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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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张广泰一家,自从放弃了城市户口以后,不管是情愿还是并不那么情愿,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日子过得舒心还是不舒心,生活和岁月,却毫不放松地对他们进行着改造,一心一意要把他们改造成农民——就像信心十足的驯马师,一定要将野马驯化为良驹。校长、小锔匠、好铁匠,特殊的身份和技能,使他们渐渐成为大柳树村不可或缺的人物,也使张家,成为大柳树村不可或缺的人家。
冰消了,雪化了,草青了,树绿了,野花开了——春天又来了。
麦田里,人们在修筑新水渠,麦苗肥壮喜人。张广泰和成才在指指点点地画线,曲国经背着双手处处察看。
张广泰对曲国经说:“城里人,往往地,凡事对城里人的利益着想得多,替我们农民的利益着想得少。村长您看,城里边为了拓宽广华街,把原先的引水管道给改了道了。那也行,但不能把原先的粗管子换成了窄管子啊!窄了,遇到干旱缺水,周围几个村可不就会争水么!”
成才骂道:“城里人生出孩子都没屁眼!”
有人笑了,问他:“成才,你才当了几天农民啊!”
张广泰瞪成才一眼,训道:“你以后少给我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你以为变成了农民就等于变成了痞子么?”
成才惭愧地低下了头,曲国经暗自点头。
张广泰想了想说:“这活,越干越来气!老村长,我看大家都先停下别干了。我到城里去,找找有关的方面,让他们派工程队来,把管道都给恢复了!”
曲国经说:“这个事,当初城里边派人跟我谈过的。我呢,也同意了。他们是好心,只考虑到原先的管道都坏了,主动要给咱们换成新的。所以呢,你不必到城里去找他们了,伤了城乡之间的和气不好。大家呢,还是得抓紧时间把活干完。干吧,干吧,接着干吧!”
于是众人又各自干起活来。曲国经拍拍张广泰的肩,张广泰默默跟随他走到了一旁。
曲国经背着手说:“我没带烟。”
张广泰从腰间摘下烟荷包,为曲国经点了一支烟递过去,接着也为自己卷了一支烟。
曲国经问:“你也开始吸这个了?”
张广泰笑说:“舍不得钱买卷烟了。”
二人都吸着烟后,曲国经又拍拍张广泰的肩说:“广泰,我很高兴啊!”
张广泰困惑地问:“唔?我买不起卷烟吸了你就高兴?”
曲国经一笑:“那倒不是。我高兴,是因为你的立场,开始转到农民这方面来看问题了。”
张广泰也憨厚地一笑:“我倒没那么觉得,我觉得我是站在理上。”
曲国经点点头:“自古以来,天底下就有各种各样的理。所以这个理,就得各种各样的人为自己去争。又自古以来,替农民争理的人很少。是啊,太少了!”
张广泰问:“那我刚才主张争,你还不许?”
曲国经吸了口烟说:“那不是个小理吗?考虑到大理,不值当的。”
曹有贵耀武扬威地赶着车来了,大喊:“嗨嗨,拉回来喽!拉回来喽!”
曲国经下巴往车子那一翘:“城市那边,不是也补偿给了咱们一台水泵吗?走,看看去,看看去。”
人们从未见过那么个油漆铮亮的绿色的“坐地虎”,丢了锹、丢了镐、丢了镢,跟着大车走,要看个究竟。
艳阳春暖,桃林里一片粉红,梨园里初显浅白,曲国经和张广泰在桃树间边走边交谈。
“北方农村,就是怕旱,说‘春里旱不是旱’,那是没法子的话,不旱不是更好吗?今年三十儿,一场大雪,给我们定了半壁江山,再有了抽水机,春旱也不怕了,这片桃树林子,全村各户,收了桃子,是不少钱。秋庄稼,下足了底肥,再有了水,看它不给我个大丰收!”曲国经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眼睛里挂满累累硕果,心里装满沉甸甸的庄稼。
“有了钱,得把小学校再修修。去年大雪一压,房顶又塌腰了。孩子们在底下上课,太叫人不放心了!”
