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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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隆镇列车站。
当年它是黑龙江最北地区的终端站,在它前方不再有铁轨了。
远远看去,冰天雪地中的铁路候车室那么寂静,似乎是一处无人之所。可走进去,里面却是一片嘈杂之声。
候车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名兵团知青被从里面推出来,跌坐在雪地上,是“小黄浦”。不待他爬起,又有几名兵团知青冲了出来,围住他,为首的人踢他一脚:“你交不交出来?不交出来,今天废了你!”
“小黄浦”鼻子已经出血,刚一站起,又被推倒。这时,齐勇、赵天亮、“小地包”从候车室里冲出来,护住“小黄浦”。
“小地包”将“小黄浦”扶了起来,愤怒地质问对方:“为什么打人?!”
对方中为首的那名知青也很愤怒地:“他不排队,夹楔!”
齐勇回头询问地看“小黄浦”。
“小黄浦”推开正用手绢给他擦鼻血的“小地包”,辩白道:“我没夹楔,是他们买不到票,找人撒气!”
齐勇:“没买到今天的,那就快去排队买明天的啊!听你口音是哈尔滨的,我也哈尔滨的,给我个面子,到此为止,啊?”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哈尔滨的!这时候,老子六亲不认!”对方为首的人朝身后同伙一伸手,“给我钱!”
同伙将一卷钱塞在他手里,他将那只手朝齐勇一伸:“一手钱一手票,把四张票给我们,算你们发扬风格,否则,哼!”
赵天亮早已按捺不住,骂道:“你他妈少来这套!”说着,他扑向对方,拦腰将对方抱起,摔在地上。对方翻滚而起,反扑向赵天亮。赵天亮一闪,对方扑了个空,赵天亮朝他后背踹一脚,将对方踹倒。
对方的同伙们扑上来,齐勇对付最凶猛的一个,挡住对方的一拳,一个大背,也将对方摔倒了。“小地包”和“小黄浦”解下了皮带,向对方乱抽。
被摔倒在地上的两个爬起来,和同伙们退却了,其中一个跑到候车室门口,冲里边大喊:“边境连的都出来,咱们的人受欺负了!”
又有五名对方的人冲了出来。这时的对方,加起来总共十人了。
齐勇等四人见对方人多,退到了一根水泥电线杆那儿,分四角站立,防范着。
齐勇看到地上有半块砖,捡起给了赵天亮。
赵天亮:“你拿着!”
齐勇摇头,将棉袄的扣子解开,一幅要大打出手的样子。对方的人也一个个手抡皮带,步步围将上来。
“都给我站住!”极严厉的一声喝吼。正打算打一架的知青们纷纷回头。大步走过来一个人,不是别人,竟是曲干事。
曲干事瞪着对方那个为首的知青:“马力,你老实说,怎么回事?”
马力一指“小黄浦”:“本来我们至少可以买到三张票的,他不但夹楔,而且一下子买了四张票!那是今天最后的四张票,结果我们今天一个也走不成了!”
“小黄浦”:“他胡说!是他哀求我,要夹在我前边!我没同意,他就找茬打架。”
曲干事又转脸看马力,马力表情尴尬地将脸一转。分明地,“小黄浦”说的才是事实。
曲干事:“都把武装带扎上!”
对方纷纷扎武装带。
曲干事:“别忘了你们是边境连的,是每天配备真枪实弹的,是纪律更严明的!一离开连队就打群架,像什么样子!都给我退一边去!”
边境连的那伙知青纷纷退后,散开了。
齐勇等九名七连的知青和马力等十名边境连的知青,总共十九个人,肩扛手拎大大小小的行李,鱼贯走进一家“大车店”。
所谓“大车店”,和知青们在连队的宿舍差不多,一间窄长的砖房,两铺对面的大通炕,中间过道摆两张黑不溜秋的方桌和几张条凳。
店主是一个五十多岁、半老不老的瘦小男人,他迎上前,抱歉地:“各位小将,你们看,本店实在太小,你们忽然闯来这么多人,住不下呀!是不是,请到别处再看看,啊?”
显然,这么多知青的到来,不仅未使店主高兴,反而使他非常不安。
“小黄浦”没好气地:“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看中你这儿了,不欢迎啊?”
店主:“欢迎欢迎,哪儿敢不欢迎呢!”
“小黄浦”把李往地上一扔:“既然欢迎,那就别那么多废话了。”
店主:“可这……”
沈力对“小黄浦”说:“别那种口气,山大王下山啊?”
马力却将他们中一个胃疼的知青扶到炕边,让他躺下。
店主见他们一幅要安营扎寨的样子,连忙上前道:“小将们小将们,我已经说了,我们店小……”
马力狠狠瞪店主一眼,店主不敢再吭声了。
齐勇对店主说:“大爷,我们不再是红卫兵了,我们是兵团战士了,所以,不要再叫我们小将了。”
店主:“不敢当不敢当,我才五十几岁,不配你叫我大爷。”
“小地包”:“你叫我们小将,那我们也是不敢当的。我们不造反已经快三年了,基本上是退出江湖了。”
齐勇:“别耍贫嘴!”又转而好言对店主说,“我们这些人中,一半儿今晚要上火车,不全住你这儿。我们只不过先在这儿开个会,你放心,保证不给您添太大的麻烦。”
店主:“支持你们开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不开会,中国要变颜色的。可,那也得……”他向齐勇捻动手指。
齐勇不解。赵天亮明白了店主的意思,将店主扯到一旁,小声问:“说吧,多少钱?”
店主:“得预付。怎么着,每个人也得两毛钱吧?”
“好说。”赵天亮掏出牛皮纸叠的钱包,往外取钱,“那,您起码得给弄点儿开水喝吧?”
店主:“我后边煮了一锅大子,还放了芸豆,再加半桶水,等开了,给你们喝米汤行不行?”
赵天亮笑了:“那更好啊!”
店主离去后,曲干事走进来,扫视着知青们说:“我得赶短途车到师部去开会,没时间耽误在你们这儿。你们如果再打架,那就是往兵团脸上抹黑,我一定向团长汇报,严厉处分你们!尤其你们边境连的,都把你们调到别的连去!”
边境连的知青们既心虚又害怕,纷纷避开曲干事的目光。
胃疼的知青在炕上发出呻吟。曲干事朝他望了一眼,又说:“既然他们中有一个病号,那你们七连的责无旁贷,起码得让出一张票来!齐勇,能不能保证?”
齐勇:“我们商量商量……”
曲干事:“我要听到的是保证!”
赵天亮应道:“能!”
曲干事:“你说不算,我要听他的!”说着一指齐勇。
齐勇朝赵天亮翘下巴:“他现在又是一班长了。”
曲干事又一指赵天亮:“你要对我负责任,也要对你的话负责任!”说完,“哼”一声,转身走了。
桌子上横七竖八放着几张车票。七连的知青们坐在桌子四周在开会,边境的知青坐在对面的火炕边,默默看着。
赵天亮:“他们胃疼的那个,我认为最好是今天晚上就能上火车。我因为有些个人的考虑,今天晚上不想上火车,那么,我把我的票让给他。”
赵天亮从一打票中拿起一张,放在另一边,接着说:“他们中还有一个,收到了父亲病危的电报,这也是不能耽误时间的事儿。上不了今天晚上的火车,也许在哈尔滨就不能买到开往北京的票,在北京就不能及时买到开往上海的票,那可能一耽误就是两三天。”
齐勇:“这你别多说了,我也因为有些个人的考虑,今天晚上不想上火车了,把我那张票也放一边吧。”
赵天亮看齐勇一眼,又从桌上的那些票中拿起一张,放在了另一边。
赵天亮看着边境连知青中唯一的一个姑娘说:“她是他们边境连的文书,也是上海的。如果她今天晚上上不了车,以后一路上连个伴儿都没有了。”
“小黄浦”:“那我明天走。”
赵天亮:“你明天走不行,咱们连的三个上海姑娘,还得你一路上费心照顾。”
汪漩、薛艳、谢菲三个上海姑娘互视。
汪漩:“那……我吧?”
