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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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队部里,张广泰问:“他怎么一转身走了?”
曹有贵琢磨着说:“大概是不愿意他的名字写在一张表扬计划生育剩下的奖状上吧?”
张广泰气呼呼地说:“那有什么?那也是奖状嘛!都亲眼看到了吧?不成熟的表现!”
李秀英拿着一封电报匆匆走入了队部:“爹,自立从内蒙发来了一封电报。”
“唔?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上边写着转支部收。家里就我自己,我没敢擅自拆开看。”
“快拆开念念!”
李秀英慌慌地拆开了电报信封中,念道:“望速搞好全村各家庭及环境卫生,不日将有蒙古族客人前往考察……”念完,李秀英将电报放在炕桌上。
张广泰困惑不解,低头沉思。
李秀英小声问:“爹,如果没我什么事,我回家了?”
张广泰点点头,李秀英走了。
张广泰这才抬起头,看着曹有贵和李寡妇问:“你们二位,听明白了?”
李寡妇说:“说让各家各户收拾收拾卫生,把村里大面儿看不过去的地方也打扫打扫,等着蒙古族客人来视察。有贵,是这么个意思吧?”
“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曹有贵说完瞪着张广泰,仿佛在问——你就没听明白?
张广泰说:“你们听明白了呀,我当然也听明白了,可我不明白的是,咱们这么一个穷哈哈的村子,有什么值得考察的呢?而且来考察的还是蒙古族客人?”
曹有贵说:“是啊是啊,这个自立,也不多拍回几行字,让人半明白半糊涂的!”
李寡妇猜度道:“那孩子仔细惯了,肯定是舍不得多花钱呗!听说一个字三分钱呢!”
张广泰还是不满:“那也应该打个电话来!当初决定派他去,还不是认为他办事妥当么?可是却拍回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电报来!”
李寡妇说他:“你也不想想,大草原上,打电话那么容易?再说咱们这部电话,能直接接到长途吗?我看啊,咱们三个,老了老了,都变得有点儿不讲理了。对年轻人,只剩下批评他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心劲儿了!别的心劲儿呢,都快耗磨光了。”
曹有贵说:“要挖苦你就挖苦你自己啊!别捎带上我,我可没变成你说的那样!”
张广泰说:“她那是挖苦我呢,我是书记,宰相肚里能撑船,才不跟她一般见识!”
李寡妇一笑:“说你怎么了?说得不对?自打你当书记,这后十来年,你为村里提出过什么大主张了?你反省吧你!”
张广泰辩解道:“那也不能怨我,‘四人帮’把我变了!以前,有主张,敢说吗?敢做吗?后来连想都不敢想了!”
曹有贵笑了:“哈,老哥,你可有垫背的了!打倒‘四人帮’!”
李寡妇说:“你喊晚了,咋不早喊两年?”
张广泰说:“得啦得啦,都严肃点儿,别扯别的!我只问你俩一个感觉,这封电报,带来的可能是好事呢?还是不好的事呢?”
曹有贵挠头:“你这么一问,我倒觉得有点儿不妙了!会不会是自立那儿出了什么问题,人家没法儿跟他一个人交涉,要派人找咱们支部来理论呢?”
李寡妇担心地说:“要出问题,那就是羊群出了问题。都说闹起什么病来,一死就是几百只……”
张广泰郁闷地说:“我也这么担心!唉,公平而论,这十来年,除了那个黄吉顺……”
曹有贵纠正他:“黄家驹!在咱们大柳树插队的,是黄吉顺的外孙!记住了,再别往错了说了!”
张广泰嘟哝:“黄家驹黄家驹!唉,我一看到他,提到他,心里冒出的就是黄吉顺三个字!说到底,也是他黄吉顺把我害的,整天操这份儿操不完的心!要不,我早退休了,每月拿几十元退休金,轻闲自在,那是什么日子?”
李寡妇提醒他:“你就别说黄吉顺了,接着说黄家驹吧!”
张广泰说:“公平而论,这十来年,还就人家黄家驹,为咱们大柳树做了两次实实在在的贡献!以前是弄回来过化肥和农药,现在又挣回了七千二百元钱。”
曹有贵提议:“我看,让人去把黄家驹那小子找来,听听他对这一封电报的感觉?”
李寡妇猛点头:“对!年轻人拍回来的电报,让年轻人理解,是凶是吉,准头比我们的感觉大些!”
张广泰说:“那也等晚上吧!现在我要亲自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钱存上。那么一大笔钱,放哪儿我都不放心!这事可不能隔夜——咦,钱呢?”
曹有贵与李寡妇对视一眼,曹有贵说:“刚才你还用胳膊护着来呀,我俩连摸都没摸着一下啊!”
李寡妇说:“这么一会儿工夫,你自己把钱弄哪儿去了?”