“是啊是啊,我看在眼里了。我打算,盖新的,要宽敞点儿,高点儿,把窗子开大点儿。”
“最好是把书桌子也做成套新的,孩子们弯着腰念书,长不了个儿。”
“就是,做。木料从村西林子里砍,桌子腿也不用大料,砍几棵树。”
曲彦芳从他们身旁跑过,边说:“大叔,爹,快点儿走!一会儿出水,可好看了。”
二人望着曲彦芳的背影,笑了。
“这哪儿像个大姑娘啊!”
“我挺喜欢彦芳性格的,有点儿像我徒弟小芹!”
曲国经站住,做着手势说:“唉,你们张家和黄家,如果不是叫黄吉顺给倒了个个儿,多好啊!对他黄家也好啊!成民和成才,能是多好两个女婿啊!”
“老村长,咱再不说那个了。过去就是过去了,永远不提它了!”
曲国经点点头。
曲彦芳喊着叫着跑来:“来啦,来啦,大叔!爹!来啦!”
“什么来啦?”曲国经问她。
“大水泵!拉到西沙河了!躺在那儿,像个牛一样!快去看看吧!”
西沙河边,人们围着看水泵,都像怕它,不敢靠前。成才在往小电机里灌汽油,林士凡把一条大塑料蛇皮吸管下到河边大水坑里。这个水坑,原来供提桶人往水渠里提水用的。立柱和提杆,还功臣般一手指天,站在坑边岸上。
林士凡爬上岸,见曲国经向他招手,走了过去。曲国经对他说:“你回去看看,市里来了个同志,在粉房等你,说要给你传达个什么决定。”
“唔。”
“若是调你回机关,我叫张校长给你写封信带回去,说明白你在这的表现。这两年,你还可以,劳动也挺好,没有当过科长的人那种臭架子,没有顶过嘴。回去,别再乱勾搭女人了,托人介绍一个。”
“多谢村长。”
“去吧!”
林士凡走了,一步三回头,竟有点儿依依不舍。
曲国经又向他喊:“若是叫你今天走,你就从粉房走吧!”
成才拉着宽皮带测量了水泵和小电机之间的距离,把小电机位置再次固定好,用力一抽小电机的发动绳,小电机冒起青烟“嗡嗡”响,运转了。
人们都向后退,成才耍杂技开场子似的赶人们:“让开让开,再往后!离远点!”
曲国经在人丛中拉拉张广泰,往后退。
成才神气十足,熄了小电机,把宽皮带套上小电机轴和水泵轴,然后,定定神,猛抽发动绳,小电机又冒着青烟“嗡嗡”响,运转起来。
人们对这个冒烟的小玩意颇有兴趣,但不见它出水,便有人问:“水呢?”
“呃?”成才在小电机和大水泵间走来走去。他又再次熄了小电机,在小电机和水泵间手摸皮带找原因。
张广泰沉不住气了:“怎么回事?”
“都合标准啊!”成才看曹有贵。
曹有贵说:“别看我。小芹和吴发林帮我往车上抬时,都特别小心,没碰没撞,也没颠着。”
成才不耐烦地说:“你别跟我提黄小芹!”
张广泰训斥他:“你跟小芹的名字来的什么劲儿!赶快让它给我出水!弄不出水来,那就是你笨!”
成才蹲在水泵旁,左瞅右看动脑筋,突然忽地站起,发动了小电机,扯起大传送带,打个反劲,往水泵轴上快速地一搭,变戏法一样,传送带颤抖着动起来,水泵“隆隆”响着转起来,同时粗大的塑料蛇皮管吐出奔涌的水流。在场的人都吓一跳,继之欢呼雀跃地跟着水头跑。然而水太大,来势太猛,原来的旧渠,深浅不平,宽窄不匀,多处往外溢水。曲国经从一人手里夺过一把锹,动手堵跑水,一边叫:“快!跟上!别叫它跑了!跑了可惜!”
