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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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晚上,男一班的知青们回到了宿舍,以各种姿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却都望向门口。指导员侧身站在门旁,看着脚边的尿桶。尿桶周边的地面湿漉漉的,墙上也有山水画似的尿痕。连长走进屋来,也看着尿桶那里。
指导员指了指尿桶旁边的墙壁,问连长:“是不是,应该撒点儿石灰?”
连长:“一时哪儿找石灰去!”
指导员:“那就垫点儿沙土。”他转身望着大家说,“亲爱的同志们,希望你们白天,能往尿桶这儿垫点儿沙土。”
没人应声,只有齐勇应答:“听到了,能做到。”
指导员指了指自己和连长,问大家:“你们能看清我和连长不?”
“小地包”:“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
王凯:“我看到的是两个渺小的身影。”
连长瞪了王凯一眼:“别贫嘴。”
指导员:“让他们贫贫吧,还有情绪贫嘴,说明还保持着乐观精神。还能保持着乐观精神,说明还有一定的战斗力。”
指导员走到大家跟前,又对“小黄浦”说:“徐进步,来到七连以后,你的进步很快,也很大。一到了晚上,你甘愿做班里的每一个人的拐棍,这是难能可贵的。以后,连里会向你正式发奖状。”
“小黄浦”:“应该的,应该的。”
指导员:“现在这种情况,轻易就不召开全体知青大会了,有什么该及时跟大家讲讲的事,我和连长会到宿舍里来跟大家讲的。老张,你先说?”
张连长:“那我就先说。白天,你们班长他们刚回来的时候,我对你们发了脾气。那脾气发得不应该,指导员已经批评过我了,我向你们道歉。指导员特别强调,一班长、孙敬文和赵天亮,他们一个个能够在那么险恶的境地中互相依持,不嫌不弃,最终活着回到连队,还是特别令人佩服的。其实,我也是打心眼里佩服的。最近连里令人烦恼的事接二连三,我心情不好,请大家体谅……”
黄伟:“连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是连长,轻一句重一句的,我们不计较。但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困惑,现在想要当面向你请教。”
连长看一眼指导员:“说。”
黄伟:“为什么得雀盲眼的都是我们知青,而老职工、老战士、连干部,一个都没有得的?”
连长:“这正是我要讲的第二件事。最近,在你们知青中有一种议论,听来似乎是在怀疑老职工、老战士和我们连干部,都在凭经验长期服某种中草药,而又没把这种经验及时告诉你们,所以……请大家相信,绝对没有那么一回事。事实是,雀盲症是在北大荒这个地方很容易得的一种眼病,主要是由于缺乏蔬菜维生素……”
指导员看他一时想不起维生素的名称来,便替他答:“具体说,就是缺乏维生素A、维生素E、维生素B2。”
连长:“对。几年前,许多老职工、老战士都得过。我和指导员也得过。那一年的情况和今年差不多,由于只重视了抓粮食,没有重视抓蔬菜,结果……”
王凯打断他:“原因就不必讲了,就说现在该拿我们怎么办吧!”
接着王凯的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来:
杨一凡:“快想办法搞那些维生素发给我们啊!”
魏明:“说得简单!哈尔滨药厂的维生素片都快因而脱销了,从医院里开点儿维生素都要走后门、托关系,一般医生开的药方都不给……”
沈力:“你们哈尔滨人怎么这样啊?毛主席不是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吗?”
傅正:“你们北京人就好好促生产了吗?天下大乱,还不是你们北京人先搞的?”
杨一凡:“乱了敌人……”
“小地包”:“现在乱到了我们头上!”
王凯:“我给家里写信要过了,家里回信说,每种维生素寄来十几片还能办到。”
杨一凡:“那顶屁用!”
“小黄浦”:“我带来的也吃光了。家里也来信说,再多寄来点儿,那很难。”
指导员:“同志们同志们,连长的话还没说完呢!”
连长:“团里的解决办法是,从每个连抽调几名知青,由团长亲自带队,去往团长的山东老家搞一批海带,这几名知青,要求祖籍是山东的。”
齐勇:“我是山东荣成的。”
黄伟:“我是山东威海的。”
指导员转头问齐勇:“一班长,你脚上的冻伤怎么样了?”
齐勇:“基本好了。”
指导员:“我还真对你有寄托呢。”
齐勇:“指导员,从现在起,可以不把我当伤员看了。”齐勇立刻打起精神来,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指导员:“魏明、傅正,你俩也是山东人的后代,对吧?”
见魏明、傅正点头,指导员郑重地说:“现在我正式宣布,你们三名哈尔滨知青,加上你们的班长,组成七连赴山东海带行动小组,明天就到团里去报到!”
王凯:“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挑山东籍的?”
“小地包”:“有什么不明白的?老乡找老乡,办事好顺当嘛!”
第二天,马车停在一班宿舍门前,还是老耿头赶车,车上坐着黄伟、魏明、傅正和孙曼玲,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齐勇。
齐勇此时还在宿舍里,站在炕边,对坐在炕上的赵天亮、“小地包”和坐在炕沿上的“小黄浦”嘱咐道:“天亮,我们几个一起,班里除了他俩,再就是你们四个北京的了。你们四个北京的,原本关系都很好。尤其你和王凯,关系更亲密一些。不要因为一点儿小事,就闹掰了。”
赵天亮嘟哝:“那绝不是小事。”
“小地包”用胳膊肘拐了拐赵天亮。
齐勇:“不就是一只枕头吗?偏往大了说,那又能夸大成什么事儿?连我都觉得是你不对。”
“小黄浦”:“班长放心吧,我和敬文一定促使他俩和好如初。”
齐勇拍拍“小黄浦”的肩:“你多费心,照顾好天亮和敬文。”
“小黄浦”值得信赖地点点头。
齐勇又看闷在一边的赵天亮:“天亮,给我句让我放心的话,行不?”
赵天亮不但没开口,竟然干脆躺下了。
“小黄浦”推齐勇,小声道:“没事儿的,你就别操这份儿心了!”
齐勇扭头望着赵天亮,被“小黄浦”推到了门口。
齐勇坐上老耿头的马车,指导员和连长又走来问了问他脚上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这才安心地让他们一行人上了路。
齐勇他们走了以后,男一班宿舍只剩下赵天亮和“小地包”二人坐在炕上。
“小地包”问赵天亮:“你那只枕头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赵天亮:“没什么秘密。”
“小地包”:“那犯得着你急赤白脸的?简直都不像是你这个人了。周萍写给你的情书?”
赵天亮:“别胡扯!”
“小地包”:“我要是你,我就要求和周萍结婚,把她娶到七连来!那样,她即使没当成兵团战士,也当成了兵团战士的家属。让连里批块地,咱一班哥们儿几个,给你俩盖一间半屋子,围个小院子,再弄上它几垄自留地,牛即织女似的,不是也挺幸福的嘛!”
赵天亮似乎被说得神往起来。
“小地包”:“咱们七连的家属,能干的每个月也挣三十几元呢!只不过不享受那九元多钱的寒带津贴罢了。你再攒钱买把双筒猎枪,养条猎犬,星期天上山打回几只野鸡一只狍子的。一进门,周萍往你怀里一偎,再给你几个温柔的吻,那啥情绪?往炕上一坐,小炕桌上,仨盘俩碗摆好了——土豆炖粉条,狍子肉炖猴头,清炒蘑菇,凉拌木耳。小酒壶呢,温在热水碗里了。再看周萍,人面桃花的,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笑盈盈那样儿,爱死个人儿……”
“小地包”说着说着,自己也陶醉起来,他酸溜溜地:“扎根边疆那也不是不可以,关键得看谁陪着。如果有周萍那样的姑娘做老婆,我相信咱们男知青里边有一半是肯扎根的。怎么样?动心了吧?”
