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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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大柳树村队部里,张广泰、曹有贵、李寡妇正在商议播种之事。
张广泰忧心忡忡地说:“棉地还要扩大,这粮田的亩数就又减少了;公粮,又是秋后必须按指标交的——万一今年粮食的收成不好,甚至明年的收成也不好,那时全村的人岂不是要饿肚子?”
李寡妇说:“那就进城去讨饭呗!公社以来,我早就把上边的指示精神摸得透透的了。咱们农民挨饿,讨饭是可以的。睁只眼闭只眼的,往往也不限制得多么严紧了。但是,如果让你多种棉花,少种粮食,你偏不听上边的,那可不行!”
曹有贵说:“是啊!一忽儿说城里人嚷嚷冬天穿不上棉衣了,得多发给他们些布票、棉花票,所以咱们农民就得多种棉花;一忽儿又说,吃饭问题是顶大的问题,还是要以粮为纲,就得多种粮食了。有一年,粮种都播下去了,却非让改种棉花不可,把咱们老书记气得直骂娘。”
张广泰问:“有贵,公社在给你们生产队长们开的专门会上,究竟怎么讲的?”
曹有贵说:“总的精神是——公社坚决落实上边的精神不动摇,各生产队也要坚决落实公社的精神不动摇!要把今年多种棉花的精神,一级监督一级地落实下去。公社保证了,即使今年粮食收得太少了,那也不再让咱们农民讨饭了,会调拨国库里的周转粮补助咱们农民的。”
张广泰认真地问:“公社跟各队立字据吗?”
曹有贵、李寡妇对视一眼,都笑了。
李寡妇笑着说:“你呀,都当了好几年支书了,我看你还是没学会怎么个当法!想跟党立字据,把党当什么了?”
张广泰也笑了:“是啊,我自己也觉着还是没学会。每次到公社去开会,满耳朵听的都是这个精神,那个精神,刚记住这个精神,一转身忘了那精神。不立字据,光有精神,我心里真是没底。”
“可以进来吗?”黄家驹探进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三位领导都在啊?我……是不是应该重喊一声报告?”
张广泰说:“你进来吧。这又不是军队,报的什么告?”
黄家驹进走进来,对曹有贵和李寡妇故作小辈儿状有点儿套近乎地说:“有贵爷爷,李奶奶。”
曹有贵不情愿地问李寡妇:“他叫我爷爷?”
李寡妇看着曹有贵,忍笑道:“他叫我奶奶,你说叫你什么了?”
黄家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是和我姥爷和我张爷爷同辈的人,我那么叫你们,没错。”
张广泰说:“黄家驹,你给我记住,大柳树村没有你这么多爷爷奶奶的!我再说一遍,以后要叫我支书,要叫他队长,要叫她……叫她主任!她还是大柳树的妇女主任!”
黄家驹点头后说:“我可以坐下吗?”
张广泰点点头:“坐吧,随便坐。”
李寡妇拧了黄家驹的脸一下:“孙子,我不像他俩。你叫我奶奶,我是爱听的。”
张广泰干咳一声,说:“都严肃点儿。咱们插个内容——他昨天被知青们选成队长了,他们开了个会,对队里有些要求,咱们三个,正好一块儿听听。”又对黄家驹说,“那么,你说吧。”
黄家驹恭声说:“我们宿舍那张吃饭的桌子,太凑合了,快散架了。我们吃着吃着饭,已经倒了两次了,我们要求给我们换一张新桌子。”
曹有贵大声说:“换新的?村里孩子们的课桌还没都换成新的呢!你们自己就不会动手把它修理结实了吗?”
黄家驹被噎得一愣,而李寡妇笑意丝丝地看他,有那么点儿刮目相看的意思。
“有贵!”张广泰小声说,“他现在也是个队长了!”接着对李寡妇说,“让成才给他们修修,把那吃劲儿的地方,都钉上扒锔子,你看呢?”
李寡妇微微点一下头。
张广泰对黄家驹说:“第一件事是这么解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支部的集体决定,你有什么意见吗?”
黄家驹不满意而又无奈地点头。
张广泰说:“那么说你们的第二个要求。”
黄家驹说:“我们全体知青要求,每个月的月底放我们四天假,让我们回城里探探家,洗洗澡、理理发,买点儿东西。”
曹有贵粗声大气地说:“还放你们假?!我几鞭子把你们统统赶回城里去拉倒!”
李寡妇说:“我的队长,你可没那权力!他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的。听他讲讲他们的理由。”
张广泰看着黄家驹问他:“讲讲你们的理由,为什么每个月都得放你们四天假?”
黄家驹说:“每月四个星期日,我们宁愿一个星期日也不休息。”
李寡妇笑着说:“我的孙子,按说,你们的家离大柳树村这么近,不比下乡下到很远的外省,要求每个月回家看一次,那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但是孙子唉,我们农村是没有星期日不星期日这一说的,每月放你们两天假就不错了!”
张广泰说:“近有近的政策,远有远的政策;总之,对你们,知青政策还是要讲的……”
曹有贵打断他:“四天休想,就是给我扣上反毛主席的帽子我也不同意!那还叫改造?!”
黄家驹不愠不火地说:“不是改造,是接受再教育。”
张广泰最后决定说:“你别抠字眼儿。我的态度也是——四天休想;两天,我现在就代表支部批准了。快说你的第三条,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黄家驹不满地说:“爷爷,你要是认为我们这不是在谈正事,那我不谈了,现在就走。”
张广泰头疼地说:“又来了,我就最听不得你嘴里对我说爷爷两个字!”
曹有贵瞪着眼教训道:“我告诉你黄大队长,你以后少跟我们爷爷奶奶地套近乎!接着说!”
