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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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夜幕降临,周萍站在窗口拉窗帘,但她却无法将左右两边的窗帘拉严,两块窗帘中间有一寸多宽的缝隙。
周萍大声问:“妈,窗帘洗过吧?”
周母的声音传来:“洗过好几次了。”
“缩水了,拉不严,没事儿吧?”
周母的声音里带着担忧:“还是拉严的好。要不,非年非节的,晚上八点多了,咱们‘黑帮’人物的一家在吃猪头肉,有人认真起来就是个事儿。”
周父:“有办法了,我记得一只枕头上别了一排别针……”
周父抱着一只枕头来到窗前。
周萍又用力一拉,一边的窗帘被扯下了一半。周萍吐了一下舌头:“爸,这咋办?”
“放心,不会让你赔的。搬来后,你妈撕一条旧床单做成了两扇窗的窗帘,早该淘汰了!”
周母也走了过来,反对道:“淘汰?说得轻巧!我也知道用新布做窗帘结实,可一年每人十几尺布票,用谁的?”
周父一边从枕上往下取别针,一边说:“用我的,用我的,怎么能用你的呢!”
“用你的我也舍不得!”周母说着,从周父手中接过别针,“你真是的,还连枕头也抱过来了!一边去,别在这儿碍事!”
周父退开。周萍笑问:“爸,妈妈数落你,你是不是心里其实挺幸福的呀?”
周父也笑道:“那是!成了‘黑帮’人物以后,被批来斗去的,那可都是厉声厉色地对待。所以呢,在家里听你妈的数落,怎么听怎么都是亲爱的意味儿,你说心里能不幸福吗?”
周萍和母亲别好了窗帘,周母转身笑道:“你就当着萍萍的面贫吧你!还抱着枕头干什么啊,放床上呀!”
周父转身往床边走去时,周萍忽然问母亲:“妈,我姐要是回不来了呢?”
周母放心地说:“捎去话儿了,就准能回来。他们插队知青管得松。”
三人坐到桌旁后,周父对周母说:“报报。”
周母纳闷道:“报什么啊?”
周父:“你和萍萍忙了小半天,先汇报汇报成果嘛!”
“有什么好汇报的,还能做出七盘子八碗一大桌席来呀!”
“爸,我汇报给您听。”周萍凑到父亲跟前,“那大猪头还真出肉,剔下来满满一小盆儿!一会儿蘸酱油吃,肯定香极了。严伯伯送下来六个鸡蛋,炒了一大盘子!还有米饭和青菜豆腐汤。够丰盛的吧?”
周父满意地连连点头:“丰盛!太丰盛了!你姐也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这下能解次馋了!猪舌头归我,一会儿单独给我切一盘……”
门开了,周萍的姐姐周梅进了屋。
“姐!”周萍起身迎过去,抱住姐姐,却又忽地推开姐姐,娇嗔地对周母说,“妈,姐咬我耳朵!”
周梅:“当然要咬你!我写信让你把那个赵天亮的照片寄给我看看,你为什么不理我的茬?”
周母惊诧地看着周萍:“赵天亮?赵天亮是谁?”
周父也敏感地问:“萍萍,你处朋友了?”
周梅拍了妹妹一下:“你连爸爸妈妈都瞒着,该当何罪?”
周萍:“又吹了嘛!”
周母:“怎么……唉,你怎么终身大事都不跟爸爸妈妈商量啊!”
周萍:“骗你们呢!”她走到母亲身后,搂着母亲说,“我俩好着呢。我把他的照片带回来了!”
周父催促她:“快拿来看!”
几下敲窗声使周萍和父亲母亲紧张起来,向窗外望去。
周梅:“爸,妈,我不是自己回来的。也没经你们同意,就带了几个一块儿插队的知青朋友……”
周父不待她解释完便说:“那快让大家进来呀!”
周梅将门推开一条缝,知青们一个个鱼贯而入。转眼,屋里已多了六七人。
周萍和父亲母亲看得发呆。
周梅调皮地一笑:“还有两个,马上就到。”
一名男知青问:“伯父,伯母,能叫出我名字了吧?”
周父认出了他:“咱们一家子,你叫周海涛嘛!你写的批判稿,相当有水平!”
周海涛有些尴尬:“伯父这是讽刺我吧?”
周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哎,我可不是讽刺你。你写的批判稿,那套革命大道理能不能讲得通是另外一回事,但措词很有气势。能从气势上把人唬住,那也算是一种水平嘛!”
知青们都笑了起来。
周母招呼道:“大家都别站着了,哪儿能坐,都找地方坐吧。”
另一名男知青:“坐不坐的无所谓了。周梅对我们说,凡是跟她来的,都能打打牙祭。”
周父:“啊,是啊是啊,是她说的那样。”
周梅催促周萍:“萍萍,别愣着啊。有什么好吃的,快往桌上端吧!”
