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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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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那是许多年前冬季的哈尔滨。在一条坡度很长的街道上,初一学生黄伟一只鞋上绑着滑板,一只脚蹬地,从坡道上端快速滑下来。一位围红头巾的姑娘,推着自行车,正横过坡道。

  停不下来的黄伟冲她挥手大喊:“让开!让开!”

  那姑娘一抬头,这才发现从坡上冲下来的黄伟,却已躲闪不及。黄伟和那姑娘撞在一起,两人都倒下了,姑娘的自行车滑出去很远。

  黄伟摔晕了头,闭着眼睛仰面倒在冰雪上,一动不动。

  姑娘:“小弟弟,还能睁开眼睛吗?”

  黄伟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一张被红围巾裹着的、白皙又秀丽的脸和别在她胸前的校徽——“哈尔滨市第三中学”。

  黄伟抱歉地说:“我,我不是成心的。”

  姑娘:“我也没说你是成心的呀。”

  眼前这个姑娘看起来比黄伟大五六岁,她将黄伟从地上扶起来,替他拍去身上的雪。

  黄伟:“我没事儿,头晕劲儿过去了。”他跑向自行车,将自行车扶起来。那自行车是新的,前轮盖摔扭了,掉了一大片漆。

  黄伟对走过来的姑娘惴惴不安地:“对不起,别让我赔,也千万别找我家,我爸妈会生气的。”

  姑娘又笑了一下,替他戴上棉帽子,温和地说:“怎么会让你赔呢,车摔坏了可以修,你没摔伤就好。替我扶稳把。”

  黄伟扶稳车把,姑娘扳正了前轮盖。

  姑娘:“把前轮托起来。”

  黄伟将车把举高,姑娘转动前轮。

  姑娘满不在乎地:“车也没事儿,照骑。”

  黄伟笑了,看着自行车羡慕地说:“‘飞鸽’是名牌儿!”

  姑娘看了看他,问:“上学去?”

  黄伟点头。

  姑娘:“上中学了吧?哪所中学?”

  黄伟:“二十九中,我刚初一。不让我赔我可走了啊,我上学快迟到了!”他说罢,也不待姑娘作何表示,转身就跑,结果又摔了个腚墩儿,龇牙咧嘴。

  姑娘推着自行车来到他跟前,架稳车,又将他扶起,又替他拍雪,叮嘱道:“绑着滑板,要当心点儿。”

  黄伟感激地看着她:“你真好。”

  姑娘笑了:“是吗?那我就好人做到底吧。我也去学校,正好路过你们二十九中门前。上车,我带你。”

  黄伟坐在自行车后托架上,受宠若惊的样子。姑娘向前蹬着自行车,对他说:“搂住我的腰,搂紧。注意,我要转弯了。”

  黄伟双手搂紧了姑娘的腰。

  二十九中门前,姑娘和黄伟都下了车。

  姑娘问黄伟:“那页纸揣好了吗?回到家里,如果觉得哪儿疼,千万按地址到我家去找我,可不能忍着。我爸爸妈妈都是市立医院的医生,他们一定会为你认真检查的,明白了?”

  黄伟点点头。

  “那我走了。”

  黄伟看着姑娘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说:“姐姐再见!”

  姑娘刚推着自行车走了两步,听到黄伟的话,扭头朝他一笑,挥了挥手。正在这时,魏明、齐勇和几名男生走过来。黄伟向他们招呼道:“魏明!齐勇!”

  魏明看了看那姑娘的背影:“和你摆手儿的是谁呀?”

  黄伟支吾地:“是……我姐……”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和魏明他们往校园里走。

  齐勇:“你姐?你不是你家独苗儿吗?”

  黄伟:“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是我姐。”

  魏明:“你表姐还是堂姐?”

  黄伟:“哪个关系更亲?”

  魏明:“这我可就说不好了,大概是堂姐吧。”

  黄伟:“那就是我堂姐。”

  齐勇终于忍不住了:“他撒谎,我越听越觉得他在撒谎!能看人家漂亮,背后就说人家是你姐吗?真不知道害臊!”

  黄伟:“就是我堂姐!你才不知道害臊呢!”

