳双走了到黄家驹跟前:“骗你玩的!可哪想到呢,你这人,经不起别人开句玩笑!自作主张地,就火烧眉毛似的把我给娶了!我的相公,你说你倒是急个什么劲儿呢?怕娶晚了,我就被别人娶去了呀?”边说,手中的红盖头,一边在黄家驹面前挥来舞去。
“我揍你!”
张艳双逃开,黄家驹追打。张艳双一边逃,手中的红盖头一边挥舞,一会儿炕上,一会儿地上,黄家驹也就一会儿炕上一会儿地下地追。
门忽然开了,门外,邢山报幕似的:“大型象征主义革命舞剧《沂蒙颂》之《捉鸡》一场;交响乐伴奏,大柳树村知青交响乐团!”
邢山退开,罗军出现在门口,向宿舍里鞠一躬;转身,拉开指挥的架势:“小提琴齐奏,急速,欢快而浪漫地……”
门外知青们站成两排,同时“口奏”。
张艳双气喘吁吁,不再上蹿下跳了,黄家驹将她逮住,高举起了一只手。
“你没看见门外呀?”
“我才不管!今天我非揍你不可!”
“那你揍吧!”张艳双闭上了双眼,模样显得格外俏媚。
“可又舍不得!”黄家驹不由自主地吻她。
罗军回头看一眼,小声说:“剧情!注意剧情变化!大提琴介入,极抒情的!嘿你!钢琴!别光顾傻看!”
于凤兰的双眼大睁着,一手拉着黄家驹的手,一手拉着张艳双的手。黄家驹和张艳双,各自坐在炕前的小凳上,小芹站在黄家驹身旁。
于凤兰有气无力地说:“真想看见你们……”
张艳双将于凤兰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流泪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要好好地生活。家驹,你要更懂事一些,要知道疼爱艳双……”
“姥姥,我记住了……”
“艳双,家驹要是有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别和他一般见识。对于黄家,你是个贵人。因为你,我们两家,才由仇家,又变成了亲家。你这个贵人,可要一直做到底。”
“姥姥放心,我一定照您嘱咐的去做的……”
于凤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手臂垂了下去。张艳双将于凤兰的手放在她胸前,起身离开了屋子。
黄吉顺蹲在门口,双手捂脸愧疚地说:“凤兰,我知道,你我这一辈子,我太对不起你了。这话我早想对你说的,可我……话到嘴边总也说不出口啊……”
张艳双在店铺的一根柱子那儿无声地哭泣,屋里传出小芹悲痛的哭声:“娘!娘!娘你别这样就走了啊……”
成民在读自己写好的信给李秀英听:“自立吾儿,见字如面。此信内容,至关重要。望吾儿接到后,万勿耽延,立返家乡。据说南方某高校,不日将派人前来我省,补招学子。小范围考试,破例录取。此良机也,不得坐失不顾。这不但是我和你母亲的愿望,也是我们张家所有人对你寄托的期望。今年家乡虽遭大旱,但好事亦颇多。农村脱贫生活,似有指望。我张家供读一名大学生,当不再是梦呓之事也……”
张广泰在门外咳嗽一声,表情阴郁地走了进来。
李秀英起身让座:“爸,您坐。”
成民问:“爸,有事?”
张广泰没坐,低声说:“家驹他姥姥,过世了。我的想法是——我要率领全家,都过城里去,帮着黄家,操办操办。成民,你尤其要去。”
“爸,我听你的。”
“见了家驹他姥爷,你要主动说话,啊?”
“爸,我会的。”
“这就好,这才对。成才至今睡在队部,不回家,这不好,这是不对的。”
“爸,我一直在劝他。”
“只劝不行。你要敢于和他的错误思想作斗争!烟不能越吸越长,要看到新一代和老一代的区别。一棍子下去,打倒祖孙三代,那不成了‘四人帮’了吗?他错就错在这里。我也想不开过,但我一旦想开了,说改正就改正!他却还不改正!你要替我狠狠批评他!”
