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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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周萍独自一人仰躺在被窝里,大睁着双眼。门开了,梁喜喜抱着些柴走进来,她将柴轻轻放在炕洞前,往里加柴。

  躺在炕上的周萍一动不动。梁喜喜在她旁边的炕沿上坐下,脱了鞋。

  周萍这才发现是谁:“支书,我不知道是你……”

  周萍说着便要坐起来,被梁喜喜用一只手按住:“别起,起来干吗?”

  梁喜喜一抬双腿上了炕,把双脚往周萍褥子底下塞,又说:“你们炕烧得不太热呀。”

  周萍侧躺着,看着她说:“她们三个怕烧得太热,上火,早晨起来口干舌燥的。”

  梁喜喜:“她们三个哪儿去了?”

  周萍:“被男知青找去了,说是要跟她们谈谈。”

  梁喜喜:“嗯?谈什么?”

  周萍:“不晓得。”

  梁喜喜:“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什么好谈的?有那时间,不如躺在暖和被窝里美美地睡大觉。冬天炕还是烧得热一点儿好。要不后半夜炕凉了,还不越睡越冷?睡热炕不会得寒腿病,慢慢就习惯了。”

  周萍:“支书,赵天亮不会落残吧?”

  梁喜喜:“不会。但手脚、脸上肯定会落疤。”

  周萍:“脸会变得很难看?”

  梁喜喜:“那是免不了的。两三年后疤会褪平,就看鄂伦春人的秘方用在他身上灵验不灵验了。你在七连时,和他最好?”

  周萍把脸埋在肘窝里:“也不能说是和他最好。我们在七连时也没机会常在一起……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挺喜欢我的……”

  梁喜喜脱下袄来,边铺褥展被,边说:“哪个小伙子又会不喜欢你呢!你也喜欢他吗?”

  周萍点点头:“嗯。”

  梁喜喜不由得扭身看她:“我听她们三个说,你用……别人不太会用的做法,才终于把他给救过来了?”

  周萍害羞地将头缩进被窝。

  梁喜喜:“那,是真的了?”她也躺入被窝,肩垫枕头,手撑着头,又说,“那没什么可害羞的。要是谁敢拿那事儿羞你,我给他颜色看。你露出头来,咱俩说说话。”

  周萍缓缓露出了头。

  梁喜喜:“闺女,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那想成为兵团战士的心,死彻底了没有?”

  周萍摇头。

  梁喜喜:“我就知道没有。你还指望什么?指望七连有天会派人来山东屯,把你给要回去?”

  周萍点头。

  梁喜喜:“那倒也说不定。你这样的闺女,在哪儿都能给人留下好印象。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即使他们有天来要你,我也不会同意的,你恨我吗?”

  周萍表情很伤心,眼角淌下泪来。她又想将头缩进被子里,梁喜喜按住了被子:“说话。”

  周萍:“不敢……”

  梁喜喜:“不敢?”她看着周萍那种可怜的样子,不由缩回了手。周萍的头立刻也缩入被子,被子底下发出周萍压抑的泣声。

  梁喜喜仰躺下去,长叹一声,说:“闺女,不是我这人心肠狠,更不是我这人天生坏,如果你自己一直待在七连,不管遇到了什么情况,也不主动来到山东屯,还则罢了。如果七连不把你硬送来,也还则罢了。如果你是什么高干女儿,又另当别论。那我们山东屯也犯不着非用胳膊的劲儿去拧大腿的劲儿。偏那样干吗?可你不是什么高干女儿,而是……可你还主动来到了山东屯,你叫我如何是好?这屯子里也有二十来名插队知青呢,七连一要,我们就给了,我这支书怎么对其他知青解释?即使我同意了,公社、县里,那也会把你给卡住。全县两千几百名插队知青呢,不能因为你一个,一碗水端不平啊,是不?”

  被子动了动,周萍在被子底下点了点头。

  梁喜喜:“所以,听我的,你还是趁早死心塌地争取做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吧。我答应你,为你,我要把赵天亮那小伙子留在山东屯的日子尽量延长,这样,我内心里也安泰些。”

  门又忽然开了,另外三名姑娘跑进来。她们都没注意到梁喜喜躺在炕上。

  讲鬼故事的姑娘一进门就大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胖姑娘坐在炕沿,撅着嘴嘟哝:“就冲他们今天那样,谁追求我也没门儿!”

  瘦小的姑娘则伏在炕上,委屈地哭着:“我们救了别人的命,怎么反倒像做了不光彩的事?”

  梁喜喜一下子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冬日里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齐勇、赵天亮和“小地包”围坐在梁喜喜家小炕桌旁边,狼吞虎咽地吃面条。

  赵天亮双手双脚都缠着药布条。“小地包”两只脚一只手缠着药布条。齐勇只有一只脚缠着药布条——所以数他吃得最快,而赵天亮吃得最费事。

  “小地包”:“香!香!来人啊,再给我添一碗!要多加卤子!”

  瘦小的上海姑娘应声而入,见了三人的吃相,一手接碗一手掩口笑。

  齐勇:“哎,请问我们在山东屯休养了几天了呀?”

  瘦小的上海姑娘想了想,说道:“都第八天了。”

  齐勇:“这么多天了?!”

  “小地包”摇头晃脑地说:“乐不思楚,乐不思楚!”

  齐勇摸了他的头一下,纠正道:“记住,不是乐不思楚,是乐不思蜀。”

  “小地包”:“总之我觉得过了几天神仙般的日子!简直不想离开了。”

  齐勇发现赵天亮吃得实在是费劲,从他手中拿过碗筷,夹一筷子面条喂赵天亮。

  赵天亮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能行。”

  齐勇:“别逞能,你救了我俩的命,我喂你吃几口面条,完全应该的。”

  “小地包”也在一旁附和:“就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俩的救命大恩人!咱哥仨的关系,那就像刘、关、张一样,铁了去了!”

  他说时,瘦小的姑娘端一盆卤,胖姑娘端一盆面,先后进入,放在炕桌上。瘦小的姑娘看着他们笑,胖姑娘默默往碗里捞面、兑卤。

  胖姑娘将那碗面递给“小地包”,二人一递一接时,胖姑娘说:“你刚才那话,我不爱听。”

  “小地包”用筷子一指赵天亮:“我刚才说他是我俩的救命大恩人,这是一个事实,你有什么不爱听的啊?”

  胖姑娘:“你们之间怎么回事儿,我们不清楚。我们清楚的是,是萍萍救了你们三个。如果不是萍萍发现了火把光,就那天晚上那冷劲儿,再加上两只几天没吃到什么的饿狼,你们还能活?这会儿还能在暖烘烘的炕上吃打卤面?”

  齐勇:“萍萍是谁啊?”

  瘦小的姑娘:“就是差点儿也成了你们兵团战士的周萍!”

  齐勇手里的面条悬在半空,赵天亮张大着嘴,“小地包”刚端起碗,又放下了。三人齐齐地愣住了。

  胖姑娘心直口快:“实话告诉你们,也是周萍和另外一个上海姑娘,加上我俩,我们四个插队的上海姑娘,救了你们三个兵团的。不告诉你们实情,我看你们还以为我俩是被派来服侍你们三个大英雄的呢!”

  “小地包”:“我们是都这么以为的……”

  齐勇:“你自己怎么以为的就光说你自己啊,别把我俩也捎上。我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英雄的感觉,我这几天一直在深刻反省来着。”

  赵天亮:“周萍在哪儿?我们怎么一次也没见到她?”

  胖姑娘:“也不能因为你们三个,我们山东屯的人,连该干的农活都不干了。萍萍和我们中的另一个,这几天在往地里送肥呢。”

  瘦小的姑娘:“你们以为把你们在野外一个个找到后,用大车拉回来往火炕上齐头齐脚地一摆,厚被子一焐,你们自然而然就活过来了?没那事儿!你们一个个都冻成了冻萝卜似的,是萍萍和我们,用雪,用酒,把你们给搓得缓过气儿来的。当时我们搓得手腕子都酸了。”

  她说着,一指赵天亮:“尤其是他,刚出口气儿,一停,又不出气了。萍萍一急,自己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暖了两个多小时……”

  胖姑娘赶紧打断她:“得啦得啦,别说得那么细了。你们吃饱了,把盆子碗放桌上,把桌子推一边,接着睡吧。”

  她责备地暗捅了一下瘦小的姑娘,挽着她往外便走。

  赵天亮:“先别走……”

  他叫住她们,却一时不知话该怎么说:“能不能……能不能……”

  齐勇:“他想说的是,能不能让周萍来看看我们。这是我们共同的愿望。我们毕竟曾是一个连队的。”

  胖姑娘:“这话我俩肯定能捎到,没问题。”

  说完,她俩便走出去了,屋子里陷入沉默。

  赵天亮低头看着放在炕桌上的碗筷:“我们……该怎么办?”

