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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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周萍在方家小卧室里正睡得香,方婉之用手轻轻地推她。周萍扬了扬手:“天亮,别闹,别闹嘛!”
方婉之无声地笑了。她“哗”地一下拉开窗帘,双手叉腰看着周萍。天已大亮,窗外明媚的阳光骤然照进来。周萍一下坐起来,揉揉眼,懵懂地望着方婉之:“排长,咱们这是在哪儿?”
方婉之:“在上海,在我以前的家。快起来,吃点儿东西,该离开了。”
方婉之、方父和周萍三人走到院门口,传达室里走出一个三十几岁的瘦男人拦住了他们:“你们哪儿去?”
方婉之:“我和我父亲回宝山。”她看一眼周萍又说,“她回川沙。”
瘦男人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们处长指示,先不能让你们走,得等她来了再说。”
方婉之有些生气:“怎么,我们被软禁了吗?”
瘦男人:“别急,等等,等等。坐那儿等会儿。”他指了指院中的石桌石椅。
周萍也急了:“可我们要赶开往郊县的汽车。”
瘦男人:“那也得等等。跟我说这些没用。”
方婉之:“岂有此理!”
方父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婉之,顺其自然,服从吧。”
方婉之还要再说什么生气的话,周萍扯了扯她的衣服。只见栅栏外,昨天晚上那个自称“堂嫂”的女干部匆匆朝院门走来。
女干部进了院门,问方婉之:“要走?”
方婉之冷冷地反问:“不可以吗?”
女干部:“何必呢!”
方婉之等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方父:“您……什么意思?”
女干部:“她过来一下。”她对方婉之示意了一下,径自走到一旁去。方婉之犹豫一下,只好跟过去。
女干部:“我替你们父女争取了一下,你和你父亲可以在这里再住十天半个月的。”
方婉之不卑不亢地:“领导同意了?”
女干部:“对。我那么做,倒并不是想图你们父女的感激。我原先对你的经历掌握得不怎么全面,昨天又看了一遍关于你的材料,感到你虽然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是你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你坚持下去的精神,那还是使我多少受到了些感动的。”
方婉之:“说完了?”
女干部:“希望你正确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谢谢。可,虽然你和你的领导同意了,我和我父亲并没同意。我们还是要回宝山去,因为我母亲在宝山县,肯定正盼着见到我呢。”
“你可以把你母亲也接来呀。还有那名姓周的女知青,她如果愿意,也可以住在这儿的。”
方婉之:“我想,她不会愿意的。她肯定也急于见到她的父母。”她环视院子,望着小楼说,“这儿虽好,可我们千里迢迢从北大荒回来,都不是为了要在这么一个地方享几天福。对于我们,父母在哪里,哪里才是家。我们探的是家。”
方婉之、方父、周萍三人走在人行道上。
方父语重心长地对方婉之说:“人与人,要以诚相待。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叫知礼。否则便是无礼。人家那是好心好意,而你那么冷言冷语地,你不对。”
方婉之拖长音调说:“好好好,我认错。本人正式向您承认,我那一种表现,是完全错误的!”她故意将最后六个字说出大首长批评别人的腔调。
方父对周萍说:“你听,她这是认错呢,还是在演话剧呢?”
周萍:“伯父,您就别要求太高了。给我个面子,快走吧。”
“给你个面子行。但是我有言在先,保留对她继续批评的权力。”方父瞥了女儿一眼,边走边说,“人类的祖先,都是原始人嘛。原始人就像孩子,难言其好,也难言其坏。但是孩子有本能,要吃,要喝,要人抱,谁尽量满足他,他就有一种好感觉。自从始祖们开始需要这种好感觉,他们就满世界地去寻找。寻来觅去,发现原来是在大家的内心里。于是呢,善的观念就产生了。善又分为大善和小善。大善造福于百千万人,小善也很重要,人对人的好意使人心温暖嘛。所以先贤说,‘勿以善小而不为’。人家那位女同志对我们表达的完全是一番好意,所以我不像你们两个,我这会儿内心里挺温暖。”
周萍:“伯父,我内心里也挺温暖啊!”
