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三十章
男一班宿舍里,沈力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大家围在他的周围,担心地看着他。
杨一凡:“沈力,沈力,你心情好点儿了吧?”
沈力摇了摇头。
齐勇转身揪住了赵天亮衣领,把他拽到沈力面前:“沈力,他不是打了你两耳光吗?他是班长,你不好意思还手是不是?我也替你扇他两耳光,为你消气!”说着,他抬手“啪”地扇了赵天亮一记耳光。
杨一凡:“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
沈力还是摇摇头。
齐勇又“啪”地扇了赵天亮一耳光。
沈力制止他:“别闹了,你们听……都没听到?教堂的钟声,还有娜嘉在叫……你们都围着我干什么?为什么都不去巡逻了?”
大家侧耳聆听,面面相觑。
沈力:“一凡,咱俩该去巡逻了。我的枪呢?”他起身找枪。大家心里难受地看着他。
沈力没找到自己的枪,便问:“班长,我的枪呢?为什么把我的枪藏起来了?我没有资格再拿枪了吗?”
赵天亮:“沈力,咱们……不是已经离开边境了吗……”
沈力把食指放在唇边:“都别说话。听,周萍在门外哭。”
大家又侧耳聆听,门外果然有女子在哭。
“小地包”听出是孙曼玲的声音:“是我老姐!”他走出去,门外的孙曼玲哭着问他:“沈力是不是疯了?”
一个“疯”字,把“小地包”问呆了。赵天亮也被齐勇和黄伟一个推着一个扯着走了出来。
齐勇问孙曼玲:“你来干什么?”
孙曼玲:“沈力想自杀的事让两个孩子传开了,连里都炸了锅了。我离开马棚后,在路上碰到了沈力,我扇了他一耳光,我来向他道歉……”她说不下去了。
黄伟:“唉,我宁可没有过上大学的机会……”
忽然有几名别的连的男知青走到门口,正是考场上那几个。为首的就是那名在考试时第一个站起来声讨沈力的男知青。
那人趾高气扬地大喊:“沈力,滚出来!”
齐勇挡在他们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那人:“‘干什么’?由于他,考场被搅了,我们的大学梦流产了,我们都要找他算账!”
黄伟:“胡说!我也在三连的考场上,那能说是被他搅的吗?!”
对方顺势将黄伟推到一边:“滚开,我们跟你说不着!沈力,有种你就出来!”
赵天亮一言不发,冲上去就狠狠地给了对方一拳。那知青被打了个马趴,他踉跄地爬起来,发疯似的扑向赵天亮。另外几个人也围住赵天亮,动起手来。
齐勇:“还他妈欺负到门口了,上!”说着,便和黄伟、“小地包”一起加入了战斗。
又有几名外连的男知青跑来。魏明、杨一凡、“小黄浦”也从宿舍里冲出来。双方也不说话,冲到一起就打作一团。屋里的沈力也要冲出来,被孙曼玲挡在了门口。
孙曼玲流着泪:“沈力,别出去。”
沈力茫然地看着外面打斗的知青们:“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呢?”
孙曼玲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将门从外面关上了。沈力在屋里推门,孙曼玲用背抵住门,大叫:“别打啦!”
连长、指导员、尹排长和方婉之匆匆赶来。连长和尹排长上前揪住知青们的后衣领,三下五除二将双方分开。
指导员对外连的知青们喝道:“是哪个连的回哪个连去,都走!”
那些知青们一个个悻悻的,似乎不肯罢休。
尹排长见他们不肯散去,生气地大吼:“还不快滚!”
待那些知青一个个转身离去,指导员和方婉之这才走进宿舍,见满地是撕碎的画稿,画架子、画夹子也散了,画笔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沈力低垂着头坐在炕沿边。
方婉之:“沈力,为什么把画都撕了呀?”
沈力只是低着头,没出声。
方婉之:“指导员来了,连头都不抬一下,不礼貌吧?”
沈力仍不回答,也不抬头。
连长、尹排长和众知青也走进了宿舍。方婉之走到沈力跟前,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轻推他一下:“连大姐都不愿理了?”
沈力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胡乱地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看着众人,露出怪异的笑。
方婉之的手不由得一下子缩了回去,孙曼玲忍不住双手捂脸,哭着跑了出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力。
连长一一指着赵天亮们,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嗨!你们!”
