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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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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天已经黑了,两对青年的身影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慢慢走着。他们已经能看到些县城的灯光了,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列车的汽笛。

  赵天亮站住,对武红兵说:“路上讲好的,最远送到这儿。你俩再往前送,我和周萍不走了。”

  周萍也对李君婷说:“回去吧,这一送,都送出两个多小时的路了!”

  “好,不往前送了。”武红兵将棍子朝赵天亮一递,“拿着。”

  赵天亮却不肯收:“还是你拿着吧。你们回去的路,比我俩远多了。”

  “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我俩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走到地方了。”

  武红兵对李君婷说:“那我们走吧。”

  李君婷对赵天亮和周萍摆了摆手:“天亮,周萍,再见了。”

  没有依依不舍的拥抱,没有热血衷肠的话语,就这么淡淡的,两对青年分手了。

  赵天亮和周萍望着武红兵和李君婷走远,又想拉住周萍的手,周萍把手一甩,径自快步往前走。

  赵天亮愣了愣,追上周萍,非拉住她手不可。周萍甩了几次手,见赵天亮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时火起,猛推了赵天亮一下。赵天亮退后两步,愣愣地瞪着周萍。

  周萍生气地说:“你凭什么那么不尊重我?”

  赵天亮:“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当着些什么人,你要拉着我的手,我就得高高兴兴让你拉着吗?”

  “那就是不尊重你了?”

  “你凭什么不管我心情好不好,大白天,在村路上,被些孩子们看着,就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吻我?”

  “你心情不好,我心情就好了吗?!”

  周萍又委屈又愤怒:“正因为你心情不好,你那不是吻我,你那等于是在拿我发泄!等于是在羞辱我!”

  赵天亮:“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嘛!”

  “就因为你和你哥谈得不高兴了,你就连我和他说几句话的工夫都不给!想让我进屋,一把就把我拖进屋。自己想立刻离开,拽着我就走!我是人!不是一只羊!”

  赵天亮烦躁地:“越说越不着调了,警告你,别跟我耍资本家小姐的脾气啊!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你的脾气可就不算脾气了!”

  周萍:“警告我?你凭什么警告我?在你看来,我终究还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政治上永远低你一等,所以就该特别自觉地对你百依百顺是不是?!”

  “你……”赵天亮举起了巴掌。

  “你敢!”此时的周萍,判若两人,表情、目光,都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赵天亮只好垂下了手。

  周萍猛一转身,又径自向前走。

  赵天亮呆呆地望着她背影。此时的赵天亮,是那么郁闷,那么孤独,那么沮丧,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而周萍却头也不回。

  赵天亮追上了周萍,拦住她,低声地:“我认错,行了吧?”

  周萍的眼泪流了下来:“我问你,和你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表现得怎么样?你们都是有工资的,我只不过记一般工分,每天才合三角多钱!你们都有补助,我有吗?你们吃的苦,我都吃了!就我一个女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和你们四个男的形影不离,你知道我有多不方便吗?你们有尿了,走远几步,一转身,也不管我看得见看不见,哗哗哗就尿上了!我能那样吗?有时候我憋尿憋得都迈不开腿了,有几次都快尿裤子了!我现在来例假了你知道吗?”

  赵天亮:“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

  周萍:“对,我不说,你当然不知道。可我为什么不说?我怕,怕你这带队的把我看得太娇气了!我是资本家的女儿嘛,是你赵天亮爱的人嘛,显得太娇气了,那不是给你赵天亮丢脸了吗?而且我料到,即使说了,你也不会太当回事儿。我也体恤你的压力大,所以我不说。所以我得强装笑脸,腰酸、肚子疼,还生怕你们看出来。你让我为大家唱歌,我得照唱。你让我跟你一块儿把羊赶到坡底村去,我行动稍微慢了一点儿你就不高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训‘到底去不去’。最让我暗自伤心的是,发生了遭遇歹徒那么凶险的事之后,你都没背着人偷偷安抚我几句!歹徒把冰凉的刀刃压在我喉咙上时,我在担心的是‘小黄浦’的安危!我心里对自己说的话是——‘天亮,可能我们要永别了,我爱你!愿你以后再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尽快把我周萍忘了吧!’……”

  “别说了!”赵天亮打断周萍,也流泪了,“没有了,周萍,没有比你更好的姑娘了!我早看出来你想听到些什么话了,我也知道我应该对你说些那样的话,可那也得有咱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啊!除了今天,十几天里我有过一次那样的机会吗?”