齐勇:“你们三个上海的,最好都跟‘小黄浦’一路,不能把你们四个拆开。”
“小地包”:“天亮,把我的票也放一边儿。”
赵天亮:“他们四个上海的今晚都上火车,那么你今晚也得上火车。他们在哈尔滨转车时如果不顺利,你也好给予些帮助。”
杨一凡看了看沈力:“听明白了?班长把主意打在咱俩身上了,咱俩来石头剪子布吧!”说着,伸出了手。
沈力:“不跟你来,不就谁早走一天谁晚走一天吗?你今天走我明天走就得了嘛!”
杨一凡:“那我多不好意思啊!”
赵天亮干咳一声,慢条斯理地:“他们连里,还特派一名男知青护送病号,当然,一凡如果你今天晚上走,途中也能和大家一起帮着照顾照顾病号,是吧?”
杨一凡:“对对,我能,那肯定能。”
赵天亮:“可,如果把人家连里特派的照顾病号的人和病号分开,那不太好吧?”
“你意思是……我的票也让出来?”杨一凡有些失望。
赵天亮:“你的意思呢?”
杨一凡:“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由你班长决定吧。”
赵天亮又将两张票放一边:“散会!今晚走的,都带上东西,回候车室,千万别误了车!今晚不走的,就住这店里,明天一早,分头买票!”
于是众人起身,要起程的纷纷找寻自己的东西。
杨一凡嘟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到票,自己却上不了火车。”
沈力搂着他肩说:“别抱怨了,就当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才晚走一天的吧!”
赵天亮指指马力,指指让出的四张票,什么话也没说,离开了大车店。
长途汽车站上,两辆长途车夹烟带尘地驶来,又有一批知青下车,互相招呼着,拖拽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朝列车站的方向走。
赵天亮在他们之间寻找着周萍,他边找边喊:“周萍!周萍!”
知青们走光了,原地只留下失望的赵天亮。他走到一辆长途汽车跟前,问司机:“师傅,今天还有过来的车吗?”
司机:“还有一辆,坏在半道了,一些人挤上了我们这两辆车,一些人没挤上来。”
赵天亮:“估计,那辆车什么时候会开过来?”
司机:“哎呀,这可就说不好了。”
另一辆车的司机朝这边喊:“哎,那小伙子!我这就回去接那辆车上的人,跟不跟我去?”
赵天亮跑到那辆长途汽车前,问:“一去一回,得多长时间?”
“怎么也得四五个小时吧。我不过嫌路上闷得慌,想有个伴儿,要不我不搭你的茬儿。上不上?不上我这就走了!”
赵天亮犹豫一下,果断地:“开门,我上!”
长途汽车行驶在路上,赵天亮坐在司机旁的座位上。
司机:“接好哥们儿?”
赵天亮:“不……接我妹妹。”
“难怪着急上火的。你能肯定她在最后那辆车上?”
赵天亮:“我挤上一辆车的时候,她没挤上来,应该就在最后一辆车上。”
“你这当哥的也是,怎么能光顾自己往上挤呢?别着急上火的了,喝我口水压压急吧。”
赵天亮看到了司机的水杯,拿起,咕嘟咕嘟喝掉一大半。
坏在公路上的那辆长途汽车仍旧停在路边,车上有几名知青一边跺脚取暖,一边翘首以待。见有车开过来,他们中有人兴奋地喊:“来啦来啦!接咱们的车来啦!”
坏了的车车门一开,拎着东西扛着东西的知青,呼啦一下拥下车来。
赵天亮坐的那辆长途汽车停住,赵天亮刚一下车,知青们便围住了车门口,争先恐后往上挤。
赵天亮逆着拥挤的人群向下冲:“周萍!周萍!”
无人应答。
赵天亮冲出人群,跑向那辆坏了的汽车,车上已空无一人。
赵天亮失望地回到他来时乘的那辆汽车上坐下。司机将汽车发动起来,驶离了那辆坏在半路的长途汽车。
赵天亮仍旧坐在司机旁的座位,表情沮丧,一言不发。
司机:“你不是说你妹妹吗?怎么你姓赵,她姓周?”
赵天亮:“她……她姓的是我妈的姓。”
赵天亮站起来,转身问:“谁看见一个上海姑娘了?戴狗皮帽子,穿棉胶鞋的?”
有人反问:“挺漂亮的,山东屯的插队知青对吧?”
赵天亮:“对,对,她是我妹妹。”
那知青说:“是不是你妹妹,你就不用声明了。你又不是上海的,怎么会有一个上海妹妹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有女知青不满:“你知道什么情况就告诉人家什么情况嘛,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干吗!”
赵天亮望着第一个知青,请求地:“她怎么了?为什么连你们刚才坐那辆车都没挤上去?”
对方却将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不理不睬了。
又有人说:“我告诉你,你可别急啊,她钱包丢了,车票也丢了,只得又回山东屯了。”
赵天亮呆住,半天才缓缓落座。
司机安慰赵天亮:“小伙子,知道她又回山东屯了,你也就放心吧。去财免灾,想开点儿,啊?”
赵天亮又拿起司机的水杯,咕嘟咕嘟将剩下的水全喝光了。
司机自言自语:“要说这当父母的,能不离,就尽量凑合着往前过。这一离,一个还姓爸姓,一个却姓妈姓,一个是北京知青,一个却成了上海知青,搞得儿女多那个……”
天黑了。大车店里,齐勇、杨一凡、沈力在吃饭,窝头、咸菜、粥、豆腐乳、臭豆腐而已。
赵天亮走进来,径直走到桌前,闷闷坐下。
沈力:“你接哪儿去了?我们轮番到长途汽车站找了你几次。”
赵天亮:“她连最后一辆车也没挤上,她钱包丢了,票也丢了,又回山东屯了。”
众人一时沉默。
齐勇对赵天亮:“我们三个去送送该上车的,你别去了,吃点东西,早点儿躺下休息吧!”
于是大家站起。
“我也去。”赵天亮也站起来,从桌上抓起一个窝头,掰开,往中间夹了一块臭豆腐,咬一大口。
送走了当晚上火车的知青,齐勇他们回到大车店。
齐勇趴在铺上吸烟。赵天亮仰躺着。
齐勇小声问赵天亮:“你怎么打算的?”
赵天亮:“我的票也要买,还要多买一张。”
齐勇:“多买一张?”
赵天亮:“替周萍把票买了,长途汽车下午四点钟到这儿,我预先去接她。”
齐勇:“明天也接不到呢?”
赵天亮:“退两张票,我一个人继续在这儿等她。”
齐勇:“如果她改变了想法,不回上海了,你在这儿不是白等?”
赵天亮:“我至少要在这儿等她两天,还等不到她,我也不探家了,去山东屯看她。”
“如果你往回返,她却又往这儿来了,结果你俩还是没碰到一起,那怎么办?”
“长途汽车站有广播,我请广播站的人帮我广播留言,他们一听我说找的是妹妹,挺痛快地就答应了。”
“那,想不想我也留下陪你?如果想,就老老实实说出来。”
赵天亮一翻身,对着齐勇侧躺着,感动地:“谢谢,又何必呢?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心情好多了。”
杨一凡也说梦话,说的竟是:“周萍!周萍!我们在这儿呢!”
赵天亮不由欠身看杨一凡。
齐勇学着电影里日本人的语调道:“一个周萍妹妹,把你们搞成这个样子!”
二人都无声地笑了。
赵天亮躺下后,齐勇掐灭烟,问:“哎,你说有没有这种情况,一个人做了的事情,成为事实了,可他自己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赵天亮:“当然有了,患梦游症的人就那样。”
齐勇:“可,你们发现我有过梦游现象吗?”
赵天亮又欠起了身,看着他:“谁说你做过什么事儿了?”
齐勇自知失言,搪塞地:“和我没关系,我说的是别人,我一个别的连的朋友摊上了这么一件事儿,有一个姑娘,言之凿凿地说他吻了人家,所以要跟他确立恋爱关系。可他想来想去,无论怎么努力地回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吻了人家。”
赵天亮:“你建议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齐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这算什么建议啊!”