指导员呆望着沈力,低声对方婉之说:“快到女一班宿舍去,防止小孙再做什么冲动的事。”
方婉之转身匆匆而去。
女一班宿舍里,吴敏在她的铺位那儿收拾箱子,薛艳等其他姑娘在一旁冷冷地望着她。吴敏一件件将衣服放入箱中,收拾得从容不迫。孙曼玲冲进来,直扑吴敏而去,二话不说,上前揪住她的头发,挥手便打。
其他的女知青冷眼旁观,没有人劝解。
方婉之恰在这时赶了过来,见吴敏和孙曼玲在打架,立即喝止:“小孙,住手!”
孙曼玲被叫得一愣,吴敏趁机打了她两下,将她推倒在地。孙曼玲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扑向吴敏。吴敏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便赶紧躲到方婉之身后。
余怒未消的孙曼玲抓住吴敏的箱盖,将那箱子拖到地上,箱子里的衣服散落了一地,孙曼玲发泄地将衣物踢得东一件西一件。
吴敏想上去抢救自己的衣服,又害怕挨打,只得躲在方婉之身后大喊:“泼妇!”
孙曼玲双手叉腰:“吴敏,你不是什么狗屁革命干部的女儿吗?我也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从今天起,我还就和你势不两立了,看谁最终斗得过谁!”
方婉之见孙曼玲闹得不像话,便对旁边的知青说:“把她拖出去!”
薛艳和另一个姑娘一左一右将孙曼玲拖了出去。
方婉之对另外几名姑娘说:“你们也先出去一下。”
另外几名女知青也都默默出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吴敏和方婉之二人。吴敏坐到了炕沿上,看着自己的箱子和满地衣服,摆出一副惹不起的样子:“排长,怎么回事您可都亲眼看到了,反正我是不会收起来的,就那么样好了。”
方婉之把箱子搬起来放在炕上,默默捡起一件件衣服,拍了拍上面的土,将衣服搭在箱子上,问吴敏:“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吴敏理直气壮地:“觉悟。”
方婉之:“什么觉悟?”
吴敏:“政治觉悟。”
方婉之:“沈力精神失常了,你们同是知青,你一点儿都不觉得罪过?”
吴敏:“你是党员,是知青排长,我认为我都有的觉悟,你比我更应该具有。难道沈力画那样的画,是可以容忍的吗?”
“先别问我,先回答我问你的话。”
“我认为我已经回答了,政治本来就应该是冷酷无情的。”
方婉之:“你懂什么政治?谁教你的这一套?”
吴敏:“我认为我比某些人懂,革命的时代赋予我革命的思想。”
方婉之定定地看她片刻,不屑于再跟她说什么,起身往外便走。
吴敏把她叫住:“排长……你这人不错,我对你没什么太不好的印象,这就算和你道别了啊。”
方婉之回过头,问:“你什么意思?”
吴敏:“我预感,我不久就要离开七连,离开北大荒了。后会有期。”
方婉之沉思一下,不再问什么,跨出门去。她对等在门外的孙曼玲严厉地说:“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招惹她!号一响,都到菜地干活去!”
孙曼玲不言语,半天才说了一句:“明白!”
天黑了,团长办公室依旧亮着灯。团长朝曲干事一拍桌子:“你给我向七连传达下去——那个吴什么……”
曲干事:“吴敏!”
团长:“他们七连那四个人的推荐资格全部作废!尤其那个吴敏,永远也不得再被推荐!”
电话铃声打断了团长的话。
曲干事接电话:“是……是团长办公室。团长刚刚出去,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团长,我是团部的曲干事……哦?明白,明白,记住了,请放心,保证做到!”曲干事放下电话,对团长说,“兵团总司令部的电话——看来,我们必须让吴敏走……”
团长一惊:“让她走?让她上哪儿去?”
曲干事:“让她去上大学。在她上大学之前,要确保她平安无事。”
团长:“总司令部什么人这么混蛋?!”
曲干事:“这也不是总司令部做得了主的事。那个吴敏,她不知怎么早就知道了今年将要从兵团招收大学生的消息,一个月前往北京寄了一封信,信是寄给那位伟大的样板戏总导演和文艺旗手的。她的信获得了旗手的重要批示,也许,她还将在北京受到接见……”
团长呆愣良久,一气之下,将桌上的茶杯、报纸、文件全都扫落在地。
齐勇和赵天亮正在马房铡草,黄伟匆匆走来,也不跟他们二人说话,进了马棚,往外便牵“乌云”。
齐勇叫住他,问:“你牵出‘乌云’干什么?”
黄伟:“卡车把吴敏接走了,我要送送她。”说完,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齐勇纳闷地看着赵天亮:“‘要送送’?”
