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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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于凤兰仰躺在炕上,黄吉顺在往她眼里滴药水。

  “偏了,都滴眼皮上了!”

  “是你眨眼睛嘛!”

  “你扒着我的眼呢,我还能眨得了眼皮吗?起开吧,不用你个老东西了!”

  黄吉顺把眼药水放到她手里,看着她自己滴眼药水,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自己的眼也早就花了,滴不准了。”

  于凤兰将眼药水往炕上一丢,一翻身,双手捂脸,无声而泣地难过起来。黄吉顺看着滚到腿边的眼药水,拿起它问:“不滴了?帽儿呢?”

  “别问我。刚才是你拿着来,自己找!”于凤兰终于抽泣出两声,“过一辈子了,过到眼睛都快瞎了,头回从你嘴里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是我早就想说的话。今天说了,你也不必感动成这个样子!”黄吉顺边说边满炕找药水瓶的盖儿。

  于凤兰一下子坐了起来:“呸!感动个屁!我是心疼眼药水儿!小芹每月挣那四十几元的工资容易吗?店开不下去了,还得靠个守寡女儿接济着才能把日子混下去!她给我买瓶眼药水儿,你还都把它浪费了!这是一颗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的钱买的,你知道吗?”

  “你看你,我一句有情有义的话,倒惹出你这么多尖酸刻薄的语言。”

  “有情有义?有你个没心没肝的鬼!你早干什么来?”

  院子里传来黄家驹的声音:“姥姥,我回来了!”

  黄吉顺说:“是家驹!别说了,让孙子听了心烦!”

  黄家驹进屋,放下东西,坐在炕沿说:“姥姥,我回来看你了!”

  于凤兰摸着抓住黄家驹一只手,另手摸家驹的脸:“哎,我外孙瘦了!”

  黄吉顺纠正她:“叫孙子行不行?还改不过来!”

  于凤兰故意说:“偏不改!偏叫外孙!家驹,不是又偷偷跑回来的吧?”

  “不是。张艳双他爷爷批我的假,明天一白天我都可以在家里。”

  “听我外孙口口声声叫我姥姥,我就是觉得亲,心里就是欢喜!”

  “姥姥,你刚才哭过了?”

  “没,没,她刚才跟我聊天来着,聊得可高兴呢!我还给她上眼药水儿呢!家驹,帮我找找,帽儿丢了!”

  黄家驹用目光巡视一遍,找到了:“这儿呢!”拿起来放在黄吉顺手里,又对于凤兰说,“姥姥,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眼睛!”

  “哎呀我的外孙,那是多麻烦的事儿!姥姥可不能麻烦你!再说,那多费钱!”

  “不麻烦!明天家门口有小车接,医院有护士帮着挂号什么的。”

  “噢?”黄吉顺半信半疑,有些惊讶了。

  “兴许还不必花钱!那也得带些。我现在,在大柳树村,权力也有点儿了,功劳也大大的了,威望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就是没钱。”黄家驹看定黄吉顺又说,“钱,你得出。”

  “真有小车来接?”黄吉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知青队长要带自己姥姥去医院看病,知青家长还不得积极表现表现?管什么的权力,都比不上管人的权力大。我管的尽是些什么人?处长的儿子算是小干部的儿子!那,他们的老子的权力,还不能间接地听我调遣调遣?”

  黄吉顺对他刮目相看了:“听听,听听,多高级的头脑!家驹啊,你没辜负爷爷的期望,成熟了!这么快就出息了!你这叫四两拨千斤啊!权力这东西,就得这么灵活地去用它!好比铁器,不经常用用,那就生锈了!”

  黄家驹谦虚地说:“爷爷,还是你平时对我的教导有方。那说定了?明天你出钱?”

  黄吉顺乐了:“我出,我出,当然我出!张广泰那老家伙,当初人家市里一些干部为自己的儿子去求他,他还推三拒四,找种种理由拒绝,不识抬举,不好好给人家面子!他就不想想,人家那是给他送宝去了!大柳树村养着那么多活宝贝,他不善于用,只打算把他们当成小骡子小马使唤,那怪谁?就冲这一点,我觉得家驹你的头脑可比他的头脑高级多了!”

