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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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渔民嫂在刷船板。涛涛坐在船屋口,小手握着曲干事的金笔(那支笔对他的小手来说未免显得粗大了些),在笔记本上认真而用力地写字,边写边喃喃自语:“大、小、上、下……”
涛涛抬头望去,只见七连五名知青坐在另一条船的船板上。
涛涛:“妈,舅舅他们在干什么?”
渔民嫂:“在开会。”
“开什么会呀?”
“我哪儿知道,等会儿你问舅舅。”
“妈,他们走了以后,谁还教我写字呢?”
“那就只有妈教了呗,妈也是会写一些字的,够教你了。”
“妈,我不想让舅舅走。”
渔民嫂停手了,看着儿子,严肃地说:“你给我记住,如果敢跟舅舅说刚才那句话,我罚你跪上三天三夜!”
另一条船上,作为班长的齐勇在主持会。
齐勇:“傅正,这是咱们离开连队的第一次谈心会,我们四个刚才都坦诚地谈了自己的某些私心杂念,就你没谈了,你也谈谈吧。”
傅正:“我承认我有不少私心杂念,我承认我的灵魂深处,有不少腌腌臜臜的东西,有比毛虫还丑陋的虫子。但我现在不想谈那些。”
孙曼玲:“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拒绝自我批判呢?”
傅正:“你少教训我,你又不是我们男一班的班长!”
齐勇:“傅正!”
黄伟:“她是女一班班长,你起码也要拿她当咱们七连的一位班长看待嘛!再说,她还是女的,好男人要好好跟女人说话。”
孙曼玲不爱听了:“你这纯粹是大男子主义的言论!男人女人都是人,男女平等。女人怎么了?我们女人不需要男人对我们伪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黄伟:“你看你,我批评他对你态度不好,你怎么反而冲我来了呢?”
魏明:“打住打住同志们,我理解傅正那话的意思是,他是不想谈一般的私心杂念,而是有更重要的思想问题要向我们交代。”
齐勇:“我和你有同样的理解,但是反对你用‘交代’这个词。傅正,你要是确实没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咱们就散会。你要是觉得还是有些话想跟大家说,那就按你的想法,说你想说的话。总之,为了开会而开会,为了发言而发言,连我都认为是讨嫌的事。”
傅正:“那好,我说我想说的话。‘文革’一开始,我父亲就被打倒了,成了‘走资派’,我也成了‘黑五类’‘狗崽子’。我一直想不通,我父亲是赵尚志的抗联战友,当年为了拯救中国,脑袋挂在腰带上,出生入死地干革命。‘解放’后,难道他这样的人,还没有资格当个局级干部吗?但是现在,我有了另一种想法,红卫兵抄我家时,指着一大堆玩具问:‘谁的?’我说,我小时候玩儿过的。为首的一个,‘啪’地扇了我一耳光,骂我,‘你这个狗崽子!老百姓的儿女,往往连一双两三元钱的新鞋都买不起,你他妈从小就玩这么一大堆高级的玩具!’当时我心里只有恨。可是现在,当我离开城市,亲眼看到了生活在贫穷中的人民,我渐渐觉得我父亲那一代干部,确实也有太对不起人民的地方了。建国都整整二十年了,中国究竟还有多少地方的人民,过着比这里还贫穷的生活,是我根本无法知道的……”
孙曼玲打断他:“你这叫‘狠斗私字一闪念’啊?你的某些行为,恐怕不仅仅是‘私’字问题吧?也许比‘私’字更可耻吧?”
傅正:“你看过雨果的《悲惨世界》吗?”
孙曼玲:“你少跟我扯什么雨果!”
黄伟:“小孙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吧?我觉得傅正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对你的话我倒是莫名其妙。”
孙曼玲猛地站起,指着齐勇说:“可是他清楚!齐勇,我问你,为什么开这次谈心会?既然开了,为什么不能刺刀见红?”她又指着傅正说,“为什么不把他的事儿挑明了,让我们一起来帮助他?”
魏明:“连我也糊涂了。齐勇,究竟怎么回事?”
齐勇瞪着孙曼玲说:“你给我坐下,别指指点点的!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当班长!”
“你,你就包庇他吧,有你后悔的时候!”孙曼玲赌气地跑下踏板。
齐勇:“别理她!傅正,你的话没说完,你接着说。”
魏明:“我先说两句啊。傅正,中国二十年前一穷二白,又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贫穷现象不是一下子能全面消除的。你父亲只不过是邮电局长,应该说他对人民生活的贫穷不负太直接的责任。所以,我觉得,你也大可不必替你父亲感到罪过。”
傅正感激地握了魏明的手一下,又说:“没有哪一个儿子,看到自己的父亲被揪斗,被剃鬼头、抹黑脸、挂牌子、戴高帽,被当成畜生似的用皮带抽,用棍棒打,被百般凌辱,丧失了任何分辩的权力,心里是不疼的。所以,我虽然认为我父亲是应该受到触及的,但对那些凶恶的、没有人性的、心狠手辣的造反派,我还是特别憎恨的。”他看着齐勇,苦笑着说,“咱们刚来那一天,别的连那个说你反动的小子,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可恨的家伙!当时我真想冲过去狠揍他一顿,却又没有那种勇气,不是因为我是‘走资派’的儿子,而是因为我明知自己打不过他,我要是有你们三个这么壮,我当时就冲过去了。当晚梦里,我都在和他打架,可即使在梦里,我也还是没打过他。咱们开的这是一次谈心会,对吧?班长要求咱们要互相坦诚地交流活思想,对吧?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坦诚。至于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证明不了我头脑里最隐秘的思想,所以我不想在这时候谈。”
齐勇对黄伟和魏明说:“尽管孙曼玲跑了,我还是觉得咱们这一次远离连队的谈心会开得很好。大家谈得都很诚恳,傅正谈得最诚恳。黄伟,正如你说的,他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黄伟你和魏明先回去吧,我要和傅正在这儿再聊点儿别的事。”
待黄伟和魏明下船去了,齐勇拍拍身边的船板,让傅正坐到他身边。齐勇默默搂住傅正的肩膀,却被推开。
傅正有些不悦道:“别拿我当知青小弟弟看,咱俩都是高中的,用不着这样表示亲密,有话直说!”
齐勇一笑,掏出半盒烟,叼上一支,将烟盒递向傅正。
傅正看了一眼烟盒:“你还是在套近乎,所以我怀疑你转眼就可能跟我翻脸。”
齐勇:“别那么多废话,我跟你翻脸还用先套近乎吗?”
傅正犹豫一下,抽出了一支烟,嘟哝:“如果我上瘾了,是你的罪过。”
齐勇:“吸烟并不可怕,上瘾也不等于无可救药。可怕的是欠缺意志力,想戒的时候戒不了。”
齐勇掏出火柴,划着,傅正双手拢住火苗。两人点着烟,开始对着吸起来。
齐勇:“我这人不太欠缺意志力,哪天下决心戒,那就再也不吸了。你如果成瘾了,想戒又戒不了,不是我的罪过,只能怨你自己意志薄弱。”
傅正:“知道吗,我近来特别想念一个人。”
“鸿雁传书,和远方的某姑娘谈情说爱了?”