赵天亮:“他话里有话。”
齐勇:“不好!”他也冲进马棚牵马。赵天亮也跟着慌慌张张牵另一匹马。
一辆大卡车行驶在公路上,车里载着十几名知青和他们的行李、箱子。每一名男女知青的胸前都戴着大红花,吴敏也在他们之中。车厢一侧,贴着写在方块红纸上的标语,组成的一句话是“为革命而学”。
卡车减慢了行速,前方路中央,一个人骑着马如同石雕般挡在路中间——那正是黄伟骑着“乌云”。司机拼命地按喇叭,黄伟和“乌云”依然一动不动。
卡车不得不停住了,车头与马头仅距几步。司机探出头生气地大喊:“聋了?想打劫呀?!”
黄伟高声说:“让吴敏下来,我有几句送别的话要跟她说。”
车上的几名知青站了起来,一名女知青对吴敏说:“你男朋友有几句送别的话要跟你说,你下去一下吧。”
吴敏也站起来瞥了一眼:“他不是我男朋友!”
一名男知青:“这不好吧你?还没离开北大荒的地界呢,就一翻眼睛连男朋友都不想认了?”
另一名女知青鄙夷地看着她:“不是你男朋友会骑着马来拦车?如果是我男朋友这样,我早就跳下车了!”
吴敏:“他确实不是我男朋友!他肯定是来找碴儿的!”她拍驾驶室顶盖,大叫,“你停下干吗呀?开车呀!”
司机又探出头,回望着她说:“他拦在路中央了我怎么开车?飞过去呀还是把他连人带马都撞死?你下去跟他说几句告别的话不就得了嘛!”
吴敏:“他没安好心,我就不!”说罢,又坐了下去。
车上的男女知青,开始对她不满了,也开始同情黄伟了。
一名男知青点指着吴敏:“都看到了吧?原来女人中也有陈世美!”
另一名男知青冲黄伟大喊:“哥们儿,她不承认你是她男朋友,何苦的呢?趁早让开吧!”
黄伟策马向前,对司机说:“师傅,给我两分钟,就几句话。”
司机对他点头。黄伟拨马绕过车头,瞪视车上的吴敏。
吴敏起初还迎视着黄伟的目光,终于有些抵挡不住黄伟那犀利的目光,渐渐低下头去。车上的知青们,有的望着黄伟,有的看着吴敏,气氛尴尬又凝重。
齐勇和赵天亮也骑马奔驰而来。齐勇促马接近黄伟,一扭腰将“乌云”的缰绳夺了过去。而赵天亮闪于路旁,对司机大声说:“师傅,对不起,请把车开走吧!”
司机纳闷地看了看他们,卡车便继续向前开去。
齐勇问黄伟:“你究竟想干什么!还嫌一班发生的事少吗?你还让不让天亮继续当一班的班长了!”
黄伟看着远去的卡车:“我只不过想跟她说几句话。”
赵天亮:“你跟她又有什么话可说?”
黄伟:“我要当面告诉她,我写在笔记本上的一行行文字,总有一天是会印成小说的。而她这样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将会重现在我写的小说里。”
齐勇:“她听了之后什么表情?”
黄伟苦笑:“我压根儿就没跟她说。”
赵天亮:“那你还把卡车拦住!”
黄伟:“不知为什么,当我瞪着她的时候,忽然什么话都不想跟她说了。倒是在心里跟自己说,黄伟你这是何必呢?跟她那么一种人你又有什么话值得一说呢?何况,我也不清楚,我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一行行文字,是否真的有一天会被印成小说。我不愿意将来在什么地方偶然碰到了她,她嘲笑地问我——你写的小说出版了吗?而我无言以对……”
三位同班战友并马而行。
黄伟:“我想了几种拦住车跟她说话的方式,我最喜欢的一种那就是,在衣服里边,往身上绑几包炸药,当然是假的。拦住车以后,让别人先都下车,我上车,紧紧抓住她手坐在她对面,让她承认她的做法是卑鄙的,让她因沈力的疯癫而忏悔,还要让她招,她们女一班老宿舍失火的真相。”
齐勇:“写在小说里我不反对。但是如果你真想在现实中那么去做,我就要亲自把你捆在马车上,快马加鞭把马车赶往精神病院。”
赵天亮:“她给团保卫股写信,想使周萍成为头号纵火嫌疑对象,冲这一点我也怀疑,失火的真相可能反而和她有关系。”
黄伟:“也许,真相将永远不被人知了。”
齐勇问黄伟:“你认为,她会为她的所作所为忏悔吗?”
黄伟:“现在肯定不会。她认为自己最革命这种想法,和哈尔滨市的小流氓头子认为自己最勇敢是一样偏执的。”
赵天亮:“将来呢?”