张广泰着急地说:“我……刚才只秀英来过啊……她……”
李寡妇笑骂他:“老东西!往哪儿猜呢?人家秀英念完电报,往桌上一放就走了!你那话让人家秀英听到,伤心死了!”
张广泰又说:“不好,不好……黄家驹刚才走得那么急,你们看清楚他是怎么走的没有?”
曹有贵回忆着说:“你说要发给他一份奖状,而他自己最后说的是——‘还是免了吧’;一边说,转身就走了……难道,他又顺手牵羊把钱拿走了?”
张广泰面上阴晴不定:“再一口咬定,明明当面交给我了……”
李寡妇劝道:“罪过,罪过,这都是在背后乱猜些什么呢!你别急,先定下心来好好想想……”
张广泰急赤白脸地说:“我还不急?!还能定下心来?!有贵,赶紧陪我去找黄家驹!”
他双脚一落地,正踏在碎碗上,身子一栽歪,曹有贵及时扶住他:“我的支书,你可别再给我摔了!”
“那不是钱嘛!”李寡妇双手一拍,“想起来了,刚才被你压在屁股底下了!你呀,你呀!你老了!”
张广泰尴尬地笑了:“老了大柳树也得我当家!要不谁还当得起这个家!”脱鞋上炕,盘腿打坐,打开布带,又说,“现在我要定下心来点数一遍!你俩谁也别说话!”他往指上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数起钱来,曹有贵和李寡妇都大瞪双眼看着。
张广泰点罢,笑道:“正好!事要一件一件地来办,要分轻重缓急,这就叫成熟。有贵,你陪我去找上成才,你俩保护我,现在就把这钱存上去!至于电报是凶是吉,晚上再议!”他一边说,一边将钱用布带卷好,往腰间系。
曹有贵说:“非得找上成才吗?我一个人还保护不了你?”
张广泰不同意:“非得找上成才,你们两个保护我,才更安全!”
李寡妇笑着说他:“还成熟呢,我看你是老猪腰子!”
曹有贵找来成才,张广泰居中,曹有贵和成才一左一右,三人大步腾腾走在村路上。
“爸,黄家驹那小子,带回来多少钱?”
“保护我去把钱存上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
“这我有什么不能问的呢?属于集体的钱嘛,我也是集体一员啊!”
“没说你不是集体的一员。等支部向集体宣布的时候,你再跟着知道吧!你怎么那么特殊,非得提前知道?”
成才看曹有贵,曹有贵忙说:“别问我啊!你老子既然那么说了,我也不好告诉你了!”
“这有什么可对我保密的?莫名其妙嘛!”
三条汉子大步腾腾地走过小桥,走在广华街上,仿佛美国西部片中的三个枪手。广华街上,这儿那儿的人,望着他们的架势,议论纷纷:
“八成又是冲黄吉顺去的吧?”
“黄吉顺最近已经很少出门了呀?难道又做下什么坑骗张广泰的事了?”
“张广泰老啰!”
“今天广华街上可能又要出事儿!”
“走,跟着看看去,该劝,得双方面劝劝!”
……
三条汉子在前边走着,不知不觉地,后边跟随了些人。
他们以及他们后边跟随着的人经过理发店,理发店里涂了满脸肥皂,胡子刮了一半的人以及拿着剃刀的理发师也走了出来。然而三条汉子一直往前地走过了新新居,连头也没扭一下。跟随的人们驻足,不明白了。
三条汉子走在市里另外的街上,张广泰由于兜里揣了七千多元钱,走得意气风发;曹有贵和成才两个,则有点儿横冲直撞的劲头;被他们撞了的人,看他们那样子,都忍气吞声;而前边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银行,曹有贵首先推开门,用一只手撑住门,让入张广泰;而成才,像早年的武工队员似的,煞有介事地左右望了望,这才紧随而入。
张广泰走到柜台前,小声说:“存钱。”
三条汉子的进入,早已引起柜台里外的注意,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而曹有贵和成才,与张广泰背对背站着,警惕地望着这儿那儿的人们。
业务员默默向张广泰伸出一只手:“多少钱?”
曹有贵不甘寂寞地扭头替张广泰大声回答:“七千二!”话声一落,望着他们的目光更加异样。
张广泰不满地瞪了曹有贵一眼,仍小声说:“对,他说的数。”解下腰间布带,取出钱,双手呈递过去。
年纪轻轻的小女业务员飞快地点钱,继而又点一遍,说:“不够呀,少六百元。”
张广泰一下急了,大声说:“不可能!”
曹有贵和成才同时转身,也瞪着小女业务员。
小女业务员忐忑地说:“您看着我点的,我没有做手脚!那您自己再点一遍?”又把钱放在柜台上了。
张广泰刚伸出手,成才阻拦地:“爸,少了,你可别点!”
张广泰又缩回了手,一名老业务员走过来,看着张广泰问:“是以前广华厂的张广泰师傅吧?”
