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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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在一班的新宿舍,“小黄浦”把一枚漂在水里的邮票捞起来,按在一张白纸上。“小黄浦”的手缓缓移开,白纸上留下他的湿手印和那张邮票。魏明手持电烙铁在修理“半导体”收音机。“小地包”在擦穿在脚上的半高腰靴子,吹着口哨。赵天亮往棉袄外套一件绿军衣。而黄伟却站在盆边,用梳子蘸着水梳头发。
齐勇进来,大声地:“弟兄们,磨蹭什么啊!”
他也穿了一双半高腰靴子,上身没穿棉袄,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厚毛衣,外穿棉大衣,不扣扣子,头戴羊剪绒军帽。
“小地包”继续擦着靴子:“半年多才看一场电影,总得认真对待嘛!”
黄伟一手抚弄头发,另一只手继续梳着,同时打量着齐勇:“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件漂亮的毛衣?”
齐勇:“某人他姐给织的。”
赵天亮:“敬文,不嫉妒啊?”
“小地包”:“嫉妒也没用啊,但总的来看对我还是利大于弊。第一,我姐现在粘某人了,不太用关怀的方式折磨我了。第二,某人也比较懂得‘来而无往非礼也’的规矩,人家给自己买靴子的时候,没忘了给我也买一双。”
赵天亮、黄伟,包括齐勇自己都笑了。
齐勇:“这小舅子,跟姐夫没大没小的!”他拍了“小地包”的屁股一下,走到“小黄浦”那儿,看着“小黄浦”用火柴烤纸上的邮票,问:“听说你从新疆回来的路上损失惨重?”
“小黄浦”:“那是啊。需要感谢什么人了,班长就说,‘进步,贡献几枚毛主席像章’,数量上损失了一大半。但精品珍品我还是保留下来了!”
齐勇:“又藏被套里了?”
“小黄浦”白了他一眼:“我傻啊!等着某些贼偷啊!”
“棉袄里?”
“不告诉你。”
齐勇看了看那张邮票:“这张邮票很珍贵?”
“小黄浦”:“算不上珍贵,但毕竟是一九七六年我收集的第一张邮票。”“小黄浦”边跟齐勇说话,边将邮票往邮册中夹。他合上邮册,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念念有词:“财神爷,关圣帝,恳请将来赐我好运,让我的收集价值连城。”
齐勇看着他哑然失笑。
“小地包”:“我们收到信了都把邮票揭下来给他,他说算我们投资。”
齐勇:“唉,这长在心上的‘资本主义尾巴’,谁有办法把他割掉呢?我真同情那些虔诚无比的共产主义信徒啊!”说着,又走到魏明旁边问,“这次是给谁家修的?”
魏明没抬头:“尹排长家。”
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凝重起来。
齐勇:“大家凑那笔钱寄走了没有?”
赵天亮:“我亲自寄的,元旦前我就寄走了。”
魏明依旧没抬头,只是说:“你们几个先去,给我占个地儿,我一会儿就修好!”
在新来的政委、团长和老红军站长杨秉奎的共同努力下,周萍终于被以“需要特殊文艺人才”为理由正式调到了七连。然而,赵天亮和周萍接触的机会并没增加多少,更多的时候是知你眼中含甚意、遥遥相望锁唇舌。
赵天亮、齐勇、黄伟、“小地包”和“小黄浦”往食堂走去。他们走到大食堂门口,恰遇孙曼玲带领女一班的姑娘们走来。周萍与赵天亮的目光一对,立刻低下了头。
孙曼玲对身后的姑娘们说:“你们先进去,我和赵天亮说几句话。”
齐勇看看她:“不跟我说几句话?”
孙曼玲:“你以为我跟你有说不完的话啊?太自作多情了吧!”
