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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张黄两家,经历了一场因为城市户口和乡村户口的差异而引发的婚姻悲剧之后,他们的日子,还都得继续过下去。只不过那悲剧,在两家人的心上留了不同的创伤;而那不同的创伤中,生出着人对命运的不同的思考……

  远处的天空阴沉沉的,看样子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大柳树村的人们在各自的豆地里割豆子,张广泰父子的身影也在豆地里。父子二人的腰都不那么容易弯下去,动作也都很笨拙。尤其张广泰,每每右手还没下镰刀,左手却已连根都将豆秧拔了起来。

  曲国经在麦地里直起了腰,大声说:“各家各户的人们听着,都要加把劲儿呀!这场雨来势不小,说不定一下就是几天!豆子淋在地里,要是还没收回家就发芽了,谁家一年里可就别吃豆腐,别用油了!”

  李寡妇直起腰:“吃你家的,用你家的!还得你亲自给送上门来!”

  又一名妇女说:“就是!你又是村长又是支书,代表党!你不管谁管呀!”

  曲国经说:“别跟党这儿逗!你给我看看天!我总见你们几个女人一会儿就直腰!”

  李寡妇和那妇女立刻弯下腰去。曲国经一扭头,望见张广泰也在直着腰,大步走到了张广泰跟前,要过他的镰刀试刀锋。

  “不快了。”

  “这可是广华厂出的刀头,说不定还是我亲自打的一把。”

  曲国经的腰间用绳子系着一块磨石,他解下磨石交给张广泰:“那也磨磨。我刚才的话不包括你,别急,等会儿我让几个人帮你家割。”

  “不用,不用。”

  “别说不用。”曲国经回到自家地里又割起来。

  张广泰看看天,看看手中的镰刀和磨石,见成才也直起了腰,也捶着,忍不住督促:“成才,抓紧点儿!”

  成才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了!”又弯下腰去,却没接着割,反而将镰刀往地里一劈,狠狠地骂,“黄吉顺,我恨你一辈子!”

  张广泰蹲下磨镰刀,蹲着觉得别扭,干脆坐下,没磨几下,不小心割到手,出血了。他撕下衬衣上的一块布包手指,无奈地摇头,暗骂自己:“张广泰呀张广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用过?”

  新新居。

  于凤兰摇着磨,黄吉顺在擀馄饨皮儿,擀得很慢,很慢,一边想着什么。二人都目光呆滞,神情悲伤懊丧。于凤兰突然住了手,哭泣起来。黄吉顺的手也停止了擀馄饨皮儿,但是既没转身,也没回头,叹了口气。

  “你就别闹那景致给我看了,不磨出点儿浆,明天早上卖什么?”

  “一门亲事黄了,两亲家成了仇家,女儿也含着怨死了,我这儿却还用的是张家的磨!我心里的滋味好受得了吗?”

  “不用怎么办?本地有卖磨的吗?那是张广泰的心,托到厂里拉货的外地司机捎来的。不用扔出去吗?你我扔得动吗?又往哪儿扔?”黄吉顺顿了顿,自言自语,“该用,还得用。”

  “你用!你用!你害得我也在广华街上抬不起头来,在大柳树村那边成了个坏女人!我起先是个坏女人吗?”

  “谁当面说你坏了吗?”黄吉顺终于扭过头来看她。

  恰在这时,小芹下班回来了,冷冷地看他们。于凤兰赌气起身跑后屋去了,黄吉顺离开案子,自己摇磨。小芹一声不响地找了点吃的坐下吃。雷声响了,小芹突然起身往外跑。

  “刚下班,脸不洗,饭没吃完,又哪儿去?”

  “用不着你管!”

  小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黄吉顺停下了,看着那盘磨,自言自语:“张广泰,虽然我还在用你的磨,可咱们两家的事,不算就完了。”

  人们割完了自家的豆子,都来到张家的地里帮忙。

  张广泰直起身喊:“不用!不用!我们父子俩行!大伙赶快回家吧!别一会儿挨淋了!”却没有人听他的。

  天上闷雷滚过,大雨骤降。

  曲国经喊:“谁也不许走!帮着割完!还要像自己家的一样,堆好,用麦秸盖住!”

  曹有贵赶着大车来了,车上是麦秸,他喊:“麦秸来了!谁家还缺麦秸?”