赵天亮打了个大哈欠:“睡觉吧,别操心别人的事了。”
“对,不操心别人的事儿了,睡觉睡觉!”齐勇抚了赵天亮的头一下,翻身背朝赵天亮,裹紧了被子。
天亮了,赵天亮还在炕上睡着,店主的女孩搂着男孩,坐在炕的另一端,而齐勇、杨一凡、沈力三个都已经穿戴梳洗完毕了。
沈力:“但愿今天能顺利地买到票。”
杨一凡:“昨天夜里,肯定已经有人在卖票窗口排队了,咱们也许对严峻的形势估计得太不足了。”
齐勇拍拍杨一凡的肩:“带着希望去做事,成功才有希望嘛!”又对床上的两个孩子说,“别大声吵闹,让叔叔安安静静地多睡会儿,啊!”
女孩男孩懂事地点头。
正如杨一凡所料,等他们来到车站时,买票的人确实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不过齐勇他们排了小半天的队之后,还是买到了车票。这天夜里,赵天亮就把他们送上了回家的列车。
列车又一次开走了,车头喷出的雾气由浓重化为淡薄,远去的汽笛由尖利归于静寂。站台上只剩下了赵天亮一个人。水银般清冽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赵天亮从检票口走出了列车站,走在通往大车店的路上。北方小镇镇郊的路上没有灯,路的两旁,一边是厚雪覆盖的旷野,一边是些低矮的房屋。赵天亮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上走着,雪在他的脚下吱吱作响。
狗叫声传来,赵天亮站住了。一条黑色的农家大狗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与狗对峙着,突然大叫一声,狗夹着尾巴跑开了。赵天亮却还站在那儿,仰起头望夜空,星斗分明,皓月如盘。
赵天亮对着漫天的星月默默地念道:“周萍,周萍,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隔天下午,周萍拎着两个大拎兜随着拥挤的人流从长途车上下来,听到了火车站的广播声:“知识青年周萍同志,在山东屯插队的上海知青周萍同志,你的哥哥在隆祥大车店等你一起探家,他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周萍听着,脑海中浮现出赵天亮温和的脸,她惊喜地微笑了。
而这时的赵天亮,正躺在大车店的炕上,额头上敷一条毛巾。他在发烧,还在说呓语:“周萍,周萍,你在哪儿啊!”
店主在炕沿前烦乱地走来走去:“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店主的女人走来,换了一条毛巾敷在赵天亮额上。
店主:“你昨天替他买药时,留了收据没有啊?”
店主女人:“留了。”
店主:“他这要是一病不起,我们可怎么办?”
店主女人不爱听地:“你这人,怎么这么想啊!身体这么棒的小伙子,不过就是感冒了,发烧了,能一病不起吗?一个离家千里的半大孩子,咱们多少也得对人家孩子有点善心!”
“好好好,你善良,听你的!他那烧,退点儿了没有?”
店主女人用手背触触赵天亮脸颊:“我觉得退了点儿了。”
“如果高烧不退,会烧出肺炎的,那咱们可算摊上了!”
“放心,我担保,晚上再服两片药,喝一碗红糖姜水,把火炕烧热点儿让他出身汗,明天一早肯定又精精神神的了。”
夫妻俩正着急,他们的女儿走了进来,说:“爸妈,来人了!”
店主夫妇朝门口一看,一个知青样子的姑娘站在门口,脚旁是她的大拎兜。来的正是周萍。
周萍:“我来找我哥哥。”
她走到炕前,看着赵天亮,温情地:“就是他。”
店主:“谢天谢地!有你这当妹妹的在,我心里踏实多了!”
大车店外,周萍在往门旁贴一张报纸,纸上两行墨迹未干的字是:
本店已住有患传染性感冒的客人,敬请前来投宿者转往别店。
店主在一旁百般不高兴:“你这么一来,不是明摆着影响我这儿的生意嘛!”
周萍恳求地:“大叔,就今儿一晚上,明天晚上我们可能就走,临走,我一定亲自撕下来。”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些钱塞给店主。
店主点了点,还是不高兴地嘟哝:“才五元……”
周萍沉吟一下,从颈上抽下了长围巾给店主:“纯毛的,可以了吗?”
店主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喜笑颜开了,连声道:“可以了,可以了。哎,姑娘,你看过了没有啊,这张报两面可别有‘最高指示’什么的,那叫别人发现了,会惹出大麻烦的。”
周萍:“我小心着这一点呢,两面儿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没有。”
因为知青返乡过年达到高峰,火车票越发难买了。幸好大车店的店主乐意帮忙。
天色刚擦黑,店主和周萍走在从车站回大车店的路上。
周萍:“大叔,谢谢您啊,要不是你带着我求了几个人情,我恐怕买不到明天晚上的票。”
店主:“甭谢,小事儿一桩。谁在一个地方住了几十年,还没些朋友呢。再说,你们两个半大孩子,都离家那么远,半道落脚在我这大车店里,那和我们也算有缘不是?我那儿,以前住过的都是些来来往往赶大车的,这一二年才开始接待你们知青。接待你们,也使我那儿经常显得有股子朝气,我们两口不是心里也高兴嘛!”
“大叔,您心眼真好。”
“我那口子心眼更好。她不是本地人,是年轻时流落到这儿的。那时我老爹还活着,收留了她,后来她就成了我媳妇,所以她顶同情远离家乡亲人的人了。说起来我老父亲那也是有功之臣,当年靠开个大车店作幌子,掩护过不少抗联的人。这都‘文革’了,还允许我这儿子开大车店,那也体现着共产党对我老父亲的一份报答。所以,我开店开得是很本分的,让交多少税,从没二话。”
“大叔,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家大车店,记着你们的。”
二人说着话,回到了店门前。
店主看着那张报纸说:“闺女,咱可以把它撕下来了吧?”
周萍撕下了那张报纸,揉成一团,欲远远地扔掉。
店主:“别扔。既然没有‘最高指示’什么的,留着引火也别扔了呀!”
店里,店主女人正端着碗走向赵天亮。周萍急步上前,接过了碗:“大婶,我来。”
店主女人:“这孩子,睡了一白天了。不过烧倒是退了,再把这碗红糖姜水给他喝了,明天一早准好。”
周萍先将碗放在炕上,再将赵天亮扶起,接着端起碗,将碗边触向赵天亮嘴唇。
赵天亮闭着眼睛将红糖姜水喝光。
店主夫妇看着他们笑了。
周萍刚一放下碗,赵天亮睁开了眼睛。
周萍冲他嫣然一笑。赵天亮难以置信地揉眼睛。
周萍含情脉脉地:“哥……”
“周萍!”赵天亮一下子紧紧将周萍抱住了。
店主:“哎呀妈呀,烧刚退就露原形了!”
店主女人打了店主一巴掌:“什么话!走走走,别看着了!”
店主女人推着店主离开了。
赵天亮仍紧紧搂抱着周萍不放。周萍发现坐在炕那一端的店主的一对儿女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俩,难为情地轻轻推开了赵天亮。
赵天亮的目光一寸不离地留在周萍身上:“以为你改变主意,不探家了呢。”
周萍:“钱包丢了,票也丢了,一着急上火,是那么打算来着,可,又实在太想家了。毕竟离开父母两年多了啊。”
赵天亮:“你怎么总丢东西?”
周萍苦笑:“从小娇生惯养,自立能力差呗!我小时候,家里有两名阿姨,其中一个专门负责照顾我,所以我需要被脱胎换骨地改造嘛……”
赵天亮忍不住怜惜地摸了一下周萍的脸颊。周萍轻轻握住他那只手亲吻,见店主的一双儿女还在看他俩,立刻不好意思地将他的手放开了。
赵天亮柔声问:“借钱了?”
周萍点头:“我们支书可怜我,从队里的账上给我预支了一百元,足够回到上海了。”
赵天亮:“路上不许再花你的钱了,花我的。我这两年多,基本上没往家里寄过钱,只每月给我哥哥寄十五元钱,我觉得我现在像财主,而你像贫雇农!”
周萍无邪地笑了。
赵天亮、周萍和店主一家同桌吃饭。赵天亮发现男孩的眼始终盯着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便将像章取下来,别在男孩身上。周萍也取下自己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别在了女孩身上。
店主女人对女孩道:“哑巴了?你弟弟不说谢谢,你也不说呀?”