周母起身离开桌子:“萍萍,你陪大家说话,我去端。”
周父:“我也得替你们服务服务!”说着也起身离开了桌子。
周梅忽然想起什么,对知青们说:“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周萍!”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周萍身上,周萍不自然地对大家微笑。
一名女知青问周萍:“听说你们兵团不许谈恋爱,被揭发了要批判,真的?”
周萍:“起初有的连队有过那样的事,那也是知青们自己非那样。现在,谈恋爱的挺多了……”
周海涛将周梅扯到一边,悄声问:“哎,你妹有对象没有?要是没有,我可以让家里托托关系,把她办到上海近郊来!”
周梅:“你想什么你!我妹好不容易才由插队知青转成了兵团战士!她是准革命军人,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她将周海涛一把推开。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周父和周母将一小盆猪头肉和一盘炒鸡蛋摆到了桌上。
笑声戛然而止,知青们看着桌上的菜肴,眼睛都直了。
周母对大家说:“东西不多,别见外,每人摊上几口算几口吧……”
周海涛咽了口唾沫,说:“不少不少,一人能摊上好几口呢!哎,大家都别急啊,这种时候都应该体现出点儿革命的绅士风度。我先替大家尝尝炖得烂不烂。”他走到桌前,抓起块肉便往嘴里塞。
另一名男知青也凑到桌边:“我也替大家尝尝。”
于是男知青们都拥到了桌前,一个个抓起肉便吃。
一名女知青急了:“周梅,你看他们!”
周梅:“哎哎哎,没你们这样的啊!这算哪门子风度啊!”她将男知青们推开。可是他们人太多,刚推开了这个,那个又凑了上来。
一名女知青大叫:“姐妹们,咱们各自为战吧!”于是女知青们也一拥而上。
周萍姐妹和周父周母闪在一旁,看着如狼似虎的知青们,面面相觑,对视苦笑。
客人们离去了,周家安静下来。桌上的盘子和碗都空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碎骨。姐妹俩和周父周母呆望着桌面。
周母叹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
周梅:“爸,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她说着,突然忍不住笑了。
周萍瞥了她一眼:“你笑什么啊你!”
周父也对周梅说:“是啊,你笑什么啊你?‘对不起’三个字,你不应该对我们说,回去后要对他们说。因为,按他们的战斗力来看,能解决掉一整头猪,而不仅仅是一个猪头。太对不起他们了,太对不起他们了!”
周梅听了父亲的话,更加笑得弯下腰去。
周萍挥拳打姐姐:“都怨你!爸爸一心想吃的猪舌头,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周梅边躲边说:“我也料不到他们一见着肉都变成了狼啊!不过你们也得这么想,有一失必有一得。起码一个月内,他们人人都会对我心存感激。所以,贡献一个猪头那也是值得的!”
楼上传下咳嗽声,接着是严教授的声音:“能下来吗?”
周梅止住笑,礼貌地说:“严伯伯请下来吧。”
严教授在楼上已经听到了刚才发生的事,下楼后说:“一顿好饭,你们自己都没吃上一口吧?都到楼上去吧。我一听你们下边这么热闹,做好的饭菜就没动筷子。猪耳朵猪鼻子都送我那儿去了不是?我那儿稀的有粥,干的有烧饼,还有梅干菜。走,走!”
周母:“太晚了,就不了吧。”
严教授却坚持:“可你们明摆着都没吃上晚饭啊。走吧,走吧,咱们两家还客气什么呢!”
周父见盛情难却,便说:“那,听你们严伯伯的,都上去吧。”
周梅:“我就不去了。我胡乱中抢到了几口吃的。我收拾桌子,萍萍你陪爸爸妈妈上楼去吧!”说着,推了推周萍。
周萍余气未消:“我也吃不下饭了,气都气饱了!”
周梅对父母说:“那,爸妈就你俩去吧。严伯伯家有两张床,干脆你们吃完饭也别下来了,今晚就睡严伯伯家吧。我呢,要跟萍萍好好聊一宿!”
周萍:“才不跟你聊呢!”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严教授对周父周母笑道:“你们二位听到了吧,周梅可从没把我这伯伯当外人啊,请吧!”
周父周母互相看看,彼此挽着胳膊上楼了。
周母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头说:“梅梅,问问你妹那事儿啊!”
周梅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反问:“哪事儿啊?”
周父认真地:“别装糊涂,还有哪事儿?”
周梅笑嘻嘻地说:“明白了明白了!爸妈放心,我一定替你们审个水落石出,过后如实向你们汇报!”
