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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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臂戴红卫兵袖标的我和对我心怀万分嫉妒的王文琪同路从学校往家走时,他用大有弦外之音的话问我:“哎,你在台上的表演挺出色呀,什么时候学会的?”
什么时候学会的?
无师自通!
我皱起眉回答:“别用‘表演’这个词好不好?是表现,一个人的表现不是学的。”
“就算是表现吧!自我表现!不是学的,那么天生的了?”
我愈发觉得不顺耳,郑重地说:“一个人的表现要同这个人一贯的阶级立场和思想感情联系起来判断。”
他从鼻孔嗤出一声,嘲笑道:“真的假的?”
我反唇相讥:“那么你没完没了地喊‘毛主席万岁’,又是真的假的?”
他顿时一本正经起来:“别乱猜疑啊!能是假的吗?”
我也一本正经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我们默默走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口气。
我瞧着他那种失落的样子别扭,不明白他为什么没能第一批加入红卫兵竟至于到了唉声叹气的程度,一针见血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戴上红卫兵袖标,你没戴上,有点嫉妒呀?!”
他回答:“嫉妒极了!”
我万万料不到他如此坦率,一时又觉无话。
他却说:“你不知道啊!我们院里的几个中学生,都当上了红卫兵,唯独我不是。你没见到他们在我面前那种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派头呢!好像我们家有什么严重的历史问题似的!我爷爷不就是解放前做过小买卖吗?我真怕他们往后会欺负我们家的人啊……”他说着又唉声叹气,忧心忡忡。
我说:“你是‘红外围’!他们不敢欺负你!”
他说:“我告诉过他们呀,他们哪里相信呢?”
我们走到该分手的路口,他站住,低着头,斐然无语。那样子有点不愿就这么跟我分手。
我说:“你何必耿耿于怀呢?‘红外围’是红卫兵的预备队,等于预备党员的性质,你当成对自己的考验期长一点就得了呗!”
他说:“今天你把袖标借我戴吧!”
我说:“那怎么行啊!那我犯政治错误,你也犯政治错误啊!”其实,今天我也很希望戴红卫兵袖标走进我们大院时受到格外注意。
他说:“没事儿!我戴着,你先跟我到我家去。我戴着进了家门再还你,并不影响你以一个红卫兵的身份回家嘛!”
他真够狡猾,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在怎么想。
我犹豫一阵,不忍回绝,说“照办”。
正是中午时分,他们那个院里静悄悄的,没见个人影,想必都在吃午饭。
“要是晚上多好,全院的人都会在院里乘凉。”王文琪小声对我说。达不到目的,他有些扫兴。
我说:“让你妈高兴高兴也好嘛!”
他突然喊起来:“院里怎么有股焦味啊!谁家烧什么烂布破衣服了啊!”
他这一喊,各家各户的人全出屋了。
“我怎么没闻到?”
“我也没闻到啊!”
“哎呀,我家的被垛靠着火墙!”一个女人又慌慌张张地跑入家中,隔会儿跑了出来,宣告:“我家平安无事!我还以为是我家被子着了呢!”
人们纷纷嗅鼻子,四面闻,都说没闻到什么可疑的烟味。
我知王文琪在耍诡计,欲笑不敢笑。
王文琪又装模作样地抽了几下鼻子,说:“怪了,我一走进咱们院的时候,明明是闻到一股烧布的烟味嘛!”
一个老太太说:“防火是件大事,注意点好,注意点好啊!”
而另外一些人的目光,已经投射到他戴的红卫兵袖标上了。
他大言不惭地说:“我们红卫兵,不但要做‘文化大革命’的闯将,也要做防火防盗的模范嘛!”
人们纷纷点头,表示拥护他的话。
我在一旁察言观色,发现人们果然对他刮目相视。真是想不到,红卫兵袖标如此受人青睐。
他母亲从他家出来了。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儿子今天是臂戴袖标的,高兴得合不拢嘴,接连说:“我儿子也是红卫兵啦!我儿子也是红卫兵啦!……”
此前全院的初中或高中学生们都是红卫兵了,唯独她的儿子不是,她曾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啊!
王文琪却说:“妈,我是‘红五类’,我不是红卫兵,那不成政治笑话了吗?我早就是,只不过今天我们才发袖标罢了!”说着,对我使个眼色,我附和道:“对,对!”便跟着往他家走。
“这下更好了,咱们全院的孩子都是红卫兵了!一片红了!”