  “小地包”:“还能怎么办!谁把我从冻萝卜变成了一个人,谁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将来一定要娶她,只有这样才能算是报答!”

  齐勇看他一眼:“你太一厢情愿了。如果人家不愿意而你偏要那样,你不是等于恩将仇报?”

  “小地包”反问齐勇:“那你打算怎么办?”

  齐勇:“我打算认一个上海的插队知青妹妹,当成亲妹妹一样,以后经常来看她。”齐勇说着,转头看赵天亮:“你呢?”

  赵天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只是想,晚上能有个机会,单独和周萍说几句话。”

  齐勇:“就咱们目前的情况而言,单独太不现实了。”

  他挑起一筷子面条递到赵天亮口边:“你一碗还没吃完呢,吃饱了再说。”

  “小地包”:“对对,吃饱再说。”

  赵天亮:“我饱了。”他避开齐勇手里的面,重新躺下了。

  齐勇:“我也饱了。”他也放下碗筷,坐在角落,同情地看着赵天亮。

  “小地包”:“我还差点儿。哎,天亮,我已经有了一个二流办法了,等我解决了这一碗再跟你俩说……”说着,又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小地包”吃完饭,从内衣兜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白色的小药片,他用两个指头从数片药中捏起一片,变戏法似的让赵天亮和齐勇看:“都猜不到什么药吧?安眠药。我一向的睡眠状态特别好,那也不是真好,是安眠药帮的忙,所以我总是随身带几片。临睡前只要服上半片,一会儿就会睡得像死猪似的。班长,今晚,估计周萍快来的时候,咱俩一人服上它一整片,怎么样?”

  齐勇:“那,会不会超量?”

  “小地包”:“不会!无非一觉多睡了几个小时罢了。”

  齐勇:“我长这么大从没服过安眠药。”

  “小地包”向齐勇挤眼睛:“对没吃过的人效果会更好。”

  赵天亮:“这个办法很可笑。”

  “小地包”:“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你离开,和周萍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幽会。这明摆着,你做不到。我俩离开这间屋子呢,也是件困难重重的事。正如班长说的,都不现实。但是呢,我认为一个客观的人,在没有最好的办法的时候,那就应该尊重二流的办法。”

  赵天亮:“多谢了。可我不会同意你俩为了成全我的一个愿望而服安眠药的。”

  “小地包”:“我理解,你过意不去。可毕竟,不是你起的重要作用,咱们断不会被救到这儿来。那么,我俩一人为你服一片安眠药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何况,对我俩的睡眠质量也是一种保障。我俩一边儿睡得像死猪似的,周萍来了,你俩爱说什么说什么,爱亲热就亲热,我俩实际上等于不存在……我这明明是乙等甲级的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嘛!”

  “反正我就是不能同意,那我宁可先不见她了!”赵天亮说罢翻身侧躺着,接着嘟哝,“我见她的愿望,倒也没有你俩以为的那么迫切,那么强烈……”

  齐勇:“我认为,你还是今晚能见上她一面好。人家周萍为救你,那做法使我心里到现在还感动极了。我相信你更是。女人对男人有恩情,男人要及时作出反应。不及时都是缺少人味儿的表现。咱们三个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如果你显得缺少人味儿,我俩给别人的印象那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有保留自己态度的权力,我俩也有自行决定的权力。这事儿,咱们不争了。敬文,给我一片儿。”

  “小地包”:“班长别急,到时候再给你……”

  夜色初降,团长那辆吉普车就停在山东屯队长家门前。梁喜喜坐在队长家里的小炕桌边,曲干事坐在另一边,队长则坐在箱盖上。

  梁喜喜:“我家成了你们那三名知青的临时病房了。队部呢,为了省柴,几天没生火了,太冷。在我们队长家接待你曲干事,也是着重的接待,别挑理。”

  曲干事双手捧着冒热气的旧瓷缸子:“哪儿能挑理呢,感激还感激不尽啊!团长派我来,主要有三项任务。一、当面向你们山东屯表达我们团里以及团长本人的感谢。不久七连还要来当面感激,会给你们送面大锦旗。二、我要代表团里的首长们,慰问慰问七连那三名知青。三、我还要和周萍谈次话,了解了解七连女知青宿舍失火的情况。”

  梁喜喜:“他们七连女知青宿舍失火了?周萍来到我们山东屯后,从没听她说起过。”

  曲干事:“她离开七连不到一小时,女知青宿舍就失火了。因为损失严重,团保卫股介入了调查。”

  梁喜喜皱起眉头:“和周萍有关?”

  曲干事:“现在还没有什么根据这么认为。但团保卫股收到了七连一名叫吴敏的哈尔滨女知青的信,举报周萍,说她因为不能顺利成为兵团战士,平时伪装得积极又可怜,其实内心里对于现实充满怨恨,所以应该列为最重要的嫌疑对象。”

  梁喜喜:“信我的,那叫吴敏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干事低头一笑。

  梁喜喜轻拍桌子:“你倒是信不信我的嘛!”

  曲干事:“这你叫我怎么说好呢?某些话,你说是一回事,我说就成问题了啊!”

  梁喜喜:“我可告诉你,周萍现在是我们山东屯的一名插队知青了,没凭没据的,你要是胡猜乱疑,我可对你曲干事不客气!”

  曲干事又低头一笑,又抬头含蓄地说:“一个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是具有参考价值的。七连的干部、职工和大多数知青,对周萍的印象也是良好的……”

  队长忍耐不住地:“曲干事,支书,容我插一句啊,你那后两项任务,你想怎么完成就怎么完成,希望我们怎么配合我们就怎么配合。我单说你那第一项任务,锦旗那东西,替我们转告七连,大可不必了。我们心领了,他们也省了吧。我们支书认为,你们兵团方面如果真想表达表达,最好是能来点儿真格的。”

  曲干事不由看梁喜喜,沉吟地问:“那,梁书记,你具体有什么要求呢?”

  梁喜喜看队长,队长催促道:“支书,当面锣对面鼓,该提什么要求你就提什么要求。你提什么要求都代表我!”

  梁喜喜身子一扭,双腿盘到了炕上,一拍腿:“那好,既然谈到感激不感激的事儿了,那我不客气了!我们请求,不,要求你们,把电线杆子也架到我们山东屯来,为我们扯上电话线,装上电话。你们兵团也属于军队性质,军民鱼水一家亲嘛,是吧?”

  曲干事为难起来:“那我们可得多架出三十几里的杆子,多扯出三十几里的线。这我可做不了主。”

  梁喜喜:“知道你做不了主,回去向我堂姐夫汇报,就说我讲的,让他来真格的!”

  曲干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我们刚援助了你们一台拖拉机,还配了大犁和收割机,我们全团上下都知道,团长对山东两个字感情深厚。”

  梁喜喜:“那是台旧的,再说还让公社给征去了,等于你们援助给公社了。一码归一码。现在的事实是,我们救了你们的三名知青……”

  队长:“三个大小伙子的命,那值多少电线杆子和多少线?干脆替我们把电线也拉上算了!”

  梁喜喜:“对!干脆替我们把电线也拉上!”

  曲干事:“这我更做不了主了!我们团里又没有发电厂,将来得用县发电厂的电,公平结算,年底是要收费的。我劝你们二位,还是考虑好了再提这类要求。电话费加上用电费,一年结算下来是不少钱呢,尤其电话费,拨没拨过的,每个月都得交固定的费用。我知道你们的底,一年到头攒不下多少公基金,何必呢?”

  队长:“你们兵团要实行现代化,咱们是离你们最近的一个农村,不让咱们沾点儿你们现代化的光,那太不够意思了吧?正因为连电话都没有,咱们救了你们的人后,不能及时地、直接地通知你们,得派人骑上马专门到公社去报信儿,让公社再通知。”

  梁喜喜:“曲干事,听到了吧?”

  曲干事无言地挠起头来。

  梁喜喜家油灯的灯苗似乎挑得比哪一夜都长,屋里比哪一夜都亮。赵天亮披着大衣,靠墙坐在炕上。齐勇和“小地包”则只露着头躺在炕的另一边。

  开关门的声音仿佛是一道命令,“小地包”闻听立刻发出了鼾声,而赵天亮则挺直上身,尽量坐得端正,同时将两只缠了药布条的脚往“小地包”盖的被子底下伸,将同样缠了药布条的双手交叉隐蔽在披着的大衣下边。

  周萍在第二道门外的声音:“能进吗?”