“我想念张靖严。”
“我也常想他。师里的‘反右倾’学习班快结束了,他该回连了。”
“你想他和我想他不一样,你想他是由于友情,我想他是由于思想。除了他,在咱们七连的男知青中,我连一个能交流思想的人都没有了……”
齐勇扭头看他片刻,突然一把将烟从他嘴角掠去,生气地扔到海里:“吸着我的烟,却挖苦我没有思想。搂一下你的肩,就讽刺我跟你套近乎,你真他妈不是东西!”
傅正:“我也没说你完全没有思想。你当然也是有思想的,但比起排长,表达思想的话语艺术差点儿劲。有次我和他闲聊,问他,‘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种革命主张对吗?他说,‘有一种革命是要靠极其浪漫的想象力来策动的。想象全体中国人都变成食草动物,那么草就变得更重要了。对于食草动物,以粮为主则会由于消化不良而死掉。’这种话,你嘴里是说不出来的……”
齐勇更生气了,把自己的烟也扔到海里,站起身来,指着傅正说:“好好好,就算我思想浅薄。在你眼里,把我齐勇看成一个白痴我也无所谓。可我再浅薄,那也是你班长,那也知道什么行为是可耻的!”
傅正也站了起来,板着脸说:“你激动什么?我对张靖严表示了几分敬意,你就这么难以忍受了?什么胸怀!亏你和他还是好哥们儿!他如果知道了,我看够他难过的。”
齐勇一挥手臂:“别他妈扯他!我现在要问你,你为什么偷曲干事的笔?!”
傅正一愣。
齐勇:“当着黄伟和魏明的面,我没好意思说出你的行为!你偷时,人家孙曼玲看见了。现在你必须给我这思想浅薄的班长一个解释!”
傅正却无所谓地笑了,之后一脸庄重地:“就猜到有人看见了,就猜到了是因为我才煞有介事开的什么谈心会,就猜到了你把我留下是要问那件事。《悲惨世界》你也读过的,冉阿让偷了米里哀主教的一些银器,米里哀主教怎么说?说那本来就是属于人民的,又回到了人民手中而已……”
齐勇:“胡说!那笔是人家曲干事的战友们赠送给他的,对他有纪念意义!”
傅正:“我说那是他剥夺到手的东西了吗?那笔对他只不过有纪念意义,对于别人的意义却要大得多。他没了那支笔,还可以有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而对于别人,那是做梦都梦不到的第一支。物及所需,符合共产主义原则。”
齐勇手指着傅正:“你!”
“孙曼玲如果想告诉曲干事,随她的便。你如果想召开批判会,也随你的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而且,并不觉得有多么可耻。只不过在我特别需要一支笔的时候,偏巧看到的是曲干事那一支笔……”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傅正的话,傅正捂着脸,呆呆看着齐勇。
“你简直不可理喻了!”齐勇猛转身下船去了。
傅正又缓缓坐下,望着远处帆影。
“排长,真想你……”
渔民嫂的渔歌声从不远处传来。
昼夜交替,日月轮转。海上船去帆远,船归人喜。时间在知青们日日翻晒、卷捆海带中一天天过去。
傅正与其他知青们疏远了。可是他和渔民嫂、涛涛却越来越近。他常常到渔民嫂的船上教涛涛写字,而涛涛也进步得挺快。
一天中午,知青们在龙王庙里休息,齐勇和其他几个知青在打扑克,傅正在睡觉。破庙角落的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行字:可能有台风,下午不出海。
庙门突然被打开,一名知青从外面走进来。大风把几张扑克吹飞了,孙曼玲立刻起身去捡。
进来的知青夸张地说道:“哎呀妈呀,咱可开了眼了,看到大海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包括齐勇在内的几个打扑克的知青,都丢下扑克聚到了门口,向外看去。灰蒙蒙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泊在岸边的船只一次次被滔天的白浪高高托起,无力地互相碰撞着。
一块用木条钉在窗外的塑料布被鼓开了,狂风扑了进来,一切能吹起的东西都被吹了起来,扑克像蝴蝶似的在空中飞舞。睡觉的知青们纷纷惊醒。
“快,找东西,把窗封上!”齐勇说着,急忙跑出去封窗,黄伟、魏明也随他跑出去。
孙曼玲四处寻找能用的东西,看见隔在她和齐勇铺位之间的那块塑料布,便一把扯了下来。一眼看见小黑板,也拿上,跑了出去。
一名知青诗兴大发地:“在天空与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这勇敢的鸟儿高叫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傅正也醒了,他坐起身来,懵懂地揉着眼睛:“发生什么事儿了?”
其他知青也都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搅得手忙脚乱。他们有的在忙着从庙里边帮齐勇们堵窗子,有的捡起被吹得到处都是的毛巾、枕巾、牙具杯、扑克牌以及其他小东西,谁都没理会傅正的问话。
只有那诗兴大发的知青跨到傅正跟前,激情澎湃地:“大海在咆哮!海浪在汹涌!啊,我的兄弟,要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请你到门口去瞧一瞧,请你到门口去看一看……”
傅正:“现在什么时候了?”
对方看了一眼手表,表演性地:“陛下,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也许是因为您近来太疲劳了,我注意到您没吃午饭就躺下了,而台风就要来了,我们侵占了龙王的庙宇,他在向我们示威!……”
又一股大风将门吹开。
又一扇窗子外的塑料布被吹破。
傅正突然失声叫道:“涛涛!”
他顾不上穿鞋,跳到地上,冲出门外,向海边跑去。
又一排大浪高墙似的朝岸边涌来。傅正的鞋子被打湿了,他却毫无感觉,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海边跑。
巨浪汹涌中,泊在岸边的船只忽而撞在一起,忽而分开。
“涛涛!涛涛!”
“叔叔,快来救我!”渔民嫂那条船的船屋里传出涛涛的呼救声。
傅正跑到了岸边。没有踏板,他只能涉水爬上一条在波涛里摇摆不定的船,再从这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曲折迂回地接近渔民嫂那条船。
涛涛想从船屋爬出来,却又不敢,只爬出上身,伏在船舷上大叫:“叔叔,我在这儿!”手中挥舞着笔记本和笔。
傅正大叫:“涛涛,别动!”
渔民嫂、齐勇以及几名渔民也朝岸边跑来。渔民嫂边跑边喊:“涛涛!涛涛!”
这时,傅正已经跳上船,将涛涛搂在怀中。曲干事也跑来,见已有知青在船上,舒了一口气,安慰渔民嫂:“大嫂别担心了,我们的小伙子已经在船上,孩子就安全了!”
渔民嫂抹着眼泪,转惊为喜:“那是傅正,我不担心了,我不担心了……”
船上,傅正把涛涛脸蛋上的水珠轻轻擦去:“涛涛别怕,来,趴舅舅背上,舅舅背你。”
涛涛举了举手里的笔和笔记本:“我没法儿搂着你脖子。叔叔,抱着我吧,我不重,你抱得动我……”
傅正抱起涛涛,从一条船跳向另一条船,就这样渐渐地向岸边挨近。
岸边的黄伟喊:“傅正,小心啊!”
魏明也大声喊:“别抱着,背着!”