齐勇:“嘿,这面子卷得。”他说着,只好与黄伟、“小地包”和“小黄浦”先进了食堂。
孙曼玲将一个纸条递给了赵天亮,低声说:“让你高兴的事。她嘱咐你先不要到处说!”说罢,转身进了食堂。
赵天亮站在食堂门旁,展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周萍的字迹:
天亮:
我父亲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历经两年多的时间,据说已经转到周总理手中了。又据冒险帮助我父亲的人说,总理看后说知道我父亲这个人,还说在上海解放前后我父亲为共产党做了不少有益的事,应该按照党的政策给予一些关照。
……
“嘿!”赵天亮用拳连擂食堂的土坯墙,然后将头抵在墙上,一动不动,以平复自己心中的兴奋。
“一班长,这是干什么?想把食堂拱倒啊?”赵天亮一转身,见连长和指导员站在跟前。
赵天亮:“是那么想的,没那么大劲。”他笑着走进了食堂。
连长:“这小子,发什么神经!”
指导员:“爱情是一种病嘛!”
窗口的草帘子已经放下了,食堂里的光线很暗,电影开始放映。当银幕上出现《海港》片头时,“小地包”对“小黄浦”耳语:“不是两部吗?”
“小黄浦”低声地:“另一部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
“小地包”:“都没看过。鼓掌!”
“那也用不着现在啊。”
“叫你鼓你就鼓!我先,你跟着。”
于是“小地包”用力地鼓起掌来,“小黄浦”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鼓了掌。
其他知青也都跟着鼓起掌来,还有不少人跺脚。二班长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一串尖厉的口哨。
放映机停转了,不知谁将灯拉亮。放映员交抱双臂,望着连长和指导员说:“看这意思,是要撵我走啊?”
指导员的鞋碰碰连长的鞋,连长起身走到了放映员跟前。
放映员有些不高兴:“我怎么得罪你们七连了?这么不欢迎我?”
连长连声解释:“误会了误会了,哪个连队敢不欢迎你啊!他们是想……让你先放《宁死不屈》……”
放映员:“我在哪个连队都是先放样板戏的,这是原则问题。”
“我知道是原则问题。但是太原则了,不就成教条主义了?照顾一下大家的情绪,我晚上陪你喝两盅!”
“韩指导员也得陪!”
“那没问题,他巴不得的!”
魏明也不穿棉袄,手举“半导体”收音机冲出了宿舍。一出门就滑了跤,“半导体”从手中飞出,幸而落在雪堆上,在雪堆中发出音量轻微的哀乐。他顾不得拍掉身上的雪,捡起“半导体”冲向食堂。
大家正安静地看《宁死不屈》,银幕上,老大喝醉了,回到家里对父母和弟弟发脾气。
门突然开了,魏明大叫:“停止!”
灯亮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魏明。
魏明颤抖着声音说:“周总理……逝世了……”
人们像是都没听明白他的话。
“周总理逝世了!”魏明大喊着,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半导体”,像高尔基小说中的丹柯高举着自己的心。然而“半导体”却不发声了。
指导员站了起来,表情和语调都尽量平静地说:“一班长,陪魏明回宿舍去。”
赵天亮刚要往起站,被齐勇一下子按住了肩。魏明用力地拍着手中的“半导体”,由于悲痛和着急,他已经流下了眼泪。
齐勇走到魏明跟前,低声却严厉地:“你也疯了?!跟我走!”
魏明:“滚开!”他向“半导体”砸了一拳。这一砸,“半导体”反而出声了。哀乐声从“半导体”里传出来。魏明将音量调到最大,又像刚才那样高举起了“半导体”。人们都仰起脸望着他手中的“半导体”,哀乐声响彻食堂。
哀乐声后,是男播音员悲痛沉重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向全中国人民发布讣告。我们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告知全国人民,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于昨日夜里,在北京医院不幸逝世……”
周萍猛地站起冲出了食堂。
放映员的身子摇晃一下,昏倒在地,食堂里一片混乱。
食堂外,连长的儿子和尹排长的儿子相互望着,听着食堂里传出的集体哭声。
周萍伏在宿舍的铺位上,头钻在被卷上下之间,被卷中传出难以抑制的、听来令人揪心的哭声。周萍痛哭了一阵,坐起身来,两眼红肿,手中拿着毛巾。
门开了,孙曼玲和一班的其他姑娘走了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流着泪。大家都默默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孙曼玲却走到了周萍跟前,看着周萍。孙曼玲眼中除了悲痛还有担忧——周萍父亲给周总理写的那封信,会不会给周萍也给周萍的父母带来什么命运的灾难?