待屋里只剩姐妹俩了,周梅对妹妹说:“听到了吧?”
周萍一扭身子:“哼!”
生气归生气,没过多久,姐妹俩就又亲热起来。她们仰躺床上,聊私密话。
周梅对妹妹说:“他的家庭情况就不必说了,拿照片来让姐看看吧。”
“你火眼金睛呀!灯光这么暗,看得清吗!”
周梅探手枕下,摸出一只手电筒,握在手中一晃:“有这个。”
周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笔记本,却没马上给姐姐:“也把你那位的给我看!”
周梅理直气壮地说:“别讲条件,爸妈的话你也听到了,要不我抢了!”
周萍坚持:“同时交换,要不没门儿。”
周梅坐起来,从盖在被上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交换了周萍手中的二寸照片。
她端详着照片上的赵天亮,笑着说:“二寸的还怕我看不清呀?挺帅气的。”
周萍:“他特意为我放大成二寸的。”她打开纸包,里边是张一寸的照片,也坐起端详。
周梅问妹妹:“他家是革命军人,他爸妈同意吗?”
“现在看,是同意的。姐,可我自己,有时候有种罪过感,认为自己不顾成分的差别,那就是爱得太自私了……”
周梅:“咱家是黑色的,他家是红色的。本应该黑找黑,红找红,你俩偏反着爱。唉,但愿老天成全你们吧!”
周萍:“天亮常说,我俩应该反潮流,誓将我们的‘红与黑’之恋,进行到底……给我手电筒。”
周梅却把手电筒往旁边一藏:“得啦!你的给你,我的还我,睡觉!”
“那不行,我也得看清楚!”
于是姐妹二人抢起手电筒来。周萍趁姐姐不备,将手电筒一把夺过来,缩在墙角,照着照片仔细端详。而周梅把赵天亮的照片往周萍脚旁一拍:“收好。”说罢,便又仰躺了下去。
周萍瞪大眼睛盯着照片:“姐,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周梅平静地说。
“你搞错了。”
“没错。”
“错了!”
周梅:“我说没错就没错。”
周萍把照片往姐姐面前一伸:“你自己看,明明是女的!”
周梅再次坐起来,一把夺过照片,重新用纸包好,揣入衣兜。
姐妹二人对视良久。周梅又缓缓地仰躺了下去,而周萍仍呆呆地坐在床角。
周萍声音有些颤抖:“姐,跟我说,你是在开玩笑。”
周梅严肃地:“我刚才说过了,没开玩笑。”
周萍情绪激动起来:“可,可你怎么能那样!”
周梅一翻身下了地,趿着鞋走到桌前,焦躁地拉开一个个抽屉翻找。找到烟,叼上一支,一手拿着火柴和烟包,一手端着烟灰缸。她放下烟灰缸,坐在妹妹对面。
周萍难以置信地望着姐姐:“你,你还吸烟?!”
周梅“嚓”地划着火柴,深吸一大口,老烟民似的缓缓吐出一缕青烟。
周萍:“你们那样是不正常的!”
周梅:“我也没说是正常的。”
周萍:“你还这么玩世不恭地回答我!”
周梅却笑了:“玩世不恭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你堕落了!”
“我认为没有。我认为我成熟多了,也更善良了。”
周萍扬起手,“啪”地扇了姐姐一记耳光。
周梅看看气得发抖的妹妹,苦笑地:“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人,你这是还不成熟的表现。”
周萍赌气要躺下,周梅抢先将周萍的枕头拖过去,抱在怀里,命令道:“坐那儿别动,听姐说。不跟你说说,姐快疯了……”
周萍捂住耳朵大叫:“我不听!”
周梅:“必须听!因为你是我妹!”她大叫着按灭手中的烟,接着又吸着一支。
周萍呆呆地瞪着姐姐,不禁流下泪来。
周梅缓吐一口烟:“你是妹妹,从小全家都宠着你,娇惯着你。你想远走高飞,不顾父母的反对,说走就走了。可我是姐,我不能像你那么任性。虽然只比你大一岁多点儿,可我也毕竟是姐。所以呢,为了能经常照顾到爸爸妈妈,我才决定插队在川沙县的农村。在上海的时候,有名同济大学的大学生爱上了我,我也爱上了他。他是学建筑的,分配到四川去了,流着泪求我跟他到四川去。可是考虑到爸爸妈妈,我坚决地拒绝了他,一线希望都不留给他。我刚插队的时候,听到哪一个知青说了句脏话都脸红,刷牙洗脚被男知青看到了都不好意思。结果呢,一年后在知青中还没一个知心朋友。后来我想我得变变。一变就变得敢说脏话了,敢叉着腰和别人对骂了,敢用洗脚水泼男知青了,敢因为我们女知青的工分被评得低了,振臂一呼,闯到生产队长的家里去大闹一场了……这么一变,不但没人再敢欺负我了,知青们也都愿意跟我交心了。连贫下中农都喜欢我了,经常夸我是村里的李双双。电影《李双双》咱俩一块儿看的,记得不?”