“对,同志您看,我来时点得清清楚楚……”
“张师傅,别急,您再看看这布里,兜里……”
“肯定不会在我兜里……”
他拿起布条抖几抖——六十张十元的钱落了一地,成才反应机敏地跨开一步,张开双臂:“谁也不许靠前!”
曹有贵和张广泰赶紧蹲下捡钱。
存完钱,三条汉子离开银行,走在街上。张广泰脚步放慢了,说:“来时走得太急了,我得坐下歇会儿。”他坐在人行道沿儿上了。
成才又摆出一副保镖的架势,曹有贵说他:“钱都存上了,你就别那架势了!”成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哥,身上一没钱了,你就一文不值了。这时候搜你身,我都懒得管你了!”
“那不行!他是我父亲,比钱重要!”
“都别说笑了,也陪我坐会儿!唉,钱这东西,一多了真不是什么好事儿。只存了一下,我就出了一身汗!”
“你以为光你出汗了?多大个责任啊!”曹有贵坐下,掏出烟分给张家父子。
当他们走回广华街时,张广泰在新新居门前驻足。街对面摆摊儿的人们又注意着他们了,理发店里的理发师傅停止了理发,自言自语:“八成,还是要出点儿事!”
新新居里,正在粘一些粮票的黄吉顺一抬头,紧张地说:“不好!你快来看!”
闭着双眼坐在桌旁拨拉黄豆的于凤兰无动于衷:“好也罢,不好也罢,我这双眼都快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自己看吧!”
黄吉顺起身插了门,闪在窗旁继续朝外看。
街上,张广泰咂咂嘴说:“这新新居的生意,就开始红火了那么一阵子,就不行了,黄吉顺当初肯定没想到。”
曹有贵语带怜悯地说:“黄吉顺以后也没过上什么称心如意的日子,也怪可怜的。”
张广泰志得意满地说:“七千二,就现在,在这广华街上,我大柳树能买下他三个新新居!”
成才说:“那是的!”
张广泰忽又叹了口气:“真想进去看看……二十几年了,我张广泰再没进过自己从前这个家。”
成才催他:“爸,快走吧!连当年两棵香椿树根都刨走了,再也没有任何属于张家的东西了,进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爸,好些人都在瞧着咱们呢!”
张广泰这才又迈动了脚步。
天黑了,大柳树村队部里,当年那一盏马灯,玻璃罩已碎了,光线有限。张广泰等五个党员,在等着黄家驹的到来。
李寡妇揉着脚踝说:“出门踩在个坑里,崴脚了。支书,我可声明啊——我支持竖电线杆子,拉电线!一辈子都快到头了,还没享受过电灯的亮,我可等不及了!”
“我也有言在先啊,一会儿黄家驹来了,只听他对那封电报什么看法,不议别的!”
知青宿舍里,张艳双的身影闪进了门,等在门口的黄家驹将她按在门上。
“别出声,是我。”
“你就这么向团支书汇报思想的啊?”
“先解决燃眉之急嘛!”
一对年轻人一阵拥抱、亲吻的缠绵后,黄家驹扯着张艳双往前走:“别急,到这儿来。”
“我急什么了?是你急!”
黄家驹扯着张艳双走到了大炕最里边,那儿已经铺好了褥子。二人在炕边坐下后,张艳双问:“你的被褥不是带走了吗?”
“罗军的。”
“那你给打开了,他不高兴呢?”
“我是他们队长,铺谁的盖谁的,是谁的荣幸!你要是怕他不高兴,把你的被褥给我送来?”
“美的你!我才不要那份儿荣幸!”
黄家驹却仰躺下了,问:“你累不累?”
“怎么不累!你们男人出去挣钱,我们妇女在村里也没闲着。我们弄起了砖窖,过几天就开窖烧砖。将来把大柳树村的房子全盖成砖瓦的。再烧了,卖给城里。”
黄家驹拍拍褥子:“既然你也累了,躺下多舒服呀,坐着干什么呢?”
张艳双扭头看看:“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这是什么话,你就别跟我客气了!”黄家驹抓住张艳双手一扯,张艳双顺势半情愿不情愿地也仰躺下了,他又一翻身,压在张艳双身上。
张艳双大睁着双眼问:“你对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说呢?”黄家驹又欲吻她。
张艳双将头一扭:“我的问题很严肃,你正经点儿!”
“正经那也得分个时候!”
张艳双经不住诱惑,他们的唇又吻在了一起。
突然外边响起成才的一声喊:“黄家驹!”
二人大吃一惊,坐了起来。
“怎么办?”张艳双六神无主了。
“别慌,我坐你对面去。你爸进来了,就说我在向你汇报思想!”
黄家驹刚在对面炕沿上坐下,门开了,成才在门口问:“有人吗?”