  黄家驹点点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于凤兰也欣慰地说:“你们爷孙俩的话说得那么深,我都插不上嘴啦!”

  这时,小芹进屋了,黄家驹站了起来,叫道:“妈,你也来了?”

  于凤兰说:“你走后,你妈一直陪我们住这儿。”

  小芹看着地上的袋子问:“那是什么?”

  “张家让我带回来的干菜。”

  “张家的人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想,是艳双她奶奶吧?也有可能是她爷爷的意思,反正不会是她爸的意思。她爸一直对我劲劲儿的,不愿让我多和她接触……”

  黄吉顺说:“那你就别和她多接触嘛,干吗非惹他们张家的人不高兴呢!”

  黄家驹故扮无奈地说:“艳双是团支书,我是知青队长,必须多接触啊!”

  黄吉顺教他:“家驹,你为工作,谁都可以理解的。正常接触啊!但是,你怎么称呼她,那可就有学问了。我认为,你张口闭口叫她艳双,不妥,很不妥。最好叫她张艳双,某些场合,还要叫她‘张艳双同志’!”

  黄家驹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从没那么叫过她,倒是管她爷爷叫过‘支书同志’。我没资格叫张广泰‘支书同志’时,那出于礼貌,也只能叫他‘张爷爷’,他却不爱听。现在,我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地互称同志了,他心里又觉得不大对劲儿了,又想让我叫他‘张爷爷’了。我呢,我现在倒偏喜欢叫他‘支书同志’了!”

  小芹冷冷地说:“别说了!怎么学得那么多废话!”

  于凤兰埋怨小芹:“芹,你怎么了?干吗对家驹不亲不热的?”

  “他是我儿子,亲热也是,不亲热还是。”小芹又对黄家驹说,“跟我睡一屋,我有话对你说。”

  大翠生前住过的屋里灯已关了,小芹坐在炕上,黄家驹曲身躺着,背对小芹。

  “你和张艳双,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问的奇怪!”

  “你们在小桥边那样,我都亲眼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了吧,亲眼看见了还问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话呢,你给我坐起来!”

  “我困了。”

  “坐起来!”小芹一拍炕,黄家驹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那叫正常接触?”

  “哪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小芹又拍了一下炕,“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恋爱了?”

  “恋是恋了,先实践着;爱没爱的,还难说。”

  小芹啪地扇了家驹一记耳光:“大人百口无数地嘱咐过你……黄家张家,不许再闹出从前那种事,你都当成耳旁风啦?你以为那张艳双她做得了自己的主吗?她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还对恋爱有那么没责任的想法,不是总有一天又要闹出个三长两短吗?到了那一天,这家里谁能替你招架得了?是我,还是你姥爷你姥姥,他们都老成那样了!”小芹一扭头,流泪了。

  “我让你们替我招架什么了我?!”黄家驹只着短裤下了炕,抱起枕头离开了。

  小芹呆呆坐了一会,也生气地下了炕,流着泪回了家。

  小芹开自家门锁的时候,林士凡从房角闪了出来,低声叫道:“黄小芹同志……”

  “谁?”小芹吃一惊。

  林士凡走到了她跟前。“是你?……”小芹虽定下心来,然而觉得奇怪。

  “我等了你很久。”

  “我去看我父母去了,有事?”

  “能进屋去说吗?”

  小芹犹豫了,林士凡又说:“就几分钟,但是非常重要。”

  小芹推开门,默默让入林士凡,进屋开了灯,靠桌站着,说:“你说吧。”

  “这么晚了还来找你,我也思想斗争了很久。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你要是一开口就这么说话,那我只得请你出去了。”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一时用词不当,你千万别生气。”

  “那就快说你认为重要的话吧。”

  “想来想去,我对你说的话,不能在别的地方说,我这个人,虽然有毛病,但大节上,我是讲原则的……”

  小芹眉头微耸,打断他:“你就别跟我说大节,说原则了,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干脆就直来直去的吧!”