周萍泪流满面地点点头。
周梅:“现在你姐比李双双还泼辣。你从前那个淑女型的姐姐自然消亡了。”她又从烟包里抽出了一支烟。
周萍哀求道:“姐,别吸了,都第三支了!”
周梅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烟包:“‘哈尔滨’烟?我没吸过。你给爸买的?”
周萍讷讷地点头。
周梅:“那我得带走两包……最后一支。”她又点着了一支烟,接着说,“照片上的女知青叫赵晓楠,插队时才十五岁。父亲是上海公安系统的一名老干部,不知怎么被安上了一个‘特务’的罪名,‘文革’一开始就从家里被带走了,下落不明。母亲自杀了,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到现在东一个西一个的。大家都看出她精神上是有毛病了。她先是要认我姐,我说行啊,就叫她小妹了。这一姐妹相称,问题接着就来了。我俩每天晚上枕头挨着枕头睡,她还经常给我写信。一封又一封的,后来的信,就有情书的味道了。再后来,我跟哪个男知青多说几句话,她就会偷偷哭一场。我能怎么办?我还敢处男朋友吗?知青们都认为,如果哪天她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她会自杀的……”
周萍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妈妈知道你和她的事吗?”
“不敢让妈妈知道,只告诉了爸爸。”
“爸爸怎么说?”
“爸爸说,‘女儿啊,那你就晚几年再考虑个人问题吧,事关一命,儿戏不得。就当你是戏里的一个角儿,情愿不情愿的,暂且演几年再说吧’。”
周萍:“像爸爸说的话。”
“不是‘像’,爸爸就这么说的。”
“那,你怎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没打算。我觉得爸爸的话有道理,我要好好爱护她这个精神有毛病的小可怜……”周梅话淡淡的,她将烟蒂拧灭在烟灰缸里。
一阵敲窗声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
周海涛在窗外叫:“周梅,周梅你出来一下!”
姐妹俩对视一眼,周梅大声地斥道:“周海涛你别找骂啊!”
周海涛焦急地说:“快开一下门,村里出了不好的事。”
周梅拿着烟灰缸下了地,趿着鞋去开门。
门外的周海涛已经等不及了:“赵晓楠投河了,大家正在抢救她!”
周梅一愣:“这……为什么?!”
周海涛急道:“咱们都来你家的时候,她可能以为咱们成心不告诉她,成心孤立她,心里起疑了,就想不开了……”
烟灰缸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周梅、周萍和周海涛三人一口气跑到了知青宿舍前。
村长愤怒地点指着周梅:“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说你把大家偷偷带你爸妈那儿去干什么呢?!宁落一屯,不落一人,这么个道理你都不懂啊!”
周梅后悔万分:“我……我们不是成心……我们当时没找到她……”
一名女知青搂抱住周梅哭了。
一名男知青哽咽着说:“发现得太晚了……大家轮番做了半天人工呼吸……”
周梅推开搂着自己哭的女知青,表情僵硬地走入知青宿舍。
宿舍里传出周梅悲痛的哭声:“晓楠,晓楠,你怎么这样啊!我没告诉你也不是成心的啊,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啊!晓楠,你这不是惩罚我嘛!……”
周海涛对周萍小声说:“人死不能复活。也只有你进去劝劝你姐了。”
周萍走进了宿舍,看见两张桌子对在一起,上面放着赵晓楠的尸体,尸体上罩着花褥单,周梅伏尸恸哭不已。
周萍的目光落在褥单外的一双脚上,一只脚上湿漉漉的袜子仍在滴水,另一只脚上没有鞋袜,脚白而秀小。
周萍忽然一掩面,跑了出去。
周海涛向另一名男知青使了个眼色,二人默默走入宿舍,将周梅搀架了出来。
周萍哭叫:“姐!”