  “白天咱俩赶着羊到坡底村的路上你就可以对我说!”

  “可我一路上都在想别的事!我在想,排长一天接一天吃不下饭,天越来越冷,前边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困难,排长他能活着回到连队吗?我在想,羊群经常闷在车厢里,万一发生了什么传染病怎么办?我们经常和羊一块儿闷在车厢里,万一我们中哪一个突然病了怎么办?我在想,让你陪着我到坡底村,究竟是对还是错?我想让我哥见到你,可又不想让春梅见到你!我不是傻瓜,上一次我陪着我父亲到坡底村,就看出春梅对我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了,让我怎么办?我非拉着你的手在村里走,我当着些孩子的面吻你,那都是想让春梅间接明白,我已经有了你这个所爱的人了!我看到我哥的处境心里多不是滋味儿那还用我说吗?当时我心里已经只剩下了想法完全没有了温情!我……我实在没有能力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周到同时做得让人人满意啊!”

  二人流着泪,互相望着。

  赵天亮轻轻地:“过来。”

  周萍走到了赵天亮跟前。

  赵天亮:“对我说,你原谅我了……”

  周萍扑入赵天亮怀中,搂着他哭了:“天亮,原谅我……”

  “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我这个班长当得责任好大,觉得我这个弟弟当得好操心,觉得我这个爱你的人,都顾不上多关心你了!”赵天亮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出了声。

  周萍也哄小孩儿似的:“好天亮,不哭了,不哭了,都把话说开了,心里就都痛快了,我保证再也不对你发资本家小姐的坏脾气了。”

  这时,一阵咳嗽声突然传来。二人吓了一跳,顿时分开。赵天亮下意识地挡在周萍前边,但见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背枪的人影。

  那人影尴尬地说:“是我,黄伟。”

  赵天亮和周萍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黄伟:“不得不打断你们啊,排长不放心了,‘小黄浦’急得骂娘了,所以,我来迎迎你俩,离发车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赵天亮和周萍都擦了擦眼泪,与黄伟大步腾腾往前走。

  “周萍……”黄伟朝周萍竖起大拇指。

  周萍:“别假模假样的!”

  黄伟表白地:“你看,怎么是假模假样的呢,明明是发自内心的嘛!”

  赵天亮提醒黄伟:“你别什么都往你那破小说里写啊!”

  黄伟一笑:“我写什么,不写什么,那可不是你班长管得了的啦!”

  周萍:“某一天如果能出版了,出版之前先给我看看,我希望你哪里改改,怎么改,你就虚心接受我的意见那么改改,行吧?”

  黄伟:“这我可以考虑。二位,给你们讲讲,我的写作天才是如何被伯乐发现的啊——我这人,作文马虎,写完了既不看,也不改,错别字那是满篇都是啊!初一的时候,老师让我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主题是《国庆游行》。我觉得受宠若惊啊,以为自己的作文被当成了范文呢!作文中有一句话是——‘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花衣服的姑娘们。’可是呢,我少写了那个‘花’字,当然就大声念成‘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姑娘们’,我听到有同学‘扑哧’笑出了声,自己还纳闷,不明白人家笑什么。老师说,把那句再读一遍!我更纳闷了,这一句也没什么用词出彩之处啊,于是又读了一遍。笑的同学更多了!老师严肃地说,黄伟同学,请读第三遍!我就瞪大了双眼,一字一顿,大声地读‘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姑娘们’,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

  周萍伸出脚去踢黄伟:“老黄你坏死了!”黄伟向旁边一躲,周萍没踢着。

  赵天亮假装严肃地:“如果往纲上线上说,你这犯的也是政治错误!是对我们伟大祖国的妇女们的严重侮辱!难道我们的姑娘们,只有在国庆游行的时候才穿衣服吗?”

  黄伟:“是啊。等同学们笑够了,老师板着脸说:‘什么叫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呢?这就是一例!’接着,就开始像你那么上纲上线地批评我了。我这才明白,敢情是拿我的作文当反面教材啊,下课后,我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蹲下,抱着头一通哭。我正哭着,听到有人说,别哭了,站起来,擦擦眼泪。我觉得那声音好温柔好熟悉啊,抬头一看,猜是谁?”