周萍抬起头对她说:“班长,我哭过了。”
孙曼玲不禁与周萍搂抱在一起,周萍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孙曼玲喃喃地:“我们都这么哭过了。别怕,别怕,我们都年轻,什么事儿都会过去的……”
男一班的小伙子们和女一班的姑娘们在山上采石,姑娘们握钎,小伙子们抡锤。“小黄浦”和周萍一组,“小黄浦”抡圆大锤,接连几锤,一块大石裂下。
“小黄浦”赞赏地说:“以为你握不稳,还行。”
周萍冲他笑笑,然而眼中有泪光。
“小黄浦”见周萍这样,不禁道:“不管多大的心事,这时候都不能去想,精力一定得集中,要不会出事故的。”
周萍郑重地点点头。
休息的时候,赵天亮用目光怜爱地望着周萍。周萍却悲情地一笑,将脸转向别处。
“小黄浦”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起身走到周萍跟前说:“跟我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周萍犹豫地站起,望一眼赵天亮,跟“小黄浦”走了。
大家都纳闷地望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小地包”挠了挠头:“这小子,搞什么名堂?”
“小黄浦”走到远点儿的地方站住,对周萍说:“求你件事儿,希望你一定帮忙。”
周萍有些吃惊:“求我?什么事儿?”
“你先说你帮不帮。”
“一定帮,只要我能做到的。”
“小黄浦”:“我的探亲假批下来了。可我改变主意了,不想这种不冷不热的时候回上海了。但如果我不回去,就等于自动放弃了。你要是能替我享受这一次探亲假,那可就等于成全了我。”
周萍凝视着他,流下泪来:“你骗我……”
“小黄浦”笑了笑:“求你帮一次忙,你哭什么嘛!方大姐也回上海探家,她希望一路有个伴儿。你不愿和她一块儿回上海?”
周萍忽然抱住“小黄浦”,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跑掉了。
赵天亮家里,戴黑眼镜、缠黑纱的赵父大发脾气。他“啪”的一声将一只杯子蹾在茶几上,杯子顿时碎成几块,茶几的玻璃板也裂纹四射。
赵母:“你看你!不告诉你吧,我辜负了领导的叮嘱;告诉你吧,你又这样!”一边说,一边将杯子碎片收入纸篓,用抹布擦茶几上的茶叶和水。
赵父气得浑身颤抖:“我戴黑纱怎么了!他们凭什么到部队来调查我!”
赵母:“总理逝世两个月了,你还戴着黑纱,逢人一问,还非说是为总理戴的。传到他们那儿,能不来部队调查吗?”
赵父:“你住口!不许你在思想上跟着他们走!”他指着赵母,手上的血滴在茶几上。
赵母默默取来药布,为赵父包扎手上的伤口。
赵父:“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他虽然依旧愤怒,但是却比刚才顺从多了。
赵母为赵父包扎好手。赵父说:“把周总理像给我。”
赵母扭头朝墙上望了望,挂在毛主席像旁边的周恩来遗像被黑色的挽花、挽布装饰着。
赵母默默起身,从墙上摘下周恩来像,默默递在赵父手中。
赵父摸到了布,放心了,把遗像递给赵母:“挂回去吧。”
赵母往墙上挂时,赵父说:“没有我同意,不管谁说什么,都不许把黑布去了!”
正在这时,一阵敲门声传入。赵母愣了愣,去开了门,只见周萍站在门外。
赵母惊讶地看着她:“萍萍!”
周萍微笑道:“阿姨好!”
赵母将周萍拉进门,刚一关上门,就将周萍搂入怀中,低声哭了起来。
赵父闻声赶过来:“是周萍吗?”
周萍沙哑着嗓子说:“叔叔,是我。”
赵父冲着门的方向招手:“快进来!怎么一进门就哭啊?”
赵母忙替周萍解释:“她没哭,是我哭!”
赵父:“你哭是错误的,无缘无故哭什么嘛!”
赵母拉着周萍坐在沙发上,瞪着赵父说:“错误的?无缘无故?你整天欺负我,还不许我哭啊?太专制了吧!”