方父:“这就对了!我这一生,可以说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时代了。我对于我们这个国家的希望那就在于,看民间还有没有善的种子。若有,不好的时代终究就会过去。若少,就应该加以珍惜,使它多起来。若无,那才是最令人悲哀的,那就连神仙也拿一个国家没办法了……”
方婉之:“爸,不兴逮着一个批评别人的机会就批评起来没完啊!”
方父又拄杖站住了,正色道:“咱们各走各的吧,我不与不知悔改的人为伍。”
周萍给方婉之使了个眼色:“排长,你不接话不行啊!”
方婉之:“好好好,我再说一遍,我错了,不该对人家那样!行了吧?”
上海早春的阳光洒在三个人的后背上,温暖的光辉将他们笼罩。
阳光照耀在河面,岸边柳树已经发出青翠的嫩芽了。河两岸都是破败老旧的木房子。周萍沿河边走来,左顾右盼,寻寻觅觅。在她前方,有一座小拱桥,桥端有位老者在打太极拳。老者微闭双眼,戴无沿毛线软帽,穿中式薄袄,外罩灰布衣,一招一式,从容不迫。
从老者身旁走过的周萍忽然站住,转身看那老者:“爸爸!”
老者收住招式,睁开眼睛,惊喜地:“萍萍!”
久别的父女紧紧拥抱在一起。
周父激动地看着周萍:“萍萍,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周萍:“爸爸,真的是我。很意外的一次探家机会,所以离开连队之前没来得及给您和妈妈写信。您和妈妈怎么又换地方住了?”
周父:“是和你姐姐一块儿插队的些个知青们,非让我和你妈妈住到这儿来不可。这儿是县城边上,离你姐插队那个村子很近。”
周萍:“都不再是红卫兵了,是下乡知识青年了,他们还不肯放过您和妈妈呀?有完没完啊!”
周父:“也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走,咱们回家去!”说着,牵女儿手走过小桥。
父女二人走到一幢歪斜的二层老木房前,门旁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几行字:“住在这里的‘老黑’们,归朝霞村插队知青大批判小组监督,未经许可,不得擅自揪斗。”
周萍看着那些字,咬牙切齿道:“真想撕了它!”
周父却笑了,风趣地说:“对于我和你妈,这可等于是御匾圣书啊!”
他推开对扇门,拉着周萍的手进了屋。屋子面积还不小,有三十几平方米。然而除了一张旧双人床、一张方桌、几把竹椅,再就没什么东西了。床上的蚊帐也已被烟熏黑了。
周萍打量着屋子,在一把竹椅上坐下,问:“爸,你和我妈在哪儿做饭啊?”
周父向旁边一指:“那儿不有个煤球炉子嘛,做饭前搬到外边去生火,煤球烧红了再搬屋里来。反正两个人的饭,省事儿,凑合凑合就是一顿。哎,萍萍啊,你爸爸长劲儿了。就那煤球炉子,搬进搬出地,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了。不信我搬给你看!”
由于见到了女儿,周父特别兴奋,一边说一边走到煤球炉子那儿,捋胳膊挽袖子,跃跃欲试。
“爸爸,我信我信。”周萍边说边起身走到父亲跟前,将父亲扶坐到椅上。
“萍萍,把椅子搬过来,坐我跟前!”
周萍将椅子搬到父亲跟前,与父亲各坐一个桌角左右。
周父不无自豪地说:“萍萍,听爸爸汇报汇报啊。现在你的爸爸,那是今非昔比啦!我不但长劲了,生活能力也大有进步啊!我现在都快成煤球专家了!你说,一百斤煤,掺几分之几的泥,做出来的煤球那才好烧?你没有实践经验,你肯定不知道!多几锨煤,少几锨煤,那做出来的煤球差别可就大了!有的火硬,有的火软!你爸爸做出来的煤球,经烧!所以呢,这一片儿的人家要做煤球了,常找我去给看看泥多泥少,和得干和得稀……”
周萍:“爸,咱先不说煤球的事好不?我妈妈呢?”
