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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翌晨,大柳树村村口,黄小芹和张广泰坐在马车上,曹有贵在检查马肚带。

  “小芹啊,不是师傅太不宽宏大量,你说你那个黄家驹,他……他太辜负我的信任了啊!他还害得自立和艳双,也一块儿被省城的公安机关给拘押了!除了你,叫我以后还信得过你们黄家的谁呢?!”

  “师傅,我儿子也让你们张家的人跟着丢人现眼了,我们黄家的人,又一次对不住你们张家的人了,我……我对您,不知说什么好了……”黄小芹双目含泪,话还没说完,一声汽车喇叭声传来,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曹有贵跨上前大叫:“嗨!哪儿来的卡车?横行霸道地开到我大柳树村的村口,不想让我们的马车出村了?退回去退回去!”

  两辆卡车的车门一开,前边跳下了黄家驹和张艳双(她往下跳时,黄家驹还特绅士地托她的手,仿佛绅士帮助淑女下车一般),后边跳下的是岳自立——三个青年都一脸不辱使命的得意神气。

  曹有贵愣住了,不由得扭头看张广泰和小芹,而张艳双已经欢天喜地地扑奔到了马车前,亲亲爱爱地说:“爷爷,想我了吧?”

  “你们……你们不是……”张广泰被弄得云里雾里的。

  黄家驹也走到了马车跟前,表情郑重而又庄重地说:“我们把农药搞回来了,还搞回来了些化肥。”又奇怪地问小芹,“妈,你怎么也在车上?你们这是……”

  “我过后再跟你算账!”小芹扶张广泰下了车。

  黄家驹看张艳双一眼,嘟哝:“我怎么了我?”

  张广泰、小芹、曹有贵三人来到一辆卡车前,岳自立一边往下放卡车的车板一边说:“家驹这一次可为咱们大柳树村立了大功了!”黄家驹帮岳自立放下了另一辆卡车的车板——满满两卡车化肥和农药呈现在张广泰三人眼前。

  曹有贵指着车上的桌椅问:“那些桌子、椅子……”

  张艳双成心撒谎:“我们三个自作主张,打了欠条,替咱们小学校买的!”

  张广泰指着问:“这……这是……多少?……”

  黄家驹说:“各二百袋。这一车是农药,那一车是化肥。”

  张广泰双腿顿时一软,曹有贵和小芹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他。张广泰吼道:“走开!别扶我!”曹有贵、小芹只得退开。

  没人扶,张广泰腿软得根本站不住了——他先是缓缓蹲下了;接着,干脆坐在地上了,伸直双腿,就像个耍赖的孩子。

  张广泰指点黄家驹,又指点张艳双,最后指点岳自立,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小芹几乎吓哭了,哀求道:“师傅,您别生气,不管他们做的多么不对,您可以骂他们,可以打他们,就是别气坏了自己啊!”

  三个青年却莫名其妙地你看我,我看你。

  曹有贵也往张广泰旁一蹲,劝道:“支书,小芹说的对,你可以骂他们,可以打他们。你要是不愿自己动手,还有我呢,我不是也可以替您教训他们吗?”

  张广泰一拍大腿,老泪纵横:“有贵,有贵啊,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一不请示,二不汇报,就敢打欠条!就敢自作主张,既买农药又买化肥,还买桌子椅子!三个小祖宗,他们这不是要把咱们大柳树村给整垮吗?!把咱们全村精壮的老少爷们都当牲口卖了,咱们也买不起这两车东西呀!”

  而小芹却在用手指戳黄家驹太阳穴,斥道:“你呀!你呀!你说你倒是在大柳树村显的什么张长啊!”还不解恨,干脆动手打,打得黄家驹绕着马车躲,并叫:“这都是干什么呀这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曹有贵猛地往起一站,吼道:“混蛋,说谁可笑呢?!”