  “你听腻了就好,你听腻了,我就更有胆量讲了。想我林士凡,从不为了自己往上爬出卖朋友,更不会在政治上陷害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事,我是从来也不干的。我讲的是这个原则。做人的原则,正义的原则。从古至今,民间一直在讲着的那种原则。所以,我在北京也是有些知交好友的。他们虽然都不是什么风口浪尖上的大官,可却都是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很灵通的人……”

  小芹又一次打断他:“林士凡,你来就是为了当我面夸你自己的吗?”

  “当然不是——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北京的朋友们捎话给我,说中国的局面,肯定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变化。所以,我想,我应该将这一点也告诉你。信不信呢,由你。而且呢,区里、市里,某些人把你抓得很紧。因为你是劳模,他们便为了他们自己往上爬而利用你,经常把你推到台前去表态、发言、批判。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当面向你进一言,该和某些人保持距离,那就一定要心中有数。免得被人利用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被利用的。”

  小芹听得呆呆愣愣的,似懂非懂。

  “如果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了别人,你应该明白那对我林士凡意味着什么,你不会对别人讲吧?”

  小芹摇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们黄家有罪过。今天,我总算有个机会赎回了。”林士凡一笑,“那我走了。”

  林士凡刚一转身,小芹说:“等等。”

  林士凡回过身,小芹问:“依你看,我还不是那种别人给竖个梯子就上房乱蹦跶的人吧?”

  “你当然不是。你要是那种人了,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林士凡又欲离去。

  “别急着走……”小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木匣,从中拿出一些粮票给林士凡,“这二十几斤粮票,你拿去。”

  “不不不,这怎么行!粮票这么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小芹拿起他一只手,塞在他手里:“你人在工厂干活,定量却按当年机关的斤数发,才二十斤半,那怎么够吃。我一个女人,吃不了太多。再说,我父母他们,小店虽然半死不活的,月月的特补粮,还一直没取消。”

  “这,这……”

  “拿着,啊?”

  林士凡眼中含着泪了,猛转身出去了。小芹插上门,依门沉思。

  第二天,小芹又走在广华街上,街两旁,人们都望着她窃窃私议。

  小芹遇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打招呼:“顺根嫂,吃了?”

  “吃了,吃了。哎小芹,你们家这下可惊动四邻街坊了!”

  “我们家又怎么了?”

  “不知打哪儿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你家门口了,也不知在等着把你家的谁接走!”

  “不会吧!”小芹转身加快了脚步,老远她就看到果然有辆小汽车停在新新居厦前,走近了,她看出是辆上海牌的小汽车,疑疑惑惑,不由得站住了。

  坐在前座的黄吉顺发现了她,喊:“小芹,愣在那儿干什么呀?还不快去扶你妈出来!”他的喊声刚落,黄家驹已扶着于凤兰出来了,小芹赶紧走上前。

  黄家驹把锁给了小芹:“妈,你锁门,我扶姥姥上车。”

  小芹锁上门,转身时黄家驹和于凤兰已经坐在车里了,小芹看着,如在梦中。

  “妈,到医院去给姥姥看眼病,你不跟着呀?不跟着我可关车门了啊!”

  小芹犹豫着,黄吉顺喊她:“去就上车!不去就说不去,痛快点儿!”

  小芹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小车在人们的观望和议论之下开走。

  黄吉顺的头不但探出了车窗,连半个肩膀也探了出来——他微笑,频频向人们摆手,如同一位老国王在检阅。

  从那一天起,黄吉顺在广华街上,又重新捡拾起了一些自尊;而为大柳树村立了大功的黄家驹,人气却实实在在地高了起来。

  田地里一派农耕景象,远处的地里,有男人们促牛犁地的身影,有女人们跟随其后撒种的身影。近处,李寡妇、曲彦芳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在用锄勾垅,或反使锄头,砸散犁过的田地的土块儿。

  黄家驹一身整洁,背着个书包,意气风发地走着。一个小媳妇喊他:“家驹,哪儿去呀?”

  黄家驹不无得意地说:“到公社去开会。”

  一个大姑娘问:“开什么会呀?”