“你这么说更是错误的!因为会给周萍错误的印象!周萍,过来,坐我旁边。”赵父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周萍刚一起身,被赵母扯了一下,又坐下了。
赵母:“就坐阿姨旁边,不坐他那儿。看手冻得这个凉!”她用自己的双手焐周萍的手。
周萍笑了一下:“我以为北京的天气已经暖和了呢。”
赵父:“刚暖和了几天,又开始了倒春寒。”
赵母将身子一背:“周萍没跟你说!萍萍,你跟天亮的关系……你们……一直还好着吧?”
赵父不服气地:“我怎么听着,你说的不是没头没脑的气话就是完全多余的废话呢。不好的话,她能来看咱们吗!”
周萍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叔叔,阿姨,天亮一直很爱我,我也一直很爱他……我享受兵团战士的第一次探亲假了。这套兵团服还是连里补发给我的呢,离开连队那天才穿身上,好让我爸妈看着高兴,也让叔叔阿姨看着高兴。”
“那你更得坐叔叔这儿了,我看不见,双手摸,也能摸出你穿兵团服的样子有多精神嘛!”赵父说着,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周萍又一起身,再次被赵母扯得坐了下去。她对赵父大声说:“你等会儿行不行?!”
“好,那我就进屋去,那我就耐心等!等你说够了我再出来……”赵父起身用手杖点着地面,走向屋门。周萍赶紧也起身,将他扶入屋内。
“把门关上!”赵母说,“听我的,要不他总打断咱们!”
周萍笑着将门关上。
屋里传出赵父抗议的声音:“你这才叫欺负人!你这才叫专制!……”
赵母也不由得笑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又握住周萍的手,急切地:“天亮一个多月没来信了,他那班长当得还好吧?”
周萍:“他们男一班人不多了。有一个因公牺牲了。有一个病退回北京了。有一个喜欢马的当马倌了。有一个精神受了些刺激,回北京疗养来了,他父亲在外地的干校,他母亲有心脏病,连里就派男一班另一名北京知青在北京照顾他。现在男一班就五个人了,他们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可铁了。估计这一冬天,他们男一班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山采石头,为团里修公路备料……”
赵母:“采石头,那不是挺危险的活吗?”
周萍:“是挺危险的。除了用钢钎、大锤,每天还要炸十几次。出现了哑炮的情况,天亮总是争着去排除险情……”
赵母将脸一扭,眼泪又流了下来。
周萍:“阿姨,别担心,我们女班也和他们男班一起上山采过石头。我们都不是孩子了,都有一些在劳动中处理危险情况的教训和经验了。当初,我们有的知青,由于想家心切,带上干粮和水,偷偷爬上拉木材的火车,结果被活活冻硬了;有的因为苦闷,饮酒过量醉死了;有的因为大意,麦收时睡着在麦堆中,被拖拉机碾死了;有的伐木时被砸死了;有的在救山火时被烧死了;还有的,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不惜自残,结果也死了……可是阿姨,我们现在真的都不再是孩子了,我们都理解生命是宝贵的这句话了,从前那样一些不幸的事已经很少很少发生了。阿姨,您放心吧!”
周萍的话说得干净而又成熟。赵母凝视着她,不禁理了理她的鬓发,摸了摸她的脸颊:“萍萍,阿姨和你叔叔,我们都已经在内心里把你当成我们的儿媳妇了。天亮,他也没有看错你。现在你也是兵团战士了,如果你们以后决定在北大荒扎根落户,阿姨和你叔叔,我们也没什么意见。”
周萍微微一笑,笑得既欣慰又苦涩:“天亮本来想写一封信,让我捎回来。可直到我离开连队时,他的信刚开了个头儿。他让我一定到家来,当面汇报个平安无事。现在,我得走了。”说罢,她便站了起来。
赵母也站了起来,愕然地:“这就走?”
周萍:“我们女排排长也是上海人,这次我和她一块探家,再不走就误了开往上海的列车了,我怕排长等着急了。”
屋门开了,赵父从里屋出来,埋怨道:“你看你!把我禁闭在屋里,到现在我还没跟周萍说上几句话!”
周萍笑了:“叔叔,就算阿姨代表您了吧!我可以给您提个意见吗?”
赵父:“当然能了,提吧提吧!”