  赵天亮:“你初一时候的事,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人,那怎么能猜到?”

  周萍敏感地猜到:“你那个……姐?”

  黄伟站住了,又向周萍竖起大拇指。

  “她猜对了?”赵天亮有些吃惊。

  黄伟点头。

  赵天亮看周萍:“你怎么能猜到的?”

  周萍:“不是猜到的,是心里边,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赵天亮纳闷道:“怎么会,是你那个姐?”

  黄伟边走边对他俩解释:“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女的,是从三中高中毕业以后,直接就被选到我们中学去了。而且,很快就成了一位优秀教师。所以,三中想当中学老师的学生,不论男生女生,经常有到我们学校听她课的。平心而论,她的语文课讲得还真好。而我那个姐,那堂课偏巧坐在最后一排,我进教室的时候没注意到。她对我说,依她听来,我的作文的开头还是不错的。她让我晚上带着作文到她家去。从那一天起,她成了我的作文辅导老师。她也曾想高中毕业之后当老师,哪怕当小学老师都心满意足,可是,她的父母是那样的人,又怎么能让她给学生上课呢?我是她唯一教过的学生……”

  三人已经走入火车站里了,正向一列货车走去。

  列车呜咽般的长鸣声划破夜空。

  武红兵和李君婷也并肩走在路上,武红兵肩扛木棍,一脸沉思,走得像武士。

  李君婷偷看他一眼,怯怯地:“你在想什么?”

  武红兵也不看她,直视前方说:“我在想马婶说过的话。”

  “什么话?”

  “就是赵天亮和周萍去马婶家告别时,马婶看着他俩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当时不好意思了,证明你也听到了,是吧?”

  李君婷声音极小地:“是……”

  “那,你把马婶的话说一遍。”

  “我不……”

  武红兵:“那我说。马婶这么说的——你看人家两个,从宿舍走到这儿都手牵着手!这才叫甜蜜的爱!就从没见你跟君婷这么黏过,学着点儿。马婶是这么说的,对吧?”他站住,看着李君婷。

  李君婷点点头,随即将头低下。

  武红兵:“我觉得马婶说得对,我们爱得不甜蜜。”

  “我都给你写过六封信了,还怎么甜蜜啊?”

  “信里没有我要的东西。”他向李君婷伸出一只手。

  李君婷:“那你要什么?”

  “现在,我要你的手。”

  李君婷迟疑地将一只手伸给他——不是人们正常握手的那一种伸法,而是手心朝下地伸出,即使武红兵站着不动,尽量把胳膊伸长,那也是够不着她的手的。

  武红兵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李君婷的身子竟像受到电击似的抖了一下——在那个年代,渴望爱情而又初次被恋爱对象抓住手的姑娘,十之八九会有那么一种本能的反应。

  武红兵将自己那只手也将李君婷那只手揣入了棉衣兜里小声说:“走吧。”

  于是他们又向前走。远远看去,仿佛武红兵是便衣警察,李君婷是女罪犯,他们的手铐在了一起,隐藏在他兜里似的。

  武红兵问低头不语的李君婷:“不愿意?说话呀。”

  李君婷娇羞地小声说:“不说嘛……”

  “靠近我。”

  李君婷却抽出了手,武红兵不解地看她。

  李君婷将手从武红兵的胳膊底下交叉过去,重新伸入他衣兜。这样,她就可以挽着他的手臂走了。

  武红兵笑了:“这才对嘛!”

  二人又向前走时,武红兵说:“小手冻得冰凉,刚才为什么不揣自己的兜里?”

  “忘了……”

  武红兵又一笑:“‘忘了’,好幽默的回答。你手指根磨出茧子来了,食指根的茧子最厚——大拇指甲劈了,怎么搞的?”

  “帮马婶搓苞米的时候,不小心搓着了。”

  “要再剪剪,不然还会往里劈,啊?”