  “优秀知青代表会,不去不行。”听他那话,好像很不情愿。

  大姑娘搭讪起来没完:“开几天呀?”

  “就一天。公社的供销社卖不要票的檀香皂,要不要我给你捎一块呀?”

  “要,可是我没钱。”

  “那我就没辙了,我也没钱。”

  女人们一阵哄笑,黄家驹在笑声中走了。

  李寡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姑娘们,我可跟你们挑明了啊!那黄家驹,他是人家艳双的,搭讪着说说话儿可以,但谁也不许动真格的啊!”

  大姑娘心理不平衡了:“哼,什么好事儿都让支书家占去了!”

  曲彦芳不爱听了,大声说:“怎么说话呢?我们家占村里的什么好事儿了?他不就是黄吉顺的外孙吗?不就是一个知青队长吗?我家艳双才看不上他!谁看上了谁下心思!”

  李寡妇说:“得啦得啦,一句半句话的,都别认真。我那是开玩笑,怨我行吧!抓紧干活,上午要把这块地的垅勾出来!”

  黄家驹却对身后发生的口角概不负责,他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他迎面遇上了赶马车的罗军,车上载的是干草,草上坐着张艳双。

  罗军勒住马,夸口道:“队长,这马现在跟我可熟了;我咳嗽一声,它都会看我一眼。”

  黄家驹问:“你们今天干什么活儿?”

  罗军说:“支书不是在全村大会上说今年要多拖坯,把全村人家该修的宅墙都给修一修吗?艳双他爸指挥我们先盖个晾坯的棚子,盖好了接着平平村里的路。”

  黄家驹说:“这是我向支部提的建议。有些人家的房子,披麻戴孝拄拐棍,东倒西歪的!哪儿像是人住的?我就奇怪,怎么就没人看不过眼去?这是党支部的失职!”

  张艳双说他:“黄家驹!不许散布对党支部的不满言论!你想抢班夺权呀?”

  “你爷爷他们老了,都干不了几年了,早晚还不是得有人接他们的班?”黄家驹将罗军扯到一旁,小声又说,“今天我要把你立的功劳,当面向方书记汇报。那么大的功劳,埋没了你的作用不公平!”

  “我不计较那些。只要在我参军的事儿上,你暗中给使把劲儿就行。”

  “那当然!还有,我打算选一个副手,也就是副知青队长。你听我的,到时候千万别跟邢山争。只要有第一个离开大柳树村的机会,我保证是你的,你争那干啥?”

  “放心,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黄家驹满意地拍拍罗军的肩。

  张艳双略带撒娇的语气说:“家驹!说完了没有?我这儿还有话跟你说呢!”

  黄家驹走到马车后,笑道:“说吧,小狐狸精!”

  “你敢叫我小狐狸精?我打你!”张艳双作势要打,黄家驹擒住她手腕,想亲她。张艳双往后仰,小声说:“你疯了啦?让罗军看见。”

  “看见就看见,他是我心腹!”

  “嚯,你还有了心腹啦!”张艳双挣挣手,没挣脱,索性也乐得被家驹那样,深情地看着他,又小声说,“我要你向我写份思想汇报!”

  “还像上次那种?”

  张艳双不好意思了:“嗯,得比上次那种还好看的!”

  罗军却在对马说话:“伙计,咱别偷听,更别偷看!”他一拍马脖子,马往前走,车猛一动,张艳双摔下来,黄家驹反应快,将她横接在怀里。

  “吁!吁!”罗军抓住了马缰。

  张艳双搂着黄家驹的脖子,深情地看着他。

  “小狐狸精,希望我总这么抱着你是吧?”黄家驹一低下头,又想亲艳双。

  忽然一声大声的干咳,二人吓了一跳。张艳双的脚落了地,与黄家驹扭头看时,见是倒背着双手的张广泰,张艳双难为情地追赶马车去了。

  “刚才,好玄,要不是我反应快,团支部书记就摔惨了!”

  “你不用解释,我自己有眼,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支书同志,不,张爷爷还有什么指示吗?”