  “周萍,进来吧。”

  第二道门开了,周萍侧身进入,随即将门关严。她穿上了一双崭新的黑色的条绒棉鞋,围着一条浅红色的围巾,一看便知,是为了来见三名七连的知青战友而特意穿戴的。她站在门边,望着赵天亮嫣然一笑。

  赵天亮招呼她进来坐下,问:“周萍,你好吗?”

  周萍点点头:“挺好的。你的手和脚,疼不疼?”

  赵天亮:“起初有点儿疼,这两天不太疼了,可是特别痒,总想解开药布挠一挠。”

  周萍:“那可不行。听说,由疼到痒是好事,死皮要脱落了,新皮要往外长了,就会那样的。”

  她说完,看着躺在炕上的齐勇和“小地包”,纳闷道:“他俩怎么睡得这么早?”

  “小地包”配合地发出了几声鼾响。

  赵天亮看了“小地包”一眼,支吾着:“他俩……他俩爱睡觉。”

  周萍听着“小地包”的鼾声笑了。她看了一眼小炕桌,又说:“我替你们撤下去吧。屋里热,隔一夜,吃剩的东西会坏的。”

  赵天亮:“不会,就摆那儿吧。”

  周萍却一声不响地将小炕桌上的盆、碗一件件地收拾了出去,又从外屋带进一块抹布将小炕桌擦干净,搬下炕,靠墙角放着。

  赵天亮看她忙活着,有些不好意思:“周萍,坐下说会儿话吧。”

  周萍看着赵天亮又问:“一天没喝水了吧?看你嘴唇干得!支书嘱咐,要让你们多喝开水。屋里这么热,又整天待在火炕上,眼睛、鼻子、嗓子、耳朵都会上火的,我倒杯水喂你喝。”

  赵天亮:“不用不用。我们都尽量少喝水,是……是怕……”

  周萍微微一笑:“明白了。”她一转身走了出去。传来开对面屋门的响声,开第一道屋门的响声。

  “小地包”睁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准是替咱们倒尿盆去了,我刚才还在里边屙了两厥。”他欠起身看着赵天亮埋怨,“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能让人家给咱们倒屎尿盆子呢?”

  赵天亮:“也不是我让她倒的啊!她忽然出去了,我怎么能猜到她是出去干什么啊!”

  “小地包”:“你不是要单独和她说说话嘛!正因为你有这种愿望,我和班长才服了安眠药!那你就应该把你内心里最想说的话,抓住个机会竹筒倒豆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她全说了呀!”

  齐勇也欠起身,奇怪地问“小地包”:“你这安眠药效果也不行啊。”

  赵天亮独自嘟哝:“还竹筒倒豆子,我有那么多内心里最想说的话吗?”

  “小地包”一指赵天亮:“班长你听他!”

  齐勇:“先别管他,你先回答我的话,你那药过期没有?”

  “小地包”:“向毛主席保证,没过期!实话告诉你,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境以内,那是药劲最大的安眠药!一片可以让一头大猪不吃不喝睡上一天一夜!你别抗着它的药劲儿,你要相信它的药劲儿!”

  他话题一转,瞪着赵天亮又说:“而你,要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人最想说的话都是凝练的话!”

  屋外又传来第一道门的开关声,齐勇和“小地包”立即躺倒如前。“小地包”压低声音说:“要凝练,化成一句!”说罢,便发出鼾声。

  周萍再次推门进入,看着齐勇和“小地包”又嫣然一笑:“他俩平时睡觉也这么大动静?”

  赵天亮只好实话实说:“平时倒不。”

  周萍坐在炕沿,眼还看着齐勇和“小地包”,又问:“他俩,到底谁救的谁?”

  赵天亮:“我也不清楚。班长说是孙敬文救了他,孙敬文说是班长救了他。我觉得,他俩都够英勇的。”

  周萍:“老乡们也都这么夸他俩,都挺佩服他俩的。更佩服的是你。说你两眼一抹黑地走过来二十多里,太难以想象了。”周萍说着,起身走到油灯那儿,想把灯苗拨小。

  赵天亮:“别!”

  周萍:“挑这么长,太费支书家灯油了。”

  赵天亮:“我们三个都得了雀盲眼,全连好多人都得了雀盲眼。其实,我还看不太清你呢!”

  周萍:“那,就只好费点儿灯油喽。这屯子里以前也有不少人得了雀盲眼,白天没事儿,天一黑,像瞎子。”

  赵天亮无奈地:“现在,我看到的你,也只不过是一个轮廓。你要是不说话,我决不敢断定就是你。”

  周萍端着油灯碗走近赵天亮:“能看清了吧?”

  赵天亮摇头:“还是个轮廓。”

  周萍将油灯碗举在自己脸旁,倾着上身,几乎和赵天亮脸对脸地问:“这样呢?”

  赵天亮:“看清了,你在笑。”

  周萍将油灯碗放回原处,坐在炕沿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没笑……唉,你们三个,当天夜里可把人吓死了。你们都能捡回一条命,我真替你们高兴。”

  赵天亮语调激动地:“周萍……”

  周萍抬头看他。

  赵天亮轻轻地说:“我……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跟你说。”

  周萍又低下了头,小声说:“我也是……”

  赵天亮:“你允许我说,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吗?”

  周萍扭头看一眼齐勇和“小地包”,点点头。

  赵天亮:“周萍,谢谢。不论是我,还是他俩,我们三个,内心里都对你充满了感谢。”

  周萍一笑:“是你们三个命大,感激我干什么啊?”

  赵天亮觉得一时没什么话可说了,张了几次嘴,突然憋出一句话:“女一班宿舍失火了。”

  周萍吃惊地看着他:“真的?!”

  赵天亮:“我送你走那天下午,一回到连队,女一班宿舍已烧成一片废墟了。有的女知青损失惨重,除了穿着的一身衣服,什么都没有了。”

  周萍:“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赵天亮:“目前还是个谜。连里没调查出原因,团保卫股只得介入了,当成全团第一大案来侦察……”

  “小地包”突然发作地:“赵天亮,你气死我了!”他猛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齐勇也坐了起来。

  “小地包”一指赵天亮:“班长,你说他怎么这样?我在没有办法可想的情况之下,创造出了办法成全他,他却牵着引着不上道,又跟人家周萍说起女一班宿舍失火的事儿来了!”

  齐勇:“我还是得先问你——老实交代,你那安眠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头脑怎么越来越清醒?”

  “小地包”:“连你也是我那办法的一部分!根本就不是安眠药片,是酵母片。我采取的是现代心理战术,类似于空城计!”

  齐勇:“我……”他举起右手,因为手上缠着药布条,自知打下去疼的肯定是自己,缓缓放下手,悻悻作罢。

  周萍已离开炕沿,站在地上,看着炕上的三个人,被他们搞糊涂了。

  赵天亮:“你俩神经病啊?!”

  “小地包”:“你才神经病呢!”

  他又指着赵天亮对周萍说:“他说他今天晚上想要单独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单独,那现实吗?所以,我就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

  周萍恍然大悟,“扑哧”笑了出来,竟一发而不可收,背转过身,笑弯了腰。

  “别笑了,严肃点儿!”“小地包”转脸对赵天亮说,“心里话是那些混账的话吗?!”

  赵天亮把脸扭开,周萍见状,解围道:“他刚才不是说了,他内心里对我充满了感激吗?”

  “小地包”:“顶数那句话是混账的话!”

  赵天亮:“孙敬文,你就这么成全我啊!”

  齐勇捅了“小地包”一下:“你别说了!他俩的事儿,不许你硬往里搅和!”

  周萍:“我俩……什么事儿啊?”她被他搞得更糊涂了。

  “小地包”又一指赵天亮:“他爱你!就这句最值得赶紧对你说的话,他磨磨叽叽地偏不肯直截了当对你说出口,我实在看不惯他这样子!”

  周萍愕住,缓缓转脸看赵天亮。赵天亮狠瞪“小地包”一眼,低下了头。

  周萍的目光又落在齐勇身上,齐勇支支吾吾:“我想……是这样的吧……”

  幸福的泪水溢出周萍的眼睛,她再看一眼赵天亮,双手一捂脸,转身跑出屋去。

  赵天亮看着她的背影,冲“小地包”吼道:“你看你!”