周父:“你妈妈呀,今天是星期日,县里各处地方都有‘黑集’,就是被认为非法的那一种。你妈揣上十来元钱,逛‘黑集’去了,希望能买到点儿什么平时见不着的东西。”
周萍:“爸,你说门旁贴那张红纸,似乎还对你和妈妈有好处,真的?”
周父朝女儿俯过头去,神秘兮兮地说:“当然真的!没那张红纸的时候,我和你妈的日子难得消停几天。自从有了那张红纸,情况大不一样了。别人再想来揪啊斗啊,面对那张红纸,就得犹豫犹豫了。你姐他们村里那些知青组成的大批判小组,在县里还挺有权威的。他们实际上是用那么一张红纸在暗中保护我和你妈。纸被风刮破了,字被雨淋模糊了,他们就及时换一张新的。为了不使别人看出什么不对劲儿来,隔两三个月,就像模像样地将我和你妈批斗一次。我和你妈呢,理解他们那是不得已,都好好地配合。戏一演完,他们有时候就在这儿打扑克、下棋,或者一块儿弄点儿好吃的解解馋。还有的时候,男女一对儿没什么更理想的地方谈情说爱,就把咱们这个家当成他们幽会的地方。有意思吧?”
周父孩子般地笑了,一副生活得称心如意、自得其乐的样子。
周萍忧伤地看着父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爸,您手上的老人斑多了。”
周父:“都什么年龄了嘛,手背上还能没几处老人斑?这就更应该想开点儿了!是不?”
周萍望着父亲的脸:“爸,您瘦了。”
周父:“我瘦了你应该高兴呀,女儿!有钱难买老来瘦嘛!瘦没什么,健康就好。”他拍了几下胸脯,“我现在这身板,好着呢!”
他无意中往窗外望了一眼,表情顿时一变:“快起来,蹲那儿!我不咳嗽,你别出声。我不发话,你不许往起站!”
周萍不明所以,但还是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不安地蹲到了父亲身旁。
周母旋即跨入家门。她年龄在五十四五岁左右,面色白皙,慈眉善目,空着双手,除了一双旧皮鞋,全身的穿戴与农妇已无两样。那气质看去却仍是一个“资产阶级气味十足”的女性。
周父见她空着手,问:“怎么,一无所获?”
“还没逛多一会儿呢,纠查队来了,买的卖的,就都作鸟兽散了。不过,我也不能算白去一趟。”周母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香皂放在桌上,“看,檀香皂。”
“你呀,资产阶级的本性就是难改。没香皂用就不行?”
“也不是不行。可连工农大众一年都发给几张香皂票,偏偏我们这种人连用香皂的权利也给剥夺了,我心理不平衡。”周母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包装,将香皂拿在鼻子底下闻。
周父见状摇摇头:“唉,对于你,脱胎换骨可真难啊。”
周母不服气地:“对你就容易了?谁说做梦喝鸡汤了?工农大众一向才不做你那种梦!”
“你看你,不谦虚吧?我批评了你一句,你就非得反过来批评我一句不可吗?”
周母:“那当然!要不我心里更不平衡了!”她重新将香皂包上。
周父诡秘一笑:“你先放下那块香皂。我问你,如果我把萍萍变在你眼前了,你怎么谢我?”
不待周父说完,周母已经呆呆地望着周父的身后。周父扭头一看,周萍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周父:“你这孩子,真不听话!你这么一来,不是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嘛!”
周母不敢相信地:“萍萍,是你吗?”
周萍:“妈妈,是我回来探家了!”
周母上前一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潸潸下:“萍萍,妈妈好想你……”
周萍在母亲怀里泣道:“妈妈,我也好想你!”