  “‘同志’不是你叫的,你也别叫我张爷爷,以后你要叫我老支书。”

  黄家驹点头。

  “你见了方书记,对他说——非让大柳树村种那么多亩地的棉花,我代表支部保留我的意见。”

  黄家驹又点头。

  “还有,你以后离我孙女远点儿!”

  “那不行。”

  “怎么不行?!”张广泰生气了。

  “她不仅是您孙女,也是包括我们知青在内的,大柳树村全体青年的团支部书记,她也属于青年。从这个逻辑上推,她也属于我。”

  “也属于你?!”张广泰的手握成了拳,向黄家驹跨近了一步。

  黄家驹不由得后退:“我是说,思想上……”他一转身跑掉了。

  张广泰望了一会儿不时扭头看他的黄家驹,再望望远处又坐在马车上的张艳双,自言自语:“逻辑?磨上推,也属于不了你们黄家的人!”

  这一年,全省遭遇了空前的大旱,大柳树村的粮食和棉花,在还是青秧的时候,就全部旱焦在地里了。

  大柳树村村路口设立了拦路横杆,罗军和李小雨、朱友海守在那儿。

  罗军满腹牢骚:“我们这像是在干什么?我宁可去干点儿重活,也不愿充当这种角色。”

  朱友海指着远处说:“看,又有人往这边走来了!”

  “是曹天柱,咱们队长的本家兄弟。他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李小雨看着罗军又说,“看你的了!”说完,明智地躲到一边儿去了。

  曹天柱挑着个担子,上面挂着两只筐,一筐是被卷,另一筐里是个女孩;他妻子挽个包袱,怀抱个大胖小子。他们一家人走到了横杆前,曹天柱虎着脸,命令道:“把那横杆给我挪开。”

  “大叔,你们这是……哪儿去啊?”罗军赔笑又赔小心。

  “看不出来吗?逃荒。”

  “啊,逃荒。犯不着逃荒啊大叔,省里都下了通知,要紧急调拨救灾粮啊!”

  “少教育我!老子用不着你教育。”

  曹天柱妻子说:“罗军,你就让我们过去吧。听说救灾粮得一个多月后才能到咱们这儿呢!家里掀不开锅了,我们等不及了。”

  罗军劝她:“大婶,那是谣言,别信。我们奉队长的命,在这儿劝阻乡亲们。”

  曹天柱放下担子,瞪着罗军,大模大样地把横杆移开了。

  罗军也不敢拦他,就说:“你们非要拖家带口的背井离乡,我也不敢硬拦着你们。可是呢,我这心里还真依依不舍的。大叔,让我和孩子亲热一会儿总可以吧?”

  曹天柱看着罗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罗军走到装女孩的筐前,掏出一颗糖逗孩子:“想吃糖吗?”

  “想。”

  “让叔叔抱,才给糖吃。”女孩儿朝罗军张开双臂,罗军将孩子抱了起来,剥了一块糖塞在孩子嘴里,抱着女孩儿走到了曹天柱女人跟前。

  “告诉小弟弟,糖甜吗?”

  “甜。”

  罗军问曹天柱女人怀里的大胖小子:“也想吃糖吗?”

  大胖小子张大了嘴,罗军又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说:“伸舌头……”

  大胖小子伸长了舌头。

  “真乖。”罗军又掏出了一颗糖,剥开,却不放在大胖小子嘴里,而只在那小孩舌尖上抹了一下,又包起来,揣进兜里了。

  “甜吗?”

  “甜。”

  “想吃就让妈妈抱着你跟我走,啊?叔叔兜里不光有糖,还有饼干呢!”说罢,罗军抱着怀里的孩子扬长而去。

  大胖小子咧咧嘴,哇地哭了:“糖!要吃糖……”

  曹天柱妻子看着丈夫,说:“这……这罗军!这不是耍弄咱们儿子嘛!”

  曹天柱怒声问:“罗军,你打算让我们骨肉分离是不是?”

  罗军反而抱着人家孩子跑起来了,一边的李小雨对着朱友海苦笑道:“这罗军,一肚子损招儿!”

  另一条村路口也设了横杆,几名知青与几个拖家带口的男人推推搡搡,撕撕扭扭。

  成才着急地大声喊:“大家别这样,大家别这样!等支书从公社回来……”

  有人高叫道:“别听他的!他还能不替上边说话!”