  李寡妇等几个女人,将割下的豆秧归堆。曲彦芳和李秀英向马车跑去,抱回麦秸来盖豆秧。

  张广泰看着,任雨水在脸上淌,也许,还有泪水。曹有贵走到他跟前:“割手了?我们也常有的事儿。”夺去镰刀,弯腰便割。

  成才感觉到有人迎面帮自己割,一抬头,见是小芹。大雨中,二人四目相对。成才猛一转身,盖豆堆去了。

  小芹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嘴角一抽,几乎哭了。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弯腰将剩下的一小片豆秧割倒。

  豆秧终于都割倒,也都归堆盖好了,人们都成了水淋淋的落汤鸡。张广泰刚要道谢,人们又都跑光了。

  瓢泼大雨依旧在下,打得窗户扑簌簌响。屋里的小炕桌上摆着窝头、玉米面粥和两小碟咸菜,张广泰披着一件工作服,和光着上身的成才对面而坐。

  “干吗光着?你不是还有件新工装吗?”

  “舍不得穿了。”

  “那也找件别的衣服披着,小心着凉。”

  “没事儿。”

  “你哥怎么还不回来?”

  “被雨隔住了呗。”

  “你妈呢?”

  “给哥送伞去了。”

  “去,把那半瓶酒拿来。”

  成才下地取来酒,举给张广泰看:“就这点儿。”

  张广泰接过酒瓶,倒上酒,自己喝了一口,将碗递给成才:“你也抿一口。”成才接过来一口喝个碗底朝上。

  “我叫你抿一口!”

  “本来就不够一口!”

  父子二人各吃咸菜。

  “在豆地里,我好像看见小芹了。”

  “不错,是她。”

  “她来干什么?”

  “装好人,帮割豆子,替她父母找回去点儿德性!”

  “她父母是她父母,她是她,你们说什么了?”

  “不等她开口,我就说:就是我们张家的麦子豆子泡了汤、发了芽,直接在地里沤成了肥,全家冬天里喝西北风,那也不需要她黄家的人来帮着割。”

  “你这叫说的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只不过心里想说,没说罢了。”

  “那你俩,就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父子二人瞪眼对视,张广泰叹气,又举起碗,让最后一滴酒滴入口中。

  通往广华街的村路上,小芹在大雨中一路走一路哭,浑身上下湿透了,衣服上满是泥水。她回到家,进了自己屋里,见母亲坐在炕上,正看大翠的照片流泪。

  于凤兰见小芹的样子,吃惊地问:“你哪儿去了,淋成这样!我正担心着……”

  小芹反问:“他不许你和他睡一个屋了?”

  “你爹说他要自己在屋里写点儿什么,让我今晚陪你睡。你快洗洗去,妈替你找衣服换。”

  于凤兰打开箱子找衣服,小芹却双手捂脸哭了。

  黄吉顺夫妇的屋里,黄吉顺指间夹烟,侧身坐在桌子一端在写着:

  张成民身为知识分子,在我女儿黄大翠与其断绝恋爱关系以后百般纠缠。而其弟张成才,又半夜翻墙,潜入我黄家院子,惊吓我们。并且,还当街羞辱我女。更加可恨的是那张广泰,竟假酒闹事,砸了我家店铺。这一切一切,潘凡和曲国经两个,却一概予以包庇。请党和政府各级领导干部,派人明察,还我黄家一个公理……

  大柳树村在雨中沉寂着,突然村中有人喊:“来人啊!有人家的屋子塌了!快救人啊!”

  张广泰夫妇从熟睡中惊醒,张广泰一下子坐起,推开窗,冲院里大喊:“成民!成才!快起来!到村子里看看去!”

  雨和风扑入屋里,吹得窗帘飘起来,月份牌哗哗响,王玉珍赶紧关窗。等她关严窗,张广泰已不在屋里了。

  第二天清晨,新新居里,于凤兰在擀馄饨皮儿,小芹在吃早饭。于凤兰听到响声,一转身,张大了嘴巴,擀面杖掉在地上。小芹抬起头,也吃惊得呆住了——黄吉顺一夜之间鬓发半白!

  柱子上挂着一块小镜,旁边贴红纸条,上写四字是:“神镜逐邪”。黄吉顺走过去照自己,苦笑:“白得好,白得好哇!”

  他从小芹头上摘去帽子,说:“先让爹戴一下。”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黄吉顺走到街上的一邮筒前,见四周无人,迅速掏出信封,塞入邮筒,立即离去。

  天大亮了,新新居前冷清了许多,只于凤兰一个人在忙着。有人买了油条、包子都带走,不坐下吃;连买馄饨的,也用饭盒盛走。

  一个人背着背包,从八角门方向走来——是林士凡,戴顶大革帽,穿一身旧布衣服,再没往日的神气活现,一副霜打过的蔫茄子样儿。

  于凤兰认出他,一转身,想从窗口躲开,林士凡却说:“婶儿,不愿见我了?”

