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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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第二年,黄吉顺有了一个外孙,取名叫吴快跑;张广泰有了一个孙女,取名叫张腊月。对于黄吉顺,从此又多了一种遗憾,那就是——外孙终归不是孙子,不能随他的姓黄。而对于张广泰,从此与大柳树村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因为他在那一年成了大柳树村党支部的一名新党员。

  一九五八年的冬末春初时节,成民正与放学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村里,孩子们唱着歌:

  煤将军,粮状元,

  钢铁元帅升帐了;

  钢铁元帅一升帐,

  遍地高炉出钢。

  ……

  曲国经、张广泰和李寡妇迎面匆匆走来,成民问:“爸,你们这是到哪去?”

  曲国经一招手:“成民,你也跟我们来吧!”

  成民困惑地随着去了,李寡妇一边走一边急急地跟他说什么。张广泰发现孩子们也跟来了,让成民阻止。成民转身,让孩子们不要跟着。

  小桥那儿,聚集着大柳树村的男男女女,各拿家伙;曹有贵站在桥正中,手握长鞭;他对面,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们,为首的是小芹和吴发林,还有忐忑不安的厂长朱孝存。

  曹有贵用鞭向前一指:“你们从哪儿来的,趁早回哪儿去!哪个往前迈一步,我的鞭子捎了你的眼,可别怪我把式没准头!”

  吴发林理直气壮地问:“曹有贵,你反对大炼钢铁吗?”

  曹有贵说:“中国多炼钢,多炼铁,我举双手拥护!但是谁要想砍我们大柳树村的林子,门儿都没有!那片林子,我们要重建小学校,全村开了几次大会,都没舍得伐,现在岂能眼睁睁让你们给砍了,给拖走烧了!”

  小芹说:“有贵大叔,不是白白烧了啊!是为了炼钢铁啊!炼钢铁是全民运动啊!我们厂也几个月不出钉子了,大家都在没白没黑地炼钢炼铁。现在,炉里眼看停火了,上级又催得紧迫,你说叫我们怎么办?”

  曹有贵怒目圆睁:“那你就带帮人来砍这边的林子?别忘了你黄小芹也是大柳树村长大的!”

  小芹苦口婆心地说:“大叔,话不能这么说。既然是全民运动,农村也理应作出点儿牺牲……”

  曹有贵打断她:“放屁!我不跟你讲大道理!谁要砍,那也得过这桥!也得问我身后的人答应不答应!”

  身后人齐发一声喊:“不答应!”

  也有的喊:

  “谁敢动大柳树村一草一木,我们跟他拼了!”

  “黄小芹,你怎么和你爹一样没良心?”

  “你滚一边儿去,叫你们厂长说话!”

  吴发林朝后一挥手:“大伙别听他们瞎诈唬!不炼出一炉钢来,咱们也没个消停日子!都跟上我,看他能怎么样?!”

  小芹和朱存孝一左一右,都想扯住他。他左右一抡胳膊,跨上前去,其他人也紧跟着,呼啦一下拥上前。

  曹有贵的长鞭,在对方们头顶啪地甩了一个脆响:“大柳树村的,怕他们吗?”

  “不怕!”大柳树村的人也呼啦一下拥上前。

  “哎!乡亲们乡亲们,工人们工人们,咱们双方都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朱存孝一眼看到林士凡隐在大柳树村的人们后边,遂叫道,“林科长,你别往后缩!我知道你一定是林科长!你是国家干部,这关头,你得站出来说句话!”

  林士凡不情愿地走上桥,畏畏懦懦地对曹有贵说:“你,你就让他们过去吧!你不懂什么是运动……运动一来,谁也挡不住的……”

  曹有贵一扬巴掌:“我扇你!看来还是没有把你改造好!”

  林士凡吓得又退下了桥。

  这时,曲国经、张广泰、李寡妇、成民匆匆赶来了,而且,孩子们到底也还是跟来了。

  张广泰人到声到:“两边的人听着,谁都不许胡来,让老村长来决断!”