女孩很乖地对周萍说:“谢谢姐姐。”
男孩看着放在屋子角落的行李问:“你们的兜子里,都装的什么呀?”
周萍对他解释:“白面,姐姐要带回上海,蒸馒头、烙饼、包包子。”
不料,男孩将半块窝头往桌上一放,对他妈妈说:“妈妈,我也要吃馒头、烙饼。”
店主打了男孩一筷子:“非年非节的,你想得倒美!”
男孩刚要哭,赵天亮将他抱在了膝上,哄:“别哭别哭,叔叔走前留下一些面,过新年过春节的时候,让妈妈给你蒸好多好多馒头,烙好多好多油饼。”
吃罢饭,周萍抢着收拾碗筷,和店主女人一同走入厨房去了。
店主卷烟、吸烟,吞吞吐吐地:“小伙子,我看你烧一退,你妹一来,你变了个人儿似的。有件事儿,咱们可得有言在先,约法三章啊!”
赵天亮:“大叔请讲。”
店主:“她不是你妹,我们两口子都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你俩什么关系了。”
赵天亮不好意思地笑。
店主:“等会儿,我们一家四口就都睡到里屋去了。这外间,一铺大炕,只剩你俩。你俩没结婚证,可不许做出那种摆不到桌面上说的事儿。万一把她肚子搞大了,不但你们兵团处分你,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的,万一有天传到了我们这儿,我这店,不是也成了不光彩的地方吗?是吧?”
赵天亮严肃地:“大叔请相信我,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决不会那样!”
店主也严肃地:“说话得算话,我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呢!”
赵天亮看一眼毛主席像,严肃的表情中又有了自尊:“就是没贴着毛主席像,我也不那样!”
周萍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不哪样啊?”
赵天亮回头,见周萍站在炕边儿,店主的女孩正坐在炕上抛布口袋玩儿。
赵天亮大声道:“说我们男人之间的事儿,和你无关。”
店主小声地:“那我信你。”
周萍也盘腿坐到炕上,对女孩说:“姐陪你玩会儿。”
女孩将布口袋给了周萍,周萍笨拙地抛接着。
女孩:“姐,你没玩过?”
周萍:“没玩过,姐小时候不太爱玩。”
“那你不闷?”
“闷了就弹弹钢琴。”
“钢琴是什么?”
周萍耐心地解释:“乐器。跟你家一张桌子那么大。”
女孩仍然不明白:“乐器又是什么?”
周萍:“乐器就是……能发出好听的声音的东西。”
“明白了,喇叭那一类东西?”
“对,你真聪明。”
“我们管那类东西叫响器,像一张桌子那么大的响器,弄出动静还不震耳朵?”
店主女人的声音从里间屋传来:“妞子,妞子,你弟屙了,快拿纸来给他擦屁股!”
女孩:“听到啦!”
女孩掀起炕席一角,炕席底下现出一本硬皮的唐诗三百首,女孩拿起,翻开,要撕。周萍拦住:“别,姐给你手纸。”
周萍赶紧蹦下炕,跑到屋角,拉开自己的大拎兜,从里面翻出一卷粗糙的黄色手纸,跑回来递给女孩。
女孩离开后,周萍拿起唐诗三百首,如获至宝地翻看。那书的中间,已被撕去了多页。
女孩抱着弟弟回来了,见周萍还在看那本书,便说:“‘十一’后有拨知青在这儿住过,走时忘这儿的。”
周萍:“给姐吧。”
女孩点头。
周萍从兜里掏出钱,点了一元,往女孩兜里塞:“收着,先别告诉你爸妈。”
女孩扭动身子不让周萍往兜里塞。
周萍把钱塞进女孩兜里:“往火车站去的路边有家小卖部,那儿有手纸卖,姐走后,你去买手纸。”
女孩:“谢谢姐姐。”
周萍一笑:“抱小弟坐炕上,姐给你们背诗!”
屋子另一端,店主伏在桌上打瞌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赵天亮坐在一旁,为店主卷烟,他的手边,放着许多已卷好了的烟。
周萍的声音传来:“背几首了?”
女孩的声音:“三首了。”
男孩学语地:“三首了。”
周萍的声音:“你俩都困了,再背一首短的,都去睡觉,啊?还是姐说一句,你俩说一句——鹅、鹅、鹅……”
男孩女孩共同的声音:“鹅、鹅、鹅……”
赵天亮不禁回头,深情地望着周萍的身影。
周萍和孩子的背诗声,和着店主的鼾声,在夜晚的大车店里回荡: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在周萍和两个孩子背诗的时候,那盏度数不大的电灯泡,竟渐渐地增强了光亮。背诗声戛然而止,周萍和两个孩子抬头瞪着电灯泡。赵天亮也抬头瞪着电灯泡。
店主女人走进来,抬头看了看电灯泡,自言自语:“唉,又要……”
“啪”的一声,电灯灭了,屋里黑了。
没有灯,大家只好早早地上了炕。这一间的炕上只剩下赵天亮和周萍,他俩都已侧身躺下,脸对着脸,之间隔一尺多的距离。
赵天亮:“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周萍:“你给我写过信吗?”
赵天亮:“我回到连队不久,就给你寄了一封信。”
“可我也没收到呀。”
“因为你没回信,我就……”
“就再也不给我写信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为什么不写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呢?你说你一回到连队就给我写信,我就天天盼,你说你一有机会就到山东屯看我,我也盼……”
周萍最后一句话,带着哭声了。
赵天亮:“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是我不好。”
黎明爬上窗子。屋里亮了起来。炕上,赵天亮和周萍的手握在一起。
店主劈木柴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赵天亮醒了,扭头朝里外间的门那儿看。门帘垂着,帘那边安安静静。
赵天亮凑到周萍身边,轻轻地吻她的手。
周萍眼睛闭着,睫毛却在动,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赵天亮欣赏地看着周萍的脸,她的脸越发显得秀美。
赵天亮又回头看里外间的门那儿,门帘仍垂着。他大胆起来,挨到周萍跟前,对着周萍的唇俯下头。
周萍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幸福。她嫣然一笑,笑得美极了。
赵天亮忍不住抱起她的头,深深地吻下去。
周萍的双臂也揽住赵天亮脖子。
他们互相热烈地吻着,吻着。
外间的门突然响动了。他们惊慌地分开来,背对背躺下。
店主抱着劈柴从外面走进来,将劈柴轻轻放在炉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大雪纷飞,店主女人抱着男孩,身旁站着女孩,与赵天亮和周萍告别。
店主女人:“闺女,探家回来,还住咱们这,啊?”
周萍真挚地点头。
店主扛起了周萍的大拎兜。
赵天亮:“大叔,我扛。”
店主:“谁扛不一样呢!”
赵天亮、周萍在店主的送行下,冒雪走了。
店主女人及两个孩子目送着他们雪中的身影。
男孩忽然大声地:“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周萍分明听到了,转身挥手。
女孩:“妈,我把姐的围巾还给姐!”不待店主女人反应,女孩已从颈上抽下围巾,一扭一扭地向周萍追去……
哈尔滨列车站。
夜深了。悬钟显示着时间:十一点二十分。
铁轨上没有列车停靠,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也寥寥无几。“小地包”“小黄浦”、汪漩、薛艳、谢菲以及边境连的那名病号知青,负责护送病号的马力、女文书等一群人,站在四周静悄悄的站台上,焦急地议论着。
“小黄浦”:“敬文,要不你先走吧,我和大家继续在这儿等。”
“小地包”:“这是到了哈尔滨,只有我一个人是哈尔滨的,我拎上包一走了之,那像话吗!”
“小黄浦”:“我们出站,到候车室去,连夜排队买明天开往北京、开往上海的票。”
马力:“我刚才到候车室看过了,挂出牌子来了,北京、上海明天的票卖完了。再说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那你说怎么办?”“小黄浦”抢白道,又一指“小地包”,“这么多人,总不能全跟他到他家去吧?你路上没听说啊,他家除了厨房,只有一间住屋。”
马力把头一扭,不吭声了。
女文书:“要不,你们七连的几个跟他走吧,别管我们三个了。你们让给我们票,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到了哈尔滨,还成你们的包袱……”她说得那么自哀自怜,说到后两句都带着哭腔了。
病号知青捂着胃蹲下了。
马力和女文书立刻一左一右地也蹲下,关切地问:
“怎么了蔡宁?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找点儿热水喝?”