“是啊是啊,刚才我还在寻思,你们家文琪怎么不是红卫兵呢?”
“文琪他妈,你心里也该踏实了吧?”
人们对他的母亲,七嘴八舌地说。
“我心里可压根儿就没不踏实过!我们家历史清白着呢,我心里有数,不踏实个什么!”
他的母亲这么说。
我和他刚进屋,他的母亲也跟进了屋。
老太太当然发现我没戴袖标了,用试探的语气问我:“晓声啊,你这批没入上?”
我说:“大娘,我申请书交晚了几天,只能等下批了!”
老太太又问:“你爸爸……在四川没事吧?”
她问得无心,却恰恰问在了我的心病上。我搪塞道:“没事儿!来信说身体好极了!”
“没事儿就大喜呀!文琪,你已经是红卫兵了,下批再发展的时候,得替晓声多说几句好话呀!早入一天,当父母的也早安了一颗心啊!”老太太很仁义地嘱咐。
王文琪更是用一种甘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口吻说:“那当然啦!那当然啦!”
老太太因为被骗而高兴,非留我吃午饭不可。
王文琪因为成功地骗了自己的母亲和众邻居而高兴,也非留我吃午饭不可。
母子俩的盛情难却,我只得留下吃。
吃罢午饭,王文琪一直把我送到路口,从兜里掏出袖标,还给我,感激地说:“在我家真委屈你了,够意思!”
我说:“这点小忙还能不帮吗?”
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说:“我绝不会帮了你的忙又出卖你。”
他说:“咱俩是最好的朋友,今后什么事儿我也不对你隐瞒。告诉你真情吧,我父亲还当过一年多国民党兵呢!后来开小差啦。这是有一天晚上我父亲悄悄告诉我母亲时我偷听到的。不一定哪天我就可能成为‘黑七类’,那时你还把我当朋友吗?”
我万万想不到我的入团介绍人的父亲会有如此严重的历史问题。万万想不到他对我会如此信任,将这么可怕的家庭秘密泄露给我!
我一时呆愣住了。
把自己的红卫兵袖标提供给一个其父曾当过国民党兵的地地道道的“狗崽子”戴,为其冒充红卫兵创造条件——这性质太严重了啊!
我内心里暗暗感到害怕,觉得他把我卷到危险事件之中了。
我在那一瞬间的心理活动,显然又被他窥破了。
“如果你怕以后受我牵连,从明天起,我主动疏远你就是了!这年头,有谁不替自己着想啊!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低声说,凝视着我的眼睛。
王文琪啊王文琪,你为什么长了一双能看到人内心里去的眼睛呢?
这革命的年头啊,为什么人人都变得无比革命又无比自私呢?
他的话使我内心里感到非常凄楚。他的眼睛使我不忍也没有勇气对视。
我当时的表情,可能告诉了他比我的内心活动更多更复杂更自私的闪念。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他走出十几步,我才从种种自私之中挣扎出来。喊了他一声,追上他,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文琪,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他苦笑了一下。
“真的!”我内心涌起一股友情的热血,说,“我也有件同样严重的事告诉你!”
我想告诉他,我的父亲在四川被“揪出来”了!似乎只有告诉了他这一点,才觉得能和他对我的信赖相对等。
“我父亲曾参加过……”最后几个字,在我舌尖打了一个滚,又咽下去了。就像一条鱼刚浮出水面又潜入水底一样。
他平静地望着我,期待我说出“同样严重的事”。
“我父亲曾参加过……地下党……”
我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一个弥天大谎!
我的脸发烧得像要着火!
“你告诉我的这件事怎么能说是与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同样严重呢?”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说,眯起眼睛,用怀疑的对我丧失了信赖的目光望着我。
他那种目光使我感到被他扇了一记耳光似的。
我胡诌八扯,进行徒劳无益的抵御:“你别那样瞧着我嘛!我告诉你的可是件绝密的事呀!我父亲是直接受公安部领导的,至今因工作性质需要,不能公开党员身份!我不但是百分之百的‘红五类’,还应该算是特级‘红五类’呢!”
“哈哈哈哈……”他蓦然爆发一阵大笑。笑罢,冷冷地说,“特级?走吧走吧,从明天起我不和你来往了,免得牵连了你什么!”
“我……”
“我个屁,滚你妈的蛋!”