  “嗯。”

  武红兵:“这样,我们才像一对恋爱中的人,才有点儿甜蜜的意思了。在东三省的城市里,这叫压马路;在上海,这叫轧马路;有的城市也叫转街角,在咱们北京……”

  “老北京人叫逛胡同。”李君婷一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而在西北,叫‘走感情’。比起来,数西北人的说法意味深长。听说,在四川,谈恋爱又叫耍朋友。”说到这里,武红兵唱了起来,“耍啊耍啊耍朋友,耍到一个好朋友,亲个嘴,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李君婷吃吃地笑。像她这样的姑娘,当年很多虽然被极左政治洗脑过,自认为也算是半个政治活动家,但在爱和性方面,仍单纯得如白纸一般。

  武红兵唱得来了情绪,引吭高歌:

  我们轧在大路上,手拉手儿爱情荡漾,我来指引幸福的方向,姑娘快乐我也快乐……

  李君婷笑罢,请求道:“给我唱段信天游吧。”“好啊,想听大声唱的,还是小声唱的?”

  “就唱给我一个人听,小声就行。”

  武红兵边走边唱: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儿哟,

  红艳艳。

  小妹子的那个俏模样,

  赛过那红牡丹。

  一眨眨的那个大眼睛,

  迷住了哥的心。

  两片片的那个红唇唇,

  咋就,咋就亲起来没够够。

  哎呀小妹子那个听哥说,

  你是,你是哥的心肝肝。

  ……

  在武红兵的歌声中,李君婷依偎着武红兵一直走至村口。天光已现微明。

  武红兵:“我把你送到春梅家门口?”

  李君婷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抽出自己的手。

  “不想这时候回去?”

  李君婷低声道:“怕搅了春梅的觉……”

  武红兵明白了她是不愿意和他就这么分开,也低声说:“走……”

  二人走在沟壑间,走到了一孔荒弃的窑洞前。正是赵曙光和冯晓兰曾度过亲密时光的那孔窑洞。武红兵拉着李君婷的手,李君婷有些犹豫,又有些害羞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窑洞的地上垛着厚厚的稻草,武红兵指着稻草对李君婷说:“这些草,是我一次次偷偷抱来的。自从我们之间开始通信了,我就总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带到这儿来,尽情地吻你。”

  李君婷先是讶异地看着他,而后又害羞地低下了头。

  “君婷……”

  李君婷刚一抬头,武红兵已紧紧地将她搂抱住,凝视她。她垂下目光,继而又撩起目光,动情地迎视武红兵的凝视。

  两人久久地吻在了一起。李君婷闭着眼睛,像是被吻晕了,被吻软了。

  他们坐在了草堆上。李君婷坐得稍靠后些,双手重叠放在武红兵肩头,下颏也担在他肩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被初吻“擦”亮的。武红兵从兜里揣出几页折起的纸,慢慢撕着。

  李君婷惊讶地看着武红兵:“你撕的什么?”

  “写给你的第六封信。”

  “为什么不给我看,反而撕了?”

  “不用给你看了。我在纸上大发牢骚,抱怨我们没拥抱过,没亲吻过,甚至连手都没拉过。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那种抱怨了。我刚才在路上怎么说的?我说,自从我们开始通信以后,对吧?”

  “对。”

  “多可笑啊,都是北京知青,在同一个农村插队,只不过住在两户不同的人家里,用老百姓话说,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却要用笔和纸,通过些个孩子传递感情。”

  李君婷满足地:“也挺浪漫啊,外国小说里,恋人之间都是通过情书表达爱情的。”

  武红兵:“还浪漫?你写给我的,那都不叫情书,只能当成一封又一封的检讨书来看。因为你满纸写的是检讨话语,我满纸写的也只能是对你的思想点评。我们不禁要问一句——爱情哪里去了?长此以往,爱将无地可容,有情将变无情!这难道是我们能够答应的吗?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李君婷推了他肩头一下:“贫劲儿的!”

  武红兵:“当然,继续保持通信的方式那也是可以的。但是爱情不是仅仅在纸上就足以进行的事情,而要靠实际行动促进!以行动为主,以通信为辅。李君婷同志啊,让我们赶快行动起来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今年都是我们插队的第五个年头了!过了年,我都二十七周岁了。”

  李君婷:“我也二十三岁了。刚来那年,我还不满十八岁。”

  “以后你如果要给我写信,绝对不许写以前那些内容了。可以写你累了,你想家了,你哪天躺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不打算出工了。如果你心情不好,有发愁的事或伤心的事了,让我及时知道为什么,啊?”

