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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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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春梅跪在三座坟前边哭边说:“爸,三奶,支书大叔,春梅好想你们!咱坡底村的光景越来越不济了,人心散了,大家对好日子都不抱指望了……”

  赵天亮走到春梅身后轻轻地:“春梅……”

  春梅止住哭泣,回头见竟是赵天亮,悲喜交集。她倏地站起,扑向赵天亮,双手搂住他脖子,哭出了声,边哭边说:“天亮哥哥,你这次一定把我带走吧,求求你啦,我在坡底村已经没脸见人了……”

  屈指算来,赵天亮第一次到坡底村时,春梅是十四岁的少女。而这一年,赵天亮到北大荒已是第五个年头的年尾了,那么春梅虚岁已经十九了。

  周萍完全没有想到眼前会出现这么一种情形,她转过了身。

  赵天亮看一眼周萍,柔声细语地:“好春梅,别这样,我……我战友在看着呢!”

  周萍背着身大声说:“我没看!”

  春梅这才发现了周萍,立刻放开赵天亮,退后一步,也背过了身,害羞地双手捂脸。

  赵天亮走到周萍跟前,小声说:“千万别这样,啊?”

  周萍委屈地:“那我该咋样?”

  “你得自然点儿,大方点儿,主动点儿,要不我找不到感觉了……”

  周萍反问:“什么感觉?”

  “你看你,我可真生气了啊!”

  周萍不再说什么,走到春梅背后,也轻轻叫了一声:“春梅……”

  春梅缓缓转过身。

  “来,认识一下,我叫周萍,正如他刚才说的,是他知青战友……”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春梅又不好意思又矜持地握周萍的手。

  周萍对春梅说:“我还是他女朋友,关系不一般的那种女朋友……”

  春梅反应敏感地缩回了手。

  赵天亮:“对对,我们关系确实不太一般……因为,我是兵团的,叫战士;她是插队的,只能叫插队女知青,也没工资……”

  周萍有些不满,冷冷地说:“而且我还是上海资本家的女儿!”

  春梅不禁上下打量周萍,好像周萍忽然变了一个人,不是刚才和她握手的那个周萍了。

  赵天亮对周萍语无伦次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也没认为兵团战士就比插队知青高一等,这一点你明明知道嘛!我的意思是,只不过是想说……不一般,不一般就是与一般不太一样嘛……”

  春梅听他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扑哧”笑了。

  周萍掏出手绢递给春梅,关爱地说:“快擦擦脸,别让泪水把脸皴了。”

  春梅犹豫一下,接过手绢,转身擦脸。赵天亮对周萍耳语:“谢谢。”

  周萍用肩头将他撞开。

  春梅:“谢谢姐姐。你是我天亮哥哥不一般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不一般的朋友!”她把手绢还给周萍,又问赵天亮,“天亮哥,这些羊子是怎么回事呀?”

  “送给你们坡底村的,我俩这不是正往你们村赶嘛!”

  刚才三人间的尴尬,此时已然消除。

  春梅惊喜地:“白送?”

  赵天亮:“不白送,还图跟你们村做桩买卖赚笔钱啊?”

  春梅又像刚才那样,搂住赵天亮脖子,发出响声地亲了他一下。她接着同样亲了周萍一下,之后搂住一只只羊的脖子,边亲边说:“我们坡底村又有羊了!又有羊了!一定好好喂你们,决不亏待你们!”

  赵天亮和周萍相视一笑。

  赵天亮对春梅说:“春梅,你和你周萍姐赶着羊先走,我得到你爸他们的坟那儿,跟他们打个招呼。”

  春梅点头。

  赵天亮走到三座坟前,摘下帽子,垂头肃立,心里默默说:“三奶,支书大叔,王大爷,赵天亮又来坡底村了。你们对我哥那么好,我却帮不上坡底村一点儿忙,也没什么东西可谢你们的。这次,顺路给坡底村赶来了几只羊,是我和班里的两名战友节省下路费,贴上出差补助费买的……我总是担心我哥犯政治错误,希望你们保佑他,在政治上,能顺利避开那些风口浪尖的事……”

  他转身时,发现周萍并没跟春梅先走,而是站在几步远处望着他。

  赵天亮走到周萍跟前,周萍由衷地:“别生我气,我小心眼儿的时候你也千万别认真。女人在爱自己的男人面前表现小心眼儿的时候,那感觉有时候也挺好的……”

  “同志,你千万掌握好火候,啊?我这一路感到的压力太大了,容易发火。可我是班长,动不动就发火多不好?如果我有时候又冲你发火了,你就担待着点儿,啊?”