我转身逃掉。
……
在一条街的街角,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去理一次发的那个理发店门前,赫赫醒目地贴出一张大红纸的《告革命群众书》: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为了紧密配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本店不理背头、中分头、一寸以上任何非无产阶级发式。不备头油、发蜡、香脂。男同志一律不留鬓角,不吹风。女同志一律不烫,不卷。
落款是:“花枝俏”理发店,它原以街名为店号,不知何日起改成了这么个浪里浪气的店号。
两位穿着衣襟肮脏的白色工作服的女理发员,一位三十来岁,一位四十多岁,一左一右,背倚门框,交叉双腿,二鬼把门似的,悠闲无事地聊天,大扯闲篇。
理发店内很清静。
引用毛主席诗词中的骈句,已成革命之时髦文风。但此“告革命群众书”引用得虽有拔山盖世的气魄,却实在风马牛不相及。使人觉着那里不是理发店,应是斗兽场。
理发店对面的小饭店,原也是以街名为店号的。不知何日起,牌匾上也重书了五个字——落幽燕饭店。不无伤感的意味。“落幽燕”也出自毛主席诗词,那种伤感自觉就受着革命的庇护了。
我驻足理发店门前,正思想得渐入迷津,但见“落幽燕”处呼啦啦拥出七八“只”雌雄“鸿鹄”,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热热闹闹地跨过马路来。
一左一右斜倚理发店门框的两位女理发员,这时就向店里呼叫:“来啦!来啦!人家过来啦!”她们并非根本无事,担任着望风的任务。
于是众多男女理发员旋即拥出理发店,大鼓其掌。
饭店的服务员们来到理发店前,七手八脚,将一张大红纸贴在《告革命群众书》旁,墨迹未干的“支持”二字跃入我眼。
我怀着十二分的好奇心扫视一遍,大意是支持革命的“花枝俏”理发店的革命的理发员们的革命之工作条例云云。
双方相向高呼:“向革命的理发员同志们学习!”
“向革命的饭店服务员同志们学习!”
“向革命的理发员同志们致敬!”
“向革命的饭店服务员同志们致敬!”
吸引得许多过往行人纷纷站下围观。
我无心寻趣于“花枝俏”门前,怀着种“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心情,抑郁匆忙地跨过马路去,猛见“落幽燕”的一面墙上,也贴着两张大红纸。本不想看,按捺不下好奇心,又驻足看起来。
第一张大红纸,是“落幽燕”们《告革命群众书》,龙飞蛇舞写的是“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本店为促进广大革命顾客的世界观改造,从即日起,不擦桌子,不洗碗筷。服务员非顾客奴仆,饭店应办成顾客之家。顾客自己为自己服务,方显出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的优越制度……”
我兜里从来没有足够在饭店吃顿饭的钱。“落幽燕”即使认为顾客该吃他们的剩饭剩菜才符合社会主义优越性也与我无关。我一向只理平头或学生头,而且一向只理不洗(为了节省一毛钱)。“花枝俏”的革命决定丝毫不损伤我什么利益。她们一个个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是令我不免地暗自肃然起敬。心想我们的社会主义搞了和我的岁数相等的时间,竟原来什么什么都没搞正确,连“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也须重新辩证辩证,也真够叫人扫兴的!不免替我们的共和国深感遗憾。
我怀着这种遗憾继续往家走。经过大黄楼,又见楼前围着一群人在批斗谁。
大黄楼临马路。我家住楼后的一条小胡同。它是省作家协会和省歌剧舞剧院合资盖的一幢宿舍楼,居住的不是作家便是演员。贴在楼墙上的大字报一日三换,厚得可以当三合板用了。那些大字报比别处的大字报对于过往行人更有无限的吸引力。也为住在楼后胡同里的平民百姓提供津津乐道的谈资。
作家某某流氓成性,女演员某某原来是个“大破鞋”,女歌唱家某某和什么什么人物通奸……一些文学艺术界人士确有其事的隐私和无中生有的“丑行”,以大字报的形式被公开披露,一般市民备觉开心。口传笔抄,乐此不疲。
“大黄楼又贴什么好大字报啦?”
“快去看吧,×××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被揭发出来了!”
“是吗?!那吃了晚饭可得去看!”
“正有人在贴新的大字报呢,你吃了晚饭再去看,兴许就看不到了!”
“那我不吃饭了!”
