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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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早晨,新新居的门吱呀开了一道缝,于凤兰探出头,见四周没人,赶快挂出块停业的牌子。
屋里,黄吉顺在训斥大翠:“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把你养大成人,供你读高中,给你安排将来,你倒死心眼儿,耍起姑娘性子来!你跟谁耍?有什么资格耍?”
大翠瞪着他,冷不丁朝他脸上啐了口。
“你?!我打死你!”黄吉顺顿时怒气冲天,举手就要打。
于凤兰往外推他:“你呀你!你该被女儿啐你!你把亲生的黄花姑娘留在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你还是人吗你?!”
黄吉顺啪地扇了于凤兰一耳光,隔着于凤兰指着大翠又训:“别说人家林科长还没对你做下什么实际的事儿,只不过……你醉睡了我能把你背回来呀?你是金枝玉叶呀!那就毁败你的贞洁了?这件事,依我也得依,不依也得依!择个好日子,就把你嫁给林科长!”
于凤兰忽然捂脸哭着跑出屋去。
大翠冷冷地说:“我要是偏不依你呢黄吉顺?”
黄吉顺怒目圆睁:“由不得你!林科长说话就要提级了,你和他一结婚那就是处长夫人!而且你自己也成了机关秘书!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一门亲事?难道不强过张成民那个乡下孩子王十倍百倍!”
大翠面无表情:“我再说明白点儿,我叫你美梦做不成!”
黄吉顺脱下鞋又欲来打大翠,大翠一头将他撞得跌出门外,嘭地关上了门。
于凤兰在外面拍门:“大翠!大翠!给妈开门啊!”
大翠拿出一封封旧信,眼泪模糊了双眼。她开了门,拿着那些信,也不看母亲一眼,径直走到炉灶前,将一封封信,还有些花草树叶的标本,一一投入炉膛里。
黄吉顺奔过去,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烧什么呢!”他看出是成民的信,又说,“这就对了!”
大翠凝视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最后一封信也化为灰烬后,大翠缓缓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屋。
黄吉顺向于凤兰使了个命令的眼色,于凤兰跟入大翠屋里。
“妈,昨天的事你预先知道?你和我爹合起伙来骗我?”
“女儿呀,这你就冤枉妈了!都是你爹这个老东西,和林科长两个心照不宣了,就连我也瞒着。”
“那,你现在什么立场?”
“林科长也是好干部。你爹告诉我,他倒说不急,说,只要你不嫌弃他,什么都听你的。能早点儿登记也好,登记了就是夫妻了。我们也了一件心事,省得一天到晚尽为你这事闹哄。”
“妈,你也愿意我嫁给林科长?”
“唉,女儿呀,你就忘了成民吧!”于凤兰叹了口气。
“妈,我是你和爹亲生的吗?”大翠凝视着于凤兰半晌后问。
“怎么不是?不是亲生爹妈能对你这样?”
“亲生爹妈,该对我这样?”
“翠儿,我们对你怎么样了?你还要我们如何对你?难道这世上只剩下张成民一个男人了不成?”“我明白了。”
成民走在广华街上,人们都拿异样的目光看他。当他走过时,在他背后指点,议论。
成民来到新新居,将门拍得啪啪响,黄吉顺将门开了一道缝,见是成民,狠声问:“你来干什么?!”
“找黄大翠。”成民昂首挺胸。
“找她干什么?”
“有我们的话要说。”
“死了你的心吧,大翠不会嫁给你!”
“那好,叫她来跟我说。”
“不用她说,我这就明白告诉你,死了你的心!”
黄吉顺说罢,想将门关上。成民及时迈入一只脚,使黄吉顺关不上门。
“你说了不算数,我又不娶你!”
“你这浑小子今儿要来闹?”黄吉顺掂起铁勺,火气十足。
“你要打,我不还手。”
“你爹砸我的损失还没赔呢!”
“那你就别摆出那架势免得也刺激了我。我父亲的脾气,我身上也多少随了点儿。”成民推开他,径直去了大翠屋,拍着门喊,“大翠!”
“大翠不见你了!”
“大翠!”成民不理黄吉顺,又拍门。
“别做你的梦了!”
成民继续拍门,门突然开了,大翠走出来:“成民,你坐。”
黄吉顺有点愣了。
“爹妈,你们也坐下。”大翠在椅上坐下,“爹你不是要听我俩说话吗?今儿我当面和成民说,你们也当面听着。”
大翠理理头发说:“成民,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不来我也想去找你。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一句话吗?”
“我们讲过很多话,不知道你问的哪一句?”