  周萍点头。

  赵天亮又说:“其实,我最不愿意把火发在你身上,明白吗?”

  周萍顿了一下,对他说:“其实,我看出来了,春梅爱上你了,你明白吗?”

  赵天亮严肃地:“我有多么爱你,你不明白?你刚才那种话,在我们之间可以说,开玩笑地说,认真地说,半真半假地说,都行,但是在坡底村不可以说。我们此次来,是要带给每个坡底村人高兴和惊喜,当然也包括春梅在内。”

  他停顿片刻,又强调地补充:“尤其是要让春梅高兴!能做到不?”

  周萍理解地点点头。

  扫完墓,二人并肩向坡底村走去,看到春梅在等他们。

  二人才到春梅跟前,春梅就问:“天亮哥哥,这一次,你除了给我们村送羊,还有别的事吗?”

  赵天亮:“倒也没什么别的事了,看看我哥,看看你妈和你哥,看看马婶和翠花姐,每人说上几句话,就得赶回火车站。我们的羊都在车上呢,后半夜就发车,时间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春梅:“既然你们的时间那么宝贵,就别非到村里去了吧!”

  赵天亮不由一愣。

  春梅:“你肯定看不到你哥了,他在公社开会,要开几天呢!”

  赵天亮:“我都走到这儿了,怎么也得进村去,看看乡亲们也好。”

  春梅依然阻拦:“可你也看不到我妈和我哥,我哥陪我妈到邻村串亲戚去了。马婶回娘家去了,翠花姐也和她娘串亲戚去了。”

  春梅边说边左顾右盼,尽量不看赵天亮。

  赵天亮发现了春梅好像在故意躲避自己的目光:“春梅,看着我。”

  春梅只得将脸转向赵天亮,但看他一眼,立刻又侧着脸,把头低下。

  赵天亮有些担心:“我哥没摊上什么不好的事吧?”

  “没有啊,他一切一切都挺好的呀!”

  “那你妈和你哥呢?他们也都好吗?”

  “好,都好着呢。马婶一家也好,翠花姐和她娘也好。坡底村的一切一切,全都好着呢,可好啦!你和我周萍姐快往回走吧,等天黑再往回走,不小心会掉沟里的……”

  赵天亮大声制止:“别说了!”

  春梅身子一抖,缄口不言。

  周萍:“你嚷嚷什么呀,吓着春梅!”她说着,走到春梅身旁,搂住春梅的肩,谴责地望着赵天亮。

  赵天亮:“你刚才在你爸他们的坟前,哭什么?”

  “我……我想他们了呗。”

  赵天亮:“你一边哭一边说,‘坡底村的日子越来越不济了,人心散了’。还说你自己……你没说那些话吗?”

  “我……我那是些随口一说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撒谎!”赵天亮瞪了春梅片刻,拔腿往前跑。

  春梅扑入周萍怀里,哭道:“姐,你快叫住他。不想让他知道那些添堵的事……”

  周萍望着赵天亮背影,张张嘴,没发出声。

  赵天亮跑进坡底村,在村路上碰到了背着一大捆苞谷秸的李君婷。李君婷极意外,想喊住他:“天亮……”

  赵天亮没理她,绕过她继续向前跑。

  赵天亮跑到了知青宿舍。但见宿舍的墙上,用白灰黑墨,刷写着“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等标语。门上和窗户上都贴着纸,纸上写着“赵曙光必须低头认罪”“赵曙光不老实,就叫他灭亡”“赵曙光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门旁,站着一名陌生的持枪民兵,见赵天亮跑来,往门口一站,把枪一横,挡住赵天亮。

  赵天亮吼:“你滚开!”

  民兵也瞪着眼睛吼:“你滚开!”

  “我是赵曙光的弟弟,我要见我哥!”

  “他正反省,任何人不许见他!”

  宿舍内的赵曙光坐在桌边看一册学习批判材料,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放下小册子站起来。那白皮小册子的封面只印一行黑体字“反击右倾翻案风材料汇编”。

  “哥!哥!我是天亮!”

  听到赵天亮的喊声,赵曙光大为惊诧,想向外走。

  “你别动!”宿舍的一个角落里,竟还站着一名持枪民兵。而这名民兵正是先前赵天亮陪父亲来坡底村那次遇到的那个民兵。

  他对赵曙光说:“你坐下,我替你看看究竟是不是你那个弟弟,如果是,我能认出他。”

  赵曙光:“肯定是我弟弟!我弟弟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吗?”他也朝窗外喊,“天亮,别乱来!乱来咱俩更见不上面了!”

