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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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世上只有一桩事情是绝对公平的,那便是岁月——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不管是谁,都没办法蹦过去一段岁月;也不管是谁,都没办法留住一段自己爱过的日子。好日子也罢,困难的年头也罢,不管大人们的感受如何,孩子们却一往无前地成长着,并且,但凡有点儿理由高兴,那就高兴。

  小芹对着写有“结婚纪念”的镜子往脸上敷粉、搽雪花膏(已经快用尽了);最后,她掀开铺在桌上的旧塑料布,从底下抽出一张红纸,撕下一角,放下塑料布以后,又拿起一只玻璃杯,将杯中水底儿滴在一个小盘儿里,接着将一角红纸蘸湿,再往双唇上按。于是,她的双唇红了一些。她从墙上摘下单帽,正正地戴在头上,觉得不好看,她又摘下梳头,却觉得不戴也不好看,又将单帽戴上。

  小芹和吴发林的家没有院子,临街。吴发林嘴角叼着烟,在门前擦自行车。那分明是一辆旧自行车,却用红、黄、白、绿四色刷得花里胡哨。用今天的说法,特“卡通”。他们的儿子吴快跑正用一截粉笔在街地上画线,有的地方,划出些刺状的线条。

  “再叫!”

  快跑得令,站起来,转过身,冲家门小驴子似的长嘶一声:“妈……”

  小芹应声而出,没好气地说:“催命啊?有你这么叫妈的吗?!”

  她反身锁门时,快跑说:“妈你穿花衣服真好看!”

  小芹回头,转嗔为笑:“是吗?”

  快跑奶声奶气地说:“妈你总穿花衣服吧,我爱看!”

  “好啊!我儿子爱看,我就总穿!”小芹脸上照镜子时的忧郁消散了。看得出,儿子带给她安慰和喜悦。

  吴发林不擦车了,扔掉烟,一脚踩灭,看着小芹刚想说什么,快跑却抢先说:“把烟扔外边去!”

  “还往哪个外边扔啊?”

  “扔到我划的白线外边!咱们家没院子,白线以内,就是咱们家的院子!”

  “那,这些乱七八糟的道道是怎么回事儿啊?”

  “是钉子!生人从咱们家院子里走,扎他们脚!”

  吴发林表扬道:“好,好,我儿子画得真好!尤其那些钉子,画得更好!”

  “你就少往邪门歪道上引他吧!”小芹又对快跑说,“以后不许往街地上乱画!本来就是大家走的地方,你凭什么想扎了人家的脚?”

  快跑歪着脑袋问:“想想都不行啊?”

  小芹说:“不行!”

  吴发林却绕着小芹走,嘟哝:“我怎么看着你哪儿不对劲呢?”

  “我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你把辆自行车搞成那样,就对劲儿了?”

  “我这车,全市独一无二,大概全中国也独一无二!”吴发林说罢,从小芹头上摘下了单帽,再端详小芹,“难怪,这就对劲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在厂里,不要戴帽子,不男不女的!花上衣配单帽,像只芦花鸡长了个鸭头!”

  “你管我像鸡像鸭呢!”小芹夺帽子。

  “你是我老婆,得让我看着顺眼!”吴发林将单帽放在车后座上,“儿子,给你垫屁股,上车!”

  快跑走过去,被吴发林夹抱起来,放坐在后座上。

  小芹照着自家窗子理了理头发,抻了抻衣服,转身问:“让儿子坐后边?那我坐哪儿?”

  “你坐前边啊!”

  “你少来!我这么大人了,坐前边出洋相啊?”

  “怎么是出洋相呢!坐前边,车梁不是硌腿嘛!反正不是硌你,就是硌儿子。硌儿子你舍得?”

  小芹不情愿地犹豫着。

  “儿子,你愿坐前边还是坐后边?”

  “后边!”快跑拖着长音说。

  小芹只得坐在车梁上。

  “爸,不许压线,要从我画的门通过!”

  “好好好,门在哪儿呢?噢,这儿……”

  吴发林前带着老婆,后带着儿子,意气风发甚至可以说是满脸幸福地蹬着自行车,狠狠地招惹着行人的目光。

  “一部苏联电影里,男人就是这么带着女人的!这么带着有一个好处,想亲一下的时候,稍微一低头就亲着了,而且女人连躲都不好躲。来,试试……”吴发林低下头欲亲小芹。

  “你干什么你!讨厌!”小芹尽量躲避。

  一名交警发现了他们,朝他们吹哨,做手势拦住了他们。

  “你们,怎么回事儿啊?”

  “亲爱的交警同志,是为了美观。”吴发林屁股还在车座上,一腿撑地,小芹从前面下来了。

  “别亲爱的,我既不亲你也不爱你。我指的不是你这辆车,我指的是你们的行为。”

  小芹不好意思了,从车后座抱下快跑。

  吴发林装傻充愣:“啊,我们刚才的行为啊,那没什么啊,很正常啊!她是我老婆,我亲她是合法的!”