汪漩对“小黄浦”小声地:“咱们不能跟‘小地包’走,咱们得留下陪着,你说呢?”
薛艳悄悄地对谢菲说:“张靖严不是说他父亲肯定会来接的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谢菲:“我怎么晓得啊!”
一名站台女员工走了过来,催促地:“你们都得出站了啊,最后一次列车归库了,我们一会儿该清站了。”
“小黄浦”赔笑地:“我们在等来接我们的人,再让我们等会儿。”
女员工:“那也得都到站外等!”
马力:“约好了在这儿等,不见不散。我们一出站,不是白约定了吗?”
女员工:“那我可管不着!”
“小地包”生气地:“滚一边去!你们家没有下乡的是不是?”
女员工愣了愣,居然默默转身走了。
“小地包”:“诸位,大家都不要急,再耐心等一会儿。如果还见不着张靖严的父亲,都跟我回咱家,我自有安排,反正不会让大家流落街头。”
“啪!”一只看去极为有力的男人的大手掌使劲拍在桌上。
站台派出所里,张靖严的父亲站在一名青年铁路警察的面前,墙角里站着张靖严的弟弟。他的身旁有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捆绳子,桌旁坐着两名年轻的警察,一名在看报,一名在捧着饭盒吃东西。听到张父拍桌子的声音,他们放下了报和饭盒,一齐向张父望去。
张父愤怒地:“儿子,跟我走!我看谁敢拦我!”
张弟从桌上抓起绳子,刚一迈步,桌旁那两名警察就跟着“霍”地站了起来,其中一名指着张弟威胁地:“敢动!把绳子放下!”
站在张父面前的警察:“还敢对老子拍桌子!那你更别想走了。别站这儿,那边站着去!”说着,他双手推张父。
张弟:“别碰我爸!”他一把抓起绳子,冲过去。
两名警察一起拦住他,三人扭打起来。张弟将一名警察的臂章撕掉,连衣袖也撕出了一个三角口子。
那名警察狠狠扇了张弟一耳光。
张父:“你他妈敢打我儿子!儿子别动,老爸跟他来试吧!”
张父正要上前,却被站在跟前那名警察从后面拦腰抱住。
张父挣扎着大声喊:“老子豁出来十几年标兵不当了,今天非跟你们试试不可!”
门一开,所长走进来,大吼一声:“干什么呢!”
从后抱住张父的警察松开了手臂,肃立一旁,抢理地:“报告所长,事情是这样的……”
所长:“你先别说!”所长制止他,转而问张父,“张师傅,您请说,怎么回事儿?”
张父:“我大儿子连里有几名北京、上海的知青探家,我和他弟来接他们。我和他弟从前边那道员工门进来的,碰上了他,要看票,要看工作证,我天天上班从那道门出出进进,我一再说我认识你,不但认识你,还认识站长、书记,可他们还是怀疑我和我小儿子想偷东西!你告诉他们,我和扒车团伙斗争的时候,他们还穿开裆裤呢!”
所长:“老张师傅,是我们局十四五年的老标兵了,当列车司机的时候是标兵,后来因为腰疼病开不了车了,当装卸班长以后,还是标兵,他照片一年到头贴在光荣榜上啊,你们从没朝光荣榜看过一眼是不是?!”
站台上的知青们迟迟等不到张父。
“小黄浦”提议:“我有一个建议啊,敬文你看这样行不?咱们大家一起,连喊三声张靖严,如果靖严的父亲确实来了,就在附近,那不准能听到吗?”
大家纷纷点头。
车站派出所里,张父问所长:“我有资格教训他们几句不?”
所长:“那有,当然有。”
张父:“你们这儿的事儿,我也不是一点儿都没听说。你们中有的人,原先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小痞子,仗着父亲靠造反当上了官,就能逃避上山下乡运动,混上了一身警服,铁路警察的好些优良传统,都被你们这号的给破坏了!”
忽然从站台传来喊声:“张靖严!”
张父:“儿子,他们还在站台上,快去!”
张弟抓起绳子奔出屋子。
被撕掉臂章的警察:“他把我臂章撕掉了!”
所长:“那你又想怎么样?自己缝上,不会缝一会儿我替你缝!”
张父看着被撕掉臂章的警察:“是你扇了我儿子一耳光对不对?他才十六,还未满成年。而你、你,你俩都是人民警察!”他转脸问所长,“所长,我有没有理由也扇这小子一耳光?”
所长一笑:“张师傅,以后我经过光荣榜,要是看不见您的照片,我可是会觉得怪遗憾的啊!”
张父狠瞪对方一眼,猛地转身,朝外面走去。
所长带上两名警察跟出去,帮助张父张弟以及知青们离开站台,走到地下通道。
张父边走边对所长说:“我替你训了他们几句,你不介意吧?”
所长:“那介的什么意。正像你说的那样,后门进来了好几个,我这个小小的所长挡也挡不住。再说也不敢硬挡。”
站外,除了张父、张弟以及那一群知青,再无行人。城市已经入睡了。他们走到一棵树旁,那里用铁链拴着一辆平板车,平板车旁站着一个扎头巾的少女,她没戴手套,袖着双手,袖口很窄,露着腕部,脸上淌着泪。
少女:“怎么这么半天才接出来啊,我都快冻僵了!”
马力默默脱下大衣帮少女穿上。
张父对知青们介绍:“这是你们排长的小妹。车是借的,她不在这儿看着,用铁链锁住的车,那也可能被偷走。”
大家默默往车上放东西。
张弟替张妹擦泪,解释地:“我和爸正往站台那儿走,碰到了站里一名警察,怀疑我和爸是扒贼,还扇了我一耳光。”
“别说那些了!”张父制止他,又转身问,“不是有个病号吗?病号也坐车上。”
马力扶那名病号知青坐到车上。
张父问马力:“你是照顾病号的?”
马力点头。
张父:“那你跟着我。刚才谁说自己是哈尔滨的来着?”
“小地包”:“大叔,我是。”
“孩子,我家要是都能住下,那就让他们都到我家去了。可住不下这么多,你看你能领走几个?”
“小地包”:“大叔,您再领走一个就行。”
张父痛快地:“没问题。”
“小地包”又对“小黄浦”说:“你住大叔那儿吧,剩下汪漩她们三个,清一色女的,我家有二层铺,也好安排点儿。”
“小黄浦”点点头,站到了马力和女文书身旁。
原地只剩下了“小地包”和汪漩等三名女知青。他们望着张父蹬平板车的身影,张妹和女文书、“小黄浦”也坐在车上,张弟和马力,一个在车旁一个在车后帮着推。
平板车在哈尔滨著名的济虹桥的桥坡中段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小黄浦”和女文书跳下了车。
汪漩用上海话对谢菲和薛艳说:“徐进步太不像话了,怎么好意思也坐到车上!”
“小地包”:“张靖严这家伙啊,也没写明日期、车次,害得他爸和他弟弟妹妹,连续接了三天才接到咱们。”
谢菲:“孙敬文,你这一路上表现老好了,等我们三个回到连队以后,一定向你姐汇报,让她替我们夸你!”
薛艳:“对!听了我们的,你姐就不会再拿你当小弟弟看了。”
“小地包”:“如果她真能那样,那可就多谢你们了!”
“小地包”和汪漩等三个女知青拎着东西走在哈尔滨的老街区。“小地包”肩扛一个旅行兜,一手还与汪漩合拎一个。
汪漩:“总听你姐说,哈尔滨是天鹅项下的一颗明珠,是东方的小巴黎,这要是白天多好,咱们也算欣赏过哈尔滨的美丽了!”
薛艳:“有像咱们这样,拎着大包背着小包欣赏的吗?我可没那么好的心情了,我现在归心似箭!”
谢菲:“我现在困死了!哎,班长她弟,到了你家,先给我安排睡觉的地方啊!”