我们那几条胡同的家长们,不止一次揪着耳朵扯着胳膊,将他们的小学的中学的儿子女儿们拽回家狠揍一顿,警告儿子女儿们不许再看大黄楼的大字报。生怕儿子女儿们从那些大字报里学坏。揍也不顶事。当儿子的当女儿的挨过揍后还是“恶习难改”。
我每次经过大黄楼前,总是要站住看那些大字报。十七岁的我,对男女间的事朦朦胧胧,似悟非悟,感到既神秘又羞怯。潜意识中蠢蠢然心向往之。那些男女间的事因为不是写在小说里而是写在大字报上,那些男人女人因为不是小说中人物而是居住在大黄楼中的人物(并且只要我乐意,在他或她出入楼时,可以肆无忌惮地喝住他或她,往他或她脸上啐唾沫),使我心理上乃至生理上的冲动获得间接地满足。我常看得脸热心慌。
当年的我迷上了写诗。少年的诗往往和他们的梦一样,大抵都可以从中引出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说的佐证。我一心幻想将来成为大诗人。我已开始对美丽的女性产生倾慕之情。日记中写下过不少一吟三叹的患单相思症般的诗句。
我崇拜的一位本省的中年诗人住大黄楼内。他的两册薄薄的三十六开的诗集我都买了。他以写情诗而在本省小有名气。现在看来,他肯定深受“走西口”“大车调”和“花儿”一类民歌风的影响,情诗写得颇有点“野”。最近我读“白雪遗音”,更认为他的情诗近于此格。
一天,大黄楼的楼墙上也出现了揭发他的大字报。将他与妻子恋爱时写给她的十几首情诗以隶书体抄录出来,冠以醒目标题——《请看一位“诗人”的丑陋面目》。
这十几首情诗都未经发表,其中几行,于今我仍记得:
我愿变一把弦琴,
每日靠在你怀中,
让你温柔的指儿,
时时将我拨弄。
我愿变一双鞋子,
每日穿在你脚上,
在你甜睡的时候,
我独熬夜深更长。
我愿变一件小内衣,
每日穿在你身上,
在你寂寞的时候,
我无言地贴着你的乳房。
如果我是姑娘,今天一位诗人用这样的诗句向我表达爱情,也许会感动我,但同时却会败坏我对诗的欣赏。可当年正是这样一些平庸的诗句,使那位诗人在爱情上大功告成。
那一天多少人在抄啊!“乳房”两个字下面,用红墨水画了粗横道。提示人们,“丑陋面目”并非无稽之谈。我也抄。也在“乳房”两个字下画横道。以后的许多天内,“乳房”两个字时时出现在我头脑中,由文字而演化为形象。再见到某些女人,我的目光便无法不朝她们胸上扫。
从此我不再崇拜那位诗人,却常偷偷看从大字报上抄的他那些诗。一种崇拜消亡了,我心理上一点也没感到失落,倒是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畅快。
后来我在马路上碰见他一次。他已全无了诗人风度,神色很颓唐。他从我身旁走过,我高喊他的名字。他站住了,转回身,迷惑地望着我。我也轻蔑地望着他。仿佛我是一位出了名的诗人,而他是个梦想成为诗人的中学生。
他迷惑地怔了片刻,明白了我是在恶作剧,那样子就有些自卑,继续走。我呢,接连高喊他的名字。他越走越快,竟至于跑起来了。望着他逃跑似的背影,我笑了。如果当时有面镜子,我对着镜子照自己,一定会吃惊地发现,我那笑是冷笑。也许还有几分残忍。
人类有两种较普遍的心理——自己树立崇拜偶像的心理和自己毁灭他的心理。无论低级的崇拜抑或高级的崇拜。前者印证较普遍的精神上的奴性,后者体现较普遍的意识上的妒性。
……
“剪她的头发!剪她的头发!”
大黄楼前,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嚷。这声音像拴在狗脖子上的绳索,将我拽向人群。
被批斗的是个女性。没挂牌子,没戴高帽,我无法知道她的姓名。从那苗条的身材判断,她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批斗者们不是红卫兵,也不是文艺界的造反派。而是大黄楼的一群女主人。从三十多岁到六十多岁,一群母亲、祖母或外祖母们,呐喊助威的是她们上中学或上小学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们。这是一场我早已司空见惯的无组织无主持的自发性大批判。
两个少女将被批斗者的胳膊朝后拧着,一位做了母亲的中年妇女一手揪着被批斗者的乌黑秀美的长发,一手握着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得正来劲儿。
一个挺着大肚子,起码怀孕六七个月的女人,双手捧腹,饶有兴趣地看着,对身旁一个戴顶草绿军帽的老太太说:“结了婚也不烫头,还要留那么长头发,有时还扎成条大辫子,不是想装扮成个大姑娘勾引野男人才怪呢!看她以后臭美不臭美啦!”