“爸,您说得对。我一定不只劝他,还要批评他。”
“要狠狠的,不给他留情面!”
“嗯。狠狠的,不给他留情面!”
“你要对他说,他若敢不去,他以后就别进院门了,我以后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我说,我一定这么说。”
张广泰又对李秀英说:“帮着黄家操办完丧事,你要陪着小芹,在新新居住几天。要不,他们父女俩,会觉得多么冷清!”
李秀英点头。
张广泰指着心口说:“你要替我对小芹说——当年我曾对她说,她永远是我的好徒弟。这话,在我心里边,还算数!”
李秀英默默点头。
张广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一转身,倒背双手走了。
李秀英深有感触地说:“爸都驼背了,腿脚也慢多了。”
“是啊,连我都两鬓斑白了嘛……”
内蒙草原,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天里,自立骑在马上,胸前一个袋子,背后一个袋子,两只袋子里兜着两只小羊羔,咩咩叫。他策马挥鞭,驱赶着羊群。
乌日娜乘马奔来:“自立!”
“乌日娜,你来得真及时,我都快拢不住羊群了!”
“气象预报说,会有暴风雪。我父亲让我来接你,帮你把羊群赶回查干去!”
“我正往回赶它们,有你在,我放心了!”
乌日娜又一次趋近自立,伸长手臂,向他递一封信:“你父亲写给你的信,我都熟悉他的字迹了!”
自立刚一接信在手,乌日娜掉转马头拢羊群去了。自立在雪中看完信,策马追上已经走远的乌日娜和羊群。
“乌日娜,我父亲要求我回去参加一次大学补招!”
乌日娜不由得勒稳马,呆呆地瞪视他。
“我有信心,绝不会让我父亲失望……”自立胸有成竹。
“那,你以后,还会到草原来吗?”
“当然还会来!这里对于我,已经是第二个家乡了!”
“我也会经常住到你们大柳树村去。”
自立惊喜地问:“真的?”
“我父亲让我去接受培训,然后做咱们联合厂的质量监察员!”
自立笑了。
四年以后,当岳自立又一次重新回到家乡时,大柳树村已经彻底改变了它的旧貌。大柳树村小学校,已经是一幢二层楼房了。正是课间,一群孩子在宽阔的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
自立远远走来,微笑着驻足观看。几个雪团打在自立身上,喧闹的操场静了下来,孩子们全都看着他这个陌生人。
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匆匆走到他跟前:“对不起,孩子们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没关系。请问,这么多学生,都是大柳树村的孩子吗?”
“不全是,实际上大柳树村的孩子不多。村里高薪聘来了一些优秀教师,教学质量挺高的,连城里人家,也愿意让孩子到这所农村小学来上学了。这对农村的孩子也有利,促进了他们的学习上进心。”
“张成民,还在这里教书吗?”
“我们老校长啊,他已经退了。现在是名誉校长了,正在负责筹建大柳树村中学……您需要我帮着找人吗?”
“啊不,我就是大柳树村的人……”
女教师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时上课铃响了,她说:“那,失陪了——我得去上课了……”
操场上只剩下了岳自立和一个雪人。自立陷入了回忆,他想起了在从前的教室里上课的情形;想起了教室镶玻璃,他弄碎了一块玻璃的情形;想起了成民单独给他补课的情形和母亲拎着小半袋面来赔玻璃的情形……风吹来,似乎把几片残雪吹进了他的眼睛。
张广泰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也都发生了大的变化。在生理上,他是更老了;而在心理上,却更坚强了。因为,连面对一张属于大柳树村的,二百余万的支票,他的心理都抗得住那一种刺激了。
他拄着手杖伫立在曲国经的坟前,心里默念着:“老哥,老支书,我现在,也退了。有贵,金凤,我们都不主事了。咱们大柳树党支部,已经十好几名党员了。我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村里要在这地方,为老年人们建一处公园。那么,就得请您挪动挪动。还要建一处骨灰安置馆,大伙想把您请到那儿去。将来,我也要归到那儿去,和您做伴儿。您要是同意呢,您就对我,有种表示……”
树上落下一片雪,张广泰抬头看——松枝在动,显然树上有松鼠。
“老哥……”
张广泰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走了。
外观体面的队部里,秋林在拨算盘,旁边有数张支票。他见张广泰进来了,忙起身迎上前,替张广泰拍身上的雪:“老支书!这么大的雪,您出门干什么?”