齐勇什么也没说,穿着鞋就下了水,跨过一条条摇动着的船,接近傅正。黄伟和魏明也跟着下了水,三人的身影跳跳跃跃,先后接近着傅正。
正在这时,两条船的桅杆突然撞到了一起,一条船的桅杆当中折断,从半空向傅正倒下。
齐勇大喊:“傅正,危险!”
傅正也看到了倒下的桅杆,却已来不及躲闪了。他抱着涛涛扑倒在船上,将涛涛的头护在身下。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倒下的桅杆压在了傅正的后脑上。
浪在灰沉沉的海上翻腾着,船只随着汹涌的波涛上下起伏。傅正闭着双眼仰躺在海滩上,齐勇跪着,将他的头抱在怀里,魏明和孙曼玲跪在傅正身体左右。黄伟跪在傅正的脚边。他们的哭声被风声和浪声盖住。
黄伟将傅正一只脚上扎着的一片贝壳轻轻拔掉,伤口流血了。黄伟一边哭,一边去擦他脚上的血。
齐勇一脸泪水:“傅正,傅正,我不该扇你一耳光,我向你道歉!”
人们低头肃立在他们周围。渔民嫂在哭泣。
涛涛把手里的笔和笔记本递给渔民嫂,抽泣着说:“妈,把笔和本儿还给舅舅吧,我再也不缠着舅舅了……”
渔民嫂突然拉起涛涛的胳膊,抡起巴掌,重重地打下去:“都怨你!不识字就不是人了?就活不成啊?”
孙曼玲上前阻止,涛涛手中的笔和笔记本掉在地上。孙曼玲将涛涛抱开。曲干事捡起了笔和笔记本。他翻开笔记本,看到里面稚气的字迹,流泪了。他把笔和笔记本交给渔民嫂:“别打孩子,孩子也没什么错……”
渔民嫂:“曲干事,小傅他……小傅他……他就没救了吗?”
曲干事噙泪摇头。
渔民嫂双手掩面,失声大哭。
龙王庙里,那名思想“极左”的知青在与另外三名知青还在打扑克。一名知青从外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你们别玩了,七连那个叫傅正的,出事了……”
打扑克的四人同时看他,其中一人问:“怎么了?”
从外进入的知青:“他为了救渔民嫂的儿子,被一根断了的桅杆砸在头上,牺牲了……”
思想“极左”的知青似笑非笑地晃着头:“那叫牺牲?他那也配叫牺牲?他那点儿事我一清二楚。每天中午不睡觉,冒充《早春二月》里的萧剑秋,溜到船上教人家孩子写字。我跟踪过他,所以知道。要不是因为他,人家孩子也不会困在船上,死了就是死了,只不过叫事故,请别用牺牲那么崇高的词来说他的死!”
另外三名手拿扑克牌的知青被他给说愣了。思想“极左”的知青继续说:“偏偏今天中午他还睡过去了,我估计会出事,但不愿提醒他。他满足着虚荣的启蒙心理,我提醒他能获得什么满足?对我有什么好处?哎,接着玩呀,该谁出牌了?”
另外三名知青都将牌甩在桌案上,穿上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哎,你们……”思想“极左”的知青见同伴们弃他而去,转头瞪着那名来报信的知青,“都他妈怪你,搅散了我们这一把牌!”
那知青已坐在自己铺位那儿,也瞪着他,冷冷地:“你他妈的!”
天黑了。龙王庙里,知青们在吃晚饭。与以往不同,这一顿晚饭,人人都吃得异常沉默。齐勇他们几个坐在一起,呆呆地看着饭和汤,不动筷子。齐勇手中夹着烟,但他已忘了吸。烟灰很长,也忘了弹。烟烧疼了他的手指,他手臂一抖,一小截烟掉到了地上。
黄伟替他把烟踩灭。
那名思想“极左”的知青自说自话地:“萧剑秋这种人物,只不过是个灰色人物而已。年轻寡妇、孩子和那些对革命心灰意冷的、长得又不难看的一个小知识分子,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从来都是有微妙的关系的。萧剑秋是因为暗打文嫂的主意才对文嫂的孩子好的,那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齐勇他们冷冷瞪他。
一名知青一手端着碗走到他背后,用另一只手拍拍他肩,小声劝道:“别胡说八道了,照顾一下七连那几个的情绪。”
思想“极左”的知青不但没收敛,反而提高了声音:“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的情绪也不照顾。不就是死了一个‘走资派’的儿子吗?至于都这么没笑脸儿的吗?”
齐勇按捺不住,低声地:“我要教训教训他!”
黄伟也低声地:“你别。你是班长,我来。”
魏明道:“公平对决,如果有人敢帮他,我上。”
黄伟离开座位,直瞪着思想“极左”的知青走过去,而对方也防范地站了起来。
黄伟朝对方勾了勾手指,对方不甘示弱地走到黄伟对面。
孙曼玲不安地:“黄伟能打过他吗?”
魏明:“这一架,打不过也得打。”
黄伟对那名知青道:“你有颈椎病?”
那知青:“你他妈才有颈椎病呢!”
黄伟:“别说脏话,没有颈椎病为什么总歪着头?我想给你治治。”
对方一时困惑,半信半疑。
黄伟趁机笑着走上前,双手将对方歪着的头扳正,退后一步看着对方:“这样才正。正了反而有点儿别着股劲儿似的,是不?”
对方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现在就开始治!”
黄伟话音一落,一记大耳光已扇在对方脸上。对方被扇蒙了,紧接着又挨了一耳光。
孙曼玲在一旁叫:“好!”
对方这才发觉自己被耍弄了,发疯般地扑向黄伟,将黄伟扑倒在地。黄伟猛一翻身,反将对方压在身下。
对方向自己的同伴求救:“是我哥们儿的,快帮我!”
有三名知青站了起来。
魏明也站了起来,拎着高脚凳的凳腿,走到他们吃饭的案子跟前,叉脚而立。
那三名知青被他的架势震慑住,又都缓缓坐下。
黄伟和对方在地上翻滚,忽而这个占上风,忽而那个占上风,忽而站起,这个把那个再次摔倒,或那个把这个再次摔倒。
终于,黄伟将对方脸朝下压倒,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背,一脚踩住对方一只手,并用自己的双手反拧对方另一只手的腕子,把对方拧得“哎呀,哎呀”直叫。
黄伟:“你他妈服不服?”
对方:“服了,服了!”
黄伟:“光服不行。说你自己才是狗崽子!”
对方不说。
黄伟:“不说,我拧断你爪子!”
对方:“哎呀,我说我说,我是狗崽子!”
这时,团长和曲干事走进来。曲干事喝道:“你们干什么呢!”
地上的两人这才站起。
曲干事跨到齐勇跟前,严厉地:“你班里的战士和别人打架,你为什么不制止?!”
齐勇:“我看不见。”
孙曼玲:“他海带吃得少。”
曲干事又质问魏明:“你刚才拎着凳子干什么?!”
“想表演杂技来着。”魏明吹吹凳面,把凳子端到团长面前,毕恭毕敬,“团长,您请坐。”
团长没理他,低声然而语调冷冷地问黄伟:“为什么打架?”