  “误会了,误会了!农药不要钱,化肥也不要钱,桌子椅子是白给咱们的!”张艳双往起拉张广泰,“爷爷都是我不好,我刚才那话是成心逗你玩儿呢!您要骂,就骂我,要打就打我吧!”

  被从地上拉起来的张广泰,将目光望向岳自立。

  “艳双,你知道爷爷经不起逗,你还跟爷爷开玩笑!”岳自立批评完张艳双,又对张广泰说,“爷爷,农药、化肥和桌椅子,都是人家部队援助给咱们的,一分钱也不要。”

  张广泰仍半信半疑:“白……白……给?”

  两名在一边吸烟的司机也走回到卡车旁边来了,其中一名说:“老伯,你们农民遇到了困难,我们部队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予以无偿的援助,那就是我们部队的本分。我们的老首长,始终是这么要求我们部队的!”

  张广泰转忧为喜,看看曹有贵,笑了。

  另一边,小芹鼻子一酸,将头一扭,落泪了。黄家驹劝她:“妈,你看你,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反而……”

  张艳双走了过去,温声软语地说:“小芹姨,家驹为村里立了大功劳,你应该替他高兴嘛!”

  张广泰和曹有贵已走到了卡车前,心潮澎湃,各自摸着、看着。

  曹有贵乐呵呵地说:“支书,那些桌椅,都五六成新呢,还不把孩子们乐坏了!”

  张广泰激动地说:“是啊是啊,都是宝啊!两卡车的宝啊!咱们大柳树村发了!”

  岳自立小声说:“爷爷,您还不对家驹说几句这会儿该说的话?”

  张广泰一愣:“啊,对对,是该表扬表扬他,可我……有贵!救我次驾!我这心里一高兴,不知该说几句什么好了……”

  曹有贵挠挠腮,对黄家驹抱拳:“家驹!这个……这个……晚上到我家吃饭去!”

  黄家驹庄严地说:“我想,支书同志今天晚上会替我接风洗尘的吧?”

  “爷爷,今晚咱们全家请家驹吃饭吧!请吧,啊?”张艳双兴高采烈。

  “啊,这个……好,请,请……”

  黄家驹朝小芹挤挤眼睛,小芹也笑了。

  曹有贵嘿嘿一笑:“这小子!立了把功劳,不叫你爷爷,改叫你同志了!”

  张广泰忽然朝远处一指:“那怎么回事?”——公路上,马车、手扶拖拉机,二十几辆一字排开,正缓缓地向大柳树村前来。

  岳自立说:“我们回来时路过了公社,卡车在那儿加的水,当时公社要留下一部分,我们坚决不同意,催着司机离开的……”

  “别说了!都是来分咱们这两车宝的!”张广泰看看曹有贵,“有贵你别愣在那儿了!还不快去叫人,让全村人都来!得抢先藏起来呀!”

  “明白了!”曹有贵一转身匆匆而去。

  张广泰指挥黄家驹:“你们,这就往队部扛!”

  黄家驹敏捷地上了车,张广泰往车旁一靠,拍拍肩,黄家驹往他肩上放了一袋。

  “再加一袋!”

  黄家驹犹豫了。

  “聋了!”

  黄家驹便又往他肩上放了一袋。张广泰肩扛两袋,往村里一溜小跑。

  岳自立说:“艳双,你拉住马,别让它跑了!咱们干吗不用这车!”

  他扛了一袋放在马车上,艳双却拉不住那马,小芹推开她,将马车牵到了卡车旁。岳自立也上了卡车,往马车上抛袋子,艳双上了马车,把袋子摆好。

  一名司机说:“把马车牵走,让开道,我们直接把卡车开到队部跟前不就行了嘛!”

  “就是!急昏了头了!”岳自立跑下卡车牵马车,马却不听他的命令。

  大柳树村村口,手扶拖拉机和马车横七竖八地插别在一起,再加上搬抢化肥和农药的人们奔来跑去,情形乱成一锅粥。村里响着紧急的锣声和曹有贵大嗓门的喊声:“全部出动!坚壁清野!坚壁清野!……”

  地面上,公社方书记拦住了扛着两只袋子的张广泰,极为生气地说:“张广泰!”