于是那老太太就朝剪头发的女人叫嚷:“再剪短点!再剪短点!小狐狸精!骚货!”
咔嚓!咔嚓!咔嚓!
一绺绺乌发落地。
几个小孩子去抢。抢到手的,一绺绺往鼻孔塞,装长须老汉,做出种种怪模怪样。逗得女人们嘻嘻哈哈一阵笑。
那女人的一头秀发,转眼间被剪得比平头还短。高低参差。
“长起来,还给你剪!往后要天天给你剪!月月给你剪!年年给你剪!”剪她头发的女人,用一根手指在她额上狠狠戳着说。
拧住她胳膊的两个少女,终于松开了她的胳膊。
她缓缓抬起她那颗被恣意作践够了的头,目光不望别人,只望着戴单军帽的老太太。望着而锁唇不语,眼中渐渐涌出泪来。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妈,我毕竟是您儿媳妇呀!”
戴单军帽的老太太立刻回答:“我叫我儿子明天就跟你离婚!我不承认你是我儿媳妇!小狐狸精!我儿子不是因为受你们家海外关系的牵连,能入不了党吗?今天能也挨批判吗?!”
崭新的草绿色的单军帽戴在老太太那颈后扎了个鬏的头上,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滑稽,十分可笑。然而围观的人们似乎并不觉得。她对自己儿媳妇说的每一句话中都发泄出她内心里歹毒的仇恨。以至于我当时不可理解——如果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入不了党,也挨了批判,她何以竟对儿媳妇恨到那样一种地步?
“呸!你们家还养了两缸金鱼!”孕妇双手捧着大肚子走上前去,将一口黏糊糊的唾沫啐在被批斗者脸上。
她的手臂抬了一下,想要擦,却没擦。
唾沫在她脸上缓缓地淌。
“端出来摔了!”刚才剪她头发的那个女人,又亢奋起来。
“我去!谁跟我去?”
“我跟你去!”
于是两个孩子首当其冲,率领五六个孩子奔入楼去。
“别……别……”戴军帽的老太太急了,对孕妇说,“随便怎么批斗她都行,可就是别毁坏我们家的东西啊!”
孕妇翻了老太太一眼,阴阳怪气儿地说:“哟,你们大伙听见没有?刚才她还不承认这个儿媳妇呢,一口一个‘小狐狸精’‘小骚货’地骂着,这会儿又和她儿媳妇是一家人啦!她背着你儿子胡搞了那么多男人你不知道吗?”
被批斗者又一次望着老太太,凄凉地说:“妈,你就信啊?”
“小狐狸精!我愿信便信!”
“你连你儿子的话也不信了啊?”
“我儿子……”老太太见孩子们从楼内端出了两缸金鱼,慌忙上前阻拦:“好孩子们,别摔,千万别摔啊?鱼缸可是八块多钱一个买的呀!这几尾金鱼更值钱呀!”
孕妇大声说:“摔!这老太太,又划不清界限啦!”
仍拿着剪刀的女人也说:“摔!”
其他女人乱嚷嚷:“摔!摔!干吗不摔!”
所有看热闹的孩子跟着起哄:“摔啊摔啊,听响喽,听响喽!”
两个鱼缸被两个孩子举起,同时摔碎在水泥地上。
十几尾名贵的金鱼在水泥地上蹦跃。张嘴开腮,作垂死前的挣扎。
老太太傻眼了。
被批斗者似乎怜悯金鱼胜过怜悯自己,目不忍睹地闭上了双眼,垂下了那颗遭到作践的头。
“还蹦呢,一脚一个踩死算啦!”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怂恿。
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去踩金鱼。顷刻,十几尾名贵的金鱼在孩子们无情的脚下变成一团团鱼酱。
“还养两缸金鱼!看你往后养不养啦!”孕妇非常解恨地说。仿佛她觉得自己恨得蛮有道理——养两缸金鱼。使人不由得不作如是想——也许只养一缸,她则不会这么恨。
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举起一只手说:“你们看,这也是她家的!”他指上挑着一件艳红色的薄而柔软的衣物。
拿剪刀的女人夺过去看。
孕妇也凑上前看。
几只女人的手抻着那件衣物看。
那是一件胸罩连着裤衩的织花的床上衣物。
女人们啧啧连声,神情异然,仿佛一致认为那是很淫邪的东西,惊诧于如此淫邪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女人穿的;同时用她们的神情向孩子们进行无言的证明和教育——只有极淫邪的女人才穿这种东西。
她们的上小学或上中学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个个也异然了,也仿佛一致认为自己不幸见到了世上淫邪透顶的东西;用他们的神情向女人们表示,他们对淫邪的东西是具有很坚强的抗拒能力的。
然而我从女人们的啧啧声中,分明地听出了欣赏和妒忌的意味。
“瞧瞧,从上到下是用手工绣花连着的,一件得费多少工啊?”