周萍:“以后,您不许再惹阿姨伤心了。”
“别听她的不实之词!”赵父不耐烦道,“哎,你可千万别把她的话当真啊!她有时候掉几滴眼泪,那纯粹是跟我撒娇!回到连队你要这么告诉天亮,就说我整天像谈恋爱的时候那样爱着他妈!”
赵母:“你这就叫实事求是的话啦?”她又对周萍说,“不敢多耽误你工夫了,阿姨送送你!”
赵母把周萍送出军队大院的大门,来到北京的大街上,在路灯的银辉下走着。
周萍站住:“阿姨,别往前送了。”
赵母也站住,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萍萍,上海不比别的地方,时时处处说话要当心,啊?”
周萍点头,又说:“阿姨,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天亮分开了,那您一定要明白,绝不是因为我不爱天亮了,也绝不是因为我对您和叔叔有什么不满……”
赵母一愕。
周萍:“阿姨,您和叔叔保重!”
“周萍!”周萍身后传来赵母的呼唤声。
方婉之坐在北京站的长椅上,朝候车室入口的方向张望。周萍的身影忽入她的眼帘,她连忙向周萍招手:“周萍!”
周萍匆匆走到方婉之跟前,问:“排长,等急了吧?”
方婉之:“没急,我知道你会及时赶回来的。你坐这儿别动,我去买样东西。”
周萍猜到她指的是什么:“烟?”
方婉之点点头。
周萍一笑:“回来的路上,我替你买了一盒。”
方婉之也笑了,坐到周萍身边,认真地说:“不许对你们女知青说我吸烟啊。”
“她们都知道。”
方婉之有些吃惊:“她们发现过?”
周萍:“我们班长第一个发现的。她大惊小怪地一说,后来就都留意了,也就都发现了。”
“这小孙,我回去要找她算账!”
“可我们都觉得你吸烟的样子特迷我们。”
“还‘特迷’?你们……”方婉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周萍:“像苏联电影《保尔·柯察金》里的州团委书记丽达。排长,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那样式的啊?”
方婉之:“哪样式的?”
周萍腾出一只手,手心朝上高高一举:“共青团员同志们!……”一些人扭头看她。她赶紧放下了手,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
方婉之自嘲地笑了一下:“那是你们联想太丰富了。我到北大荒的时候,很像几年前的你,纤纤弱弱的,在陌生人面前羞羞答答的。第一天上厕所,见只有两块板,生怕掉下去,吓哭了。以后接连几天都不敢上厕所,宁肯远远地跑到野地里去。我什么时候有过丽达那种革命风度啊!”
正说着,广播声响起:“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从北京开往上海的客车,已经开始检票了……”
深夜,方婉之和周萍在上海的街道上走着。整条街寂静无人。
她们在一处院子的铁栅门外停下。院中有幢小小的二层楼房,二楼的几扇窗子亮着灯。
周萍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楼房:“你家?”
方婉之:“是过。也不是过。不知为什么,现在居然又是了。”她望着二楼的窗子又说,“幸亏列车还算准时,否则我老父亲会一直等到天亮的。我想先吸一支烟。”
周萍点点头。
方婉之放下拎包,掏出了烟。她特男人地叼上烟,特男人地按着像块旧铁似的打火机,特男人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之后自言自语:“见着我老父亲就不能吸了,他不知道他女儿已经变成一个吸烟的女人了。”
周萍呆呆地看着方婉之,不无崇拜地说:“我多想也变成你这样的女人……”
方婉之收回目光,看着周萍苦笑:“不许学我啊,我已经是一个粗粗拉拉的女人了。”
周萍赶紧摇头:“排长,你不是一个粗粗拉拉的女人。”
“其实我吸烟很有限。已经三年多没见到老父亲了,而且又是回到了从前的家,有点儿激动。”
方家二楼的客厅里,一位七十五六岁的老人坐在罩着白布罩的简易沙发上,身穿灰色“的卡”中山装,脚着布鞋。他就是方父。一对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美国老夫妇坐在他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美国老夫妇的对面,一对和方婉之年龄差不多的男女坐在椅子上。茶几上摆着茶杯、糖、瓜子和一盒“中华”烟。
方父望一眼大立钟,已经九点过五分了。他对那一男一女说:“要不,就别让史密斯先生和夫人再等下去了?”