“我对你说过,社会好比一条河,你还不知道这条河里的水是什么味儿。这条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有一种泥鳅,它见缝就钻,什么弯都能拐。这种泥鳅,只为它自己,无情无义。什么夫妻儿女,都是它皮上的黏液,只要它能得好处……”
“你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
“你这说什么呢?当外人损你老子!”黄吉顺气得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你不是要听我对他说什么吗?你当爹的不顾脸面,我当闺女的还给你护什么?”
于凤兰给黄吉顺使眼色,拉黄吉顺,黄吉顺要走,大翠拉住他:“爹,你别走,我正要说你想听的。”
“大翠!你这么对你爹?!”于凤兰训斥道。
“妈,你也得听着。爹,你和张家大伯大妈给我和成民定了八月十五结婚的日子,这话你可记得?”
“那件事儿结束了!八月十五也过去了!”黄吉顺不耐烦了。
“我和成民的爱情,能你说结束就结束了吗?能你说过去就过去了吗?”大翠又对成民说,“成民,昨天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那,你现在就跟我走。”
“哪去?”
“到我家。”
“你想现在我能进你们家吗?”
“怎么不能?”
“我还有脸吗?”
“怎么没有脸?”
“你是不懂?还是故意装无知?”
“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脸了?”
“为了我们的事儿,你父亲把我家砸了才几天?事情还没完呢!昨天,你弟弟成才,还有曹有贵,让我当街出丑,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才好!现在,从广华街到大柳树村,我黄大翠成了什么了呢?我都抬不起头来见人!就算你父母不计较,就算我愿意跟着你在大柳树教小学,家长们也愿意把学生交给我们,我爹能让我们安生吗?他一天不闹我们几回才是怪事!这样一来,这张黄两家,是不是亲戚?是个什么亲戚?如果我们俩能远走天边,永远脱离他们,倒也罢了。可是我们走到哪去?”
“你怎么想得那么多?”
“你怎么想得那么少?现在你我都是社会的人了。社会就是社会,社会和学校不同啊!虽然是解放了的新社会,可是到处还流淌着封建的污泥浊水呀!”
“社会的落后现象要改造。”
“我连自己的父母家庭都改造不了,还改造社会?”
“我们就是要从改造你父母开始,改造社会。这是我们新中国青年的责任。如果我父母也和你父母一样,我们也要齐心协力改造他们……”
“你说的都对,我都赞同。可是,成民啊,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只因为我爸坑骗了你家,才变成城市里人没几天啊!我经不起太多的事儿,我……我有点儿筋疲力尽了。”
于凤兰哀求道:“张成民,张成民,求求你快走吧!我女儿都说她筋疲力尽了,你怎么还忍心纠缠她?”
大翠把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移到身前,赫然握着一把剪刀。成民、黄吉顺和于凤兰都吃了一惊。
于凤兰带着哭腔喊:“翠儿,你可别想不开……”
“退后!”大翠一剪刀剪下了自己的长辫子,向成民递去,“成民,收下吧!”
成民摇头:“不,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辫子。”
大翠坚定地说:“不收,你会后悔的。”
黄吉顺竟歇斯底里大发作了:“张成民!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女儿这叫和你割发断情!你再不走,我可真要和你拼了!”
于凤兰对成民既用手推又用头顶:“张成民!你走你走你!”
成民被迫退出了黄家的店门。街对面,一群人在伸长了脖子观望。
小芹和吴发林从广华五金厂里走出来时,正好看见成民匆匆地从门前走过。
“成民哥!”小芹叫道。
成民站住,回头漠然地看着她。
“又到我家去了?见着我姐了?”
成民不说话。
“成民哥,我不信,我不信那些乱嚼舌根的话!我姐她心里从来只有你,你还不清楚吗?”
“是啊是啊,连我都清楚!”吴发林在一边帮腔敲边鼓。
“小芹,回去告诉你姐,我张成民是有尊严的人。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主动到你家去了。”成民说罢又往前走。
小芹望着他的身影呆住了,吴发林问:“他……他要和你姐吹灯拔蜡?”
小芹吼道:“滚!”
曲国经正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用席篾子剔牙,一边拨拉算盘。曲彦芳急匆匆跑了进来:“爹,爹,可不好啦!”
“看你这样子!什么事风风火火的?”
“张广泰……”
“嗯?”曲国经故意一板脸。
“说错了说错了,成才他爸……”
“这么叫就对了么?”
“啊啊,张师傅……”
“这还差错不多!张师傅也不是你有资格叫的,论辈你应该叫他张叔叔。”
曲彦芳一跺脚:“哎呀,你有完没完呀!你还没容我说正事呢!”
曲国经又是喜欢又是无奈地看着宝贝女儿。
“成才他爸,和成才,还有成才他妈,还有我李婶和有贵叔各带着些咱村的男人女人,要到广华街上去抢人了!”
“抢人?抢谁?”
曲彦芳又一跺脚:“你老糊涂了呀?还能抢谁?抢大翠呗!”