薛艳:“真自私!我俩就不困了?”
“小地包”:“先给你俩安排睡觉的地方,最后才给谢菲安排。”
谢菲:“我说班长她弟,一路上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小地包”:“我没有名字吗?班长她弟就是我的名字吗?”
他们四人走的正是哈尔滨的穷人居住区,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两侧全是低矮的破房子。后半夜了,家家户户的窗子都黑着,也不见一盏路灯。
谢菲:“班长她……”悄问薛艳,“他叫什么来着?”
薛艳:“不告诉你,问他自己嘛!”
“小地包”听到了,大声地:“孙、敬、文!敬祝的敬,文化的文。记住了,以后别再班长她弟班长她弟的!”
谢菲:“哎敬文,咱们这是走在哪儿啊?你是在往你家走吧?”
“小地包”:“不是往我家走是往哪儿走?这一片就叫哈尔滨的‘地包区’,当年闯关东的山东农民来到哈尔滨,没挣下钱,买不起房子,就只好自己托坯,在这儿找个地方盖一间小土坯房。我就是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的。这一片儿在哈尔滨那也挺出名!”
汪漩:“为什么?”
“小地包”:“小偷多,坏小子多,流氓也多!”
薛艳:“亲爱的敬文,你姐可首先是把我们三个托付给你的,你现在……可没起什么坏心眼吧?”
“小地包”:“你这话问得,真让人恼火!我说多,那也不等于说全是!我就不是,所以我的名字叫敬文!我还能把你们骗到哪儿卖了呀?你当你们还多少值几个钱呀?买你们干吗?没有本市户口那就没有口粮,就是买得起你们,那也还是养不起!”
谢菲:“对对,咱们一钱不值,打咱们的什么主意那不就成了傻瓜了!”
她忽然指着路旁说:“看,厕所!”
大家循声看去,果然看到两间一体相连、用歪歪斜斜的木板搭成的小房子,门上写着同样歪斜的白灰大字“男”“女”,门旁还竖着一根电线杆,悬着一盏灯泡,发着灰黄的光亮。
“我要上厕所!”薛艳放下包,拔腿就向厕所跑去,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拉开包,翻手纸。这时,谢菲已捷足先登。
薛艳跺着脚说:“我先发现的,我都憋了一道了!”
汪漩也放下包说:“我在列车上就憋着了!”
“小地包”从肩上放下了包:“那你俩还等什么?那不还空着一边嘛!”
汪漩:“那是男的!”
“小地包”:“深更半夜的,男的怎么了?”
汪漩和薛艳一听,同时向男厕跑去,结果汪漩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薛艳冲“小地包”嚷:“你别看这边,转过身去!”
“小地包”转身,嘟哝:“假斯文,真麻烦!”
“小地包”掏出烟来吸。过了一会儿,三个姑娘回到他身边。
汪漩说:“抱歉啊,让你等了半天。其实我们也是为你好,如果到你家了才说要方便方便,不是会搞得两方面都很不方便吗?”
“小地包”扔了烟,也不说话,径直往厕所大步走去。
谢菲:“东方小巴黎的公共厕所,太可怕了!我脚底一滑,差点儿没掉下去!”
薛艳:“掉下去也不会有多大危险,这就是北方冬季的好处之一。”
谢菲:“好处个屁!要是摔断了我胳膊腿呢?”
薛艳:“那也没什么嘛!我俩把你留在他家养着,日子一长,兴许还养出感情来了呢!”
“乌鸦嘴!”谢菲打了薛艳一拳。
“小地包”也不进厕所,就在外边撒起尿来,其声可闻。
三个姑娘都不好意思起来,一齐转身。
汪漩:“太不文明了,也不预先让咱们转一下身,我看他身上还有那么点儿小流氓习气!”
薛艳:“对!还吸上了烟!”
谢菲:“这两条,回到连队都告诉他姐!”
“小地包”带着三个姑娘走入一个大杂院,敲一户人家的窗。
屋里传出孙母的问话声:“谁呀?”
“我,‘小地包’!”
孙母的声音里带着纳闷:“‘小地包’?没听说过,我们不认识这么个人!”
“小地包”郁闷地:“听到了吗?才两年多没回家,不认识儿子了,这事儿闹得!”
汪漩踢了他一脚:“笨蛋!绰号是你下乡半路上别人给你起的,说你名字!”
“小地包”又敲窗:“妈,是我,我是敬文,你儿子回来了!”
屋里灯亮了。
孙母的声音:“是小文?你等着,妈这就给你开门!”
一阵门响声后,最外一扇也就是北方百姓人家几乎都有的“门斗”的门开了一道缝。孙母探头一看,随即又将门关上了。
插闩声后,孙母隔门谨慎地问:“你真是我儿子孙敬文吗?”
“小地包”不耐烦地:“妈,你这是干什么呀。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孙母:“是像我儿子的声音。你身后那几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小地包”:“什么叫像!我身后三个都是我战友!她们不是男的,全是女的。三个上海姑娘,今晚都得住咱家!”
一阵拉闩声响过,“小地包”一行人这才都进了屋。
“小地包”家的屋子不算小,总共有二十几平方米,同其他人家比起来,可算是一间大屋子了。屋子虽然大,却只有一间。家具摆放顺眼,墙壁不算脏,而且有墙线。墙线上下,还刷成了两种不同的颜色。火炕也算是比较宽敞的,能挤着睡四五个人。火炕上有木板搭的吊铺,半遮着布帘,干净体面。
孙父没起身,仍躺在炕上睡着。
汪漩她们三个姑娘四下打量,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汪漩对薛艳耳语:“还行。”
孙母看宝贝似的拉着“小地包”:“自从你和你姐下乡以后,你爸更想你哥了,总是失眠,后来就不得不服安眠药了。今晚临睡前服了两片。”
“小地包”把母亲拉到知青同伴面前:“妈,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刚才我说了,她们都是上海的。她叫汪漩,她叫薛艳,她叫谢菲。我姐是她们班长。离开连队前,我姐嘱咐我一路要好好照顾她们。她们能买到哪天的票哪天离开咱家,今晚我爸已经睡下边了,那就先让她们睡吊铺。”
汪漩:“当然是我们睡吊铺。如果明天走不了,也一样。怎么能让伯父伯母爬上爬下的呢。”
谢菲:“是啊,这就够添麻烦的了。”
孙母:“不麻烦。看到你们,跟看到他姐一样,心里高兴!”孙母打了孙敬文一下,“你这孩子,预先也不来封信告诉一声!”
“小地包”:“就没想到能批下我的假来!我先把她们的包拎到门斗去。”他说着,便拎起两只拎兜离开了屋子。
孙母看着汪漩三人,一一拉她们的手,微笑地抚摸着,真挚地说:“都说你们上海姑娘长得白净俊气,这下大婶可有眼福了,眼面前一下子站着仨!大婶可是头一次见着上海姑娘!”
汪漩等三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厨房里,孙母在切面条,“小地包”在切酸菜。
孙母问“小地包”:“打卤面,再来一个酸菜炖冻豆腐,先凑合一顿,行不?”
“行,她们不挑。”
孙母:“她们是吃米长大的,就怕她们吃不惯面。”
“小地包”:“哈尔滨人每月才二斤面,在中国,连面食都吃不惯的人,那还是人吗?”
孙母:“小声点儿,说话还这么难听,让人家姑娘听到了多不好!”
“听到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她们都吃过三四个月黄豆了,北大荒早把她们只吃米不吃面的臭毛病改造掉了。”
孙母用一根手指戳了儿子额头一下,耳语道:“悄悄告诉妈,哪个是你的?”
“小地包”:“哪个什么呀?”
孙母:“别装傻!她们三个,哪个是你对象?都说上海女人会体贴丈夫,妈对你找一个上海的没意见,给妈透个底……”
“哪个也不是。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呢,对的什么象啊!”
孙母将手中刀一放,嗓门忽然大了:“你看你这孩子!你是痴呀还是呆呀?三个嫩黄瓜似的大姑娘,而且还都是上海的!你一块儿给我领回家来了,又说一个都不是你对象!你这不是让我当妈的心里白欢喜一场嘛!你姐也真是的!她是她们班长,怎么都不促成促成呢?看等她回来我不训她!”