周梅甩开两名搀架她的男知青,走到妹妹跟前,指着她喊:“也是你害死了她!你不回来,今天就没有这种事发生!你为了能穿上一套兵团服,不管父母,把父母撇给我一个人来照顾,你自私!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
周萍愣了片刻,一转身跑了。她跑过田地,跑过小桥,跑到了河边,筋疲力尽地坐在河边一块洗衣石上,放声痛哭。
“别哭了……你姐让我来跟你说,别生她的气……”一个男声在身后说。
周萍止住哭,站起来转过身,见是周海涛。
周海涛:“你姐还让我告诉你,赵晓楠的事,先不要对你爸爸说……我陪你到你家门口吧……”
周海涛将周萍送到家门口,对她说:“也算赵晓楠把你姐姐解放了吧。她精神不太正常,觉得人人都在监视她的每一言每一行,你姐是唯一使她感到温暖的人,也是她唯一信赖的人。可是,像以前那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他说着,替周萍推开了家门。
第二天,周萍独自坐在家中写信。她抬起头,凝思地望着窗外。春雨潇潇,河边的一棵柳树已经发出了翠绿的新芽。
她低下头,在信纸上写起来:
亲爱的:
七天以后,我和方排长就该一同返回北大荒了。短短的几天里,南方的树已经绿了。方排长到我家来过一次,当着我爸爸妈妈的面,大大地将我表扬了一番。那时我爸爸妈妈笑得像孩子一样。我觉得,我确实带给了他们一份光荣,这是我最大的欣慰。今天一早,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说是要对他们集体训话,无非是不许他们乱说乱动那一套。我真不明白,他们都是一些老人了,一个国家有什么必要非将一些老人当成可怕的敌人呢?
……
隐隐的雷声从窗外传来。
周萍拿笔在横格信纸上划着,一下下将最后几行字涂黑。
笔将信纸划破了。周萍烦躁地干脆将那页纸扯下来,揉成一团。
北大荒广袤辽阔的黑土地上,几台拖拉机在播种。黑土地上,依稀还可以看到残雪的痕迹。
两台拖拉机在交错之际停了下来。赵天亮从一台拖拉机里跳下来,大声问另一台拖拉机里的“小黄浦”:“你那儿还有种子吗?”
“小黄浦”也跳下了拖拉机:“快没了。”
两人都带着单帽,竖着衣领,腰里扎着细麻绳。他们的脸已经变成了土色,他们身上的土,更是厚得可以称斤论两了。他们摘下单帽,用单帽互相拍打对方身上的土。
远处传来喊声:“天亮!天亮!”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乌云”拉着一辆马车奔驰而来。
“小黄浦”:“是老魏送种子来了!”
马车跑到近前,魏明勒住“乌云”。赵天亮和“小黄浦”这才发现,马车上空无一物。
赵天亮奇怪地看了看马车:“你怎么赶来辆空车?”
魏明满脸的焦急和不安:“我不是送种子来的。靖严出事了!”
赵天亮和“小黄浦”都吃了一惊:“受伤了?!”
“小黄浦”急道:“快说明白呀!”
黄伟远远地看见魏明,也走了过来:“你怎么不拉种子来?”
魏明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靖严正在和我还有二班的几个人装种子,忽然走来两名公安,一句话也不说,掏出铐子就往他手上铐。大家当然不依,差点儿和两名公安人员厮打起来。他们这才不得不说明理由,是因为靖严写了几首悼念周总理的诗,不知怎么一流传,被几名探家的北京知青抄回北京了。结果,就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集会上出现了……”
赵天亮、“小黄浦”、黄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愣怔不已。
魏明:“一会儿公安的吉普车肯定会经过这里,我提前来报个信儿,咱们怎么也得和靖严告个别对不对?要不,再见他一面可就难了……”
黄伟:“他……他可是团春播督察小组的成员啊!”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魏明愤愤地:“他们公安公事公办,才不管那些!”
赵天亮骂道:“妈的!”
“小黄浦”眼尖,指着远方路上泛起的尘土说:“看,来了!”
大家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辆公安吉普卷土驶来。
赵天亮和“小黄浦”把两台拖拉机开来挡在路中央,拦住了吉普车的去路。两名公安人员下了车,不满地看着赵天亮、“小黄浦”、魏明和黄伟。
赵天亮上前一步:“张靖严当过我们排长,我们要和他告别。”
两名公安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名打开车门,摆了一下头。
张靖严跳下车,望着战友们苦笑。
魏明对另一名公安人员说:“行个方便,把他铐子去了,给我们十几分钟时间,让我们陪他吸支烟,说会儿话,求求您啦。”
那名公安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掏出钥匙,为张靖严开了手铐。大家簇拥着张靖严往路边走。
一名公安严厉地喝住他们:“哪儿去?!”
“小黄浦”急忙解释:“不走远。我们到马车那儿去。”
另一名公安小声地对同伴说:“给他们个方便吧。”
大家来到马车前,张靖严拍拍“乌云”的脖子问:“齐勇和‘小地包’快回来了吧?”
赵天亮看着他:“快了。有人捎信儿说,他俩在内蒙古认了一位蒙古族干妈,骑马和套马都被训练得很有水平了。”
张靖严:“等他们赶着几百匹马回来,咱们团就有马场了。”
黄伟难过地说:“是啊,鹿场、马场、貂场、细毛羊,都是咱们来了之后才有的……”
“别说那些了!”魏明从兜里掏出几盒烟塞入张靖严兜里。
赵天亮问张靖严:“排长,有什么需要我们替你办的事儿没有?”