  周萍在门口和正要往屋里走的梁喜喜撞了个满怀。

  梁喜喜拉住她:“周萍,别走,你也在这儿正好。”

  曲干事跟她走进来,梁喜喜给他们相互介绍:“曲干事,这就是周萍。这是一团保卫股的曲干事,他一会儿要向你了解点儿情况。”

  曲干事点点头:“我要了解的情况不回避他们三个,一块儿进屋聊聊吧。”

  于是,周萍又随着梁、曲二人进到屋里。梁喜喜坐在炕沿边,她请曲干事坐在了唯一的一把旧椅子上,周萍则站在一处暗角里。

  梁喜喜:“周萍,别那儿站着,像要开你的批斗会似的,坐我边儿上来。”

  周萍默默走过去,半靠着坐在梁喜喜边上,习惯地低着头。

  梁喜喜对齐勇三人说:“曲干事你们应该都见过,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每次你们团来一批新知青,都是他负责保卫一路的安全。他是代表团里来慰问你们三个的。”

  曲干事向齐勇三人亲切地微笑着:“团首长都很关心你们,让我代他们嘱咐你们,都活着那就是天大的幸运,所以要安心在这里休养,不必急着回连队去。你们的雀盲眼怎么样了?”

  齐勇:“天一黑,还是看不见什么。”

  曲干事:“看得清我吗?”

  齐勇:“看见个人影。”

  “小地包”担心地问:“我们会渐渐失明吗?”

  “那倒不至于。全团许许多多知青都患了雀盲眼,团首长集体表决心了,不让一例失明的病例发生。这是团首长让我给你们带来的药,各种维生素都有。”他将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放在炕上。

  齐勇:“请你转告团首长和我们连里,我们三个这次遭遇的事情,雀盲症是原因之一,但主要的责任在我,是我这个班长的错误决定,才导致……”

  赵天亮:“责任不能由班长一个人负,他的决定我当时也同意了。”

  “小地包”:“我们班长救了我一命。即使处分,那也应该将功折罪!”

  梁喜喜笑着对曲干事说:“你看,他们还都挺仗义的。我真想把他们留住,不还你们了。”转而又对齐勇三人说,“如果你们谁愿意主动留下,那我就来做红娘,让周萍嫁给他。就我们周萍这小模样,俊俊秀秀文文静静的,在你们兵团肯定也是百里挑一。周萍,行不?”

  周萍小声地:“支书,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的。”

  梁喜喜:“我可没开玩笑!还不迟早的事儿?”

  她看了一眼在一旁默笑的曲干事:“你关心你们的知青,我也得去关心一下我们的知青了,看他们晚上给自己胡乱对付了顿什么吃的。”说罢,起身便走,到门口回头望着曲干事又说,“你谈完,走你的,甭跟我告辞了,我也不送了。别忘了我们山东屯对你们提的那些要求!”

  门关上后,曲干事苦笑道:“这女人,真有一套。”

  齐勇:“山东屯对咱们提什么要求?”

  曲干事:“还不是因为他们营救了你们,向咱们讲感激条件!要是九连营救了你们,就没这些啰唆事儿了。”

  赵天亮:“班长是指示我向九连去求救的,可在塔头甸那儿,我也遇上了狼,头脑中的方向感一乱,恰恰走反了方向……”

  曲干事:“好了,换个话题,不谈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团首长是让我来慰问你们的,不是让我来追究责任的。我来山东屯还有一项任务,周萍,那就是向你了解一下七连女一班宿舍失火的情况……”

  周萍觉得奇怪:“向我?我才知道……”

  曲干事:“你怎么知道的?”

  赵天亮:“我刚才告诉她的。”

  曲干事看了看赵天亮:“周萍离开七连,你送她了?”

  赵天亮:“对。”

  曲干事又转脸问周萍:“你让他送你的?”

  周萍点头。

  曲干事:“你那天将要离开七连的决定,预先只告诉了赵天亮一个人?”

  周萍看一眼赵天亮,点头。

  曲干事:“为什么只告诉他一个人呢?”

  周萍不知该如何回答,低下了头。

  曲干事:“这个问题有点儿不好回答是吧?不回答也行,你离开女一班宿舍,是什么时间?”

  周萍抬起头想了想,回答:“八点半左右。”

  曲干事:“那肯定是别人都出工以后了。当时宿舍里就你一个人了?”

  周萍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天亮:“你什么意思?”

  “小地包”:“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审问?”

  齐勇:“天亮,敬文,这是他的任务,配合一下。”

  曲干事:“我再声明一次,我可不是审问啊。了解情况不都得这么问吗?周萍,当时你在宿舍里,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吗?比如,烟味儿,炕洞口附近有没有什么易燃物?”

  周萍想了想,摇头。

  曲干事:“周萍,对于我们团最终没能承认你是一名兵团战士,发服装、补工资,都没你的份儿,你内心里有没有怨气?”

  曲干事边问,边掏出了小本,准备记录。

  “小地包”在一旁摇头暗示她。

  周萍却还是诚实地答道:“有。”

  不仅齐勇等三人,连曲干事对她的回答也颇感意外。

  赵天亮终于忍不住了:“不对!我送她走的时候,她说一点儿没有,完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周萍打断他:“我对你说谎了。其实,我内心里是有股怨气的。还有一种恨……”

  “还有一种恨?恨……什么?”曲干事步步紧逼。

  赵天亮叫喊起来:“抗议!这是诱供!”

  周萍:“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

  她一指赵天亮:“如果我的出身和他一样,我想当一名兵团战士有那么难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怀疑我和失火有什么关系,爱怎么怀疑随便好了!”说罢,她便哭着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曲干事:“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吗?”

  赵天亮:“你混蛋!”

  “小地包”:“滚!”他抓起一只枕头扔向曲干事,被曲干事接球似的一手接住,赵天亮也抓起一只枕头扔向曲干事,被曲干事用另一只手接住。

  齐勇也压抑着情绪对曲干事说:“不是她首先发现了赵天亮举着的火把,我想,您看不到活着的我们了。如果不是她用自己的体温暖过来了赵天亮,赵天亮他也没机会对您表示抗议了。这些情况,您是否已经了解到了?”

  曲干事:“当然了解到了。”想把枕头放在炕上,却怕赵天亮和“小地包”又用来扔向他,于是只得抱在怀里。

  齐勇:“那你也还是要怀疑她?”

  曲干事也发火了:“我没怀疑她!你们七连的干部中也没有怀疑她的!”

  他指着赵天亮和“小地包”说:“周萍的情况,我是掌握了一些的。她有理由有怨气。听她说她恨自己的出身,我心里难受!就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会因为有怨气就纵火吗?我神经有毛病啊我怀疑她?明年、后年、大后年,兵团还要从各大城市接来更多的知识青年。我不愿意看到不定期有像周萍这么好的姑娘,仅仅因为出身问题,连屯垦戍边的资格都丧失了!那么,就得有人向兵团司令部反映这个问题!”

  他将怀中的枕头掷球似的掷向“小地包”:“而我,想做那个反映问题的人,所以,我才要了解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曲干事又将另一只枕头掷向赵天亮,他站起身来,将笔夹在小本中,合上,揣入兜里:“好人对好人应该具有本能的感应!难道我使你们产生的感应是相反的吗?你们两个,为什么火气那么大?看你们班长,他怎么不像你们似的,动不动就急赤白脸的?我认为你们要很好地向他学习!告诉你们实际情况,怀疑周萍有纵火嫌疑的,恰恰是你们知青自己,而不是别人!匿名信写给团保卫股了,我是团的保卫干事,我不郑重其事地对待一下行吗?那、行、吗?!哼!”

  曲干事悻悻地往外便走。已走出门,又返身推开门说:“我告诉了你们不该告诉你们的事情,如果你们对我还是没有我说的那一种感应,那你们就逢人便讲,四处传播好了,随你们的便!那就证明我对你们的感应欺骗了我,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曲干事摔门而去,门外传来吉普车发动的声音,接着,驶远了。屋里也静下来。

  “小地包”望着门的方向,喃喃地说:“曲干事要是向兵团司令部反映,那,周萍是不是就有希望重返七连了呀?”

  赵天亮面对着他,答非所问地:“我的眼睛,又像瞎子似的了。”

  齐勇:“记住我的话,如果你俩以后再见到曲干事,都要对他尊敬着点儿。对于他本不该告诉我们而又告诉了我们的事,决不逢人便讲,决不四处传播。”

  赵天亮和“小地包”没出声,却都点了点头。

  周萍和其他几个女知青在宿舍前锯木段。一根笔直的盆口粗的松木,稳固在马架子上。而周萍在挥着大斧,将锯断下来的圆木劈开。瘦小的姑娘,则将劈开的木柴码成围墙。

  周萍挥斧劈下的姿势,像男知青们一样准确、有力、利落,并且比男知青们的姿势优美。随着大斧一次次落下,木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越劈越细。

  当瘦小的姑娘又将一截木段摆在周萍跟前,退开后,周萍拄斧看着那截木段发起呆来——木段的年轮一环又一环,特别清晰。

  胖姑娘向讲鬼故事的姑娘使眼色,二人同时向周萍看去,瘦小的姑娘也在看周萍。

  讲鬼故事的姑娘问道:“萍萍,累了吧,咱俩换换?”