  “嗯……一个男人,真的会爱上一个伤害过他的女人吗?”

  武红兵一扭身子,将李君婷搂抱在怀里了:“听我给你讲讲我父亲和我母亲的事——我母亲比我父亲小七八岁,她为了证明自己思想进步,把我父亲和她在家里讨论时事时说的一些话,在政治运动学习班上说了。结果我父亲成了‘右派’。为了我和我妹以后的前途着想,他们离婚了。而我母亲,忏悔了一个时期之后,经不住有人追求,又和别人结婚了。可我每次偷偷跑去看我父亲,几句话之后,他必然问我:‘你妈妈还好吗?她快乐吗?’下乡前,我去跟我父亲告别,忍不住问他:‘爸,你恨我妈吗?’他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说:‘一回忆我们曾那么相爱过,就不忍恨她了。’你对我那点儿小伤害,比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伤害轻多了。”

  李君婷听着,眼角不禁淌下泪来。她抓起武红兵一只手,亲了一下,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谁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再伤害你了!”

  武红兵也低头亲了她的额一下。

  李君婷天真地问:“中国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也不知道。”

  “有时候,我心里好怕。总担心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忽然降临在我们头上。”

  武红兵不禁将她搂紧,安慰道:“不要总担心。现在的我们,是在民间,是在和土地密不可分的民间。这样的民间,是人性最纯朴的民间。你看王大爷、王大娘一家,你看马婶和平阳叔,你看翠花姐一家,都是多么善良的人啊!我们在这样的民间,是幸运的,也是比较安全的。何况,从今往后,我有了你,你有了我……”

  李君婷:“你也不在乎……我曾经暗恋过赵曙光?”

  武红兵坦白地说:“我也暗恋过冯晓兰啊!”

  “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就爱上你,还要伤害你这么好的人呢?”

  武红兵一笑:“当初我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情嘛!”

  李君婷也笑了。

  他们再次深深地亲吻。

  王大娘和春梅正在家里吃早饭,李君婷进了屋。

  王大娘见她回来,连忙放下碗筷问:“闺女,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和春梅都担心得一宿没睡着。”

  李君婷敷衍:“一直把他俩送到了火车站,接着又帮忙干了不少活儿。”

  王大娘:“趁粥还热,先坐下把饭吃了吧。”

  李君婷在桌旁坐下,抓起窝头就吃。

  王大娘笑了:“这闺女,饿成这样!干活了,还是得把手洗洗。”

  李君婷一笑,走到水盆那儿,舀水洗手。

  王大娘自言自语:“要是在以前,我还不敢说刚才那话。如果干点儿活就洗一次手,可心疼水啦。现在变了,连我自己也是,一从外边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洗手。春梅也变了,动不动就舀半盆水,弄湿块抹布擦这儿擦那儿。衣服没穿两天就洗!”说罢,她又对春梅说,“以后衣服不许洗得那么勤,水不稀罕了那也得节省着用。”

  春梅却望着君婷的背影说:“君婷姐,你头发后边衣服后边粘了些草。”

  李君婷掩饰:“是吗?帮着你天亮哥他们往火车上抱草来的,有就有吧,反正不影响吃饭!”

  她再次在桌旁坐下,抓起窝头吃着。

  春梅:“今天,又得挨过一个晦气的上午。”

  李君婷一愣。

  王大娘:“昨天,你和红兵送天亮他俩刚走,公社来人了,通知今天上午开会,听曙光自我批判,还说,也要求邻村来人听。大伙有意见,说会开得太勤了。他们说,农闲农闲,不经常召集你们开开会,都把你们头脑闲空了。政治觉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开会开出来的。有啥法?”

  春梅愤愤地:“讨厌死他们了!”

  王大娘:“这话不许当着他们面说!想听听,就去。不想听,在家补补觉。”

  春梅:“听他们批判我曙光哥?我才不去给他们捧人气!”

  王大娘对李君婷说:“君婷,会前你得抽空去嘱咐红兵,叫他别乱放炮。如果他们不过分,曙光就当是对自己的修炼吧。乡亲们呢,场面上应付应付,应付得他们没意思了,他们也就会早早走了。如果他们对曙光太过分了,我、马婶两口子,还有你翠花姐,我们也不会答应。”

  李君婷点头。

  乡亲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村路上。

  马婶扯着嗓子喊:“开会喽!都到知青宿舍开会喽!出门前,可把羊子安顿好啊,小心被狼窜来叼了去!”