“热炕头上坐闷了。再加上艳双那孩子,总缠着我,一刻也不让我安闲,就想出来走走。”
秋林扶张广泰坐到桌旁,张广泰摸兜。
“想吸烟?”
“嗯,忘带了。”
秋林哄小孩儿似的:“别吸烟了,对身体不好。吃块糖行不行?我都打算戒了,预备着糖呢。”
“你吃糖,我吸烟。”
“那我陪您吸一支。”
二人吸着烟后,秋林又说:“你最近又听到村人有什么意见了吗?给我们提个醒?”
“大伙都称赞你和德先,你们今年干得很有成绩。都主张给你们发些奖金,鼓励鼓励你们呢!”
“那倒不必的。只要群众对我们满意,我们心里就高兴了。”
“家驹的表现怎么样?”
“很好啊。他负责的销售工作,今年指标又突破了!”
“支部要严格要求他。我最近常听他话里话外的,有种居功自傲的意思。这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这话,道理很深啊!当年,我看你和德先,认为你们都蔫了巴叽的,挑不起担子。哪承想,你们比我还领导有方。”
“老支书夸奖了。您看,这都是最近几天收到的分期款!加起来,二百九十多万!到年底,要入账三百多万。我把明年想花的几笔钱,跟您汇报汇报?”
“别,我不听。你们的事,你们做主。我不操那份心了!秋林,你说支票这玩意,是不是,不过瘾啊?”
“不过瘾?”秋林困惑了。
“我是说……二百九十多万,那要是现金,能堆满几桌子吧?选几个可靠的人,围着桌子一起点,就像春节前,全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包饺子那样。那多过瘾,多来情绪?这支票,就那么几条纸,看着拿着,它就总不如看着二百九十多万现金,再一五一十地点感觉那么好,是吧?”
秋林笑了:“是啊是啊,我一开始也不习惯收支票,刚刚才有点儿习惯了。”
“你接着核你的账。我走了,再坐下去耽误你正事!”张广泰说着站起,往外便走。
“您看您,说走就走!”秋林扶着张广泰。
“我忘什么东西了吧?哦,我的拐棍!你看,我也有离不开拐棍的一天!”
“别说拐棍,说手杖。您拄上手杖,有派!”
秋林将张广泰送出门,嘱咐他:“别在村里转悠了,小心滑倒,回家去吧!”
张广泰拄杖蹒跚地走在村中,突然,不知从哪家屋里,传出了一声兴高采烈的欢呼:“和啦!一条龙!哈哈,拿过来,都拿过来……”
他站住了,转身往回走,寻找传出欢呼的窗口。他寻到了那个窗口——屋里乌烟瘴气,几个男人正在赌博。他双手猛地推开了那个房间的门,赌博的男人们一时皆愣住了。
一个男人搭讪地说:“哎呀,是老支书驾到哇,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我们几个闲着没事儿,凑在一块儿小赌几把。”
另一个男人说:“老支书,也加入玩玩吧?不会没关系,我们教你玩儿。”
第三个男人说:“快,还不给老支书让出个座位!”
第四个男人赶紧起身让座,一边说:“老支书,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赌,赢了全归你,输了记在我名下。”
张广泰虎着脸,逐个翻他们衣兜,一沓沓被翻出的钱摆在了桌上,看去数目还不少。
张广泰命令一个男人道:“把衣服脱下来!”