  这时,宿舍外的赵天亮已操起一根粗木棍,双手握着,与另一民兵互相瞪着。听到哥哥的喊声,他迟疑了一下,将举得半高的木棍垂下了。

  门一开,屋里的民兵走了出来,只朝赵天亮看一眼,立刻便认出了赵天亮。

  从屋里走出来的民兵低声对站在门口的民兵警告道:“你可别来你以往那套啊,我见过他,他可确实是赵曙光的弟弟,而且是东北特种兵团的一名班长,咱俩和他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矛盾,那就得按毛主席的教导,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式方法来解决问题……”

  门外那家伙恼火地:“他硬要往里闯嘛!”

  从屋里走出那民兵解释:“大老远从东北来到陕北,人家为啥?还不是为了见他哥一面!将心比心,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说罢,将枪交给另一个,朝赵天亮举了一下双手,向赵天亮走过去。

  赵天亮也将棍子扔到柴草堆上。

  那民兵走到赵天亮跟前,将赵天亮带到远处,竟主动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向赵天亮,语气尽量平和地:“来,先吸支烟,压压火儿。那小子二虎巴唧的,就那种政策水平,其实根本没资格当民兵。可他姐夫是公社‘革委会’的副头儿,他非当不可,什么人能不许他当?是吧?”

  赵天亮犹豫一下,接过了烟。

  他掏出火柴,替赵天亮燃着烟,自己也吸上一支:“我们执行看管任务的,也有我们的难处。我们是工具嘛,‘无产阶级专政’的辅助工具,那也还是工具。是工具就得像工具的样子。像工具的样子,那首要一条,就得绝对服从指示……”

  赵天亮:“难道我哥的问题,已经是敌我矛盾的性质了?就算是敌我矛盾了,就算是已经把这儿当成关押他的监狱了,那也得允许亲人探监吧?”

  那民兵安抚道:“放心,你哥的问题,现在肯定还不是敌我矛盾的性质。但是他目前不肯检讨,以后性质会不会变,我也不敢瞎说。本来按他的问题,应该到公社去进学习班。自己学习一段时间,被批判几次,性子再拧的人,十有八九也就转弯子了。可是县‘革委会’有人生气他在坡底村的威望高,偏要让我俩在这里看守着他反省,为的是灭灭他在群众中的威望……”

  “你别说了!我是出差路过这个县,”赵天亮看一眼手表,“最多再过一个小时,我就得赶回火车站去。谁阻挡我见我哥,不让我跟我哥说上几句话,我今天就跟谁鱼死网破!我也是那种政策水平不高的人,有时候我也二虎巴唧的,你俩掂量着办吧!”

  说罢,他将烟往地上一扔,狠踩一脚。

  那民兵:“我没说偏不许你见你哥。见,那得有个允许见的好理由。好理由就是那种不管谁听了都没话可说的理由。别急,你好好想想,也许能想出这种理由来。我也帮你想。别急,千万别急……”

  赵天亮望着宿舍,急得走来走去。

  武红兵、李君婷、王大娘、马婶及马平阳、翠花……老老少少的乡亲们来了。

  王大娘喊:“天亮……”

  “大娘!”赵天亮走向王大娘。王大娘攥住他一只手,二人都流下泪来。

  王大娘内疚地说:“天亮,真不愿你看到这种情形。坡底村的人太对不起你哥了,可乡亲们也没办法啊!”

  赵天亮屈辱地:“我只不过想见上我哥一面,说上几句话,他们都不许!”

  “羊!羊!”

  “坡底村又有羊子啦!”

  “都来看羊啊!”

  随着孩子们的喊声,周萍和春梅赶着羊只也来到了宿舍前。周萍望着标语,呆住。

  春梅走到母亲跟前说:“妈,我天亮哥是从新疆那边过来的,他和他战友用他们自己省下的钱,为咱们坡底村买了这些羊……我想让天亮哥别来了,可是我拦不住他……”

  人们的目光,有的被羊群吸引,有的亲切地望着赵天亮,有的憎恨地瞪着两名民兵。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不解大人的心情,都围着羊群,欢喜得不行。

  宿舍里传出赵曙光的声音,他平静地对屋外的赵天亮说:“天亮,如果非不许你进来,你就别进来了,何必让别人为难呢!我的事自己能处理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要是路过北京,回到家里,千万别告诉爸妈,免得他们着急上火……”

  赵天亮隔着窗说:“哥,我可能没时间回家看了……我给坡底村赶来了八只羊!”