周父摇头叹气:“看,看,明明应该是喜剧性的见面嘛,却偏偏搞成了悲剧性的!你们母女呀,怎么都变得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了!”
母女俩却谁也没在听他的话。周母坐在椅子上,双手拉着周萍的双手,上下打量着周萍说:“让我好好看看我小女儿。我小女儿胖了。萍萍,这一身就是你们的兵团服?”
周萍脸上露出笑容:“是的,妈妈。我们连队的仓库里还剩几套,补发给了我一套。”
周母赞赏地:“我小女儿穿上兵团服真精神。可,在咱们南方,穿这一套棉的,太热了……”
“我想到了。就为的是让爸爸妈妈看看我精神的样子,心里边高兴高兴!”
周父把手伸向周萍:“萍萍,把帽子给我。”
周萍摘下帽子,递给父亲。周父接过帽子,戴在头上,问:“你们看我,像杨子荣不?”
周母白了他一眼:“大言不惭!人家杨子荣牺牲时才三十几岁!”
周父:“我指的是那么一种精气神儿!”
周萍鼓掌道:“爸爸戴着比我戴着还精神!”
周父:“这话我爱听。还是我小女儿会哄我!”他转脸看看周母,“夫人,你要虚心学着点儿!”
周母娇嗔地:“我还需要哄呢,谁哄我啊?”
周父:“我嘛!如果别人想哄你,我会跟他决斗的!为了用实际行动证明我是多么善于哄你,夫人,我现在就给你唱一段《打虎上山》……”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屋中央,背对妻子和女儿,猛转身,一个要彩儿的亮相。
周萍开心地笑起来:“从不知道爸爸还有这一手儿!”
周母笑道:“你爸,那也算是上海有名的票友之一。”
周父声情并茂,动作几近专业地唱了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
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
周母的手在桌上轻轻打着拍子。周萍拍手:“好!”
然而最后的高音,周父竭力想要唱上去,却怎么也唱不上去了。周萍和母亲笑得特别开心。
周父以京剧道白的腔调说:“老了,老了,献丑,献丑!……”
那一刻小木屋里其乐融融的气氛,对于那样的时代,对于他们这个家庭的命运,具有精神抵抗的意味儿。
气氛恢复了平静,周父和周母坐在凳子上。周萍背着双手站在父亲跟前:“爸,您还吸烟吗?”
周父:“这个坏毛病,恐怕一辈子戒不掉喽!”
“能答应我少吸吗?”
“我现在是吸得很少啊!不信你问你妈妈。”
周母:“这倒是真的,你爸爸现在一天也就吸五六支。我也不要求他咔嚓一下就戒了,那岂不是等于虐待他了?”
周萍将一条烟放在桌上:“爸,这是我在哈尔滨特意给您买的。听哈尔滨知青说,这种牌子的烟在哈尔滨算是不错的了……”
周父大动感情地看着女儿,眼眶湿润了起来。
周母轻轻推了推他:“你看你,那么呆呆地瞪着女儿干什么呀!女儿一番心意,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说呢?”
周父喃喃地说:“说什么,你叫我可是说什么?”他撕开外包装,将一盒“哈尔滨”烟拿在手中,取出一支,细细地闻了闻,看着女儿问,“多少钱一盒?”
“三角二一盒。爸,烟味还行吗?”
“不错,不错。萍萍,你记住,再也不要给爸爸买烟了。爸爸想象得到,你每月那份工资,来之不易,来之不易啊!”周父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周萍:“爸爸,尽管我们兵团知青的劳动强度比插队知青大多了,但我们毕竟月月发工资,所以比插队知青们的境况好得多。自从成为兵团战士以后,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再说,爸爸从小爱我疼我,我为爸爸买条烟吸,心里高兴。”
“爸爸也高兴,高兴!”周父从兜里掏出了火柴盒。
周萍讨过去火柴盒,替父亲划着一支火柴。
周父看着燃烧的火柴,摇了一下头,将火柴吹灭。他站了起来,用目光四下寻找。
周母指着说:“在门旁边呢。”
周父走过去,从门旁边拿起了一根长竿。
周萍不解地问母亲:“爸爸要干什么?”