黄家驹说:“有!”
成才迈进了门,发现张艳双的身影,一愣,大步走上前细看,恼火地说:“艳双?!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听他向我汇报思想。”
“汇报思想?”成才猛转身跨到黄家驹跟前,“你怎么总向我女儿汇报思想?”
黄家驹镇定地说:“她不仅是你女儿,还是团支部书记。我不仅是团员,还是知青队长——我总向她汇报思想,很正常。”
“为什么偏偏黑黢黢地汇报?”
“我倒想亮堂堂地汇报,咱们村也没通电啊!”
“那还有油灯!”
“我们没找着。”张艳双插嘴说。
“你给我住嘴!”
“找着了也不点。灯油是村里供给我们知青的,该省,就得省。”黄家驹泰然自若。
“我看你小子就是对我女儿没安好心眼儿。”
“那么,依你看,我对你女儿,安什么样的心眼算好心眼,安什么样的心眼儿又是不好的心眼儿呢?”
“你横竖总有理是不是?我……我扇你!”
成才一巴掌扇下,黄家驹擒住了他手腕。张艳双离开炕沿,扑上前,将二人分开了。
“张成才,打人不打脸,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哼!你又跟我耍野蛮,我要到支部去告你!”黄家驹说完扬长而去。
“爸,你怎么总是不问青红皂白……”
“我也扇你!”成才举起了巴掌。
张艳双把头高高一昂,成才的手却缓缓落下了。
黄家驹气呼呼地走进队部,曹有贵见他说:“家驹,支部的人都在等你,想听听你……”
黄家驹打断他:“什么事儿都过会儿再说!支书同志,各位党员,我得先向支部反映个严重的情况!张成才,就是你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团支部书记的父亲,刚才,他又向我耍野蛮,想扇我耳光!”
李寡妇问他:“想,还是已经扇了你了?”
黄家驹一撇嘴:“我才不老老实实地让他的野蛮行为得逞呢!”
曹有贵问:“你也打了他了?”
“他敢!”随着话声,成才闯了进来。
张广泰对成才说:“黄家驹告你动不动就对他耍野蛮,你当着支部全体的人解释解释吧!”
“他恶人先告状!”成才怒气冲冲。
黄家驹抓住成才话头说:“你们亲耳听到了吧?在他眼里,我黄家驹倒成了大柳树村的恶人了!”
张广泰不耐烦地说:“别在这儿斗嘴!这是队部!也是党支部所在地!你反映的情况,我已经听明白了。现在我们先听他的解释。”
成才瞪了黄家驹一眼:“你们支部派我去找他,我就奉命而去。一找,我到了知青宿舍,黑着,连个油灯亮儿也不点!我女儿艳双也在那儿!他说他在向艳双汇报思想,说连个油灯也不点,是为了替队里节省灯油!你们能信他的话吗?他那不是无礼搅三分吗?”
张艳双也进来了,说:“爸,你这是在干什么嘛!”
一名党员说:“支书,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看就……”
黄家驹大声说:“错!我黄家驹可不是他张家的人!我是知青队长!出席过全公社优秀知青代表大会的人!我郑重要求党支部现在就明断是非,以诫后患!”
张广泰沉吟片刻,说:“你们先都出去,只艳双一个留下。给我几分钟,让我先把这事儿断出个理来。”众人都起身出去了。
“艳双,你近前来。”
张艳双走到了他跟前。
“抬头,看着我。”
张艳双抬头看他,张广泰苦口婆心地说:“艳双,我可是你爷爷,你对我要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
张艳双低下了头。门外,每一个人都在屏息敛气地听。
“我问你话呢!”
张艳双又抬起了头,她选择了维护黄家驹也是维护自己面子的立场:“就是家驹说的那么回事!”
张广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张艳双张张嘴又要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去叫他们进来吧。”
门外,成才狠狠地瞪黄家驹,黄家驹则一副恢复了名誉的坦然模样。
曹有贵拍拍成才的肩:“成才啊,叔也趁这机会劝你一句——谁没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呢?有时候啊,对这男女青年之间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不能太神经过敏。”另两名党员频频点头。
张艳双出来说:“支书叫你们进去。”
“艳双,我怎么看你越来越俏了呢?瞧这双眼睛亮的!心里整天揣着什么喜事儿呀?”李寡妇说时,还故意用眼瞟黄家驹。
“又逗我!”张艳双头一低跑了。
成才哼一声,率先进入屋去。
张广泰命令道:“成才,艳双也说,是他说的那么回事。那么,你不对,你向他当面道个歉,别再耽误我们功夫,我们还要议别的事。”
成才将脖子一梗,头一扭。
“你不?不也罢。那么,你近前来。”
成才跨到了张广泰跟前,张广泰往起一站,啪地扇了成才一耳光。在成才和大家都愣时,张广泰缓缓坐下了。
“你们党员都看到了,凡事,我绝不护我张家的人。黄家驹,你满意了吧?”