黄伟满不在乎地说:“我们没打架,只不过闹着玩儿。”
团长的目光又瞪向那名思想“极左”的知青。
那知青也点头说:“是……是闹着玩儿……”
团长劈面给了他一记耳光,一转身,又给了黄伟一记耳光。他愤怒地:“你们一名战友失去了生命,你们居然还有心情闹着玩儿吗?还有没有点儿人性了!在城里都变成狼崽子了?!你们几个都给我站起来!”
坐着的知青们,包括齐勇和孙曼玲,都乖乖站了起来。
团长:“全体,立正!”
众知青齐刷刷地立正了。
团长:“曲干事,你在这儿监视他们,全体罚站一小时!他、他,他俩罚站两小时!”
曲干事也立正道:“是!”
团长往外便走,走到门口,猛转身又大声地:“都给我把头低下,默哀式!”
吉普车发动起来,离去了。
“明天人人都要戴黑纱。本来应该我去县城买黑布的,现在团长亲自去了。”曲干事说着,走到齐勇跟前,“傅正的铺位在哪儿?”
齐勇默默一指。
曲干事:“其实你看得见,就是不管,对吧?”
齐勇:“对。有的人,应该被教训教训。”
曲干事不再说什么,默默去整理傅正的被褥,用行李带熟练而认真地扎捆。
孙曼玲哭了。
曲干事将傅正的被褥方方正正地捆好,低头看一眼手表,低声地:“罚站解除。”
孙曼玲扑在自己褥子上,竭力克制着,不大声哭起来。众知青在她的哭声中,纷纷脱衣服,躺下去。
天亮了。臂戴黑纱的知青们、团长、曲干事、渔民嫂以及些个渔民们在海滩卷捆海带。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人,他们挑的、背的、抬的、扛的都是海带。他们默默地放下海带,转身就走。很快,海滩上的海带堆成了小山。
北大荒积雪满山,拖拉机拖着木爬犁顺着山路下山,爬犁上坐着刘川他们几个三连的知青。
一名知青问赵灿:“还到不到七连去?”
赵灿:“当然去。”
此时,七连男一班的宿舍里,只有“小地包”一人坐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着赵天亮那半本《泰戈尔诗集》。他的冻伤已基本好了,只不过双手留下了发黑的死皮。
赵灿和其他两名知青背手闯入,“小地包”吃惊地看着他们。
赵灿:“你就是赵天亮喽?”
“小地包”忐忑不安,表面上却强作镇定:“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三人中的一个:“手被冻伤过,准是他!”
“还你枕头!”赵灿背着的手突然从后面伸出来,手上拿着的正是一只枕头,他二话不说,对着“小地包”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另外两人背着的手里拿的也是枕头,也用枕头朝“小地包”打来。三人边打边说:
“还你枕头!还你枕头!”
“替王凯还你!”
“还你三个够不够?”
“小地包”抱着头,一声不吭。
赵灿:“够了!”
另外二人住手。
赵灿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匕首,划破一只枕头,将里边的荞麦皮兜头倒在“小地包”身上,恨恨地:“让你知道,我们的枕头都是正宗荞麦皮的!”
另一名知青:“呸!一只枕头你当成了宝贝!”
赵灿:“走!”
三人一转身,愣住了。一个拄拐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双手裹着新换的药布,一只脚上没穿鞋,也缠着药布。来人正是赵天亮。
赵天亮:“你们几连的?为什么到我们七连来欺负人?”
三人中的一个对赵灿小声地:“搞错了,这小子才是赵天亮!”
赵灿回头看“小地包”。
“小地包”:“没错!他不是赵天亮,我是!”
赵灿挥拳欲打赵天亮。赵天亮已经明白了,他们是冲自己来的,将脸一偏,宁愿挨打的样子。
三人中的一个挡住赵天亮,对赵灿劝说地:“算了,你看他这样!”
这时,“小黄浦”、杨一凡和沈力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见屋里有陌生人,都是一愣,围住了他们,打量着。
赵灿:“咱们走。”
杨一凡往他跟前一站:“说清楚再走!”
“没什么可跟你们说的。”赵灿朝赵天亮一摆下巴,“我们来还他枕头。”
赵天亮闪到了一旁:“让他们走。”
杨一凡等三人这才也闪开。赵灿他们三人扬长而去。
“小黄浦”走到“小地包”跟前,问:“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说了嘛。”“小地包”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抖着荞麦皮。
赵天亮一蹦一蹦地走到“小地包”跟前,内疚地:“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没什么。”“小地包”穿上背心,将两只枕头一只只扔向赵天亮的铺位,“是还你的,归你。”
沈力:“班长他们回来了。”
杨一凡:“我们一班,再也没有傅正了。”
“小地包”和赵天亮疑惑地看杨一凡。
“小黄浦”:“傅正死了,埋在山东了。”
“小地包”和赵天亮又吃惊地看“小黄浦”。
齐勇、黄伟、魏明三人扛着行李走了进来。齐勇还拎着傅正的行李捆,他将傅正的行李摆正后,低头坐在炕沿。黄伟和魏明也低着头坐在自己铺位那儿。
“小地包”“小黄浦”、赵天亮、杨一凡、沈力五个人,盯着齐勇三人臂上的黑纱发呆。
这时,张靖严走了进来,用目光往炕上寻找着什么。
魏明:“排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靖严没回答他,指着傅正的行李捆反问:“傅正的?”
魏明、黄伟、齐勇点头。
张靖严走了过去,捧起傅正的行李捆,坐在炕边,轻轻地摸了一会儿,将脸伏在行李捆上,抱着行李捆无声痛哭。
夜晚。马号里。老耿头盘腿坐在炕上卷叶子烟。
马灯放在桌上,张靖严在灯旁写着什么,却总写不安稳。他揉了纸,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着。
老耿头看他背影一眼,问:“雪还在下?”
张靖严头也不回地:“还在下。”
老耿头:“写什么呢?写了撕,撕了写的。”
张靖严:“写……写封家信。”
老耿头:“不是吧?”
张靖严转身走到炕边坐下,一边帮老耿头搓烟叶,一边说:“大爷,何必问呢?”
老耿头:“我这儿,简直成了你们几个高中知青的秘密联络站,写点儿什么防着人看到的,说点儿什么不愿被人听到的事,都到我这儿来。我怕不定哪天,我这儿成了个有问题的地方……”
张靖严:“大爷,你还信不过我们几个?”
老耿头:“别写些惹是生非的,啊?”
张靖严:“大爷放心,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我心里有数。”
老耿头卷好一支烟,刚要吸,张靖严说:“大爷,我也想吸口。”
老耿头晃了晃手中的烟:“这烟可冲。”
张靖严:“就是想吸两口冲的。”
老耿头将烟递给张靖严。张靖严刚吸了两口,就呛得直咳嗽。
老耿头:“看,吸不得吧。”
门一开,赵天亮拍着身上的雪走进来:“靖严,想跟你聊聊。”
“看样儿,我又得躲出去喽。”耿大爷从炕上下来,往外走。
赵天亮抱歉道:“大爷,对不起。”
老耿头在门口站住,扭头看张靖严,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待他走后,赵天亮看桌上的纸和地上的纸团,问张靖严:“我来得是不是不是时候?”
“十点停电,现在可是停电以后了。既然来了,就聊聊吧。”张靖严将地上的纸团一一捡起,扔入炕洞口,看着纸团烧起来。
赵天亮:“写什么呢?”