  曹有贵乖乖退下桥,见曲国经呼哧带喘,扶他走上了桥。

  曲国经喘定,问广华厂的人:“非砍我们的树不可?”

  吴发林大声说:“非砍不可!”

  张广泰也走上了桥头,一直走过桥去,将朱存孝扯到了一旁。

  “张师傅,你来了,我心里就不怕出事了。”朱存孝抹了把头上的汗。

  “朱先生,我以前一向尊敬您,一向叫您朱先生,是吧?”

  “是啊是啊,你张师傅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现在,我还叫您朱先生。难道您不明白,那片林子,是咱们大柳树村的肉!而且是心头肉!”

  “广泰呀,实话告诉你吧!你们那片林子,即使我们不去砍,你们也是保不住的!城里这边,连学校连商店连居委会,都开始炼起来了呀!与其让别人们砍了,还莫如……”

  张广泰厉声打断他:“朱存孝!”

  曲国经在一旁说:“广泰!朱厂长有什么道理,让他大声说给咱们全村的人听!”

  这时,双方的人又一阵骚动——是潘凡来了。潘凡走上桥头,人们肃静了。

  潘凡上来就说:“老村长,你们大柳树村,嗨,怎么总给我添乱啊!”

  曲国经不高兴了:“潘凡!大柳树村,给你添了什么乱了?”

  潘凡对大柳树村的众人说:“大柳树村的乡亲们,桥那边,广华区,只有一个广华五金厂!区里不指望他们出钢,指望谁们?树,是人栽的。砍了,还可以再栽。该作出的牺牲,轮到谁们头上了,那就非牺牲不可!”

  曹有贵一摆手:“潘同志,我们不听你的,去把区长找来!”

  大柳树村的人又喊:

  “对,不听他的!”

  “让区长来!”

  “让区长来!”

  曲彦芳抱着孩子走上桥头,哭道:“爹!你们还在这儿说啊说的!又来了一拨人都在林子里砍起来了!就成才一个人,在林子里和他们打架呢!”

  双方的人都往林子那边望,但见有人影在砍,在锯,在厮打,已经有树木开始倒斜。

  “嗨!”潘凡跑着离开了。

  广华厂这边,也跑来一个人报信:“黄小芹,黄小芹,再不往炉膛里续火,一炉钢就废了!”报信的青年工人都快哭了。

  曹有贵振臂一呼:“大柳树村的,都去帮成才!”

  于是大柳树村的人们转眼跑光——桥上桥下,只剩曲国经、张广泰、张成民、林士凡、曲彦芳、李寡妇几人。

  朱存孝对厂里的人悄语:“你们还等什么呀!”

  吴发林带头,广华厂的人一个个悄没声地从曲国经他们身旁走过。

  小芹走过桥时,大柳树村的人目光里充满谴责。曲彦芳责问她:“小芹,你对大柳树就这么寡情寡义吗?”

  小芹没说话,一低头跑过桥去,边跑边抹泪。

  朱存孝最后一个走上桥:“你们也不要责怪小芹,她是厂里的团支书,得带这个头。区里的领导给她下了死命令,她也是没法子。”他也摇着头走过桥去了。

  曲国经他们都呆呆地望着那一片林子,眼看着又一棵树倒下,再一棵树倒下……

  张广泰冲成民发火:“让你来装哑巴的吗?你知识分子不是会讲道理的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这个父亲白敬着你了!”

  成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曲国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张广泰急扶住他,背起他就跑。

  曲彦芳哭了:“爹!爹!”她怀里的孩子也哭了。

  晚上,曲国经靠坐在炕上,张广泰、李寡妇、曹有贵,包括林士凡,或坐或立,都在关心着他。

  李寡妇在炕上对林士凡说:“你看汤药凉了没有!”