黄家驹接着说:“第三条不是要求,是建议,我个人对村里的一条建议——村里今年不能种棉花。因为,今年要闹棉铃虫。”
张广泰三人你看我,我看他,张广泰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黄家驹说:“因为我是知识青年。知识青年,那是,有知识的青年。知识青年的队长,知识,更多点儿。”
李寡妇又笑了:“听,好像还挺谦虚的。”
黄家驹肯定地说:“不信,你们到地里去看看。”
到了田地里,张广泰、曹有贵、李寡妇各蹲一个地方,黄家驹站在张广泰身边,告诉他不能种棉花的理由。
察看完了,张广泰三人直起身走到一块儿。曹有贵担心地说:“那,咱们也不敢硬顶着不种棉花呀!”
张广泰说:“他说,非种不可,得预先往地里播那个,那个……”
黄家驹说:“Leguo——中国话的说法是‘乐果’。”
曹有贵没好气地说:“以后你不许跟我们说外国话!”
黄家驹解释说:“不是外国话。因为我们的这种农药出口,所以袋子上要印拼音。拼音那也是中国话的另一种……”
张广泰打断他:“别说了!没人想知道你那些知识!”
回到队部,曹有贵大声打电话,张广泰背着手,低着头,焦躁地来回走着。
曹有贵将话筒递向张广泰,张广泰接着说,没说几句忽然不说了,愣愣地瞧着话筒。李寡妇夺过话筒,显然是骂了几句,用力将电话一摔。门外的黄家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中午,黄吉顺毫无睡意地仰躺在炕上,听老旧的收音机里在唱样板戏《沙家浜》“智斗”一场。于凤兰在扫地上的菜叶,菜叶下露出了黄家驹刻在砖地上的那一只深深的脚印。
“你什么时候把地上这一块砖起了,另换一块行不行啊?一个脚印,让人眼里看着多别扭!”
“不行!我看着那脚印一点儿也不别扭。怎么看怎么亲!家驹他别的什么也没留下,就留在这儿那么一个脚印!那脚印儿让我信,早晚有一天,他的户口还是会重新落回到城里来的!”黄吉顺的话说到后来,竟有点儿伤感。
“嗨,老两口儿,我回来了!”话音一落,黄家驹进了屋。
黄吉顺一下子坐起:“哎呀我的大孙子!这大中午的……偷偷跑回来的吧?想爷爷想得挨不过去了吧?”
黄家驹放下手中的袋子,坐在炕边儿说:“倒没想您。偷偷跑回来一次,是有紧急的问题向您请教!”
“袋子里是什么?这么重!”于凤兰好奇地问。
“土豆,萝卜!我们知青现在天天吃的菜,我不能空手跑回来一次啊,那多没面子!”
“把你们知青吃的菜往回带,不犯错误啊?”于凤兰担心地看着黄家驹。
“是他们非让我往回带的。我已经是他们的队长了,他们都溜顺我。”
“哎呀家驹!哎呀孙子!你看,你一姓黄,一是我孙子了,方方面面的,感觉不一样了吧?”黄吉顺满心喜悦。
黄家驹摸后脖梗:“感觉嘛,倒也没什么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
“这只是个开头,慢慢你就体会出真不一样来了。你想我也罢,我想你也罢……”
“你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于凤兰上前抓起家驹手紧攥着,另一只手摸家驹脸。
“只要有一头在想着,惦着,这就叫亲情!孙子,快说说,跑回来向我请教什么?”
“既然我姥爷这么喜欢我叫他爷爷,那我也叫您奶奶吧!奶奶您坐下。”黄家驹抽回了手,扭身对黄吉顺说,“爷爷,我按照您的嘱咐,把今年要闹棉铃虫的话,跟张广泰说了。还带他们党支部的三个人到地里去看了,结果呢,他们自然就都信了。”
黄吉顺饶有兴趣地问:“都信了,那他们对你有什么表示呢?”
黄家驹说:“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只不过就是信了。”
黄吉顺陷入沉思。
“我还专门到新华书店去察看了几本农业方面的书,告诉他们如果非种棉花,那就应该预先往地里播一种什么农药,这他们倒也信了,就四处打电话,询问哪里能买到那一种农药,可是哪儿都说没有。”
“是啊,光闹腾革命,哪儿都不好好生产,可不不容易买到呗。”黄吉顺边说边摇头。
“那也非买到不可啊!别人买不到的东西,我得想办法买到,是吧?如果我也买不到,我的,您的,那一份苦心,啊,不是白搭了吗?如果我给买到了,啊?那他们不对我另眼相看,行吗?可我怎么才能买到农药呢?爷爷给我支支招儿?”
“傻孩子,你当他个老东西真有什么能耐啊?大中午的你偷偷跑回来,不是瞎指望嘛!”于凤兰目不转睛地看着黄家驹,生怕一眨眼他就走没影了。
“指望我怎么就瞎指望了呢?去去去,你外边去待一会儿,让我好好给我孙子支个招儿!”
于凤兰拎起袋子,嘟哝着出去了。
黄吉顺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取出一支歪歪扭扭的烟,捋平了,吸起来。黄家驹摇灭替他点火的火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黄吉顺吐出一口烟,思索着。
“对,对。”
“只要是中国还生产着的东西,又不是禁止买卖的,就一定能买到它,是吧?”
“是的,是的。”
“首先要下定能买到它的决心。人无决心,干不成事儿的。”黄吉顺一拍腿,“孙子,爷爷有招了,你要发动群众!”
“我?发动群众?”
“正是。你不是说你已经当上知青队长了吗?那,那些知青,就是你的手下了呀!你想啊,他们那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吗?他们的父亲,当什么官的没有?这节骨眼上,你得善于利用他们嘛!当然了,他们也未见得就会愿意让你利用,那么你呢,得给他们点儿甜头……明白了?不见得一准能行,但也就这么一个招儿,值得你试试看了!”
“懂了,懂了!姥爷,不,爷爷,那我得赶紧回去了!”黄家驹茅塞顿开,抱住黄吉顺的头,在他秃脑门上亲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跑。
黄吉顺复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哼唱: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十几个人,
七八条枪……
于凤兰进来问:“家驹呢?”