“小地包”:“你急赤白脸地干什么呀!请你也小声点儿行不行?你这些话让她们听到了就好吗?”
“小地包”和母亲端着盆盆碗碗从厨房里出来,进了屋,却不见了汪漩等三人。
母子二人将手中东西放在饭桌上,但见墙上一溜挂着汪漩们的三顶兵团帽,炕上一件压一件叠放着她们的三件棉衣,登上吊铺的小梯那儿,一双挨一双,摆着她们的三双大头鞋。而吊铺的拉帘却已经拉严了。
“小地包”蹑手蹑脚登上小梯,撩开帘看了一眼,冲孙母演双簧似的大张嘴轻发声地说:“都,睡,着,了……”
孙母也小声说:“还是得把帘儿拉开一半儿,要不她们越睡越憋闷。”
孙母让“小地包”把面条捞出来,放门斗去冻上。她自己留在屋里收拾桌子,在炕上铺好褥子,也上了炕。
“小地包”从屋外进来。
孙母:“你也睡吧。洗不洗脚了?”
“不洗了,我也困极了!”“小地包”坐在炕沿解鞋带,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母亲,“有笔和纸吗?”
孙母:“有啊。你和你姐上学时用过的各种笔,包括画图画的笔和纸,都给你们保存在抽屉里呢。”
“按钉呢?”
“也有,我在抽屉里见着过。”
一张大白纸被“小地包”用四个图钉按在小梯旁的墙上,其上用各色蜡笔写的字是:
如果起夜,可在门斗解决问题。
下角还画了一只便盆。
写画完了,“小地包”怕女知青们看不见,也怕她们夜里迷迷糊糊摔下来,连灯也没关,就上炕睡了。
张靖严家。
屋里黑着灯。病号知青发出呻吟。
张父拉亮电灯,欠身看那名病号知青。
张家里外两间小屋,这间屋子是里间,睡着张父、张弟、病号知青和马力。
睡在病号知青旁边的马力也醒了,他轻推病号知青,低声问:“蔡宁,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
蔡宁蜷着身子,一副痛苦的样子,不说话,只是点头。
张父:“看他这么忍着不行,得立刻送他上医院!”说着,他起身穿衣,下了地。
蔡宁:“不去……哈尔滨的医院……咱们,快回北京,去我父亲……当副院长的医院……”
张父生气地:“怎么能听他的!你还不给我起来!”
马力不再说什么,也立刻穿衣服。
张父又推醒张弟。
睡在外间的张母、张妹、女文书也走了进来,她们也都是被呻吟声惊醒的。
张父对张母说:“你看这孩子疼成这样,不立刻送他去医院哪成?你快找出些钱我带上!”
“好,好,他爸你别急!”张母说着,转身开箱锁,掀箱盖。
张妹懂事地问:“爸,要我也去不?如果要我去,我多穿点儿。”
张父摸了她头一下,说:“不用你跟着了,去睡吧!”
马力:“大婶您别找钱了,我们身上都有些钱。”
女文书:“是啊,大叔,没想到会给你们添这么大麻烦……”
张父:“闺女,别这么想,你们既然住在我家,这种情况下那就得听我的。”
张母将一卷钱交给张父,说:“家里就这些,靖严上个月刚寄回来的。”
张父:“我看这孩子也许得住院,天亮后,你再跟左邻右舍借借,预备下……”
夜色微微转淡。天将明未明。
大家上了平板车,车上铺着褥子,马力和女文书坐在褥子上,蔡宁盖着大衣,靠坐在马力怀里。
张父为了将车蹬快,屁股都离开了车座。
遇到一处上坡,张父蹬不动了,马力让文书扶着蔡宁,自己跳下车:“大叔,我蹬!”
张父喘息地:“还是我来吧,我路熟,能抄近道。”
他们到哈尔滨市立医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先行到达的张弟挂上了号。马力背着蔡宁冲进急诊室。
天光照亮了“小地包”家的窗户。
汪漩从吊铺的小梯上下来,看到墙上那张图文并茂的纸,忍俊不禁。她起掉图钉,将纸拿在手里,朝吊铺上抖着说:“哎哎哎,两位看看,两位看看!”
谢菲翻起身,睡眼惺忪地:“看什么呀?”
待她定眼看清楚,不禁生气地:“这家伙,不给我们留一点儿尊严!”说罢,一把将纸掠过去,打算撕掉。
薛艳也醒了,好奇地凑过来,阻止道:“别撕别撕,我还没看呢!”
谢菲:“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看,喜欢的话留作纪念!”虽然嘴上不满,谢菲却并没有撕那纸,不动声色地将纸折起。
汪漩:“还真留作纪念啊?”
谢菲:“留作证据。回连队后交给班长,这等于是羞辱我们的小字报!”
门开了,孙父走了进来,见汪漩站在楼梯上,温和如对贵客般道:“起来了?睡得好吗?”
汪漩下了小梯,一时拘谨地:“大叔,给你们添麻烦了。”
孙父:“哪儿的话,你们肯住我们这儿,那是看得起我们。昨晚我服了两片安眠药,睡得早,你们光临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别挑理啊!”
汪漩:“哪会挑理呢。如果不嫌烦,以后我们探家还住你们这儿!”
孙父:“那欢迎啊,以后就拿这儿当你们哈尔滨的一个家吧。闺女,坐下说会儿话。”
“大叔先坐。”汪漩扶孙父坐下,自己坐其对面。
吊铺帘全拉开了。
谢菲:“大叔,我俩先趴着和您说会儿话,不会认为我俩没礼貌吧?”
孙父:“曼玲是你们班长,你们就也像我三个女儿一样嘛,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都一点儿拘束不要有!”
薛艳:“大叔,敬文呢?”
孙父:“他一清早就到火车站替你们买票去了。他妈听他说,你们爱吃豆腐脑儿,端盆儿买豆腐脑去了。现在我想问你们一句话,你们可都要如实回答我……”
汪漩们一起点头。
孙父:“……我们曼玲,她会当班长吗?”
三个上海姑娘像幼儿园的小女孩似的,几乎异口同声地拖长音调说:“会——”
孙父:“我可是有点儿怀疑。她性子太直,说话也太直,随我。像她那样,自己还没觉得呢,往往就因为一句话两句话说得别人不爱听,结果把人给伤了。还有一点她也随我,如果别人哪句话说得她认为不在理,也不管什么场合,也不管对方是谁,当面就顶……她还那样?”
汪漩:“大叔,您说的这几点,在我们这儿,都当成是她可爱的方面。她对我们可好了,我们也都服她管。要不,那我们宁肯在火车站蹲一夜,再挨一白天,也不会跟她弟来这儿住。”
谢菲:“不过您说得倒也对。我们离开连队的前几天,她又顶撞过我们连长……”
孙父:“嗯?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就改不了呢?那连长哪天一发火,还不把她给撸了?”
薛艳:“大叔放心,我们排长、连长、指导员,都挺喜欢她的。她顶撞了连长,连长过后还主动跟她赔不是呢!”
孙父:“那是你们连长好,是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她一般见识。你们回连队后,替我捎话给她,别一当上了个小班长,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做人,还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好,对人和气没亏吃嘛!”
孙母端一盆豆腐脑回来了,放下盆,搓着一双冻红了的手说:“街角那家早点铺的豆腐脑卖完了,走了三条街才买到。”
这时,外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老孙家吗?”
“是!”孙母应答着,转身出去开了门。门外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靖严的母亲和妹妹。
张母:“你有个儿子叫孙敬文?”
孙母:“对啊,昨天后半夜刚从兵团探家回来。”
张母:“那我找对了,我儿子也在兵团,还当过你儿子的排长。昨天半夜,我家老头子到火车站接的他们……”
孙母:“有事儿快进屋来说!”她亲热地拉着张母的手,把张母拉进了屋里。
孙母向张母介绍:“这是我家那口子,这是我女儿那个班的,上海姑娘,吊铺上还有俩,也是上海姑娘,我儿子一早给她们三个买票去了……”
汪漩礼貌地扶张母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并说:“您儿子在我们连威信可高了!”