  林士凡端起汤药,呷了一口:“凉了……就是太……太苦了……”

  曹有贵关心地说:“老村长,再苦,你也得喝下去!”

  曲国经说:“好,我喝。我没事儿,你们都别慌。”

  李寡妇扶曲国经饮下药,张广泰随之将一碗白水捧给他。

  曲国经刚饮下白水,曲彦芳抱孩子闯了进来:“爹,成民和成才在家里吵起来了!”

  张广泰吃惊地问:“唔?为什么?”

  曲彦芳哭诉道:“成民要写一封什么信,成才不让他写,说写了也白写,成民说白写也得写。”

  曲国经在炕上说:“有贵,啊不,广泰,还是你自己亲自回去一次,一定要把成民给我请来,也要把他写那一封信给我带来……”

  张广泰点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曹有贵站起来说:“那我也去!”

  曲彦芳看着父亲,心疼地说:“爹,今晚我不走了,我要服侍您。”

  曲国经摇头:“一会儿我们要开个会,不知开到啥时候散,你给我趁早回去!”

  “爹……”曲彦芳还想再说什么,曲国经挥手道:“别多说了,回吧,回吧。我需要你服侍时,自然会让你家来。”

  曲彦芳含着泪走了出去。

  李寡妇说:“听说,有些村的庄稼地,都给挖出了些大坑,就地在农田地里修起了炼钢炉……这样做,肯定对吗?”

  曲国经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寡妇目光定定地看他,曲国经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今天在桥头,我才说不出个道理来。实指望别人能说出番道理来给我听,听了能使我心服。可是,有人说出那种道理了吗?”

  李寡妇摇头:“反正又不是咱们一个村遭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必太生气。”

  曲国经皱着眉说:“我不是生气,是急。要说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当着一村之长,又是支书,该替全村人说理的时候,往那一杵,却说不出一句理来,我可算是个什么村长?什么支书?”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林士凡小声说:“老村长,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指望在您的教诲之下……”

  李寡妇斥责他:“闭上你的乌鸦嘴,尽说些不吉利的!”

  张广泰、曹有贵和成民进来了,曲国经说:“都随便坐吧。成民,你写的信带来了吗?”

  成民恭恭敬敬地递上信,曲国经正反两面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北京,党中央收,并已粘了口。

  曲国经放下信说:“一会儿再说信的事,先说点别的。”

  李寡妇挑亮了油灯捻儿,曲国经接着说:“有贵,入党这件事上,你比广泰申请得早,因为成民的婚事,延长了你的考验期。结果,广泰反而比你早入了,你心里没什么疙瘩吧?”

  “没有。只要您看得起我,早一天晚一天的,无所谓。”

  “不是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是党认为你条件成熟了还是没成熟。没结疙瘩就好。成民,你是当过团委书记的人,又是主动要求到大柳树村来的。而且呢,一来就向我交了入党申请书。你父亲的申请书还是你替写的。现在呢,你父亲比你先入党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成民摇头。

  “没意见就好。有贵,你想办法替成民‘淘登’点儿红漆。成民,给你个任务,明天一早,把我们那些树干上,都写上大字标语——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工农一家亲什么什么的……一棵不落,棵棵都写上!”

  林士凡听得两眼放光:“好!还是老村长有智慧!这么一来,没人敢砍,没人敢锯了!”

  曹有贵担忧地说:“可……要是也在我们的地里盖高炉怎么办?”

  曲国经说:“地里都给我遍插上牌子,牌子上写:社会主义实验田,粮食是社会主义的基础,工农一家亲,写‘民以食为天’之类的也行。明白了?”