  黄伟扑向齐勇,二人相互拳打脚踢起来。

  魏明:“别打别打,犯不着打架啊!”他上前劝阻,却不能将二人拉开。

  “齐勇!”一名女教师从远处走了过来,二人这才停住了手。

  女教师不高兴地说:“齐勇,又和同学打架!你怎么总是改不了爱动手的毛病啊,批评你多少次了!”

  齐勇:“这次是他先动的手,不信你问魏明。偏向!”说罢,气哼哼扬长而去。

  女教师问魏明:“他俩究竟谁先动的手?”

  魏明吞吞吐吐地:“这……我也没看清……”

  女教师:“魏明,你呀你呀,就会充当老好人,一点儿是非观念都没有!”

  黄伟放学往家走着,走到那条坡道那里,不由自主地站住,望着自己和那位姑娘撞在一起的冰面。他听父母说,自己曾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五六岁,又漂亮,又懂事,人见人爱。当年哈尔滨俄国侨民挺多,有一位俄国“玛达姆”在他们那条街上卖牛奶,每次见了他姐姐,一抱起来就舍不得放下。可是,黄伟的妈妈正怀着他的那一年,姐姐病死了。所以他出生以后,并没看到过这个姐姐。家里只有一张姐姐的小小的黑白照片。那一天,被他撞倒的那个姑娘,使他有了一种她是他的姐姐的感觉。他觉得姐姐如果活着,就该是她那样的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黄伟胡思乱想着,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厨房往锅里贴饼子,他也不和母亲打声招呼,直入里屋,把书包往炕上一甩,从墙上摘下相框,凝视相框中姐姐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五六岁的姐姐,幻化为被他撞倒过的姑娘,亲和地冲他微笑。

  母亲在厨房里高声问:“小伟,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母亲的头探入里屋:“你捧着相框傻看什么呀!”

  黄伟没抬头:“看看怎么了?不许捧着看呀?”

  黄家一家三口在吃晚饭时,黄伟也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碗筷:“爸、妈,我吃完了。我得出去一下。”说完便往外走。

  黄父在他身后问:“哪儿去?”

  “上同学家去。”话音落地,黄伟已经出了门。

  黄母:“这孩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进屋就捧着相框傻看半天。”

  黄父不由看一眼墙上的相框,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咱儿子的心思,他是想有个姐……”

  黄母:“那可能吗?有那种心思,跟傻有什么区别?就是我再为他怀一次,那也不见得就是女孩。就算是个女孩儿,那也只能是他的一个妹妹,当不成他一个姐!”

  北风呼啸,呵气成霜。

  黄伟瑟缩地走着,他没戴帽子,只好用双手捂住耳朵。

  这天晚上,他首先要做的事不是完成作业,而是亲自证实一下,看那个姑娘留给他的是不是真实住址。因为他总觉得,她留下的住址肯定是假的。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家的真实住址留下呢?那不是明摆着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吗?

  黄伟捂着双耳走到一幢临街的小俄式房子前,那房子的门有窄窄的木台阶,门上方有带罩的灯,窗子两边有可以对掩的俄式窗板。

  黄伟从兜里掏出折起的纸,展开看,再看门旁的街号牌。

  黄伟闪到窗子旁,向屋里偷窥。那是一间二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一个中年男人在看报,一位中年妇女在看书,而那个被他撞倒过的姑娘,正端坐在一张桌子前写什么。

  黄伟一认出她,便忘了自己是在偷窥,将脸贴近窗子,看得呆住了。

  屋里的女人一抬头,发现了窗外的黄伟,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而那姑娘也发现了窗外的黄伟,放下笔,站了起来。

  黄伟这才回过神来,从窗前倒退回去。他刚欲转身跑,门开了,姑娘出现在台阶上。

  姑娘叫住他:“别跑呀。”

  她踏下台阶,走到他跟前,温和地问:“觉得有什么地方疼了?”

  黄伟尴尬地摇头:“不,没有。哪儿也不疼,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这一点,怕你不放心……”

  姑娘神情严肃起来了,凝视他片刻,由衷地说:“你这小孩儿也真好。”

  黄伟有些不服气:“我不是小孩儿了。我初一,你说你高二,我只比你小五岁!”