那男人乖乖地把衣服脱下来了。
“你俩抻着。”
两个男人将衣服抻开在桌边。
张广泰把钱和麻将都搂到了衣服上,然后夺过衣服,目光威严地扫视着男人们,男人们都低下了头。张广泰拎着衣服,扬长而去。
张广泰走在村里,又在一个窗口站住,屋里同样有人在聚赌。钱和麻将又被搂到那件衣服里,广泰又拎着衣服扬长而去。
张广泰又闯入一户人家,赌者们惊慌失措,他把钱和麻将又搂到了衣服里。
曹有贵父子俩也在场,张广泰瞪着曹有贵,冷冷地问:“父子俩,齐上阵?”
“这一动真格的,也跟打仗差不多!您没听说过,上阵父子兵嘛!”
张广泰面对也一大把年纪了,并且无所谓地笑着的曹有贵,不知说什么好,缓缓将脸转向了曹庆安。
曹庆安嬉皮笑脸地说:“日子过好了,精神上,那也就得开始娱乐娱乐。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什么闲事儿还都管着了,把钱还给我们行不行?”
张广泰将兜着钱的衣服缓缓放在桌上,用目光寻找。
曹庆安说:“这就对了!”
“娱乐娱乐?还给你们?呸!我不好意思教训你老子,还不好意思教训你小子吗?”张广泰忽然操起一把扫地笤帚,倒拿着打曹庆安们几个年轻人,年轻人们被他打得满屋躲。
成才进门,躲闪不及,肩上挨了一笤帚,委屈地说:“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张广泰又打成才。
成才躲到曹有贵身后,大声说:“我不是来……我是来找你报信儿的!家驹他……他被公安局扣起来了!”
全屋一时肃静了,成才又说:“这不年根底下了吗,他进城答谢客户,宴请。我怕应酬,自己个儿躲清静,在茶馆儿喝茶,等他;不料想他们喝够了还都去嫖,让公安局一窝儿逮个正着!”
张广泰手中的笤帚落地了,呆住了。
曹有贵安慰道:“老爷子,先别生这份儿气了!得想办法,托人先把家驹弄出来呀!”
“找支部去!我……我已经退了,我什么都不管了!”张广泰说罢,将两个衣袖一系,拎了就走。
自立找不到家了,寻寻觅觅地走在村路,迎面碰上了张广泰。
“爷爷?”
“自立?找不到家了?家……在那儿,就那幢大砖房!自立,爷爷想你啊!”
路灯光下,自立发现张广泰脸上淌着泪,流着鼻涕,眉毛胡子上冻着霜。
“爷爷,您……怎么了?村里有人惹您生气了?家里有人不孝敬您了?”
“没,没有。看见你,高兴的。”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自立放下手提箱,掏出手绢,一边给张广泰擦脸一边说,“爷爷,咱们回家。不管是谁的错,我来批评他。”
“你先回吧!我……我想到黄家去,跟家驹他姥爷,商量点儿事!”张广泰说罢,用手杖将衣服一挑,往肩上一搭,拔脚就走。
自立拎皮箱追上他:“爷爷,都黑天了,明天再去吧。”
张广泰执拗地说:“不,我想立刻去,就立刻去!”
“那我把您送去!”自立一手挽着张广泰,走过城乡分界的小桥。
成民家,李秀英在钉一件新衣服的扣子,成民在练书法,墙上用钉钉住些写好的诗句——“青史内不贪名,红尘外便是我”,“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时依眼前树,远看原上村”,“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卧读陶诗终未老,又乘微雨去锄瓜”……
李秀英以牙咬断线之际目光望向丈夫——成民握笔悬案聚精会神,正写得投入。李秀英那一时刻,看他竟看得有些呆了,目光中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成民放下笔,自我欣赏了一番,又转身看墙上的字,问:“写得好吗?”
“好!字字都好!”
“我要在村里成立个书法协会,培养起几位农民书法家来!”
“那咱们大柳树就更远近有名了!来,试试!”
李秀英正看着成民往身上穿衣服,敲门声响起。
李秀英开门,岳自立迈入:“妈,我回来了!”
