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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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对于一颗年轻的心,倘若还没恋爱过,那么就几乎可以说,仍是一颗崭新的心;而任何崭新的东西上所留下的第一道划痕,都会令它的主人痛惜不已。哪怕以后划上了一道道更深更长的划痕,最初那一道还是会经常隐隐作痛。这便是初恋的真相——而初恋之所以叫初恋,乃因它作为人生中的一个事件,总是注定了,要夭折的……

  又是一个黄昏,血红的太阳悬在大柳树村的林梢上。

  一个背四四方方的行李,戴黑单帽,从上到下一身黑的人大步走向大柳树村,走近了,原来是成才。他望着大柳树村丰收在望的田野,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摘下单帽擦脸上的汗,接着用单帽扇风凉。远处传来依稀的哭泣声,成才寻声望了望,疑惑地走了过去。

  大翠的坟前摆着一盒月饼,小芹正跪在坟前哭泣。

  “小芹……”

  哭泣声止住了,小芹缓缓扭头,见是成才,立刻站起,转身擦眼泪。小芹脚上用白布缝了鞋面的鞋,令成才一愣。他不由得上前数步,但却又并没走到她跟前去,在与小芹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站住了。

  “小芹……”成才那温柔的语调,竟使小芹的身子微微一抖。小芹向他转过身,勉强一笑:“你……结束了?”

  成才点头。

  “今天是八月十五……”

  “我知道。劳教农场为了让我今天能到家,让我提前一个星期就离开了。”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成才张了张嘴,终于又问出话来:“你们家……谁又……你父亲?”

  小芹摇头。

  “我婶?”

  小芹还是摇头。

  “快跑他爸?发林?”

  小芹点了点头。

  “是……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小芹又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别瞒我。告诉我实话!”成才以为肯定就是那么回事,脸上显出罪孽深重的表情。

  “你别问了,我不想告诉你。快回家去吧,全家人肯定都在盼着你到家。”

  “可你不告诉我,我心里……”

  “对不起,我得走了。”小芹一说完,转身就走。

  “小芹!……”

  小芹反而走得更快了。成才呆望小芹背影,转而望坟前那盒月饼,他双膝一屈,身背背包跪在坟前:“嫂子,如果我确有对不住小芹的地方,你给我托梦,指点我;也给她托梦,让她原谅我……”

  大柳树村的小学校终于变了,但也只不过就是扩出了一间而已。

  新扩出的教室里,课桌已用新的木板代替了,黑板上画着几何图形,成民在给岳自立一名学生上课,此时的岳自立已是一名少年。

  “这一道题看似很难,其实特别简单。如果思维局限在长方形上,就难。如果结合圆形的特点来思考,就简单。让我们画出长方形的另一条对角辅助线——现在我们看到,这另一条对角线,恰是圆的半径。”

  岳自立马上领悟了:“明白了……已知圆的直径是12厘米,那么半径是6厘米;长方形的对角线相等,那么AB线段也等于6厘米……”

  成民点头微笑,门外传来咳嗽声。成民推开门,一时没认出成才来,问:“您……找谁?”

  “哥……”

  “成才!”

  兄弟二人拥抱在一起。

  “进来坐会儿!”成民拉着成才进了教室。

  岳自立站起,礼貌地说:“成才叔叔好。”

  成才将目光转向成民,成民笑着说:“他是岳自立呀。”

  “啊,啊,小顶……”成才意识到失口了,改话又说,“你是李秀英的儿子吧?”

  岳自立点头。

  “自立,你先回去吧。”

  “等等。”成才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木文具盒递给岳自立,“这是叔叔送给你的见面礼,我自己做的!”

  “谢谢叔叔!”岳自立高高兴兴地走了。

  “走,我们也回家吧!”

  “哥,我想先在这儿,跟你说说话儿。自从你打师范毕业,我们兄弟,再就没好好坐在一起聊过。”成才说着,取下了行李。

  “真不急着见到彦芳和腊月?”

  “急啊。那也得先和你聊会儿。”成才一笑,又从书包里掏出烟包,卷烟。

  “学会吸烟了?”

  “在厂里当工人时就偷偷吸过了,还被小芹看见过。”成才刚卷好一支烟,成民伸过手去。

  “哥也吸烟了?”

  “有时闷了,就卷一支。”

  “没让爸看见过吧?”

  “有时爸还给我卷一支呢!”