“要请一位客人来。”
周父双手举着竹竿,捅屋顶,捅出有节奏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
周父将竹竿放回原处,对周萍说:“萍萍,把帽子再戴上。”
周母提醒道:“帽子在你头上呢。”
“惭愧,惭愧。”周父从头上摘下帽子,替周萍戴在头上。他拉着周萍一只手,将周萍拉到了门口:“萍萍啊,一会儿会有一位朋友来。他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所以,你是要叫他伯伯的。你给爸爸买的烟,爸爸分给他一半,你同意吗?”
周萍:“那他肯定是爸爸的老朋友,我当然同意。”
周母:“倒也不是什么老朋友,是位复旦大学教哲学的老教授,在美国留过学的,还是什么杜鲁门的弟子,那当然就被看成不可救药了!搬到这里才认识的。”
周萍惊讶地看着母亲:“杜鲁门?”
周母:“啊,不对不对,我记错了。我这人的头脑里装不进一点儿政治去,怎么办啊!”她又问周父,“是杜什么来着?杜鲁斯吧?”
周父笑道:“既不是杜鲁门,也不是什么杜鲁斯。如果和杜鲁门有关系,即使德行再好,我也只能避而远之。人家的老师叫杜威,在美国那是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纯而又纯的哲学动物……”
正说着,门外传入咳嗽声。周父对门外的人说:“严先生,甭咳嗽,进来吧。”
一位胖墩墩的老者走进了屋子:“老周头,向我发出见面暗号,所为何事?”
周父笑道:“当然有事喽!首先我得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女儿周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准战士!萍萍,给严伯伯敬个军礼!”
周萍“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严伯伯好!”
严教授:“免礼免礼!明白了,你老周头,这是要迫不及待地向我炫耀女儿呀!”严教授打量周萍,“经常听你爸妈夸你,我耳朵都快起茧子啦!今日一见,真个是秀气与英气俱在,精神与容貌皆佳,果然是一品女儿,值得炫耀,值得炫耀!”
周萍拉过一张椅子:“严伯伯,请坐。”
严教授坐下后,周萍看着他,一转身“扑哧”笑了。
周母责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真不经夸!笑什么呀?”
周萍却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周父:“萍萍,你这种表现可不好啊!与严伯伯初次相见,要庄重。”
周萍却笑着对严教授说:“严伯伯,有一句话,如果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啊!”
周父:“萍萍,不许说任何对严伯伯不敬的话啊。严伯伯现在是我的患难之交。用民间的话说,那是‘过心’的朋友。如果你说的是对他不敬的话,即使他不生气,我也会生气的。”
严教授已经猜到了周萍心里的想法:“萍萍,让严伯伯来替你说吧。你想说的是,你严伯伯的样子,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一位哲学教授啊!对不对?”
周萍笑着点头,心里暗暗佩服严教授猜得准。
严教授微笑着说:“相貌天定,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其实呢,我的父亲是位风流倜傥的儒雅之士,我的母亲,那是很具有中国古典美的女性。上帝老儿不知犯了什么粗枝大叶的错误,把我设计成了这么其貌不扬的一个人。‘文革’一开始,各大学的‘反动学术权威’集体挨斗,有一派的红卫兵头头指着我呵斥,‘你这副德性,充的什么权威,滚下台去’。这正中老夫下怀啊。我连说‘我滚我滚’,刚要往台下蹦,另一派的红卫兵头头不干了,呵斥我,‘休想逃避批斗!典型的‘反动学术权威’正应该是你这样的’。结果呢,一派坚持我必须滚下台去,说我像相声演员马季,如果让我也站在‘反动学术权威’们之间,势必冲淡批斗会的严肃性。另一派却坚持,我不但要在台上,而且要站在第一排正中显眼的位置,说那样能使革命群众认清所谓权威其实都是冒牌货。结果呢,两派争来论去,打了起来。事后,那些‘臭老九’都感激我,因为我的样子使大家免遭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批斗……”
严教授讲得声情并茂,如同是在讲一段自己的逸事。而周萍和她的父母都默默听着,谁也笑不起来。
严教授见气氛凝重,问道:“怎么,我讲得没意思吗?不是我瞎编的,是百分之百的真事啊!”