“回去了。”
“你!……我外孙大中午偷偷跑回来一次,我还没跟他亲热亲热,你怎么就让他走了!”于凤兰把拿在手里的毛巾和牙膏往炕上一扔。
黄吉顺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张广泰呀,有着那么好的些个关系,他就不知道利用!我看他这位支书,当得也不怎么样!”在于凤兰的瞪视之下,一翻身,片刻起鼾声。
黄家驹连跑带颠地走在村路上,迎面看到了张艳双。
“艳双!”
张艳双站住,黄家驹又问:“你哪儿去?”
“我爷爷中午不吃饭,嗓子一下子哑了,我得给他进城去买点儿败火的药。”
“因为哪儿都弄不到农药,急的吧?”
张艳双点头。
“你不用去给他买什么药了。你立刻回家告诉他,我能弄到农药——他一听,火准消下去。”
“你能弄到?”
“对。现在还没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八九不离十的把握那是有的。你就这么先告诉他好了。剩下那十分之一二的急火,今天晚上我再亲自向他报告一个准确的情况,那他的急火就全消了。”
“真的?”张艳双半信半疑。
黄家驹瞥见路边有截草绳,动了坏念头,忽然叫道:“蛇!”
张艳双“呀”的一声蹿到了黄家驹身上,双手紧紧搂他脖子,两腿盘在他腰间,闭上了双眼。
“别怕,别怕,有我呢!”黄家驹见张艳双一张脸可爱,又近在咫尺,努起嘴,想亲她一下。
“黄家驹!”一声断喝猛然响起,张艳双一听是她爸的声音,双脚立刻落地,离开黄家驹几步,一扭身,羞得用双手捂住了脸。
“小兔崽子,你刚才干什么了你?!”成才手拎锯,背着木工箱子,是要给知青们去修桌子。
“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儿呀!我看见一条蛇,艳双害怕,一下子扑我身上来了。不就这么一件事儿吗?你怎么可以张口就骂人呢?”
“蛇在哪儿?啊?蛇在哪儿?”
黄家驹指着草绳子:“那不嘛!我看走眼了。我是个诚实人,看走眼了就是看走眼了。我不会编瞎话,说蛇跑了。”
成才放下锯和木工箱子,大步朝黄家驹走来:“你不会编瞎话?我还要揍你呢!”
“爸你不许打他!”张艳双护住黄家驹。
“你傻呀你!他刚才占你便宜了!我非教训他不可!走开!”
“他能买到农药!”
成才不由得止步了。曹有贵走来,奇怪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成才不好解释,又低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曹有贵将锯拿起,交给成才,又将木工箱子拎起,搭成才肩上,将成才扯到一旁,小声说:“他是知青队长了,你以后得注意点儿知青政策了!去给他们修桌子?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一块儿吧!”扯着成才走了。
成才扭头冲张艳双吼:“你给我回家去!”
望着父亲和曹有贵走远,张艳双猛一转身,甩手给黄家驹一嘴巴。
“你打我干什么呀?”
“你刚才占我便宜了!”
晚上,知青们准备吃饭——几名知青费力地将圆桌移到地中间。
邢山看着桌子说:“乖乖,结实倒是结实了!可是沉多了!”
知青刘密蹲下看,数:“一、二、三……”直起身说,“总共用了十二根双头大钉子!”
李小雨说:“那不叫钉子,叫扒锔子!听说咱们支书当年打扒锔子可拿手了,几锤子一个!”
朱友海说:“现在他二儿子张成才是咱村这方面的大拿了!让铁匠来修桌子,也只能图个结实了!”
刘密又说:“还用了七八块铁板呢!”
罗军打趣道:“这下,咱们这张桌子,千秋万代了!”
黄家驹扎围裙,戴套袖,端着一屉热腾腾的东西进来放桌上,歉意地说:“对不起,让大家等急了——谁从家带来的虾皮?这是萝卜馅菜团子,放了虾皮。你们就可劲吃吧!吃了才知道我是多么对得起你们。”
接着又有知青端进来一大盆玉米面粥,小盆也摆上了,还有酱、蒜。
罗军指小盆问:“这是什么?”
黄家驹说:“你们不是吃土豆片、土豆丝吃够了吗?这是土豆泥,这半边甜的,那半边咸的。”
“我绝不吃甜的,尝尝这咸的怎么样!”罗军夹了一筷子吃,又对黄家驹说,“家驹,有你的!”
黄家驹得意地笑了,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吃起来。
黄家驹笑着说:“大家吃好,明天要开始出力气了。关于这张桌子,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曹队长说得也对,村里孩子们的课桌还没都换成新的呢!”
罗军说:“行,行,结实了,不再倒了就行嘛!”
黄家驹又说:“吃完饭,有一件事,需要大家配合。那就是——请大家把自己父母的职务,还有重要的社会关系,一一写在纸上交给我。支部催着我要,一般性的掌握情况而已。”
罗军塞了一嘴的菜,含糊不清地说:“配合!配合!家驹,你也快坐下吃吧!”
队部,曹有贵瞪着黄家驹虎着脸说:“你敢把你的话再重复一遍吗?”
李寡妇劝他:“嗨,他有什么敢不敢的呀?让他重复个什么劲儿呢,咱们不都是听到了吗?”
黄家驹不卑不亢地说:“重复一遍就重复一遍,完全可以——我刚才说的话是——第一,我能买到农药,但是得到省城去买;第二,得派我和罗军一块儿去,还得团支部书记张艳双陪我俩去。”
曹有贵看着张广泰说:“支书,你点一下头,我就敢扇他。扇了他,我还自己担责任,和你不相干。”
张广泰摆手,沙哑着声音问:“你要求罗军和你一块儿去,是想借助他在省城的亲戚关系,这一点我听明白了——为什么还要艳双陪着你俩去?”