  “有什么指示方书记?”

  “我还指示什么我!你这村支部书记是怎么当的?!你看乱成什么样了?!”

  “您要是不率领人马来抢我们,能乱成这样嘛!再说您这位公社书记不是也没辙了吗?”

  “你!……你听听!你们那个曹队长,他在乱喊些什么?!坚的什么壁?清的什么野?我是代表公社来分配的!怎么就成了抢了呢?拿我当什么人了?!”

  张广泰冲也站住了的黄家驹、成才和岳自立大声说:“别听他的!”

  “嗯?!张广泰你你你,你要造公社的反吗?!”

  “我是说,别听曹有贵的!”张广泰拔脚便走,成才等人便也从方书记面前扬长而过。方书记气得干瞪眼。

  两名司机站在各自的车上挥着手臂喊:“大家不要乱!不要这样!要排成队,有点儿秩序!”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大柳树村队部,院子里屋子里,袋子堆得乱七八糟,有一袋还摔破了。黄家驹和岳自立在把院子里的袋子往屋里搬,张艳双在扫地上的化肥。几个衣服被袋子染白了的男人,这儿那儿,或蹲或坐,或吸烟,看样都累得够呛。

  曹庆安搭讪地问黄家驹:“家驹,你不认识我了吧?”

  “见是见过,叫不上名字。”

  “有一年你们城里的学生过来支农,你和我们大柳树村的孩子打了一架,记得不?那孩子就是我。”

  “那都哪年的事儿了?有烟吗?”

  “有,有,买不起卷烟,只能抽叶子,我替你卷一支!”曹庆安掏出小铁烟盒卷烟,又对岳自立说,“自立,告诉他我是谁。”

  “他是咱们曹队长的儿子曹庆安。”

  “噢,大柳树村的干部子弟。”黄家驹坐在曹庆安旁边又说,“以后请多关照!”

  “没说的,谁跟谁啊!”曹庆安递烟给黄家驹,并替他划火点烟。

  黄家驹刚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曹庆安笑道:“就猜到了你吸不了,什么时候你也能吸咱们大柳树村的叶子烟了,你就等于脱胎换骨了。”

  这时,院里的人们纷纷站了起——张广泰和曹有贵来了,黄家驹赶紧把烟踩在脚下。

  张、曹二人进屋后,曹有贵问:“我的老哥,你干吗一次扛两袋呢?逞那个强干什么啊?没累着吧?”

  “还行。我不是逞强,眼睁睁看着被别的村拉走,我心疼!”张广泰问岳自立,“能抢回来多少?”

  “我刚才点了一下,大概五六十袋儿。他们来得快,咱们的人毫无思想准备,反应得慢了点儿。”

  张广泰跺了下脚:“这损失,惨重啦!”

  李寡妇也来了,她说:“有些人,扛在肩上了不知该往哪儿送,就先扛回自己家去藏起来了,估计也有那么几十袋儿!”

  曹有贵说:“方书记看见我,把我好一通骂。”

  “骂也值!打也值!撤职查办也值!”张广泰又问李寡妇,“那些桌椅,没一块儿受损失吧?”

  “我让几个寡妇不动窝地看着,都晓得咱们大柳树村的寡妇不好惹,没人敢动。”

  “这就好!”张广泰又问黄家驹,“你那些知青们呢?”

  “都累了,回宿舍休息去了。”

  曹有贵不满地说:“干这么点儿活就累了?没见支书还一次扛两袋吗?”

  黄家驹解释说:“干这点儿活倒也算不了什么。但是太紧张了,像冲锋打仗,让人神经受不了,都没经历过。”

  李寡妇笑道:“我孙子说的是大实话!”

  “你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今天大家表现都不错,我记在心里了。”张广泰将李寡妇扯到一边,悄语,“这春头上,也没什么好犒劳他们,你挨家挨户多借些鸡蛋。有谁家还攒着面,也借来,就说秋后保证还,啊?”