他又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已听得入迷的赵天亮,赵天亮猛然从美好的想象中回到现实中,板起脸来:“你说什么?我一句没听到!以后跟我说到周萍时,不许专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啊!”
“小地包”:“一句没听到?乱七八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咱俩什么关系啊?并肩和死神战斗过的哥们儿,还跟我装什么正经啊!我就不信,你想到周萍的时候,心里边不往那方面想!乱七八糟的?那叫对幸福的自然而然的憧憬!”
赵天亮:“我没憧憬过那些!”
“小地包”:“所以哥们儿有责任启蒙你嘛!”
王凯踏着拖拉机和木爬犁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碾痕,一步一喘地在山林中艰难行进着。走了很久,他才在一顶帐篷里找到了九连的伐木队,伐木队的知青们正在打牌,其中一个叫赵灿的知青认出了他,立刻迎了上来,把筋疲力尽的王凯扶住,给他水喝,让他坐下休息。
待王凯缓过劲儿来,赵灿问:“王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为了那枕头。”
赵灿一皱眉:“枕头?就是我从你们班借的那枕头?是谁的来着?”
“赵天亮!”
“你就为他那只枕头跑上山?”
“对。枕头呢?”
赵灿:“这……我们住进了帐篷,我才发现枕头丢了。在爬犁上我一直抱着来的。爬犁差点儿翻了一次,肯定丢半道了。”
王凯:“糟了,赵天亮限我三天之内还给他。”
“限你三天之内?”
王凯:“要不然,大星期天的,我在宿舍里睡懒觉多好,干吗跑到山上来找你?我也得了雀盲眼,如果天黑前还找不到你们的帐篷,我小命不交待了?我是冒险而来,可你却把枕头丢了!”
赵灿:“那赵天亮不是和你关系最好吗?这王八蛋!不就一只枕头嘛,怎么能这样!”
一名知青:“是不是,他枕头里有什么秘密啊,比如情书?”
赵灿愤慨地:“就算是有情书,那也不该说翻脸就翻脸吧?是哥们儿友情重要,还是情书重要啊?我这有只新的,你拿去还他!”说着,就要翻箱子找枕头,却被王凯拦住了。
王凯:“他就要他那只。我当着班里几个人的面把大话说出去了,三天之内保证还给他。”
赵灿:“操!都是北京知青啊!北京知青中怎么会有他这种王八蛋?哥儿几个下山时,敢不敢跟我一块去揍‘丫挺’的一顿?”
一名知青:“敢!那样的王八蛋,非得教训教训他,他才能懂得该怎么做人!”
王凯:“求你们哥儿几个了,明天,还是帮我一块儿去半道上找找吧。”
赵天亮卧在宿舍的炕上,看那半本《泰戈尔诗集》,一旁的“小地包”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小黄浦”悄无声息地进了屋,闷声不响地走过来,坐在对面炕的炕沿上,对赵天亮说:“王凯出事了。”
赵天亮一听,立刻从炕上坐起来:“出事了?怎么了?”
“小黄浦”:“他腿被大树压断了。他不是上山去采木耳,他是去要你的枕头。”
赵天亮呆住,手里的《泰戈尔诗集》也掉在了炕上。
杨一凡和沈力也悄无声息地进入,也闷声不响地坐在对面炕的炕沿上,都以谴责的目光瞪着赵天亮。
赵天亮:“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带我去看他!”
杨一凡:“三连的拖拉机把他送回连里,连里的马车赶紧把他送往县医院了……”
沈力:“后悔了?后悔也晚了,看你以后怎么面对他!”
赵天亮疯狂般地撕扯《泰戈尔诗集》,边撕扯,边哭喊:“哥,哥,哥呀!你怎么不在我身边呀!泰戈尔帮不了我,诗帮不了我!哥我可怎么办啊,我想你呀哥!”
“小地包”从梦里惊醒,坐起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天亮哭什么啊?”
“小黄浦”们都不回答他,仍默默瞪着抱头哭泣的赵天亮。
三辆有帆布篷的卡车行驶在冰天雪地间的公路上。黄伟、魏明、傅正等十来名知青坐在一辆卡车后面的帆布篷里。虽然他们个个从头到脚都穿着棉的、皮毛的衣服,戴着棉手闷子甚至口罩,却还是冻得微微发抖。
黄伟问魏明:“班长呢?”
魏明:“享受特殊待遇,坐火车。”
黄伟:“那,‘小地包’他姐呢?”
魏明:“也在火车上。”
黄伟:“她又凭什么?”
魏明:“凭她是女的呗。”
黄伟:“她们女知青不是动不动就说,男知青能吃十分苦,她们就能吃十二分苦吗?这不也知道坐火车暖和、舒服吗?”
魏明:“她自己倒是不太情愿,曲干事命令她必须坐火车,也得有个人一路上照顾班长嘛。”
黄伟:“我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班长也去呢?他脚上的冻伤刚好,数九寒天的,搞海带,船上水里的,他去了又能干什么?”
魏明:“曲干事说不会让他干什么活儿的,他去,有他去的特殊作用。”
车突然停了下来,曲干事从第一辆卡车上下来,喊:“都下来跺跺脚,方便方便!”
知青们纷纷从三辆卡车上跳下,总共三十来人,都是男的,有的在路旁站一排撒尿,有的蹦蹦跶跶地跺脚。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列车的汽笛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只见一列火车如蟒蛇,喷着烟,疾驰而过。
有人看着火车感慨:“但愿咱们回来的时候能坐火车。从白到黑,在卡车上挨几天几夜的冻,到山东还不都成东北冻梨了?”
就在这一列火车的车厢里,齐勇和孙曼玲靠窗对坐着。齐勇在望着窗外,孙曼玲在看着他。齐勇将脸转正,恰见孙曼玲在看自己,二人表情都有几分不自然。孙曼玲示好地微微一笑,齐勇便也还以一笑。
孙曼玲:“感激你啊!”
齐勇:“感激什么?”
孙曼玲:“你救了我弟一命啊!”
齐勇:“是他救了我一命,应该感激的是我。”
孙曼玲:“那,他怎么非说是你救了他呢?”
齐勇:“他照顾我这个班长的面子呗。你想想,他用我们爬杆用的安全带活活勒死了一只狼,那会是谁救谁?”
孙曼玲:“可他说,那只狼先扑到了他身上,你把那只狼咬死了……”
齐勇苦笑:“我只不过从那只狼身上咬下了一块皮,究竟咬它哪儿了,我也不知道。那么黑的夜,我俩又都瞎子似的,狼先扑到谁身上,后扑到谁身上,我是说不清楚的,估计他也说不清楚。”
孙曼玲想到自己的弟弟,又忍不住自豪地道:“你承认我弟够英勇吧?”
齐勇:“不是够英勇,而是很英勇。我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孙曼玲:“我也对他刮目相看了。我们大多数女知青都认为,你们三个的事迹,应该作为知青的英雄事迹来宣传。”
齐勇:“要宣传也只能宣传你弟弟和赵天亮。我不配。恰恰相反,我应该受到处分。”
孙曼玲:“处分?为什么?”