  武红兵却已在搂着那较好说话的民兵的肩,跟他在说什么了,而对方一个劲儿点头。

  赵曙光:“你们在外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啊,天亮……”

  赵天亮:“哥,我赶来的是四只公羊,四只母羊,都是品种优良的细毛羊!只要你们养得好,几年后能繁殖一大群……”

  在兄弟二人的对话声中,武红兵又走到李君婷跟前小声说什么。而李君婷从兜里掏出崭新的、开本很小的《毛主席语录》给了武红兵。

  武红兵拿着《毛主席语录》走到赵天亮跟前:“天亮,拿着。”

  赵天亮烦躁地:“这会儿我不想学毛主席语录!”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拿着才能见到你哥!”

  赵天亮只好接了过去。

  武红兵握住赵天亮腕子,将赵天亮拖到门口,扭头朝那二虎巴唧的民兵喊:“你也过来!”

  那家伙也走到了门口。

  武红兵一脸严肃,大声地:“他手里拿的什么,你们一看都知道吧?这可不是常见的那种语录。这是最新的一本儿,里面印的都是‘文革’以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包括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最高指示。赵曙光犯的是什么错误呢?是紧密配合‘右倾翻案风’的错误。所以,他最需要好好学习这一本语录……”

  那家伙看看他俩,一本正经地:“语录可以送给赵曙光,但人不能进。上一次头头来检查,发现你们坡底村有人在屋里,把我俩好一顿训!我俩挨训你们知道的!”

  武红兵:“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他一指赵天亮,“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是毛主席批准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他不但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名班长,还是全兵团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武红兵从赵天亮手中夺去《毛主席语录》,翻开语录皮儿在那家伙面前一晃,“看到了吗?印着奖励的红字!对于‘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有好多深刻的学习体会!让是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弟弟教育哥哥,最有利于赵曙光的思想转变!你如果非加以阻拦的话,你倒是什么居心?”

  好说话那个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这咱们加以阻拦就不对了。如果往纲上线上说,不成了对革命大方向的态度问题了?”

  二虎巴唧那个犹豫不决。

  马婶的丈夫马平阳早已按捺不住,挣脱马婶的拉扯,几步跨将过来,指着那家伙的鼻子吼斥:“你小子还不让开,我扇扁了你!别忘了你爸姓马我也姓马!按五服内的家谱排,你得管我叫四大爷!滚开!要不你四大爷给你好看!”

  说罢,他高高举起了大巴掌。

  “四大爷别发火,先别发火嘛!”那家伙终于拎着两支枪从门口闪开了。

  虽然是挺好笑的一幕,但是看着那一幕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却没有一个发笑的。他们的表情都异常忧郁和凝重。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双手往门内推赵天亮:“叔叔,快进去快进去吧,一会儿又该不让你进了!”

  武红兵替赵天亮将门推开,赵天亮迫不及待地一步迈了进去。武红兵随即将门带严,望着乡亲们,长舒了一口气。他将马平阳扯到一旁,望着羊说:“得先把羊藏起来,你说呢?”

  那些羊已经各有了“主人”。孩子们过起了“家家”。几个女孩还将头巾扎到了羊脖子上。

  孩子们互相嚷嚷着:

  “我家的羊妹妹已经和他家的羊哥哥定了亲了,不能再接你家的彩礼了!”

  “不是我家先求媒人上你家说好的吗?你家怎么临时又变卦了呢?真是的!”

  “唉,我不是当不了家主不了事儿嘛!”

  “闹半天你怕老婆呀?!”

  于是些个男孩子指着一个男孩子起哄:

  “噢!噢!他怕老婆哟!”

  “大公鸡,喔喔喔,谁家男人怕老婆?他家!他家!”

  孩子们的快乐,与大人们脸上的阴云密布,形成鲜明对比。

  马平阳对武红兵点点头:“我同意。要不,公社那帮坏东西发现了,又成咱坡底村一项罪名,天亮的一番心思那也就白搭了……”

  宿舍内的赵氏兄弟已紧紧拥抱在一起。

  赵天亮噙泪说:“哥,我好想你!有时,想你超过了想爸爸妈妈……”

  赵曙光双手扳着弟弟的肩,摇头笑道:“那可不对。”

  “真的。”

  赵曙光拍了弟弟的脸颊一下,亲情浓浓地:“我也想你。但是,无论我多么想你,你多么想我,肯定都比不上爸妈想我们想得厉害。老话说——儿想父母扁担长,爹娘想儿想女比长城长啊!……”

  赵氏兄弟彼此倾诉过了思念,便面对面坐在桌子两旁,说起现状来。

  赵天亮问:“哥,怎么会这样?”