李秀英惊喜地叫道:“自立!”接过了他的皮箱。
父子二人对视,拥抱在一起。
黄吉顺上身披衣服,下身围被子,坐在炕上,对面坐着张广泰——二人之间是那兜着钱的衣服。
“你打开它。”
黄吉顺狐疑地解开衣袖:“这么多钱!都给我了?”
“一分钱也不能给你。但是,请你帮我点点。”
“你这人,老了老了,添老毛病了?大黑天的,还下着雪,你用衣服兜一堆钱来,搅醒我的觉,坐我炕头上,光说让我点,却不分给我点儿?有你这样的吗?”
“帮着点点嘛!有你的好处就是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黄吉顺点着钱,“我猜,你个老东西赌桌上赢来的吧?”
张广泰不吭声,也点钱。
“不好意思承认,那就是被我猜着了!大柳树办了那么大一片厂,年轻人都不种地了,都成厂里的工人了,月月开现钱了!种地只是那老家伙们的事儿了。你张广泰往赌桌旁一坐,还不谁都乐意输给你点儿?你这一堆钱也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叫我看着眼红,点着来气!”
“点钱这件事,不是很过瘾啊?”
黄吉顺没好气地说:“耽误我的觉,过的是你的瘾!你得补偿我的损失!”
一堆钱终于按大票小票分成了几叠,张广泰问:“总共多少?”
“一千、一千,又一千;一百、一百,又一百;加上这几叠零的——总共三千三百七十八元!老亲家,我这日子,现在过得这个拮据!只有靠小芹和家驹每月给我点儿钱用了!可怜可怜我,分一千给我吧,啊?”
“亲家,请你坦白告诉我——你老爷子,当年在这座城里很富是不是?”
“是啊,开了几处店,出门就坐洋车。”
“后来,怎么就穷了呢?”
黄吉顺望着张广泰,更加狐疑。
“我早年听说,是因为你老爷子后来变成了赌鬼,把份偌大的家业全赌光了,对不对?”
“亲家,我看你不是来求我的,是诚心来揭黄家的疮疤。又想当面来羞辱我?”黄吉顺躺下了。
“不是不是,我发誓绝对不是,你坐起来,你给我坐起来!”
黄吉顺缓缓地又坐起来了。
“你说,你老爷子当年是不是把偌大个家业赌光了的?”
“好,我不怕你笑话,我老爷子当年又赌又嫖又吸大烟,再厚实的家业,也经不住他那么折腾啊!”
“你承认了这一点就好办了!就在今天晚上,就在大柳树村,从村口还没到我家的一段路,就有八户人家在聚赌!三千多元啊!咱俩这一辈子,谁攒下过三千多元?当年大柳树村,全村穷得也凑不足一千元钱!这风气,往小里说,是败家毁日子的坏风气;往大里说,是能败事业毁国家的祸水!日子才一好过,就赌,这,这让我忧心啊!”一席话说得黄吉顺表情也严肃起来。
张广泰吸烟,由于内心激动,几次划不着火柴。
黄吉顺替他划着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你没关系?你那个黄家驹,他还开始嫖了,今夜晚被公安局逮去了!”
“这……他现在也是你孙女婿了呀!是你管教不严的责任哎!你是干什么吃的?我当年把我好端端一个家驹送过你大柳树村去,我教育他要争气,做人要有出息,你怎么会让他现在堕落了呢?!”
“是他自己堕落的!我看是他天性上有你老子的遗传!所以我求你,明天就回大柳树村一次,现身说法,向全村讲一讲你老爷子,教育教育村民!”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以我老爷子做个反面典型……”
“正是这个意思,正是这个意思。”
黄吉顺又躺下了:“张广泰,你这是做梦。我虽然老朽了,但是我的老脸还是多少值几个钱的呀!”
“至于钱,这不成问题,我负责给你报告费。”张广泰向那堆钱抬抬下巴,“那些钱的百分之十,怎么样?”
“呸!我的意思不是指钱!我……我是说我丢不起那个人!”