黄家驹说:“因为那个关系,是团系统的关系。艳双是团支部书记,口对口,所以一定得她陪着去。”
张广泰低头沉思。
张家一家人在吃饭,王玉珍对艳双说:“艳双,你去找找你爷爷,让他先回来吃口饭。不管遇到了什么愁事,饭总是要吃的。”
王玉珍的话刚说完,张广泰回来了,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旁,李秀英默默给他盛了一碗大渣粥。
“有一件事儿,跟大家说一下——明天,咱们艳双,得陪黄家驹到省城去一趟。他说,他能为村里买到农药。”
全家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张艳双。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呀!”
“不是咱们艳双自己想陪他,是他黄家驹向支部提出的要求。他说,走的是团系统的关系,咱们艳双是团支部书记,所以得艳双陪。当然,也不只艳双和他两个人去,还有知青罗军。”
曲彦芳问张广泰:“爹,你答应了?”
张广泰点头:“嗯。”
成才问:“你就信他黄家驹的话?”
张广泰说:“我也没什么理由非不信。这节骨眼上,节气不候人。他保证他能搞到农药,他的要求又很正当,不过分,我除了答应,我能怎么办?”
成才把筷子使劲儿往桌上一拍:“很正当?不过分?”
张广泰瞪成才一眼:“你别跟我这个样子!你能为村里搞到农药吗?”
成才呼地往起一站:“我……农药不农药的我不管!可女儿是我的,你当爷爷的同意了,我当爸爸的不同意!我看他是黄鼠狼硬拽上鸡去赶集,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子!”
张艳双不满地说:“我是鸡吗?我是人!我是大柳树的团支部书记!”
成才气呼呼地说:“你给我住嘴!我不同意,我看你敢去!今天中午,啊,我亲眼看见,他占艳双的便宜!”
张艳双辩解道:“没有!那是因为我怕蛇!”
成才举起了巴掌:“你还替他狡辩!”
“你诬蔑我们!”张艳双眼睛里噙着泪,起身跑出去了。
曲彦芳说:“爹,我也觉得……不太放心……”
王玉珍担忧地说:“是啊,都是沾火就着的年龄,让咱们艳双单独和两个大小伙子出远门,万一……”
“我就那么放心吗?”张广泰看着成才,“说说,中午怎么回事?”
“中午,他黄家驹,指着一截草绳,吓唬艳双说是条蛇!就吓得艳双扑在了他身上;他还就这样,紧紧搂抱着艳双!看那意思,还要下嘴亲!”成才说时,扯起曲彦芳,作搂抱之姿给张广泰看。
曲彦芳将成才推开:“哎呀行了吧你,说就说呗,当着一桌老小,还动手动脚的干吗!”
张广泰生气地说:“这个小兔崽子!可我作为支书,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成才你说农药不农药的你不管,我作为支书,也能那么想吗?”
成才梗着脖子说:“反正我不许艳双去!”
成民提议道:“爸,你看这样行不行?也让自立跟着去,这样全家都放心点儿。”
张广泰说:“行倒是行。可,又得多花一笔路费……”
王玉珍抢着说:“哎呀,是为了公事,你就别在乎一笔路费了!”
曲彦芳点点头:“要是自立也跟着去,我还放点儿心。”
张广泰郑重地说:“自立,你要是跟去,我也放心多了。钱,支部交给你。无论对集体的钱,还是对你妹艳双,你能负起责任来吗?”
自立点头。
李秀英说他:“别光点头。爷爷问你的话,要回答。”
自立坚决地说:“能。”
第二天,在城里列车站站台上,罗军交给黄家驹一个包袱:“你就放心吧。一切我妈都打电话交代得妥妥的,万无一失!”
黄家驹将包袱往肩上一挎,对自立和艳双说:“走,上车!”
自立回头看罗军,罗军冲他笑笑。三人走到车门口,自立问黄家驹:“他不去了?”
黄家驹笑笑:“他有他的任务。”
自立又看罗军,罗军冲他挥手,自立满腹狐疑地拉着艳双上了列车。
列车开起来了,罗军跟着列车跑,对从窗口探出头的黄家驹喊:“别忘了你扮演的角色!”
黄家驹也喊:“放心,我这方面也万无一失!”
列车里,黄家驹坐在靠边的座位上,而自立和艳芳站在他跟前,过道里都是没有座位的人。
自立又问黄家驹:“罗军为什么不去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分工了,他有他该办的事。”
“他说让你充当好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意思?”
“要办成事儿,咱们每个人不是都得充当一种角色吗?”
“罗军不跟着,我们肯定还能办成吗?”
“能。”家驹胸有成竹。
艳双用手捏捏家驹肩上那个包,问:“他给你的这是什么?”
家驹神秘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听着,到了省城,下一步具体怎么办你要给我和艳双预先说清楚了。不能让我俩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我俩不同意的,你就不能那么办。”
“听你意思,好像你倒成了我们三个的领导。”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但,临走时,支部可没对我这么交代。”
“有些事不必向你具体交代。”
家驹被自立噎得直翻白眼。
“哎呀,就咱们三个,分的什么谁领导谁呀!看,快看!树往后跑得多快!”艳双处于第一次坐列车的亢奋之中,看着外面兴奋不已。
自立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又对家驹说:“你起来,让艳双坐着。”
家驹看看艳双,一笑:“这会儿我还真不能就把座位让给领导,待会儿吧。你们也别站在我跟前了,围得我透不过气儿来,往前走走,前边不是松快点儿嘛!”
“那,把我俩的票给我。”
“待会儿,待会儿嘛,让我定定神儿。”
自立不信任地拉着艳双往前走了,二人站定后,艳双埋怨自立:“哥你也是的,干吗像审问似的,多不好呀。”
自立正色道:“我有我的责任。”
黄家驹将包袱放在膝上,伸手包内摸了摸,满意地笑了。这时,一名列车员出现,不停地说:“票,票,验票了。”
黄家驹被验过票后,起身走向自立和艳双,将票偷偷塞在艳双手里,小声说:“一检过就给自立。”接着对自立说,“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自立跟家驹走到更前边,说:“说吧。”
“待会儿。”
“怎么动不动就待会儿?”
张艳双被验过票后,也走过来,大声说:“哥,给你票!”