黄伟:“将来我就说不好了。有的人,多少有些忏悔心,而有的人,天生一点儿都没有。谁知道她属于哪一种人呢?”
赵天亮:“我现在,内心里充满了忏悔,却不知道该向谁去忏悔。”
齐勇:“你有什么可忏悔的?”
赵天亮神色凄然地:“我不该扇沈力两记耳光。如果他疯得不可救药,那么我觉得我就是罪魁祸首。”
齐勇劝慰道:“你也别那么想了。我不是也扇了你两耳光替他出气了嘛。”
夜幕降临,知青们一起坐在大食堂里,指导员、连长、尹排长和方婉之坐在他们对面。
指导员对方婉之说:“嫂子,请你把咱们党支部的决定跟他们讲讲吧。”
方婉之也不推辞,庄重又严肃地说:“党支部向团部医院的医生请教过了。他们认为,像沈力这一种情况,往精神病院去送是不明智的,那反而会使他的病情立刻加重。派人把他护送回北京,护送回家里,和往精神病院送的结果差不太多。最良好的办法,就是仍让他生活在你们一班这个集体里。这,就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对他多一份兄弟般的义务、责任和爱心。不把他当成一个精神已经不正常的人是不妥的,把他看成一个精神病患者又是不行的,因为他现在的自尊心比正常人更敏感,也更脆弱。你们要像呵护一个残疾的孩子一样呵护他,要照常和他一起劳动、说笑,甚至打闹。像沈力这种情况,白天要服镇定药,睡前要服安眠药。但像他那么心细的人,一旦知道了自己服的是什么药,肯定会猜到他在你们眼里是什么人的。所以,你们都得陪他服药……”
赵天亮问:“我们也服镇定药和安眠药?”
方婉之:“那当然不是。给你们服的,是维生素片,对你们有益无害的药片,明白?”
赵天亮他们皆一脸困惑地看着方婉之。这些年轻人,直到那时,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是多么难以胜任。
连长大声说:“问你们明白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明白了!”
尹排长:“老张,别急,这么大声干什么?坐下坐下。”他将连长扯坐下,又对大家说,“你们也坐下,都坐下。别怪连长犯急啊,咱们得共同面对的事,别说你们发蒙了,我们四人也发蒙啊。可咱们都同样希望沈力的精神早点儿恢复正常,是不是?”
大家都点点头。
尹排长双手伸入衣兜,左右手各掏出几瓶药,一一摆在条案上:“这两瓶,是给沈力服的,这三瓶,是你们陪他服的。一班长,药每天由你来发,同样的药瓶,你可不要搞混了,发错了。”
“错不了。”赵天亮将药瓶分装在两个衣兜里。
方婉之:“指导员,你还有什么嘱咐他们的?”
指导员:“同志们,我相信你们都能做得很好。麦收是一种责任,一种大责任。让我们和你们,都尽量来拯救沈力吧,这也是一种责任。这一种责任,对于咱们来说也不能算小。想想吧,如果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他的人生从此折断了,他的父母会多么悲伤,是不是?咱们七连,已经对不起傅正的父母了,不能再对不起沈力的父母。你们能理解我说这番话的心情吗?”
赵天亮们表情肃穆地点头。
大家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赵天亮忽然想起了什么:“糟糕,我忘了哪一个兜的药是我们的,哪一个兜的药是沈力的。”
“小黄浦”:“我陪你找排长去,得让他再给分清楚,都吃错了可怎么办?”
魏明:“那就真是都吃错了药了。”
杨一凡:“一样的药瓶,估计排长自己也分不清了。”
黄伟:“都别说话,让我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想起来了,当时排长说,两瓶是沈力要服的……”
赵天亮将一只手伸入兜里:“这个兜里有两瓶,那么肯定是沈力的了?”
黄伟肯定地点头。大家相视苦笑。
赵天亮率先进入宿舍,见沈力在磨镰刀。已经磨好的镰刀摆放了一排。
赵天亮:“沈力,磨镰刀干什么呀?”
沈力:“你们都哪儿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宿舍里!”他边说,边用手指试刀锋。
赵天亮:“我们一块儿到马棚找齐勇吹牛去了。”
沈力:“为什么不叫上我?成心孤立我是不是?”
赵天亮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黄伟:“你当时不是睡觉来着嘛。”
沈力站起,用指甲弹着刀刃,望着大家问:“我当时睡觉来着?”
“小黄浦”本能地闪在魏明身后,不无怯意地:“对啊,你当时睡得直打呼,都不忍心弄醒你嘛!”