  姑娘见他耳朵冻得通红,便说:“怎么不戴帽子就出来了?快进我家暖和暖和吧!”

  黄伟:“不了,我得回家写作业了!”说罢,一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后来,黄伟又去过一次这个姑娘家。

  黄伟的母亲是街道委员会的主任。有一个星期天,她带着黄伟挨家挨户发豆腐票。发着发着,就走进了黄伟心目中那一位“姐姐”家的家门。

  在姑娘的家里,姑娘从黄母手中接过几联票券。

  黄母嘱咐道:“点点。”

  姑娘莞尔一笑:“不用点,大婶儿,您点过了那就错不了。”

  黄母轻轻推了推黄伟:“跟伯父、伯母告辞吧。”

  黄伟小绅士般彬彬有礼地:“伯父再见,伯母再见。”

  姑娘的母亲夸奖他:“这孩子真文气。”

  姑娘的父亲也笑着说:“他和我女儿认识。”

  黄母有些惊讶:“是吗,那以后更得叫姐姐啦!”

  黄伟偷偷看了姑娘一眼:“姐姐再见!”

  姑娘摸了他头一下:“再见。”

  从姑娘家出来,黄伟和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黄母见儿子挺兴奋,纳闷地问:“怎么这么高兴?”

  黄伟:“高兴都不行啊!”

  黄母:“怎么和那家姐姐认识的?”

  “偶然。”

  “偶然也得有个经过!”

  黄伟不耐烦了:“哎呀,你别刨根问底儿了!”他撇下母亲朝前跑去,跳起来够树枝。

  自那时起,替母亲分发票券,就成了黄伟乐此不疲的事。因为那样他就可以经常去那姑娘家,与她说话。后来,黄伟从母亲口中得知,她的父母不但都是医生,而且还是从北京下放到哈尔滨的“右派”。但是,这一点却无法改变黄伟对她以及她父母的好感。母亲有时也不解地说,那么好的一对夫妇,怎么就会成了“右派”呢?

  转眼到了夏天,黄伟又来到姑娘家中。只有姑娘一个人在家。她穿着一件短袖的粉色连衣裙,正在擦窗子。

  黄伟给了她票券,让她在几页纸上签字。

  桌边地上放着一盆水,黄伟趁她不注意,成心失手,一些票券落在盆里。

  黄伟大叫:“哎呀!”

  姑娘:“别急!”她蹲下,替黄伟捡起被水浸湿的票券,小心地分揭开,一一摆在压着玻璃板的桌面上:“来,咱俩把桌子抬到有阳光的地方。”

  二人移动了桌子以后,姑娘说:“耐心等会儿,一会儿就晒干了。”

  黄伟:“等着也是等着,姐,我帮你擦窗吧。”他说完,抓起窗台上的抹布就往水盆里按。

  姑娘拦住他:“等一下,别把袖子弄湿了,姐替你挽挽。”

  黄伟伸出湿漉漉的双手让姑娘挽袖子。

  二人在擦同一扇窗。一个擦里边,一个擦外边。姑娘发觉黄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隔着玻璃弹了他一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黄伟站在三中校门口等着“姐”出现。

  姑娘推着自行车与几名同学一起走出来。黄伟迎上前去:“姐!”

  姑娘吃惊地看着他:“咦,你在这儿干吗?”

  黄伟:“在等你。”

  姑娘让同学们走后,问黄伟:“有事儿?”

  黄伟表情严峻地说:“姐,你得拯救我!”

  姑娘一愣:“拯救你?”

  黄伟:“我说我有你这么一个姐,我的一些同学,包括我的两个好朋友都不相信。”

  姑娘:“那又怎么样?那就成了一件很严重的事了?”

  “当然啦!我不能老让他们认为我撒谎啊!他们对我的错误看法必须被纠正过来!”

  姑娘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了:“可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黄伟:“姐,我不拿你做不到的事难为你。明天中午,你从学校回家时,在我们校门口接我一下,那我的良好名誉就恢复了。”

  “这么简单?”