列车员听到了,走过来,问:“你们,怎么回事?”
艳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黄家驹机灵地说:“没怎么啊!她把他的票送过来了。”
列车员看看他们三人,怀疑地说:“三个人买一张票,轮番验,对吧?”
“怎么会呢!我们是公干,不信您看看介绍信!”黄家驹从内兜掏出一个大信封的公函递给列车员,列车员抽出看了看,装入信封,还给他,但还是没消除怀疑。
家驹小声说:“特殊任务,所以,明白?……请您配合一下……”
“明白,明白……”列车员终于又开始验别人的票了。
到了省城,黄家驹三人走走问问,来到了省军区招待所。黄家驹出示公函给警卫看,警卫敬礼,放他们进去了。黄家驹三人办理完入住手续,在内穿军装外穿白大褂的女服务员的指点之下,一个楼上两个楼下分头去向房间。
房间里,只有两张硬板床及桌椅,简陋清洁,黄家驹、自立各自坐在床边。
“那一封介绍信,可以让我看看吗?”
“不必了吧?只不过一封普普通通的介绍信,介绍咱们来找省军区,请准予买到农药。”
“买农药为什么非找省军区?”
“省军区有农药厂,人家是专门生产了,供应给军队的农场,一般不与地方进行买卖。”
“我还是想看看。”
“那就看吧。”黄家驹将公函递给了自立。
自立看后,说:“这封介绍信,很不一般。”
“盖一个市革委会的印章,一个军队支左委员会的印章,当然不一般。”
“这一封介绍信,没什么问题吧?”
“什么话!人家罗军的父亲,是咱们那儿市革委会的副主任!这儿,省军区的离休首长,是罗军他妈妈嫂子的舅舅!别再细看那印章了,还能是假的吗?”
自立还了信,又说:“把钱还给我。”
“什么钱?”黄家驹装傻。
“住宿费。信上写得清楚:请一切免费予以接待。我刚才也听到了,人家是按免费给咱们办的入住手续。”
黄家驹不情愿地说:“你可真留着份儿心眼儿,没白派你跟来。”
“咱们带的钱,每一分都是集体的,是你留了份儿心眼儿。”说罢,自立向黄家驹伸出一只手,黄家驹不情愿地掏出钱给了自立。
自立点过,又伸手说:“还有。”
“没有了啊!你刚才给我的钱不都在那儿了吗?”
“还有买车票的钱。咱们三个人,该买三张票,你只买了一张,把那两张票的钱给我。”
“哥,你怎么这么认真啊?那是我凭自己的智慧省下的。”
“是不是智慧我不和你争。集体的钱,省下了,就还属于集体,叫我哥也没用。”
“要不,咱俩分?”
“咱俩分!你别把艳双想象的那么傻!你当她什么都猜不到啊?”
“那,咱们三个分。”
“集体的钱,咱们三个分了,那就叫贪污。你别拖人下水。”
“那,那……那我何苦来的嘛!”
“对于咱们大柳树,省下了两笔钱,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后悔了,快给我。”
黄家驹见自立始终不肯缩回手,只得再次掏出钱给自立。自立又点数,将两笔钱用手绢包好,拉开裤上的一条拉锁,塞了进去。
“你慢慢点着,千万别点差了。”黄家驹故意一掏兜,“嘿,还真没掏尽!”他将五分硬币抛给岳自立,“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啊!别回去跟你爷爷汇报时,说我黄家驹想贪污!”
岳自立停止了点数一堆零钱,冷冷地瞪他。
“别瞪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出去有点儿事,一会儿就回来。”黄家驹拿起床上的包袱,走了出去。
招待所的公共洗浴室门外,刚刚洗完澡出来的岳自立头发湿漉漉,在照一面大镜子,用手理头发,抻衣服。镜子里,他背后出现了一名年轻军人,只不过帽子上还没五星,衣领上还没领章——是黄家驹。
岳自立愕异地转身看他,而这时,张艳双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也是一身女兵装。岳自立又愕异地望着张艳双。
“看你,也不把头发擦干了再出来!”张艳双掏出手绢,欲替自立擦脸,擦头发。
自立躲开,冷冷地问黄家驹:“你搞什么名堂?”
“别大惊小怪的,工作需要。”黄家驹上下打量张艳双,满意地点头,转身又对岳自立说,“可惜就带了两套,当初根本没想到也会派你来!”
岳自立严肃地责问张艳双:“他让你穿,你就穿?”
“我也喜欢穿嘛!怎么了?我穿军装不好看呀?”张艳双走到镜子跟前,照着又说,“我觉得我穿军装挺好看的嘛!”
“你!……”岳自立将张艳双扯到一旁,小声说,“你不能他说怎么,你就怎么,完全听他摆布!”
黄家驹不高兴了:“把话说明白啊,我怎么摆布她了?”
“哥,你别疑神疑鬼的!他不也是为了咱们顺顺利利地把事情办成了嘛!”
一名小女兵走来问:“你们谁是罗军?”
黄家驹应道:“我。”
自立和张艳双都一愣,小女兵说:“首长派车接你们来了。”说完,走了。
自立吃惊地看着黄家驹:“家驹,你冒充罗军?!”
黄家驹一笑:“办事的方式方法而已。”做了个手势,又说,“两位,请吧!”
自立瞪着他:“我不去!”
黄家驹又问张艳双:“你呢?老首长请吃饭,这等好事都不去?”
张艳双看着自立,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你们都不去,那我自己也非去不可。我不能因为你们不好好配合我,就坏了大事!”黄家驹转身便走。
张艳双看看这个的背影,看看那个的表情,不由得叫了一声:“家驹!”跟去了,黄家驹获胜地笑了。
自立见他二人就要出门了,也不由得叫了一声:“等等!”
一辆吉普车行驶在市区公路上,车内自立坐在司机旁,黄家驹和张艳双坐在后座。黄家驹伸手要摘下张艳双的军帽,张艳双一偏头不高兴地躲过。
黄家驹冲着她耳朵小声警告:“要懂事!不听话,把事情搞砸了,可别怪我一甩手,什么都不管了!”