  从马婶身旁走过的人,都“别有用心”地笑。马婶有点儿被笑糊涂了,又大声地:“都笑什么笑?!不明白我的话啊!”

  王大娘也走过来,冲马婶使眼色,小声说:“别喊了,路边有人瞪你呢!”

  马婶一转身,见几步远的路边,站着披了件棉军大衣的县“革委”副主任,他身后是公社“革委会”照例挟黑皮包的年轻干部。

  县“革委”的副主任:“我们来了,你喊狼来了,什么意思啊?”

  年轻干部小声地:“还喊把羊子安顿好了。”

  县“革委”的副主任:“对,把羊子安顿好了,又是什么意思啊?”

  马婶一笑:“您听差了吧?我喊的是把孩子安顿好了。这几天,咱村人经常听到狼嚎,怕是要闹狼,那当然咱们就担心孩子!”

  年轻干部:“别咱们咱们的!尤主任是县‘革委’第二把手,怎么就跟你成了咱们?”

  马婶:“滚一边去!我跟尤主任说话,你搭的什么腔!哎呀,尤主任,你又胖了哎,脸色也好得没比,红扑扑的,油亮油亮的,比刚刷完漆的红棺材还耐看……”

  尤主任一时被“夸”得乐也不是,恼也不是。马婶却将目光一收,扶着王大娘扬长而去。

  年轻干部小心翼翼地提示:“主任,她那是耍笑你呢!”

  尤主任生气地说:“我自己听不出来啊?还用你说吗?!”

  年轻干部喏喏地低下头去。

  尤主任恶狠狠地说:“这娘们儿!”

  知青宿舍坐满了人,赵曙光坐在桌旁,尤主任站他对面。

  尤主任看看屋里的乡亲,哼了一声:“有的人嘛,对我们的到来心怀不满,站在路当间喊那种含沙射影的话……”

  翠花装糊涂:“不明白!尤主任,我们坡底村人听不明白你的话!谁含口沙子干吗?又射什么的影了?”

  乡亲们纷纷应和翠花:

  “对对,是不明白!”

  “你县‘革委’的干部,要句句说我们贫下中农能听明白的话!”

  “不明白不能就那么糊涂着,给解释解释!”

  尤主任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他根本不知“含沙射影”的出处。

  马婶挤到尤主任对面,指着尤主任不依了:“哎哎哎,尤主任,你方才那是不点名地说我呢吧?你问问大伙儿,我多咱有过那往嘴里含沙子的毛病?我在路上含口沙子喷你的影了?今儿大阴天,又要下雪,走走走,咱俩都到外边站着去,看你尤主任有人影还是没人影?!”说罢,隔着桌子拉扯尤主任,尤主任又羞又恼,直往后躲闪。

  赵曙光:“马婶儿,不要这样,这多不好……”

  武红兵也挤到桌前劝阻:“马婶儿,尤主任是干部,贫下中农对县里的干部要有礼貌嘛!”说着,将马婶儿推开,拍拍手,大声说,“安静!大伙请安静!人家尤主任既然说了那么四个字,人家当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家不解释,那是人家谦虚。大伙非要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我就替尤主任解释解释。我是知识青年嘛,这种场合,有这份义务。当然啦,我的知识不多。虽然不多,总归也是有一点儿的啦。含沙射影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古时候,那种看去就挺不祥的水里,隐藏着一类怪物,说是鱼吧,它不是鱼,说是兽吧,它又不是兽。总而言之,那是个邪性的东西。据古时候的书里说,人影要是映在水面,它就含了沙子专射人影。谁的人影要是被它射中了,谁呢,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

  人们听得一片肃静,渐渐地,都将目光集中在马婶身上。

  马婶真的恼了,又冲尤主任发威:“哎,我说姓尤的,你可真不是玩意儿!我路上还夸你脸色好,你却把我比成那么邪性的东西!本村外村的人都在,你问问,我有那么邪性吗?我,我今天非扇你大嘴巴子不可!”