  黄伟:“对,就这么简单。再说,再说我前天上体育课时,把脚崴了一下。”

  “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姐姐!”黄伟说完,转身就跑。

  二十九中门口,魏明把一只走动的小闹钟捧在手中,齐勇等数名男生围着看。

  魏明对黄伟说:“为了证明你没撒谎,我把家里的闹钟都偷出来了!”

  齐勇:“又过去了一分钟!十二点半还不见你那个姐的影儿,我们可就不奉陪了啊!”

  黄伟引颈张望,一脸焦急。

  齐勇:“又快过去了一分钟!”

  黄伟恼火地:“一分钟这么短吗?!”

  齐勇:“我说‘快过去了’!”

  姑娘的声音传来:“小弟!”

  他们抬头看时,姑娘已扶着自行车,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姑娘满面笑容:“小弟,姐接你来了!”

  黄伟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在车后的托架上,得意洋洋地仰脸望天。

  姑娘对他说:“坐稳,搂住我腰。”

  黄伟搂住她的腰,她轻盈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同学们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魏明把闹钟收起来:“事实证明,他并没撒谎。”

  齐勇:“明天,我当着你们几个的面向他道歉。”

  后来,黄伟升上了初二,那姑娘已经高三。黄伟考高中时,她考大学了。黄伟听母亲说,她考的分数很高,但是因为父母都是“右派”,没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那分明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的事,所以她并没显得太沮丧。

  一年后,黄伟和魏明、齐勇成了同班高中生,而她成了新华书店的售书员。她挺热爱那份工作,不久,开始用“文音”的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一些介绍新书、好书的书评。差不多是因为她的原因,黄伟喜欢上了书,喜欢上了书店,喜欢上了文学。

  于是,黄伟常常光顾书店。这天,背着书包的黄伟徜徉在书店中,站在告示板前,看“姐”写的书评。

  有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见是“姐”,她一只手背在身后。

  姑娘笑着问他:“喜欢《怎么办》?”

  黄伟点头。成为高中生的他,已是兵团战士时的样子了。他有些矜持地说:“等攒够了钱再买。”

  姑娘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前边,手中拿的正是一部《怎么办》:“我替你交钱了。”

  黄伟不肯接:“这可不行!”

  “行。我不是已经有工资了嘛!”

  车厢里,包括尹排长在内的四人,都在看着黄伟,沉浸在他的讲述之中。尹排长表情舒展了些,似乎黄伟的讲述对他起到了止疼药的作用。连挤在一起的羊们都变得安静了。

  尹排长问黄伟:“她大你几岁?”

  “五岁。”

  尹排长:“女大三,抱金砖。五岁嘛,大得多了一点儿。”

  赵天亮却老夫子般地:“我认为,五岁不应该成为什么障碍。你们那样的爱,很美好。”

  “小黄浦”:“老黄,我怎么听着,像是你在单恋呢?”

  周萍:“别打断。”她对黄伟说,“你讲下去呀!”

  黄伟继续回忆道:“我承认,当我还是初一小男生时,那是我的单恋。甚至,那都不能算是在恋爱。只不过是一个少年,希望有一位长姐的夙愿表现。可是,当我上高中后,我觉得情况在起变化。我无数次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无数次我对自己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我确实爱上她了。而且我看得出来,她渐渐明白我爱上她了。像她那样的姑娘,虽然家庭有政治问题,但追求者还是很多的。可她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迟迟不谈恋爱。我知道,她明明是在等我,等我再大几岁,等我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呢,恨不得一年能长三岁,那两年以后,我不是就反而大她一岁了吗?我不打算考大学了,也想高中一毕业就参加工作。都参加工作了,不就有资格恋爱了吗?”

  周萍:“后来呢?”