  周萍摇摇头:“不累。”

  胖姑娘心直口快地问:“那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周萍:“越劈越不忍心下斧头了。”

  瘦小的姑娘瞥了那截木段一眼:“太多愁善感了吧?这只不过是一棵义气松哎!”

  讲鬼故事的姑娘在一旁插科打诨:“正因为是一棵义气松,咱萍萍才不忍心了嘛!要是在蒲松龄笔下,义气松多半会变化成英武的男子,萍萍这么一联想,当然就不忍心下斧头喽!”

  周萍:“我没往那儿联想。一棵松子落地,从土里钻出一棵芽苗,再长成这么粗的一棵大树,起码需要二三十年,却被伐倒了,拖下山,锯锯劈劈,三天五天就烧光了。一冬又一冬,得多少这样的树,才供得上东北大炕啊!”

  胖姑娘问她:“你在七连的时候,他们就不这么干啦?”

  周萍:“他们当然也这样,从七连能望到的山头,差不多都被伐秃了。”

  讲鬼故事的姑娘:“那就得啦!他们烧得,我们也烧得,他们不愿挨冻,我们也不愿挨冻!”她说着,走到周萍跟前,从周萍手中拿过大斧,又说,“既然你动了恻隐之心,下不去手了,让我来!”她拉开架势,高举斧,一斧落下,却劈歪了,只劈下了一小片儿。

  瘦小的姑娘“扑哧”笑出来:“你这是削土豆呀?”

  她又落下了第二斧,倒是劈到了正中,但是力道不够,斧刃被夹住了。

  瘦小的姑娘:“得了吧你,还是让萍萍来吧!”

  讲鬼故事的姑娘不得不放开斧把,无奈地耸耸肩。

  周萍一脚蹬住木段,用巧劲儿猛一拔,拔出了斧头,接着一斧落下,木段分为两半。

  讲鬼故事的姑娘看着周萍劈得这么好,不禁艳羡:“萍萍,你这家伙以前在七连,是不是总干这活儿啊?”

  周萍微微一笑:“我在七连食堂那段日子,天天得劈木柴,生火也是我的事儿。”

  胖姑娘边和瘦小的姑娘一起锯木段,边称赞:“难怪!这活儿,以前可都是由男知青们来替我们三个干的。”

  周萍:“以后就不用他们替咱们干了,又不是什么难活儿。”

  梁喜喜不知何时出现在周萍身旁:“这话我爱听。七连来接他们的知青了,那仨小伙子坚持非跟你们告别不可,不当面跟你们说几句告别的话,都不让马车赶走。”

  几个姑娘愣愣地看着梁喜喜。梁喜喜笑道:“都瞪着我干什么,快去呀!”

  其他三个姑娘全笑了,转身跑远了。唯独周萍没跑,她摆正木段,继续劈。

  梁喜喜推推她:“你也去呀。”

  周萍:“不去。”

  梁喜喜:“为什么不?”

  周萍:“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梁喜喜从她手中夺下大斧,命令地:“摘下一只手套,把手伸给我。”

  周萍默默摘下手套,把手伸向梁喜喜。梁喜喜握了她的手一下,又说:“戴上手套吧——你们常怎么说?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磨一手老茧,是吧?第一句是闲扯淡的话。滚一身泥巴干吗?俺们农村人也不愿从早到晚一身泥巴。有时候把自己搞成了那样,是因为没办法。但凡能不那样,谁又愿意偏那样?炼一颗红心这话,我不好评说什么。反正听着也别扭。总让我联想起大炼钢铁那会儿的瞎折腾。那会儿我被抽到县里去炼过,还得过不少奖状。炼到后来,没炼出铁,更没炼出钢,心是越炼越……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周萍戴上手套,愣怔着双眼,微微摇头。

  梁喜喜:“当年我只不过背地里说了几句不太积极的话,就被人打了小报告了。接着就组织人批斗我,那阵势,就差定我是一个反动的人了。人嘛,一辈子几十年,哪有不受点儿委屈的?扯远了,不说那些了,我想说的是,你们知青常挂在嘴边上那三句话,顶数‘磨一手老茧’这句是句实在话,磨起了老茧,以后就不容易起泡了不是?”

  周萍点头。

  梁喜喜:“你手上已经磨起了老茧,能不能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手上有没有老茧太重要了。如果手上连老茧都没有,难以服人。”

  周萍:“支书,其实……其实我成不了那样的典型也没什么,我无所谓的。”

  梁喜喜:“你无所谓,我有所谓。你一个姑娘家,用自己的身体暖活了赵天亮那小伙子,这叫什么?这叫事迹!我要亲自把你这事迹汇报给公社,汇报给县里。我要要求他们大力宣传你的事迹!”

  梁喜喜的话让周萍大吃一惊,她急忙央求道:“支书,求求您,千万不要那样啊!”

  梁喜喜:“这我可不能听你的。我不那样,我会觉得自己的良心歪了,太没人味儿了。所以,你必须乖乖地去跟赵天亮他们告别,还得给我说出来几句将来好进行宣传的话。这也不能听你的,我陪你去。”梁喜喜弃了斧头,拉住周萍一只手。

  如果说周萍起初只是有点不想去告别,那么听了梁喜喜的一番话以后,更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了。她挣手,都快急哭了,哀求地:“支书,她们三个去就行了,我就不必非去了。”

  梁喜喜:“听话!你这闺女,怎么犯起拧来了!”她硬拉着周萍往梁喜喜家走去。

  一辆马车停在梁喜喜家门前,车上铺了褥子,齐勇他们三个坐在上面,身上还盖着床大被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七连的老耿头和张连长一个在马车这边,一个在马车那边,相向地来回走着。老耿头有些不耐烦了:“那仨姑娘,不是跟他们告别过了吗?”

  张连长:“还有一个没来告别。”

  老耿头:“那就别等了啊,都等半天了嘛,仨还代表不了一个呀?”

  “小地包”:“代表不了!那个不来,我们不走!”

  张连长劝老耿头:“再等等,再等等。”

  而这时,山东屯的队长却在马车旁欣赏驾辕的“乌云”,摸在马背上的手不忍离开。他将张连长扯到一旁,小声说:“你们这匹辕马真棒!我们有匹母马品种也不错,能不能让你们这辕马和我们的母马配配?”

  张连长:“行,行,但今天不行,以后再说好吧?”

  早来了的三个女知青也因周萍的迟迟不出现而有些着急。

  胖姑娘急得跺脚:“这萍萍,忽然又摆的什么架子啊!我们三个,告别的话都说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陪这儿干站着多尴尬呀!”

  讲鬼故事的姑娘对瘦小的姑娘:“就是!你快去找找她!”

  瘦小的姑娘却一直看着齐勇三人,显然根本没听到她俩在说什么。她自言自语地:“我还有几句告别的话要跟他们说!”

  她跑到马车跟前,一往情深地:“心里边可要想念着我们啊!有时间一定要常到山东屯来看望我们。我们对你们可是有情有义的,你们也别做忘恩负义的人啊!”

  “小地包”信誓旦旦地:“那哪能呢!咱们的关系铁定了,要不然你们永远是我们的妹妹,要不然将来由妹妹变成了老婆!”

  齐勇:“别说得那么白好不好?”

  瘦小的姑娘:“说得白点儿好!说得白点就是说得明明白白,我喜欢听明明白白的话!”

  她跑回另两个姑娘身边,欣慰地说:“那个叫‘小地包’的说,要不然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妹妹,要不然将来我们由妹妹变成了他们的……”

  胖姑娘:“萍萍来了!”她兴奋地向着远处招手,“周萍,快点儿!都等着你来告别呢!”

  见梁喜喜与周萍来了,赵天亮顿时激动起来。齐勇小声嘱咐他:“就照我教你的话说。”

  连长快步迎上梁喜喜和周萍。

  周萍:“连长,女一班宿舍着火,不关我的事,真的……”

  连长:“不说那事儿,我……”他一挥手,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推着周萍的肩往马车那儿走,“他们优先,我的话后跟你说。”

  周萍被连长推到马车跟前,连长退开去。

  梁喜喜悄声对胖姑娘说:“你也过去,听听周萍怎么说。”

  看着胖姑娘诧异的眼神,梁喜喜解释道:“不是叫你当特务!她的事,不久是要进行宣传的,事迹稿我说不定要让你来写,她说的什么要写进去,快去!”