“哟,多透,什么都能见得了,穿了还不是跟没穿一个样!”
“价钱贵死了吧?”
“反正咱们这样的是买不起!”
“买得起也不穿!正经女人谁穿这个?”
被批斗者漠然地听着她们的议论,脸却早已绯红了。对她来说,被别人公开展示自己的一件床上衣物,无疑比被剪了鬼头更羞耻。她在以最大的克制力忍受着。
一个女人走到她跟前,啪啪打了她两记耳光,咒骂:“臭不要脸的!你睡觉还穿这个!”
“难道你们就从没戴过乳罩从没穿过短裤吗?”她终于发出了变相的抗议。
啪啪!又挨了两记耳光。
“臭不要脸的!正经女人谁穿这种样子的?!还绣花!”
“这是我出国访问演出那年大使夫人送给我的!”
“闭上你的臭嘴!我连江沿一年都去不了几次,你还出国!往后你再也不用想出国了!”
“你是中国女人啊还是外国女人?!”
“外国女人就是没有一个正经的!”
女人们愤慨起来。
“给她剪啦,给她剪啦!”
“‘大使夫人送给我的’,你们听把她得意的!”
“剪啦,剪啦!剪成条条片片!”
“不就是天生一副好嗓子,便成了咱们楼里一个人物吗?今天非让她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于是几个女人抻着扯着,拿剪刀的那个女人咔嚓咔嚓一剪刀接一剪刀狠剪不止。那狠劲比刚才剪被批斗者头发时更甚。
戴单军帽的老太太,鱼缸摔了之后,神态便有些痛惜。这会儿不知又被触怒了哪根敏感的神经,歇斯底里起来,扑向儿媳妇,连抓带挠。
有几个围观的男人,看不下眼去,上前将老太太拉扯开了。
老太太躺在地上打滚,一边滚一边呼号:“可不得了啦,明天要抄我们的家啦!我们家里的东西可不都是那小狐狸精的呀!……”
拿剪刀的女人,完成了她的第二项使命后,低下头对老太太大吼:“起来!谁说要抄你们家啦?我们要抄的是她的东西!这点政策性我们还能没有吗?”
老太太不起来,躺在地上说:“她的东西,有许多也是我儿子给她买的!她那些衣物、鞋,统统都是我儿子给她买的!花的是我儿子的钱呀!”
“凡是你儿子给她买的,你挑出来就是了嘛!”拿剪刀的女人恩典地说。
“就是,我们还能和你多么过不去吗?”
“我们斗争的大方向是她!”
“快起来吧!你再这么闹下去,就是干扰我们大方向的罪!”
众女人七嘴八舌。
老太太这才爬起,捡了落地的单军帽,又扣在头上。
一个少女,觊觑地瞧着遍地红叶般的乱条碎片,又诡诈地瞧瞧女人们,见没谁注意她,猝然奔过去,从地上抓起一把便跑。
这一行动似无声的号召,所有的少女和小姑娘们一齐奔过去,你抢我夺,顿时厮扭成一团。
“干什么?干什么?不许抢!”
“这些孩子!疯啦?!”
“抢这个有什么用?!”
女人们一边喝叱,一边将厮扭成一团的少女和小姑娘们拉扯开。
“我……做头菱……”
“我也是……”
少女和小姑娘们不肯扔掉抢到手的乱条碎片。
被批斗者漠然地望着、听着……
我缓慢地回到家里。
那件艳红的女人的床上衣物,总在我眼前闪来闪去,不分明地衬托着一个女人白皙的躯体,以各种姿态躺在床上。
还有那把剪刀……
咔嚓!……咔嚓……
剪断的女人的胳膊,女人的腿。
咔嚓!……咔嚓……
一条条,一片片,是剪碎的那件女人的床上衣物……又不是,像是人肉,鲜血淋漓……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