“我……我不是非要求您……”
“你如果满意了,就不要说废话了。”
成才哼一声,悻悻而去。
“有贵,那电报的事儿,你跟他说吧。”
曹有贵从桌上拿起了电报:“是这么回事,自立从内蒙拍回来了一封电报,我们搞不清是件好事,还是不好的事;是该按电报上的意思准备欢迎,还是应该回一封电报,干脆谢绝了,才算是明智的做法。我们都觉得,你好像挺有见识的。所以呢,支部想听听你的看法……”
黄家驹接过电报,谦虚地说:“也谈不上有什么见识,好像而已,好像而已。”看过电报,他肯定地说,“是好事。也许,他们会给我们大柳树村带来福音。”
另一名党员说:“就算不一定是坏事,那也未必一定是好事吧?蒙古族客人,我们都不会接待啊!接待上有个一差二错,好事也不好了。”
“仅仅是蒙古族客人吗?”
“电报上写的不就是蒙古族客人吗?”
“你们都认真看过电报了?”
李寡妇说:“倒是谁也没认真看,只听自立他妈念了一遍……”
黄家驹说:“她念错了——你们党支部,全体党员聚在一起,面对一封电报,要作出一个决定;可是却光听别人念了一遍,谁也不认真看看,啊,这可真是,太可笑了!”
张广泰疑惑地问:“错了?怎么错了?”
黄家驹郑重地说:“电报上明明写的是贵客!贵客和客人,意思一样吗?贵客,那得有身份。所以,我们知道来的不但是蒙古族人,而且肯定还是值得我们欢迎的人。看看我们大柳树,有什么值得别人来考察的!”
曹有贵连声说:“对对,我们糊涂的就是这一点!”
包括张广泰在内,皆点头。
黄家驹又说:“糊涂的是你们,我可不糊涂!那贵客偏偏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呢?证明大柳树还是有吸引贵客的地方!大柳树哪点能吸引贵客呢?”
李寡妇也说:“是啊,哪点?”
黄家驹分析道:“除了离城市近,还有哪点?所以我敢断定——人家蒙古族贵客,那一定是冲着咱们这个村离城市近这一点来的!”
一名党员问:“那,他们要来干什么呢?”
黄家驹摇摇头:“这我就分析不到了。我刚才声明了,我也只不过好像挺有见识,好像而已嘛。那要等人家来了,当面听听。除了张校长,自立是全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你们要相信他的文化水平。客人和贵客两个词中,他用的是贵客,一定有他的道理。”
张广泰问他:“你刚才说,他们会给大柳树带来福音?”
黄家驹说:“人家那也不会只为了给咱们带来福音就光临!我想,一定是对双方面都有益的事吧!”
曹有贵问:“准备欢迎?”
黄家驹笑了:“当然啊!这还用问吗!不但要有所准备,明天还要立刻回一封电报,表示过去我们欢迎的诚意!最主要的是——得通上电!一个离城市这么近的村子,却至今没用上电,太叫人没法解释了!会使贵客误以为我们大柳树村的人,对文明生活根本没愿望,没要求!”
张广泰不高兴地说:“你又想把那一笔钱一下子全花了!我今天刚存上!”
黄家驹胸有成竹地说:“那就让我明天再把它取出来嘛!给我三天的时间!一概的事儿你们都不用操心了!我负全责!五天后,我保证大柳树村家家都用上电灯!”
张广泰说:“第一件事,准备欢迎蒙古族客人……”
一名党员纠正道:“贵客。”
“我同意!明天就全村动员,搞一场卫生。第二件事,我这个支书,弃权。花不花那笔钱,你们民主决定吧!”张广泰怫然而去。
“唉,穷怕了,落下病根了!”李寡妇说罢,举起了手。
曹有贵问:“这就开始?”李寡妇说:“不开始还等什么?我赞成通上电!一天也不多等了!”曹有贵等三人也举起了手,黄家驹获胜地微笑了。
张广泰回到家里,走进屋,见张艳双在哭泣,王玉珍在哄她。
“好孙女,哭一会儿就得了,啊?”
“怎么了?”张广泰问。
“成才打她脸一巴掌……你爸他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一想,我们张家和他们黄家,当年出了那么一档子大事,你们能……”
“当年的事和我没关系!”张艳双哭道。
张广泰大声呵斥:“胡说!和你爷爷奶奶,和你爸,和你伯伯的感情上有关系的事,你敢说和你就没关系了?就是撇开当年的事不论,仅冲他黄家驹是知青这一点,和你关系也大了!上边已经下文通知了,允许知青自由返城,任何人不得横加阻拦。你和他黄家驹能闹出什么好结果?哪天他一抬脚回城里去了,你又没有城市户口,你能追去?”