  小芹生气地说:“你少说两句吧!”

  交警平静地说:“你成心跟我耍贫嘴是不是?公民,掏钱吧。你前后都带人,违犯了交通规则,罚款。”

  吴发林赶紧赔笑脸:“同志,同志,高抬贵手,下次不敢了!我不是看着您,那个那个,挺闷的嘛!”

  交警捻动着指头,严肃地说:“我不闷。掏钱吧公民。带人罚五角。你前后都带人了,罚一元。”

  “啊哈,又是你!你这辆车全市独一无二,大概全国也独一无二。”这时,另一名交警也走过来,对第一名交警说,“我看,光罚款是不起什么作用了,扣下吧。”

  吴发林急了:“哎你,凭什么还要扣我的车!”

  第二名交警说:“你把车搞成这样,不利于交通安全。你忘了,上次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光顾看你,结果撞一块儿了?”

  “你倒是再贫啊!”小芹一赌气,抱起快跑就走。

  新新居里,于凤兰在东翻西找,黄吉顺从旁着急地说:“你啊你,你真能气死个人!”

  “你别这样啊!你越急赤白脸的,我心里不是越急吗?越急不是越找不着了嘛!”于凤兰干脆坐在炕边儿了。

  黄吉顺更急了,顿脚:“你你你,你怎么不找了?!”

  “你吼什么啊!我不是在想嘛!”于凤兰忽地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店里去了,接着东翻西找。

  “女儿女婿,都小半年没来了!今儿八月十五,不留下吃顿饭像话吗?留他们,饭桌上不见几片肉,怎么说啊!再说还有快跑!可你把副食本儿丢了!”

  “你别提八月十五!你一提八月十五,我心里发毛!”于凤兰也生气了。

  “你当我爱提八月十五啊!可今儿明明就是八月十五!女儿一家三口回来过的就是个中秋团圆日!”

  “你还提八月十五!”于凤兰直跺脚。

  “好好好,我不提八月十五了。我帮你从头上开始想,上午你都用副食本买什么了?”

  “我先去把凭本供应的菜买了——两斤柿子,一斤芹菜,一个西葫芦。本儿上就咱俩两口人,买不了多少菜。一个西葫芦,还超了斤两呢!不像别人家人口多……”

  黄吉顺打断她:“哎呀,你就别说西葫芦了,往下说!”

  于凤兰扳着指头,加快了语速:“一人一斤干豆腐,两块水豆腐,我都买成干豆腐了。两块水豆腐顶八两干豆腐呢!我寻思着买干豆腐合适。可买了,又后悔了,按说也应该留两块水豆腐……”

  黄吉顺捧住了脑袋:“哎呀呀哎呀呀,也别说豆腐了!再往下说!现在要紧的是肉!找不到副食本儿就买不成肉!买不成肉饭桌上就没有肉!我外孙终于又来一次,饭桌上没有肉,我当姥爷的过意不去!”

  “你当姥爷的过意不去,我当姥姥的就过意得去吗?”

  “那你把副食本儿弄丢了!”

  “天啊,万一真丢了怎么办?”于凤兰哭丧着脸。

  “你问我,我问谁?我问你!”

  “要不,我这就赶紧上街道办事处去,叫他们快给补发一个?”

  “做梦!补发一个?你先得说明怎么丢的,丢在哪儿去了。”

  “我知道丢在哪儿了,还用叫他补?”

  “是贼偷了?火烧了?还是水湿了?你说你丢了,谁保证你不想弄两个购粮本?就算答应给你补一个,也得等他们调查清楚了。三个月以后见吧!臭娘们!你能干点什么?”

  就在这时,小芹在前,吴发林手牵快跑在后,进了家门。

  吴发林久别亲人一样:“爸,妈,你们好吗?”

  于凤兰说:“好好。”

  “唔,回来了?”黄吉顺对女婿倒不是太欢迎。

  吴发林吩咐小快跑:“快跑,叫姥爷姥姥,问姥爷姥姥好。”

  快跑大喊一声:“姥爷姥姥好!”

  黄吉顺顿时高兴了:“嗬!这是国防部长检阅三军呢!英雄气概!”抱起快跑,“姥爷看看!长这么大个个子!噢!真快呀!你还认得姥爷吗?”吩咐于凤兰,“快给他们泡茶!糖呢?拿出来!”

  小芹说:“要喝自己泡。”

  吴发林也说:“爸,我自己来。”

  黄吉顺亲爱地抚摸着快跑的头:“哎,快跑,想姥爷了吗?啊?”

  快跑不说话。

  吴发林说他:“告诉姥爷,想没想?”

  快跑却说:“没想。”

  黄吉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唔,我外孙,没,说实话。来,我有办法让我外孙说实话。”他将快跑放在地上,在快跑的瞪视之下,变魔术似的变出几块糖来,又问,“再说,想没想姥爷?”

  快跑见了糖立刻说:“想了。”

  黄吉顺眉开眼笑:“这次说的才是心里话嘛!”