  黄伟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后来,天下大乱了。她曾经介绍过、评论过的那些书,全部成了‘毒草’,她也挨批、挨斗,被剪鬼头,涂黑脸,挂牌子,游街示众。有一天,我无意中在闹市区看到了她。她在一辆游街车上,一脸墨汁,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的,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很大,看上去也很沉。她也发现了我,目光一直在盯着我。由于脸上涂了墨汁,她的眼睛显得更大,更明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第二天,她自杀了。”

  周萍一下子将额头压在膝盖上。

  雪原上奔驰的列车一阵悲鸣。

  车厢里的五个人都躺下了。周萍睡在最里边,她和四个男人之间挡着几条草袋子。周萍旁边是赵天亮,赵天亮旁边是尹排长,尹排长旁边是“小黄浦”,“小黄浦”旁边是黄伟。

  穿着绒衣绒裤的“小黄浦”钻出被窝,趿着鞋,嘴里丝丝哈哈地走到门那儿,推开门撒尿。

  黄伟小声道:“‘小黄浦’,又是你吧?你非这么解决问题啊?不是有尿盆吗!”

  “小黄浦”:“怕臊味儿熏得你们睡不着!”

  黄伟用手挡住脸:“还开那么大门空儿!哎哎哎,尿都潲我脸上了!”

  尹排长:“别说了,让小周听着多不雅。”

  周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排长,我都习惯了。”

  门那儿却已没了“小黄浦”的身影!

  风将草袋子吹得直抖。

  黄伟:“这家伙,完事儿了也不关门!”他钻出被窝,将门关严,再往被窝里钻时,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发现“小黄浦”的被窝是空的!

  黄伟大叫:“不好!都快起来!快!快!”

  赵天亮揉着眼睛不满地:“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

  黄伟用力推着赵天亮:“天亮,‘小黄浦’掉车下去了!”

  四个人都立刻坐了起来。赵天亮下意识地拍“小黄浦”被窝,自然并没拍出一个“小黄浦”来。

  周萍吓哭了:“他会摔死吗?”

  赵天亮着急地:“不摔死也得冻死!”

  黄伟已迅速穿上了棉袄、棉裤,蹬上了大头鞋。

  尹排长急中生智:“快,枪!开枪!也许司机能听到!”

  赵天亮慌慌张张打开木箱子,取出一支枪,压上子弹夹,将车门拉开一道缝,朝外开了一枪。反作用力使他往后一坐,几乎倒下,周萍及时扶住了他。

  尹排长:“再开!这关头,别舍不得子弹!”

  赵天亮又朝外连开数枪。

  然而列车并没减速。

  赵天亮束手无策地看着尹排长他们,尹排长也已穿上了棉袄棉裤,也开始穿鞋。

  黄伟戴上棉帽子,用“小黄浦”的褥子将枕头被子一卷,抱在怀里。

  赵天亮睁大眼睛看着他:“你?”

  黄伟坚定地:“我跳下去。”

  尹排长:“是得有人跳下去,不是你,是我!”他说着,便上前争夺黄伟怀里的被褥。

  黄伟自然不肯给:“你逞什么能呀你!想想清楚,是你下去顶事还是我下去顶事?!”

  尹排长:“嫌我没用啦?是废物啦?我命令你给我!”

  赵天亮将车门一拉,背靠车门大喊:“谁也不许下去!让我冷静想想。”

  周萍:“把枪放一边,别走火!”

  赵天亮弯腰放枪时,黄伟将他推到一边,趁机拉开车门,却不料被周萍伸展双臂挡住了。

  黄伟焦急万分地:“你们都是怎么啦!不想救他一命了是不是!”

  周萍也大叫:“别冲我嚷嚷!”

  尹排长、赵天亮、黄伟一时吃惊于她的失态,呆呆看着她。

  周萍:“谁也不许说话!我,我觉得车速好像慢下来了……”

  列车“咣当”一声,三人都被晃得趔趄了一下。

  列车果然慢慢停住了。

  赵天亮:“老黄,车上的事儿交给你了!”他说完,迅速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列车又动了,但不是向前开,而是缓缓朝后倒。

  黄伟:“‘小黄浦’有救!”他抱起被褥也跟着跳了下去。

  穿着绒衣绒裤呈“大”字形躺在雪地上的“小黄浦”,大睁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夜空。他身旁的雪地上有他滚过的痕迹。

  “徐进步!小徐你在哪儿?”

  “‘小黄浦’!‘小黄浦’!”

  赵天亮和黄伟的身影一前一后朝“小黄浦”这儿踏着深雪奔来。

  列车也向这里倒来,徐徐停住。

  赵天亮发现了“小黄浦”,转身朝黄伟喊:“他在这儿!”