  赵曙光竟无所谓地说:“这种事儿你见的还少?当成严肃的闹剧就是了。”

  “你是我哥!以前是摊在别人身上,现在是摊在你身上了!哥快抓紧时间说!”

  赵曙光苦笑道:“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以后,农村基层干部都很兴奋,以为终于盼到了农民可以在土地上自由耕种的一天了。当然,我也很兴奋,坡底村人也很兴奋。我就根据自己对会议精神的领会,把队上些边边角角的零散地按人口分给了各家各户,为的是扩大他们的自留地,让他们多点儿个人收益,日子过得好点儿。我又把整地划了片儿,包干给种庄稼经验丰富的人,把女人们组织在一起,提倡多养猪、养鸡。并且保证,在不是灾年的前提下交的公粮只多不少。我这么做,是向公社、县里打过正式报告的,原则上,他们也没意见。可谁能想到,这么快就搞起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公社、县里那些头头脑脑都赶紧撇清,当然,我就成了‘走资本主义回头路’的急先锋喽!”

  赵天亮想起水井的事:“村里的井打上没有?”

  赵曙光:“我插队在坡底村六年,唯一觉得安慰的是,为坡底村打出了两口机井。否则,即使哪一天我离开这里,走出村都会不忍心回头看一眼……”赵曙光说着站起,绕到桌子这边,也将弟弟拉起,牵着弟弟的手走到水缸前,掀开缸盖,但见几乎满满一缸清水。他拿起瓢,舀了半瓢水,递给弟弟。

  赵天亮先喝一小口,接着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好喝不?”

  赵天亮由衷地说:“这水,甜。”

  赵曙光:“起初我不放心,怕水里有什么不好的物质,求省化验所给化验了一下,结果是优质饮用水。现在,别村的人,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有赶着毛驴拉着水车到坡底村来的,请求让他们接一车水。乡亲们一开始觉得吃亏,主张收费,我反复做了些工作,大家也就都听我的劝了,来者不拒,分文不取……”

  “哪儿来的钱?”

  赵曙光:“每到冬闲,全村男人女人,都偷偷出去打短工,能挣钱的挣钱,挣不着钱的,换回东西也行。平阳叔带着些青壮年,连续两个冬天帮省打井队盖家属宿舍,任劳任怨,第一年不给工钱,第二年照去,终于把他们感动了。爸爸妈妈也给寄了一千二百元钱来,他们肯定借了不少。我给打回去一张借条,妈来信生气了,说爸把借条撕了……”

  兄弟二人又回到桌子那儿坐下。赵曙光若无其事地说:“讲点儿高兴的事儿,见着武红兵和李君婷了吧?”

  赵天亮点头。

  赵曙光:“他俩相爱了,想不到吧?自从君婷她父亲也被划到‘黑线’上以后,她又变回到‘文革’前的样子了。武红兵不是被抓起来了一段日子吗?我替他四处奔走也没能把他保释出来。不管押着哪些人,另外就有些人吃饭不香,睡觉不实。君婷她父亲冒着政治风险,通过在位的和不在位的老同志的关系,以武红兵的事儿为例,向中央反映了些知青的命运,武红兵这才被放了,县里公社还煞有介事地处理了几个人。”

  赵天亮向炕上望一眼,见只有一个被褥卷,又问:“其他知青呢?我怎么没看到刘江?”

  赵曙光:“你不问,我不愿告诉你。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实话实说——上个月县文工团招人,春梅去报考,凭着好嗓子,前两关都通过了。过第三关之前,主考的人要亲自对她面试,一关上门,就动手动脚,警告说如果春梅不从,那就别想成为剧团的人。春梅咬了他的手才算逃离虎口,连衣服都被那混蛋撕破了。囤子那脾气,听了妹妹的哭诉,怎么能忍气吞声?拔腿就到县城去了,刘江他们怕他吃亏,也追去了。当时我不在村里,红兵也不在村里。红兵如果在村里,也跟去了,那后果不知会怎样。”

  赵天亮着急地问:“他们把那王八蛋揍了一顿?”

  赵曙光:“听说打得不轻。”他掏出了卷烟包。

  赵天亮这才忽然想起地掏兜,左兜掏出三盒烟,右兜掏出两盒烟,四盒往哥哥面前一推,打开了手中的一盒。

  赵曙光吸着烟以后,赵天亮问:“所以囤子哥和刘江他们就都被抓起来了?”