“怎么是丢人呢?是郑重地请你去作一场报告哇!咱俩是孙儿女辈的亲家,就算你觉得丢人,也不只是丢你自己的,为了教育下一代,我们两个老家伙,共同丢一次人那是非常值得的。”
黄吉顺又缓缓地坐了起来。
“想当年,家驹那些孩子们,到矿上去为村里挣钱,带回几千元钱,我拿在手里,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两年后,村里的公积金达到了一万多,我哭了。那年头,一万多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后来,自立他到内蒙去放羊,赶上了羊瘟,我当时一听,两眼一黑,昏过去了。当时,我想,完了,大柳树村经不起这么个赔法啊!可现在,村里办起了厂,生活刚刚好起来,家家户户的收入刚刚多起来,仅仅一个晚上就……就用三千多元聚赌……这……这风气要是刹不住怎么行呢?”张广泰流泪了,他掐灭烟,抹了抹泪,“你最后给我句话,到底去,还是不去?你若是肯去,我亲自到村口迎候你,大柳柳村敲锣打鼓欢迎你,你要是不去,我也不跟你废话!”
“你别这么逼我呀!让我再考虑考虑嘛!”
“那你考虑着。我睡你这儿,等你考虑好。”张广泰也躺下了。
黄吉顺用脚踹张广泰:“起来,起来!我考虑好了,得有个条件!”
张广泰坐起说:“你说。凡我能做主的事,我一言九鼎!”
“我……我也想住回大柳树村去了……你看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守着几间破屋子,多孤单……”
“这才是句明白话!什么时候回去都行!想和家驹小两口住一起,我命令他们孝顺你!还想自己过,我让村里分你处房子,我常去看你,陪你下棋解闷儿。”
“可我这几间屋子……”
“归村里嘛!”
“白给村里?那我不干!”
“大柳树才不稀罕你这点儿小便宜!作个价,补你钱!村里把它一翻修,是一处多好的商业门面,两全其美!”
“多少?”黄吉顺眼睛一亮。
“你说!”
“至少你们得给我这个数!”黄吉顺伸出手,岔开五指。
“这是多少?”
“五千。”
“五千?你可真敢说!”
“五千是便宜了你们,因为我和大柳树熟悉,才说五千,换了别人,至少得给我七千!我还不一定卖给他呢!”
“得了吧!你刚才还说,是几间破屋子!”
“你刚才还说,一翻修,一处多好的商业门面!那你们想给多少?”
张广泰伸出两指头,黄吉顺鄙夷地说:“两千?你这是打家劫舍!不成!”
“不成拉倒,算没这码事!”
“嗳,我说广泰大哥,咱俩,不管怎么说,是亲戚哪!亲戚得有亲戚的情分,你怎么胳膊肘不往亲戚拐,往公家拐啊?”
“嗳,我说黄吉顺老弟啊,我是共产党员哪!共产党员只往公家拐,不往亲戚拐!这叫立党为公!”
“咱俩老想不到一块儿去!”
“可不是嘛。”
“你不通情达理,我不去作报告了!”黄吉顺又躺下了。
“你太贪了嘛!”张广泰也躺下了。
“别躺我的炕!”黄吉顺又用脚踹他。
“我躺的是我孙女婿的姥爷家的炕!哎,别生气。报告,你还是要去作;你的事,我替你向村里汇报汇报,怎么样?”
黄吉顺笑了:“这还差不多。”
于是两个老人躺着,互相望着说话:
“得派车接我!”
“没问题!大柳树现在趁车了!卡车、小车,好几辆!”
“我才不坐卡车!我又不是一件货!我要坐‘喷吃’!”
“喷吃?什么‘喷吃’?”
“就是家驹有次坐回来过的那车!”
“啊,知道了。那叫‘奔驰’!进口的,我也坐过一次。你这城里人,老憨了吧?”
“派那辆车来接我!”
“可那不是大柳树村的车呀!大柳树还没那么高级的车,我也坚决反对买那么高级的车!那是有次为了迎接香港客户,特意向城里借的!家驹就坐着到处显摆。”
“那我不管!为我再借一次。你张广泰坐过了,那我也得坐一次!不是‘喷吃’来接我,我还是不去作报告!”