“傅正由于他父亲的问题,不能被定为烈士。我觉得这不公平,想给兵团司令部写封信,替他争取一下。”张靖严在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对赵天亮说,“你也坐下啊。”
赵天亮在炕边坐下说:“你写好,我签名。”
张靖严不语。
赵天亮:“我敢保证,全连的人都愿签名。”
张靖严:“那不好。以我一个人的名义,是一名党员对一件事的个人看法。有太多的人签名,性质就不同了,反而容易遭到误解。还是说你想说的事吧。”
赵天亮:“契诃夫有部小说叫《第六病房》,你看过吗?”
张靖严点点头。
赵天亮:“书里有一句话,‘俄罗斯病了’。如果……如果有人在写给别人的信中,对于咱们中国,也流露了那么一种看法,算不算反动?”
张靖严敏感又严肃地:“在谁给谁写的信中?”
赵天亮:“你先回答我。”
张靖严:“肯定算——你怎么知道的?”
赵天亮:“那样一封信曾缝在我枕头里,现在我那只枕头丢了。”
张靖严:“为什么把那样一封信缝在枕头里,而不是当即烧掉?!脑子呢?脑子长哪儿了?”
赵天亮:“现在后悔也晚了,那封信是……”
“别说!我知道是谁写的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张靖严站起身来,踱到窗前,“还有谁知道?”
“我们一班都知道我因为枕头丢了对王凯大发脾气。”
张靖严:“王凯的腿断了,也跟枕头有关?”
赵天亮点头。
“天亮,过来。”
赵天亮走到了张靖严跟前,张靖严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上,低声地:“你枕头里根本不曾有过那样一封信。你缝在枕头里的,只不过是一个姑娘写给你的情书。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死不改口地这么说,明白?”
赵天亮:“可,至今没有姑娘写给我情书。我写给别人的情书行不行?”
“不行,那解释不通。”张靖严放下了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赵天亮:“怎么解释不通?人就不会珍藏自己写给别人的情书了?”
张靖严:“解释不通就是解释不通,除非那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人!”张靖严站住,又将手拍在赵天亮肩上,“是二团一个叫张冬梅的哈尔滨姑娘写给你的。”
赵天亮苦着脸道:“可我不认识那么一个姑娘。”
张靖严:“是我亲妹妹。”
赵天亮:“我连见都没见过你妹妹,她怎么会给我写情书?”
张靖严:“我这个亲哥哥牵的线,搭的桥,明白?”
赵天亮:“可我和周萍……我对她……如果周萍误以为我脚踩两只船……”
张靖严打断他:“真那样了我替你解释!”
赵天亮:“如果别人也误解了,把我看成一个不道德的人,那我怎么办?你总不能一一替我去解释……”
张靖严:“我才不替你一一解释!真那样了你得给我默默承受着!记住了?!”
赵天亮:“记住了!”
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遍野。七连的知青们在大雪中挥舞着镐刨,他们要在这冰天雪地里修筑一条新路。三轮手推车咕噜噜地运走冻土块儿,来来往往的土篮里挑运着铺路用的沙石。偶尔,几台拖拉机拖着铁碾子从路上碾过,闪在路两旁的知青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一阵夹着雪片的狂风刮过,许多人背转过身去,避开那冷风的锋面。有的知青被吹得弯下了腰,几顶帽子顺势刮落在雪地上,球似的往前滚去。掉了帽子的知青不得不在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风雪中,勉强地睁开眼睛,追赶那被风吹落的帽子。
天黑了,暴风雪却还没有停。列成长队的知青,一个个弯着腰,顶着暴风雪回连队。迎面驶来两辆马车,其中一辆的赶车座位上坐着张靖严,他大声喊道:“女排的,上马车!”
没有人上马车。
张靖严:“女排的都聋了?都给我上马车!”
孙曼玲:“这时候不分男女!”
张靖严:“胡说!这时候才分男女,你先给我上去!”
张靖严双手将孙曼玲叉起,放到了车上,一转身,拽住的是“小黄浦”。
“小黄浦”:“我是男的,我帽子刮丢了……”
方婉之:“姑娘们,我带头,都坐到车上来!咱们早点儿回到连队,马车就可以早点儿再来接男知青们!”
女知青们这才陆续地坐上马车。
马铃哗哗。马车在呼啸的暴风雪中奔驰。
有几名女知青轻轻哼起了《三套车》的曲调。
没过多久,孙曼玲等女知青站在了女一班的新宿舍门前。门被狂风刮到这里的雪埋住了半截。在孙曼玲的带动下,女知青们用双手扒雪,进了宿舍门。
孙曼玲坐在女一班宿舍的炕沿,看着手中饭盒里的海带汤发呆。高洁轻轻拍了拍她:“怎么了?”
孙曼玲:“想起了傅正,觉得是他用生命换来的……”
吴敏夹起一筷子海带丝刚塞到嘴里,又吐进饭盒里了,用凶巴巴的目光瞪孙曼玲。
谢菲:“班长又怎么惹你了?你那么瞪着班长干什么?”
吴敏放下饭盒往外跑,还没跑到门口,哇地吐了。
林丽:“神经也太敏感了!”
连部里,指导员将一封打字信件交给站在他面前的方婉之,说:“团政治处寄来的,咱们连有知青向团里反映,说你身为女知青排长,平时从不对女知青抓紧政治思想教育,反而大谈自己的恋爱史,热衷于向女知青传授恋爱经。”
方婉之看看信件,一笑,将信放在桌子上。
指导员:“看上边批的几句话,政治处还真挺当回事呢!”
方婉之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随他们。”
指导员:“是上边说的那样?”
方婉之:“我是过来人。经常和她们谈谈爱情,我认为也是我的一种责任。”
指导员:“会是一名什么样的知青向团里反映的呢?”
方婉之又一笑:“你可真有意思。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指导员也笑了:“是啊……可,这不是无事生非嘛。”
方婉之:“该生就让它生吧,挡也挡不住啊,不往心里去就是了嘛!”
他们正说着,连长走了进来,问:“谁家生小孩儿了?”
方婉之和指导员都笑起来,指导员朝那封信翘翘下巴。
连长拿起信看了看:“讨厌!筑路的任务压得这么重,哪儿有工夫理这茬!”说罢,便把信撕了,“看来,以后几天不会再刮大烟泡了!”
冬夏流转,野草盛衰。麦海由碧绿转成金黄。一台台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游弋在麦海。在运麦子的卡车的隆隆响声中,又一年过去了。
知青们的汗水留在北大荒的黑土地上,黑土地也给予他们回报。荒凉的原野渐渐变得丰饶起来。粮仓满了,吃上了雪白的馒头和各类炒菜的知青们笑逐颜开。
转眼已是一九七二年冬天。
赵天亮来到连部门前:“报告!”
连部里传出方婉之亲切的声音:“小赵,快进来!”
赵天亮走了进来,见屋里除了方婉之,还有指导员、连长、尹排长,他们都看着他微笑。
赵天亮有预感似的问:“我的探亲假批下来了?”