  成民点头。

  曲国经拿起了桌上的信,说:“现在,该说你的信了。你信里写了些什么,不用看,大家也想得到。”

  成民拿过去信,撕开,念道:“所谓大炼钢铁,在我们这儿,完全变成了一场胡闹,滑稽可笑,而且令人气愤。故我代表广大农民,对此种严重损害农民和农业利益的现象,提出强烈的抗议……”

  曲国经默默向成民伸去一只手,成民将信递给曲国经后,曲国经说:“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不要这么大火气。火气一大,往往地,性质就变了。”

  他将信在油灯火苗上点着,递给张广泰。张广泰呆呆地看着信在自己手中烧成灰,扔到了地上。

  曲国经看着成民,语重心长地说:“咱村就你一个知识分子,不是多,而是少。有些事儿,不太适合你们知识分子去做。你们一做,结果反而不好了。”

  林士凡猛点头:“对,对,老村长说的是肺腑之言!”

  曲国经又说:“成民,你坐我对面来。”

  成民坐曲国经对面后,曲国经从席下翻出几页纸,半截铅笔放在炕桌上,说:“现在,你替我写一封反映情况的信。我说一句,你记一句。”

  成民问:“要不,我回家去取些纸,取支钢笔来?”

  曲国经说:“不用,这纸这笔就行。”

  张广泰犹豫了一下说:“给党中央写信,还是应该正式点儿吧?”

  曲国经正色道:“党中央是领导全国的,为咱们村的事,不必非惊天动地地给党中央写信,给省里的领导写封反映情况的信就行。他们如果认为有必要,会再向党中央反映的。”

  李寡妇看着曲国经说:“你要写给秦书记吧?”

  曲国经点点头:“对,我也只有动用这一层关系了,成民听着:尊敬的秦书记,您好,我是大柳树村的曲国经。当年,为了将您的家属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大柳树村,牺牲了不少男子汉。所以,我们村现在寡妇才多。您曾经握着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过,所有大柳树村的农民,都是您的亲人。现在,您所有的亲人委托我,给您写这一封紧急的信……”

  成民写完信,曲国经亲手碾碎几颗玉米粒儿,将信口粘上,双手将信交给张广泰:“广泰,你明天一早就去省城,要当面将这一封信交给秦书记。记住,只能当面交给秦书记。广泰,只有让你去,我才放心啊!”

  张广泰郑重地接过信,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寡妇打开抽屉锁,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曲国经,曲国经又双手递给张广泰:“知道你家,也拿不出现钱来了。这是咱们村的一点儿公基金,你都带上,穷家富路。”

  第二天,曹有贵驾车把张广泰送到火车站,送他上了火车。火车上没有座位,张广泰只好蹲在两节车厢之间抽卷烟打发时间。在一个车站下了火车,当他排队买票时,一掏钱,大惊失色:“钱!我的钱!谁偷了我的钱!”

  张广泰被挤出队列,腿一软,瘫坐地上,哭了:“张广泰!张广泰!你真该死呀你!”

  庄严的省委大楼里,秦书记正在省委书记办公室中阅文件,他的秘书进来了,低声说:“秦书记,有位农村来的老乡,一定要见您本人。听警卫说,已经在楼口守过两个白天了。您每天出入的是后门,所以……”

  秦书记想了想,问:“什么地方的?”

  “传达室也是刚刚向我通告,叫……好像叫大柳树村……”

  “噢,快请他!”秦书记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激动地来回走动。

  一会的工夫,门开了,秘书把张广泰领了进来。此时的张广泰胡子邋遢,双眼用从棉袄上撕下的黑布条系着,棉袄底边露着白棉花。

  秦书记困惑地问秘书:“他……他的眼……”

  秘书说:“他说,钱在半路被小偷扒了。他一着急,双眼都起了针眼,肿得封住了。”

  张广泰不卑不亢地说:“我是讨着饭才来到省城的,我一定要见秦书记。对别人,我没话说。”

  秦书记上前扶张广泰坐下,激动地说:“老乡,我就是!你现在已经见到我了。有什么事,都不要再急了。”

  张广泰不买账:“我怎么知道你就是?”