水渠两边多处有人在欢呼着、笑着堵跑水。“这儿!”“这儿又跑了!”“这儿!快来!”
曲国经提着铁锹兴奋地跑来跑去,高兴得像个孩子。最后,眼看要闹水灾了,他指挥若定地呼喊:“成才!你把它关了吧!等修好水渠再开!”
人们兴奋不已,称赞大水泵,称赞成才。成才得意洋洋,张广泰看在眼里,脸上也不无得色。
粉房里,一个年轻干部对林士凡郑重地说:“你给组织写的几次检查,我们人事科都作了研究,并且向领导作了汇报。我们认为你的改造是认真的,有表现,应该肯定。这里的村长,我们已经见过了,也谈了谈。村长是老党员,对你的改造,作了肯定,评价是正面的。所以局里对你的处理,总的来说,比较符合实际。”
林士凡专注地听,旁边,另个中年干部观察着他的反应。
“组织经过研究,叫我们来向你作次正式传达。决定是这样:现在,省里号召干部较长期下放农村蹲点,调查了解新情况,研究新问题。林士凡同志既然已经在大柳树村适应过一个时期了,正好就继续留下。”
林士凡大失所望,但又不敢流露,表情一时就很让人同情……
“听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可,能不能向我透个底,较长时期,是多长时期?”
“较长时期嘛,据我理解,就是……就是……比长时期短一点儿,比短时期长一点儿的……那么一个不长不短的时期。组织上具体对你还有哪些要求,让董科长向你传达吧!”
中年干部语重心长地说:“小林,以前,你在大柳树村的身份,是接受劳动改造的身份。以后呢,你还得继续接受改造。但主观上又不能有只接受改造的思想,要一边接受改造一边积极为村里的事献计献策。给你这样的身份,证明组织上对你是治病救人的。”
“感谢……我感谢组织……”
“像以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一个被劳动改造者,那是不行的,也是不对的。但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继续被劳动改造的一半身份,俨然以蹲点干部自居,更是不行的,更是不对的。这个分寸,你自己要好好把握。自己把握得好不好,我想,归根结底,是取决于你对组织的政治态度的。怎么样,能把握好么?”
“不……不能……太……难了……”
“嗯?”
林士凡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改口:“能!能!请组织千万相信,我一定能把握好您说的那一种分寸!只是……组织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人,太操心了呀。”他装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挤挤眼睛,还煞有介事地低下头,掏出手绢擦。
中年干部欣慰地笑了:“你知道感谢组织,这是组织的欣慰。我们回去一定向组织如实汇报。”
村外,小芹在大翠的坟前插野花,吴发林站在一旁看着。
“姐,春天了……你喜欢花,这些花是连根为你栽的。如果赶上场雨,兴许都能活……以后我再来看你……”小芹往起一站,头晕。吴发林急上前扶,小芹竟昏靠在他怀里。
“小芹!小芹……”吴发林四周一望,起了什么念头,将小芹背起,来到了那片小树林里。
小芹仰躺在吴发林的工装上,吴发林跪在她身边看着她。
“我怎么了?”小芹睁开眼,感觉天旋地转。
“你刚才昏了,吓死我了。”
“没事儿,我静躺一会儿就好了。”小芹微微一笑。
“什么没事儿!准是为大柳树村的那个破东西累着了!那么沉那么大的个东西!我叫你不要去你偏去!还叫上我!”
“曹大叔不认识地方,师傅让他来找我,我能不领着去?”
“去就去了,干吗还出力?他装不上车,那是他的事儿!你忘了,那个曹有贵怎么对待你妈你爸还有你姐的?”
小芹无声苦笑。
“你自己还笑!”