周萍和父母这才都微微笑了一下。
周父:“严先生,劳驾您下来一次,不但是要您见见我小女儿,还要和您平分我小女儿给我买的一条烟。‘哈尔滨’烟,您肯定没吸过。”说着,将一条烟一折为二,递了一半给严教授。
严教授却把烟挡了回去:“哎呀,这我不能收!萍萍千里迢迢给您带回来一条烟,您留着自己慢慢吸嘛!”
周父硬是把烟塞给他:“拿着拿着,烟酒不分家。再说咱们两家,屋里搭个梯子,楼上楼下的,那还不跟一家人一样!”
周母站起来:“你们先聊着,我找几件衣服,让萍萍换下她那身棉的。”
严教授建议:“那你就带萍萍到我家去换,正好也让我老伴见见萍萍。”
于是周母走到床边,打开床边的旧皮箱为周萍翻找衣服。
严教授又对周萍说:“萍萍,我和你伯母,真是沾了你爸妈的大光了。自从被勒令住到你家上面的阁楼上,日子平静多了!”
周萍真诚地看着严教授:“伯父,愿我爸爸妈妈、您和伯母,以后能一直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严教授笑着对周父说:“但愿萍萍的吉言会成为现实,那咱们就算是老来得福了,对吧?”
“对对。来来来,咱俩先吸上一支。”周父从烟盒里拿出两支烟来。
二人吸着烟后,严教授享受地吞吐着烟雾:“好烟,好烟。从哲学的观点来讲,任何一个时代,都好比咱俩手中的烟。点着之时,即一个时代的开始,吸的过程,即一个时代行将结束的过程。这世界上没有一支烟是越吸越长的,是吧?”
周父应和道:“那是那是,烟怎么会越吸越长呢!”
严教授苦笑一下:“如果隔墙有耳,我的话,又成了反动言论了。”
周萍认真地问他们:“那,要我到门外去看看吗?”
两位老人望着周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周萍自己也笑了。
落霞满天。
洗得雪白的蚊帐晾在周萍家门对面的两棵树之间。周萍正在擦自家的窗。
周父走到窗前,对周萍说:“我已经求人捎话给你姐了。她明天晚上偷偷回来,咱们全家吃顿团圆饭。”
周母腰扎围裙,从窗口向外探出身来,手拿一把青菜:“那我明天一早还得到‘黑集’上去买点儿东西。”
周萍自告奋勇:“妈,明天我去。”
周母有些顾虑:“你去不好。要是让纠查抓住了,没收了买的东西是小事,玷污了你兵团战士的光荣是大事。”
周萍调皮地一笑:“我机灵着呢,那还能让他们抓着!”
周父周母都笑了。
夜深了,月光碎银般从窗口洒进来。周父周母都睡了,周萍独自坐在桌前写信:
亲爱的天亮:
这是我第一次在信中称呼你“亲爱的”。我们之间,以前只在信中写过“我爱你”三个字是吧?当面就更没说过“亲爱的”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觉得自己好酸、好嗲,资产阶级味道好浓!可是,为什么我们彼此间说了那么多“我爱你”,就不可以再进一步相互叫“亲爱的”呢?爱得深,不就亲了吗?本来,我暗下决心,回到连队之后,要坚决地和你断绝关系。因为我预感,我父亲写给周总理那一封信,将会使我们全家人面临更严峻的政治风暴。父亲告诉我,那一封信,总理看过后,当时就还给了转信人,已被转信人烧掉了。这会儿,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我的父母他们生活得都很乐观,他们好像已经对于自己的处境习以为常了,这使我感到特别的欣慰。而且,我还要向他们学习呢!我的亲亲爱爱的爱人啊,我是不会把这一封信寄出去的。因为,你还没收到信,我可能已经出现在你面前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半夜爬起来,把我满心怀的幸福感倾诉纸上!我们如此相爱,这使我的人生阳光明媚!爱情万岁!