“他们还来真的?”
“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呀?”
曲国经已慌忙穿鞋下地了,跟着曲彦芳出了门。
他们两人急急地走在村路上,曲国经指挥曲彦芳:“抄近道!”
“我这不是正带你走近道呢嘛!”
“一会儿又见着了,别忘了应该叫张叔叔,叫广泰叔也行。”
“就不。”
“嗯?”
“他家不是又要有城市户口本了吗?”
“那又怎么?”
“那他家就又不是咱大柳树村的一户农民了。”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曲彦芳站住了:“是,我才叫他叔。不是,不叫!不是了他家跟我还有什么关系,我还叫得着他叔吗?”
曲国经抬脚,脱下鞋,在手里掂了掂:“以为我舍不得打你是不是?”
曲彦芳跑开,调皮地说:“打不着!我生你气了。不理解人,自己走吧!”
曲国经吹胡子瞪眼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待着去!以后村里的大事小事不许你乱掺和!”
张广泰、成才、曹有贵走在前面,后边是李寡妇和王玉珍,以及村里的男男女女,还有些孩子,直奔小桥而去。
王玉珍着急地说:“李婶,她李婶,这么去闹可不是个事儿,你快帮我劝劝啊!”
李寡妇镇定地说:“别怕,咱们大柳树的人讲的就是个义气。义字当头人心齐,人多势众,法还不责众呢!再说于情于理都站在你们张家一边儿,你怕啥?”
走在头排的张广泰三人站住了——小桥上,威风凛凛地站着个曲国经,像单枪匹马面对曹操大军的张翼德。
“谁也别跟着我。”张广泰独自走上小桥。
“广泰,这是要干什么去?”
“老村长,我去广华街解决一桩自家的事情。”
“什么自家的事情,可以跟我说吗?”
“可以,说就说,我要去把我儿媳妇大翠接到我家来。”
“广泰,大翠没过门,还不能说是你儿媳妇啊。”
“老村长,我怎么听你说话和黄吉顺是一个调调?”
曲国经一笑:“我是一村之长,我的村民要干什么事儿,我有责任指点他站在理上。”
“你说我张广泰没站在理上?”
“现在你还有理,但我放你一去,你可就不站在理上了。”
张广泰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原地转圈儿,回望众人。
曹有贵也上了桥,对曲国经说:“老村长,你装什么都不知道不就行了嘛!”
曲国经甩手给了他一耳光:“你给我退下!”曹有贵捂着脸乖乖退下桥。
张广泰火了:“曲国经,给我张广泰个面子,让我们过去。”
“张广泰,这个面子,我不能给,给了我犯错误。”
“曲国经,潘同志说,过不久我家就有户口本了!那话你也听到了。那么我就不是你大柳村的农民,你管不着我!”
“但你现在还是大柳树村的农民,你看你还带领了我大柳树村的这么多人!”
“不是我张广泰带领的!他们非要跟来的!”张广泰转身对后面的人说,“大柳树村的乡亲们,谢谢了。我张家的事,张家人自己来解决!今日这场义气,容我张广泰后报!”说罢四下里抱拳。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却都不离去。
“成才,你跟上我!今儿我张家父子,要大闹广华街!就算是犯了国法,我张家父子去蹲监就是了!”
“张广泰,你这么想,我更不能放你过去了。”
王玉珍哭唧唧地说:“孩子他爸,你就先听劝吧!”
张广泰转身一指她:“你给我住嘴!”
成才要往桥上走,王玉珍扯住了他:“成才,你爸正在气头上,你不能火上浇油呀儿子!”
“妈!那我也不能让我爸一个人去呀!”
桥上,张广泰想从左边走过,曲国经左移一步,左挡;张广泰想从右走,曲国经右移一步右挡,就是不让他过去。
张广泰气得发抖,伸手想抓曲国经衣领,却被曲国经擒住了腕子。
“曲国经!”张广泰一心往前。
“张广泰!”曲国经寸步不让。
“张广泰,你要是这么给我大柳树村人做坏榜样,可就太不值得我曲国经一直这么尊敬你了!”
“曲国经,我宁肯不要你的尊敬,也要一个好儿媳妇!”
李寡妇忽然指着桥那边喊:“看,那不是成民么!”
成民走上小桥,奇怪地问:“爸,老村长,你们这是……”
曲国经说:“成民,你爸要为你到黄家去抢亲。”
成民苦笑:“抢亲?就是还没解放,我张成民也是反对抢亲的。”
曲国经赞许地点头。
张广泰难堪地说:“成民,爸不是……爸是想,想……”
成民打断他说:“爸,我和大翠的事儿,已经解决了。”
张广泰一喜:“解决了?好,好,怎么解决的?”