  “你在爸眼里特殊嘛,那我以后也公开吸。”

  二人都吸着烟后,成才又说:“想想爸也是,怪好笑的。自己年纪轻轻就吸烟了,却不许两个儿子吸!”

  “爸到公社开会去了。”

  “爸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经常到公社开会,他起初有点儿烦。我看现在他也渐渐习惯了,感觉还挺好。”

  “妈呢?”

  “也挺好。每年能挣点儿工分了,心情就好多了。灾害年头过去了,连续两年,收成都不错。去年,爸妈加上彦芳,凭工分分了一百多元呢!”

  成才欣慰地笑了,又问:“你呢?”

  “我还能怎么样?以前该怎么教书,现在还怎么教书呗!”

  “几天没刮胡子了吧?”

  “你不也是?你穿的是一身劳教服吧?就不怕一路上有人拿你当坏人看?”

  “我就不是个坏人,心不虚。这是一身小帆布的,结实。劳教队长说你表现好,可以穿回去。我一想,还八成新呢,干吗不穿回来!”

  二人先后灭了烟,成民看了看窗外:“天快黑了,回家吧。”

  “不,再聊会儿。你和李秀英怎么样了?”

  “乱问!我和她有什么?”成民一愣。

  “那你为什么对她的儿子特别好?”

  “岳自立懂事、善良、学习好,我当然喜欢他。他该上中学了,我每天给他加课,希望他能考上城里的重点中学。”

  “李秀英也挺善良的,就是胆小怕事得让人可怜。”

  “要么聊别的,要么,回家。”成民板起了脸。

  “好好好,聊别的……哥,我心口堵得慌!”

  “心脏不好了?”

  “不是……刚才,我在我嫂子坟那儿,遇见小芹了……”

  “成才,以后,不要再叫大翠是嫂子了。她生前,并没有真正成为咱们张家的人;你还一直叫她嫂子,对人家黄家,等于是一种强加。明事理的人,从旁看咱们张家,会认为咱们太过偏执的。”

  “那,我该怎么叫?”

  “提起她,还是叫……大翠姐好。”

  “我……我在我……大翠姐坟那儿,遇见小芹了……她丈夫……就是吴发林,究竟怎么死的?”

  成民欲言又止。

  “哥你一定清楚,告诉我!”成才下意识地抓住了成民一只手。

  成民将另一只手按在成才手上:“非知道不可?”

  成才请求地说:“哥!”

  成民轻轻叹口气:“醉死的,酒精中毒。”

  成才愣住了。

  “我想,在小芹,最不愿让知道实情的,那就是你了,她不愿你可怜她。”

  成才还愣着。

  “他出了医院后,那条腿倒是一点儿毛病也没落下。但不知怎么一来,却成了个酒鬼。还跑到咱家来借过钱,给爸跪下。爸劝过他,没用;骂过他,也没用。明知他是要去买酒喝的,可被他纠缠得没法儿,只好一次次的给他点儿钱。为这,妈还和爸吵过架。可徒弟往从前的师傅面前一跪,叫爸怎么办?后来他居然偷了朱孝存厂长的一只手表和几十元钱,都被他变成酒喝掉了。害得潘凡同志从区公安局借了一条警犬到厂里去破案,他倒是赶快承认了。厂工会就主张开除他,潘凡同志,那是多么认真的个人,还打算法办他。是咱爸,为他,也为小芹,一次次去找厂工会,去找潘凡同志,替他担保,替他求情,这才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承想,一天夜里,他又喝醉了,一头栽在水沟里,整夜也没个人发现。小芹呢,没脸再当团支部书记,自己主动辞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曲彦芳悄悄来到教室门口,侧耳倾听。

  成才哭了,他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成才,弟,你冷静点儿!你看,不告诉你吧,好像哥成心瞒你。告诉了你吧,你又这样!”

  “她要是过得好,我心里倒也没什么!她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她的人生成了这样,我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呀哥!”成才的哭声更大了。

  曲彦芳转身悄悄离开了。

  不多会儿,王玉珍来了,进门就数落成才:“你怎么能这样!腊月早早地就跑回家报信了,我和彦芳做好了饭,一次次到院门外张望你!可你!你倒好,在这儿和你哥说起来没完了!你们哥俩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去?你让彦芳心里边怎么想?”

  接着又数落成民:“成民你也是的!他当弟弟的不懂事,你当哥哥的还不懂事吗?你怎么就不陪他早点儿回家?这是学校,这是家吗?陪他说起来就没个完!”