  他们几乎同时奔到“小黄浦”身边。“小黄浦”仍一动不动望着夜空。

  赵天亮轻轻推了推他:“进步!进步!能说话吧?”

  黄伟已迅速将被子铺在雪地上,被子上边再铺褥子,摆好了枕头。他对赵天亮说:“先别问他话了,还活着就万幸!快,先别让他躺在雪上!”

  于是二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小黄浦”抬起,轻轻放在被褥上。接着,像给婴儿打包似的,将“小黄浦”包得只露着脸了。

  周萍也扶着尹排长奔了过来。

  “小黄浦”终于开口了:“我怎么躺在雪地上?”

  黄伟:“你从车上掉下来了。”

  “小黄浦”:“胡说。我怎么会从车上掉下来呢?”

  尹排长:“你问我们,我们问谁!你小子半夜起来拉开车门撒尿,结果就掉下来了。”

  “小黄浦”:“噢,我的妈呀!”他拳捣脚踹,三下两下就将被子弄开了,坐起在被子上,摸胳膊摸腿,摸手摸脚,接着摸耳朵和鼻子。

  周萍忍不住“扑哧”笑了。

  “小黄浦”生气地:“你还笑!幸灾乐祸呀?!都快仔细看看,我被压掉了哪儿没有?”

  于是大家上前围住他,一边给他抻胳膊搬腿,摸这儿按那儿,一边问:

  “这儿疼吗?”

  “这儿有感觉吗?”

  “胳膊看来没事儿。”

  “腿脚也没事儿!”

  车头内的烧炉工大声喊:“哎,你们在下边干什么呢!”

  赵天亮大声地:“我们有一个战友不小心掉下来了!”

  烧炉工和司机对视一眼,也都下了车,朝他们跑来,帮他们把“小黄浦”抬上了车。

  车厢里,“小黄浦”靠着别人的被子,帝王似的半坐半躺。其他四人,一边两个,给他搓手搓脚。

  “小黄浦”亢奋地:“我命怎么这么大!你们说我命怎么这么大!遭遇了歹徒,被捅了五六刀,可我只肩膀那儿受了点儿轻伤!从开着的火车上掉下去了,却哪儿都没事儿!我的命也太大了呀!肯定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暗中保佑我……”

  周萍打断他:“是因为接连下了几天雪,路基两边雪厚!”

  “小黄浦”:“你说得不对,我说得对!”他拉开自己被边的拉锁,伸手被套内,拽出几枚毛主席像章给赵天亮他们,“戴上!都戴上!听我的,保证咱们以后处处顺利!”

  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司机说:“哎,还不如背他到车头去,让他烤烤火呢!”

  “小黄浦”:“好,好,不用背!我自己就能去!”

  烧炉工摆摆手,热心地说:“你们都别动了。干脆,我弄盆火来,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

  一张大铁板上,一堆煤炭火烧得正红。

  赵天亮等五人和司机、烧炉工在火车头旁边的雪地上,围着火堆烤火。

  司机瞅了一眼车厢:“没风的时候,你们那车厢里边和这露天地,冷劲儿其实也差不到哪儿去,还莫如大家一块儿烤火,聊聊天。”

  尹排长对赵天亮说:“天亮,给两位师傅上烟!”

  赵天亮:“我都忘了这茬儿了!”他掏出烟敬给司机和烧炉工。

  周萍从尹排长手中接过柴油打火机一手拢着,一一为两位师傅点火。

  烧炉工对大家说:“谁困了,冷了,上车头去,守着炉子眯一觉!不困不冷的,咱们就摆它一宿龙门阵!多咱回想起来,也觉得是种缘分!”