张艳双不哭泣了,听得挺在意。
“以后他再找你汇报思想,你就说他是知青,知青工作由我亲自抓了,让他向我汇报!”张广泰一转身离开自己屋,去到了成才屋。
曲彦芳见公公进来了,说:“爹,成才这儿,也正生您的气呢。”躺在炕上的成才一翻身,背对张广泰。
“成才,爸被那个黄家驹僵在那儿了,我不打你一巴掌,我怎么办呢?我不打你一巴掌你爸下不来台啊!黄家驹在说谎,这我清楚。艳双也说谎了,这我更清楚。他俩那股劲儿,我还亲眼看到过!但话得说回来,不能单指责人家黄家驹一方面吧?咱们张家的人在黄家的人面前,尤其得讲道理吧?所以呢,你也不要太生气,就算替你爸脸上挨了一巴掌吧!”张广泰转身又对曲彦芳说,“艳双是你女儿,又是大姑娘了,考虑个人的事,也到年龄了。但是和黄家驹,那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黄家驹那是知青,以后,说走就可以一走了之的人!这话当爷爷的当爸爸的,不好总对艳双说。但你当母亲的要经常对女儿说!尤其你自己头脑中,首先要有一个正确的、清醒的认识!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年年讲就不用了。我看他小子何去何从,也用不了一年那么长,就该见分晓了!”
成民屋里,成民坐在桌旁,李秀英给他端上饭菜。
成民问:“自立没在电报上说,跟不跟回来?”
李秀英摇头。
“我好想他。”
“我早看出来了。”
“听说就要恢复高考了,我要鼓励他报名,你同意吗?”
“我听你的。”
成民笑了,抓住李秀英手,将她拉到跟前,温柔地说:“你怎么凡事总说听我的?”
李秀英语调更温柔地说:“能对自己丈夫说‘听你的’,心里好幸福。”
成民不禁一下抱住她腰,将脸偎在她胸口:“教了二十几年书,自从有了你,才真正明白‘亲爱的’三个字,是这世界上多么美好的字——和一个亲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多满足啊!还要什么呢?还要什么呢?”
李秀英爱抚他的头发,幸福地说:“你呀,像个孩子,快吃饭吧!”
岳自立并没有陪同贵客们回到大柳树村,而黄家驹使出了浑身解数,大抢风头,使贵客们都觉得很不自在起来。大柳树村的村路上空,拉起了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来自大草原的蒙古族贵宾”,并且挂着些纸拉花、小三角旗,还缀了些气球。
街道自然是扫得干干净净,洒了水。曲彦芳、李秀英等一些媳妇姑娘在扭秧歌,小学生们也人人手举着纸花夹道挥动,并有节奏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张广泰、曹有贵、李寡妇陪同广布道尔基等三位蒙古族人向队部走去,黄家驹西服领带,头发油光锃亮,跑前跑后,指挥调遣兼拍照。
一行人从小学生面前走过时,黄家驹微笑,挥手示意——仿佛他才是受欢迎的主角。
成民和成才也站在小学生们背后——成民笑了笑,成才则把头猛一扭。
队部门前摆了几盆菊花和鸡冠花,几个女人正在张艳双的指挥之下忙着搭桌案——无非是几块新破开的长板垫在两摞土坯上。
张艳双拿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大花布犹豫着:“我家要做被面的花布,真舍不得!”
黄家驹闯了进来,着急地说:“怎么才这样?你们都干什么来!”他上前帮张艳双展开花布,往板上一罩,倒也显得富丽堂皇。
黄家驹看了看又说:“这头儿低!快找东西垫垫!”
张艳双四下看,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垫垫!
“那枕头!”
“别,我爷爷有时也在队部睡!”
“顾不得你爷爷奶奶的了!”黄家驹从炕上拖过枕头,拍拍,将木板垫平,“你们别愣着呀,一边俩,站门口去!一会儿客人进来了,都要把腰弯下去,说‘哈嘎尔嗒’,就是‘您好’的意思!像我这样!”
他给大家做示范,又说:“酒呢!你负责斟酒!艳双你敬酒!问过好,你转身就敬酒……”
一个孩子跑进来报信:“来了来了!”
黄家驹走到门口去,举起了照相机。
门外,张广泰往里让着贵客:“请,请……”
一切都按黄家驹的部署顺利进行,之后宾主六人对面坐下。
广布道尔基歉意地说:“哎呀,太给你们添麻烦了!用你们汉人的话说——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张广泰谦虚地说:“哪里,你们是稀客呀!你们能来我们这样一个又穷又落后的村子考察,我们很荣幸啊!”
“穷、落后,那都是暂时的。”曹有贵抬手一指,“看,我们已经用上电了!日光的灯,到了晚上,雪亮!”