齐勇坦诚地:“那天,我们三个如果在天黑前按时收工,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尽管我明明看出要变天,尽管你弟弟强烈反对,可我还是坚持要再安装好十几根杆子。因为第二天上午九连放电影,《列宁在十月》。我想把第二天上午的活儿干出一部分,那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看电影了嘛。”
孙曼玲诧异地问:“你没看过《列宁在十月》?我在哈尔滨都看过两遍了。”
齐勇:“我也看过好几遍了,我喜欢那些苏联演员,从列宁到瓦西里到捷尔仁斯基到高尔基,都演得多好啊!我想象中的高尔基,就是电影中那样的一个思想又单纯心地又善良的老头儿。许多台词我都能背下来,可还是很爱看。”
孙曼玲:“给高尔基配音的,是我一个舅舅。”
齐勇:“真的?!”
孙曼玲:“真的。亲舅。为好多外国电影配过音呢!”
齐勇抓住了孙曼玲放在台子上的一只手:“等有机会,让我认识认识他行吗?”
孙曼玲垂下目光看自己的手,齐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放开了手,低声道:“对不起……”
孙曼玲将自己那只手从台子上放下了,夹在腋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在干校呢,不过,总有机会的吧。”
“我也特别喜欢《列宁在十月》的配音,你舅舅为高尔基的配音也好极了。”齐勇模仿着电影里的配音,背诵台词:“可是,弗拉基米尔·列宁同志,那些科学家、作家、诗人还有教授,他们正在挨饿,有的人,连一双像样的靴子也没有……”
孙曼玲笑了,这一次笑得自然多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齐勇就打起瞌睡来,孙曼玲在看一本纸页特别黄的书——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俩那两排座位中一个小干部模样的人起身离开了。他走到列车长室的门,敲开了门。
列车长问他:“同志,有什么事?”
小干部模样的人:“我找列车长。”
列车长:“我就是。”
小干部模样的人看了看列车长的臂章,掏出工作证递给列车长:“我是‘三结合’干部。”
列车长看一眼工作证,还给他,又问:“请说吧,什么事?”
小干部模样的人严肃地:“在这次社会主义的红色列车上,有人明目张胆地看黄色书籍。”
列车长一愣:“嗯?”
小干部模样的人:“他们还散布对‘文化大革命’不满的言论!”
列车长:“说了些什么?”
小干部模样的人:“说什么,那些科学家、作家、诗人还有教授,正在挨饿。有的人,连一双像样的靴子也没有……请看我脚上。”
列车长低头看他的脚。
小干部模样的人:“我是光荣的造反干部,我穿靴子了吗?西方的资产阶级贵族才穿靴子!”
列车长对站在身后的年轻乘警说:“小许,跟这位光荣的造反干部同志去看看。”
小干部模样的人:“具有光荣的造反资本的革命干部!”
乘警跟在小干部模样的人身后走到齐勇和孙曼玲坐着的地方。齐勇还在睡着,孙曼玲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站在过道上。她头垫着手臂,伏在座位靠背上,也打瞌睡,她的座位已经让给了一位怀抱小孩儿的老奶奶。
小干部模样的人一指孙曼玲:“就是她。”
孙曼玲醒了,抬头诧异地看着小干部模样的人和乘警。
乘警问她:“你刚才在看一本书吗?”
孙曼玲点头。
乘警:“能让我看看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吗?”
孙曼玲犹豫一下,从棉袄兜里掏出书,递给乘警。这时,齐勇也醒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他们。
乘警念着书名:“黑面包干儿……”
孙曼玲看了看小干部模样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对乘警解释道:“这不是一本坏书。”
小干部模样的人:“那么黄,还起一个黑色的书名,你还敢说你看的不是坏书!你还是一个女青年,可耻不可耻啊?”
孙曼玲生气地:“你才可耻呢!这是一本四九年以前出版的苏联小说!”
小干部模样的人:“四九年以前出版的有好书吗?苏联的书那就是修正主义的书!”
车厢里的人都在默默看着这一幕,多半人面露鄙夷地看着孙曼玲。
齐勇在一旁平静地解释:“那是一本列宁也很喜欢的书,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前线将士的孩子们在后方的故事。”
乘警想了想,对孙曼玲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请你把书交给我,我让列车长判断一下,他对于书籍很有判断的水平。”
齐勇站起来:“我们自己也有判断水平!”
孙曼玲对齐勇摇头,顺从地将书交给了乘警。
乘警离开后,小干部模样的人又说:“不在车厢里开你们的现场批斗会,我看就够便宜你们的了!”
齐勇朝他一指:“你他妈再说一遍!”
小干部模样的人慑于齐勇的强壮,噤声坐下了。
孙曼玲示意齐勇离开,齐勇刚跨到过道,听到背后有一个小女人小声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就那么在别人眼面儿前看那么黄的书,真不要脸!”
齐勇猛转过头去:“谁说的!”
孙曼玲赶紧扯着齐勇走向车厢连接处。齐勇掏出烟来,大口大口地吸着。
孙曼玲劝他:“犯不着生气,那样的人,哪儿没有呢!”
齐勇:“应该把那样的家伙关到牛棚去!”
孙曼玲笑了:“如果连那样的人也关到牛棚里了,已经关到牛棚里的人,命运不是更不好了?”
齐勇:“我不想回到座位上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孙曼玲:“那,我也不回去坐了。车厢里那么多人没座位,一会儿我过去一下,把你的座位也让了,附带请人家替咱俩照看着东西。”
天黑了,一件大衣铺在车厢过道的地上,齐勇和孙曼玲坐在上面,身上共同盖着另一件大衣。孙曼玲的头靠着齐勇的肩,二人都闭着眼睛。孙曼玲睡得挺香,齐勇只是闭着眼睛想心事。孙曼玲动了一下,搂住齐勇一只胳膊,以使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
齐勇睁开眼睛,缓缓扭头,见孙曼玲的帽子掉在了地上。他伸出另一只手够帽子,够不着。帽子被另一个人的手捡了起来,齐勇抬眼看去,只见年轻的乘警蹲在了他俩跟前。
年轻的乘警抚了抚帽子,小声问齐勇:“给她戴上?”
齐勇点头。
乘警:“这儿有风,把帽耳朵放下来吧。”说着,他便放下帽耳朵,轻轻往孙曼玲头上戴。
孙曼玲还是醒了,想站起来。
乘警:“别动别动,就这么和你们蹲着说话挺好。”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那本书,递给孙曼玲,又说,“书还给你。”
孙曼玲接过书,小声地:“谢谢。”
乘警:“我们列车长翻看了一阵,他说这是一本好书,值得保留,不过,不要再在这趟车上看了,惹闲气,是不?”
孙曼玲:“我们也没太生气。”
乘警:“那就好。你们把座位让给别人了?”
齐勇:“不想看到那种人了。”
乘警:“那就还是有点儿生气。你俩是兵团的?”
孙曼玲和齐勇点头。
乘警:“我弟弟妹妹也都在兵团。你们往哪儿去?”
齐勇:“山东。为团里搞海带,我们团有不少知青得了雀盲眼。”
乘警:“明白了。吃上两个月海带,比吃任何药都见效。你俩到我的铺位休息去吧。”
齐勇:“不不不,那怎么行!”
“我夜里不能睡的,得在车厢里巡视。人这么多,万一发生点儿不好的事儿我就担责任了。我不能失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齐勇和孙曼玲对视,有点拿不定主意。
乘警:“看见了你俩就像看见了我弟弟我妹妹,怪亲的。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就算给我个面子。”
乘务员休息的车厢里,孙曼玲身上盖着大衣,仰面躺着。为了让齐勇在同一个铺位上休息,她将腿蜷曲着,没有伸直。
齐勇:“这么躺着不舒服吧?”