  吴发林泡了茶,饮一口,看着黄吉顺和快跑笑。而小芹,拎着他们带来的篮子出去了。

  于凤兰正在灶上洗菜,小芹将篮子放一旁,低声说:“娘,厂里发的两条毛巾,两块肥皂,我放屋里桌上了。”

  于凤兰伤感地说:“以后来,不要带东西了。这年头,什么东西都缺,不是凭票,就是凭证的。你们也有小家了。总往这儿带东西,快跑他爸嘴上不说,心里该有想法了。”叹口气又说,“常把我外孙领回来给我看看就行了。”

  “东西是我用我工资买的,要不就是厂里发给我的,他管不着。”小芹又从兜里掏出什么,往于凤兰兜里揣。

  于凤兰问:“什么呀?”

  小芹耳语道:“十元钱。”

  于凤兰愣了一下:“小芹,这……”

  小芹朝屋里翘翘下巴,意思是别让黄吉顺和吴发林听去。

  “小芹,你日子久了不来,娘想你。”于凤兰伤感了,落泪了,撩起衣襟擦。

  小芹也动感情地说:“娘,我也想你。这世上,除了快跑,我就你一个亲人了。”

  于凤兰也小声说:“快别这么说!你们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娘,不说我们了。你呢,身板还好?”

  “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吃的不少,可就是身上没力气了。眼神儿更不如以前了,脑筋也不中用了。你们没来那会儿,我把副食本不知放哪儿,你爹要去买肉,那个跟我犯急。”

  “就又骂你?”

  “你听到了?”

  小芹点头。

  “你们大老远来了,又是节日,却连口肉都吃不上。想想,我也该骂。”

  小芹忍不住从背后抱住母亲,将脸伏在母亲肩上:“娘,就是我们现在的家小,才一间屋。等我们以后有条件了,租到个两间屋的房子,我一定把你接到我身边去。”

  “尽说傻话!我能把你爹孤零零地撇在这儿吗?快进屋说话去吧,啊!”

  小芹依依不舍地往屋里走,于凤兰又叫她:“芹……”

  小芹站住了。

  “我还是听你叫我娘,心里舒坦。”

  小芹眼里顿时泪光闪闪。她进了屋,一声不响地收拾收拾这儿,整理整理那儿。

  黄吉顺叹口气说:“你丈母娘个老东西,脑子越来越不行了!整天丢三拉四的。她不知把副食本儿弄哪儿去了,我没法买肉。这次可亏了我外孙的嘴了!”

  小芹不由得暗瞪父亲一眼。

  吴发林说:“可千万别丢了,那补起来麻烦着呢!”

  黄吉顺又来了气:“还兴许就是让她搞丢了,一个没用的东西!”

  快跑突然说:“姥爷,糖里有虫!”呸呸直往地上吐。

  黄吉顺奇怪地说:“唔?我放在瓶里,瓶子一直放菜窖里,按说不会生虫啊!”

  吴发林从快跑兜里掏出糖,细看,问:“爸,您这糖,有年头了吧?”

  黄吉顺发窘地说:“啊,是啊是啊,现在买不到那样的了。”

  吴发林惊讶地说:“大白兔的,太妃奶糖,爸,是我和小芹结婚时的喜糖吧?”

  黄吉顺更窘了:“不会都生虫了吧?”

  吴发林让小芹看手中的糖:“你看,你爸都赶上收藏家了。咱俩结婚时的糖,留到现在!”又对快跑说,“儿子,你多幸运啊!连你爸妈的喜糖都吃到了。”

  黄吉顺说:“那,扔了吧,扔了吧!我不过觉得,有个纪念性。”

  “先出去玩会儿,别在大人跟前转来转去的。”小芹冷着脸将快跑推出门,又对吴发林说,“你出去帮着做点儿什么,别尽等着吃现成的!”

  吴发林说:“我不是得陪爸说话嘛!”

  小芹说:“用不着你陪,我陪。”

  吴发林只得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父女俩。

  黄吉顺像跟客人说话似的:“别收拾了,坐,坐啊。”

  小芹看着他坐下,冷冷地说:“你怎么总骂我娘?”

  “我……也没骂她啊,都好久没骂她了。”黄吉顺的语气,认为自己大有进步了似的。

  “你刚才还骂她没用的东西。”

  “那,也不能非说是骂,顺嘴了。”黄吉顺直挠头。

  “改不过来了?”

  “要改,也难了。谁知哪天能改过来?”

  “那么,我叫爹,叫娘,也惯了。改爸,改妈,也难了。”

  “不必改了。叫爹也行,叫爹也行。”黄吉顺热切地期待着。

  “想听我叫你一声爹?”

  “想,想。”黄吉顺连连点头。

  小芹却把头一扭。

  黄吉顺凝视着小芹,快哭了:“小芹,我再不好,也是你爹啊,而且是亲爹啊!你一年才回来几次,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了?”