张靖严:“替我互相告诉一下,哈尔滨的、探家路过哈尔滨的,如果到我家去,就跟我爸妈说我一切都好,千万别跟他们说实话……”
赵天亮流泪了,拥抱张靖严。黄伟、魏明、“小黄浦”也都拥抱张靖严。
赵天亮和“小黄浦”把拖拉机从路中央移开,吉普车载着张靖严向前驶去。站在路上的四人,默默地目送着越驶越远的吉普车。
全体知青被召集在七连食堂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肃穆的表情。
连长板着脸说:“指导员到团里开会去了,由我来向你们宣布几条纪律。近两个月,小道消息很多,谣言也很多。关于张靖严,有一种说法就是——他被三个神秘之人劫持到深山老林去了……”
赵天亮:“我们听到的说法,不是劫持,是解救……”
连长勃然大怒:“你不插言行不行!没人要把你当哑巴卖了!总而言之,不许传谣!不许信谣!听到谣言,应及时汇报。散会!”
大家都往食堂外走时,连长把赵天亮叫住了。食堂里只剩下赵天亮和连长两个人眈眈对视着。
连长怒气冲冲地:“你不用那么瞪着我!我知道你们晚上在宿舍里都叽叽咕咕议论些什么!不议论那些会生病吗?!”
赵天亮冷冷地:“我们议论什么了?”
连长:“你们……不许跟我顶嘴!我说话时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不许议论张靖严的事!更不许议论北京发生的事!”
有人在食堂外大声地:“报告!”
连长也大声地:“进来!”
杨一凡进入,见连长和赵天亮表情不太寻常,一愣。
赵天亮:“莫名其妙!”他嘟哝着往外走,与杨一凡擦肩而过时,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回头聊。”
看着赵天亮走出,连长的目光转向杨一凡:“刚回来?”
杨一凡:“东西一放在宿舍,就来向您报到。”
“好。表扬你。坐下。”
两人间隔着吃饭的条案,面对面坐下。连长对杨一凡说:“在这里,我刚刚向全连知青宣布了一条纪律,不许传谣,不许信谣,明白?”
杨一凡:“连长,老实说我不太明白。连里起什么谣言了?”
连长:“连里本身能起什么谣言?还不是你们知青从南南北北带回来一些小道消息!小道消息就是谣言!别的连,因为传谣抓走好几个了。追来查去,你们北京知青带回来的谣言最多。你不愿意也被抓走吧?”
“那当然。”
连长:“不管谁,也不管怎么问你,只要和政治沾一点儿边的事,你都要给我回答‘不知道’。记住了?”
杨一凡:“记住了。可是……”
“‘可是’什么?!”
杨一凡:“回答‘不清楚’‘不了解’‘没听说’,也行吗?”
连长一拍案子:“‘不清楚’就等于说你还是知道一点儿什么的!‘不了解’就说明你还是了解一点儿什么的!不行!‘没听说’可以。最好说‘不知道’!”
杨一凡见连长有些动气,忙说:“连长放心,我听您的。”
“沈力的情况怎么样?”
“他的情况好多了。他想连队了,让我问问连里,他可不可以回来。”
“当然可以!随时可以!写信告诉他,七连永远欢迎他回来!”
连长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朝外望了望,又关上了窗,重新坐回到杨一凡对面,小声问:“四月五号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杨一凡一本正经地:“不知道。”
连长不甘心,又问:“听说花圈像海洋一样?”
“不知道。”
“还整天有人朗诵悼念诗?”
“不知道。”
“你……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呢!”连长有些气恼。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杨一凡神态自若。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连长见他不肯说,只好挥挥手:“去吧去吧!”连长看着杨一凡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不知道?撒谎!”
晚上,赵天亮、黄伟、魏明、“小黄浦”、杨一凡五人趴在被窝里交谈。
魏明回忆道:“我、齐勇、黄伟、张靖严,我们四个到北大荒的第一年冬天,和尹排长等几名老战士进山伐木。十几天后,尹排长他们被连里抽回来进行机械维修,我们四个继续留在山上。有天傍晚,我们听到狗叫声,叫声很惨。靖严说,‘不好,肯定有人出事了,咱们得出去看看’。于是我们四个钻出了帐篷。齐勇最后一个,他倒想得周到,随手拎上了大斧……”
黄伟:“哎哎哎,记错了吧?”