孙曼玲:“还行。”
齐勇却将她双脚抱起,放在自己腿上。孙曼玲一下子坐了起来,有些吃惊地瞪着齐勇。
齐勇:“我想让你躺得舒服一点儿。”
他用一只手轻推孙曼玲,孙曼玲只得又躺下了。齐勇扯扯大衣,盖严孙曼玲双脚:“我决定,一回到连里,就给团里写一封信。我是应该受到处分的,因为我为了再看上一次电影,险些让你弟弟和赵天亮陪我白白搭上两条命。可你弟和赵天亮,他俩是应该受到称赞的。不写这样一封信,我心里不安。”
孙曼玲又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齐勇。
齐勇:“你干吗又坐起来?”
孙曼玲:“我想仔细看看你。”
“能看得清?”
“肯定比你看我看得清。不知为什么,我们班,就我这个班长没得雀盲眼。”
齐勇:“这会儿,我连你的影儿都看不见。刚才,我也只不过能听到人家乘警说的话。”
孙曼玲:“生活中还是好人多啊。”
齐勇:“那当然。”
孙曼玲:“如果受到一个好人的好对待,我常常想哭。”
齐勇:“那叫感动。我听那乘警同志说话时,虽然看不见他,心里也是感动得暖烘烘的。”
孙曼玲深深地看着他:“你也是一个好人。”
齐勇不由得转过脸,看着她。
孙曼玲低柔地说:“这会儿,你也让我心里暖烘烘的。说实在话,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齐勇又默默向她伸出一只手去,孙曼玲低头,看着齐勇的手触按在自己胸前:“别说话了,睡吧。”
列车一阵长鸣……
几艘渔船停在海边,齐勇、孙曼玲、黄伟、魏明、傅正等近三十名知青分为两列,对面站着,曲干事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不放心地嘱咐:“一会儿,团长和他的爱人就来了,团长问你们话时,你们要按照我说的回答,要异口同声,不要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听明白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明白!”
孙曼玲向远处一指:“来了!”
果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驶过来,在大家近前停下,团长和他的妻子从车上下来。
曲干事:“立正!敬礼!”
知青们倒也争气,随着口令,动作整齐得像正规军一样。
团长自豪地对他妻子说:“看,我的农垦兵,不赖吧?”
妻子一笑:“别让他们这样了,我又不是陪你来检阅的!”
团长:“都把手放下吧。”
知青们齐刷刷放下手,仍个个保持立正姿势。
团长:“同志们,老家都哪儿的?”
知青们逐个答道:“山东!山东!山东……”
团长:“我旁边这位,是我的爱人,也曾是一位县长。我们是真正的革命伴侣!大家说,她有没有风度啊?”
知青们却异口同声道:“看、不、见!”
妻子小声地问团长:“你不是说,他们只是到了晚上才看不见吗?”
团长:“我的同志,那是起初。现在,症状都重了!”
妻子走到孙曼玲跟前,亲切地问:“闺女,起码能看清我是男的女的吧?”
孙曼玲虽然没得雀盲症,可也煞有介事地摇头:“看不清。”
妻子又走到黄伟跟前,问:“小伙子,你呢?”
黄伟:“我只能看见您的身影,脑后有一大光圈儿,像神话中的神仙似的。对我而言,您周围就是一片黑暗了。”
她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可怜见的。”
团长指着齐勇说:“他更可怜。执行野外架线任务时,和另两名知青忽然都失明了,三个人差点儿都被冻死!说说你们的可怕经历!”
齐勇:“您这不是都说了嘛。”
曲干事:“听说多吃海带能治好雀盲症,他写了血书,强烈要求跟来。”
团长妻子对团长说:“那什么……你这个……带了你兵团的介绍信没有?”
团长:“那得打报告,得等兵团首长们开会,讨论、批准,我等不及了。”
妻子:“没带就干脆说没带。”
团长:“对,没带。”
妻子:“钱呢?”
团长:“没钱。我们不是来买,我是带着团里的山东子弟回老家来求援!反正我们来了,搞不到一批海带我们不走!”
妻子:“你,你这不是成心难为你老婆嘛!”
团长:“老婆就应该有时候被丈夫难为一下。”
曲干事:“其实,团长也不忍心太使您为难。等我们明年丰收了,可以给你们送麦子来,直接送面粉来也行!一定加倍补偿!”
团长妻子长叹:“唉,老白呀,你呀你呀,哪有你这么办事儿的!”
破败的龙王庙里,原有的案子加上了几张船板,临时搭成三张“桌子”。齐勇等知青们围“桌”而坐。破庙里没有门,也没有窗,从门窗口可以望到海,但已无任何神像和牌位。
孙曼玲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是座什么庙?”
齐勇:“龙王庙。”
孙曼玲:“你怎么知道?”
齐勇:“刚才听团长对曲干事说的。‘文革’前,团长爱人当县长时,允许这个渔村的渔民保留这座龙王庙,还允许渔民们出海前烧香磕头。‘文革’中,成了她罪状之一。”
傅正:“即使不以罪状而论,那也肯定是严重的错误!毛主席说过,重要的思想任务是教育农民,这一点对渔民也是适用的。身为县长,不引导群众破除迷信,那就是失职。”
团长:“胡说!”
大家一回头,见团长不知何时站在大家身后,于是不由自主地都站了起来。
团长瞪着傅正说:“别人都坐下,你给我站着。”
大家惴惴不安地坐下,傅正尤其显得忐忑。团长瞪着他:“你懂什么?毛主席还说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这条语录知道不?”
傅正:“知道。”
团长:“什么叫迷信?不从内心里信了很久的事,那就根本算不上是迷信,迷信那都是信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事,一辈辈信了那么久,不许人渐渐地不信?我为你们千里迢迢来求助于我老婆,你却在背后胡说八道,指责我老婆的所谓罪状,你就对了?”
傅正:“不对……”
齐勇、黄伟、魏明一脸严肃,其实都在强忍着笑。
孙曼玲替傅正辩解:“他没说是罪状,他说的是错误……”
团长:“你不用替他搭台阶!他怎么说的我全都听到了!严重的错误?你们的错误才严重呢!你们在城市里动不动就抄别人的家,就乱剪别人的头发,就往别人脸上涂墨汁,就打、砸、抢,对待自己的校长老师像对待仇人,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没人像你们那样子对待教自己文化知识的人!这叫忘恩负义!下乡了,接受再教育了,一个个不好好反省,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大家的脸真的严肃起来。
正在这时,曲干事匆匆走进了破庙,对团长小声说:“嫂子叫您去一下。”
团长一转身,悻悻而去。
曲干事:“坐下吧坐下吧,一会儿就给你们上饭。今晚,我和你们一块儿住这儿。刚才团长那是些气话,大家别往心里去。咱们的事儿很不顺,大家一定要多理解团长的心情。”说完也匆匆走了。
魏明向:“就住这儿?”
孙曼玲:“那我怎么睡啊?”
齐勇:“既然就睡这儿,吃完饭,得想办法把门窗挡一挡。”
黄伟劝在一边生闷气的傅正:“得了,曲干事不是说了嘛,别往心里去……”
傅正:“当着这么多人,狗血淋头地把我们训了一通,我能不往心里去吗!你作证,我参与过一次他说的那些事儿吗?”
齐勇对他说:“在哈尔滨时,有次我们抄了一位作家的家,当别的红卫兵撤了的时候,我允许他从火堆里抢救了几本书,他对我特别感激,后来我们暗中成了朋友,他信任了我,有次对我说,凡是那种让人亢奋的,使人丧失理智的疯狂的事,都是不可持续的,也是要受到后来的批判的。从那以后……”
有名知青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反动!反动透顶!那些事我都干了,老子干了又怎么了?无产阶级对于自己的一切阶级敌人,那就是要冷酷无情!反过来,资产阶级对于无产阶级,从来也是如此!谁不懂得这个起码的革命道理,他就不配是红卫兵!”