“好好好,为你去借!可,我也不知家驹从哪儿借的呀!再说他现在又被公安局扫进去了!”
早晨,有人敲新新居的门,一位青年走了进来,礼貌地说:“黄大爷,我是来接你去作报告的。”他看看黄吉顺直想乐,低头强忍着。
“这就走,这就走……”黄吉顺仍旋转着身子照镜子,对自己的风度和仪表半自信半不自信。
黄吉顺转身问青年:“你看我还可以吧?”
青年说:“可以,可以,风度大大的!”
二人出了门,黄吉顺看着一辆大奔说:“就开这车来接我?开回去,我不去了!”
“哎哎哎大爷,我的黄大爷!这可是专为接送您租的一辆奔驰啊!”
“骗我!当我没见过?这种车是白的!”
“大爷,我的老大爷!奔驰车嘛,有白的,也有黑的!我不骗您,这绝对是一辆奔驰!你可千万别变卦,连潘书记、林局长都到会了!都在恭候您啊!”
黄吉顺高兴了:“潘书记和林局长也要听我作报告?那好,我信你。咱们走吧!”
青年开车门,黄吉顺上了车,
“你给我把车窗降了!”
青年替他把车窗降了,问:“开起来进风,您不怕冷?”
“心里边热着呢!”黄吉顺探出头和肩,向看着他的人们招手,老国王似的。
大柳树村礼堂里,济济一堂,年轻人们坐在一起,穿的是工作服,曹有贵、李寡妇、秋林等陪潘凡、林士凡坐台下第一排。
主持会议的支委德先对大家说:“静一静,静一静,开会了。下面,先请老支书讲几句话!”
张广泰站起对大家说:“大伙都知道的,我已经不担任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书记了,也不担任村长了。想想我当‘核心’这二十多年,对大柳树村真正有益的事情并没干成几件,全部政绩差不多就是‘开会’俩空字了!所以,其实我对‘开会’两个字比你们还烦,但是有些会,该开还得开,不开,不得了。今天的会,就是非开不可的一次会,我请来了咱们大柳树村都熟悉的一位城里人,来给我们作一次思想教育报告。”
礼堂门口汽车喇叭响,村人们纷纷回头望。
黄吉顺在接他来的青年搀扶下,老首长似的走入礼堂,俨然大人物一般,向左右的人们矜持微笑,频频招手。他的模样使许多人强忍住笑,低下头去。
张广泰起身迎到台口,恭而敬之地将黄吉顺引到留给他的座位那儿坐下。
德先问:“老支书,你还接着讲两句不?”
张广泰说:“不讲了,不讲了。”
德先说:“那么,下面就请黄……黄……”
黄吉顺说:“称我黄老就可以了。”
“欢迎黄老作报告!”德先带头大鼓其掌。
掌声一息,黄吉顺干咳一声,煞有介事地开口道:“今天,我给你们作一场赌钱的报告!”
张广泰低声纠正他道:“是反对赌钱的报告。”
黄吉顺说:“反对赌钱的报告!拥护赌钱的,请举一下手,我首先想知道,我代表多数,还是代表少数。”
众人彼此相望,自然没有一个举手的,气氛一时显得异常严肃。
黄吉顺说:“一个拥护赌钱的人也没有?嗯,好,好,那,咱们的意志就空前一致地统一在一起了。”
张广泰拍拍他手背,暗中对他竖大拇指,表示对他的开场很赞赏。
黄吉顺信心大增地说:“我看,咱们的一致,肯定是他妈的表面现象。在座的列位中,肯定有喜欢赌钱的,要不,昨天一晚上,能有八户人家在聚赌?可能还不止八户,还有你们老支书没发现的漏网之鱼!”