男人:“叔父,等到九点半再说吧。”
方父有些犹豫:“我是考虑,史密斯先生和夫人在上海的访问活动安排得挺满的,怕他们感到倦了。所以,应该早点送他们回宾馆休息……”
女人:“叔父,还是再等会儿吧,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等,什么时候没必要等了。”
方父便不说什么了,望着史密斯歉意地笑着。
史密斯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方,没关系!我想看到,我当年在美国抱过的小女孩儿,现在成为什么样的女人了。我对北大……什么来着?”
方父:“北大荒。”
史密斯:“啊,北大荒,我感兴趣!我的夫人,同样很感兴趣。”
史密斯夫人也微笑着点头。外面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沙发上的男人:“堂妹回来了!”他起身拉开客厅的门,门外站的正是方婉之和周萍。
男人:“婉之,你可回来了,这是你堂嫂!”他向方婉之介绍随后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
方婉之愣愣地看着他俩,对男人的热情一时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她根本没有什么堂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堂嫂。
方父与史密斯夫妇也走到了客厅门口,方父走到女儿面前:“婉之……”
“爸爸……”
父女二人拥抱在一起,确切地说,应该是方婉之搂抱住了父亲。年逾七旬的父亲身材变得矮小了,而方婉之却身材颀长,再加上戴着帽耳系起的貉皮帽子,更是显得比父亲高出半头。
史密斯夫妇和自称是堂兄堂嫂的那对男女,都用温暖的目光看着父女二人重逢的感人场景。史密斯突然想到了什么,举起了挂在胸前的照相机,想要拍下这一幕。他的夫人却朝他摇了摇头。他理解了她的意思,放下了照相机。
方婉之也放开了父亲。
方父笑道:“婉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位是他的夫人。他们都是我当年在哈佛的同学。”
方婉之热情大方地与史密斯夫妇握手,然后转身介绍周萍:“她是我们连女知青排的战士周萍。”
史密斯夫妇都对周萍友好地微笑点头。
“堂嫂”对方父说:“叔父,我先带婉之和小周到她俩睡的房间去。”说罢,不待方父有所反应,就转身对方婉之和周萍说,“跟我来。”
方婉之疑惑地看了看父亲,方父竟然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方婉之拎起了地上的拎包,和周萍一道,跟着“堂嫂”走出房间。她们穿过走廊,“堂嫂”推开一扇门,里边两张床,床具整齐。方婉之和周萍跟了进去。二人放下拎包,各坐在一张床上,互相望望,又都将目光移向“堂嫂”。
方婉之对“堂嫂”说:“我听我父亲讲起过史密斯夫妇。”
“堂嫂”笑着说:“你父亲是他们到中国来特别想见的人之一。”
“可我没有伯父,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堂兄和堂嫂。”
“规定是堂兄堂嫂了,不能改称别的关系了。你也是共产党员,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要顾全大局。”
方婉之冷冷地说:“你以为,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爱我们中国吗?”
“堂嫂”并没正面回应她,只是说:“这里曾是你自己的家,你应该比我更熟悉。赶快去洗漱一下,回到客厅去。史密斯夫妇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确实应该早点送他们回宾馆休息。”
洗漱过的方婉之回到客厅,与史密斯夫人并坐在长沙发上。史密斯则和方父各坐一张单人沙发,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仍坐椅子上。
史密斯微笑着回忆道:“当年,在哈佛,我攻读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你的父亲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使我的博士论文非常顺利地通过了。如果不是那样,我也许不能成为教授,我也许就错过了认识我夫人的机会。那对我就比较遗憾。所以,你父亲是我经常怀念的人。”
方父对方婉之说:“婉之,当年爸爸还在史密斯先生家中住过。史密斯先生夫妇见证了我和你妈妈的婚礼。你小的时候,史密斯先生还抱过你。”
方婉之:“史密斯先生,尊敬的夫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请把我当成你们的女儿一样看待吧。我高兴回答你们关于北大荒的任何问题。”
史密斯问起周萍来:“为什么,对刚才那位漂亮的小姐,你又叫她女知青,又叫她战士?”