沈力用镰刀头点着大家:“如果是这样,那我不计较了。如果你们成心孤立我,我就把你们统统杀了,一个都不饶!”
大家不由得躲闪。
杨一凡:“班长问你磨镰刀干什么,你还没回答呢。”
沈力放下手中的镰刀:“麦子收完了,不是要开始收豆子了吗?”
赵天亮:“连里给了咱们一班另外的任务,从明天起,咱们帮女一班收菜。”他从沈力手中夺下了镰刀。
沈力:“那我白磨了?”
魏明:“也不能说白磨嘛,给别的班用呀。”
魏明的话提醒了赵天亮。
赵天亮转身将镰刀递给“小地包”,使个眼色说:“把镰刀都给二班送去吧,要告诉他们,是沈力磨的。”
沈力:“那倒不必。”
“小地包”却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着。
“小黄浦”推了他一下:“快去呀!”
“小地包”:“我去我去!”他这才抱起镰刀离开宿舍。
大家都暗舒一口气。
黄伟在记着日记:
从那一天起,我们每个人夜里要值一小时班,为了沈力不出意外,也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全。恐怕很少有人像我们那么值过班——在那一个小时里,静静地躺着,假装在睡,实际上侧耳聆听,暗中关注着沈力的一举一动,也如同贴身保镖寸步不离。
……
“小黄浦”仰躺着,大睁双眼,用火柴棍掏耳朵。
沈力在黑暗中坐起。“小黄浦”也立刻坐起,披上衣服,扭头看沈力。沈力闭着双眼,腿往炕沿下一垂,以脚探鞋。
“小黄浦”已抢先下地,趿着鞋,轻而迅速地走到沈力跟前,低声问:“哥们儿,干什么去?”
沈力:“撒尿。”他终于探到了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小黄浦”赶紧扶住他:“我也憋着一泡呢,一块儿去。”
“小黄浦”扶着脚步不稳的沈力往宿舍外面走。沈力勉强站住在宿舍门口,便想“方便”。
“小黄浦”仍低声地:“哎哎哎,这多不文明,撒尿,咱们应该到厕所去,起码也应该走远点儿,是不是?”
沈力:“不能在这儿?”
“小黄浦”:“也不是不能在这儿,最好别在这儿。在这儿不是不文明嘛。”
沈力:“那就……听你的,我头怎么这么迷糊啊,眼睛也睁不开……”
“小黄浦”:“我也是。半夜三更的,谁起来都会这样儿。”他扶着沈力往厕所走。
沈力走着走着,突然站住,问“小黄浦”:“你刚才说,起码走远点儿,对吧?”
“对。”
“这儿不是门口了,那咱们就在这儿把问题解决了吧,行不?”
“小黄浦”往前看,厕所已离他俩不远。
沈力:“我憋不住了。”
“小黄浦”:“那,行吧。”
沈力哗哗地撒了一大泡长尿。“小黄浦”从旁怜悯地看着他。沈力撒完尿,仰头望夜空——圆月当头。
沈力:“现在我能睁开眼睛,头脑也清醒一些了。”
“小黄浦”:“夜里憋尿,头脑就容易迷糊,都这样。撒完尿,一般也就头脑清楚了。”
“有科学道理吗?”
“肯定有。”
沈力较真地:“你怎么知道?”
“小黄浦”:“我从一本书中看到的。”
“什么书?”
“老早以前的事儿,想不起来了。”
沈力又仰头望天,问:“今晚是八月十五吗?”
“小黄浦”:“哥们儿,你过糊涂了,八月十五是上个月的事儿了。”
沈力:“那月亮怎么这么圆?”
“小黄浦”:“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不只八月十五月亮才圆嘛。哥们儿,你撒完了,咱们回宿舍吧?我觉得有点儿冷了,你看咱俩都光着腿呢,你也得小心着凉啊,是不是?”
沈力:“等等……请再坚持一两分钟……”他开始前仰后合地摇晃,眯起眼睛回想什么事儿。“小黄浦”又赶紧扶住他,哆哆嗦嗦地说:“哥们儿,快点儿,快点儿,我冷得起鸡皮疙瘩了。”
沈力抑扬顿挫地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哎,这是谁的词来着?就在嘴边上,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呢?”
“小黄浦”:“爱是谁是谁,这会儿想不起来,以后有几十年的活头呢,可以慢慢想。听话,咱们回宿舍去,啊?”
沈力又仰头望天:“可是,今晚的月亮究竟为什么这么圆呢?”