  赵曙光一笑:“我让他们连夜回北京了,他们也把囤子带去了北京。那混蛋也是个造反派,认识县里很多曾是造反头头的干部。第二天公安局来抓人,我说,他们都是长腿的,我也不知他们都躲哪儿去了。”

  赵天亮也笑了。

  门一开,那二虎巴唧的民兵探进头来,大声说:“还有什么思想抓紧交流啊,说的工夫不短了!”

  门一关上,赵天亮的笑容顿时消失,表情忧郁地问:“哥,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待在坡底村不挪地方了?”

  赵曙光:“怎么挪?往哪儿挪啊?”

  赵天亮:“让嫂子替你想想办法啊,她父亲现在应该有这个能力了呀。嫂子在西藏,你在陕北,总分开两地,那也不是长久的事啊!就不能她离开西藏,你离开陕北,调到同一个地方?”

  赵曙光吐一口烟,又笑了:“那当然好啊,做梦都想那样!可你嫂子将要去西藏之前说,怎么也得在西藏工作三至五年再考虑调动问题。到了西藏在写给我的信中说,西藏太需要医生了,部队将她培养为军医,她也要对得起部队,决定十至十五年之后再考虑调动问题。”

  赵天亮愣了一下,忧虑地:“你俩的关系有裂痕了?”

  “没有啊!”

  “那你俩就不打算在某个地方有家了?”

  “十至十五年间,坡底村就应该是我们的家啊。”

  “哥,人生有几个十至十五年啊?再过那么长时间,你都多大岁数了?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负责任?!”

  赵曙光:“什么意思?”

  赵天亮:“你是老高三!你曾是北京重点中学的老高三!你本来应该是清华北大的大学生!我不愿十几年后再见到你时,你已满面沧桑,变成了陕北一个贫穷小村的老农!这里的人才四十几岁就被贫穷榨干巴了,你没看到啊?而且你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对这里还是对你自己都毫无意义!”

  赵曙光沉默了一会儿,问:“天亮,那你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兵团的人!我们有工资,我们的工资以后还会涨!我们工资最高的老职工老战士,每月可以开到七八十元,相当于城市里六七级技工的工资!我们看病,各连有卫生所,各团有医院,各师的医院差不多都是楼房,医生的水平都是正式军医的水平!我们全兵团拉出一支文艺演出队,可以和各省歌舞团的水平一比高下……”

  赵曙光打断他:“别说啦!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就为的跟我说这些?兵团再好,我不是已经在坡底村插队多年了吗?”

  赵天亮:“所以,你做的一切,对得起这地方和这地方的人了!这里根本不是你久留之地!你看你现在的处境,让我当弟弟的心里什么滋味?爸妈如果知道了,他们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我们连长指导员,我们团长对我印象都不错,我回去要请求他们把你招到兵团去,兵团有这方面的先例……”

  此时,屋外除了两名民兵,已经只剩下周萍和李君婷了。周萍在帮李君婷往公羊脖子上拴草绳,羊将李君婷顶倒,跑开了。

  周萍赶紧将李君婷扶起,关心地问:“顶疼哪儿没有?”

  两名民兵望着她俩嘿嘿地笑。

  李君婷:“羊不都很老实吗?它怎么这么不乖?”

  周萍:“它是只头羊,从没被牵过,再说你对它是生人……”

  李君婷:“你别管了,我就不信,我不能把它赶到王大娘家去!”说罢,追羊去了。

  “她俩哪个好看?”

  “都好看。”

  “让你挑一个当老婆,你挑哪个?”

  “都想要。可咱没有那福气呀!”

  两名民兵正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宿舍里忽然传出赵曙光的声音:“不听了,天亮,再说刚才那种话,你给我走!”

  周萍一愣,不安地望着宿舍。两名民兵也互看一眼。

  宿舍里,兄弟俩谈得不太愉快,他们正互相对视着。

  赵曙光被弟弟气红了脸:“你,你简直一派胡言!红兵他们当年都是跟我来的,这么多年了,他们是跟我一块挺过来的!红兵有被招工的机会,他放弃了!刘江有参军的机会,他也放弃了!我能把他们撇这儿,自己说走就走?乡亲们待我天高地厚,我还没为他们做出过什么回报!你哥是人,是感情动物!”

  赵天亮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听你这话,好像我就不是人了!”他狠狠瞪了哥哥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赵曙光生气地:“站住!”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民兵探进头,看着赵曙光训斥道:“赵曙光,你不许高声大嗓的!你要端正态度,虚心接受你弟正确思想的引导!”

  门关上后,赵曙光低声而严厉地:“你给我坐下!”