  李寡妇点头:“放心,我亲自给他们去做一顿晚饭。”

  张广泰又将曹有贵扯到了一边:“有贵,我记得你说过,家里还有瓶没舍得喝的酒?”他看了黄家驹一眼,声音更小地说,“怎么说人家也是立功了,我又答应了今天晚上请人家。有瓶酒,更像那么点儿意思,是不是?”

  曹有贵不情愿地说:“你支书的指示,我敢不服从吗?”

  黄家驹、张艳双、岳自立三人听了相视微笑。

  张家院子里,曲彦芳和王玉珍你堵我截,抓得一公一母两只鸡满院子乱跑乱飞。成才一身白尘迈入院子,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曲彦芳说:“家驹晚上来吃饭,爹让把它们杀了。”

  成才不高兴地说:“黄家驹好不好?干吗叫得那么亲?一户就许养两只鸡,都杀了,不过啦?”

  王玉珍心疼地说:“把那老母鸡也杀了,我还真舍不得。要不只杀这只公的?”

  曲彦芳点点头:“那就只杀公的。”

  成才有气没处撒,阴阳怪气地说:“老钟破表都没法修了,又没钱买新的,杀了公鸡你天天早上打鸣啊?”

  “你别惹我发火啊!我还不管了呢,我得跟女人们去筛种了!年底不挣下工分,更得看你眼色了!”曲彦芳说完,从成才面前走出了院子。

  “你看你!你那是说的些什么混话?你爸吩咐的事,家里谁敢反对?”

  “再大的功劳,也不等于是为我们张家立的,有必要杀鸡借酒地请到家里来敬着吗?”

  自立回来了,一只鸡跑出了院子,王玉珍追出了院子。

  “奶奶,我去!”

  成才叫住他:“自立,你跟我进屋,我有话问你。”转身回了自己屋。他洗罢手,坐在炕边,对自立说:“自立,你坐下。”

  自立猜到了成才要问他什么,默默在椅上坐下。

  “自立,你现在不是外人了,已经是咱们张家的一口人了。所以,叔问你什么,你应该如实告诉我,对不?”

  自立点头。

  “一路上,那个黄吉顺……”

  “叔,是黄家驹……”

  “啊,黄家驹……他对你妹妹,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没有?”

  自立摇头。

  张艳双回到院子里,听到成才的话,贴近门偷听。

  “一点儿没有?”

  “叔,凭良心说,黄家驹这次表现很不错。一路上对我妹妹特别尊敬,对我妹事事请示,事事汇报。我妹对他进行的思想教育,他也很愿意接受。”

  “那,回来时,你怎么不和你妹妹坐一块儿?”

  “这,是我妹跟我说,一定要和他坐一辆卡车的。”

  “噢?不是他,反而是你妹?”

  “我妹怕他一路上跟人家部队上的司机什么都说,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村里的事,不是会使人家对咱们大柳树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吗?”

  “是啊,要是那小子一路上总讲张黄两家当年因为户口闹的那些事儿,人家部队上的人对咱们大柳树村的印象就没法儿好。”

  “所以我妹说她一定得和黄家驹一块儿坐在司机旁边,每时每刻管着他的嘴。”

  门外,张艳双掩口窃笑,她听到院外传来张广泰和王玉珍的说话声,溜进了张广泰夫妇屋里。

  “那只杀了吗?”

  “刚抓住这一只。”

  “早点儿都杀了,晚上好好招待有功之臣。”

  张广泰进屋,问艳双:“不在那边屋,在这边屋干什么?”

  “我爸在那屋和我自立哥谈话,我只好在这儿待会儿。”

  “他和你自立哥谈的哪门子话!去,把你自立哥叫过来,我先和他谈!”

  艳双出去片刻,自立进来了,张艳双没进屋,又在门外偷听。

  “自立,我要问问你,黄家驹这一路上的表现如何?”

