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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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文琪终于加入了红卫兵。他“大义灭亲”地在学校里揭发了他父亲当过国民党兵的罪恶,并带领一批红卫兵到他父亲的单位,将他父亲批斗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父亲单位的人,没有一个在他去揭发前知道他父亲当过国民党兵,都认为他父亲是个苦大仇深、历史清白如洗的人。“工人赤卫队”还希望他父亲能给全单位的人做一次“忆苦思甜”报告呢!他的揭发一棍子将他父亲打入了“黑帮”之列。
他对他父亲的带头批斗结束之后,他父亲单位“工人赤卫队”的头头对他说:“你用你的革命行动证明,你已经与你父亲划清了界限。我们长期以来受你父亲蒙蔽,受蒙蔽无罪。我们要向你学习,用我们的革命行动,证明我们也同你父亲这个混入工人阶级队伍的‘黑帮’划清界限!我们下午要接着批斗他。你转告你家里的人,从今天起,我们不许他回家了!要对他实行监督劳动,隔离审查,以便使他彻底交代当国民党兵时犯下的罪恶!”
那一天,我也跟随他去了。我本不愿去,不想看到他带头批斗他父亲的情形。
可不知为什么,他当众对我说:“你一定得去。”
我不解其意,问:“为什么我一定得去?”
他冷笑着说:“我希望我揭发我父亲的时候,你喊口号给我助威。”
我又问:“谁喊口号不一样?”
他仍冷笑着说:“因为我将我父亲当过国民党兵的事第一个告诉了你,所以我认为你有义务跟去给我喊口号助威。”
我觉得出他是在强迫我,想反驳他那套听起来似乎振振有词的道理,一时又寻找不到适当的话反驳,只好违心地跟了去。
给他父亲挂的牌子,是他在学校里亲自选的,最大最沉的一个,校长被批斗时曾经带过的。他重新糊了一张大白纸,亲笔写下了“揪出历史反革命王宝坤”,并亲笔在他父亲的名字上画了“×”。
我真没想到,当时他对他父亲会那么冷酷无情。
也是他自己亲手将那大而沉的牌子挂到他父亲脖子上的。
“王宝坤,跪下!”他对他父亲怒吼。
他父亲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就跪下了。
“王宝坤,低下你的狗头!”
他父亲又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就低下了头。
紧接着,他将有一天夜晚,他父亲怎样怎样对他母亲说自己当过国民党兵,他怎样怎样装睡,全部听到了的情形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随即喝问他父亲:“王宝坤,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父亲不回答。
“你的狗耳朵聋了吗?你想抵赖不成吗?”
他父亲仍不回答。
他便上前狠狠踢了他父亲一脚。
“是……”他父亲终于开口,却没抬一下头,自然也没看他一眼。
“王宝坤,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从今天起我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我要和你一刀两断!我要将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我到过他家里无数次,他父亲从未拿我当外人看待过。每次都对我很和气,很亲近。学校里开展民兵训练活动那学期,他父亲做了两支木枪,一支给他,一支给我。在我心目中,他父亲是个好父亲。不像我的父亲,是一个令我惧怕的父亲。当他的儿子带头批斗他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给他的儿子喊口号助威。我喊不出口啊!他在儿子的喝令下跪了下去之后,我是更喊不出口了。
我们“班师回朝”的路上,王文琪凛凛地质问我:“你为什么一句口号也没喊?”
我回答:“我这几天嗓子发炎了。”
他冷笑着说:“你不够意思。”
我没吱声。
他的冷笑那么怪异,仿佛在告诉人,他有一颗冷酷的心。我以前从未见他那样子笑过。他说我“你不够意思”,我横想竖想想不通。
一回到学校,他就撇下众人,径直闯入“红卫兵司令部”。刚闯入,又出来,一句话也不说,拽我和他一块儿再次闯入。
“你们问他!”他指着我,对那些红卫兵头头们说。
“问他什么?”红卫兵头头们诧然。
“问他,我揭发我父亲的时候,无情不无情?”
几个红卫兵头头就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如实证明:“无情。”
他对我这样简短的证明不满意,说:“你讲具体点!”
我不得不进而证明:“他亲手将牌子挂在他父亲脖子上,他还喝令他父亲跪下了,骂他父亲是狗。另外……另外还踢了他父亲一脚……”
他接着我的话对红卫兵头头们说:“如果你们不相信他一个人的证明,可以再多向几个人了解。”
红卫兵头头们纷纷表示完全相信我的话。
“那么,现在你们可以批准我加入红卫兵组织了吧?”他脸上又呈现出了那种怪异的冷笑。
几个红卫兵头头便互相用目光交换着态度。
其中一个头头向他伸出一只手,极其庄严地说:“王文琪,你迫切要求加入红卫兵组织的革命心情,我们十分理解。你的革命行为,充分表明你完全有资格加入红卫兵组织!红卫兵组织,是具有高度原则性的以保卫毛主席他老人家为宗旨的组织,我们对你的考验,希望你能正确理解。我们热情欢迎你加入红卫兵组织!不过,迫切要求加入红卫兵组织的不只你一个人,包括你,我们以后举行仪式,正式批准一批好不好?”