李寡妇和王玉珍,成才和曹有贵以及人们,全都彼此说着为之高兴的话。
“爸我说解决了,就是了断的意思。了断了,就是彻底结束了。爸,妈,你们以后……再也不必为我们的事儿怎么想了。”成民低声又对曲国经说,“老村长,小学校的窗玻璃……”
曲国经连声说:“保证,保证。”
成民不再说话,走过了小桥。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呆了,尤其张广泰,张着嘴,变成了个石头似的。
成才叫道:“哥……”
成民恰好走到他跟前,拍他肩:“成才,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成才听出了话中有话,不由得叫起来:“我又什么事儿做得不对了?!”
成民走过曹有贵跟前,也拍曹有贵肩:“还有你,专爱替人打抱不平的大豪杰!”
曹有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替你打抱不平也错了?”
成民面带痛苦地说:“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为我和大翠好。可是,那终归只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事儿啊!为什么不能只让我俩来从从容容地把它处理好呢?某一个日子对于结婚,真的那么重要么?”
张广泰火了:“成民!你混蛋!难道你你你……对你老子也不满意吗?”
曲国经说:“张师傅,现在我可又要主动称你张师傅了。你当众辱骂我大柳树村的小学校长,我作为一村之长可是要干涉的。”
张广泰气鼓鼓地说:“一边儿去!”
曲国经对着众人喊:“都散了吧!散了吧。张家之事,包括我,都还得继续关心,但绝不允许今天这么个关心法儿。”
王玉珍一下子蹲坐在地上了,李寡妇想拉起她,拉不动。
成才突然蹦着高叫喊:“我不信,我不信会是这么个结局!我不信黄大翠也会有变心的这一天!”
已走远的成民,站住了一下,但仅仅站住了一下,又往前走。
张广泰用拳使劲一擂自己的额头:“咳!……”
蝉声噪耳,令人心烦。张广泰站在院子里,呆看他那两棵香椿树的根芽,屋子里传出王玉珍的哭泣声。
张广泰猛一转身,冲窗喝道:“哎呀,你就别哭啦!”屋里顿时安静了。
“成才!”
成才屋里没人应。
张广泰走过去,一掌将门推开,就见成才正双手摘棉花似的揪下玻璃脆的花叶往嘴里塞。
“你拿那盆花撒的什么气?!”
成才呸呸将嘴里嚼碎的花叶吐出来,反问:“那我该拿什么出气?”
“我不是叫你去找你哥家来吗?”
“我不去!”成才往炕上一坐。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你没听到他当众怎么说我吗?”
“那你也得去!他是你哥!立刻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这时,院外传来歌声:
黄豆芽,绿豆芽,
今天晌午炒豆芽;
大米饭,小米饭,
今天晌午吃饱饭……
院门外,李秀英的孩子礼貌地对成民说:“老师再见!”
立刻有几个孩子凶巴巴地说:“不对,不对,你说错了!是校长!你得向校长道歉!”
那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可怜巴巴地看着成民。
“还没有第二个老师,那么校长也是老师。岳自立同学是个爱学习有礼貌的好同学,你们以后不许这样对待他,还要向他学习。”成民看着几个孩子说,“路上别贪玩,都快回家去吧!”
成民转身进了自家院子,那几个孩子立刻围攻岳自立:
“就你会来事儿!”
“就你会装得有礼貌!”
“哼!你学习再好也是地主的狗崽子!”
成民一返身又出了院子,目光严厉地瞪视那几个孩子,那几个孩子们低下头,怯怯地走了。
张广泰站在院子里,主动而又低姿态地说:“回来了?”
“嗯。”成民直接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张广泰犹豫一下,跟了进去。成民坐在炕沿低着头发呆,张广泰也坐在了炕沿上,父子二人谁也不看谁。
“我们都吃过晌午饭了,你也去吃点儿?”
“不饿。”
“成民,趁你妈你弟都不在跟前,爸向你认个错儿。上午爸当着众人骂了你一句是爸不对。可,爸那也是被逼无奈,想为你讨个公道啊!”
“爸,我心里明白,我不会生您的气。”
“那,你一大清早就去到黄家……如果连大翠那孩子也变心了,真的另攀高枝了……”张广泰的手在炕沿上使劲一拍,“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啊!”
“我也是。”
“他们父女是究竟怎么对你说的呢?”
“爸,黄吉顺的话,我就不学它了。连让我别再做梦这样的话,他都说出口了。大翠呢,当着她父亲的面,根本就没个坚定的立场。那话说得暧暧昧昧的。还剪了一缕头发给我,之后就进屋去了。黄吉顺呢,就说‘看,我女儿和你断发绝情了’。”
“那,剪头发给你,是不是另有意思啊?古书上古戏里,也不全是绝情的意思啊?”
“书上是书上,戏里是戏里,那本来就有多种意思的。爱情不是谜语游戏,我又怎么能明白呢?”