  梁喜喜推了胖姑娘一下,胖姑娘只得向马车走去。但是在离马车两步远的地方,她还是站住了。

  周萍替车上的三人掖掖被子,主动开口说:“按鄂伦春人秘方配的药,带车上了吧?”

  三人点头。

  周萍看着赵天亮说:“数你伤重,回到连队也要安心养伤,千万不要性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对待疾病有两种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希望你能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以革命的乐观主义对待冻伤。”

  车上三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他。

  赵天亮:“周萍,十几天前那个晚上,他俩对我说出了我想要对你说,却又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周萍:“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期,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赵天亮打断她:“周萍,你怎么了?”

  周萍:“身体上的冻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上的冻伤。严寒仅仅冻伤了你们的身体,这一点,对于你们是值得庆幸的。赵天亮,至于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体温恢复了你的体温。而你思想方面的革命温度,那还要靠你自己以后在三大革命实践中保持下去……”她说完,冲赵天亮一笑,从马车旁一步步退了开去,撞到了胖姑娘身上。

  胖姑娘:“萍萍,你说得真好!以为你不会说革命的话,没想到你能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而且越说越好。”

  周萍小声地:“那不难。”

  连长走过来,内疚地说:“周萍,你最终没能留在七连,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要是我当时为你的事多努努力,尽量争取一下,也许你的事,就不会是现在这一种结果了。”

  周萍平静地:“某些目的,即使实现了,带给人的愉快那也是一时的。因为它是个人主义的。现在我已经开始鄙视自己当初的目的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请连长放心。我十分感激七连的同志们,在那些日子里对我思想上的帮助和正确引导……”

  她向连长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跑开了,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车上的三个男知青都呆呆地望着这个越跑越远的姑娘。尤其是赵天亮,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驾车的老耿头一挥鞭子:“驾!”

  马车辚辚地向连队的方向驶去。马车下边的三个女知青对马车上的人挥手:“兵团的,再见!”

  马车的车轮碾过路上的积雪,发出咯咯的声响。马车上的赵天亮哭了,他用缠了药布条的双手用力地拍打着被子:“他们把她怎么了?他们把周萍怎么了啊!”

  连长:“别把双手露外边!”他用被子盖住赵天亮双手,训斥地,“许多人不都那么说话吗?她也那么说话就不对劲儿了?”

  可是赵天亮却不依不饶:“停车!我要回去!我要问她!”

  老耿头“吁”了一声,马车停在路边。

  连长恼火地对老耿头说:“你停车干什么啊!你就那么听他的呀?!”

  马车又行驶起来。

  齐勇搂住了赵天亮的肩,低声安慰:“我一定经常陪你去看她。”

  “小地包”也低声说:“还有我。”

  连长却大声地:“你们都成了好人!就我,好像成了坏人!老耿头,我是坏人吗?”

  老耿头在马屁股上重重地甩了一鞭子:“谁说你是坏人了?”

  连长气鼓鼓地说:“那周萍那么对待我!那,那跟扇我大嘴巴子有什么区别?”

  老耿头:“那你叫人家姑娘怎么对待你?我看人家姑娘的话说得很得体。换我,也只有那么说。”

  连长:“那种话,它就不是真诚的话!”

  老耿头:“都对不起人家了,还嫌人家姑娘的话不真诚,太矫情了吧?”

  连长:“对不起她的是我吗?全中国,走到哪儿,那也得论出身,论成分!我有什么办法?”

  赵天亮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班长,我头疼,头疼得厉害……”

  齐勇使劲搂了他一下,恳求地:“连长,请您不要再说什么了,行吗?”

  这时,连长忽然发现三个小伙子的脸上都垂着热泪。他看看他们,心有难言之隐,张了几下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将头扭转了方向。

  马儿们小跑着,马铃哗哗——前方路旁,站着山东屯的几名男知青。

  老耿头一勒缰,马儿们放慢了脚步,他回头对连长说:“山东屯的男知青们好像也要在那儿和我们告别一下。”

  连长:“你代表七连跟他们说几句吧。”

  老耿头:“我?”

  连长:“你不是挺懂什么话得体,什么话不得体吗?就你!”

  老耿头:“我就我。什么态度!”

  老耿头在山东屯那几名男知青身旁喝住马,干咳一声,庄重地:“小伙子们,等在这儿,想跟我们说几句告别的话是吧?”

  为首的知青瞪着眼睛说:“告别?告你妈的别啊!”

  他一扬手,一个大雪团打在老耿头当胸。接着,其他知青一齐用雪团打七连的人。老耿头见势不妙,一催马,马儿们又跑起来。

  山东屯的男知青们边追打着边喊:

  “龟儿子下乡了还挣工资!”

  “山东屯不欢迎贵族知青!”

  “要想抢走我们的姑娘,那得流点儿血!”

  “还得破点儿皮!”

  连长也被几个雪团打中了,他抖了抖肩膀上的碎雪,生气地说:“就这德性,还想让我们的‘乌云’配他们的母马?没门儿!”

  屋外天寒地冻,方婉之的家里却暖烘烘的。窗台上,菜心、萝卜花、蒜苗,或在碗中,或在盘中,为严冬的室内增添了几许悦目的翠绿……

  孙曼玲和其他三名女知青坐在炕上,方婉之也脱了鞋,上了炕。

  孙曼玲问方婉之:“排长,我们都是响应‘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来到北大荒的,那您当年是怎么来到北大荒的啊?”

  方婉之微微一笑:“真想听?”

  孙曼玲:“想!”

  方婉之:“都睡一小觉吧,下午还要上班呢,以后再讲。”

  孙曼玲央求道:“排长,我们不困,现在就讲嘛!”

  一名女知青也说:“您在我们心中始终是个谜,今天我们就想知道谜底!”

  方婉之:“嚯,还成谜了!那,都给我乖乖躺下,躺着也是休息。”她仰躺了下去,三个女孩子也在她身边或躺或趴。

  方婉之:“我是资本家的女儿。但是我的父亲确实是位受人尊重的资本家。我这样说,你们肯定不理解。一九四九年后,陈毅元帅当过上海市长,在一次他主持召开的工商人士座谈会上,他握着我父亲的双手说:您这位资本家,一向拥护抗战,也一向同情我们共产党人的革命,暗中给予了我们很多帮助,您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朋友啊!而我的小姨,十八岁护士学校毕业以后,就参加了抗美援朝,她是我们家族的第一名共产党员,火线入党的。回国以后,她成为北大荒开发者中的一个。那是一批转业官兵,有十万人之多。我的小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对于自己的理想,抱有火一样激情的人。而我,却一心想当女钢琴家,连考了三次上海音乐学院,都落榜了。极度沮丧的情况之下,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带了点儿钱和小姨的地址,只身离开上海来到东北。我想找到我小姨,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可人生地不熟的,迷失在大荒原上了……”

  方婉之追忆的叙述,变成了几个女知青脑海里电影镜头似的画面:夕阳如轮,黄昏时分的方婉之,身穿一袭白连衣裙,头戴花环,怀抱一大捧野花,却还在跑向这里跑向那里,不停地采啊采的。她将怀中的野花高高抛起,伸开双臂,旋转身体,陶醉在迷人的荒原上。

  不久,夜幕降临了,远处传来了狼嚎,荒原迷人的景色被黑暗和恐怖代替。紧接着,雷声和闪电齐发,狂风和暴雨大作。方婉之被困在黑暗冰冷的雨夜里,惊慌失措。

  正在这时,远处出现两道光束,方婉之如逢大赦地朝光束跑去。跑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在雨夜中慢慢行驶的拖拉机。拖拉机在方婉之面前停住,一名英武的男人从上面走了下来。他惊愕地看着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方婉之。方婉之身子摇晃了几下,便昏倒在他怀里了……

  孙曼玲:“排长,这个男人就是咱们七连的第一任连长,后来成为您的丈夫的,是吧?”

  方婉之:“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一名女知青:“真浪漫!”

  方婉之:“是啊。第二天我醒过来之后,也觉得自己的北大荒之旅,真浪漫,真刺激……”

  方婉之继续追忆着往事——

  一顶帐篷中,身穿肥大转业军人军装的方婉之盘腿坐在一堆青草上,面前是用柳条编成的小饭桌。

  帐篷帘一挑,方婉之未来的丈夫走了进来,将两只碗摆在小饭桌上。一只碗里是一个馒头,另一只碗里是一个很大的蛋。他退到一旁,抱臂研究地看着方婉之。

  方婉之看到那只很大的蛋,有些吃惊地问:“什么蛋?”