  成民笑笑,替成才拎起行李,拍拍他肩。

  母子三人进了院子——曲彦芳屋里的窗子,和成民屋的窗子一样,是黑的。

  成才拍门:“彦芳,开门,是我,成才,你丈夫回来了!”

  屋里悄无声息。

  王玉珍小声说:“你看,这可怎么好?要不,先去你哥屋里睡一夜?”

  成才则大声说:“我不!我盼这个晚上,盼了两年了!”

  王玉珍对成民小声说:“你就没责任啊?你倒是替你弟出出主意啊!”

  成民也小声说:“妈,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又能出什么主意啊!”

  腊月从奶奶屋里跑出来,让成才蹲下,附耳面授机宜,成才频频点头。

  “保准成功!”腊月对紧关的对开屋门大声说,“妈,我让爸爸陪我在奶奶屋里睡了啊!”冲三个大人得意地笑,跑入奶奶屋去。

  “妈,你也安心睡去吧,你孙女不是已经替她爸出主意了嘛!”成民小声说,将王玉珍推进屋去,又对成才说,“我也睡去了啊!”

  成才胸有成竹地挥手。

  成民进入屋里,灯亮了一下,窗帘拉上,片刻黑了。张广泰夫妇那屋的窗也黑了。

  成才嘴对门缝说:“彦芳,我是因为好久没刮胡子了,怕你觉得我老了,没勇气进咱们这个院啊!”

  屋里还是悄无声息。

  成才唱着二人转坐下了:

  夫君我出差两年整呀,

  整日整夜地想娇妻;

  白天里想你想得那个没精神,

  夜里头想你想得那个

  ……

  成才的头和背往门上一靠,不料门早已悄悄开了,他两脚朝天栽入门内。成才起身,关上门,掏出火柴,点亮油灯,就见曲彦芳靠墙坐炕上,弓着双膝,膝上还搭着被子,双肘支在被上,双手托着下巴,大睁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着他。

  成才走到炕边,双手撑炕沿,也瞪着曲彦芳,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子里去:“想死我了!”

  曲彦芳却冷冷地说:“不许上炕。上来了,一脚把你踹下去!”

  成才憨皮赖脸地说:“是就今天晚上不许,还是以后天天晚上都不许了?”

  “你给我把灯吹了!”

  “对对对,得把灯吹了!”成才转身去吹熄了灯,再看曲彦芳时,她已躺在炕上了。

  “我困了,要睡觉!”

  “我也困了,睡觉,睡觉!”成才再次走到炕边。

  “还是刚才那句话,不许上炕!上来了,我一脚把你踹下去!”曲彦芳说完一翻身。

  成才愣了愣,小声说:“听!”

  曲彦芳又缓缓向他翻过了身。

  “好像有耗子。”

  曲彦芳缓缓坐了起来,害怕地说:“在哪儿?”

  “那儿!炕上,往被底下钻呢!”

  曲彦芳一下子蹿到了成才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两条胳膊紧紧搂抱住他。

  “你下我身!你下我身!那么大的耗子怎么进屋了?一尺来长!”

  曲彦芳恐惧地说:“抱着我,我怕!”

  成才抚摸她的身子:“别怕,别怕,宝贝儿别怕,有我呢!好了好了,现在它溜下炕去了。”成才将曲彦芳放在炕上,顺势压倒她,用自己的双手按住她双手,得逞地一笑,“女儿给她爸出的主意,还真灵!”

  “你!耍流氓!”

  “就是对你,这可改不了啦,也不想改。”成才俯下头就吻,曲彦芳的头左扭右扭,佯装挣扎,终于被成才逮个正着,吻在了一起。

  两个人的胳膊松弛了,曲彦芳反而一下子搂抱住了成才,吻得主动了。

  半晌,曲彦芳松开成才说:“扎,扎死我脸了!洗脚去,浑身的臭汗味儿!”

  “顾不上了。真的顾不上了!”成才又扑了上去……

  仰躺在炕上,曲彦芳枕着成才胳膊,脸偎着他胸:“还想一脚把你踹下炕去!”

  成才吻了她一下。

  “身边搂着一个,心里牵挂着另一个;亲着身边这一个,却还要为另一个哭,男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数落我就是数落我,别把所有的男人都扯上。你爸和我爸,还有我哥,不都是好男人?”