张艳双生气地摘下帽子,塞给黄家驹。黄家驹从兜里掏出红星,往帽子上安装。岳自立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朝车前镜里一瞧,瞪大了眼睛——黄家驹和张艳双,帽子上有了红星,领子上有了领章。
吉普车停在军区离休老首长家楼前,三人下了车。岳自立严肃地说:“你们这样,是要闯下大祸的!”
张艳双将头一扭,快要哭了,显然,她也是不情愿的,骑虎难下了。
黄家驹对岳自立说:“你别吓唬她!我看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对张艳双说,“不许哭!这都车到山前了,都得配合我假戏真做!一切有我呢!”
首长秘书迎出来,站在台阶上说:“首长已经在等着接待你们了,请都跟我来吧!”
首长家里,秘书引着三人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的首长和夫人起身迎上前。
“啊哈,小罗军,当兵了,穿上一身军装可真精神!”首长双手按在黄家驹肩膀上,使劲儿推晃了几下,黄家驹被推晃得前仰后合。
首长哈哈大笑,对夫人说:“看,看,这熊样子!还没尝过军训的苦头吧?”
黄家驹狼狈地笑:“刚穿上军装没几天……”自立和张艳双从旁惴惴不安地看着。
首长夫人说:“小罗军,快请客人们坐下吧!”
黄家驹礼貌地说:“伯母好!”
首长笑着说:“都请坐。随便坐。小罗军你带头坐,都别拘束。”
自立、张艳双陪黄家驹走向一张长沙发,黄家驹居中,三人拘谨地坐下——首长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首长夫人坐在黄家驹们对面的长沙发上,秘书也坐在长沙发另一端,和首长夫人之间保持应有的距离。
首长问夫人:“他刚才叫你伯母是吧?”扭头又问黄家驹,“我是你妈妈的嫂子的舅舅,你是该叫我们伯父伯母吗?”
“你看你,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你这不是考问人家孩子嘛!”首长夫人对黄家驹说,“就叫伯母吧,大概的辈分摆正了就行。”
张艳双说:“正确的叫法,应该叫舅姥爷和舅姥娘。”
“舅姥爷,舅姥娘,有趣的叫法!我喜欢!”首长问夫人,“我们有十来年没见到过小罗军了吧?”
首长夫人点头,首长又说:“你爸爸去年就给我们写过信了,希望把你送到部队里来。当时我表示反对。为什么呢?”
“希望我也能像普通劳动人民家庭的孩子一样,先到农村锻炼一个时期。”
“可你还是这么快就穿上了军装,阳奉阴违呀!回头我要批评你爸爸妈妈……”
“舅姥爷,您千万别!是因为我自己要求参军的愿望实在是太迫切了……”
首长夫人劝道:“得了,你刚才已经说人家阳奉阴违了,就算批评过了。先让小罗军介绍介绍他带来的两位小客人吧!”
首长又笑了:“行,行,夫人的话,我岂敢不听!那么,你就介绍介绍吧!”
黄家驹介绍道:“这位,是我对象,就是未婚妻,叫张艳双,部队的通讯兵;这位,是她哥哥,我插过队的大柳树村的团支部书记……”
首长连连摇头:“不好,不好!你刚穿上军装,怎么就对起象来了?急的什么劲儿嘛,这我反对,很反对!”
张艳双忽然说:“报告首长!”
自立暗暗掐了她一下,张艳双看着他说:“你掐我干什么呀!在哪儿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啊!”
首长说:“对,对。你别掐她,谁都不许掐她。别的地方不民主,我这儿还保留着点儿民主……”
首长夫人小声说:“你说你讲民主,那就单说你自己,单说咱们家这个地方,别扯到别的地方去,那么说多不好。”
首长立刻说:“我接受夫人的批评。那么我纠正一下我的话——别的地方很民主,我这个地方就更民主。小女兵,你对我的批评有什么意见,只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张艳双理直气壮地说:“第一,我不是他的什么对象,更不是他的什么未婚妻!只不过是他总跟我黏乎罢了。年纪轻轻的就谈恋爱,我父母也是很反对的,我的爷爷奶奶也不同意。事实是,我们全家人都有点儿瞧他不顺眼,我自己对他也根本没有什么恋爱不恋爱的感觉!第二,我跟他来到您这儿,那纯粹是因为,我们大柳树村的农民遇到难事儿了,我是代表村里的父老乡亲,和他黄……错了,是和他罗军一块儿来求您的!汇报完毕!”
首长对夫人说:“哎呀,哎呀这小嘴儿,机关枪似的,啊?”
夫人笑道:“小同志,喝口水。”
首长看着黄家驹又说:“罗军同志,听到了吧?男人嘛,别总跟人家女同志黏黏乎乎的。以为那样就能追求成功了,那纯粹是一种浅薄的恋爱方式!不过呢,我现在的态度倒有点儿转变了,不那么反对了。恋爱这种事儿,有时候的确也讲究稳、准、狠,速战速决。一旦丧失了机遇,错过了也蛮可惜的。”
夫人忍笑道:“你就别教他们怎么谈恋爱了,还是说说正题吧!没看出他们一个个心里有事,等着和你谈的样子嘛!”
黄家驹也说:“对,对,舅姥爷,谈我们买农药的事儿吧!”
“好!谈正事儿。”首长看着黄家驹说,“那事儿,你爸妈一个写信来了,一个打电话来了,那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看着张艳双又说,“小鬼,你刚才说到了一个求字,我太不敢当了。当初没有农民的支持,我们的革命哪儿能成功?所以用不着说求字。我们的农药、化肥,原本是一种自给自足性质的生产,不向地方供应的。现在,我们生产得多了,就也向地方供应了。有时候,还完全无偿地予以援助。说吧,你们打算买多少?”
黄家驹鼓足了勇气:“十袋儿,行吗?”