“我爹总希望我和我姐能改过口来,叫他爸,叫我娘是妈。我姐活着时一次也没改过口来,我直到现在也还是改不过来。他听了你刚才的话,一定特高兴。”
“我觉得你父亲喜欢我。”
“别来劲儿!啊……我胸口好憋闷……”
吴发林用手抚小芹胸口,小芹拨开他手:“早上没吃饭,再加我身上这几天不干净……”
“干净,干净!”吴发林又想动手。
“别来这套!今天害你也受累了,谢谢。过几天发工资了,我给你买盒烟。”小芹又坐起,不料头又昏。吴发林张开手臂,使小芹靠在他怀里。
吴发林俯视小芹闭着双眼的脸,越看越爱看,四下望望,邪念更炽,小声说:“我也不用你买烟了,你干脆这会儿就重谢我算了!”
小芹猛地睁开双眼,推他,他反而将她搂抱住,强行亲吻。
二人同时滚到地上,小芹奋力挣扎,却渐渐无力了,唯有在心里默念:“成才,成才,你在哪儿?快来救我……”
林外起风了,抚乱了一坡渐欲迷人眼的野花……
小芹和吴发林各依一棵大树,相互瞪着——小芹头发凌乱,眼神里都是恨。
“对不起,怎么会出那么多血?……我,我也想忍着点啊!可我……小芹你不会死吧?我……我在家里是老大……你要是死了,我一偿命,我妈她也活不成了。”吴发林心里害怕极了,鼻子一酸,哭了。
“呸!”小芹朝吴发林脸上吐了一口,她已经连开口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心里咒骂,“吴发林,吴发林,你这个杂种!你这个王八蛋!你竟然在我姐和我成民哥经常幽会的地方,在我身上不干净的日子……”
黄吉顺一家三口在吃晚饭,桌上的酒瓶里还有半瓶酒,黄吉顺自斟自饮喝闷酒。
“苦啊!台台台台依得儿锵……”他摇头晃脑想要发泄郁闷地开唱了。
小芹突然抓去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个瓶底朝天。黄吉顺的声音戛然而止,于凤兰目瞪口呆。
“我声明,我得结婚了,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吧!”
于凤兰结巴了:“是张……张……”
“不姓张,更不叫张成才。”
黄吉顺和于凤兰都舒了一口长气。
“姓吴,叫吴发林!”小芹说得咬牙切齿。
黄吉顺急了:“他他他……他那样流里流气的,没个正形!脱下工装他那就像个街头混混!”
“我也只能找一个他那样的了,你们以后将就着吧!”小芹说罢,起身回屋去了。
黄吉顺和于凤兰对视一眼,于凤兰也进了小芹的屋。
“有人欺负你了?”
小芹哭了。
“是谁?”于凤兰急切地问。
“就是那个姓吴的。”
“他把你怎么了?”于凤兰大吃一惊。
“就那么了……”
“该死的。你打不过他?”
“我没劲了!他疯了一样,我能打过他?”
“这可怎么办?”于凤兰也要哭了。
躲在门外偷听的黄吉顺恼恨不已,跺脚长叹:“唉!!”
第二天,吴发林手提向阳牌半导体收音机,肩背衣裳包,走到新新居厦下,略定了定神,轻咳一声,进了门。于凤兰看看他:“您是……来吃饭?”
“婶,我来看看小芹。”
“你是……”
“吴发林。小芹说她不舒服,我来看看她。”
黄吉顺出房来,看看吴发林,吴发林亲热地笑笑:“叔,认得我吗?我是吴发林。”
黄吉顺忍着气板起脸:“坐吧。”
吴发林坐下说:“小芹都给你们说了吧?”
黄吉顺明知故问:“说什么?”
吴发林说:“噢,还没说?唔,这是我给她买的收音机,这是几件衣裳,我妈说,过两天她要来看你们,也看看小芹。”
黄吉顺的脸憋成了紫色。于凤兰先火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姓吴的?”
吴发林笑了:“就是就是。婶,小芹真没给你们说?”
于凤兰怒问:“不是问你呢吗?说什么?”
吴发林一时也不好说:“哎,呃,我们,她怎么不给你们说呢?”
黄吉顺严肃地问:“我问你,你家都有什么人?”