广布道尔基三人抬头看日光灯,广布道尔基说:“看见过,看见过。”
张广泰说:“我们支部的三名支委,都在场了。可能都没记清谁是谁,再互相介绍一遍?”
广布道尔基忙道:“对,对。”
黄家驹礼貌地说:“我来替你们互相介绍吧!按礼节,先介绍客人一方——这位是毕力格查干的书记广布道尔基书记。查干就是内地的乡。这位是旗里也就是县里的畜牧局长嘎林同志,这位是旗委书记的秘书巴西特尔同志。”
蒙古族客人被介绍时,一一站起向主人们致意。
黄家驹又说:“现在请允许我向尊贵的客人们介绍我们大柳树村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这位是生产队也就是村的党支部书记张广泰,这位是生产队长曹有贵,这位是有三十余年党龄的老支委李金凤。介绍完毕。”
客人们都向黄家驹投以印象良好的目光,皆对他的介绍满意地点头,张广泰他们显然也很满意。
张广泰说:“家驹,你也坐下吧,和我们一起陪客人们聊聊。”
“谢谢支书给我如此难得的机会。”黄家驹在李寡妇身旁坐下。
张广泰笑着说:“三位贵客,可都是我们的上级啊!”
广布道尔基谦虚道:“哪里哪里,咱们都是人民群众的勤务员。”
张广泰问:“我们的岳自立,在你们那儿,表现得还好吗?”
广布道尔基说:“好,好,很好!是个能吃苦耐劳,极有责任感的青年。我们认识他的蒙古族人,都很喜欢他。我们这一次来,就是想和你们谈一谈,看我们能不能为我们双方的利益,共同委任给他一个职务?”
张广泰说:“唔?可是,我们还不太明白你们的来意呢。”
广布道尔基哈哈笑了:“是啊是啊,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巴西特尔同志,请你把我们的来意跟主人们讲一讲吧!”
巴西特尔点点头,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的广布道尔基书记,很早以前,就有一个良好的愿望,想要在你们内地,与你们汉族兄弟共同建一座肉食品加工厂,可是以前,这一个想法是没法实现的。现在,我们认为可以来实现它了。旗党委非常支持,也非常重视这件事。听岳自立常说,你们这个村,离城市近得不能再近,所以,我们就来了。”
张广泰沉吟道:“原来是这样……这件事嘛,我们支部,一定会认真加以研究的。对于我们这一方面来讲,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是朋友们想得那么简单。”
三个蒙古族客人一时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黄家驹看着客人说:“尊贵的客人们,事实上,我们大柳树村人在你们到来之前,就推测到了你们必定是携着福音而来的。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了,我们大柳树村人是聪明的,有超前眼光的。”
三个蒙古族客人一时又望着黄家驹频频点头。
黄家驹看张广泰等三人,说本村人好话,他们自然也都面有悦色。
黄家驹受到鼓励,竟然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并且,我们大柳树村人进行了充分的广泛的讨论。我们认为,只要我们双方面诚信合作,同舟共济,有什么复杂的问题不可以妥善地解决呢?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克服的呢?我们共同的前途,就在我们双方脚下!何况,我们还有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保证——那就是党的领导!”
黄家驹说时,坐在角落的张艳双,双手托腮,着迷而且几乎是崇拜地望着他。待他说完,三个蒙古族客人忍不住地一齐鼓掌。
广布道尔基夸赞道:“说得好!年轻人,你说得太好了!我喜欢你!像喜欢岳自立一样喜欢你!亲爱的张广泰书记,你们大柳树村的青年,都这么有志气,可喜可贺啊!我们与你们合作的决心,今天那是下定了!”
嘎林和巴西特尔望着黄家驹再次点头。
张广泰不高兴地说:“黄家驹,这儿不需要你。现在给你个任务——放映队是你从城里请来的,你要负责去看看,别到了晚上放映的时候不顺利。”
黄家驹说:“请支书同志放心,我去了!”
黄家驹往门口走时,广布道尔基又忍不住称赞:“多可爱的青年啊!”
曹有贵对张广泰耳语:“这小子,太给咱们长脸啦!”
张艳双跟着黄家驹走到门口外,叫他:“家驹!”黄家驹站住,张艳双见四下没人,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屋里,张广泰说:“年轻人说话,就是那样。心高话狂,让你们见笑了。”
巴西特尔郑重地说:“我们没见笑,我们称赞他,是真心的。”
张广泰一笑:“你们刚才说,要委任岳自立个什么职务,对吧?先别说八字有没有一撇,就这一点,在我这儿先就通不过。为什么呢?不瞒你们——岳自立是我孙子。我一家,我是党支书;那个,我孙女,是团支书;我大儿子是校长;如果我孙子再是个什么,那全村人会说闲话的。所以,是万万不可的。”
三个蒙古族人互看了一眼,都理解地点头。
嘎林局长说:“我看,黄家驹也是个可以压担子的青年。”
张广泰摇摇头:“他不行。他不是大柳树村人,是插队知青,说不定哪天就会返城的。他一返城,又成了城里人,就没资格代表我们大柳树一方了。”
三个蒙古族人面面相觑,李寡妇说:“书记,我看什么事儿都别先说行或不行,从长计议吧。客人们一路肯定挺乏的,先让客人们休息休息好不?”