指导员:“不仅你的探亲假批下来了,孙敬文、徐进步、齐勇、孙曼玲,你们十几名知青的探亲假都一块儿批下来了。你们都来兵团两年多了,该享受探亲假了。”
赵天亮听到这个消息,乐得合不拢嘴。
连长:“还有更让你高兴的事儿呢!你小子呀,福音双至。你的处分也到期了,党支部刚才研究过了,恢复你男一班班长的职务。”
赵天亮:“这可不行!”
指导员:“嗯?还不行?”
赵天亮:“我更愿意齐勇当班长,而我当他的战士。”
尹排长:“还挺义气的!人各有志,齐勇想当咱们连的弼马温,党支部也满足他的要求了。”
指导员:“小赵啊,希望你们一块儿离开连队,路上互相有个照应,啊?”
赵天亮点头。
男一班宿舍里,知青们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睡觉。沈力在画一幅拖拉机牵引“康拜音”(脱粒机)在麦海中收割的油画。
赵天亮闯入,兴奋地:“弟兄们,咱们的探亲假批下来了!”
“小黄浦”把扑克一甩:“乌拉!乌拉!”
“小地包”、沈力、杨一凡跟着手舞足蹈地喊:“乌拉!乌拉!”
而正在下棋的黄伟和魏明却无动于衷。
黄伟撇了撇嘴:“看把这几个小子乐得!”
魏明:“你说了,冬天不探家,要等到夏天跟我一起回去的啊,可不许反悔!”说着,挪了棋盘上的一个棋子。
黄伟:“那有什么可反悔的!该我走了,将!”
马棚里,齐勇铡马草,老耿头给他续草。马在打盹。
齐勇边铡草边问:“耿大爷,为什么马要夜里再吃一顿,而且料要精一点儿呢?”
老耿头:“马是大牲口嘛。白天干许多活儿,消化快,转眼就变成马粪了。天黑了,马卸套入棚了,这时它累得只想休息,喂它,它也吃不下多少。到了半夜,马的胃肠就空了,也解过乏来了,可想吃到口好料了。这时候马的胃肠吸收功能最强,马吃得也最安闲,细嚼慢咽,所以长膘嘛。”
齐勇:“那牛呢?”
老耿头:“牛和马不同。你看牛多粗的腰身,它的胃大,夜里反刍。但是在它反刍的时候,给添点儿粮食,那也是必要的。咱俩休息一下,我得先喂喂我那老伙计。”老耿头说罢,起身去到料锅那儿,盛出半桶米汤,喂角落里的一匹老白马。
齐勇:“这是什么米的米汤?”
老耿头:“小米米汤,对了点儿白面,熬成糊糊。咱们北大荒不产小米,小米是我用白面托人从山西那边换来的。只喂它小米米汤,我还喂不起。”
齐勇:“它有多老了?”
老耿头:“可够老的喽。马最多能活三十几年,它已经活了二十七八年了,相比于人,八十多岁了,有今儿没明儿了。牙都快掉光了,吃不动草了。戏文里不是这么说的嘛,‘老汉今天七十八,好比路旁草一棵,过了今年秋八月,不知来年活不活’……”
齐勇却早已不听他说了,走到“乌云”那儿,为“乌云”挠额心和耳根,还对着马耳悄语:“乌云,咱俩终于能经常在一起了……”
老耿头一转身,见齐勇搂着“乌云”的头,在和“乌云”贴脸,很不高兴地:“你小子给我过来!”
齐勇走到他跟前,奇怪地看着他:“大爷,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啊?”
老耿头:“我当然不高兴,我看不惯你小子那么势利眼!”
齐勇摸不着头脑:“我?势利眼?”
老耿头:“那可不!你给我记着,你小子不许眼里只有‘乌云’,没有这匹老白马!当年它也是‘乌云’这样的一匹好马!连长他们那批老战士到北大荒来的时候,是这匹白马驾辕,我赶着车去接的。连人带行李,车上坐着连长、尹排长他们六七个人。那天下雨,马车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因为路滑,闸都不顶事了!车像辆坦克似的往山下冲,我一下子甩到车前边去了,那是眨眼间的事儿。眨眼间不但我的命交待了,连长他们那也得死的死,伤的伤。是这匹驾辕的白马,它当时一口叼起了我,它铆足了劲儿往后坐,马车到了平地上,才松口把我放下!血顺着马嘴角往下滴,我衣服上也都是血!自打那时候起,这白马一口牙松动了好几颗!……七连得好好养它的老,要不然就显得我们人太没良心!这是当年连长对我的嘱咐,明白?”
齐勇看一眼那匹不太起眼的老白马,肃然地:“明白,明白。”
老耿头:“哼,势利眼!刚才我还没讲完你就去对‘乌云’献殷勤!”老耿头悻悻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转身又说,“你要是不把老白马照顾好,不但我会跟你过不去,连长也饶不了你!”
老耿头走出去了。
齐勇转身又看老白马,虔诚地鞠了一躬,轻轻拍着马脖子说:“白将军,白老将军,本帅有所不知,失敬失敬。从今往后,我保证你能享受到最优等的待遇!”
齐勇正跟马说着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一回头,见是孙曼玲。
孙曼玲:“我以为你一个人在这儿发神经呢,原来跟马说话!”
齐勇夸张地摘下帽子行骑士礼,不料帽子脱手,甩到了马蹄下。
孙曼玲笑道:“还想耍活宝,出洋相了吧?”
齐勇捡起帽子扣在头上,大言不惭地:“刚才是预演,现在才是正式的。”说着,便第二次行骑士礼,“欢迎孙女士光临本帅府!这使本帅府蓬荜生辉,使本帅感到无比荣幸!”他直起腰,指着正在悠闲地嚼着料草的马说,“它们都是本帅的骁将,‘乌云’是本帅的五虎上将。这匹老白马,本帅现已封它为至尊侯……”
孙曼玲:“得啦得啦,我得抓紧时间跟你说正经的,你们男一班好几个人的探亲假批下来了,你知道不?”
齐勇得意地:“我比他们谁都知道得早。”
孙曼玲:“我弟和你们一块儿走,我求你路上照顾他。”
齐勇:“亲爱的同志,你别再把你弟当小孩儿了行不行?他烦你这样你知道不知道啊?”
孙曼玲:“我当然知道!”
齐勇:“那你还这样?”
孙曼玲:“他烦归他烦,在我看来,他各方面很不成熟。我是他姐,我就是得这样。”
齐勇:“还真没治了!那,你各方面就成熟?”
孙曼玲竟说:“你看呢?”
齐勇一愣,不由得以研究的目光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看孙曼玲,而孙曼玲并没有被看得不好意思,反而迎视着他的目光,挺胸引颈扬头。
齐勇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嘟哝:“我看不出来你成熟不成熟。”
孙曼玲:“我觉得我相当成熟!”
齐勇:“这很好啊。一个人能够特别自信地认为自己很成熟,那也许就表明他起码快成熟了。我一定会在路上照顾你弟弟的,还有别的事吗?”
孙曼玲回头看看,见门外没人影,腼腆又小声地:“还有……那就是咱俩的事儿了?”
齐勇又一愣:“咱俩?咱俩什么事儿啊?”齐勇又是一愣。
孙曼玲:“就是……咱俩的关系问题……”
齐勇吃惊地张着嘴:“哎,亲爱的同志,等等等等,你说咱俩的关系问题是不是?”