魏明:“我记错了?你记得清楚,那你说。”
黄伟:“我说就我说,你当然记错了。最后一个离开帐篷的不是老齐,是我老黄。想得周到、随手拎上了大斧的也是我老黄。狗叫声是从帐篷后传来的。哥儿几个绕到帐篷后,一个个都呆了——首先看到的是一匹鄂伦春猎马。那马呢,像头猪一样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蹬得笔直,看样子是想往起站,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魏明对黄伟说:“你先省省,大家关心的是和靖严有关的事儿。简洁地说,是一名鄂伦春猎人遇到了一只大黑熊。那熊太大了,估计有七八百斤,肥肥实实的。那马肯定挨了黑熊一掌,后腰哪节骨头断了。鄂伦春猎人脸朝下趴在地上,黑瞎子在拨拉他,意思是要把他翻过来。他穿的狍皮袄已被撕得稀巴烂。那狗真好,个儿不大,绕着黑瞎子又转又叫。显然也挨了一掌,身上不知哪儿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血珠子。伤得那么重还尽力救主人呢,得机会就咬黑瞎子一口。哥儿几个全看傻了,靖严第一个反应过来,冲我们三个说……”
黄伟默契地:“他说,快去取枪!”
魏明:“老齐转身就往帐篷里跑。靖严呢,见老黄手里拎着大斧,就夺斧子。可我们这位伟大的小说家呢,握着斧子不松手。”
黄伟:“我当时吓傻了,真吓傻了。”
魏明继续讲:“靖严给了他一拳,这才把大斧夺了过去。他握着大斧,一步一步向那熊走去。熊呢,站了起来,冲他龇牙咧嘴,吼。他站住一会儿,等熊前爪刚一落地,又往前走。就那么走走停停,走到了离熊几步远的地方,又站住,看着熊。熊也又站立起来,怒吼。这时老齐拎着枪跑出来了,却着急地说,没找着子弹。我想这下坏了,靖严的命悬乎了。老齐说,都别傻看着了,一块儿上,拼吧!忽然那熊前掌一落地,掉头跑了。就这么着,我们把那鄂伦春猎人救回了帐篷。他有经验,趴着装死。倒也没受什么重伤,不过看着他的马,搂着他的狗,掉了泪……”
一阵沉默后,“小黄浦”突然发问:“黑瞎子冬天里不是冬眠吗?”
黄伟:“是啊。伐木队惊醒了它,所以它生气。正巧碰到了那个没防备的鄂伦春猎人,就拿他出气。”
“那马呢?”
黄伟:“确实是后腰骨断了,没救了。鄂伦春猎人含着泪,用猎枪将马打死了。当晚他只得在我们帐篷里住下了。他对靖严说,‘你救了我一条命,还救了我的狗一条命,我非和你拜兄弟不可’。又指着我、老魏和老齐说,‘你们三个得作证’。人家马鞍上拴着个装酒的皮酒囊子,于是呢,我们三个就看着他和靖严跪在帐篷口,对月盟誓,豪饮起来。他在我们的帐篷里住了五六天呢。”
魏明:“六天。第六天,狗的伤养好了。鄂伦春猎队找来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也多亏他走得早,要不我们的面不够吃了。他那才叫饭量大,一眨眼三四个馒头下肚了,再给他一个,他还吃。”
杨一凡问:“他叫什么名字?”
魏明被问得一愣:“你问名字干什么?”
“随口一问嘛。”
“不知道。”
杨一凡将头扭向黄伟,黄伟避开他的目光:“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杨一凡:“怎么可能!”
魏明:“几年前的事儿了,忘了。”
黄伟:“对。忘了。”
“小黄浦”想了想,问:“你俩的意思是,靖严现在和当年那个鄂伦春猎人在一起?”
魏明:“别胡说八道啊!天亮,你是班长,你得作证,我有这个意思吗?”
黄伟也郑重地:“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啊!你们三个刚才瞎猜,才引得我和老魏讲起来的!”
赵天亮:“你俩怎么以前一直没讲过?”
黄伟反问:“齐勇就讲过吗?也没讲过啊!当年团报道组要采访和报道那件事儿,我们都拒绝了。靖严和我们约法三章,不许我们宣扬那件事儿。他是我们哥们儿,后来又是咱们排长,我们当然听他的。”
赵天亮:“哪说哪了,那你俩以后也别讲了。”他问杨一凡,“一凡,你说实话,在北京,你参与了没有?”
杨一凡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参与了什么没有?”
赵天亮:“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杨一凡沉吟片刻,坦率地说:“参与了。”
“交代,参与到什么程度?”
“我今天可刚回连队,连里都不审我,你班长审我?”