气氛一时凝重、严峻。
孙曼玲暗中扯扯齐勇衣服。齐勇冷冷地对那名知青说:“对,你说得太对了,当时我就是这么回答的,还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从那以后,我就更加积极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了。”
发难的知青想不到齐勇这么回答,张张嘴,再无话可说,没趣地坐下了。
这时,几个渔民端着蒸屉、大盆走了进来。为首的渔民对知青们说:“对不起大家了啊,让你们久等了,先对付着吃上这一顿吧!”
一位渔民嫂脸上带着歉意,真诚地说:“俺这地方从没来这么多客人,条件又差,慌手慌脚的,简直就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给你们吃。”
知青们赶紧站起来,嘴里道着谢,接过渔民们手中的蒸屉和大盆。打开蒸屉和大盆的盖子,只见里面是热腾腾的窝头、蒸咸鱼和虾酱之类海滨的特产。
魏明:“咸鱼!虾酱!”他捋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
黄伟也等不及了,用手指挑了些虾酱,往嘴里一抹,连声道,“香!香!”
齐勇接过一大盆汤放在桌上,孙曼玲用筷子挑着盆里的食物问:“这是什么面的面条汤啊?”
渔民嫂笑了:“不是面条汤,是海带汤!”
大家一听,眼睛都瞪大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一个个拿起碗,舀起汤,边吹边喝。
一个渔民:“先吃嘛,哪有先喝的!”
邻桌那名对齐勇发过难的知青又猛站起来,振臂高呼:“老家人民万岁!”
却没有人响应地跟呼。在一片吃喝声、吧嗒嘴的响声中,他左顾右盼,显得尴尬。
魏明边吃边嘀咕道:“小子还挺爱出风头的!班长,露一小手,压压他的气焰。”
黄伟:“对,来段!”
齐勇站起来,学着电影里列宁的样子,手臂朝前一伸,高翘下巴,声音响亮地:“公民们!大家通常所说的,能治雀盲眼的海带,我们今天,终于是吃上了!难道为此,我们不该高呼乌拉吗?”
黄伟、傅正和魏明配合地:“乌拉!乌拉!”
吃得正香的知青们先是一愣,接着,便跟着喊起来:“乌拉!乌拉!……”
一个渔民纳闷地说:“他们喊啥呢?”
渔民嫂:“喊什么糊了。”
渔民:“不会呀,窝头是蒸的,又不是贴饼子,不会糊呀!”
离龙王庙不远处,一幢小石头屋的门旁,挂着块木牌,上面写着“胜利渔村党支部”。团长和曲干事在石头屋的门外踱来踱去,二人听到“乌拉”声,同时朝龙王庙望去。
曲干事看到团长皱眉,便说道:“团长别管他们,只要他们高兴,随他们去吧。”
这时,团长妻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
团长妻子:“干海带这里是有一些的,不多。但属于统购统销的任务量,一点儿都不能给你们。”
团长:“再跟他们商量商量嘛!”
团长妻子:“许他们先保命,后交纳,使我这个县没人饿死!我连这事儿都重提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我虽然靠边站了,说不定以后还会当他们的县长,我连这种不怕挨批的话都说了,还让我怎么办?”
团长急了:“我还是现役,他们叫兵团战士,那我就还是带兵的人!你是我老婆,他们是山东子弟,你不能看着我带的兵到了晚上都变成家雀儿!”
团长妻子也急了,指着他数落:“就没你这么办事的!连封介绍信也不带!有能耐,你怎么不让你们兵团司令部出面,向省‘革命委员会’求助?再说你们来了三辆大卡车,为什么只拉人,不带回些东北的好东西?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回老家,那也没有空手的吧?总得带点儿土特产吧?”
团长被数落得无话可说,曲干事上前对团长妻子解释:“起初团里以为患雀盲症的是个别现象,没太重视,不成想一下子多了起来,团长又是个急性子。手心手背,他都是心疼的。”
团长妻子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把你最后的话,再说一遍。”
曲干事:“我的意思是,您好比团长手心,战士们好比他手背。其实,他一路上也是不安的,明知等于是让手心去抓烧红了的铁块,可为了手背……”
团长妻子:“我才不是他手心,我连他手背也不是,只不过是他手指甲。”
曲干事:“我瞎比喻,我瞎比喻。”
团长妻子:“从样板戏《龙江颂》里学来的,江水英的台词是不是?”
曲干事:“是,是。”
团长妻子:“会开车不?”
曲干事:“那没问题!”
团长妻子:“走,去县城!”说罢,团长妻子径自往吉普车那儿走去。
曲干事困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团长,不知该如何是好。
团长冲他的妻子喊道:“你干什么去啊?”
“你别管!”团长妻子拉开车门,见曲干事仍然愣在原地,便对他喊道:“走啊!”
团长对曲干事挥挥手,曲干事也只得上了吉普车,跟团长妻子走了。
团长心烦意乱地掏出烟,刚要吸,孙曼玲走了过来,叫他去吃饭,团长本不想去吃,却被她的诚意打动,揣起了烟,随她往龙王庙那边走去。
团长刚进龙王庙,知青们就全体起立。团长却谁也不看,随孙曼玲走到一个座位,一声不响地坐下。那桌子已收拾过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份碗筷一份吃喝。团长拿起一个窝头,扫视大家,板着脸说:“都瞪着我干什么!你们这么瞪着我,我还怎么吃!”
齐勇将傅正往团长跟前推,傅正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鼓起勇气,“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团长,七连的五名战士要求我向团长保证,在这次特殊任务中,一定遵守纪律,服从命令,任劳任怨,吃苦在先,决不给‘兵团战士’四个字抹黑!”
团长看了看他:“车上有麻袋,还不趁天没黑,赶快把门窗都挡好!”
傅正:“是!”
那名向齐勇发过难的知青对身旁的知青小声嘟哝:“真他妈的会表现!”
齐勇听到了,狠瞪对方。孙曼玲扯了扯齐勇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计较。
天快黑了,团长伫立在海边,心事重重地凝视眼前的波涛翻涌,手拿一小片不知在哪儿捡到的新鲜海带,机械地撕着、吃着、咽着。
突然有人叫他:“团长!”
团长闻声抬起头,见是曲干事跑了过来,便将手中的海带丢开,大步迎上去:“她让你跟她去干什么?”
曲干事虽然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满是喜悦的神色:“嫂子真不愧是当过县长的!她从一家电影院把《龙江颂》的电影拷贝找到了,今晚就放给这儿的渔民们看,为的是调动渔民们的援助精神。”
团长:“这也值得你高兴?你太容易高兴了吧!”
曲干事:“我和嫂子在县里获得了好消息,不止我们一个团有知青患了雀盲眼,几乎每个团每个连都有。兵团司令部因而通过沈阳军区向国务院打了求援报告,据说周总理都作了批示,山东方面已经接到了通知,这不就好办了嘛!”
团长一手握拳,往掌上一击,也高兴起来:“嘿!你倒是先说这事儿啊!”
曲干事:“所以,我们带来的人,已经不仅是为咱们一个团搞海带,也等于是为全兵团来到这里了!”
团长:“快去替我告诉大家!”
曲干事:“大好消息,还是您亲自去告诉大家吧!”
团长一边推他,一边说道:“你去你去!我还没顾上回趟家呢,我开车接上你嫂子,一块儿回家啦!”