  赵天亮又悻悻地坐下。

  赵曙光拉开抽屉,取出硬皮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弟弟。

  赵天亮接过看,那是一张放大成六寸的照片,一张在夏季里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冯晓兰穿着一身军装,与赵曙光坐在宿舍门槛上。

  赵曙光解释:“你嫂子利用假期来看过我。她说,我在哪儿,我们未来的家就在哪儿……”

  赵天亮无言地将照片还给哥哥。赵曙光往笔记本里夹照片时,赵天亮再次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喊:“周萍,进来一下!”

  周萍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好说话的民兵拦住她,不悦地:“你看你们,怎么能连她也进去?”

  赵天亮从自己兜里掏出那包打开的烟,往他兜里一塞,接着将周萍一把拽入屋里。

  赵曙光也已经站了起来,目光亲热地望着羞怯的周萍。

  “哥,她就是周萍。”

  赵曙光看了弟弟一眼,温和地问周萍:“天亮对你好吗?”

  周萍点头。

  “如果他对你不好了,你要写信告诉我,我会亲自赶到北大荒去,当面批评他。”

  周萍点头。

  赵曙光:“你替我担心?”

  周萍仍旧只是点头。

  赵天亮催促周萍:“别只点头,也说句话!”

  “哥……”周萍侧转身,无声地哭了。

  赵天亮被周萍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你哭什么嘛!”

  赵曙光瞪了弟弟一眼,挖苦道:“你爱的姑娘,应该是从不流泪的吗?”说罢,走到周萍跟前,将一只手轻放她肩上。

  周萍擦了擦眼泪,问赵曙光:“哥,他们以后还会对你怎么样?”

  “你也不要为我担心。最严重的结果,无非就是再开除我出党,不让我当坡底村的支书。不过就是那样,还敢把我怎么样?这一次,我是铁了心不再写检查了。我可以说一些假话,但我不愿总说假话,更不愿总说假话还彻底丧失了人格羞耻感……”

  赵天亮对哥哥说:“你跟她说那些,她不懂的!”

  周萍生气地瞥了他一眼:“我懂!”

  “好好好,你懂,你懂!”赵天亮看一眼手表,又说,“哥,我们得走了……”

  赵曙光走到弟弟跟前,凝视着弟弟,缓缓张开了双臂。

  赵天亮却视而不见似的,走到周萍跟前,拉着周萍的手往外便走。周萍回头望赵曙光。

  “等等……”

  赵天亮站住,然而既没转身,也没回头。

  赵曙光:“天亮,不要再给我寄钱。我不缺钱,你嫂子经常给我寄。你的工资能攒就攒下点儿,你们将来会需要的……”

  赵天亮:“还有话吗?”

  “你们要好好相爱。人生只有少数几件事是值得珍惜的——生命、自由、思想的权利。还有,那就是亲情、友情和真挚的爱情……”

  赵天亮打断他:“教诲完了吗?”

  赵曙光突然大发脾气:“走吧!快走!再也不要来看我这个哥啦!”

  赵天亮拉着周萍几步走出门去。

  王大娘在自家屋里寻找春梅,她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没找到。

  她走到院子里,叫:“春梅!春梅!”

  春梅没找到,却看到赵天亮拉着周萍的手走来。赵天亮对她说:“大娘,我们要走了,来跟您打声招呼。”

  王大娘双手拉着赵天亮的手,依依不舍地:“天亮啊,要是但凡能挤出时间,今晚就住下吧,这天都快黑了。大老远赶来些羊,人人心里都挺感激,哪家都想招待招待你俩呢!”

  赵天亮摇摇头:“大娘,不行啊,我们包的车皮后半夜就发车。”

  王大娘看着周萍又说:“闺女,天亮跟他哥一样,那可是个好后生,你命好啊!以后他要来,你就跟上一块儿来,啊?”

  周萍不好意思地点头。

  赵天亮四下看了看,没见到春梅的影子:“春梅呢?”

  “这丫头,刚才我也在找她呢。我明明见她赶着只羊回来了,一转身又不见影了。”王大娘说完,朝村子里喊,“春梅!春梅!”

  赵天亮:“大娘,别喊她了。她回来您告诉她,我俩来您家告别过了!”

  王大娘将赵天亮和周萍送出院,回来时,见春梅正从院子角落的菜窖里往上爬。王大娘嗔怪道:“你这丫头,下菜窖干什么?”

  春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往菜窖里铺了厚厚的草,把羊子藏窖里了!”

  “菜窖能是久藏着一只羊的地方吗?”

  “那往哪儿藏?让那些坏东西发现,还不给牵走啊?以前我爹养那些羊子,不都被他们牵走了吗?”