吴发林说:“噢,这个?有我妈,有我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是老大。”
黄吉顺又问:“你爸爸呢?”
吴发林笑笑说:“我父亲死得早。”
这时来了二女一男和一个少年,在厦下坐了,于凤兰赶紧去照应。
“你们几位想吃点什么?”
“馄饨!”对方异口同声。
他们回答之整齐令于凤兰一愣,又问:“只要馄饨?”
少年说:“我也要包子!”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说:“对,再来两屉包子。”
于凤兰歉意地说:“包子刚上屉,可要等一会儿。”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没关系,我们等。”
屋里,黄吉顺不冷不热地问:“听你说话,倒有几分是城里人的意思。你们家到城里多少年了?”
“也没几年。”
“没几年是几年?”
“也就六七年吧,不过我们早都改过口来了,都不叫爹和娘了,还那么叫多土老帽!”吴发林掏出烟向黄吉顺敬烟,“爸,吸支烟。”
黄吉顺不接,皱眉道:“这儿哪有你爸?你刚才不是说你爸已经死了吗?”
吴发林赔着笑说:“是啊是啊。可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爸了呀。岳父大人,我和小芹,那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放心,将来我会孝顺你们二老的。”
黄吉顺打断道:“那,你父亲死了,你们一大家子,靠的是谁?”
吴发林说:“靠我。我两个妹妹都嫁人了,两个弟弟也多少能帮点儿。”
小芹不知何时出来了,头戴单帽,一身工装,随时准备去上班的样子。她依柱而立,交抱双臂,听着,看着,冷笑着,仿佛吴发林的到来,和自己完全无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似的。
厦下的几个人,一个个都不时偷眼瞥视小芹;他们的目光和小芹的目光一对,小芹就狠狠瞪他们,结果他们就赶紧收回去目光。他们吃完了,起身冲于凤兰笑笑,就要走人。
于凤兰忙说:“哎,你们……你们还没付钱吧?”
他们的目光一起望向吴发林,吴发林挠挠头:“啊,啊,只顾和我爸说话了,都忘了介绍了。爸,妈,那是我大妹,那是我二妹,那是我大妹夫,在菜站工作。那个,是我最小的弟弟。”
看着矜持而又心安理得的几个人,黄吉顺和于凤兰瞠目结舌,黄小芹则冷笑不已。
吴发林挥手:“走吧走吧,以后什么时候想来,就自己来吧。从今往后是亲戚了,这儿就跟咱们开的一样,想吃什么都不必客气!”吴发林又对黄吉顺和于凤兰说,“我把我和小芹的事儿一说,他们都很高兴,非要跟来吃吃咱家的馄饨和包子。爸,妈,以后他们常来,你们可别烦!”
黄吉顺突然仰脸大叫:“苦——哇!”接着一转身,一边没事找事地抹桌子,一边唱,“我好比,猛虎落平川;我好比,蛟龙困沙滩!……”
吴发林赞道:“爸唱得真好!有板有眼的。”
黄吉顺看也不看他:“你甭奉承我。唱得不好,辱没您老人家耳朵了。”
吴发林笑了:“爸真会开玩笑!您是老人家,您是。唱得好,就是好。谁听了也不能说不好!”
黄吉顺突然发作,将抹布狠狠摔桌上:“老子说不好就不好!”
吴发林惶恐地说:“行行行,那就不好。爸,您别生气嘛!”
小芹突然大声地:“爹!娘!我上班去了!”转身,从吴发林面前走了出去。
“你看,小芹都上班去了,你也该上班去了!”于凤兰说罢,拿起笤帚,一下接一下,下下都朝吴发林扫去。
吴发林连连后退:“我不急,我不急,我还没跟爸妈说够呢!”但他还是被于凤兰扫了出去。
“这……这……”望着吴发林的背影,于凤兰不知所措。
黄吉顺长叹一声,仰起脸,脸上有泪。
成才在独自擦那水泵,曹有贵赶车经过,喊他:“成才!”