张母:“有个不好的情况,我没主意了,坐立不安的。想来想去,觉得应该跟你们来说说。昨天夜里我家那口子接到他们时,幸亏你儿子说了你家住哪条街,但是没说门牌号,我对这一片儿又不熟,靖严他妹在这儿有同学,对这一片儿比较熟,就领着我从街头第一号挨家挨户地打听……”
孙父:“你们……没替住你们家那几个买到票?”
张母:“还没顾上帮他们买票呢。我家那口子,昨天夜里接回家四个,可家里只能住下三个,有个叫‘小黄浦’的,也是他们上海的,由我连夜领到靖严他姨家了,安排在那儿住下了……”
孙母:“如果那个,住你儿子他姨家不方便,你就把他领这儿来住,就算我儿子没替她们三个姑娘买到今天的票,我这铺炕上,到了晚上还能再挤着睡下一个。”她转而问汪漩,“对你们三个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汪漩连连摇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和‘小黄浦’很熟悉,大婶儿只要你们欢迎他,我们也欢迎。大叔大婶都不嫌麻烦,我们怎么会有意见呢!”
谢菲:“两位大婶,就这么定了吧。敬文如果买到了票,正好我们四个一起走。”
薛艳小声地:“咱俩也该起了,还赖在别人家被窝里,多不像话。”
张母:“我来不是为那几个住哪儿的事,那个‘小黄浦’住靖严他姨那儿,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那四个里边,不是有个北京的是病号吗?后半夜胃又疼得受不了啦,靖严他爸他弟,还有住我家的另外两个,就一块儿把他送到市立医院去了,又是抽血化验,又是拍片子。你们猜最后是怎么回事?”
谢菲和薛艳从吊铺上下来了,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张母,静待她说下去。
张母叹口气道:“那孩子可也真有主意,自己心里明镜似的,可就是宁肯忍着疼也不讲实话。最后是一位医生从片子上发现了疑点,原来,他用一根二胡弓上的马尾,一头拴了一块铅坨,一头拴在最后边一颗大牙上,把铅坨子吞到胃里去了。日子一长,那根马尾就断在食管里了,铅坨子呢,快长到胃里去了,医生说被一层胃膜包住了。食管里有半截马尾,胃里还一块铅坨子,把个胃搞得都有铅毒了。吞的时候,还把食管、胃都给划破了,里边先是发炎,现在形成了溃疡。”
孙敬文父母及汪漩等三人,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孙父:“那,那医生说该怎么办?”
张母:“第一步,住院,我们家和那另外两名知青凑了凑钱,先把一部分住院费交上了,手续也办好了。第二步,得赶紧开刀,把铅铊子从胃里取出来。医生说,如果再迟,说不定铅毒会顺着划破了的毛细血管进入别的血管,进入动脉静脉,那生命就有危险了,不死也会落下残疾。可那孩子又贫血,医生说不预备下血浆,不敢动手术,医院的血库里,偏偏又没有储备的血了。”
汪漩:“大婶,他……他什么血型?”
张母:“这我也不清楚呀,靖严他弟从医院回到家里,就跟我说了这么多情况。我想,我家那口子,还有靖严他弟,还有他们边境连那另外两个,肯定是血型都不符了。要是行,他们不已经给他输上了呀?那孩子再怎么不对,咱们和他有关系的人,该给他输血,那也都不会含糊的呀!我急死了!这可叫咱们哈尔滨这两个知青的爸妈们怎么办啊!”
大家匆匆吃了早饭,立刻赶往哈尔滨市立医院。在医院门口,汪漩她们三个女知青遇到了“小黄浦”。
“小黄浦”:“我到了张靖严家才知道了情况。这小子,怎么能对自己这么做得出来呢!”
薛艳:“还不是企图早早地办个病返!”
谢菲:“才下乡两年多啊!太没志气了,怎么也得坚持个四年五年的吧!”
汪漩:“别说这些了,快进医院吧!”拉着她们向医院里面走去。
四人来到急救室门外。张父、张弟、马力、女文书一筹莫展地坐在长椅上。
汪漩问马力:“有什么新情况?”
马力:“我们四个都验过了血型,只有大叔一个人是O型,能给他输血。”
张父看着汪漩四人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无奈地:“医生看我这年龄,这身板,说等等再说。”
“我也是O型!”四人一回头,见“小地包”也来了。
“小地包”拍了一下“小黄浦”的肩:“你们四个的票我买到了。”
急救室内走出一位男医生,对张父说:“老同志,我说等等再说嘛,看,这不又来了他们五个嘛。今天上手术台,那还是很有希望的。”
医生又转而对所有焦急等待的人说:“医院里本来是不缺血的,但前几天,边境部队紧急调去了一批血浆。你们来得正好,都跟我走吧。”
“小地包”:“我是O型,我不用去了吧?”
医生:“你自己说是O型不行,得验。”
“小地包”只得跟几个知青还有张父一块去了验血室。
抽血室内弥漫着消毒水味。一只粗大的针头刺入张父手臂,针管抽动,里面的颜色缓缓变红。
等在抽血室门口的汪漩和薛艳悄悄探头向里面看。
薛艳见那抽了血的针管,有些害怕:“我不是自私,我只不过是害怕。小时候我最怕打针了,抽血针那么长,那么粗的针管,我怕死了。”
汪漩:“好薛艳,别怕,啊?人家张靖严的父亲都献血了,咱们本身是兵团知青,怎么能含糊呢?轮到你的时候我陪你,太害怕就闭上眼睛。”
“小地包”早就挽好了袖子,露出一只胳膊来:“同志,至于怕成这样吗?不就每个人一百五十毫升血吗?一百五十毫升是个什么概念知道不?才半瓶子酱油那么多!听说我们有的小伙子,刚抽完二百毫升的血还上场打篮球呢!”
汪漩打断他:“得啦,你少说两句吧!”
这时,张父走了出来,室内传出护士的声音:“下一位,薛艳!”
汪漩陪薛艳进入抽血室后,张父问“小地包”:“她怎么了?你们闹别扭了?”
“小地包”:“没有啊。”
张父:“我看她有点儿受委屈的样子,这种时候,互相之间要多担待些,千万别闹什么别扭。你已经是到家了的人,人家姑娘们还在半道上,到家了的,要让着在半道上的。男的要让着女的,啊?”
“小地包”:“大叔放心吧,这些起码的我还能做不到嘛!”
张父:“那我先过他们几个那边去了,免得他们一个个怪着急的。”
张父走后,汪漩将欲昏未昏的薛艳扶出来,让薛艳坐在长椅上,朝“小地包”摇头。
护士也跟出来了:“太紧张了,抽不了。你俩下一个谁来?别耽误时间,那边准备动手术了!”
汪漩:“我!那我抽二百吧。”
“小地包”不禁对汪漩刮目相看。
汪漩走进抽血室后,“小地包”在薛艳身旁坐下,温柔地:“要是头实在晕,靠我肩上一会儿。”
薛艳将头轻轻靠“小地包”肩上。
“小地包”:“给我只手。”
薛艳:“干什么?”
“小地包”:“还能干什么,数数你脉搏呗。”
薛艳略一犹豫,遂将一只手放在“小地包”膝上。
“小地包”也不动她的手,仅将二指轻按其腕部。
片刻,薛艳闭着眼睛问:“多少?”
“小地包”看了一眼自己手表:“半分钟,六十一下。够快的。”
薛艳自感羞愧地哭了:“我怎么这样啊,太丢人了!”
“小地包”:“也别这么认为嘛。世上人,不分男女,几乎谁都有一怕。知道我怕什么吗?你猜都猜不到……”
还没等他说完,汪漩曲着一支手臂走出来。
她用棉签压住针眼,对薛艳说:“你看我,抽完了,这不什么事儿也没有吗?”
她一大意,伸直了手臂,棉签掉地上了,血从针眼射出来,溅了“小地包”一脸。
一位护士恰巧出来,见状赶紧回到抽血室,取了几支棉签帮汪漩压住针眼:“不是跟你说要压一会儿的嘛!”
汪漩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三人再看薛艳时,薛艳已经晕过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