  她未来的丈夫:“不知道。也许是雁蛋,也许,还是天鹅蛋。”

  方婉之:“我可不吃大雁蛋,更不吃天鹅蛋!”方婉之郑重地说。

  她未来的丈夫:“小姐,你受到的可是贵宾级别的款待,不要冷对我们北大荒人的热忱和真诚。”

  方婉之:“那……既然你这么说……”她犹豫着拿起蛋,欣赏地看了看,轻轻磕破,蛋壳里竟呈现绒毛,方婉之尖叫一声,将蛋撇掉。

  她未来的丈夫捡起那只蛋,立刻并拢双腿,竖掌胸前,垂头连说:“罪过,罪过。”

  忽而又有人闯入帐篷,那人正是七连现在的张连长,而那时,他还只是个战士。他慌张地说:“连长,又有一台拖拉机要被陷没了!”

  她未来的丈夫一指方婉之:“你给我乖乖地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说罢,便和当时还是战士的张连长转身冲出帐篷。

  两个男人在前边跑,方婉之跟在后边跑。三人先后跑到一处沼泽边,但见沼泽中露出一截排气烟囱,分明是有一台拖拉机已被没顶,而另一台拖拉机也没了一半。

  她未来的丈夫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声说:“必须保住那台拖拉机!再开过来两台!我就不信弄不上来它!”说着,便开始往腰间系绳子。

  方婉之捡起他脱下的衣服抱着。

  张连长和他抢绳子:“连长,牵引链脱钩了,我下去!”

  她未来的丈夫推开当时还是战士的张连长,坚决地:“别跟我争,我有经验!”

  岸上的两台拖拉机齐声轰鸣。沼泽中,当时还是战士的张连长已坐在那台陷没一半的拖拉机里,一手握操纵杆,一边扭回头看。

  沼泽的泥水面波动了几下,猛地蹿起一个人来,而那人正是方婉之未来的丈夫。他的上半身遍体是泥,头上脸上身上布满烂草。他把住排烟管大喊:“都给我加挡!”渐渐地,那台没顶的拖拉机终于从沼泽里浮了出来……

  岸上,方婉之和她未来的丈夫坐在一起。河中,几个男人在互相击水嬉戏。方婉之怀抱着他的衣服,手拿着他的鞋,而他只穿着裤衩。他自豪地对她说:“我的兵,都是好样的。我们这批北大荒人,三个百分之九十五!”

  方婉之问:“什么叫三个百分之九十五?”

  “百分之九十五当年是正副班长,百分之九十五是五好战士,百分之九十五是自愿来的!”

  方婉之:“你们到底想把这儿变成什么样啊?”

  “变成中国最大的粮仓!让全中国人的吃饭问题,经过我们的艰苦奋斗而有永远的保障!”

  “永远的?”

  “对,永远的!”

  “那……得需要多少年啊?”

  “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三十年。反正,我们来了,就不走了,一辈子和北大荒打摽上了!”

  河中,男人们喊:“鱼!鱼!大鱼!”

  “围住!别让它跑了!”

  他也一下子站起,大喊道:“我来啦!跑不了它!”

  河中的男人们,有的用衣服兜,有的用双手逮,有的用树枝叉,用尽全身解数追捕那条鱼。方婉之望着他们,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他双手一掐,欢呼道:“我逮住了!我逮住了!”

  然而,他的裤衩却不知哪里去了,赤身裸体地站在水里。

  方婉之害羞地扭开头。

  未来的张连长手里挑着一条裤衩问:“谁的掉了?”

  有人笑道:“哈,连长的!”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成体统,手一松,急捂羞处,而那大鱼却“扑通”一声,又掉进河中。

  在男人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方婉之笑着跑开了……

  夜晚,帐篷间的篝火上飘出了烤鱼的香味。方婉之未来的丈夫在娴熟地拉手风琴,未来的张连长引吭高歌:

  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蚊子和小咬一齐出动了。

  拉起我心爱的手风琴,

  唱起那我们自己编的歌谣。

  ……

  方婉之双手托腮,出神地听着,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目光却留在了她未来的丈夫的身上……

  方婉之:“我被那一种艰苦而又充满乐观精神的生活迷住了。不料有一天,我小姨牺牲的消息传来。我们立刻赶到了农场场部。后来才知道,小姨是为了医治战友们的出血热病,自己也感染上了。她才二十七岁,还没有爱过……我再回到上海的父母身边时,把这个噩耗也带了回去。后来,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当钢琴家了,再也不想考音乐学院了!我要考农机学院……”

  孙曼玲问方婉之:“后来您就真考农机学院了?”

  “是啊。”

  孙曼玲:“毕业了,就到北大荒来了?”

  方婉之从炕上坐起,平静地说:“对。”

  一女知青:“再后来,就和他结婚了?”

  方婉之笑着点了点头。

  另一名女知青翻了个身:“排长,以后再给我讲一讲你俩之间的爱情吧?”

  方婉之:“刚才不是也讲了吗?”

  孙曼玲:“不解渴!”

  方婉之摸了她的头一下:“你这丫头,要求还挺高,听什么样的爱情经历才解渴呀?”

  孙曼玲有些不好意思:“排长别误会啊,我听连长讲,当年你们夫妻之间的爱情可那个了,够写一部小说,或者够拍一部电影的!你刚才只附带性地讲到了一点点儿……”

  方婉之笑着打断她:“谈恋爱了?”

  孙曼玲:“没有!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有!”

  “开始向往爱情了?”

  孙曼玲犹豫一下,诚实地笑了:“有点儿。”

  “你们三个呢?”

  孙曼玲替她们回答:“她们也没有。”

  一女知青伏在方婉之身边:“排长,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谈恋爱,是不是很可耻啊?”

  孙曼玲:“你多大?”

  女知青:“快十八了。”

  方婉之微笑道:“是早点儿。但即使早点儿,也不必认为那就是可耻的事。比如明天,忽然有爱情降临在你们头上了,那也不必惊慌失措。爱情又不是狼,为什么要防着爱情呢?但是,处在你们这样的年龄,自己究竟是不是爱上了对方,或者对方究竟是不是爱上了自己,这往往是件一时分辨不清的事。”

  孙曼玲谨慎地问:“那,不是会犯错误吗?”

  这一问,把方婉之问得有些感慨:“是啊。犯了错误,要么自己受伤,要么别人受伤。所以,爱情又是一件特别严肃的事情。既要本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又要本着对对方负责的态度。”

  先前发问的那名女知青:“太复杂了。”

  方婉之:“如果仔细想想,成长本身也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一个人没有办法使自己不成长。成长的过程,人要经历很多烦恼,犯一些成长过程中难免会犯的错误。要是青年人在恋爱方面犯了所谓错误,那也应该看成是一种连上帝都肯于原谅的错误……”

  孙曼玲:“排长,你已经是党员了,还相信上帝吗?”

  方婉之:“不错,我是相信上帝的。我相信的上帝不是什么神明,而是时间。时间是毫不留情的一位上帝,它最终能使真善美和假丑恶各就各位,恢复原本的面目。我这样回答,你还觉得我相信的上帝,和我的党性之间,是相互难容的吗?”

  孙曼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婉之也摸了她的头一下,接着说:“小孙啊,给你这当班长的提个建议啊,这个建议也希望你们三个能接受。那就是,在与人交谈、与人讨论问题的时候,要善于领会对方的主要意思,不必太计较字眼。现在,许多人与人之间,几乎都不能友善地说话了,似乎都成心拧巴着来听。”

  孙曼玲:“排长,对不起,我的话冒犯了你吗?”

  方碗之:“那怎么会呢!我只不过是不愿看到你们知青中现在的一种现象。我和连长、指导员,还有男排尹排长,我们时不时地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报告,检举某一个知青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说了一句什么什么样的话,于是推测人家头脑中一定有什么什么样的思想,强烈要求连里严肃处理。这使我们都很为难啊!”

  孙曼玲听到这里,从炕上坐了起来:“排长,我可从没打过我班里战士的小报告,她们三个可以作证。”

  其他三名女知青纷纷认真地说:

  “我作证,绝对没有。”

  “我们班长不是那样的人。”

  “但吴敏就是排长说的那种人!不管谁跟她说什么话,她都要挑出人家话里的一两句不对,好像不那样她就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可不嘛,一挑出来了,就像中国第一革命批判家似的,一通追问,接着一通上纲上线,常常搞得人火冒三丈,真想扇她俩大嘴巴子!”

  “周萍没走的时候,她把周萍当成眼中钉,使周萍都不太敢当着她的面说话了。现在周萍走了,她又像耳朵里装了窃听器似的,整天留意我们班长在说什么……”

  三个姑娘议论时,方婉之开始起身穿衣服。她穿戴整齐后,站在门口对孙曼玲们说:“姑娘们,背后这么议论人可不好啊。都是一个班的知青,有意见为什么不能在谈心会上坦率地提出来呢?”