“这,这……你是知识分子啊!”
“有些事儿,让知识分子一想,意思就比原来多了,再说我也只不过是小知识分子。”
“成民,成民,我的儿子啊!那事儿……就是大翠剪头发,你可一定要想对了啊!如果连你都……我……还有你妈,你弟……”
“爸,如果我发誓终身不娶了,你和我妈,不会认为我是不孝之子吧?”
张广泰缓缓转脸看成民,瞠目结舌。
曲国经家里,曲国经在打电话,曲彦芳在往桌上摆饭菜。
“潘同志,张家的人,除了张成民还比较理智,那张广泰和成才父子俩,情绪冲动得很!所以,我希望你现在就去黄吉顺家看看,喂,喂,什么?什么?一点也没听清楚!喂喂!”曲国经拼命摇电话把,“这破玩意!”
曲彦芳小声说:“那就先吃饭吧。”
曲国经说:“你端过来!”
曲彦芳将窝头咸菜什么的一一端到有电话的桌上,嘟哝道:“成老爷了!不过是个村长。”
曲国经狠狠瞪她:“别走!你接着摇!”
曲彦芳拿起电话柄,握住电话上的摇把轻摇了几下,曲国经指点她:“那是电话!不是纺车。要快摇!”
曲彦芳加快了速度,曲国经又说:“还要说喂喂!”
曲彦芳就对着话筒:“喂,喂!……”
曲国经生气地说:“大声点儿!平常没见到我怎么要通电话的呀?!”
曲彦芳反瞪他一眼,大喊:“喂!喂!……”
曲国经则坐在一边闷闷地吸烟袋锅。这时李寡妇悄悄进来了,神色惶怕地轻声说:“老村长……”
曲国经说:“你来干什么?你那种事事少不了你的毛病,以后给我加紧改着点儿!”
李寡妇对曲彦芳说:“彦芳,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儿和你爹说。”
曲彦芳停止了摇电话,一个劲儿甩手,看着曲国经。
“我让她替我和潘同志要通电话,我得及早跟他说说张家的事儿。”
“那,也得让她先出去一下,彦芳……”李寡妇朝门外摆下巴。
曲彦芳困惑地走了出去,又不甘心,就在门外往屋里偷看,偷听。她看到李寡妇在对她父亲小声说什么,然后父亲就呆住了,突然一下子将李寡妇推得连退数步,猛地站起来将桌上的饭菜一胳膊扫到地上,又将电话机捧起来,也狠狠摔在地上,接着操起高脚木凳就砸。李寡妇吓得大瞪着双眼,不敢吱声。
曲彦芳冲进屋,拦腰抱住父亲,害怕地说:“爹!爹!你这是干什么呀?李婶儿,你倒是跟我爹说了些什么呀!”
这时,外边传来于凤兰呼天抢地的哭嚎声:“翠啊翠啊,我的翠啊!我的女儿呀!你说人这又是何苦呢!你是也不想让你妈活了呀……”
曲国经和李寡妇匆匆忙忙出了院子,向着哭声走去。曲彦芳保持一定距离,偷偷跟在后边。黄吉顺垂头丧气地从一条小道拐出来,没看见曲国经,继续往前走。
曲国经喊:“黄吉顺!”
黄吉顺没听到。
曲国经大声喊:“黄吉顺!”
黄吉顺这才听到,扭着头看曲国经和李寡妇,一脸深重的苦难相,咧咧嘴,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摇摇头,朝张广泰家的方向指指,又走了,边走边抹泪。
曲国经发现了女儿在后面跟着,跺脚吼道:“还跟着!你给我回去!”
曲彦芳假意往回走,趁父亲不注意又远远缀在后面。
张广泰家院门外面围着不少人。曹有贵一边吸烟一边走来走去嘟哝:“太欺负人了!太他妈欺负了!我要是张广泰,我……”
院内传出于凤兰的哭泣,但听来显然已经哭乏了:“翠呀,翠呀,是张家的人把你害死的呀……”
曹有贵看见曲国经走来,迎上去说:“老村长,你听听,这不是血口喷人嘛!”
曲国经看也不看他:“滚开!”
人们闪开,曲国经跨入院子,但见大翠的尸体放在一张席上,所穿的是她到学校去找成民那一身;于凤兰跪坐在地上,张广泰一人站在席旁,低垂着头。
“曲国经,你来得正好!张家的人现在不是全归你管来着了吗?我要和张广泰拼啦……”于凤兰猛地站,咬牙切齿地扑向张广泰,伸出双手就要抓挠。
张广泰无奈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于凤兰的双手。两个人面面相对,互相瞪着。
曲国经说:“于凤兰,不许你在大柳树村闹事!”