  “表现很好,我叔刚才问过我了。”

  “他问是他问,我现在是代表支部问你。说说,具体怎么个好法?”

  “他处处想方设法为村里省钱,所以,带的钱基本没花;还有,对我和艳双特别尊重,总是主动问我们,这样做行不行?那样做行不行?”

  “那,公安局的事儿,又怎么解释?”

  “那纯粹是知青中有人打探到了一点儿不确实的小道消息,就乱传播。实际上,是人家部队的老首长,安排我们到公安局去参观参观。”

  “到公安局去……参观参观?”

  “对,人家老首长说,青年要多了解一点儿社会的反面现象,好比思想上打预防针……”

  王玉珍在院子里喊:“艳双,快给我打盆水来!”张艳双以手掩嘴,忍笑退到院子里。

  晚上,黄家驹加入了张广泰全家的晚餐,三个青年坐在一起,艳双和家驹之间被成心安排了一个自立。

  张艳双换了一件新外衣,问家驹:“好看吗?”

  “好看得让我不敢看!”

  “特意为你穿的。”艳双说完美美一笑。

  “我知道。”

  张家长辈人听着,交换眼色,最后都将目光望向张广泰。张广泰则仰脸看屋顶,装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

  自立坐他们中间觉得别扭:“要不咱俩换过来坐?那你和艳双说话方便。”

  成才按捺不住了:“自立,你坐那儿别动。那是大人们确定了的座位,不是你们小字辈儿谁想换就换的!”

  曲彦芳数落女儿:“艳双,非年非节的,你把夏天穿的新衣服穿上干什么?”

  艳双一噘嘴:“不是来客人了嘛。”

  成才故意东张西望:“客人?哪儿呢?哪儿有客人?我的眼怎么看不见?”

  家驹说:“我的眼也看不见,都是自家人。”

  王玉珍埋怨成才:“成才,你也是的!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那不把咱们艳双管傻了嘛。”

  “奶奶,怎么管,我也傻不了。倒是那不该管也管的人,也许自己变傻了。”

  “放肆!”成才拿眼直瞪艳双。

  “那是我爷爷才有资格说的话。你没资格,所以学了,也没人怕。你看满桌的人,哪个是怕你的?”

  气氛一时为之凝重,尤其家驹和自立,只有垂下目光,表情肃然的份儿。

  成民终于开口道:“成才,你瞪起眼睛来干什么呢?听不出那是你女儿在跟你开玩笑啊?怎么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呢?”

  “我有。所以,我这个小字辈儿就带头笑笑吧!”家驹装模作样地一笑,王玉珍和曲彦芳也陪着一笑。

  曲彦芳对婆婆耳语:“这孩子倒还挺会打圆场的!”王玉珍看着家驹,同意地点点头。

  这时,李秀英将一盆炖鸡端上来了,说:“菜都齐了。这只是那只公鸡,那只母鸡可肥了,炖出了一锅的油。怕桌上摆不下,一会儿再上。”

  王玉珍心疼地说:“为这顿饭,可忙坏我大儿媳妇了!快擦擦手坐妈边儿上!”

  李秀英在围裙上擦擦手,坐在王玉珍旁边的空位上。

  张广泰这才贵人开口迟而且庄严地说:“同志们,咱们今天这个会……”

  艳双扑哧笑出了声儿,王玉珍轻推张广泰一下:“你干什么呢你!”

  张广泰发窘地说:“啊,我还在心疼咱们被抢走的那些宝贝呢。刚才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往耳朵里听。不管都说了些什么,从现在起,你们都白说了。我的话,才是今天这顿晚饭的基本精神。”

  众人顿时肃穆,仿佛在听大干部的教导。

  张广泰看看黄家驹等三个青年又说:“三个孩子不光为咱们大柳树村立了功了,而且全公社其他生产队也跟着沾光了。这种功,那就是大功。是功那就任谁都得承认,谁想否认那也是否认不了的,谁想抹杀那更是错误的!”