他看着对方的那只手,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他紧抿着嘴唇沉默有顷,以比对方更庄严的表情和语气说:“等到那一天我再握你的手吧!我只能以你的红卫兵战友的身份跟你握手!”
他一说完就转身急速地走出去了。
那个头头有几分尴尬地放下了手臂,问我:“他这是为什么?”
我说:“还用问吗?不早些批准他加入红卫兵组织,他可能会疯的!”
……
几天后,王文琪住到学校里来了,借宿在一个孤身老校工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栖居处。因为,他的父亲自杀了!他的母亲受到这一严重刺激,瘫在炕上。全家人都恨透了他。他哥哥几次想操菜刀砍死他操斧头劈死他。他不敢也无法继续住在家里。现在,他轻易不从地下室出来,像一头见不得阳光的怪兽。
一个红卫兵的头头问他:“你亲眼看到了你父亲的死,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他当时正捧着一册《毛泽东选集》,似乎在默读,样子虔诚。我却一眼就看出他根本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虽落在书上,但并不移动,是凝滞的,活像一个捧着书本做读书状的睁眼瞎。
听了问话,他才放下《毛泽东选集》,大声说:“不!不!不!”接连说了一串“不”,声音高得近乎叫嚷。语调是那么愤怒,仿佛对方的问话严重地侮辱了他。
几天不见,他变得脸色苍白如纸。头发不梳拢,很长很长。他使人觉得像个关押在地牢里的拒绝忏悔的囚徒。
那个红卫兵头头说:“好!你的回答很好。一个字足够了。要的就是你这样干脆的回答!我现在告诉你,明天你就可以戴上红卫兵袖标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丝毫不变,使人无法捕捉到他内心里半点真实的活动。
他说:“我在思想上和立场上早已加入红卫兵组织了!”说完即坐下,又捧起《毛泽东选集》,低头凝视,复做默读状。
那个红卫兵头头极受感动,用表扬加勉励的口吻说:“你这么刻苦学习毛主席著作,应树为我们每一个红卫兵的榜样啊!”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他和尚念经似的回答。身子一动未动,连头也没抬一下。
第二天,在红卫兵新战友宣誓大会上,他终于戴上了红卫兵袖标。其他新加入红卫兵组织的人,都是与给自己戴红卫兵袖标的“老”红卫兵握握手就算了。唯独他,跟这个握完了手,立刻又跟那个去握手。在台上走来走去,握遍了每一个“老”红卫兵的手。一边握手一边说:“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下得台下,见了戴红卫兵袖标的,不论认识不认识,仍然主动伸出手去,口中念念有词的仍然是那么一句:“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表情严肃得可畏。许多人被他那种样子搞得庄亦不是,谐亦不是。
见了我,他的表情变得尤其严肃了。统帅接见士兵似的,伸出手的姿态有些傲岸,有些矜持,甚至可以说有些居高临下。
“造反有理!”对我也不例外,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畏缩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松开。又不得不说句什么,我就这么说了一句:“衷心祝贺你也加入了红卫兵组织。”
自从戴上了红卫兵袖标,他才不做地下怪物,白天更多的时间开始出现于地面,活动于地面,“造反”于地面了。
我和他虽然成了红卫兵战友,却并没有恢复从前的好朋友关系。他以冷淡的态度对待我。而我却打心底里可怜他。想要接近他,与他恢复从前的关系,他竟一次又一次以冷淡的态度拒我于千里之外。他分明因为什么事恨我。我进行反省,扪心自问,始终不知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后来我渐渐观察出,他并不仅仅是拒我一个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拒所有的人于千里之外。他仿佛恨所有的人,仿佛尤其恨红卫兵战友们。我甚至怀疑,他那么迫切地想要加入红卫兵,戴上红卫兵袖标,也许正是为了可以公开表示不再把所有的红卫兵放在眼里,可以蔑视他们,可以在心理上获得一种与他们每个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平等的意识。他在没戴上红卫兵袖标之前,肯定因为丧失掉了这种意识而感到沉重的屈辱。当他重新获得了这种意识之后,他便以享受般的方式充分体验这种意识带给一个人的快感。
但他真的体验到了什么快感吗?
而且他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一天,我独自在一间教室里刻写要求我第二天上午必须刻写完的传单蜡纸,忽听一阵玻璃被击碎的哗啦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声,一阵接一阵。
我奇怪地循声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见教室里只有王文琪一个人,一手握着一根椅腿,正举起来,欲向一块教室玻璃击下去。
“文琪,你这是干什么?”我上前制止他。
“干什么?”他眯着双眼,睥睨地瞧着我,冷笑道:“造反有理!”