  曲彦芳半真半假地说:“要不咱俩离婚,成全你和小芹?”

  成才一翻身搂抱住她:“说什么呢!”又亲她一下。

  曲彦芳轻叹道:“猜你也舍不得!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小芹。她整天得上班,照顾不了她儿子快跑。快跑现在住他姥爷家去了。咱爸让我去劝过小芹几次。”

  “劝她什么?”

  “劝她想开点儿呗!”

  “她听你的劝?”

  “劝人这种事儿,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实际的做法,那还是得替她再物色个合适的男人!哎,你觉得林士凡怎么样?”

  “你别乱牵线!他俩,那是哪儿跟哪儿?豆芽豆腐,那能炒成一盘菜么?”

  “怎么不能?还不都是黄豆变个样儿?”

  “搅浑理!林士凡还在村里接受改造吗?”

  “人家那后来就不叫改造了,叫干部就地支农!你忘了?我爹在世时,连支部会都让他参加了。现在人家又调回城里去了,重新分配在区教育局,还是科长。”

  “那他和小芹更不靠谱了,听我的,不许你乱为他俩撮合!”

  广华区教育局是一幢老旧而又刷新的小二层楼,成民走在走廊里,看两边的牌子。一个女人捧一摞教材迎面走来,问:“同志找谁?”

  “林科长,管中学的林士凡林科长。”

  “前边,左侧,第二个门。”

  “谢谢。”

  成民依照指导来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

  成民轻轻推门进去,见林士凡正向一个男人交代工作:“只有校内辅导员那是不行的,各中学还至少要有一名校外辅导员,要从工农商学兵以及其他各行各业的优秀分子中去请!要让我们的孩子,在中学时代与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的现实生活联系得更紧,与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情联系得更紧。”

  林士凡从衣服到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精气神十足,自信而又具有优越感。倒是那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诺诺连声,很卑恭,令成民不由想起了在大柳树村时的林士凡。

  那个男人离去后,林士凡热情而又意气风发地说:“张校长,实在对不起,刚才怠慢了。请坐,请坐。”

  成民落座后,林士凡替他沏了一杯茶:“请用茶。”

  “别叫我张校长,就叫我张成民吧。”

  “那怎么行!咱们什么关系?我能那么叫吗?再说,校长就是校长,当初区里正式任命为校长的。尽管现在大柳树村的小学校还是只有你一个人,那名分上也是校长,不是一般的乡村教师。”

  “那就叫我成民吧?”

  “这么叫我还能接受,证明关系亲密。成民,关于农村小学校急需教师的情况,我已经向区教育局的领导同志们反映了。他们很重视,正准备抓紧培训,动员……同志,要往前看,往前看。”林士凡的话说得谆谆教诲,诲人不倦。

  “我知道那不是目前就能一下子解决了的事。我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

  “说,只要是我的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林士凡说得很痛快。

  “正在你的权力范围以内。就是我的一名学生,岳自立,他明年该上中学了。可,你知道的,咱们大柳树村没有中学,连公社目前也没有一所中学。所以,我想,我想让他考上所城里的中学,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岳自立,岳自立,你最喜欢的一名学生。懂事、用功,凡事谦谦让让的,是个好孩子。”

  成民点头。

  “是那个那个……小顶针……”

  “李秀英的儿子。”

  “对对对,李秀英,我很有印象,娴娴静静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可是同志,不好办啊!”

  “城里一些中学的校长们,也都说有点儿不好办,所以我才来求你帮忙。”

  “不是有点儿不好办……”

  “到底有多大难度?”

  “难到,连想都不要想。农村的孩子要上城里的中学,有个户口问题,这是第一难。岳自立他的爷爷……你父亲没告诉过你他爷爷的什么事吗?”

  成民摇头。

  “是这样,那我也不好跟你说了,说了我要犯错误。总之,他的家庭成分目前是地主,这个成分太高了!”

  成民点头,叹气:“是啊!”

  “帮助一名是地主后代的学生,违反城乡管理原则进入到城里的中学来读书,这是第二难。第二难比第一难还难啊!成民,我离开大柳树村的鉴定,是你父亲口述,你给我写的。正因为有那样一份鉴定,我林士凡又有了今天。还有死去的曲国经老村长,对我也是治病救人的。几年中,大柳树村人待我不薄,我对大柳树村有感情。冲哪一方面讲,我都应该帮你。可,我真是帮不上什么忙呀,爱莫能助啊!”