“卖得怎么样?”成才抬起头来。
“都卖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嘛,咱们农村窖里的过冬菜,城里人也稀罕得不得了!你那儿干吗呢?”
“我把它保养了一遍。现在,我能维修它了。”
“怎么,你没到广华厂去过?”
“我都是死心塌地的农民了,还到广华厂去干什么?”
“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啊?”
曹有贵寻思一下,说:“你忙你的,你忙你的,驾!”
成才愣了愣,扔掉油丝团,追上去,拦住马问:“有贵叔,告诉我,广华厂出了什么事?”
“广华厂倒没出什么事儿,是小芹的事儿……”
“小芹怎么了?”成才急问。
“这……你自己既然不知道,那我就不说了。因为你哥的事儿,老村长都把我入党的考验期延长了。”
“起码告诉我,小芹她是摊上了好事儿,还是不好的事儿?”
“这……这我也不好说,这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啊!”
“你一点儿都不告诉我,我不让你走。”成才抓住了马嚼口。
“好吧好吧,你近前来。”曹有贵无奈地向成才招招手。
成才放开马嚼口,走到车旁,曹有贵却一甩鞭子:“驾!驾!”驱着车跑了,成才听着马铃声只能干瞪眼。
成才匆匆走在通往城里的乡路上,迎面碰上了吴发林。吴发林上下簇新,头发油光锃亮,胸前戴红花,脸还化了妆。
吴发林主动而又喜气洋洋地说:“师兄,这么慌慌张张的,是往哪儿去呀?”
成才含糊地说:“我……进城一次……厂里,最近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发生了,我正是要来告诉你,可成了一件大新闻!……来来来,先装着!”吴发林一把把从兜里往外掏糖,并往成才兜里揣。
“行了行了,什么事儿,快说!”
“先含一块,先含一块!”吴发林剥了一块糖,塞成才嘴里,自己也含了一块。
“看,你含的是大虾香酥糖,我含的是太妃奶糖,都是好糖,市面上平常见不着,我托人买的。好吃吗?”
“又香又酥……”成才嚼着糖赞道。
“太妃奶糖比大虾香酥更好吃。”
“快说,什么大新闻?”
“你看看我,和平常一样吗?新闻就出在我身上。”
“不一样,很不一样。你,评上劳模了?”成才打量着他。
“嗨,我才不争那个呢?猜不着吧?再把小芹和我连起来猜猜!”
“你们又一块儿长级了?”
“对我们,是比长级还大的喜事!告诉你吧,我俩是夫妻了!”
成才听完呆住了。
“这不,在厂里举行的婚礼,谁都没想到。刚一结束,我就来给你送喜糖了!”
“我,我揍扁你!”成才举拳怒吼。
“打吧,打吧!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我有心理准备,保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和小芹的事,我不亲自来告诉你,我吴发林会被你和我师傅挑理吧?可我亲自来告诉呢,那就得准备挨骂,准备挨打呀!”
成才的拳僵在半空,忽然一拳拳打在树上。吴发林拉扯他,劝道:“师兄,师兄,别这样!打我,打我,你打我我心里好受点儿!看手都出血了……”
成才抱着树,哭着坐了下去。
“可师兄,你也不能全怪我呀。常言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谁叫你总拖着,总也不下手呢!别哭了别哭了,哭也没用了啊!来,再含块糖吧!师弟也给你挑一块太妃奶糖!”吴发林挑了一块糖,剥去糖纸,往成才嘴里塞。成才晃头,不含,但还是被塞入口中了,并且卡在嗓子眼了,噎得几乎背过气去。吴发林慌忙拍成才的背。
临时水泵站那儿,成才呆呆地坐着,一块接一块往水塘里投小石头,忽然一双手蒙住了他双眼。
“别闹,坐我边上。”
“你知道我是谁呀?就让我坐你边上。”曲彦芳一脸的笑模样。
“别废话。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老老实实坐我边上,要不你后悔一辈子。”
“你哭过吧?”曲彦芳乖乖坐在了成才身边。
“对,大哭了一场。”
“为什么?”