  孙曼玲:“我一再压着,怕影响团结。”

  方婉之:“可你们的团结这不还是出了问题?我还是觉得当面提出来比背后议论好。我先走了。”方婉之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五分钟号就响了啊!”

  她一推开门,立刻愣住了。吴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吴敏面无表情地递给方婉之一封电报:“排长,我家来电报了,我母亲住院,我要请假回哈尔滨……”她边说,边向炕上的孙曼玲们投去冷冷的目光,仿佛在说,你们议论了些什么,我全听到了,等着瞧吧!

  孙曼玲们一时惴惴不安地互相看看。

  一阵喊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一班长他们回来啦!”

  “七连的英雄们回来啦!”

  “向英雄学习!”

  “向英雄致敬!”

  孙曼玲闻听,笑逐颜开:“我弟回来啦!”她赶忙穿着袜子,蹦到地上,顾不上穿鞋穿袄,一把将拦在门口的吴敏推开,往外便跑。

  方婉之一把拽住了她:“你这丫头,没穿鞋!没穿袄!”

  吴敏冷眼看着,嘴角浮一丝冷笑。

  接回齐勇他们的马车停在一班宿舍门前。“小黄浦”、王凯、杨一凡、沈力等三名北京知青以及黄伟、魏明、傅正等三名哈尔滨知青围着马车,而连长正在训他们:“英雄在哪儿啊?在哪儿啊?谁是啊?我怎么没看见?学习!致敬!学的什么习?致的什么敬?谁逼迫着加劳动工时了吗?差一点儿酿成惨重的事故懂不懂?真那样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爸爸妈妈,啊?”

  指导员走来,小声地说:“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这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们能这样子回来了,毕竟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小地包”:“我看他是有气没处撒。”

  连长用手一指他:“你!”

  孙曼玲跑来,分开众人,激动无比地搂抱住“小地包”:“哎呀妈呀,你可让老姐担心死了!”说着,在“小地包”脸上就是一阵亲。接着,她又激动地掀开被子:“让老姐看看手脚是不是好的。都是真的吧?不是安上假的骗老姐的吧?”

  “小地包”不胜其烦地叫道:“天啊,天啊,你们别都看着啊,谁帮帮忙,把她弄一边去啊!”

  刚才尴尬的气氛被打破,车上车下的知青一个个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黄浦”走上前来:“来,哥们儿把你背宿舍去!”

  看着“小黄浦”将“小地包”背往宿舍,孙曼玲一边抹着激动而出的眼泪,一边大声嘱咐:“‘小黄浦’,我弟就交给你了啊,你可一定要像我一样照顾他,爱护他!”

  “小黄浦”:“放心!”

  “小地包”在他耳边小声道:“你要敢像她那样,我就找机会害死你!”

  指导员对大家说:“其他人也别愣着了,快把你们班长和天亮也背回宿舍去啊!”

  于是,王凯背起了赵天亮,黄伟背起了齐勇,别人抱起了被子,大家七手八脚地背着人、拎着东西,走进了宿舍。

  等大家都进了宿舍,指导员责备连长道:“你刚才不对啊!”

  指导员和连长进入连部,分别坐下。

  连长:“山东屯那边,要求也给他们拉上电线、电话线……”

  指导员:“团里刚才来电话了,让咱们七连来完成。这已经是团里交给的一项任务了,不但要完成,还要完成好。”

  连长:“还要求咱们尽快给他们送一爬犁木头去!”

  指导员:“人家不这么要求,咱们也应该有那点儿主动的表示。”

  连长:“还要求咱们的‘乌云’去给他们的母马配种!”

  指导员:“那你就答应吧,这有什么啊?”

  连长:“半路上,他们山东屯的些个男知青还用雪团打我们!”

  指导员:“打就打了吧!咱们团周边,有农场,有农村,那就有农场知青、插队知青,待遇不一样,生产和生活条件不一样,他们有怨气不正常吗?我看,以上那些事,都不足以成为你刚才大发脾气的理由。一班长他们三个,能那么活着回到七连了,算英雄不算英雄的,大家一高兴,就那么喊了几句口号怎么了?在我这儿,他们能死里逃生,那就都很英雄!你心里就一点儿都不佩服他们?”

  连长低下了头,掏出烟来点上,默默地吸着。

  指导员又问:“看到周萍没有?”

  连长:“看到了,我希望她原谅,她不跟我说人话。”

  “不跟你说人话?怎么叫不说人话?”

  “跟我说的那些话,像在背别人教她说的话。显得思想境界很高,很革命,可我听着就是别扭,比当面骂我还难受!”

  “所以你就对一班战士大发其火?我们就是对不住周萍那姑娘嘛!”

  “可我们没有权力啊!”

  指导员叹了口气:“别说了!如果我们更早一点儿,更积极一点儿替她争取,也许她就有希望留在七连了,我们现在心里就会都好受一点儿……”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指导员抓起话筒:“对,我是。”听了一阵,他捂住话筒问连长,“曲干事打来的,问齐勇的情况怎么样,三天之后能不能执行外出任务?”

  齐勇他们三个已坐在一班宿舍的炕上了,大家围着他们三个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王凯:“班长,现在咱们全班除‘小黄浦’一个,都得了雀盲眼。白天倒还不太影响干活,到了晚上,一个个两眼一抹黑,看那儿,连里给每个宿舍发了一个尿桶。”

  “小地包”:“难怪我闻着屋里有一股尿臊味儿!”

  黄伟:“人家‘小黄浦’还就是有先见之明,箱子里装来了各种各样的维生素,每天一把一把地偷着往嘴里塞!”

  “小黄浦”:“夸大其词,夸大其词!那吃的都是钱,我每天只舍得一样吃一片儿。”

  齐勇亲昵地摸了他的头一下。

  “小黄浦”:“我还挺愿意和大家一样也得雀盲眼呢!没得可倒好,哪一个要是夜里解大便,我得扶着出去,还得扶着回来,成了我义不容辞的事儿了!昨天夜里,沈力这家伙一蹲就是半个多小时,我在茅坑外边都快冻僵了!”

  大家都笑起来。

  赵天亮却沉闷地躺在一旁,大睁双眼出神。

  齐勇:“我以为,我们一回来,就能住进新宿舍了呢。”

  傅正:“快了,快了。”

  魏明:“我俩在负责给新宿舍加温,炕面是都烧干了,就是墙面还没干透,一停火就挂霜。”

  赵天亮忽然想到了什么,翻被褥,翻完自己的又翻别人的。大家莫名其妙地都看着他。

  齐勇问他:“天亮,找什么?”

  赵天亮:“我枕头呢?我枕头怎么不见了?谁把我行李打开的?”

  别人的目光都望向王凯,不待王凯的话说完,赵天亮大声地吼:“你随便打开我行李干什么!”

  王凯辩解:“九连的知青进山伐木,路过咱们连,在咱们连住了一晚上。有一个是咱们北京知青,和咱们是一个区的。我做主,让他睡你的被褥……”

  赵天亮:“我问我枕头呢!”

  王凯:“他忘带枕头了,他们一进山就得两个多月才下来,他觉得枕你的枕头挺合适,我做主,就借给他了。”

  赵天亮呆住了。

  王凯小声地说:“我已经跟连队供销社说了,让他们从团里给买回来一个枕头瓤,我有多余的枕套……”

  赵天亮:“你做主你做主!你凭什么做主把我的枕头借给别人啊?”

  王凯:“我错我错,只得委屈你了,今晚先枕我的。”王凯将自己的枕头取过来,往赵天亮面前一放。

  赵天亮抓起他的枕头扔开,指着他说:“王凯,限你三天之内,必须把我的枕头要回来,而且得保证完好无损!”

  王凯也指着他,对大家说:“你们可都听到了,都看到了,刚才还是我把他背进来的!”

  黄伟将王凯推走了。

  齐勇劝道:“天亮,你怎么能这样对王凯?心情再不好都要克制点儿。”

  杨一凡、沈力、“小黄浦”、魏明、傅正五名知青分别将自己的枕头抱来,一一放在赵天亮面前。

  赵天亮难以言表地抓着头发:“我……我不是……你们不知道,没法跟你们说清楚。”

  王凯又指着他,手指抖抖地:“赵天亮,看你现在这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三天之内,我他妈一定把你的枕头给你要回来!但是以后咱俩的关系完了!不就一只枕头吗!跟我这样!”

  赵天亮后悔地看着王凯。

  二班长突然出现,不满地瞅着他们:“你们一班都在这儿干吗呢?两个班一块儿干的活儿,打算让我们二班自己干完啊?”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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