  “我刚才喊你没听到?我和你天亮哥说话你也没听到?”

  春梅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说:“听到了。”

  “听到了你不应一声?!”

  春梅却不再说什么,一低头跑入屋里去了。

  王大娘跟她进了屋,数落坐在炕边的春梅:“你说你,越大越不听话了!你忽然心生一出,考的什么剧团呢?害得你自己受欺辱,害得你哥有家不能回!”

  春梅泪如泉涌了,起身跑出去。

  村路上——赵天亮仍拉着周萍的手,在往马婶家走,前后左右跟着些孩子。

  赵天亮看上去更加心事重重了,周萍也一脸忧郁。

  一个男孩,就是那个被别的男孩起哄说“怕老婆”的男孩,以大人般的口气问:“天亮叔叔,她是你老婆吗?”

  赵天亮无心回答。

  一个女孩接过话头:“还用问?不是老婆,男人能牵女人的手?”

  那男孩又说:“天亮叔叔,你老婆挺好看的,等我长大了,也要讨一个她那么好看的老婆!”

  女孩:“就你?你有那福气吗!”

  男孩:“就有!”

  周萍冲男孩笑笑,想抽出自己的手。赵天亮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周萍小声说:“放开我手。”

  赵天亮:“快走!跟马婶和翠花姐她们打声招呼,咱俩就得往回返!”

  “我叫你放开我手!”周萍挣脱了赵天亮的手,站住了,“有必要非得手拉手吗?!”

  赵天亮却二话不说,搂住她就亲。

  一旁的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男孩忽然带头起哄:

  “噢!噢!亲嘴喽!亲嘴喽!”

  “看,这才叫不怕老婆!”

  “天亮叔叔,再来一次!天亮叔叔,再来一次!”

  周萍使劲推开赵天亮,赵天亮却重新抓住她手,几乎是大步腾腾地拖着她往前走。

  一公一母两只羊拉着马婶家的旧摇篮,马婶最小的孩子坐在摇篮里。李君婷赶着两只羊绕着门前的平场走。马婶和丈夫马平阳、翠花和武红兵则坐在门槛周围在说话。

  翠花抬头望了望:“天亮来了。”

  于是四人都站起来,李君婷也停止赶羊。

  赵天亮仍紧握周萍的手不放,对翠花说:“翠花姐也在呀。”

  翠花:“我们几个正商议,怎么样能把羊喂得好,又藏得好。”

  马婶对武红兵说:“你看人家两个,从宿舍走到这儿都手牵着手!这才叫甜蜜的爱!就从没见你和君婷这么黏过,学着点儿!”

  李君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武红兵反问:“那您和平阳叔,当年也走到哪儿都手拉着手吗?”

  马平阳:“当年我倒也想那样,她不许。现在她倒愿意了,我没那情绪了。”

  翠花、马婶、武红兵和李君婷都笑了。

  赵天亮放开周萍的手,无奈地:“马婶、平阳叔、翠花姐,我俩来打声招呼,这就得走了,一会儿也不能耽误了。”

  大家静默了,用留恋的目光望着赵天亮和周萍。

  马婶他们将赵天亮和周萍送到村口的时候,暮色已降,武红兵手中拎根棍子,与李君婷继续陪赵天亮和周萍往前走。

  赵天亮回望身后熟悉的崖畔,那崖畔伫立着的熟悉身影,分明是春梅。然而,他却没有听到熟悉的信天游。天地间似乎由于夜幕的降临而显得格外寂静。

  武红兵无不内疚地对赵天亮说:“天亮,你哥现在的处境,多少也是因为受我牵连。因为我的事,他四处写信替我申诉,结果公社、县里都有人受了处分,有的还一撸到底。和他们势力一致的人当然怀恨在心,所以抓住个机会就对他进行报复。不过你放心,你哥那人乐观,想得开。那两个民兵只不过在你们面前装装样子,其实已经和我们处得不错了。有的晚上,还和我一起陪你哥打打扑克呢!”

  赵天亮淡淡地:“那就好。”

  武红兵:“我、刘江、我们哥儿几个,还有君婷,我们互相都发过誓了,只要你哥在坡底村一天,我们谁也不离开坡底村!既然摊上了眼下这么个时代,我们成了‘插兄插妹’的关系,那我们也就都愿对得起这种天定的缘分!”

  赵天亮站住了,看着武红兵和李君婷说:“红兵,君婷,你们俩,也一定要好好相爱啊!如果我们连真爱都没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那还能剩下多少真实的东西呢?”

  武红兵和李君婷微微点头。

  崖畔上,春梅的身影还伫立在那儿……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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