岳自立说:“我们把全村的公基金都带来了,那也就够买得起八袋十袋的。”
张艳双说:“我们那个村子很穷,但它是一个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村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我们村的好男人牺牲了不少。”
首长问:“十袋……那,你们怎么弄回去呢?”
黄家驹犹豫地说:“这……希望舅姥爷,能给我们派一辆卡车……”
“只为十袋农药,我给你们派一辆卡车跑长途?你不心疼我们部队上的汽油,我还心疼呢!”首长转头对他的秘书说,“韩秘书,一辆卡车,装个二百来袋没问题吧?”
“首长,绝对没问题。”
“那么,你去办这一件事——派两辆卡车,一辆装二百袋化肥,一辆装二百袋农药,都是无偿援助性质的,随时准备待命出发。”
“是。”秘书起身出去了。
黄家驹一下子从沙发上出溜到了地上,太受刺激了。
首长诧异地看着他:“罗军,你出什么洋相?”
自立和张艳双赶紧往起扯他,黄家驹连忙说:“没怎么,没怎么,舅姥爷家的沙发太……太……”
张艳双说:“首长,不是沙发太怎么了,是他刚才犯困了,我看见的!”
自立也忙说:“我也做证。”
首长与夫人相视而笑,首长说:“但是有一条,绝对不允许倒卖!你们村要替我们部队上,无偿地分给周边的村。”
黄家驹三人同声说:“向毛主席保证!”
首长哈哈大笑:“高兴!高兴!和年轻人在一起,就是高兴!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首长夫人笑着说:“那么,共进晚餐?估计孩子们一路挺乏的了,早点儿吃饭,他们也可以早点儿回去休息!”
首长大笑着说:“吃饭!”
在走廊里,首长、夫人及秘书在前边走着,黄家驹三人在后跟随。张艳双悄悄对黄家驹说:“是我扭转了不利的局面!”
“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黄家驹问自立,“哥,咱们不是在一块儿做梦吧?”
自立持重地摇摇头,并且暗中握了黄家驹的手一下。
到了饭厅,三个年轻人一对老夫妇已按座次坐定,饭菜也已端上了桌。
首长拿起筷子说:“不说什么客套的话了,都动筷子吃吧!”
三个年轻人立刻“执行命令”,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夫人对首长悄语:“看,他们饿了吧?”
首长便给黄家驹夹菜,还抚摸了他的头一下,说:“饿了也要细嚼慢咽,啊?吃得太慌会得胃病的!”
夫人也给张艳双夹菜,并对自立说:“我喜欢你妹妹,当然也喜欢你。一个心直口快,坦坦荡荡;一个老成持重,稳稳当当,真是一对好兄妹。”
“我们罗军也是好青年啊!只在一个农村插过一时期的队,就急当地农民之所急,责无旁贷地来解决。这一种对农民的深厚感情体现在年轻人身上,难能可贵嘛!”首长看着张艳双又说,“回去告诉你父母和爷爷奶奶,我对你们的关系,是很高兴的,啊?”
张艳双口中含饭,答不出话,只有“嗯嗯”着点头。这时秘书走了进来,对首长悄语:“首长,请您离开一下。”首长随秘书离去了。
夫人招呼道:“你们吃你们的!”
张艳双嘴甜地说:“舅姥娘,您也吃啊!”
秘书又走入,悄悄对首长夫人说:“姚云同志,您也请离开一下。”首长夫人便也随秘书离去了。
黄家驹三人有点儿奇怪了,一时你看我,我看他。黄家驹镇定地说:“咱们吃咱们的,不吃白不吃!”
自立向黄家驹和张艳双使眼色,让他俩往门口看——不知何时,门里门外,出现了几名佩短枪的警卫,一个个将手按在枪套上。三个青年都心虚地放下了碗筷。
一声脆响传来——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三个青年同时一哆嗦。首长恼怒的话语传来:“居然骗到我家里来了,简直胆大包天!”
张艳双看着黄家驹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下,你舅姥爷肯定就不喜欢咱们了……”
警卫们走过来,团团围在他们背后,其中一个冷冷地说:“都站起来吧。”
三人乖乖站了起来,另一个警卫将黄家驹和张艳双的领章撕去了,又将二人挂在衣架上的军帽拿在手里。
张艳双哭了,自立搂住张艳双,说:“我俩是主谋,不关我妹妹的事儿,她预先什么都不知道。”
黄家驹也连声说:“对对对,她头脑有毛病,我们叫她怎么样她就怎么样!”
为首的警卫说:“跟我们走吧!”
大柳树村队部里,站立着的张广泰缓缓跌坐在椅子上。
李寡妇问:“几天了?”
成才苦着脸说:“都被关起来三天了!而且是被关在公安局里!公安局呀,我们艳双怎么受得了?”
曹有贵说:“难怪去了这么多天,连次消息也没传回来过。”
曲彦芳慌慌张张地进了门:“爹,你们还在这儿开些整天开不完的破会!孩子们那边出了大事了!”
李寡妇说:“知道了。”
曹有贵说:“你听谁说的?也有个确实不确实嘛!”
曲彦芳焦急地说:“知青们之间,都传遍了!他们有那么多关系,那还有假吗?”
成才哭丧着脸说:“我也是听他们说的!爹,你别干坐着呀,得想办法呀!”曲彦芳扑在成才怀里哭了。
“别在这儿哭!这儿不是家里!”张广泰又对曹有贵说,“你立刻去套车!我要去省城,天大的罪名,我去承担!要坐牢,我去坐!怎么我也要把孩子们换回来!”
“师傅,我也要陪您去!”黄小芹神色不安地进了队部。
黄小芹与成才夫妻对看一眼,成才本能将曲彦芳从怀里推开了。一些村人聚在队部门外,几名知青往里探头探脑。
曹有贵还在愣着,张广泰催促道:“快去呀!”
曹有贵回过神来说:“每天就一趟发往省城的车,今天的早发过去了。”
李寡妇说:“是啊,再急,也得明天了。小芹,你陪你师傅去,我同意,也是应该的!”