“小黄浦”:“不关咱的事儿。圆总归是好事儿。哥们儿,听话啊,半夜三更的,咱不在这儿讨论月亮的问题,啊?”
“小黄浦”连哄带劝地,终于使沈力转身,肯跟着他往回走了。
“小黄浦”一低头,发现沈力脚上少了一只鞋:“哎,哥们儿,你怎么少了一只鞋?”
沈力:“不关咱们的事儿,咱们今晚不讨论鞋的事儿。”
“小黄浦”:“站这儿别动。”他往回走,发现了沈力的鞋,捡起跑回到沈力跟前,替沈力拂去脚底板上的土,穿上鞋,扶沈力继续往宿舍走。
沈力又站住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小黄浦”:“我对你好吗?”
“反正比以前对我好。以前咱俩的关系,那也就只能说是一般般,对吧?”
“对,对。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
沈力眯着眼,研究地看他:“所以,我要问一个‘为什么’。”
“小黄浦”:“不为什么。一个班的嘛,日久天长,感情自然就加深喽!哥们儿,再往前走十几步,咱们就回到宿舍了。咱们现在的首要问题是,都尽快回到宿舍去,听话,啊?”
沈力:“你跟我说话,像妈哄孩子似的。除了小时候我妈这么跟我说过话,再没有别人跟我这么温柔地说过话,我好感动……”
“小黄浦”拉着沈力往前走:“哥们儿嘛,说什么感动不感动啊,走,走……”
“我特想拥抱你一下。”
“小黄浦”:“那就不必了……”
“很有必要。”沈力忽然紧紧拥抱住了他。“小黄浦”一时只有一动不动,愣愣地任其拥抱而已。
沈力:“人对他人的好意和关爱,不可以无动于衷。否则,那样的人是不值得别人友善地对待他的。”
“哥们儿,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觉得冷了,可是,咱们现在还不能回宿舍……”
“为……为什么?”
沈力推开了他,孩子般地说:“我的尿撒完了,你的尿还没撒啊!”
“小黄浦”装糊涂:“是吗?我也撒过了吧?”
沈力:“肯定没有,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会搞错的。哥们儿,你是让一泡尿给憋糊涂了啊?”他推了“小黄浦”的肩一下,“快把尿撒了,憋着多难受啊!”
“怎么这会儿……我又觉得没尿了呢?走吧,走吧,再来了再说……”
“那不好,刚钻被窝里暖和过来,不又得往外跑一次?原地把问题解决了吧,我等你……”
“小黄浦”愣愣地看他,不知如何是好。
轮到沈力催促他了:“哥们儿,快点儿快点儿,我也觉得冷了……”
沈力交抱着肩膀了。
“小黄浦”:“可……你这么看着我,我也尿不出来啊!”
沈力:“那我转过身子去。”
沈力转过了身。“小黄浦”却还是尿不出来,气得做刺杀状,将沈力的后背当草人靶。
沈力:“还是尿不出来是不是?别急,我冷我也等你,不等你把那泡尿尿出来,我决不回宿舍……”
“小黄浦”又气得朝沈力的背影做鞭打状。
沈力:“哥们儿,有尿,那还是尿出来的好。你也要听话,啊?你慢慢进入状态,我接着给你背刚才那一首诗词。刚才背到哪儿了呢?对了,想起来了——‘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沈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仰头望月,双臂上举,大声重复着。他的姿势,定格一般,就那么一动也不动了。那时的他,光着两条瘦长的腿,样子显得十分怪异。
“小黄浦”呆看着他,陪着小心地:“沈力,沈力!”
沈力放下手臂,缓缓向他转过身,摇晃了一下。“小黄浦”赶紧扶住他。沈力扶着自己的头:“我的头好晕……这是夜晚对不对?”
“对,对。”
沈力忽然想起来:“那咱俩不在被窝里睡着,在这儿干吗?”
“小黄浦”:“哥们儿,是这么回事儿,咱俩一块儿出来撒尿来了。”
沈力:“想起来……我记得我撒完了,你呢?”
“我也撒完了。”
“肯定?”
“肯定,肯定。”
沈力:“我怎么没听到你撒尿的声音?”
“小黄浦”:“我撒尿的时候,你背诗词来着。我尿少,声音就小,就几滴。你刚才朗诵得太投入,所以没听到。”
“那咱俩还傻站在这儿说来说去的干什么啊,半夜三更的,这不缺心眼儿嘛!”