  “我倒想那么跟你说话。”小芹流泪了。

  “你姐死后,你当我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后悔?可我那后悔的话,倒是跟谁说去啊!谁听?你娘不听。她现在连八月十五几个字都听不得了!你听吗?”

  小芹摇头,抹了一下泪。

  “起先,我还对自己说。现在,我也不对自己说了。对自己说又管什么用?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在土里了;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在土里的、嫁出去的,心里都恨我。你当我自己心里就好受?能不想你们吗?在土里的,想也回不来了。嫁出去的,一年才回来几次。回来了,也不给我个好脸色。我,我……”黄吉顺也流泪了,说不下去,抬手扇自己耳光,一记,两记,三记……

  小芹于心不忍了,抓住了父亲的手。

  黄吉顺眼泪鼻涕地说:“中国政府,还宽大了好些个日本战犯呢!我亲生的女儿,就真的一辈子也不原谅我了?”

  小芹忍不住将父亲的头搂在怀里,黄吉顺呜呜地哭了,小芹也泪流不止。

  “妈!”

  小芹一回头,见快跑愣在门口,转过身训道:“又进屋来干什么?”

  “姥姥叫姥爷拿酒去。”

  黄吉顺擦擦眼泪,尴尬地说:“对对对,该去拿酒了。快跑跟姥爷一块儿去。”

  带着快跑来到地窖那,黄吉顺下了地窖。

  “姥爷,你在干什么呀?”快跑蹲在地窖口朝下问。

  “我在挖酒。”

  “菜窖里怎么能挖出酒来呢?”

  “地下长的呀。”

  “还长吗?”

  “姥爷叫它长,它才长呢。”

  “那你叫它长吧,我来挖。”

  黄吉顺的头从地窖口冒出来了,举着一瓶酒。

  “底下还长什么好东西了?”快跑乐了。

  “除了些煤,再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信,让我下去看看。”

  “哎哎哎,不行,不行,底下又脏又滑,摔了我外孙子可了不得!”

  “我猜你还有好东西藏在下边儿。”

  “没了,真没了。对我外孙,什么好东西姥爷都舍得给,不藏。”黄吉顺爬上来,拍了拍身上沾的土,领着快跑到水龙头那儿洗酒瓶。

  “姥爷,刚才你和我妈,为什么都哭?”

  “过节嘛,高兴呗!”

  “过节,高兴,就哭?”

  “那要看大人们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大人笑,心里边并不高兴。有时候大人一哭,心里反而舒坦了。不许告诉你爸啊!”

  快跑点头。

  “拉钩!”

  于是一老一少拉钩。

  黄吉顺一边擦干酒瓶,一边又神秘地说:“饭桌上,再跟爸爸说说那件事儿,啊?”

  “啊,让我改姓黄呀,行!”

  饭桌上,吴发林开了酒瓶子,闻闻:“现在市面上还是买不着二锅头。”给黄吉顺和自己斟酒,还要给小芹斟。

  小芹捂着杯子:“别给我倒,我不喝。”

  黄吉顺说:“就这一瓶了。在地下埋了三四年了,给你留的。”

  吴发林来情绪了:“爸,今天咱俩把它干了?”

  小芹瞪他一眼。

  黄吉顺说:“看情况,看情况。”

  小芹提醒吴发林:“你别往醉了灌啊!别忘了你要去把自行车领回来!”

  黄吉顺忍不住问:“你自行车,怎么了?”

  快跑主动说:“我爸自行车让交警叔叔扣了!”

  吴发林大气不喘地说:“小事一桩。我一去,他们就得乖乖让我推走。”

  小芹又瞪他。

  快跑忽然问:“爸,我什么时候改姓黄啊?”

  吴发林和小芹一愣。

  黄吉顺笑了:“嘿嘿,我这外孙,急着姓黄了。别急,得你爸同意以后。”

  吴发林也笑了,往快跑盘子里夹了几筷子菜后,看着黄吉顺说:“爸,你也别急。我倒不在乎那一个,姓什么不行?姓五,姓六,姓黄,姓黑,姓什么也是他。我要偏觉得吴姓比黄姓好,让小芹多给我生几个就行了嘛!就是我妈,老封建,容我慢慢说通她!”

  小芹不悦地说:“你们能不能换个别的话题!”

  黄吉顺端起酒杯说:“不说这个了,喝酒,喝酒。来,发林,咱爷俩干这一杯!”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于凤兰端上来个沙锅,说:“没肉,这桌菜还真不好凑。早上炸好的素丸子,氽了个汤……”

  小芹赶紧腾桌面。

  “啪嗒!”一件焦黑的东西从沙锅底掉在一盘菜上。

  “这是啥?”于凤兰吃了一惊,急忙将沙锅放一旁。

  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五颗头,聚一块儿瞪大眼细看。

  黄吉顺看出来了:“副食本儿!”