赵天亮:“别废话。不是审你,是为你好。万一哪天来人也要把你带走,我们有点儿替你解脱的思想准备。”
杨一凡:“不用你们担心,沈力已经替我解脱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只不过连续几天抄诗来着,最后那天被搂进去了,但第二天中午前就把我给放出来了。沈力在外边接的我,他说他叫杨一凡,我叫沈力。我有精神病,他是连里派回北京照顾我的,还给对方们看街道的证明信。对方们一时也搞不清我俩究竟谁是杨一凡、谁是沈力,嘱咐了他几句要认真负起看管责任的话以后,就让我走了。我呢,当时不得不装精神有毛病的样子。而沈力看去,精神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对我说,‘你回连队吧’。我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他说,‘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但是你在北京让我太不放心了’。第二天他替我买好了一张车票,第三天他把我送上了车。”
赵天亮:“你的事儿也哪说哪了吧。如果连长和指导员让你汇报在北京的情况,没必要说刚才那些多余的。”
杨一凡点点头。
忽然,外边响起一阵骚动,马群从连队的路上奔驰而过。百蹄擂地,宿舍里都引起了震动,盆架上的脸盆发出轻微的震荡声。
马嘶声、吆喝声响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小黄浦”往窗外望了望:“闹的什么鬼?”
黄伟:“我想是齐勇和‘小地包’回来了。”
门外又传入有人绊倒在地的声音。
赵天亮拉灭了灯。
门开了。齐勇和“小地包”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俩一个手里拿着条凳,一个手里拿着脸盆。
齐勇大声地:“开灯!关灯干什么?不愿意我俩回来呀?”
赵天亮将灯拉亮。
齐勇将条凳放在地上,“小地包”将脸盆放在盆架上。他俩各穿了一身蒙古族服装,享受着大家惊奇的目光。
“小地包”抱怨:“为什么在门外设机关?”
“小黄浦”嘻嘻一笑:“不是对付你俩的。哥儿几个想聊点儿特殊话题,怕连长或指导员偷听。”
齐勇看了他一眼:“特殊话题?这年头有什么特殊话题?”
赵天亮打岔道:“看起来,你俩的任务完成了?”
齐勇:“没听到马群过去?本来想在团里住一宿的,可团里没地方圈二百匹马,我俩呢,归心似箭,和马场连那几个哥们儿一合计,干脆走吧!他们赶着马群回马场了,我俩迫不及待地回宿舍来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咦,靖严呢?他不是团里派到咱们连的什么员吗?”
“小黄浦”提示:“春播工作督察员。”
“那他怎么不睡在这儿?”
大家被齐勇问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互相看着。
黄伟编了一个理由:“他……今晚睡二班那边去了。”
“我找他去!”齐勇一转身就要往外走。
赵天亮光着脚跳下了地,挡在门口:“太晚了,别到二班去折腾了。”
齐勇:“不折腾他们了?听你的!”
赵天亮上炕后,齐勇问他:“我俩的蒙古族服装怎么样?”
大家都点头表示欣赏。
“小黄浦”伸手摸着蒙古族服:“蒙古朋友给你们的?”
“给也不能要啊!这么上下一整套,不少钱呢!”“小地包”拍了拍蒙古族服,“我俩一咬牙一跺脚,买的。老齐还为靖严买了把蒙古刀!”
齐勇从腰间取下蒙古刀递给赵天亮:“我俩的钱都花光了,要不给你们一人买一把!”
魏明怕齐勇再提起张靖严,连忙打岔:“哎,你俩眼睛长脑瓜顶了?人家一凡也回来了没看见呀?”
“小地包”:“一凡?哪儿呢?哪儿呢?嗨,这小子,你怎么蔫了吧唧地一声不吭啊!”
杨一凡:“你俩心里哪儿有我啊!”
齐勇走到杨一凡跟前说:“挑理了?你把沈力照顾得怎么样啊?”
杨一凡自豪地:“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了。”
齐勇向“小地包”使个眼色,两人突然掀开杨一凡的被子,四只手在他身上乱摸。
齐勇笑闹道:“按住按住!今天我非摸他老二一下不可,看他还挑理不挑理!”
杨一凡在床上左躲右闪:“下流!”
齐勇得逞地笑着:“哈哈,摸着了!”
赵天亮见杨一凡被他们折腾得招架不住,大声地:“你俩别欺负老实人!赶快睡吧。”
齐勇正在兴头上:“睡?不许到二班去折腾,那就得折腾你们一宿!我俩要给你们唱蒙古长调!”
黄伟打个哈欠:“哎哎哎,忍着点儿,明天吧!”
“小地包”亢奋地:“明天没这会儿的情绪了!”说着,推了齐勇一下,“姐夫,先露一手。”
于是齐勇煞有介事地唱起了蒙古长调,“小地包”跳起了蒙古族鹰舞。
蒙古长调飞出宿舍,飘荡在静静的夜间……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