“对对对,可不嘛!快回宿舍吧。”“小黄浦”终于可以扶着沈力往宿舍走去了。
二人走进宿舍,“小黄浦”看着沈力钻入被窝,替沈力摆正枕头,掖好被角,接着弯腰摆正沈力的鞋,这才走向自己的铺位。
“小黄浦”刚钻入被窝,沈力跨过别人的身子,也钻入了他的被窝。“小黄浦”推他:“哥们儿,你不好好睡觉,钻我被窝干什么呀?”
沈力小声地:“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觉得必须……”
“小黄浦”友邦惊诧,然而也尽量小声地说:“刚躺下就又有尿了?你睡前也没喝多少水啊!”
沈力:“不是忍不住尿了,是忍不住有话跟你说……你的问题,近期还是要向连里请一次假,到团部医院去检查检查。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请假,那我替你请。”
“小黄浦”困惑地问:“我?我什么问题?检查什么?”
沈力:“明明有尿,却尿不出来,这不是好现象,肯定是泌尿系统出了问题,起码有炎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意不得,应该防微杜渐,是不是?”
“小黄浦”哭笑不得地:“对对,我一定听你的。快回自己被窝睡觉去吧。”
沈力:“我的话没说完呢。还有,刚才在外边,我背的那首词的作者不是苏轼,是柳宗元……”
“小黄浦”:“我也没说是苏轼啊。咱不管那事儿行不?睡觉去睡觉去。”他往被窝外推沈力,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沈力:“你没说是苏轼吗?那就是我自己说的了。知识方面的事,最需要的是‘认真’二字。在别人面前说错了,那要及时纠正。苏轼最著名的词是《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他的声音越背越小,终于无声。
“小黄浦”轻轻推他:“沈力,哎,哥们儿!”
沈力发出了鼾声。
“小黄浦”徒自无奈地叹气,只得离开自己被窝,也从别人身上一一跨过,钻入沈力的被窝里。他受风着凉了,接连打了几个大喷嚏之后,推睡在旁边的“小地包”:“哎,醒醒,醒醒。”
“小地包”一下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懵懂地问:“轮到我了?”
“小黄浦”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一眼说:“还差半小时。”
“小地包”不高兴地说:“那你弄醒我干吗?”说罢,又僵尸一般躺下。
“小黄浦”向他耳语:“你没觉得不对劲儿吗?我现在睡在沈力被窝里,沈力睡在我被窝里了,下一班就是你,所以我要把这个特殊的情况告诉你,一个一个往下传,谁搞错了别埋怨我不负责任。”他说完,打一个大哈欠,一翻身,心安理得地睡去。
“小地包”推醒旁边的魏明耳语:“沈力睡在我被窝里了,一个一个往下传,谁搞错了别埋怨我不负责任……”
魏明迷里迷糊地推醒黄伟,低声地:“沈力睡在我被窝里了,一个一个往下传……”
黄伟咕哝:“沈力睡在你被窝里了?那你是谁?”
魏明不再出声,已又入梦乡。
黄伟坐起,抓过上衣,掏出打火机,按着,照着魏明的脸,自言自语:“没见过这么说梦话的。”他没再弄醒别人,躺下又睡过去。
天快亮了,“小黄浦”起身下地,披衣趿鞋跑了出去,门声惊醒了赵天亮。赵天亮坐起,发现沈力的被窝空着,大声喊:“嗨!谁的班?”
黄伟醒了,推杨一凡:“一凡,醒醒,你的班!”
杨一凡一下子坐起来。
赵天亮责备他:“你怎么值的班!沈力出去了你不知道?!”
杨一凡二话不说,披着衣服趿着鞋往外便跑。他跑出宿舍,恰见“小黄浦”的身影闪入厕所。杨一凡走到厕所外,从衣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吸起烟来。厕所前边是大草甸子,黎明时分浓重的雾气从草甸子上漫过来,渐渐将杨一凡的身影包围在雾气之中。
杨一凡的声音在雾气中叫:“沈力!沈力!”
“小黄浦”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我不是沈力,我是进步!”
杨一凡:“怎么是你?”
“小黄浦”:“沈力睡我被窝里了,我只得睡他被窝里。我把这一特殊的情况告诉了‘小地包’,让他一个个往下传。我该尽到的责任我可都尽到了,你不知道怨不着我。”
杨一凡转身便朝宿舍跑,跑得一身雾气。
雾气里,“小黄浦”独自在发牢骚:“唉,我这一小时的班可算摊上了,叫沈力把我折腾苦了。他一个小时内往外跑了两次,第一次撒尿,还给我背诗词。第二次没屎没尿,只不过想出来看看,月亮是不是还那么圆。哎,一凡,在听着呢吗?”