  于凤兰一拍双手:“想起来了!我买东西回来,顺手放案子上了。接着一阵忙,眼神儿也不济,再往案子上放沙锅,让沙锅底的油腻,给粘住了。”

  “你个臭……”黄吉顺见小芹瞪自己,把话咽下去了。

  于凤兰坐到炕边去落起泪来。

  吴发林要动手拿副食本儿,黄吉顺忙喊住他:“别!小芹,快取个盘子来接着。”

  小芹取来一只盘子,黄吉顺说:“用筷子,小心点儿,可千万别弄散了!”

  于是,他和吴发林,两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焦黑的东西夹到了盘子上,之后,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黄吉顺认真地说:“那是物证,得靠它去申请补新的!”

  吴发林转身对于凤兰说:“妈,吃饭,吃饭。这几个月短不了你们二老的菜就是!过几天,我就让我妹夫给你们送一堆菜来,让你们那菜窖存得满满的!”

  “你以后,少当着我面跟我父母吹牛行不行?”小芹扶于凤兰坐到桌边来了。

  吴发林辩解道:“怎么是吹牛呢,我妹夫不是在菜站嘛!”

  “喝酒,喝酒。”黄吉顺又与吴发林干了一杯。

  于凤兰发愁地说:“你妹夫要真能,那可谢天谢地!咱这铺子,一个月才配给半袋子面。连我和你老丈人每月粮本上供应那十来斤面,自己都舍不得吃,月月搭给这铺子了。菜和肉,还得靠自己想办法。明摆着,快撑不住了!”

  “你说点儿高兴的!”黄吉顺饮了一杯闷酒。

  小芹开导她说:“妈,别愁。困难时期一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去年,每人每月才供给三斤面,今年,不是就供给五斤了吗?”

  “对对,会好的,会好的。一切,不是还有我嘛!”吴发林端起杯子,“爸,再干一杯,再干一杯。”

  那一个八月十五的中午,一向有睡晌午觉习惯的黄吉顺,几年来终于得以睡成了一个比较酣熟的晌午觉;所谓几年来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这,就不消往明白里去说它了。而睡得比较酣熟的原因,当然也不仅仅是由于喝了酒了。

  另一间屋里,快跑在往外推着吴发林:“你快走吧快走吧,自己去把你的自行车要回来吧!”

  吴发林酒晕还没退,舌头也有点儿硬了:“那,我……我……咱们……我不管你们……娘……俩了啊!……”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快跑将吴发林推出了门外。

  小芹嘱咐他:“不许和人家吵!更不许在人家那儿耍酒疯!”

  “放……心!我……找他们队长!……”吴发林走出去了。

  于凤兰好奇地问:“他真认识人家队长?”

  小芹说:“你怎么那么爱信他的!”

  快跑嘻嘻笑着说:“我爸可爱吹牛了。我妈批评他,他也总不改!”

  于凤兰吩咐快跑:“去看看你姥爷在干什么,去!”

  “行!”快跑跑黄吉顺睡觉的屋里,挠他脚心去了。黄吉顺睡梦里还在嘟哝:“改姓……改了……改个好名……”

  “孩子不在眼前了,给娘说说你们两口子的事,啊?”

  “有什么好说的。”

  于凤兰抚摸了小芹的脸颊一下:“我小芹又瘦了。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稀里糊涂地混着过呗。”

  “他对你好吗?”

  “好,不好,不都得过?”

  “没打骂过你吧?”

  “他敢!”

  “只要不打架闹火的,再过几年,孩子大了,自己过了年轻的岁数了,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天下有几对美满的夫妻呢?按说快跑他爸,除了爱喝酒,爱吹牛,另外也没什么大毛病。就算你是跟成才……”

  “娘,聊点儿别的吧!”

  “我想……让你到……大柳树那边去看看……”

  小芹愣愣地看着母亲。

  “其实,我在街这边遇见过几次曲彦芳,她每次都主动跟我打招呼。毕竟是曲国经的女儿,结婚前,看着是个疯丫头;一结婚,那为人处世的气度就显出来了……”

  小芹不高兴地说:“我是黄吉顺的女儿,那也怨不了我,是我的命。”

  于凤兰轻轻推了她一下:“你别这样!我是想告诉你,她还往这儿送过几次菜呢!夏菜,秋菜,老玉米,新土豆,还都想着咱们。我呢,不收不好。收了,还得瞒着你爹。我寻思,那肯定不光是她一个人的心意。冲这一点,老张家确实不愧是一户仁义人家。所以,娘想让你今天也给他们送几块月饼去。农村没副食本,连块月饼也吃不上。他们家,毕竟也有个和快跑一般大的孩子。”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尽说噎人的话!我还有脸进张家的院门吗?”

  “我的脸就不是脸啦?”

  “比起来,咱们黄家三口,不是就你和张家还有点儿特殊的关系吗?张广泰以前是你师傅,你以前是张广泰爱徒啊!”

  小芹不语了。

  于凤兰包了一个小布包:“除了月饼,还有火柴。对了,你带来那两块肥皂,也给他们包去吧?”