  众人纷纷皆点头。

  在这样一个夜晚,在一列火车的车头旁,在新疆大地的雪原上,炭火是那么红,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那么亲。司机在比比画画地讲着什么,大家一阵笑声接着一阵笑声……

  由于接连下了两三天雪,再加上风向的原因,起码有二三十里长的一段铁轨被厚雪覆盖住了。他们被困住了,无法前进。这使他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随列车退回原站,要么赶着羊群继续向前,到了下一站与别的货车联系。

  列车在渐明的天光中倒行着。

  雪原上,留下了背着行李、手持羊鞭的赵天亮等五人和羊群。他们向司机和烧炉工挥手告别后,便驱赶着羊群,沿铁路向前进发。

  也许是因为全中国知青的家长和亲人太多,当赵天亮他们说自己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的时候,大多数人表现出的是讶异,因为他们的样子实在不像正规军的战士。而当赵天亮他们说自己也是知青时,他们的讶异就变成了令人感动的亲切和热情。不过,赵天亮他们也真够幸运,居然联系上了一列客货双挂的列车。

  赵天亮他们将羊群赶上货车车厢后,便去了客车餐厅用餐。

  “小黄浦”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摩拳擦掌地:“没想到,进入甘肃省的地界,终于能吃上一顿热乎饭菜了!”

  周萍用胳膊肘碰他,他这才发现,尹排长望着窗外发呆,仍用拳头顶着胃部,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窗上的霜。

  赵天亮和黄伟也在看着尹排长。大家一时沉默,都没了胃口。

  赵天亮低声地:“排长,想吃点什么?你想吃什么,咱们就添什么!”

  尹排长把脸转向他们:“我吃什么都行啊,这不点了不少了吗!”

  周萍:“排长,我想吃面了,你陪我吃碗面吧?”

  尹排长勉强一笑:“好啊,能陪咱小周吃碗面,是我莫大荣幸!”

  黄伟叫住服务员:“请给上两碗精粉细面,要西红柿鸡蛋打卤!”

  女服务员:“首长专列的餐厅才有精粉细面,咱这车上没有。咱这车只有‘粗粮细做’的面条,也没西红柿。这是什么季节你想吃西红柿?更没有鸡蛋。”

  尹排长刚要说什么,被赵天亮制止。

  赵天亮和气地问:“‘粗粮细做’怎么做?”

  服务员一指桌上的馒头:“就像给你们上的馒头,三分之二苞谷面,三分之一白面。我们可以剁点儿咸菜做卤。”

  尹排长没等她说完便说:“好好好,就上那种面条!我爱吃那么做的。”

  五人酒足饭饱,起身离开了餐厅。餐厅的桌子上,除了一只碗里还剩半碗两掺面的面条,其他饭菜被吃得精光。

  五人坐在紧靠车门的六人座位上,最外边的一个座位坐着一名看上去刚入伍不久的小兵。

  尹排长又用拳顶着胃部望窗外,但霜太厚,看不清楚窗外的景物。坐在他对面的赵天亮便用棉手套替他擦窗上的霜。

  尹排长对赵天亮道:“天亮,过会儿,我要把窗打开。”

  赵天亮哄小孩儿似的:“排长,那会往里灌风,别人该对咱们有意见了。”

  尹排长:“那我也要把窗打开,我家就在铁路边上,我想看到家……”

  赵天亮无话可说了。

  黄伟问那名小兵:“同意吗?就开一会儿。”

  小兵痛快地:“那咋不同意。要是我,也想把窗打开!”

  于是赵天亮和尹排长共同往上提窗,却怎么也提不上去。黄伟替换了赵天亮,还是不行。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小兵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同志们,我有话要说!”

  顿时前边站起了许多人,在这一节车厢里的,除了赵天亮他们五人,其余的乘客都是军人。

  小兵对大家说:“我这儿的一位乘客,他家就在铁路边上。列车一会儿经过他的家,他要打开窗,望到家。可我们这儿的窗大概坏了,怎么也打不开。他也是当过兵的人,他转业到了东北的最北边,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排长。他说,他已经多年没回过家了!”

  车厢里的其他战士顿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尝试打开与自己相邻的车窗。顿时,车厢里一片用拳头擂窗框的声音。

  突然有人喊:“这扇窗打开了!”

  尹排长坐到了那个窗户打开的座位上,脸朝向打开窗子的窗口。赵天亮和一些兵站在过道,默默望着尹排长。

  铁路附近,静静地坐落着一幢泥草房,门前是泥土坪,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树上还挂着几颗柿子。柿子树下,放着一辆一点儿原漆也没有了的旧自行车。在这甘肃农民的小小家园的后边,坡上坡下,也散布着一些农家院落。

  一位头上包着蓝布巾的老妪迈出家门,双手拿簸箕,簸着什么。

  列车的汽笛声响起,老妪循声望去。一节车厢的窗开着,探出尹排长没戴帽子的头。

  车厢内的尹排长大喊:“娘!娘!娘你身体好吗?我是尹洪波!”