  曲彦芳说:“爹,没人想抹杀。快让大伙动筷子吧,再说一会儿,菜都凉了。”

  王玉珍也说:“对,对,都动筷子吧!家驹,这是干豆角儿,这是干茄子丝儿。”却没谁敢动筷子。

  张广泰不怒自威:“安静。你们,有谁反对我把话说完吗?”

  王玉珍又把筷子轻轻放下了。

  艳双对自立耳语:“哥,我想反对,可又不敢。”

  自立看看家驹,二人心照不宣,怕自己们笑起来,都把张脸绷得紧紧的。

  “立了功的人,那就很容易骄傲。人一骄傲,那就肯定跌跟头。人一跌了跟头,那就连他的功劳,往往也成了反面的教材了。所以,黄家驹,你要继续在大柳树村夹起尾巴做人,争取为你们黄家,写下一篇新的历史……”

  黄家驹佯装虚心又真诚地说:“感谢支书同志的教导。”

  张广泰一愣——全家人的目光,都因“支书同志”四个字,从黄家驹脸上,缓缓转移到了张广泰脸上。

  “支书同志,是分场合叫的。现在,你不必叫我支书。”

  “那现在我还是叫您张爷爷吧?”正中黄家驹下怀。

  张广泰不由得又是一愣,黄家驹趁机亲亲热热地叫道:“爷爷,奶奶,成民伯伯,成才叔叔,还有秀英大婶儿,彦芳二婶儿,还有你们,艳双和自立,感谢你们今晚对我的款待!”

  张家的长辈们,一个个都显出不自然的表情——因为对于黄家驹的亲热,他们不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张广泰说:“黄家驹,有些场合,你也不必太亲热;太亲热,那就显得,太……那个了。”

  成民忍不住说:“爸,给您提个建议——有时候,您可以忘记一下自己是村支部书记。”

  “什么时候?”

  “比如这会儿,在家里吃饭的时候。”

  “我不采纳你的建议,尽管你是知识分子。因为你的建议,和我们党对我的要求,那是完全相反的。想当初,彦芳的父亲,就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心中敬重的一个人,他一再嘱咐我,入了党,那就要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何况我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党员了。饭桌上也罢,睡觉前也罢,甚至,梦里也罢,我不能不想的那就是……我张广泰是一村的党支部书记!”

  成民默默拿起酒瓶,往杯里斟满了酒,擎着站起来,对三个青年说:“家驹、自立、艳双,伯伯不会喝酒,但那也要敬你们一杯。尤其家驹,我更要代表小学校的孩子们敬你!那些课桌和课椅,是我和孩子们的一个梦。你们,圆了我和孩子们的梦。这件事,将来是值得记在大柳树村的村史上的。”成民一饮而尽。

  知青宿舍,手中各有鸡肉的知青们哈哈大笑!

  刘密问家驹:“这么说,你在支书家没吃饱?”

  家驹说:“我哪儿有空吃啊?光听教诲了!不信你们问艳双!”

  艳双笑道:“这只母鸡,我们全家人连口汤都没喝上,就给你们一盆端来了!”

  家驹吃着鸡肉说:“哥们儿够意思吧?在那儿单刀赴会呢,心里边还惦记着你们也都能分到口鸡肉吃!”

  朱友海说:“哎队长,在‘支书同志’和‘爷爷’之间,你更喜欢哪一种叫法呀?”

  家驹油滑地说:“这是个很原则的问题,以后再宣布。还有好东西呢,艳双,该让他们惊喜一下了!要不手里的鸡肉都进肚了,那就没意思了。”

  艳双缓缓从衣襟下抽出大半瓶酒放在桌上,知青们一个个看着瞪大了眼睛。

  突然有知青喊:“家驹万岁!”一时众口应和:“家驹万岁!”

  立刻,几只手同时伸向了酒瓶子——家驹赶紧护住,说:“哎哎哎,都别急。我也一口都没喝呢!多乎哉?不多也!干脆,咱们也别往碗里分了!”