张广泰一搡,推开了于凤兰。于凤兰又要扑过去,曲国经横身挡住了她:“谁的是,谁的非,有政府,有法院来清断!大翠是可以暂且留在张家的,但是你,先给我回去!你丈夫已经回去了,如果你偏要在大柳树村耍泼的话,那我可就叫人把大翠给你们抬回去了!”
于凤兰状若疯狂:“我不走!你说我耍泼,我今天就要耍出个样儿来给你们看看!”
曲国经喊:“曹有贵,李大妹子!”
曹有贵和李寡妇应声走到他跟前,曲国经说:“送大翠她妈回去。”
李寡妇为难了,不知该怎么“送”。
“不必劳你的驾了,我一个人就行了。”曹有贵上前将于凤兰拦横腰夹起,大步轻松地往外便走。
于凤兰挣扎着哭骂:“曹有贵!你帮着曲国经和张广泰欺负我们,你不得好死!以后我跟你也没完!”
曲国经对张广泰说:“张广泰,如果你不愿大翠这孩子留在你们张家院子里,我可以叫人抬到我家去。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到了夜里,我也是不怕的。”
王玉珍由成才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老村长,我们全家也不怕。就让大翠这孩子留在我这一天吧,我也好和她说说掏心的话儿。”
“那,我同意了。”曲国经又对外面的人说,“你们,都走吧!把自己的小孩子也领走!”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了张广泰、王玉珍、成才和曲国经。
曲国经走到张广泰跟前,掏出烟,递给张广泰一支:“要是想抽,就抽一支吧。”
张广泰没接烟,忽然抱住曲国经,像个孩子似的放声恸哭。
成民趴在炕上,脸埋在那只大翠绣的结婚枕头上,听着父亲的哭声,双肩剧烈耸动起来。
天黑了。
新新居里,黄吉顺对着墙角的观音像,持香膜拜不止,口中念念有词:“翠儿,翠儿,爹的好女儿,爹可是整个儿心都为你着想啊,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体恤爹的心,你怎么给爹来个寻短见呢?”
于凤兰阴冷地吼了一声:“姓黄的!”
黄吉顺回过头,眼泪鼻涕在脸上淌得不成体统。
“你!你!你干脆也把我逼死吧!”于凤兰一头撞去,将黄吉顺撞倒在地。墙角的观音像也掉在地上,碎了;香灰罐儿恰恰扣在黄吉顺的头上,顿时弄了他一头一脸的香灰。
于凤兰不管这些,扑过去连抓带挠,还下口咬。黄吉顺一反常态,丝毫也没了在家说一不二的霸道,双手护头,招架着往墙角蜷缩。
曲国经走后,张家的院门就关上了。曲彦芳偷偷溜过来,从门缝往里看。
院子里,木凳子椅子上架了几块板,张家四口合力把大翠的尸体移到板上。
王玉珍哭着说:“翠儿,翠儿,妈怕你在地上躺久了受凉……现在,你这不是终于……是我张家的人了么?”
成才端来一盆水,张广泰说:“井水多凉,你兑热水了吗?”成才点头。
“翠啊,我给你洗洗脸,啊……我永远记着你叫过我一声妈……受了多大委屈,晚上托梦来跟妈说,啊?”王玉珍哭着端过了盆。
成才双膝往地上一跪:“大翠姐姐,如果你受的委屈,也有我成才造成的一份儿,你就到我梦里来,打我骂我好了……”他用胳膊一挡眼,呜呜哭。
张广泰将头猛一拧,不忍看了。
“妈,让我来给大翠洗吧……”成民接过毛巾轻擦大翠的脸——月光下,大翠的脸苍白,宁静而又异常美丽。毛巾刚将成民的泪从大翠脸上擦去,却又有几行泪滴在她脸上——泪总是要流到脸上,大翠的脸,生前流的是自己的伤心泪,死后流的是爱人的伤心泪。
翌日早晨,大柳树村小树林前边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一个坟坑。大翠简陋的黑棺停放在坑前,坑左是黄吉顺夫妇和小芹,坑右是张广泰一家四口,两家人各戴轻孝重孝。大柳树村的村民围成一圈。坑边只站着曹有贵一人,拄一把大锨,脸上冷冷的。在坑的另一端,站着曲国经和潘凡,都背着手,表情极为严肃。
潘凡看着曹有贵问曲国经:“那是谁?”
“曹有贵,我们大柳树的人。”
“噢,他就是曹有贵。他站在那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
二人说话时,曹有贵的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黄吉顺两口子,瞪得黄吉顺两口子惴惴不安,也不知看哪,只有低头看坟坑。
曹有贵发现潘凡和曲国经一边看着自己一边嘀咕,猜到了分明在说自己,又狠狠地瞪着潘凡。
“他不会闹起什么事来吧?”潘凡担心地问。
“是个专爱打抱不平的。我不在,难说。我在,他不敢。”
“他闹,我也不怕他,我是政府派来的。现在,我代表政府。”
“提醒你,政府还命令我代表公平。”
“你怀疑我会不公平。”
“我也没那么说。”曲国经干咳两声,朗声说,“大家安静了,关于黄张两家的人命事件,现在,先请潘凡同志代表区里发表调停讲话!”