  “把我上次带来的那两双帆布手套也包上,听说我师傅在那边还常干铁匠活。”

  通往大柳树村的路上,小芹挎着小布包,领快跑走着。

  “妈,咱们干什么去呀?”

  “串门儿。”

  “咱们农村也没亲戚呀?”

  “有。”

  “那我怎么一个也没见着过?”

  “等你长大了再介绍给你。”

  小芹带着快跑来到了大翠的坟那儿。小芹肃立着,心里祈祷着:“姐,今儿八月十五,我又来看你了。我把你外甥快跑也领来了。不过,不是我和成才的儿子……”

  快跑仰脸看小芹,问:“妈,谁埋在这儿啊?”

  “妈的姐姐,你的大姨。”

  “大姨她……”

  “她是生病死的。”

  “咱们也给我大姨供上一块月饼吧!”

  小芹的一只手伸向小布包,却又说:“不了,大姨不爱吃月饼。”心里却在默念:“姐,我知道你爱吃五仁月饼;可,我包里总共四块。送月饼要送双,不能送单。给你这儿留两块,我又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来年月饼不凭票了,我给你供上整整一斤。”

  大炼钢铁给大柳树村带来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好处:张广泰让村人们将后来被扔得到处都是的钢铁垃圾,多多益善地捡了回来。从此,他和成才可就有干不完的活了。连周边的农村,也大沾其光。今天是八月十五,父子俩也不闲着。

  张家院里,镰刀头、锄头、锨、铰、叉、耙;打出的农具,一排排一列列,仿佛另一个广华五金厂。张广泰只穿背心,成才光脊梁,父子二人,满脸是汗地配合着;而王玉珍在拉风箱,脸都熏黑了。

  成民拿着课本从屋里出来了,张广泰问他:“影响你备课了吧?”

  “那倒没有,我习惯了。爸,能不能抽空儿给我的学生岳自立家打一把盛饭的大勺子,和一把炒菜的铲子?”

  “岳自立不就是李秀英的儿子吗?”

  “对。”

  “那就直接说给李秀英打,明天晚上让她家用上新的。”

  成才忽然说:“爸,再挑那钢多的铁疙瘩,给她打把快快的镰刀吧!”

  “嗯。”

  在离张家不远的地方,小芹和快跑站住了。张家院子里传出有节奏的打铁声,院门外拴一只小羊,腊月在喂小羊吃青草。

  小芹把布包交给快跑,指着张家院门说:“你去,替妈把这包送给那户人家。”

  “那,我怎么说呢?”

  “你就说,妈叫你送的,你妈叫黄小芹。”

  “就行了?”

  “就行了。”

  快跑走到张家院门外,腊月对快跑说:“我记得我见过你。”

  “我也记得。那年冬天,在市集上,咱俩都戴老虎帽。是你家的羊吗?”

  “我爸给别村打农具,别人送给我家的。你要去谁家呀?”

  “就去这家。”

  “这家就是我家呀。我爸叫张成才,我妈叫曲彦芳,我爷爷叫张广泰,是村长,还是支书呢!我是农村干部的孙女!”

  “农村也有干部?”

  “当然啦!我爷爷说什么,全村都得听!”

  远处传来小芹的催促声:“快跑!”

  快跑扭头看看,将小布包往腊月怀里一塞:“那这就是送给你家的了!”转身就跑。

  “哎你是谁呀?”

  “我叫快跑!我妈叫黄小芹!”

  “跑得真快……”

  张家屋里,小布包已经打开在炕上,三代六口围着看。腊月指着月饼问:“妈,这是什么呀?”

  “月饼。”

  “妈,我想吃一个。”

  “爷爷没发话呢!”

  张广泰说:“给她一块吃吧!”

  王玉珍拿起一块月饼给了腊月。

  张广泰翻看着两双帆布手套,两个新口罩,一顶新单帽,心情激动地念叨:“小芹,小芹,好孩子,我的好徒弟,师傅知道你是忘不了我这个师傅的!师傅也经常惦记着你呀!”

  王玉珍感慨地说:“我都半年多没用上过肥皂了。还有火柴,那孩子想得真周到。”

  成才却说:“要不我赶上她,还给她?”

  张广泰瞪成才:“那么做是干什么!”

  王玉珍问:“让成才赶快去园子里摘点儿菜给她?”

  成才看曲彦芳,曲彦芳不无醋意地说:“看我干什么呀,我又没反对。”

  张广泰站起身来:“衣服,篮子,我去。”

  小芹和快跑走在回城的路上,她心事重重,脚步缓慢。

  “妈,你走得也太慢了!”

  小芹无语。

  “我可跑了啊!”快跑跑了起来。

  “儿子,慢点儿跑!”

  小芹仍走得缓慢,忽听背后有人叫她:“小芹!”

  那是极为熟悉的声音,她立刻站住了,但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头,反而把头低着。

  张广泰从一条斜径拦在小芹前边,见她低着头,放下了篮子,又叫一声:“徒弟!”