孙曼玲点头。
齐勇:“咱俩的关系怎么了?也没什么问题啊!”
孙曼玲:“我和我弟刚到连队的时候,因为咱们两家那件事,你欺负我弟,看到我的时候,目光也凶巴巴的,你承认不?”
齐勇犹豫了一下,回答:“那是事实,我承认。”
孙曼玲又说:“咱俩一块儿去山东,在列车上,你对我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特别友好了,这也是事实吧?”
齐勇挠挠头:“也不能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吧?”
孙曼玲让步说道:“你觉得我说过了?我减去三十度,一百五十度符合事实吗?”
齐勇困惑地:“这……”
孙曼玲:“一百二十度呢?”
齐勇:“亲爱的同志,你到底想说明什么啊?”
孙曼玲:“你对我的态度变了。”
齐勇:“不错,是变了,那是因为我和你弟的关系变了,所以我对你的态度也改变了。”
孙曼玲:“在列车上,你搬起我的脚,往你腿上放来着,对不对?”
齐勇想了想,点头:“对,有这么回事。那能说明什么问题?”
孙曼玲:“这应该是我问你的话!”
齐勇无辜地:“你问我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呀,当时我想让你躺得舒服点儿嘛!”
孙曼玲低下头:“这就不是一般的对我好了。”
齐勇:“也不是太不一般的对你好啊!”
孙曼玲:“并且,我半睡没睡的时候,你还吻了我!”
齐勇吃惊地:“等等等等,亲爱的同志,这种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他走到门口,探出头,谨慎地向两边张望,接着掩上门,走到孙曼玲跟前,绕着她看。
孙曼玲纯洁无邪地瞪着双大眼睛,也旋转着身子,大胆地迎视着齐勇的目光。
齐勇:“我没吻你。”
孙曼玲:“吻了。”
齐勇:“没吻!”
孙曼玲:“吻了!”
齐勇被孙曼玲的肯定弄糊涂了,他拍着额头,竭力回忆,对自己的记忆力开始产生怀疑,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吻呢?”
孙曼玲:“一个人想要否认某种事实的时候,就往往说好像怎么样,而一个人说好像没怎么样的时候,恰恰可以反证他确实那样了。”
齐勇:“这套逻辑针对不诚实的人才适用!”
“现在你给我的印象就已经接近是那样的人了。”孙曼玲大摇其头,显出对齐勇的品格有几分失望的样子。
齐勇有口难辩,摊开双手,急得走来走去的。
孙曼玲:“刚才,你一直口口声声叫我亲爱的同志,这又表明什么?”
齐勇:“这,这这这,在山东的时候,因为只有你一个是女的,大家不是都爱那么叫你嘛!”
孙曼玲:“我觉得你叫我亲爱的同志的时候,语调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那么叫,是玩笑,你那么叫,另有一番意味。”
齐勇被她问得不知应该如何应对:“你你你……那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孙曼玲:“看,咱俩的关系就是出现问题了吧?”
“嗨,这哪儿跟哪儿啊!”齐勇蹲下身,心烦意乱地掏出烟。
孙曼玲向四周看看:“马棚里到处是草料,你现在又是这儿的负责人了,养成在马棚里吸烟的坏习惯可不好。”
齐勇仰脸看她,想说什么,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但将烟又揣入兜里了。
孙曼玲见他不说话了,便道:“齐勇同志,我不是来找你无理取闹的。我们从山东回到连队以后,我经常失眠,经常在思考我们的关系。如果说你对我的态度改变了,我们之间开始形成了一种我求之不得的、良好的兵团战友间的友谊的话,那么,在列车上你搬起我的双脚放在你腿上,就是比友谊更进一步的友爱了。如果我这么认为没有错的话,那么你在我半睡没睡的情况之下吻了我,就肯定是爱的表现了。”
齐勇生气地:“我究竟吻了你没有,我还没想清楚呢!”
孙曼玲毫不退让:“你认为我是那种无中生有的人吗?”
齐勇呆呆看她,又无话可说。
孙曼玲见他不说话,脸色严肃起来:“如果你是爱我的,那么你吻了我,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证明在我们之间,爱情开始发生了。如果你并不爱我,而又偷偷摸摸地吻我,那就只能证明,你这个人的品德大成问题。那么我们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成了你这个人单方面的品德问题!”
齐勇呆呆地看着她。
孙曼玲:“如果你担心我们两家那件不好的事,没有足够的勇气当面承认你爱我,那么我现在庄严地告诉你,我们两家之间发生的那件不好的事,不应该造成两家永远的仇恨。古人云,化干戈为玉帛嘛,对不对?如果你怕恋爱这种事会在连里传开,影响我们俩在知青中的形象,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怕的,希望你能和我一样。连里这么多知青,毛主席没要求我们都当和尚、尼姑。如果你想明确知道我这方面对爱情的态度,那么……”
孙曼玲跨前一大步,踮起脚尖,在齐勇腮上迅速吻了一下,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略带紧张地看着他,好像报考演员的姑娘完成了一次表演动作,等待主考老师评论似的。
齐勇扬起手臂,手握成拳想揍她,但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在半空放松了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腮,之后又愣愣地瞪视着她。
孙曼玲:“你究竟是第一个爱我的人,还是一个品德有问题的人?”
齐勇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
孙曼玲:“你现在不好意思回答也没什么,我问得的确是太直接了。可以给你一段考虑的时间,探亲回来以后再回答也行。当面说不出口,写在纸条上也行……完毕!”
齐勇:“什么完毕?”
孙曼玲:“别装二百五,我到这儿来找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走了!”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齐勇叫住她。
孙曼玲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他妈干脆来真格的,要不我冤死了!”齐勇上前一步,搂抱住孙曼玲就吻。
孙曼玲扭动着身子挣扎,挣扎不开他的搂抱,挥拳在齐勇身上乱打,齐勇任凭她打,孙曼玲左右转脸不让齐勇吻到,但最终还是被齐勇吻到了。
起初,那是一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方百般不情愿的吻,渐渐地,齐勇的吻不再是气恼地、狠狠地吻了,他的吻温柔起来。孙曼玲也吻得主动了,投入了。
他们的帽子都掉在了地上……
“乌云”不知为什么咴咴叫起来。
齐勇和孙曼玲猛地分开,各自捡起帽子。但在慌乱中,二人捡起戴在头上的是对方的帽子。
孙曼玲退后一步,闭上双眼,一只手撑在额头上,面颊微红,似乎有些头晕。齐勇见状,想上前扶她,她却本能地摆手:“别过来!”
孙曼玲的目光里又有激动,又有惊恐,看一眼齐勇,转身往外便跑。她一拉开门,撞在“小地包”身上。“小地包”后边跟着赵天亮、杨一凡、沈力、“小黄浦”。
“小地包”看她满脸通红,纳闷道:“姐,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少管我!”孙曼玲窘态毕呈,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小地包”和其他几个知青望着她的背影,疑惑地互相看看。
“小黄浦”:“说不定因为什么事儿,找到这儿来和齐勇吵架的。”
杨一凡:“听那口气像是。”
齐勇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你们到底进来不进来?”
“小地包”他们走进来时,齐勇已恢复了镇定,他背对着大家,若无其事地往槽里添料。
赵天亮:“班长,敬文他姐,找到这儿来和你吵架了?”