  混乱中,成才不知挨了谁一耳光,而邢山被人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都给我住手!”众人寻声望去,见是张广泰,老头儿身上,像小学生似的斜背个旧军用挎包。

  成才走上前:“爸你看这!硬拦拦不住,要不干脆就让大家……”

  张广泰竖起一只手制止成才说下去,走到一个女人跟前,抹去她怀中孩子脸上的泪,生气地说:“你们都把孩子吓傻了!”

  小学校那儿,成民平伸双臂,阻挡前来带走自己儿女的村人们;在他背后,有的孩子已走出了教室,而有的孩子,吃惊地将脸贴在窗上往外看。

  “孩子们这一学期的课还没上完,谁要想强行带走我的学生,除非我死!”成民一脸的毅然决然。

  曲彦芳匆匆跑来,对村人们说:“我爹……支书从……公社回来了!他说,给支部一天时间,想想办法……想不出来,他亲自带着大家去逃荒!”

  村人们这才一个个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含着泪转身回家去了。

  “老师……”

  成民缓缓转身,见孩子们都从教室里出来了,仰脸看他。

  一个孩子小声说:“老师,我们听你的……”

  成民蹲下,将几个孩子一下搂入怀里。曲彦芳望着那情形,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张广泰怀着满腔忧怒,一下推开队部的门,曹有贵在接电话,另外两名党员和李寡妇,还有黄家驹,都吃惊地看张广泰。

  “方书记,为了不造成你说的那种政治影响,就是把大柳树村变成集中营,我们也不放一户农民到城里去,行了吧?哎呀我不是保证了嘛!您就别他妈啰唆了行不行?!”曹有贵啪地放下电话,也转身看着张广泰。

  张广泰从身上取下书包,扔在桌上,生气地说:“有贵!你搞的什么你?!你那不是硬把些个城里的孩子往咱们农民的对立面上推吗?”

  “不那样叫我怎么办?不那样你现在回来了,还能看见几个大柳树村的人?!”

  张广泰一拍桌子:“我这个支书毕竟还没死,你跟谁请示了!”

  “我……”曹有贵又生气又委屈,一下蹲在地上。

  李寡妇劝他:“你要怪,也不能怪有贵一个人。我们三个,也都同意了的。换了本乡本土的人,谁好意思拦谁?”

  张广泰又冲黄家驹发脾气:“你这个知青队长怎么当的,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黄家驹不卑不亢地说:“我刚才还在提抗议。”

  张广泰沉静一下,卷成一支烟,走到曹有贵跟前:“给。”

  曹有贵一扭头,不理他。

  一名党员说:“支书,你先传达公社的指示吧。”

  “没什么可传达的,还不是有贵刚才听到的那一套!”张广泰自己吸着那支烟,对黄家驹说,“你走吧,我们要开支部会。”

  曹有贵说:“他不能走。他有建议,你最好也当面听听。”

  张广泰一怔,看李寡妇,她点头。

  张广泰坐下,看也不看黄家驹一眼,闷声闷气地说:“那好,你快说。”

  李寡妇鼓励道:“家驹,别有顾虑,统统说出来。”

  黄家驹镇定地说:“我在老支书面前从来没顾虑。我有三点建议:第一,给全体知青放假。让他们都回城里去,可以明年开春再回来。我们知青,都有政策上保证的知青口粮,每人每月三十几斤,合起来每月就是四百多斤,可以省给村里的人吃,首先省给老人和孩子们吃……”

  张广泰一瞪眼:“你们知青在城里已经没有户口,没有口粮定量了。现在放你们回去,还分了你们的口粮,让你们去剥夺家里人有限的口粮,你们家人能没意见吗?大柳树村人如果这么做,公平吗?不行!”