“不告诉你。”
“那,什么事儿我后悔不后悔的?”
“你想结婚吗?”
“想啊,做梦都想!”曲彦芳心直口快。
“你想和我结婚吗?”
曲彦芳凝视成才良久,庄重地说:“想。”
“有多想?”
“刚才说了,做梦都想!可……”
“可什么?”
“小芹姐……”
“她已经结婚了。”
曲彦芳意外地看着成才。
“听说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吗?”
曲彦芳点头。
“那我不客气了!”成才搂抱住曲彦芳就亲嘴。
曲彦芳不从,推开他,扇了他一耳光,生气地说:“我说我也想和你这样了吗?”
成才捂着脸憋出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那你也得让着我!让我先下手!”曲彦芳站起,又说,“啊,小芹姐结婚了,你眼里才有我是不是?我才不补别人的缺呢!”悻悻而去。
成才看着曲彦芳的背影,又发起呆来。
曲国经、张广泰、曹有贵、李寡妇正在曲家商议事,曲国经说:“往后,村里重大的事情,咱们四个,首先要拿准大主意……”
曲彦芳闯了进来,女孩儿似的往曲国经面前双脚一蹦,满面生花地说:“爹,我要结婚!”
曲国经张大嘴巴问:“谁?”
曲彦芳一指张广泰:“我张叔家成才!”
张广泰一愣。
曲彦芳扭头对李寡妇说:“李婶,你替我们定日子,你替我们张罗啊!除了八月十五,什么日子都行!”
曲国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人家成才……”
“他刚才都把我亲得一溜够了!不跟你们多说了,我告诉别人去!”曲彦芳欢天喜地地跑掉了。
屋里的四个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你。张广泰发窘地说:“这成才,这成才……”
曹有贵忽然说:“小芹今天上午已经结婚了。”
夜晚,广华街上寂静无人,张广泰在孤零零地走着,左看,右看。张广泰驻足于自己从前的家门对面,驻足于广华五金厂院门前,驻足在师傅的坟前叹道:“师傅,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
张广泰又来到大翠坟前,心怀歉意地说:“大翠,孩子啊,我知道你走时,心里是多么放心不下小芹和成才的事……可,天意大过人意啊!”
成才和曲彦芳成亲的当晚,张广泰和王玉珍坐在炕上说话。
“成才和小芹的关系,我也不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过,一点儿都没想过。可是,大翠和成民都那样了……”张广泰说不下去了。
“你就别责怪自己了。从此和黄家断了个一干二净,没牵没扯的了,也好。”
“我就怕我,也有什么对不住小芹的地方,她毕竟是我的好徒弟。我没有吧?”
“我看没有。”
“没有就好。”
外面忽然传来曲彦芳的话声和哭声:“气死我啦!气死我啦!我打你!打你!打你!呜呜呜……”
张广泰夫妇二人赶紧下地,走到院子里。成民的窗子也随之亮了。
成才的屋门一开,曲彦芳出来了。
王玉珍上前哄她:“彦芳,彦芳,洞房花烛夜,不兴哭!他怎么惹你不高兴了?妈替你出气!”
“他叫我小芹!”
“那他是叫错了,你别怪他。”
“他连着叫错了三次!”
张广泰在院子里喊:“成才!还不把你媳妇哄进屋去!”
成才只穿着短裤走出来,一胳膊将曲彦芳夹起,像夹起一只粮食口袋:“我叫错三次怎么了?以后兴许还叫错呢!”他走进屋,插上了门。
王玉珍刚捡起曲彦芳掉下的一只鞋,就听到“啪”的一声响。
新房里传来成才的声音:“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替你爹调教你!”
啪……啪……啪……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敢了……”
“哎呀,你还敢咬我!”
曲彦芳哧哧地笑了!
张广泰和王玉珍对视一眼,王玉珍说:“成民,睡吧,你弟他俩没事儿的。”
成民的窗子又黑了。
张广泰夫妇也转身回了自己屋。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