  赵天亮他们和其他的战士们都肃然地看着这一幕。

  老妪又低下头抖簸箕,显然没听到尹排长的喊声。

  尹排长扭过头,脸上已淌下泪,失望地说:“我娘在家门口,她听不到……”

  先前帮助过他们的那个小兵急了,扑到窗口,替尹排长大喊:“娘!娘!”

  所有的人都扑到窗口,向着外面大喊:“娘!娘!我是尹洪波!”

  列车将尹排长的家抛在后边,也抛下了“娘”“娘”的喊声。

  尹排长抹了把泪,激动地说:“我娘听到了,肯定听到了!她朝这窗口望了半天!”他想笑,可是却伏在小案桌上,呜呜哭了。

  列车钻入山洞,车厢顿时一暗,尹排长边哭边说:“可我弟,他为什么不等我寄钱,就把自行车买了啊!我答应的事,我就一定能做到啊!”

  周萍哼唱着信天游曲子,同赵天亮驱赶着八只羊走向坡底村。

  周萍突然停住了哼唱:“天亮!”

  赵天亮回头看她:“嗯?”

  “我喜欢信天游,一唱起来,好像全世界都在听。”

  赵天亮心事重重地:“我也喜欢。”

  周萍:“知道我现在有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整个人要飘起来!”

  赵天亮:“我也有那么一种感觉。自从开始往回返,只要是走在地上,不但要赶着羊,还一直都得背着行李,拎着东西。从前很难体会当年红军长征的艰苦,现在总算体会到一点点了。”

  周萍打断他:“你这叫大言不惭!长征那是什么样的艰苦!红军当年哪有火车坐?吃的是草根、皮带、棉花团!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赵天亮:“所以我说体会到一点点嘛!这会儿,不用背着行李拎着东西了,每一步都变轻了。赶着羊,听你哼着唱着的,反而觉得挺浪漫的了!”

  周萍忽然微微低下头:“那,我见了你哥,该叫他什么呀?”

  “当然也叫他哥啦。”

  “其他人呢?”

  “我怎么叫,你怎么叫。”

  周萍:“那,春梅呢?”

  赵天亮:“跟我一样,叫她春梅就行。”

  “她好看吗?”

  赵天亮:“应该说,是一个好看的姑娘。”

  周萍:“跟我比呢?”

  赵天亮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管撵着羊往前走,一边敷衍地说:“跟你一样好看。”

  “哼!”周萍站住了。

  赵天亮没听到她那一声不满的“哼”,继续往前走,待发现周萍不见了才站住,转身喊着问:“站那儿干什么?别耽误时间,快走!”

  周萍闷闷地:“我不去了。”

  赵天亮:“那你就回去!”他有些不高兴,又赶着羊往前走。

  周萍望着他背影愣一会儿,只好追了上来。

  赵天亮知道她追上来了,仍不看她一眼,也不满地问:“小心眼儿就那么好?”

  周萍:“你的话让人不高兴嘛!”

  “我也不能总说让你高兴的话。一个正派的男人,回答什么问题,都应该实事求是。”

  “那也要看谁问的。完全可以撒一个小谎的时候,不撒谎就是愚蠢!”

  赵天亮:“诚实就是愚蠢?那我宁愿做一个愚蠢的人。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得有点儿愚蠢,我觉得那种感觉也不错。”

  周萍忽然丢掉赶羊鞭,双手搂住赵天亮脖子,深情而快乐地说:“再说一遍!”

  赵天亮不明所以地问:“再说什么?”

  “最后那句话,我爱听!”

  而周萍没等到赵天亮的话。他的目光正望向远处——在一处崖畔,三坟并在,埋着韩奶奶、老支书和王大爷。有一个小女子的身影跪在那儿,分明在哭,尽管听不到她的哭声。

  是春梅。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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