齐勇:“不许再叫我班长了,从今天起,你才是男一班班长!”
“小地包”:“我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吵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齐勇这才转过身:“你你你姐……我简直算服了她了!”
“小地包”:“你现在才服她?我从小就服了她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来来来,吸支烟,消消气,我们是来找你商量探家的事儿的。”
齐勇接过烟。
“小地包”:“为了庆贺探亲假批下来,我特意买的。”
沈力:“女一班里,三个上海的,要和咱们一起走。”
赵天亮:“也没跟你商量,我就同意了。”
齐勇拍拍赵天亮肩:“对,都是一个连的,当然一块儿走。”
杨一凡:“天亮一答应,汪漩、薛艳、谢菲她们三个可高兴了!”
“小地包”划着火柴,替齐勇点上烟。
齐勇吸一口烟后,将手按在“小地包”肩上说:“那咱俩责任可就大了。咱俩要负责替他们三个北京的、三个上海的,在哈尔滨买到车票,再把他们一一送上车。”
沈力凑上来说:“我想往回带的东西不少,有你俩,我有依靠了,什么也不愁了。”
“你把烟给我掐了!”老耿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齐勇赶紧弯腰踩灭烟,不敢随便乱扔烟头,拿着走到门口,扔在雪堆上,复踩一脚。
齐勇尴尬地:“大爷,我保证以后不犯这种错了。”
老耿头指着槽子训斥:“还有这种错!你往槽子里拌这么多黄豆干吗?想把马都撑死啊?!”
齐勇一使眼色,几个人赶紧溜之大吉。
公路两侧站着近百名知青,有穿兵团服的,也有穿便装的插队知青。看来有一阵没来长途汽车了。有人哈手,有人跺脚,有人跑圈儿。还有的人,居然在路沟里升起了小火堆,围蹲着吸烟、烤火。有人守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而有些人,则把东西堆在一起。那情形看起来,不说像是逃难,也跟准备迁徙的部落差不多。
“王晓东!王晓东你跑哪儿去了?过来看着东西!”
“杨晓芳,别拎着包了,放一块儿,丢不了的!”
“我的包呢?我的包怎么少了一个,谁拿错一只装面的帆布包了?”
男的、女的,天津的、上海的、北京的喊话声此起彼伏。
齐勇、赵天亮、杨一凡、沈力、“小地包”“小黄浦”,还有女一班的三个上海姑娘汪漩、薛艳、谢菲,总共九人站在一起。他们带的东西堆成两堆。除了三个上海姑娘,齐勇等六名男知青,各背着狍皮卷,像背着小炮筒似的。
汪漩用上海话发愁地说:“咱们这么多东西,一会儿怎么上得了车啊!”
赵天亮安慰她:“放心,有我们呢,保证你们连人带东西,今天全都上得了长途!”
薛艳对“小黄浦”说:“冻死我了,怎么还不来一辆车啊?”
“小黄浦”替她系上帽耳朵。
薛艳:“我棉手套都冻透了!”
“小黄浦”:“我给你搓搓。”
薛艳倒也大方,从棉手套中抽出双手,乖乖地让“小黄浦”又是哈又是搓的。
谢菲对沈力称赞道:“你们男一班的真有孝心,人人都给父母带了狍皮。”
杨一凡拍了拍狍皮:“我们预先向老战士们订好的,临时怎么能说买就买得到?”
谢菲:“要不怎么说你们有孝心呢!”
杨一凡:“你们三个上海姑娘也很有孝心啊!瞧你们,又是面又是油,还有黄豆、木耳、猴头、黄花菜、榛子……都想回去开店呀?”
谢菲羡慕地望着男知青们的狍皮:“其实我最想带回去一张狍皮,我爸爸的腿有风湿病。”
沈力大方地:“既然你父亲有风湿病,我这张归你了!”
“那怎么行!”谢菲连忙摆手拒绝。
沈力一笑:“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一张狍皮嘛,下次探家我再往回带呗!”
杨一凡:“别要他的,他家在北京住背阴的房子,父母也需要一张狍皮,我的归你,不过我先替你背着……”
谢菲笑了:“那多谢了啊!”
一名插队男知青袖着手凑过来,用天津话搭讪地:“我用二斤木耳,换你们一张狍皮行不行?”
杨一凡、沈力同时摇头。
天津插队知青博取同情地:“我爷爷,他常年瘫痪在床上。”
沈力指着齐勇说:“找他换去,他最仗义了!只要你说的再令人感动一点儿,估计能换成!”
这时,齐勇正在对赵天亮和“小地包”说:“前几辆都不是空车,再来一辆也许是空车,你俩要守住车门,保证咱们连的几个都上得去车。别管东西,东西我和杨一凡负责往车顶上弄,保证一件不少地弄上去就是。”
那名天津插队知青真的走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对齐勇说:“把你的狍皮换给我吧,我给你二斤木耳,再加几个猴头……我爷爷长年瘫在床上,有张狍皮他能多活好几年。”
齐勇:“不换!”
天津插队知青转身一指杨一凡:“他叫我跟你换的。他说你为人最仗义,善良,富有同情心,急人之所急,一向助人为乐,就像活着的雷锋。”
齐勇:“跟你说这话的小子是王八蛋!”他朝杨一凡望去,杨一凡坏笑着转过身去。
天津插队知青仍然不死心:“我看他挺好的。他还说,即使你说不换,我也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齐勇对赵天亮恼火地:“看见了吧?他还坏笑!”
赵天亮:“你最仗义,那我这不仗义的,只好躲开了,要不影响你们做成交易……”说罢,真的走到一旁去了。
天津插队知青可怜兮兮地央求齐勇:“我爷爷今年都七十八了,一张狍皮兴许能让他活到八十几岁!”
齐勇:“别说了,快把你木耳拿来!”
“你等这儿别动!”天津插队知青高兴地转身跑了。
突然有人喊:“来车啦来车啦,好几辆!”
三辆长途公共汽车开来,前边一辆的司机探出头喊:“大家不要急,更不要挤!半个小时以后,还会开来两辆空车!”
可是,这会儿哪有人理会他的话呢。公路上顿时混乱如麻,每一辆车的车门口都挤成了人团。齐勇已经站到一辆车的车顶上,杨一凡和沈力在向他抛东西。赵天亮用背将“小黄浦”顶上了一辆车,他成了最后一个勉强挤上车的人。在车门缓缓关严的瞬间,他一眼看到了站在公路边的周萍。
“周萍!”
周萍也循声看到了他,但看到的只是门缝间赵天亮的脸。车门在他们相望的瞬间关严。
周萍没有探家的伴儿,也不善于挤车。她孤独一人站在路边,身上交叉背着两个书包,脚旁是一个大拎兜。
开动的车上传来赵天亮的声音:“周萍!周萍!”
周萍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只是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
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车顶上有两个袋子开了或破了,流出的面粉将后车窗糊白了,还有黄豆不断地洒到公路上。
公路上只剩下了七八个知青和他们的东西。
周萍把她的拎兜拖到路沟里摆正,将已熄灭的小火堆重新吹出火苗,她把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凑近那微弱的火堆,慢慢地烤着……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