  赵曙光起身挡住了她:“马婶,这就更不好了,一句话半句话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马平阳却拦住了赵曙光:“赵曙光,你这个想拽我们走资本主义回头路的人,你没资格挡横!那么贬损我女人,她依我还不依呢!”

  翠花也大声地:“我们都不依!这也是对我们全体坡底村贫下中农的污蔑!”

  屋里一片附和声:

  “我们外村的也不依!”

  “尤主任必须检讨!”

  “太不像话了,哪儿有那么贬损贫下中农的!”

  尤主任一指武红兵:“不是我说的,是他那么说的!”

  武红兵:“怎么,我好心好意帮你下台阶,你拿我当替罪羊啊?”

  李君婷强忍着笑低下头去。

  赵曙光见他们闹得有些过分了,便对大家挥了挥手:“乡亲们,尤主任是来听我当众检讨的。我经过许多天的学习、反省,确实有了一些思想认识。我替尤主任给大家鞠个躬,大家呢,请给我个机会,让我把我的检讨当众说说行不行?”

  说罢,他真的向四面鞠起躬来。人们看着他,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曙光见大家安静下来,赶紧接着说:“通过学习、反省,我又一次认识到资本主义道路肯定是有的!如果有一条道路明明就在眼前,走上那样一条道路,明明能使我们贫下中农的日子好过一些,而谁们偏偏不许我们往那一条路上走,那毫无疑问,就是要把我们往‘解放’前的穷苦道路上逼!”

  人们都用力地鼓起掌来。掌声中,尤主任的表情难看极了。

  公社那名年轻干部进了屋,挤到尤主任跟前,伸出一只手。只见他手中攥着烟盒纸,烟盒纸白色的一面上,有几个黑球球。

  尤主任皱眉看着年轻干部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羊粪球儿。”年轻干部诡秘地对他耳语。

  “让我看它干什么!”尤主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干部仿佛得了重大发现似的:“在宿舍外边的地上发现的,村路上也有。发现了羊粪球,证明村子里有羊!”

  尤主任这才反应过来:“放桌上!”

  年轻干部将纸放桌上,立了大功似的退到一旁。

  尤主任对赵曙光说:“你先坐下吧。你的检讨,以后再说。你们坡底村啊,真是庙小……”话说了一半,他犹豫了一下,下半句没敢说出口。

  年轻干部:“庙小妖风大,水浅……”

  尤主任喝住他:“你给我住嘴!”

  坡底村人恨恨地瞪着年轻干部,眼里却又露出不安。

  尤主任一指桌上的羊粪球:“大家说,这是什么?”

  武红兵凑上前,弯腰细看,还闻了闻,摇着头说:“是啊,这是什么呢?有股草味儿——中草药丸?”

  尤主任:“不认识就闪一边去,你,过来看看,然后大声说它是什么?!”他指了一个青年,叫他过来看,“你本村的还是外村的?”

  “外村的。”被指的青年走上前,装模作样细看。

  尤主任满意地:“我就是要听你这外村的怎么说。别有什么顾虑,大胆说吧!”

  青年农民眼瞧着羊粪球:“我祖上十八代都是贫下中农,在您‘尤革主’面前……”

  尤主任:“我名不叫‘尤革主’,别瞎叫。”

  青年农民一本正经地:“我没叫错您。您姓尤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叫您‘尤革主’叫错您啦?那几个东西嘛,我看着是很眼熟的,太眼熟了,以前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可怎么一时就想不起来它是什么了呢?”

  尤主任:“撒谎!羊粪球你都看不出来?!”

  “羊粪球?”青年农民又细看了一番,连声说,“对对,想起来了,羊粪球嘛!哎呀,我这个从小天天放羊的人,可有年头没见着过羊子了,你们‘尤革主’们不许养了嘛,自然就有点儿忘了羊粪球什么样啦。可我倒奇怪了,既然你‘尤革主’一眼就看出了是羊粪球,直接说就是了嘛,还考我们干什么呢?要显得您比我们贫下中农更是农民啊?”

  尤主任生气地:“一边去!”

  青年农民:“这人,耍弄人呢嘛这不是……”

  尤主任环指着屋里的人,脸上露出一副忧患万分、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们,你们这是串通一气,成心出我的洋相。可是呢,我不怕。我们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人力,一遍又一遍地要把资本主义的尾巴也从农村连根铲除!又是思想教育,又是突击搜查,怕的就是前脚铲除了,随后立刻就生出来了!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社会主义的千秋大业,一定得有人来保住它!”