台下一片肃静,一些男人不免神色紧张。
“昨晚那些人,还没领教赌上瘾的害处!赌究竟有什么害处呢?这我老黄,不,这我黄老最有发言权!想当年,我们黄家,是城里人人羡慕的富户,当年我老爷子开着几家店铺!还开一处钱庄!家里嘛,有男仆,有女婢,有厨子,有车夫,当年我是黄家小少爷!那种享福的日子,我这辈子是再也过不上了。”黄吉顺的口吻流露出很怀旧的意味。
张广泰低声对他说:“别扯太远,谈正题,谈正题!”
黄吉顺略一愣,有所意识地说:“列位,常言道,赚来一斗,架不住赌掉一筐。解放前几年,我老爷子不但赌掉了两处店铺,嫖走了一处钱庄,还成了个大烟鬼,最后,连我娘也被人家赢去了!我是深受其害呀!”
黄吉顺讲得激动,站了起来,举臂环指台下说:“就你们!就你们……你们谁家有我黄吉顺当年富?就你们家家那么点儿血汗钱,也配一赌?”他的目光落在曹有贵身上,曹有贵不由得低下了头。
黄吉顺说:“好日子刚刚起个头儿,你们就烧包得不知怎么过了?啊呸!这才叫屎壳郎混进糖盒里——冒充巧克力豆!”
“潘区长,失陪一会儿,我去趟厕所。”曹有贵起身离座。
黄吉顺又“啊呸”了一声,曹有贵浑身一哆嗦,站住了。许多男人都浑身一哆嗦。
张艳双低头强忍住笑,黄吉顺左右的支委们,包括张广泰在内,一溜儿严肃着。
黄吉顺说:“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一个人通过赌去赢另一个人的血汗钱?张三今天赢了李四二百,明天就想赢李四五百,后天就想赢一千,赢一万!李四今天输了,明天就想反过来赢!明天又输了,后天更想赢!大后天连着输,他心里就开始恨了!他不会恨自己的,他恨那个赢他钱的人!这两人再见面,表面上照样打招呼,照样问好,心里边却都怀着鬼胎呢!赌来赌去,结果就是这么回子事儿!因为赌而成仇,亲兄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事儿,旧社会多着呢!”
张广泰听得顺耳,悄声说:“老哥们儿,坐下,坐下,站着讲多累啊!”
黄吉顺坐下,接着说:“赌场上连连得手的男人,接着必生邪念,必然想到那个嫖字!为什么呢?因为他的钱是赌赢来的呀!大把大把的太容易了!他觉得不嫖白不嫖,嫖时他还很慷慨呢!并不觉得对不起老婆儿女,这样一个又嫖又赌的男人,有心思踏踏实实地上班工作吗?嫖也上瘾了,他能不厌弃他老婆吗?我说妇女同志们呢,如果你们的男人最终都变成这样了,你们能答应吗?”
台下无人应答,许多男人低垂着头,许多女人表情庄重起来。
张广泰情不自禁地说:“问得好!”
黄吉顺说:“老哥,你看你们村的妇女同志们都没吭声嘛,兴许她们还心甘情愿哪!”
张艳双猛站起来大声说:“谁说我们心甘情愿?我们坚决反对男人赌博,他们不改,我们就都和他们离婚!”
妇女们顿时纷纷站起嚷嚷:“反对!”“反对!”“让赌钱的男人们站起来低头认罪!”
有的妇女开始拉自己的男人:
“你给我站起来吧你!”
“栓子他爹,你不用在那装清白,你也给我站起来!”
张广泰又暗向黄吉顺竖大拇指。
大礼堂外,呆呆站着表情羞愧的黄家驹。
黄吉顺的声音传出来:“昨天晚上,你们老支书,在我家伤心落泪了,我替他数了数,聚赌的钱,三千多!可大柳树村,几年前全村的公积金还凑不足一千!如果你们的男人,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赌着了,大柳树村还会有今天吗?靠赌能赌来大柳树村一个更美好的明天吗?啊呸!我黄吉顺瞧不起你们中那些赌钱的男人。就你们这么个赌法,对得起谁?”
黄家驹一抬头,面前站着自立,自立冲他谴责地摇头不已。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