当天晚上,渔村里的村民们就看上了露天电影《龙江颂》。而这时,龙王庙里的知青们却都睡下了。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隐约可以听到远处江水英的唱段。
一块塑料布将孙曼玲单独隔在龙王庙的某个角落里,而塑料布的另一边则是齐勇,齐勇旁边是曲干事。
孙曼玲隔着塑料布轻轻唤道:“齐勇……”
齐勇:“嗯?”
孙曼玲:“再跟你说几句话行吧?最后几句。”
齐勇:“说吧。”
孙曼玲停了一小会儿,便轻轻地诉起来:“我父亲是铁路上的搬运工,这你知道的。记得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父亲下班回来,气得吃不下饭,我妈问他,他说他们那儿押送去一个‘右派’分子,是个女大学生。监督她劳动的人,逼她扛很重很重的东西,她扛不动,压倒在地,直哭。我父亲看不惯,就跟那个监督她劳动的人吵了起来,还动了手。结果呢,他们领导当场宣布,撤了他的班长职务,还降了他一级工资。我呢,就想去看一看,那个连累了我父亲的女大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有一天,我去了我父亲干活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女大学生。别人都在休息,打扑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干活,一边干一边流泪,我心里一下子对她同情极了。像我这种没有政治立场的感情,是不是很可怕呀?”
齐勇:“为什么?”
孙曼玲犹豫道:“我真怕我有一天,思想变得不够革命了。”
“睡觉吧,别胡思乱想。”
孙曼玲:“睡不着,我又想到周萍了。我毕竟当过她的班长,我同情她,可是又觉得我太同情她是错误的。我已经写入党申请书了,我怎么才能克服掉这种种不正确的思想感情呢?”
齐勇:“别问我,我回答不了。曲干事是党员,你明天问他吧。”
曲干事这会儿也没睡:“明天也别问我,我现在是一脑子海带。你俩不许再聊了,睡觉!”
孙曼玲没想到曲干事也没睡着,大瞪着双眼愣住一会儿,忽然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暖,海边的十几条渔船上,渔民们正在做升帆等出海前的准备工作。干海带是非常有限的,所以,知青们被曲干事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人要跟着渔民们上船,到一处海湾去收起养殖着的海带。另一部分人,则将现有的干海带装上卡车,争取今天就往回运。曲干事叮嘱要上船的知青,一切听渔民的,要虚心学习,注意安全。
叮嘱完毕,准备妥当,十几条船就出海了。傅正和之前那位给他们送饭的渔民嫂一起摇橹。傅正问道:“大嫂,打鱼的生活怎么样啊?”
渔民嫂摇摇头:“不怎么样。这种船,根本不敢往深海去,近海又捕不到什么。靠养海带,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傅正本以为渔村的生活不错,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便问:“都这样吗?”
渔民嫂:“别处不敢说,这一带沿海的渔村,日子都差不多。你怎么成了东北人啊?”
傅正:“我爸年轻时闯关东,我妈是哈尔滨人,我就出生在哈尔滨了。”
渔民嫂:“真羡慕你爸爸他们那一辈山东人,一闯,就成了大城市里的人了。都说人挪活,树挪死,可现在,哪儿的人就得在哪儿老老实实待着,日子再穷再苦,也不许挪挪窝儿。村里也有往城市里跑的,跑一个抓回一个,叫盲流,挨批挨斗。”
傅正:“前几年,我们一家也饿得差点儿都回老家来。那几年,供应给我们哈尔滨人吃的地瓜干,就是从咱们山东一火车皮一火车皮运去的。”
正说着,一只小花猫从船尾里跑了出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从船屋里追出来,抱起了小花猫。
傅正看他挺可爱,便问:“几岁了?”
男孩瞪着傅正不说话。
渔民嫂:“都七岁了,村里也没小学,到现在还不认识一个字,就怕会跟他爸一样,成文盲。”
男孩目不转睛看着渔民嫂:“妈,今天是出海去找爸爸吧?”
渔民嫂:“快回船屋去,小心掉下海。”
男孩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傅正:“叔叔,你帮我妈把我爸找回来吧,我想他。”
渔民嫂:“这孩子,真不听话!”她放开橹把,走过去,抱起孩子,钻进船屋。
傅正只好一个人摇着橹,可是他对摇橹并不在行,把橹摇得七歪八扭,越是摇得不顺,心里越是紧张,心里越是紧张,橹就越摇得不顺。渔民嫂钻出船屋,看到他又笨又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载着知青的几条渔船就开进了海带养殖区。各条船上,知青们和渔民们共同起捞海带。
渔民嫂那条船上,渔民嫂一边和傅正起捞海带,一边说:“我们的日子,主要就指望这些海带了,既然你们来了,上级也发指示了,那就只好让你们运走了,再说,我们也得向江水英学习啊,是不是?”
傅正:“等明年秋天,我们兵团的麦子丰收了,一定成卡车成卡车地给你们运白面来!”
男孩在船屋里说:“我不要白面,我要爸爸。”
傅正不由得向船屋看去,男孩抱着猫,眼望远处的海面。
渔船满载海带回了村。傅正把渔民嫂和她的儿子送到了家门口。渔民嫂家的房子周围是一圈鹅卵石垒的小院墙,低矮的小屋子看起来潮湿阴暗。门楣上方贴着一条褪了色、边缘也已残破的红纸,上写“烈士之家”四字,墨写的字已被雨淋模糊,在红纸上淌下道道“墨泪”。
渔民嫂从傅正背上抱过去儿子,苦笑:“自从他爸出了事,他总爱在船上待着。有时我出海,他也非跟着不可。”
傅正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大嫂,他爸爸……怎么出了不幸?”
渔民嫂:“在海上遇到了风浪,救起了好几个人,自己却没回来。那年我们的儿子才两岁多,也幸亏他现在还不认识门上的字,要不我骗不了他了。村里的大人们也都帮我骗他,我想等他十岁以后再告诉他实情。”她回头望一眼门上的红纸,又说:“以后的几年,我就是靠着那一份光荣,才能带着孩子把穷日子苦熬下去。要是没有孩子,又没有那一份光荣,活得真是太没意思了。”
傅正不由得也望那红纸,心中又是沉痛,又是酸涩。
知青们在龙王庙的桌子旁吃饭,几乎人人一大碗海带丝,像吃面条似的吃得津津有味。
手拿窝头的孙曼玲走过来坐下,看着抱着碗吸溜海带丝的黄伟和魏明说:“你俩别把海带当饭吃啊!”
黄伟一边大嚼嘴里的海带,一边说:“不是当饭,是当灵丹妙药。”
魏明:“但愿我今天晚上,能恢复视力。”
齐勇:“天真幼稚!”瞥了他们一眼,对孙曼玲说,“给他俩一人拿一个窝头来,你俩每顿至少要吃一个窝头,这是命令。”
孙曼玲起身去拿窝头,傅正走来坐下,却不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
齐勇:“还因为团长那些话不高兴?那也不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别太小心眼儿。”
傅正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地:“我没想那事儿。”
齐勇:“那你这是怎么了?”
傅正:“‘欣欣向荣’是什么意思?”
齐勇和其他人不明所以地互相看看。孙曼玲走了回来,分给黄伟和魏明一人一个窝头,也分给傅正一个,说:“心里有你,也替你拿了一个。”
傅正接过窝头,仍旧看着发呆。
孙曼玲:“在兵团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咽不下窝头了?”