  他激愤地拍了一下桌子。

  年轻干部立刻凑上前,忠心耿耿地:“主任,该怎么办,您就发话吧。”

  尤主任:“我是实在不想那么办,可是两条道路的明争暗斗摆在眼前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啊!传我的话,让咱们来的那些人,给我挨家挨户地搜!”

  尤主任、年轻干部、两民兵在前边大步走着,马婶、马平阳、王大娘、翠花、春梅、武红兵和李君婷等在后边默默跟着。

  前后两伙人路过马婶家时,马婶家屋里传出“咩咩”的羊叫。

  尤主任站住,转身向:“这谁家?”

  马平阳应道:“我家。”

  尤主任上下打量着他:“你叫马平阳,对吧?”

  马平阳点头,马婶则快步进了屋。

  “你们是两口子。我耳朵不聋,刚才从你家传出羊叫声了。你看我怎么拿你们两口子当反面典型来批!”尤主任大步向马婶家走去,年轻干部和两个民兵紧紧跟在后面。

  等众人走进马婶家,马婶已盘着一条腿,稳稳地坐在一只黑色大木箱的箱盖上了。她见尤主任们进来,强硬地喝问:“你们想干啥!”

  尤主任冷冷哼了一声:“难怪你会前喊,把羊子安顿好了,现在还说不说我听差了?”

  木箱子里发出“咩咩”声,箱盖还一拱一拱的,差点儿把马婶拱下去。

  尤主任转脸对马平阳说:“马平阳,我了解过,知道你们两口子确实都是贫下中农。我不愿发话对你女人动粗,那多不成体统?你劝她下去,就算给我个面子。”

  马平阳无奈地走到马婶跟前,劝道:“别胡闹了,下去吧。”

  马婶无奈地望了翠花她们一眼,不再发威,满脸悲怆,默默起身走开了。

  尤主任吩咐两民兵:“把羊弄出来。”

  两民兵上前打开箱盖,箱中蹦出的却是马婶的老大老二两个孩子。

  “上当喽!上当喽!骗你们玩的哟!”两个孩子欢呼着跑了出去。

  尤主任跨前一步,亲自朝箱子里看,但见除了几件破衣服,别无他物。

  一个跟随者赶来汇报:“主任,我没搜出羊来。”

  另一个跟随者也赶来,冲尤主任摇头。

  赵曙光走进来,对尤主任解释道:“主任,我也了解了一下,是这么回事——我弟负责替他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往回运羊,他们从新疆买的,路过陕北,昨天来看我,也赶了两只羊来,为的是给村里的孩子添点高兴。人家买的羊是有数的,又赶回去了,哪能留下呢。”

  尤主任顿觉尴尬,强争面子地:“那什么,你的检讨还行。不要背包袱,支书你还得当着,村里的事儿,还是要管起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赵天亮送来的八只羊都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乡亲们把羊藏在村外的那孔破窑洞里了,让村里的孩子们在那里守着。可是,以后这些羊该怎么办呢?大家没了主意,聚在马婶家商议对策。

  马婶发愁地:“以后怎么办啊!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

  李君婷问马平阳:“平阳叔,你说要是今天被他们把羊搜出来了,他们敢回去杀了吃肉吗?”

  马平阳叹口气:“怎么不敢?些个造反上来的干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曙光:“咱们还是把羊分了吧。八只,咱们自己留下一对。另外三对,分给别的村吧。一个村只秘密地养两只,容易蒙过他们的眼。即使都繁殖多了,都被发现了,那也是法不责众的事。兴许几个村联合起来,一坚持,他们那极左的政策,也会让步些。”

  王大娘:“我赞成。什么事儿都有变的一天,什么人也有听得进点儿道理的时候。我看今天那尤主任,表现得还不太浑。你们那么耍笑他,他不是忍了?你们当他就真信了曙光的话了?我看他才没信呢。只不过,他不想像以前那么凶了,这也是变啊!”

  武红兵:“我赞成曙光的主张。”

  马平阳双手一摊:“我更没意见。曙光,你怎么说,咱们怎么做。”

  马婶、翠花、李君婷她们也都纷纷点头……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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