  秘书说:“他真的是省委秦书记,我是秦书记的秘书。”

  张广泰还是不信:“让他,把他右手伸给我。”

  秘书急了:“这,我们秦书记……”

  秦书记制止秘书说下去,站到张广泰跟前。张广泰摸到了半截空袖子,这才从怀中掏出信,双手相递:“大柳树村的村长曲国经,派我来给您送这一封信。”

  秦书记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撕开看,内心难以平静,点上了一支烟。

  张广泰闻到烟味,请求地说:“给我一支烟,行吗?”

  秦书记和善地说:“吸吧,吸吧!”

  秘书递给张广泰一支烟,替他按着秦书记的老式打火机点着了,张广泰大口大口贪婪地吸着。

  秦书记放下信,安慰他说:“老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放心,信中反映的现象……”他的话还没说完,张广泰一头栽倒于地,昏了过去……

  一辆“吉林”疾驶在公路上,车中坐着张广泰。缠住他双眼的黑布条已经换成了医院的纱布,而且,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军大衣。

  “能望见我们的大柳树村了吗?”张广泰问司机。

  “望到了。”

  “望到一片林子了吗?”

  “也望到了。长势挺好的一片林子,将来准能出不少木材。”

  “农田地呢?还像农田地的样吗?”

  司机奇怪地说:“像啊!怎么会不像呢!”

  张广泰欣慰地吁了口气。

  广华五金厂里,工人们在对吴发林发脾气:

  “好不容易炼出一炉,你把它洒了!”

  “大家伙白忙了几天几夜了,真恨不得揍你一顿!”

  吴发林争辩道:“你们没看见啊?是坩埚裂了!”

  小芹劝他说:“你少说两句吧!让你负责浇模,你不预先察看察看坩埚!”

  朱存孝走过来,息事宁人地说:“都别吵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不用再炼了,炼出来的,那也不见得就能算是钢。还有,把你们从钢厂偷来的那几块钢锭,及早给人家还回去,要向人家承认错误。幸好,咱们还没做出什么弄虚作假的事。真做出来,咱们广华厂的牌子,完了。”

  众人都迷惘地看朱存孝。

  新新居里,黄吉顺从菜窖里探出头:“还有多少?”

  于凤兰在菜窖口,将一大块煤递给他:“大块的没了,尽剩小块的了!”

  黄吉顺说:“小块的也不能留在外边,用撮子!能多埋一点儿是一点儿。要不,咱们的铺子得关门了!”

  小芹回来,看了一眼,说:“你们别瞎倒腾了,不会有人惦记着你们那点儿宝贝了。”

  黄吉顺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小芹说:“省里来指示了,不提倡那么炼钢了。”

  黄吉顺不信:“别听她的!哎你快点儿行不行?!”于凤兰赶紧又从筐里捧起一块煤递给他。

  小芹在桌边坐下,摘下单帽,发呆,想事,嘴角委屈地一抿,落泪了。

  菜窖那边传来扑通一声,接着又传来黄吉顺的哎哟声。

  于凤兰焦急地喊:“小芹快来!你爹掉菜窖里了!”

  小芹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已经没有爹了,才认一个爸。”

  大柳树村,岳自立和一个女孩,一边一个牵着张广泰双手往曲国经家走,后边跟着些大孩子小孩子。张广泰不断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

  曲家的院里院外,肃立着悲哀的村人们。一个孩子跑进屋里报信:“他回来了!他两眼全瞎了!”

  成民、成才、曹有贵、李寡妇、王玉珍、抱着孩子的曲彦芳、林士凡闻听皆惊!

  躺在炕上的曲国经挣扎欲起,李寡妇按住他:“你别急,你可急不得了!”

  张广泰走来,村人们闪开路。张广泰因看不见院里院外的人,兴奋地喊:“老村长!亲家!老哥!我回来了!”

  成民赶紧走过去,将他扶到炕边。张广泰在炕边坐下后,问:“你是哪个?”