方婉之:“因为,她们虽然也是女知青,却叫我排长。我虽然没有军衔,却有责任像要求战士一样要求他们……”
史密斯夫人在记录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的谈话。
史密斯:“你后悔过吗?”
方婉之沉默片刻,诚实地:“后悔过。”
“为什么?”
“那里,冬季太漫长了,太冷了,作为上海人,我至今仍不习惯。而且,麦收的时候,人人都得手握镰刀、钐刀,配合收割机抢收。那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了马拉松运动员,跟季节赛跑。我们的收获,好比在规定时间里让你取走你用汗水换来的东西。时间一过,麦粒脱穗无法收获,人就只能看着麦子唉声叹气了。而建立一个新连队的时候,我们的拓荒队员过的又差不多是野人的生活……”
方父心疼地望着方婉之,静静地听着。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堂兄”说:“史密斯先生、夫人,时间太晚了,考虑到你们这几天太辛苦了,我们是不是今天就谈到这儿?”
史密斯先生和夫人望一眼大立钟,已经十点半了。
史密斯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太自私了,你刚刚回到家里……”
史密斯夫人却面带遗憾:“女儿,我还是希望听到你为我们弹钢琴。”
方婉之坐到了钢琴前,翻开乐谱弹奏起来。方父、史密斯夫妇、“堂兄”都站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倾听。琴键上,缠着黑白胶布的十指轻巧地弹跃着,速度随着乐章节奏而变换。
周萍站在浴室的老式喷头下沐浴着。客厅里传来的钢琴声依稀可闻。周萍闭上眼睛,仰起了脸,仿佛站在北大荒冰冷的雨中,同七连战士们一起,在大雨中抢收。
而这时的方婉之,则想起了那个荒原上的雨夜。两台拖拉机的四束灯光,照在了少女时期的、穿白连衣裙的方婉之身上。她全身已被淋湿,用手臂遮挡刺眼的光束。一台拖拉机上跳下后来成为她丈夫的郭振毅。他跑向她,她昏倒在他臂弯中……
一处闪着刺眼白光的雪丘上,雪下伸出郭振毅的手。郭振毅艰难地从雪中爬出,接着从雪中拖出了穿一件高领红色毛衣的方婉之。两人一起奋力地扒雪,雪下显现出了贴着大红喜字的窗子。而当年的战士、现在的张连长也跑了过来,帮二人扒着厚厚的积雪,扒出了同样贴着大红喜字的家门。三人相视而笑……
张连长与郭振毅在往连队拉一爬犁木柴,爬犁却陷住了。方婉之挥着手跑过来,三人合力将爬犁拽出雪坑,由于用力过猛,三人都仰倒在地……
在北大荒的家里,张连长与郭振毅坐在炕上喝酒、划拳。方婉之反坐在炕前一把自制的椅子上,双臂重叠在椅背上,下颏担在手臂上,幸福地看着两个男人……
周萍在卧室睡着了。客厅里只剩下了方婉之和父亲。父亲坐在一张沙发上,方婉之曲腿坐在地上,双手放在父亲膝上。父女二人一个俯视对方,一个仰视对方。
方婉之:“爸爸,能让我们在这儿住几天?”
方父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接待的事已经结束了,我想,咱们明天就应该离开。”
方婉之点头。
方父:“以前,我们家的生活,确实也离老百姓太远了。现在,知道还有许多上海人家三代几口挤住在一起,回到这里,内心反而生出不安来了。我和你妈妈,在乡下的老屋里住得也挺习惯了……”
方婉之:“爸爸,这次我一定陪您和妈妈在乡下多住些日子。”
方父声音颤抖着说:“女儿,如果……如果你真的后悔了,就……就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吧!我和你妈妈,总想你啊!统战部门的一些老朋友,会帮助你办手续的。”
方父流下了泪。
“爸,我也想过回来。可我小姨、我丈夫的尸骨都埋在了北大荒。我对那儿的感情,不是一般那种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感情啊!”方婉之也流下了泪,“爸,您和妈妈,一定要健康长寿地活下去……等再过几年,我也快老了,对北大荒没什么大用了,我一定回到乡下,尽心尽意地服侍你们二老……”
她伏在父亲膝上哭了。父亲的一只老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