……
川沙县早市上人头攒动。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一边谈斤论价,一边东张西望,随时准备四散而逃。
周萍混在他们中间,小声地问卖主们:“有没有鸡?有没有鸡?”
被问的人皆摇头。她问了半天,终于有一个被问的人机警地反问:“真要?真要明天这时候来找我,保证给你带一只鸡来。童子鸡,为你褪好了……”
周萍摇摇头:“明天可不行。”
周萍继续向前走,有人悄悄跟上来,低声问:“想买鸡是吧?”
周萍点头。
那人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跟我来。”
周萍跟在他身后。
那人边走边说:“准备好六元钱。”
周萍一听,吃惊地:“这么贵,能买两只了!”
“就是两只。一手钱一手货。当时别看,路上也别看。用草绳编在篮子里了,你要拿上哪儿也别去,一路往家走。万一咱俩同时让纠查发现,你的钱也没了,我的鸡也没了!”
周萍叹息:“为什么连鸡也不许卖呢?”
那人愤恨地说:“以前还是可以的。自从张春桥、姚文元两个狗头军师发表了两篇什么狗屁文章,鸡鸭鱼蟹,尤其是猪肉,都不许买卖了。谁买卖谁是‘挖社会主义墙角’。那罪名是闹着玩儿的?”
二人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河边,河中有条傍岸的小船,船上坐一名农妇。
那人对农妇说:“递给我。”
农妇将篮子递给他,篮子果然用细草绳横竖拦了几道。
周萍看看篮子,又看看那人:“你不会骗我吧?”
“拎回家去你就会知道,我要的钱不多,吃亏的是我,占大便宜的是你。”
那人把篮子塞给周萍,跳上小船划走了。
周萍扒开草绳看,只看到些青菜而已,她掂了掂篮子,分量是够的,便也转身走了。
周萍挎着篮子,顺河边匆匆走着,不时回头望一眼身后,害怕有人盯梢。走到了家门前,左顾右盼一番,才跨进家门,随即将门掩上。
屋里的周父周母正用木板和凳子加宽床的面积。
周萍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篮子:“爸,妈,我买到鸡了,两只!”
周父周母对视一眼,一个去插门,一个拉上了窗帘。周萍用剪刀剪断篮子上的细草绳,将青菜扒开。出乎意料的是,青菜下边不是鸡,而是一个收拾得相当干净的大猪头。
周萍生气地跺脚:“那人骗了我!”
周父周母走过去看篮子,也都惊讶万分。
周萍嘟着嘴,气恼地:“他跟我说的是六元钱买他两只鸡,不是一个猪头!”
周母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声点儿!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私宰私卖一头猪可是犯法的!”
周父翻了翻那只猪头:“收拾得倒真干净。女儿,也别生气,这猪头应该值七八元钱,他还吃了点儿亏呢!”
周母望着猪头发愁:“这下可有事儿干了,怎么弄啊,我可不会弄。”
周萍也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会。”
周父对一筹莫展的娘俩说:“有我呢。一会儿烧一炉子好火,把炉子搬屋来,整个儿炖上它!”
周萍:“爸,妈,要是香味飘出去,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啊?”
“可也是……”周父想了想,“这样,待会儿我拎楼上去,让严先生家给炖上。他家在二楼,香味儿往上飘,散开在空中,街面上的人就不容易闻到了。”
周萍郁闷地问父亲:“爸,说是晚上会吃炖鸡,结果变成了炖猪头,您没失望吧?”
周父和蔼地笑着:“我怎么会失望呢!你严伯伯家还有半瓶老米酒,我俩今晚得喝两盅,美死了!”
周萍笑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