  “爸,我是成民。”

  “噢,你在这儿,怎么没上课?”

  “临时……放一天假……”成民拼命忍着泪。

  “广泰,你的眼……”曲国经在炕上关心地问。

  “没事儿。半路,钱被小偷扒光了。一急,生了两眼的针眼。”张广泰伸出双手摸索,摸到了曲国经盖的被子,摸到了曲国经的脸,“你怎么,还没好?”

  “是啊,八成好不了啦。”

  张广泰又摸到了曲国经的一只手,攥着说:“别那么说。你让我送的信,我送到了。”

  “见着秦书记本人了?”

  “见着了。秦书记,对我很亲热,留我在他家住了一宿,送给了我这一件军大衣。我临走,还送给了我二百元钱,让咱们用来改建小学校。”张广泰将手伸入大衣兜,没掏出钱来,一惊,“咦,钱呢?”

  他再掏另一兜,还没有,最后想起了,是缝在大衣内了。他撕开缝布,取出钱,交在曲国经手里,笑了:“吓出我一身汗,还以为又丢了呢!”

  “我就知道,秦书记心里会有咱大柳树村的。广泰,你走后,我没睡过一宿踏实觉啊,每个时辰都在盼着你回来。”

  “我可一天都没敢耽误!秦书记亲自往村里挂了几次电话,可怎么挂也转不过来……”

  成才在一边说:“那电话又坏了。”

  张广泰唔了一声:“成才也在这儿?屋里还有谁啊?”

  曲彦芳带着哭腔说:“爹,还有我……”

  张广泰皱了皱眉:“彦芳,你怎么了?和成才吵架了?”

  曲国经说:“他们没有。我看他们恩恩爱爱的,过得挺好。这屋里除了咱们两家的人,还有有贵、金凤,还有林同志。”

  张广泰诧异地问:“怎么,村里出了什么事?”

  曹有贵忙说:“没有。”

  张广泰刚想再问什么,听到曲国经问他:“那么,秦书记对信里反映的情况……”

  张广泰回答:“秦书记很重视,也很生气。为了尽快扭转局面,先让省委召开紧急电话会议,说紧接着还要下文件。”

  曲国经欣慰地说:“好,好,我放心了。广泰,你有功啊!现在,党员和预备党员留下,不是的,先都出去。”

  “爹……”曲彦芳刚说了一个字,曲国经就打断了她:“你也得先出去。”

  成才挽曲彦芳和成民都走出去。

  “我……”林士凡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曲国经说:“你留下吧。将来,也好为我的话,做个见证。”

  张广泰建议道:“老哥哥,你还病着,我也刚回来,改天再开会不成?”

  曲国经在李寡妇的扶持之下坐起,气虚地说:“广泰,我……我怕撑不到明天了……我这一口气,是为了要见着你,才硬撑住的啊……”说着突然又喷出一口血来。

  在门外探头偷看的曲彦芳冲了进来,扑到曲国经身上:“爹!爹呀!爹你可不能撇下我呀!”

  李寡妇也哭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曹有贵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林士凡也低下了头。顿时,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张广泰在哭声中蒙了:“怎么……怎么……”他一把从脸上扯下了罩眼的纱布,也扑到炕边,“老哥哥!老哥哥!我怎么还是看不见你呀!你这可是怎么了呀!”

  成民和成才将张广泰拉到一旁,张广泰挣扎着,肝肠寸断,顿足大哭,拼命往炕边冲:“我的眼啊!谁替我扒开眼啊!让我看看我老哥呀!”

  像往常一样,黄吉顺在新新居里摇磨,于凤兰在揉面。

  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从门窗外走过,于凤兰忍不住问:“怎么一大上午的,都往大柳树那边去?”

  黄吉顺自言自语:“大柳树村逢祸逢福,已经和我黄吉顺毫无关系了。”

  小芹无声而入,神情黯然:“家里有白布吗?”