  成民听了林士凡的一番肺腑之言,理解地点头,失望地站起身来:“我明白了,那我不耽误你时间了。”

  “真对不起。啊,对……你把这个带回去吧!”林士凡从书架上拿起一个盒子交给成民。

  “什么?”

  “一台电话,我用自己的工资给你们买的,只管放心用。本想亲自送去,可是,忙,一拖再拖……”

  “那我代表全村谢谢您了。”

  “我都叫你成民了,你还对我您您的?”

  林士凡送成民走在走廊里,他说:“如果是你张成民的儿子,那另当别论。当初本可以留在城市,却自愿带头下乡,去教农民们的孩子读书。许多年教下来,兢兢业业,无怨无悔。冲这一点,就有理由照顾。”

  成民站住了:“可他不是我的儿子。”

  “是啊是啊,可遗憾,也正遗憾在这一点上啊!”

  林士凡送成民到楼外,望着成民的背影,他犹犹豫豫喊道:“成民!……”

  成民站住了,转过身来。林士凡快步走向他,将他扯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成民,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

  “快说说你的想法!”

  “如果岳自立不姓岳,姓张呢?”

  “冒充我的儿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也冒充不了。区里市里,教育机关的许多人,都知道你张成民,而且知道你至今没娶,哪儿来的儿子?但你可以承认他是你的侄子,或者外甥。表的,或者堂的,都可以啊!你有另当别论的特殊性,你们家也有啊!你们家原先是城里人啊!”

  成民沉思起来。

  “还需要你给我写一封信,表明是你代表你们家的一种请求。我呢,呈送给领导们。他们如果批了,我就好办了。”

  “行吗?”

  “那我也没法肯定,估计没什么大问题。区里市里的教育局,有些领导已经换上你当年的同学了。但是,你得对我负责,任何时候,都不能出卖我,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即使哪一天露馅了,你也得一个人扛着,声明与我毫无关系——要不,我前程完了!”

  “我考虑考虑。放心,我绝不会做出卖别人的事!”成民感动地看着林士凡。

  晚上,新盖的大柳树村队部里,张广泰、曹有贵、李寡妇、成才、曲彦芳和一些村人,在听张广泰说话。

  张广泰盘腿安坐,也吸起了短杆烟锅。他慢条斯理地说:“今年的形势,总体说来,比去年、前年,那是好多了!今年,咱们农民不是也吃上月饼了吗?月饼实现了敞开供应了嘛!明年,还会比今年好!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

  众人都说:

  “信!信!当然信!”

  “你支书都信了,我们有啥不信的?”

  “今年就是比去年好了吗!不但月饼,连咱们农民的布票、棉花票,也和城里人一样多了!咱们过年过节,只要舍得花钱,也可以买块香皂洗脸洗手了!”

  李寡妇对张广泰说:“支书,以后你有时间传达!先吃块月饼吧!这是全村人的一份儿心意,怕你在公社开会,吃不上!”说罢,打开一盒月饼,递给张广泰一块。

  张广泰接过,看看说:“公社还真给我们这些支书预备了,不过得交钱。”嘿嘿一笑,又说,“我没舍得交那几角钱。来来来,大家都吃!”他将一块块月饼掰开,分给大家。

  腊月抗议道:“爷爷,怎么就不分给我?”

  张广泰笑了:“啊,爷爷没看见我孙女!这可是个大错误!来,爷爷再掰一半给你!”

  曲彦芳抱起腊月,责备地说:“真不害臊!昨天明明吃过了,今天还和爷爷争!”

  曹有贵引着成才,向他炫耀墙上的一面面锦旗:“一想到你在外地替大叔我受劳教,我心里就闹鬼!看,这些,也都是咱们大柳树村为你争得的!大伙都说,要不对不起你!”

  成才颇觉光荣地挠头笑了。

  曹有贵也笑了:“嘿嘿,咱们大柳树终于也有个像模像样的队部了!”

  张广泰突然发现了电话,严肃地说:“谁批准买了这么好一部电话的?咱们原先那部就不能修好了么?”

  曹有贵又笑了:“得了吧你,我的大支书,那早过时了!”

  李寡妇解释说:“是人家林士凡送给咱们的,人家用自己的钱买的!”