我气愤了,说:“你这不是无故破坏吗!”
“破坏?破你妈的坏!”他胸中显然早就憋闷着某种无处发泄的恶劣情绪了,一掌推开我,咬牙切齿地说,“就算是破坏吧,你能把我怎么样?谁又能把老子怎么样?你们早破坏够了是不是?你们敲碎了多少玻璃?你们砸散了多少课桌椅?这扇教室的门是谁破坏的?是你们!不是我!老实告诉你,革命不分先后,如今轮到老子过过瘾啦!老子如今不是也戴上了这个吗?”他指指自己的红卫兵袖标,接着说,“老子从此任谁也不怕了!造、反、有、理!”
椅腿又被他高高举起,猛然落下。
哗啦!……
我站在他身旁,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制止得了他,甚觉难堪。
哗啦!……
哗啦!……
整个教室的全部玻璃被他从容不迫地一块接一块都敲碎了。
我干瞪眼瞧着。
一位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
王文琪转过身,厉声问:“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没事儿,随便瞧瞧……”那位老师被他的凶相威慑住了,慌忙赔个笑脸,低声下气儿地回答。
“有什么可瞧的?滚!”他大吼一句,椅腿砸在黑板上,黑板被砸了个大窟窿。
那老师心惊胆战地溜了。
几个不是红卫兵的男女同学也闻声跑来看究竟。
他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们。
他们看明白了,谁也没开口说什么,先后默默离去。
接着又有几个红卫兵战友走入了教室,其中一个看看满地碎玻璃,又看看王文琪,问:“是你小子干的?”
“是我。”他坦然回答,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实在闲得没事儿干了,去把那些‘黑帮’集合起来跑步好不好?”
“老子现在不愿意!”
“你这小子,要是砸得来情绪,那你就接着砸吧!”
“你小子心里不痛快吧?可别入邪火啊!”
几个红卫兵战友戏谑了他几句,也同时离去了。
王文琪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我已见惯了的冷笑,像一位征服了全世界的英雄,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最后老校工闻声来了,说:“到了冬天,一时镶不上的话,挨冻的不是你们自己吗?”
大概因为他借宿在老校工处的原因,他没有顶撞老校工。
“你呀你呀,你算哪一行的英雄呢?”老校工叹口气,摇着头走了。
我走到王文琪跟前,很想对他说几句理解他的话。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教室里根本不存在我这么个人似的。
我觉得他简直变得不通人情了,愤然而去。
我回到我刚才在的那个教室,才坐下去,拿起铁笔,继续刻了还不到一行字,玻璃被击碎的响声又传来了!
哗啦!……
哗啦!……
这响声干扰得我一个字也刻写不下去了。我心烦意乱,双手捂住耳朵,它透过手往耳中灌。
王文琪,你他妈的凭什么恨我?我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愈前思后想愈加恼火。
哗啦!……
我觉得自己胸中也憋闷着一种亟待发泄的情绪。这种情绪像一只大蝙蝠,在我胸中东扑西撞。我的整个胸膛被它搅得乌烟瘴气。
我忍不住双手拿起钢板,举过头顶,也朝窗子抛去。
哗啦!……
两块玻璃同时碎了。
破坏的情绪,发泄的心理,对普遍的人来说,正如难以感化的劣童,你一旦对他失去了管束力,他便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
我无法控制自己,跃起来,扑向墙角,操起拖把,向两扇窗子一阵乱击。
哗啦!……
哗啦!……
我从发泄中体验到一种快感。整块整块的玻璃变为满地碎片。那情形使我陷入一种机械的亢奋。那声音具有了足可代替音乐的诱惑性,使我听了还想听。
哗啦!……
哗啦!……
直至两扇窗子被我捣得一块玻璃不剩,我才气喘吁吁地住手。
不知何时,王文琪来到了这个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无动于衷地望着我。
我也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他当时只要说一句刺激我的话,或者作出一种哪怕是微小的刺激我的表情或举动,我便会扑向他,与他展开一场生死搏斗,继续发泄。
他就是那么无动于衷的样子而已。
他扔掉了他手中的椅子腿儿。
我也随之扔掉了手中的拖把。
他觉得没趣儿地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儿,也离开了教室。
我找到地下室,在潮湿、黑暗的地下室走廊里,我听到了他的恸哭声。
那哭声令我心悸,充满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怨恨之气。
“别哭了,别哭了,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生身之父,养育之恩,你还没报答他,就坑害死了他,你这不是罪孽嘛!哭有什么用?哭能哭活他?”老校工在劝慰着。
“不!我不是哭他!我不是哭他!”王文琪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那你哭谁?”
“你管不着!”
他哭得更令我心悸了。
忏悔是各种方式的。
我不愿被他发现,赶快悄悄离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