  小芹听出声音在跟前,缓缓抬头,惭愧地望着自从砍林子那事过后就没见过的师傅——满脸烟黑的张广泰,眼中渐渐涌出了泪水。

  “孩子,你还好吧?”

  小芹苦笑,点头。

  张广泰走到她跟前:“谢谢你送给师傅的手套和口罩。”

  小芹拉起张广泰的一只手,那只同样烟黑的手裂了好多口子,粘了些胶布丁:“师傅,我想你!”说完扑在张广泰怀里,哭了。

  “别哭,别哭,说会儿话。你一哭,师傅想说的话,又都忘了。”张广泰双手搭在小芹肩上,又说,“我徒弟以前可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师母好吧?”小芹抹着泪问。

  “还行。就那样,现在什么农活都会干点了。”

  “我成民哥呢?”

  “至今,心里装的还是你姐。”

  “成才呢?”

  “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和我为村里干铁匠活。他当爸了,你呢?”

  “我也有儿子了。”

  “真快。”张广泰感慨地叹了口气。

  “师傅,听说您入党了?”

  “村里现在叫大队长了。你有贵叔当队长,我当支书。”

  “老村长伯伯出殡那一天,我也过来了。”

  “我听人说,看见你了。”

  “师傅,老村长死前,挺恨我的吧?”

  “怎么会呢!他是老党员,你是个孩子。我们党员,不兴记孩子的仇。再说,当时都那样,你当时有你当时的难处。”

  “村里有不少人恨我吧?”

  “孩子,那是难免的。但是日子,会把什么事儿都冲淡的。大柳树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不管你哪时想回来看看了,师傅都会到村口迎你!”

  小芹禁不住又扑在张广泰怀里。

  张广泰抚摸她的头发,随即又双手按她肩,轻轻将她推开:“孩子,你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认你这个徒弟!你师傅现在虽然是农民了,但那也绝不会丢你的脸!你呢,也要给师傅长脸!心里明知是不对的事,拦不住,那也尽量别掺和,啊?”

  小芹点头。

  “听说,今年评上先进了?”

  小芹又点头。

  “你看,你的事,师傅一直关心着呢!你有出息,师傅听说了就高兴。”

  小芹终于微笑了一下。

  快跑拖着篮子来到了他们身旁,张广泰看着他问:“你儿子?”

  小芹点头。

  张广泰抱起快跑,问:“叫什么?”

  “吴快跑!”

  “怎么起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他爸给起的。指望他以后,好事抢在前边。”

  “回去告诉你爸,就说他师傅说的——天底下的好事儿是有数的,跑得再快也不能总让一个抢去。”

  “我姥爷说了,等我改姓黄了以后,重给我起个好名字。”

  张广泰刮了快跑的鼻子一下:“回去也告诉你姥爷,大柳树村的张广泰当支书了,以后再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

  中秋圆月,大而且亮,田野一片寂静,侧耳才能听到秋虫的低吟轻唱。吴发林和他一个弟弟以及妹夫姜信等四五人,蹲在水渠林带树影下,向大柳树村观望。

  吴发林小声说:“都在家过节呢,没事。”

  姜信问他:“都到一个地方?还是散开?”

  “散开。不要贪多,拔满一抱就走。”

  他们向菜地走去,全是跃进速度,到了菜地,紧三火四,弯腰拔菜,只瞬间,每人抱着菜,回到了林带,正待起身走,忽然一声大喊:“抓贼!”林丛里冒出来一群小伙子,手执棍棒,向他们扑来,吴发林喊声:“散开!”他们便各奔东西地跑了。

  大柳树村的小伙子们散开追赶,成才和曹有贵等七八人紧追吴发林,怎奈吴发林逃掉了。对面又出现了人,喊叫着打来,吴发林被包围了,棍棒齐下,乒乓响。吴发林“哇哇”叫,冲不出包围圈,终于被打倒,忽然一声惨叫,不动了。

  曹有贵伸手抓起他,他痛叫:“别动!啊呀!腿……”

  成才认出了他:“吴发林?!”

  吴发林哭都流下来了:“腿,腿,腿……啊呀!我的腿呀!”

  成才扔下棍,俯身察看,摸摸他的腿,他又痛叫:“啊呀,成才!腿呀!”

  成才定神略思忖,转身招呼伙伴们:“来来,把他送医院。”但是曹有贵等都走了。

  吴发林又哭喊:“成才呀!腿呀!”

  成才背起他:“你忍着点。”

  医院里,成才在医院走廊椅上坐卧不安,见医生们从手术室出来,忙迎上前:“大夫,他的腿能好吗?”

  “没问题。交费去吧。”

  “好,好啊!交费?啊,好。”

  一个护士推车出了手术室,车上躺着腿上打了石膏的吴发林,一个大夫迎面走来对护士说:“没有床位了,暂时放这吧。”

  成才快步赶去看看吴发林:“怎么样?吴发林?”