黄伟:“他在想‘欣欣向荣’是什么意思。”
孙曼玲:“语文没学好。”
齐勇拍了拍他的肩头:“傅正,你让我有点儿担心你的神经了。”
傅正反而把窝头放下了,看着齐勇等四人,郑重地说道:“今年、去年、前年,年年的元旦社论里都有这么一句话,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欣欣向荣。可我们从城市到北大荒,从北大荒又到山东,沿途所看到的,却是种种贫穷的现象,沿途所看到的人们,脸上都布满着愁容。”
那名向齐勇发过难的知青:“反动!”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傅正大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傅正对不对?你父亲是邮电局的头号‘走资派’对不对?所以你这个‘走资派’的狗崽子,一有机会就散布反动言论!”
齐勇低声然而严厉地:“谁也不许理他,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吃饭。”
黄伟、魏明、孙曼玲包括傅正,一个个听而不闻地吃饭。
那知青见状,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他们七连的几个,听到反动言论无动于衷,不批判不愤慨,一概听之任之。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志们,我认为我们应该对他们展开斗争和声讨!”说着,他指着傅正和齐勇,煽动大家道,“不但要批判他,而且要连同他昨天的反动言论一起批判!”
有人响应地:“对!我都听到了,早就忍不住了!”
“七连的几个,必须低头认罪!”
团长和曲干事走了进来。团长看到气氛这样剑拔弩张,便厉声道:“不好好吃午饭,吵吵巴火地干什么?”
那知青:“七连的两个,一再散布反动言论!”
孙曼玲也霍地站起来:“你扣帽子!”
那知青:“不算反动言论,也是蛊言妄语!”
团长小声对曲干事说:“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是成语典故?”
曲干事:“我是大学中文系毕业,不记得有这么一个成语,胡说八道的意思吧。”
那知青继续说:“那个叫傅正的刚才说……”
齐勇直伸一掌,打断他:“等等!你知道蛊言妄语的‘蛊’,指的是什么吗?”
那知青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齐勇冷笑道:“‘蛊’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小兽,最早出现在东方朔的异怪故事中。‘蛊’比八哥鹦鹉还善于学人话,但善于学人话并不等于真的会说人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所以对‘蛊’言是根本不能当真的。哪个人当真了,哪个人就连‘蛊’都不如了……”
团长刮目相看地对齐勇说:“你还挺有学问。行,替你父母高兴,没白供你上到高中。”转头又对那知青说:“连‘蛊’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生造一个词动不动批判别人了!生造的词,听起来那就别扭。雷锋怎么说的?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你们都是各连选派来的,你们之间的关系那要温暖。动不动张三批判李四,李四批判王五,那样的同志关系,能像春天吗?幸亏我是团长,你不是。为了让大家之间的关系温暖温暖,今天晚上,咱们和渔民老乡开联欢会,你们都要好好给我准备节目!”
这时,曲干事为团长端来一份饭,放在案上,说道:“吃饱了的,都躺下睡睡午觉吧,啊?”
知青们便纷纷散开了。
渔民嫂的船上,渔民嫂坐在船尾处缝皮革套袖。傅正在船屋里教男孩写字,他的本子是从孙曼玲那里借来的,在他们的环境下,就连笔和本子也都是稀缺资源。
傅正用一支钢笔在笔记本上画出“”,指着问渔民嫂的儿子:“涛涛,我画的什么?”
涛涛:“山。”
男孩:“对,把我画的‘’变成这样——‘山’,就成了一个字,这个字,就念‘山’。你写一个‘山’给叔叔看看。”
男孩接过笔,写了一个“山”字。
傅正:“你学得真快,这个‘山’字写得也好。”
傅正摸摸他头,拿过笔,画出“”,又问:“叔叔这画的是什么?”
男孩:“水。”
“对。要是把它变成这样,就是‘水’字了。”
傅正画出“”,再问:“这是什么?”
男孩眨着眼睛想了想:“扣子。”
傅正:“不是吧?扣子哪有一个眼的?”
男孩:“那是什么?”
傅正:“太阳。太阳也叫什么呢?叫‘日’,把它变成这样,就是‘日’字了。”
男孩:“太阳也没有黑点呀?”
傅正:“有,只不过我们离它太远,看不到,叫黑子。”
男孩双手遮在眼眶上方,望着太阳,看了一会儿,他对傅正摇头,固执地说:“我不信,再说太阳也不是方的。”
渔民嫂:“涛涛,不许跟叔叔争,叔叔叫你怎么写,你怎么写就是了。”
男孩:“太阳就不是方的!”
傅正:“那咱们先不写‘日’了,咱们先学‘月亮’的‘月’,行吧?看,叔叔画出了一个月牙儿,对吧?把它变成这样,就是‘月’字了。”傅正把笔和笔记本给男孩,又说:“自己练着写这几个字吧。”
男孩抬起头,渴求地看着他:“叔叔,笔和本能给我吗?要不你走了以后,我用什么写字呢?”
傅正犹豫一下,抚摸他的头:“等叔叔走时,笔和本都是你的了。”
“不许要叔叔的东西。”渔民嫂批评道。
男孩:“叔叔愿意给我,不信你看他的样子!”
渔民嫂抬头一看,傅正在笑,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两人笑得都那么愉悦。
傅正钻出船屋,坐在渔民嫂身旁,望海,风平浪静,海天一色,令人心胸豁然。
海滩边架着一排晾杆,晾杆上挂晒着许多海带。团长在海带之间走着,看着,摸着。曲干事匆匆走到团长跟前,嗫嚅地说:“团长,有个情况,我……不知该不该向您汇报。”
团长的注意力仍旧停留在海带上:“既然是个情况,当然得向我汇报。”
曲干事:“其实,也算不上是个情况,只不过,是一件事情……而且,可以说是一件小事。但虽然是一件小事,却挺让人不高兴的。”
团长:“你看你这人,一会儿说是个情况,一会儿又说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别吞吞吐吐的,都跑这儿来找到我了,那就快说!”
曲干事:“我的笔丢了。”
团长:“你怎么了?觉得自己是孩子?不愿意让我省点儿心?我这才刚省下心来嘛!”
曲干事:“我那可是支金笔,金星,名牌。我来兵团之前,部队战友凑钱买了送给我的,对我有纪念意义。”
团长:“那我也不管!自己问,自己找,找不到算你倒霉!又不是我给你弄丢的,跑这儿找我干什么?难道还让我团长亲自替你找啊?真是的!”
曲干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咱俩吃午饭的时候,我不是把棉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了吗?那会儿笔还别在上衣兜的,吃完饭,我又帮着涮碗来着,涮完碗,我穿上棉袄,发现笔不见了。”
团长转头,询问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咱们这批知青里,出了小偷了?”
曲干事:“我是不愿这么想的,可这件事使我没法不这么想。对于我,再宝贵的笔,也不过就是一支笔,可一想到他们中有人行为不良……”
团长:“先不要忙于下结论。也许是哪个小子看你这位大干事不顺眼,所以恶作剧吧?说不定你一声张笔丢了,它又出现在你上衣兜了,弄得你挺尴尬的。”
曲干事:“我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并且巧妙地问过他们了,没一个人理我的茬儿。恶作剧往往是几个人串通好了捉弄谁,我看他们那一个个的表情,不像是恶作剧。”
团长:“他妈的,我可是要求各连选派好样的跟我来,不过,你还是不要声张吧,顾全一下大局吧,先用我的。”说着,团长从自己上衣兜里取下笔给了曲干事。
龙王庙里静悄悄的,知青们都在午睡。孙曼玲将塑料布掀起一角,小声地对齐勇说:“哎,有件事儿得跟你说。”
齐勇:“简单说,我困了。”
“困了也得跟你说。”
齐勇欠起身,四下看看,颇有顾虑地靠向了她一点儿。
孙曼玲:“我是画皮鬼,能吃了你呀?再靠过来点儿!”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主动靠近他,耳语道:“刚才,吃完午饭那会儿,我要涮碗前,看见傅正把曲干事的笔偷走了!”