黄吉顺突然高叫:“我黄家不和张家调停!”
潘凡说:“黄吉顺公民,我还没说什么调解的话呢,你叫嚷个什么劲儿?”
曹有贵瞪着黄吉顺:“再打断潘同志的话,先把你扔到坑里!”
黄吉顺胆怯了。
“黄张两家,你们都听了,是政府命令我来本着公平正义的原则,来调停你们两家的事端的。既是调停,我们就先按理来讲,暂不言法。张广泰,你砸过黄家的店,你承认吧?”
“承认。”
“你使黄家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你承认吗?”
“承认。”
“你愿意向黄吉顺认错吗?”
张广泰沉默了,人们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张张张广泰,我问,问你呢,你愿意向黄吉顺认错吗?”
张广泰点头。
“点,点头……不行!”
“愿。”
“大,大声些!要,要让在,在场的人都……听到。”
“愿!”
“也愿意,赔……偿……黄家的损失吗?”
“愿!”
“黄吉顺家的人,张广泰,愿意认……认错,还愿……愿意包赔损……失,现在,你,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上法院,起,起诉他。那,那也不过就是认,认错,包赔损失而,而……已;另一个选……选择,就,就是,接受他认,认错,包赔损,损失……你……你们什么态度?”
“小潘,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啊?”曲国经小声问。
“有,有点儿。”潘凡也小声说。
“别,不是有我在场嘛。”
小芹突然高叫:“我们黄家不起诉!”
黄吉顺怒斥道:“你给我住嘴!轮不到你表态!潘同志,我黄吉顺,可以学宰相,宽宏大量。但他张广泰,也得有个认错的样子!光你问他,他说了一个‘愿’字,那算对我黄吉顺认错了吗?”
“你……你……”潘凡又紧张了。
“不是叫你不要紧张嘛!”曲国经提醒道。
“你的话,也有道理。你说,让张广泰怎么认错?”潘凡终于又不结巴。
“我要他给我下跪!跪着说:黄吉顺,我,张广泰,错了!”
众人骚乱一阵,潘凡和曲国经都一愣。潘凡看曲国经,曲国经说:“你别看我。咱俩讲好的,你负责,我协助。”
潘凡说:“黄吉顺,你的要求过分了!”
黄吉顺说:“我没过分!我女儿都死了!”
于凤兰往坑边一坐,哭喊道:“大翠,我的女儿呀!……”
张广泰突然高叫:“潘同志,我跪!”
潘凡和曲国经又一愣。
“但是,我张广泰自出生以来,只跪过父母,没跪过别人!所以,今天,我只能朝没人的那一边跪!”张广泰一转身走开几步,面向无人之处,双膝齐跪。
小芹望着张广泰的背影,流下了眼泪。王玉珍和两个儿子,头垂得更低了。
张广泰朗声说:“黄吉顺,我张广泰,向你认错!就是到了下辈子,砸你店的错,我都是认的!”
曲国经说:“那么,张广泰,现在你可以起来了。”
李寡妇和曲彦芳,立刻跑过去将张广泰扶起来。李秀英脚下也动了动,却没敢前去扶。
潘凡问黄吉顺:“大家都看到了,张广泰,跪了。黄吉顺要求他说的话,他说了。那么,黄吉顺,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
黄吉顺完全没料到张广泰会真的下跪,愣愣的,失语了。
“你不再说什么,证明你已经达到目的了,心理满足了。那么,接下来,我要说说更多的人了。首先是你们大柳树村的某些人,比如你,曹有贵,还有,一个姓什么的寡妇……”
“你要说的一定是我了!李寡妇!”李寡妇一指李秀英,“那还有个小寡妇,也姓李!你别冤枉了她!”
潘凡看看李秀英,肯定地说:“那么肯定不是那个小的,肯定是你这一个不年轻的无……无疑了!我尤其要指出的是,还有你们老村长曲国经同志的女儿。”
曲国经干咳,仰脸望天;曲彦芳直往人后躲。
“还有更多的人,是的,很多,很多;不光,大柳树村的农民,也有,广华街上的居民,城里的,你们和我都不认识的!哎呀呀,那……那么,多的人!替爱情跟……跟梢……的,当街打……抱不平……平的,传播消……息的,添油……加醋……扩大事态!聚蚊成雷!小市民习气大……大表演!”