张广泰郑重地说:“金凤同志,要是我这一去,回不来了,你要代理起大柳树村的党支部书记来。而且要认认真真的,不许嘻嘻哈哈地代理!”
李寡妇重重地点了点头。
省城公安局某临时拘押所。
一个拘室里只有黄家驹和岳自立两个人——时已黄昏,室内光线微暗,只有高处的带铁栅的小窗可见外边有火烧云的一小块天光;二人站在小窗下,背对背,各想着心事。
“知道为什么只把我们两个人关在一起吗?”
自立没理他的话。
“是把我们当成犯了重罪的犯人了。”
自立还是没理他。
黄家驹倏地转移到了岳自立对面:“你打我吧!”
自立终于开口:“我打你干什么?”
“我承认,你和艳双的配合倒没出什么问题,是我在全局部署上出了问题。可我想来想去,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出在你搞的这一套,纯粹是邪门歪道。本来是特别良好的关系,你偏偏要自作聪明,不以良好的方式来运用。”
“你既然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打我呀!”黄家驹抓住自立一只手,往自己的脸上打,边说,“打吧打吧,扇我耳光。你扇我几耳光,我心里反而痛快些。”
自立抽回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那我也不打你。我没有坚决地阻止你,落到这种地步,我也有责任。我只想问你几句话,希望你诚诚实实地回答我。”
“问吧问吧,咱俩有了这一段共同的经历,从今往后,那也算患难之交了。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一定诚诚实实地回答你。”
“你千方百计来到大柳树,究竟怀的一种什么企图?”
“我都由城里人沦落成农村人了,城市户口都被注销了,还能在农村企的什么图啊?”
“你觉得由城里人变成农村人了,就是沦落了?”
“如果哪一天城市里发给你一个城市户口本儿,你摇身一变成了城市人,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我问的是你。”
“我反问你,比正面回答你,是更好的回答。”
“别扯到户口上去,你们张黄两家的事,让我一听到户口两个字心里就刺刺的疼。”
“是啊,我也一样。不过,现在应该说,那是咱们张黄两家的事了。”
“我再问你——你心眼多多,当上了知青队长;你急于表现,恨不得一下子就立下一个天大的功劳;你对我妹妹艳双,整天黏黏乎乎的,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
“艳双算你的什么妹妹?”
“你敢再说一遍?!”
“不敢,怕你生气。既然你已经开始当面分析我了,那你接着分析吧!”
“真的盼着大柳树村快把你送去参军?”
“哈,大柳树的知青,几乎人人有家庭的背景,那种好事儿能首先轮到我头上吗?”
“盼着送你去上大学?”
“那我不更是做梦了嘛!我已经了解过他们了,第一个愿望都是想去上大学,其次才是参军。”
“那你这个人,就更加深藏不露了。”
“你也别把我想得有多深!我也只不过打算让大柳树的农村人看到,也让广华街上的城里人看到——黄小芹的儿子,黄吉顺的第三代,那也是个和张广泰张成民……”
“你给我小心点儿,他们现在可是我爷爷我父亲了!”
“我也没想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呀!我要说的是……我要让人们看到,我比他们一点儿都不差,也是个人人不得不敬重的人!要达到这个目的,我就得首先让艳双喜欢我!张家在大柳树村的影响力太大了!我得借助。但首先让你们张家的人喜欢我,谈何容易?比如你现在也是张家的人了,我让你喜欢我,不是比让艳双喜欢我难多了吗?”
自立一把揪住了黄家驹衣领:“你这是在利用我妹妹!”
黄家驹想摆脱自立的手,没成功,只得任他揪着衣领,一笑:“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光想让艳双喜欢我,其实我也挺喜欢她的。”
自立将黄家驹按在墙上,厉声厉色地说:“只喜欢不行!喜欢不是爱!你不爱她还成心和她黏黏乎乎的,你就是在利用她!就是卑鄙可耻!”
“听,你越说越难听了!爱不爱的,我还没打定主意呢!我是知青,迟早有返城的希望!她有什么希望变成城里人呢?明摆着,户口问题横在那儿呢!”
自立使劲儿一甩,将黄家驹甩得离开了墙,接着狠狠扇了黄家驹一耳光。
黄家驹捂脸说:“你刚才说过你不打我的。再说,张成民和你妈呢?我看连喜欢不喜欢的都谈不上,可是却成了夫妻!那又该说是谁在利用谁呢?”
自立又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扑向他,再次揪住他衣领,将他按在墙上。
这时门开了,有人在门外说:“带上你们的东西,出来!”
二人狐疑地走到院子里,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吉普车,罗军站在车旁。黄家驹跑过去与罗军拥抱在一起。
黄家驹连声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罗军安慰他道:“我不来行吗?我妈也亲自来了。放心,我妈一来,一切当然都摆平了!”
黄家驹忍不住问他:“我这边儿也没什么破绽啊,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呢?”
罗军恨恨地说:“都是邢山这小子捣的鬼!他不愿我为大柳树村立一功,嫉妒我!你回去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黄家驹点点头:“饶不了他就是!”
张艳双也出来了,黄家驹迎上去;张艳双也不看清楚,错将他当成自立,抱住就哭:“哥,咱们这是搞的什么事儿啊!”
黄家驹拍她背:“我不是自立,我是家驹。别哭,别哭,事儿,还是挺好的事儿!”
张艳双一下子将他推倒在地,并朝他啐了一口:“呸!”接着扑到自立怀里哭。
罗军笑了,扯起黄家驹,说:“我妈既然来了,我怎么也得陪她在我舅姥爷那住几天是吧?你们三个现在就上这一辆车,把你们直接送到厂里去,一卡车农药一卡车化肥,在那儿等着你们呢!部队上还赠给了咱们村里的小学校一批旧桌椅。”
张艳双破涕为笑:“真的?”上前捧住家驹的头,在他脑门上很响地亲了一下。
黄家驹对自立说:“看分明了吧?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啊!利用不成功就翻脸,一利用成功了就这样!”罗军和岳自立都笑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