“嗯?”
“我可没开玩笑啊!”
“我不信!”
“我可没得雀盲症啊!再说这是大白天,我看得分分明明!”
“这……这我就太搞不懂他了。”齐勇有点摸不着头脑。
孙曼玲:“是啊,他又要我的笔记本儿,又偷曲干事的笔,他可是究竟想干什么呢?你是他班长,我不能明明亲眼看到他做出了那么可耻的事,连你这个班长也不告诉。”
齐勇:“既然已经告诉我了,就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了,绝对不许!”
“你要包庇他?”
“我没这么说!”
“那你作为他班长,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不刚知道嘛,怎么办也得容我想一想啊!”
孙曼玲觉得很为难:“那如果曲干事下午就追问起来,我该怎么办?”
“那也不许你主动揭发!我是他班长,你得替我想一想。”
“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从小就要求自己做一个正派的人,你也得为我想一想!”
齐勇:“咱俩首先都得为傅正想一想。也许他是神经方面出了什么毛病。”
孙曼玲:“我认为他神经很正常!”
一名其他连的知青发出了抗议:“七连的,一男一女嘀嘀咕咕地有完没完啊!说悄悄话儿外边说去啊,烦人劲儿的!”
孙曼玲生气地把塑料布放下,转身睡觉去了。
晚饭后,先前放演露天电影的地方办起了晚会。一条底朝天的船算是舞台,瓦数很高的电灯泡吊在桅杆上,四周挂了些补充光亮的马灯和瓦斯灯。
渔民嫂穿一身新衣裤,站在船底唱《公社是棵常青藤》: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藤儿越大瓜越香,
藤儿越壮瓜越强。
……
她嗓音脆亮,博得一阵掌声。
傅正抱着涛涛坐在人们之间,涛涛在他怀里使劲为妈妈鼓掌,而傅正却一脸沉思,毫无愉悦。他的表情被孙曼玲看在眼里,她用胳膊肘碰碰坐在她旁边的齐勇,示意他看傅正。齐勇也看到了傅正脸上严肃的表情。
黄伟和魏明登上了船底,用山东话说道:“亲爱的山东老乡们,今晚,我和兵团的知青表演艺术家魏明同志,为大家伙表演河北梆子《列宁让烟》。让的什么烟呢,可不是咱们中国的更不是咱们山东的烟叶,是苏维埃共和国的烟叶。究竟怎么回子事呢?还是听魏明同志来说吧。”
魏明唱:
这一天莫斯科下大雪,
那真是大雪纷飞鹅毛翻,
普天雕成玉江山。
白:
远远地走来人一个,走到了科里姆林宫的大门前。
卫兵拦住了他:“同志,您找谁?”
黄伟白:
俺找列宁同志。
魏明白:
你找列宁同志有什么事啊?
黄伟白:
俺要送给他几包烟。不是花钱买的,是俺自己种的。
魏明白:
可是,列宁同志从不收别人送给他的东西。
黄伟白:
可俺已经千里迢迢地来了,卫兵同志,行行好,替俺转交给列宁同志吧!
魏明唱:
人民对领袖的感情多深厚,
卫兵不得不收下了那包烟。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黄伟白:
卫兵同志,手里拿的什么呀?
魏明白:
列宁同志,一个农民千里迢迢来给您送几包香烟。
作交递状。
黄伟作接收状,闻,白:
好烟啊好烟!
黄伟唱:
这几包香烟我不要,
请把它送给捷尔仁斯基。
他为革命很辛苦,
他爱吸烟斗那是出了名的。
黄伟一不小心,险些从船底闪下去,魏明急忙拉住他……魏明白:
列宁同志,当心点儿,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黄伟白:
卫兵同志,实不相瞒,俺最近视力不济了,可能是得了雀盲症了!
哄笑声……
傅正抱着涛涛起身便走,齐勇扯了他一下:“别走啊。”
傅正:“庸俗。”他撇下这句话,便走开了。齐勇和孙曼玲不禁对视。
欢笑声中,傅正背着涛涛与渔民嫂匆匆往家走。
涛涛:“妈,没看够嘛!”
渔民嫂:“那也得回家!妈妈穿的是单衣,快冻僵了。小傅,我得紧跑几步了啊!”渔民嫂抱着膀子缩着脖子往家跑。
傅正背着涛涛进到渔民嫂家徒四壁的屋子里,他把涛涛放在床上,点亮了油灯,渔民嫂也换上了往日补丁连补丁的那身衣服。
渔民嫂:“刚才那身,是我和他爸结婚那年做的,我平时舍不得穿。”她脸上只有不好意思,却没有丝毫的幽怨。涛涛脸上却流下泪来。
傅正对母子俩说:“大嫂,那我回去了。”
涛涛:“叔叔别走嘛!”
傅正回头看着扯着他衣角的涛涛。
涛涛:“妈不许我看戏,那你教我写字!”
渔民嫂:“这孩子。不许纠缠叔叔!”
傅正:“那,叔叔就再教你写几个字。”
涛涛赶紧从被子里翻出笔记本和笔,渔民嫂看着儿子既无奈,又心酸。她转身到灶间拉风匣烧水去了。
里屋只剩下傅正握着涛涛的小手,在床上以指写字。字的笔画写得很大,傅正握着涛涛的小手写着。
傅正:“这叫一横,这叫一竖。竖在横上,再加一小横,就是‘上边’的‘上’,竖在横下,加一小撇,就是‘下边’的‘下’……”
涛涛:“叔叔,你怎么不在本上写啊?”
傅正:“省几页纸,你以后可以多写些字。再说,叔叔的眼,到了晚上连本儿也看不清呢。”
渔民嫂端一木盆热水进来,放在傅正脚旁,说:“大嫂也不知该怎么谢你,只能给你烧盆热水,烫烫脚吧,回去会睡得香点儿。”
傅正:“大嫂,不,我不……”
“你不,大嫂可不高兴了!明白了,你眼看不清,怕弄翻了盆是吧?那大嫂帮你脱鞋……”说着,渔民嫂便蹲了下去,要帮他解鞋带。
傅正赶紧弯下腰,慌乱地说:“能看清能看清,我自己脱。”
盆中的水滚热,脚泡在里面舒服极了。
见傅正泡上了脚,渔民嫂拿起了针线,边低头做活边说:“我想用破帆布给你缝个围裙,捞海带时就不湿衣服了,你可别嫌呀!俺涛涛跟你还真有缘,可惜你不是咱山东出生的,要不,你也许会下乡在俺这儿,住俺家里。那我就会拿你当亲弟弟一样照顾。涛,从明天起,别叫叔叔了,叫舅舅吧。小傅,让涛涛叫你舅舅也行吧?”
傅正:“大嫂,行。”
一滴泪水掉在涛涛手背上,涛涛吃惊地抬头看傅正。傅正的脸上淌着泪,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涛涛在看舅舅,是吧?舅舅患了雀盲眼嘛,一到晚上就流泪。”
傅正抹去脸上的泪,抚摸涛涛的头,又说:“别看舅舅了,在本上练着写我刚才教你的两个字吧。”
涛涛看着傅正:“叔叔……”
渔民嫂:“不是让你叫舅舅吗?”
涛涛:“舅舅,往后,晌午的时候,你都到船上去教我写字行吗?”
傅正:“行。”
“那,咱俩拉钩!”
涛涛伸出手指,傅正也伸出手指,与涛涛的手指钩在一起。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