  磨停转了,于凤兰回过了头。

  “没白布,黑布也行。”

  “那边……谁?”于凤兰不解地问。

  “曲国经。”

  于凤兰愣住了,黄吉顺忍不住喊她:“说话呀!”

  “有……有……”于凤兰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进里边去了。

  黄吉顺又自言自语道:“以后,那边的人,八成看着你也不顺眼了。”

  小芹呆呆站着,仰脸望着屋顶,没理他。

  黄吉顺不再说话,又摇动了石磨。

  头上缠孝,脸上流泪的曹有贵在吹喇叭,悲怆的喇叭声里,张广泰、李寡妇率领着村人们为曲国经出殡。

  成才和另外三个小伙子抬着曲国经——没有棺木,曲国经躺在几块拼在一起的旧木板上,脚上是李寡妇替他做的那双新鞋,身上盖着张广泰穿回来的那一件军大衣。

  村人们后边是成民和孩子们,孩子们后边是广华街上的人,其中有朱存孝、李三桐。

  李三桐老多了,朱存孝挽着他,李三桐悲声说:“这么多人送他,曲国经不白活。”

  朱存孝叹了口气:“大柳树村失去了他,也不知道由谁来主事。”

  眼上缠着白纱布的张广泰走着,走着,他的脑海里翻腾着曲国经生前的话:“……千万,别给我做棺材,拼两块旧板子,垫垫身子就行了……省下几块好板,能为孩子们打几张课桌的桌面啊……还有一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就是李同江那个地主成分,当年划得不应该。当年他名下的地,是多了一点儿,可他只不过是老地主家一名长工,那地只是老地主临死时交代他代管的。以为去台湾的儿子,日后会回来……当年我争不过工作组的人,结果就那么定了。拜托你们几个党内的同志,以后遇机会,千万要给人家把成分改过来……”

  张广泰一举手,人们都站住了,喇叭声也停了。

  张广泰声音嘶哑地说:“有贵,绕咱们大柳树村的土地一圈,再绕咱们的林子一圈。让老村长,最后看看咱们的地,咱们的林子。”

  李寡妇发现了李秀英站在远处:“小顶针在远处,看样也想送送。”

  张广泰说:“让她和成民,和孩子们一块儿走吧。”

  李寡妇走过去跟成民说了一声,成民听完走到李秀英跟前:“也想送送老村长?”

  李秀英点头。

  “那怎么不和大家一样啊?”

  李秀英从怀里往外掏白布:“带了,没敢……往头上缠。”她往头上缠孝,由于发慌,缠不好。

  成民无言地帮她缠好:“和我一起吧。”

  李秀英点头,头缠白孝使她的脸看去很俊。

  小芹袖戴黑布站在远处,望着又开始走动的送殡队伍,也怯怯地不敢上前……

  又是一年的春节。

  成才背着戴老虎帽的腊月,和曲彦芳逛市集,曲彦芳挽着他胳膊。吴发林肩上扛着也戴老虎帽的吴快跑,和小芹并肩逛着。两家人在人流中走了个面对面,互相瞪着,有点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意思。

  两个孩子却自来熟似的,递上了话。

  “哎,你的老虎帽哪买的?”小腊月指着小快跑的脑袋问。

  “儿童商店。你的呢?”

  “也在那儿买的。过后有人再去买,就没了。”

  “你可小心别碰上武松啊!”

  “武松才舍不得打我这只虎呢!”

  “他打也不怕,我帮你咬他。哇呜!”

  小腊月嘎嘎笑了。

  两家大人都表情冷冷地擦肩而过,两个孩子却回头,相互招手再见。

  “那样谁不会!”吴发林也挽住了小芹的胳膊,“你看人家曲彦芳,一张脸保养得多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得经常搽雪花膏!我又不是舍不得钱让你买!”

  小芹用力甩开了吴发林的手,独自往前走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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