早晨,沈力和“小黄浦”仍躺在被窝里,赵天亮们却已坐在各自的铺位上吃饭。“小地包”用筷子从饭盒里挑起海带丝:“谁要海带,我只喝汤。”
赵天亮:“不许扔啊!扔了对不起山东老乡,更对不起傅正。”
魏明:“班长说得对。没想到,自从傅正他们去了那一次以后,当地的山东老乡们,年年让咱们团去拉海带,为了不再得雀盲眼,吃腻了也得吃!”
“小地包”:“山东老乡万岁!”他举起筷子,魔术师要变魔术似的给大家看,之后塞满一口,受苦受难似的嚼着。
赵天亮拿着馒头端着饭盒走到“小黄浦”的铺位前,催促他:“哎,你这位爷也该起了吧?”
“小黄浦”一翻身,趴在被窝里,愁眉苦脸地:“班长,行行好,给我半天假吧。”
赵天亮:“给你半天假?什么理由?”
“小黄浦”:“沈力把我折腾苦了,我后半夜基本就睡不着了。”
赵天亮不由得看沈力,沈力仰躺着,睡得很香甜。
黄伟:“给他半天假吧,我作证,确实是他说的那样。”
魏明:“我睡在他边儿上,我也可以作证。”
杨一凡:“还有我。他夜里着凉了,拉肚子。”
“小地包”:“嗨嗨嗨,这都吃着饭呢,可以省略不说的,那就别说了好不好?”
赵天亮对“小黄浦”说:“你看你多有人缘儿,该为你说话的时候,谁都不装哑巴。好,准你半天假。等沈力醒了,和他一块儿,把宿舍内外的卫生打扫打扫。”
“小黄浦”在被窝里抱拳道:“多谢班长体恤,多谢各位兄弟主持公道。”
大家吃完了饭,准备出工去了。他们一溜儿站在沈力的铺位前,默默地也是目光怜惜地看着仰躺且熟睡中的沈力。“小黄浦”也朝沈力侧着身,望着他。
沈力的一条腿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
赵天亮吩咐:“把他腿放被子里。胳膊可以露在被外,脚和腿不能露在被外。天开始凉了,早上火炕也不太热了,露在外边容易受寒,以后哥儿几个都要注意这一点。”
黄伟等默默点头,看着“小黄浦”搬起沈力那条腿往被窝里放。
“小地包”:“轻点儿,别弄醒他。”
“小黄浦”一边掖好沈力的被子一边说:“这会儿安眠药的后劲儿上来了,轻易弄不醒他。”
魏明:“不知服了安眠药的人做不做梦,但愿他此时正做着好梦。”
杨一凡:“这会儿的沈力,使我多少有那么点儿羡慕了。”
这一天,黄伟在他的日记里写道:
杨一凡的话,说出了我们内心里共同的一种想法,那就是——谁都希望也能像沈力似的,受到班里其他人的暗中关爱,哪怕仅仅几天,最好也不是由于精神受刺激的原因。这个原因给共同生活的人带来的麻烦真是一言难尽……
又是一个夜晚,男一班宿舍一片安静。沈力起身穿衣服,穿裤子。杨一凡醒了,推黄伟,黄伟没什么反应。
杨一凡对黄伟耳语道:“老黄,沈力起来了,在穿裤子,这个小时是你的班……”
黄伟睡得像死了一样,仍无反应。而沈力已在系鞋带。
杨一凡:“沈力,穿那么整齐,干什么去呀?”
沈力也不看他,一边系鞋带一边说:“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杨一凡坐了起来,也急忙穿上衣服,并说:“等我一会儿,我也睡不着,也想出去走走……”
沈力阻拦他:“半夜三更的,你跟一个疯子一块儿出去走什么?老老实实睡你的。”
杨一凡急忙穿裤子,一边说:“胡说!你听谁说你是疯子了?诬蔑你的人罪该万死!”
沈力不再说什么,站在地上,东瞧瞧,西看看,借着月光和炕洞映出的火光,从炉旁拿起二尺多长的捅火的铁钎子走了出去。
杨一凡也赶紧穿上鞋,几步走到赵天亮跟前,推了推赵天亮:“班长,醒醒,醒醒!”
赵天亮同样没有反应。
杨一凡又推魏明、“小地包”和“小黄浦”,他们三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杨一凡一摊双手,接着朝两胯一拍,没了主意。他朝宿舍门看一眼,顾不上再多想什么,冲了出去。
宿舍外,沈力拿着铁钎子朝河边走去。杨一凡犹豫一下,追了上去……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