  张广泰微微一笑:“难得他心里还有咱们大柳树!大家记住,以后咱们大柳树村的人,对人对事,心里都要有仁义二字。咱们首先对别人仁,才能换来别人对咱们的义,大家说是这么个理吧?”

  众人听了都点头。

  王玉珍来了,看见张广泰,生气地说:“就知道你是在这儿!你们父子三个,叫我说你们什么好!一个把队部当成了家,一个把学校当成了家!成才昨天也一样,回村了,先不回家,在学校和他哥聊到天黑,结果惹恼了人家彦芳,不许他进屋了!”

  曲彦芳不好意思地分辩:“后来又让进了!”

  “可是不许我上炕!说我要是敢上炕,就一脚把我踹地下!”

  成才的话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腊月在成才背上不甘寂寞地说:“都别笑,听我说,听我说——是我给我爸出的主意,让他装耗子叫,我妈一怕,我爸才上了炕!”

  曲彦芳瞪着腊月说:“我打你!把点儿家里的内部情况,都抖搂给外人听了!”

  李寡妇对王玉珍说:“嫂子,你也向你儿媳妇学习,把咱们支书一脚踹地下嘛!”

  张广泰用烟杆指点李寡妇:“你呀你呀!给我保留点儿威严好不好?”扭头又问成才,“怎么不见你哥?”

  曲彦芳抢着说:“他在学校里给李秀英儿子吃小灶!”

  张广泰不解地问:“吃小灶?”

  成才说:“就是单独加课!”

  曹有贵恭敬地说:“要说成民,对于教学这件事,那可真是上心!”

  李寡妇也说:“是啊!他就盼着咱村出几个中学生、高中生!像有些男人巴望媳妇多给自己生几个儿子!我看学校快成他的媳妇了!”

  小学校里,成民正在马灯旁批改岳自立的作业。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成民起身去开了门,见是李秀英。

  李秀英腼腆而又怯怯地说:“校长,自立说,您让我到这儿来一下?”

  “是的,进来吧。”

  李秀英进了屋,很拘谨,不知该站该坐。

  “请坐下吧。”

  李秀英先坐在成民对面,似觉不该,又坐开去了。

  “对面坐吧。你坐那么远,咱们说话不便。”

  李秀英这才坐成民对面,低着头。

  “秀英同志……”

  “校长,你不能这么叫我。”

  “为什么?”

  “对你不利。”

  “对我有什么不利的?金凤婶,有贵大叔,全村的成年人,都可以和你说说笑笑的,我叫你秀英同志,反而就对我不利了?”

  “那,他们要不叫我李秀英,偶尔也叫我秀英,更多的时候叫我‘小顶针’,就是没带出过同志。老村长曲国经有次开全村大会时,也叫了我一句‘秀英同志’,恰巧有区里工作组的干部在场,把老村长好一顿批评。”

  成民听得怔愣了。

  “你就叫我李秀英吧!要不叫我自立他娘也行。”

  “对熟人,我不习惯叫出姓来。也不习惯冲孩子的辈分叫,我以后叫你秀英。”

  李秀英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成民制止道:“咱们不说这件事了,行吗?”

  李秀英只得点头。

  “我请你来,是要和你谈自立的事,我想让他到城里去读中学。”

  李秀英又想说什么,成民又制止她:“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就你一个劳动力,还是女人,还有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再供一名中学生去城里上学,对你实在太难了。但我相信,自立即使在城里的中学里也会是一名优秀的学生。那么,他就可以享受到免费待遇和助学金待遇。而且,我也时常会资助你们一点儿。”

  李秀英一直低垂着头,楚楚可怜,成民温和地问:“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李秀英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你同意吗?”

  李秀英却摇头。

  “为什么?”成民诧异了。

  “怕。”

  “怕什么?”

  “你对自立太好,我怕对你不好。”

  成民一笑:“怎么会呢。自立不仅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而且,我希望他将来能成为咱们大柳树村的新人。”

  李秀英缓缓抬起头,疑惑地说:“新……人?”

  成民庄重地点头,又说:“不过咱们先不说这些了。我请你来,最主要的,是想和你谈谈……关于自立改姓的事……”

  李秀英睁大了眼睛:“改……姓?”