  吴发林呻吟道:“成才,你打死我吧,我知道你恨我。”

  “你说什么呢?”

  “啊呀我的妈呀!”

  新新居里,姜信对焦灼的小芹说:“我再去找找。”

  小芹阻止他:“你别乱跑了,叫他们看见,再把你打了。”

  黄吉顺着急地说:“这伙混蛋也太狠了,我去看看。”

  小芹又劝他:“你也别去了,他们看见你,更不管你死活了。”

  “也不能这么坐等着,我去打听打听。”黄吉顺毅然出门而去。

  医院会计从窗口向椅上的成才拍拍手中的药费单:“喂,同志,天亮了,你去拿钱吧,我好销账。”

  “好好,拿钱?”

  “你快点,待会儿,该来挂号的了。”

  “哎呀。”

  小芹进门来,四望一眼:“成才?吴发林呢?”

  “你来了?在这。”成才引小芹走向吴发林的车,边安慰她,“没什么事,不过断了条腿,接上了,也打上石膏了。”

  小芹到了吴发林车旁,吴发林还在酣睡,小芹看看他打着石膏的腿,立眉横眼:“是谁下这么狠的死手?你们,不就是两棵菜吗?前村后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认得谁?都是熟人,骂两声不就完了吗?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是谁?你说!”

  “是谁?现在能说是谁?混乱之下……”

  “怎么不能说?是谁?”

  “是谁?我把他背来了……是我。”

  “你?是你?!成才,你和黄家有仇,好样的,找黄家去,我早不是黄家的人了,你怎么跟他过不去?他和你是师兄弟啊!”

  “小芹,你听我说……”

  小芹却扇了成才一耳光。

  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大柳树村的小学校仍没建成,而此时,这里正在开全村大会。一身公安制服的潘凡在讲话——他从容镇定,老练多了:

  “大柳树村的乡亲们,我又来了。你们一看我这一身制服,就知道我的工作变动了。首先,我们来说偷。偷,是剽窃别人的劳动果实、别人的财产,这是对的吗?显然是不对的,可耻的,不能允许的。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应该受到惩罚。这种行为不严厉批判,不加以惩罚,便会养成些寄生虫。最近这两年,偷盗成风,尤其是在城乡结合部地区,很普遍。不严厉批判这种行为,社会治安必然得不到保证。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张成才,为保护大队财产,打伤了人,这是法律问题。保护集体财产是对的,但是,你的方法不对,你们手执棍棒,明显是一种预谋行为,而且在吴发林已经逃跑的情况下,把他打伤,而且伤情严重,这就超越了保护财产的范围了。在这里,我要向大家讲一讲保护和自卫、有意、蓄意、故意伤害的区别。保护集体财产当然是对的,可是带着棍棒,打伤致残,就违犯法律了。怎么办呢?你的目的不是为保护集体财产吗?你可以像最近放的那个电影里,湖南那个看稻谷的那个人那样,拿着铜锣,敲着,他不听,抓住他,教育批评,他再不听,还可以斗争他嘛。斗争也是批评教育。好了,现在,我宣布,法院的判决,大家都听着:第一条,张成才要为这次事件,写出书面检讨,贴在大柳树村头,以儆效尤;第二条,张广泰家要负责吴发林的全部医药费用和工资;第三条,张成才要判处一年半劳动教育。这三条,法院公文下达以后,派出所要协助执行,大柳树村党支部,也要协助执行。”

  潘凡讲话时,张广泰一脸严肃。

  会散了,原地只剩张广泰和潘凡。

  张广泰诚恳地说:“潘凡同志,谢谢。”

  “还谢我?”

  “得谢你,你讲得好。”

  “你是说我不结巴了吧?”

  “也有这个意思,但主要不是这个意思。你看到了,我大柳树村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听你讲,证明你讲的有道理。你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背绕口令。有整整两年,我每天背绕口令……”

  “我指的是你那些道理。”

  潘凡谦虚地一笑:“你张师傅表扬我,我真不好意思。走,到你家去,看成才服不服气?”

  “唉,又是我这个成才!都当爸了,还让我不省心!”

  “大家也都是赶上了一个不省心的时代。”

  二人走到张家门口,见曹有贵等在那儿。

  “有贵,有事?”张广泰问他。

  曹有贵看看潘凡,将张广泰扯到远处:“我要替成才!”

  “怎么了?”

  “你别问,我去。”

  “这怎么回事?”

  “他先一头野猪似的撞我,把我撞了个跟头,他妹夫接着踢了我好几脚。我一来气,一棍子就落下了。”

  张广泰沉思了。

  “该是谁的过就是谁的过!不能让成才替我背黑锅!”

  “一年半呢!大柳树村能一年半没有生产队长吗?生产队长被送去劳动教育了,大柳树村这个生产队还要不要点儿名誉了?”

  “那也不能……”

  “你给我住嘴!绝对不许你自己再去找潘凡同志说!”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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