曹有贵说:“对,对,条件简陋,但被褥可都是干净的,专为你们买的,先休息休息。”
张广泰说:“晚上,我代表全村人,在家里为你们接风洗尘!借花献佛,主菜是羊肉。也让你们吃吃我们汉人做的羊肉席!”
村路上,曹有贵埋怨张广泰:“你看你,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你怎么一个劲儿打退堂鼓呢?”
李寡妇也说:“要不是人家家驹一番话,多冷场!你还把人家支走了!人家家驹一走,气氛又不对劲了吧?”
张广泰问:“听你这话,好像我对他黄家驹有偏见?”
“你没有吗?哼!”曹有贵赌气地拔脚走了。
李寡妇责备他:“当支书的人对谁有点儿偏见也没什么,但不能过分!”
“我过分了吗?!”张广泰说完也赌气地拔脚走了。
张艳双夹着大花布回到家里,见张广泰坐在院中吸烟,她埋怨道:“爷爷,你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那么说话呢?”
“我什么话说得不对了?”
“人家黄家驹是知青不假,可人家不是还没心里着火似的要返城吗?你凭什么现在就把人家往城市里边推呢?”
“我是谁?我是一般人吗?我得有先见之明!”
“爷爷你要是这么说,那我还一定破了您老人家的先见之明不可!”
“就你?想跟爷爷比眼光了!”
张艳双一笑:“那您就等着瞧!”
“别贫嘴了,一会儿通知黄家驹,晚上来陪客人吃饭!家里其他人都要去看电影。他们比你辛苦,我都批准了。你不许去,罚你在家帮我招待客人!”
“哼,总是用权力压迫人!”张艳双进屋去了。
晚上,张家院里,主人和客人都喝得有八分醉意了。
广布道尔基三人搭肩挽臂地往外走,张广泰站起道:“别……走嘛,这是……家里……喝……喝……喝好……嘛!”
广布道尔基舌头也硬了:“不能……再……喝了……再喝……不……礼貌了……”
三人摇摇晃晃出了院子,在院外巴西特尔说:“这位……党支部……书记……很可……爱……有……豪气!”
嘎林局长也说:“可爱!办事……痛快!”
院里,张广泰对曹有贵说:“你……送送……送送他们……”
“送……送……”曹有贵刚走出去,张广泰却已一下子瘫坐地上了,张艳双往起扶他,扶不动。
只有李寡妇似乎没醉,稳稳地坐着笑了,指张广泰,又指黄家驹。黄家驹帮张艳双将张广泰扶进屋,扶上炕。张广泰一躺在炕上,便打起了呼噜。
张艳双心疼地看着黄家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哪儿敢真喝,都偷偷吐了。”
“那你看电影去吧!”
“《林海雪原》,解禁了的老片子,看过了。我得送院里那位老人家回去。”
“我看她没事儿。”
“也够呛。都说不出话来了,不送还不得挑我理?”黄家驹瞥一眼炕上的张广泰,猛地捧住张艳双的脸,深深吻了一阵,出屋去了。
张艳双缓缓坐在炕边,长吸一口气,显然是刚才被吻得透不过气来。她不知在寻思什么事儿,扑哧一声,径自笑了。
黄家驹一人往知青宿舍走着,脚步也有些错乱,远处传来《林海雪原》的一段音乐。黄家驹推开知青宿舍的门,走进去,站住,身子摇晃一下,往门上靠,门被靠开了,他险些摔出门去,幸好双手扳住了门框。
他反身将门关上,插上门,摇摇晃晃地走到铺位那儿,脱鞋,脱衣服,只剩短裤,钻入了被窝。
“谁?!”黄家驹惊叫一声,从被窝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了。
张艳双在被窝里哧哧笑,说:“看你这点儿胆儿!”
黄家驹惊魂甫定:“艳双?”
“怎么,不欢迎啊?不欢迎我可穿衣服走了啊!”
“别,别,我也没说不欢迎啊!你走多不够意思啊!”
“量你也舍不得我去!快进被窝来,别冻着。”
“我……可是……你会……”
“放心,绝对安全!”张艳双抓住他手,将他拖入了被窝。
张艳双俯耳对他说了句什么,黄家驹半信半疑:“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呢?骗你还不是等于骗我自己吗?”
“艳双,你真够意思!”黄家驹一翻身,将她压在身子底下。
窗外,好大一轮月亮。《林海雪原》的台词远远传来,依稀可闻:
莫哈莫哈?
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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