  艳双暗暗捅了家驹一下,朝一个角落使眼色——热闹的气氛中,有一名知青就着自制的小油灯佯装看书。

  黄家驹走过去,夺下书扔在一边,对方是邢山,表情很尴尬。

  “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你都看了多少遍了?来来来,跟大家一块儿开开心,忘了你那烦恼!你如果不给我点儿面子,你可就是瞧不起我这个队长!”黄家驹把邢山扯到了桌子那儿,又说,“这只鸡腿我没下口,属于你!这酒谁也没喝过,你先来!”

  邢山愣了愣,接过瓶子就喝了一大口,一抹嘴:“家驹刚来的那一天,给咱们露了一手《捉鸡》;今天,我也要给大家露一小手,来一段河南梆子清唱《克里姆林宫》的故事……”

  “好!……”众知青一齐鼓掌。

  克里姆林宫灯火辉煌,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他言道:瓦西里同志,

  这一包香烟我不要,

  请把它送给,捷尔任斯基。

  ……

  黄吉顺家,于凤兰对小芹说:“要不是我昨晚梦到了你姐,这天都黑了,我也不叫你非得现在就去看看她。”

  小芹说:“妈,我去就是了。”

  黄吉顺嘱咐她:“你一定要告诉你姐,咱们家驹可出息了,为他们大柳树村,立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连公社书记,都对咱们家驹另眼相看了!”

  小芹默默点头。

  大柳树村通往城里那条路上,月光下并肩走着黄家驹和张艳双。

  “你……你那包里……是什……么呀?”家驹的舌头有点儿僵了。

  “都是干菜。奶奶交代,一定让你捎回去。”

  “给我……拿着……”

  艳双一躲:“别了,你走道都不稳了,送你到小桥那儿再给你。”家驹的脚步又走不正了,艳双挽住他。

  “你们知青,可真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谁?”

  “你希望我说是谁?”

  “那得……你自己说……”

  “比起来,还是你跳的《捉鸡》,比邢山唱的河南梆子更有意思!”

  “我还会《引路》呢!”

  “用不着你引路,现在是我给你引路。我不引路,你都这样了,肯定连家也回不去了!”

  “我指的是《红色娘子军》中的一……场舞……没……看过……”

  艳双摇头:“早就听说过。”

  “想……学不?”

  “我肩上挎着包儿呢!”

  “那更符合剧情——吴琼花挎个小包袱又躲又藏,遇上了党的代表人物洪常青……来,我……教你……”家驹抓住了艳双的双手。

  “那得我当洪常青!”艳双想抽出双手。

  “得按剧……情来,剧情规定,洪常青是男的!听着,现在,音乐起,小提琴独奏,很抒情的!你的双眼,也要很深情地看着我!……大提琴……钢琴……整个乐队……特庄严!”

  “你怎么,说话又顺溜了?”

  “引路,那是使命。人一有使命感,舌头就灵活了。很崇高的那一种神经活动所决定的!”

  月光下,家驹不停地“口奏”着,带着艳双,旋舞过来,旋舞过去的。

  小桥那边,小芹听到“口奏”之声,放慢了脚步——她看到家驹和艳双一对人儿,情绪饱满地舞到了小桥边,她快走几步躲到了树后边。

  “口奏”戛然而止,家驹仍握着艳双的双手,艳双深情地看他。

  “就这样,洪常青,引导吴琼花,走上了爱情的道路……”

  “不是,是革命的道路。”艳双小声纠正他。

  “革命者忙里偷闲地也得谈恋爱。没有爱情的革命,很难坚持的!”二人互相看着看着,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凑。

  树后的小芹一转身,情不自禁地一手抚心窝,沉思起来。等她再看时,家驹和艳双早已吻在一起了。二人的两条胳膊,却仍伸向前去,很浪漫很“文革”的一种姿势,宛如雕塑。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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