  成民肯定地说:“是的,必须。为什么,我不说,你也明白。让他改姓我的姓,我对城里那边的有关方面讲,他是我侄子,或者,是我外甥,表的,或者堂的。那么一来,一切好办多了。”

  “不行不行!校长,您千万不敢这么做!那……那可了不得!”李秀英竟一扭头,哭了起来。

  “你……你别哭呀,咱们这不是在共同商议嘛!”成民不知所措了。

  “校长,就当我没来过,就当您什么也没对我说过……谢谢您对自立的一片苦心了……我,我走了……”李秀英起身跑出门外去。

  “你,等等。”

  李秀英站住了。

  “你要路过有贵大叔家,对不对?”

  李秀英抹着泪点点头。

  “他家那条大狗太凶。我也该回家了,我陪你绕一段路!”成民匆匆归整好桌上的东西,锁上了教室门。

  今天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月光如华。

  成民和李秀英并肩走在村中,成民又劝道:“你别有太多顾虑。按我的想法做的事情,我会负起一切责任的……”二人同时站住了。

  迎面走来了张广泰夫妇和成才小夫妻俩,成才背着腊月,腊月将头歪在成才肩上睡着了——他们也都站住了。李秀英一低头,扭身顺小路拐跑了。

  张家一家人进了院门,成民和张广泰走在最后。成民低声说:“爸,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张广泰点点头,跟入成民屋。

  成民点着油灯,张广泰在一只小凳上坐下,点上了烟袋锅。

  “爸,你坐椅子。”

  “不,我就坐小凳,挺好。”

  成民看看椅子,不好意思坐:“那我只好站着了。”

  “你看你!”张广泰只好起身坐在椅子上。

  成民将小凳挪近父亲,坐在一侧。

  “我也正好有些话要跟你说。”

  “那爸先说。”

  “好,那我就先说……成民,关于你要求入党的事,我是这样考虑的……现在,我,你的父亲是大柳树的支部书记了;这几年,农村的日子有点儿好过了,中青年人要求入党的又多了,积极性又高了,所以,党不能先发展你。”

  “爸,是党不能先发展我,还是您不能先发展我?”

  “你这问的叫什么话?有什么区别?我是支书,我代表不了党。我们的国家,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国家。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从政治地位上讲,你们知识分子得往后排。这是个大原则,必须体现在入党这么严肃的问题上。你爸从前也只知道,解放了,自己的地位提高了,但并不知道自己还是领导阶级的一员。现在,我自己又是支部书记了,即使是父子,我也得讲原则。正因为是父子,更得讲原则。从前不懂的,现在懂了,就得按原则来办,对不?”张广泰一番话说得那么一板一眼,俨然一位政治家了。

  “对。可是爸,那,我究竟该排到什么时候呢?”

  张广泰用一根手指挠腮帮子:“这个嘛,我现在也就不好给你个准话了。如果,支书还是彦芳她爸当着,你现在也许已经入上了。可支书现在是你爸了,我有我的难处了。你也别急,我也没打算长干。现在是,从公社到区里,都比较倚重于我,大柳树的群众,也那么拥护我。我嘴里说不出‘不干’两个字。但也总有我不干的那一天吧?等我不干,你反而容易入了。”

  “爸,那你看我,还有哪些不足呢?”

  张广泰又挠腮帮子:“不足嘛,父子之间,倒看不大出来了。你呢,要多问你有贵叔,多问你金凤婶。他们看你够不够条件,比我看得更全面。明白?”

  成民虚心地点头:“爸,您想说的,说完了?”

  “说完了,该你了。”

  “爸,秀英她家的地主成分,当年怎么定的?”

  张广泰敏感地问:“你问这个干吗?”

  “秀英是岳自立的母亲,岳自立是我喜爱的学生,我自然会关心。”

  张广泰严肃地反问:“你听到谁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随便问问。”

  “议论党当年的成分工作,那是很错误的。如果你真听到谁议论什么,要向我汇报,不汇报也是很错误的。”

  “爸,真的没有。”

  “有些事,是我们党内才能知道的事。你现在还没入党,所以,以后不要乱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真有出入了?”

  “我这么说了吗?”

  “没,爸没这么说。”成民一笑又扯到了别的事情上。

  由于张广泰对李秀英家的成分问题守口如瓶,成民对自己想要做的事,也就只字未露。父子二人,各有各的分寸。然而秀英,却从第二天起不许儿子再到学校去加课了,幸亏张成民几番苦口婆心,又加几番四处奔波,他和自立的师生愿望,才最终梦想成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成民和李秀英就在小桥那送别了岳自立,岳自立独自一人进城求学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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