人们听不明白了,交头接耳。
“就是蚊子多了,嗡嗡声像打雷。我同意潘同志的看法。”曲国经的最后一句话,使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老村长,解……解释得对!世上许……多……事,那都是有曲折的,有……矛……盾的。爱情也……也有!怎么就……就……”
“又紧张了?”曲国经小声问。
“不……是,是……生气!你替我接着……说吧……”
曲国经干咳两声,说:“潘凡同志的看法是,一对年轻人的爱情,有些曲折,有些阻力,很正常。也许,由他们自己去化解了,会更好。可有些人,乱掺和,好心帮倒忙。潘同志这种看法,我也同意。关于这一点,以后再教育你们。现在,先进行重要的。张成民,你和黄大翠的爱情,是从少男少女的时候就开始了。你们是天生的一对,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幸幸福福地成为夫妻,却被她的父母给破坏了。这是大翠的主要死因!新中国的法律,是维护年轻人的爱情的,规定了任何人不许破坏和干涉!那么,你心爱的人,被她的父母逼死了,你是有权起诉她的父母的。你打算起诉吗?”
“不。”成民平静地说。
“你对他们,有他们必须道歉的要求吗?”
“……”
“说话呀!”
“没有。”
“那么,你是彻底原谅他们了?”
“不。”
“你这也不,那也不,究竟什么意思?”
“我爱的人死了,起诉谁,原谅谁,谁向我道歉,都不能使我心爱的人死而复生了。我的心,对爱情也死了。”
黄吉顺不满地说:“曲国经你偏袒张成民!”
成才怒道:“我扇你!”
潘凡喊道:“你们!都要克制!”
曲国经说:“哪一方有意见,过后可以向政府反映。张广泰……”
张广泰抬头望曲国经。
“大翠留下了一封遗书,在潘同志那儿。”
黄吉顺低声对小芹说:“回家收拾你!”小芹一转身跑了。
潘凡从树上取下帆布公文包,向众人出示信件。
人们骚动起来,潘凡喊道:“安静!”
“黄大翠在遗书中的愿望是,生没能做成张家的儿媳,死了要埋在张家的地里。可是,考虑到张家以后在大柳树村有没有地还难说,黄大翠是从小生长在我们大柳树村的人;她生前,还愿意当我们村的小学老师,所以——经村党支部研究,拨出这一小块公地,将大翠埋在这儿。”曲国同扭头问张广泰,“张广泰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
“张成民,你呢?”
“没有。”
“我们大柳树村的人呢?”
“没有!”
“黄吉顺,你们家呢?”
于凤兰忽然往地上一坐,拍膝喊道:“冤枉啊!不公啊!”
黄吉顺铁青了脸说:“曲国经,我要告你!”
曲国经大声说:“可以。但死者的遗愿,应当受到尊重!”一挥手,“下葬!”
黄吉顺想阻拦,被曲彦芳从背后一推,跌下坑去。
众男人却视而不见,一锨锨土落在黄吉顺身上。曲国经却走开,蹲到一边吸烟锅去了。
黄吉顺闭着眼睛大喊:“你们要连活人一起埋呀?”
于凤兰站起,大呼大叫:“可不得了啦!救命!救命呀!潘同志,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潘凡大声呼喊:“停止!都给我停止!”却根本没人听他的。
潘凡冲到曲国经跟前:“曲国经,你还在这儿吸烟!我要求你立刻阻止!”
曲国经装聋,一手掩耳:“你说啥?”
“我要求你,立立立刻……阻,阻止!”
“啥?唉,我这耳朵呀,和你的结巴一样,心情好时,没事儿。一不好,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曲国经家,曲国经盘腿坐在炕上,还在吸烟。潘凡在炕前走来走去,大声嚷嚷,时不时摆一下炕上的桌子。
“曲国经同志!我很……生气!你……是党员!党党党党龄比我长……得多!你那是一种什……什么立场?”
“我不是解释了嘛,我耳朵……”
“不是耳……耳朵的问题!”
“来,抽几口烟,消消气。”曲国经扯住他,把烟袋递了过去。
“你别来……这……一套!”
“消消气,消消气。抽两口嘛!我这烟,好叶子!不但能消气,对结巴,也有那么点儿作用。”
潘凡将信将疑。
“小潘同志,我不骗你。”
潘凡犹犹豫豫地接过烟锅吸了一口,顿时大咳,曲国经帮着他拍背、抚背。
“我的妈呀,你这什么烟?差点儿要我命!”潘凡缓过气来说。
“看,不结巴了吧?”
是夜,蟋蟀吟唱不止。张广泰孤零零地坐在破旧的小桌前,桌上放着半瓶酒、大碗,还有一个咸菜疙瘩。
张广泰咕嘟咕嘟倒了半碗酒,一饮而尽,接着拿起咸菜疙瘩咬了一口,脸上泪光闪闪:“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