  黄家驹平静地说:“放他们长假回家去,他们乐不得的。他们的家长也一定很高兴,绝对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说,他们的家里,也根本不存在什么粮食够吃不够吃的问题,不会成为负担。至于公平不公平,那就分怎么看了……”

  李寡妇阻止又要说话的张广泰说:“老支书,你先别反对。支部里,要讲点儿民主。家驹,你接着说。”

  黄家驹接着说:“我们有一名知青的亲戚,在煤矿当第一把手。他到城里去招矿工,招不到。城里人都不愿当煤黑子。我想带着咱们村的中青年人去干临时工,让他帮着联系一下。现在有回话了,煤矿那方面没意见。除了每个月能挣七八十元钱,矿上还包一份临时口粮。如果支部批准我们去,挣的钱,一半归自己,一半归村里……”

  一名党员说:“但那活有危险,万一伤了亡了,只怕咱们支部承担不起责任。”

  曹有贵急着说:“人人立字据,声明是自愿。我先表个态,支持我儿子去!”

  张广泰皱着眉头说:“我还没同意呢。这等于是私自分散农村劳动力,很严重的错误。”

  李寡妇制止他们道:“哎哎,你们让家驹说完好不好?”

  黄家驹这才得以继续说:“第三个建议,不需要劳师动众,只需要一个人——内蒙那边有一个旗,想往咱们这边的城里推销羊肉。十分之一的回报,用羊肉顶。而且,还可以代培一名放牧员,学接生,学剪毛什么的。给一群人放着,大约有四五百只。生下的小羊羔,三分之一归放牧的人。那,坚持个几年,就在内蒙有一小群属于放牧者的羊了。”

  张广泰看着李寡妇说:“我一开口问句话,你就说我打断他。我有问题,还不许我这个支书及时问问了吗?”

  李寡妇笑了:“他说完了,你问吧!”

  张广泰问:“内蒙那么远的地方,又只是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纯粹是为村里谋福利,自己没一点儿好处,谁愿去?”

  黄家驹点点头:“和少数民族共事,那是民族政策性很强的。依我看,只有一个人适合去,别人去都不妥。”

  “谁?”

  “自立。”

  “我做不了他的主,那也得他自己表态。”

  “他已经表态了,说愿意为大柳树村去谋那种福利。”

  “他向谁表态了?”

  “我问他时,他向我表态了。”

  “那还有个他父母同意不同意的问题。”

  “我也征求过他们了。他们说,能为村里谋份福利是正事,他们都支持。而且,艳双说,她愿意动员村里的妇女们,进城去帮着推销羊肉……”

  “别说了!黄家驹,你好能啊!你不觉得你操的心太多了吗?”张广泰环视着党员们又说,“你们呢?你们都什么态度?”

  曹有贵说:“你回来之前,我们已经讨论了一通了。”

  张广泰说:“我问的是态度!”

  李寡妇举起了手:“三个建议,我都同意。”

  曹有贵也举起了手,另外两名党员也缓缓举起了手。

  “你们预先已经都同意了,那还要我干什么!”张广泰起身悻悻而去,跑曲国经坟前抽闷烟,掏心里话去了。

  当晚,大柳树村开了全村大会。黄家驹的三项建议,张广泰全都采纳了,并且在全村大会上宣布,倘若上级追查下来,一切责任由自己承担。

  麦场上,一堆麦秸后,黄家驹在和张艳双相互搂抱着热吻。

  “哎呀,都喘不过气儿了!”

  “要亲嘴儿,那就要亲到咱们这份儿上,过瘾!”

  “我舍不得你去,咱们村的人不好带。”张艳双又往他怀里一偎。

  “要不跟我一块儿去?我累了,也有个人给我捶捶腰揉揉腿。”

  “倒想那样。我不是还得留下来帮着卖羊肉吗?等我们赚了好多好多羊肉、羊排骨、羊蝎子什么的,托人给你们捎去。”

  “等我挣了钱,给你买一身料子衣服,再给你买双皮鞋!”

  远处传来知青们的喊声:“家驹!黄家驹!……”

  “常给我写思想汇报!你知道我要哪一种……”

  “知道,让你读着心跳的那一种……”

  张艳双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扭着身腰跑了。黄家驹目送她的身影跑远,抬头望夜空——好大的一轮月亮:“什么事儿也比不上恋爱好!”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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