  于凤兰不自然地说:“啊,不,不,一时没认出来。”

  林士凡在厦前落座了,摘下草帽,挂在椅角儿。

  “要……吃点儿什么?”

  “还是……馄饨吧。”

  “那……把背包也放了呀。”

  “不了,吃完就走。放下背上的,麻烦。”

  “稍等会啊!”于凤兰进屋弄馄饨去了。

  林士凡掏出烟,蔫头蔫脑地吸,一抬头,见黄吉顺回来了,仍戴着小芹的帽子。

  黄吉顺看到林士凡一愣,好不尴尬地说:“您……您又来了?”

  林士凡讪讪一笑:“以后就不能常来了。甚至,也可以说,再也不会来了。所以,怎么说呢,算是告个别吧。”

  “出差?”

  “也算是出差吧。”林士凡轻轻叹气。

  “出远差?到哪儿去?”

  “远倒不远,到大柳树村。”

  “明白了,蹲点儿,到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对不对?”黄吉顺情绪有些激动了,仿佛冤民遇上了包大人似的,用手紧紧抓住林士凡的一只手,“林科长,那您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曲国经,还有张广泰一家!大翠死得那么冤屈!”

  林士凡使劲抽出自己的手,四下惶惶地看看,苦笑着说:“今后你千万不要再叫我林科长了。我已经不是科长了,被彻底撸了。我到大柳树村去,是接受那里的贫下中农对我的改造。而且,也是因为你女儿大翠的事儿……”

  于凤兰正巧端馄饨来,听到林士凡的话,轻轻将碗放在桌上,颇同情地看着林士凡。黄吉顺朝她挥挥手,于凤兰只好退开,站到不显眼处望着,听着。

  黄吉顺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想来羞辱我的?”

  林士凡苦笑:“你看我是想来羞辱你的吗?我还有什么资格羞辱别人呢?”

  黄吉顺不无内疚地说:“我女儿和张成民的事儿,我没跟你说就……这一点我确实做得不对。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张家的,但我确实觉得对不起你了。害你落了这么个下场,我……我……只说对不起是太不够了……”

  林士凡用小勺拨拉着馄饨,一边说:“这也不能全怪你,也怪我自己。张成民的弟弟张成才,就在这儿,当着面跟我说过,大翠是他没过门的嫂子。可我呢,一厢情愿地想,也许你已经把你们两家的关系了断了,要不你又怎么会,说到底,还不是怪我自己吗?”

  “那么你……你一点儿都不恨我?……”

  “也不是一点儿都不恨你。但是,你女儿大翠在她那一封遗书里,实事求是,首先没因为恨我而编排我的一些言行。她的遗书拯救了我,要不我就不是改造的下场了,那很可能就是判刑的下场了。你女儿如果非要那样,又没有个第三者见证,我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我女儿不是那种人。”

  “所以说,你的女儿,是个好女儿,你首先对不起的是你女儿。”

  黄吉顺一时无话可说。

  “黄老板,经历了这一件事,我有一点儿体会,想要当面说给你听。”

  “这……请说,请说。”

  “人只有防人之心是不够的,还要有防己之心啊!”

  “防己……之心?”

  “有时候把自己害惨了的,不仅是别人,还是自己。人对这一点也得时时刻刻防备着点儿啊!”

  厦门下又来了两个人,是黄吉顺见过的要树电线杆安路灯的电工。

  一个电工说:“黄掌柜,我们又来了。你上次说那事儿,有门儿。”

  黄吉顺问:“是您二位啊,电线杆子就树我门口?”

  另一个电工说:“那不可能。只不过,可以找个小小不然的借口,往你这儿挪近个一米半米的。”

  “那也多谢那也多谢,我还请你们客!翠她妈,给上两碗馄饨,一屉包子!”黄吉顺话一说完,发现林士凡已不在了,那碗馄饨一个也没吃,碗底下压着钱。

  黄吉顺呆住了,于凤兰过来往桌上摆馄饨包子时,黄吉顺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

  黄吉顺问两名电工:“两位谁有表啊?”

  一名电工掏出一只老旧的怀表看了看:“快九点了。”

  “两位,慢慢吃,慢慢吃。”黄吉顺匆匆离开了店铺。

  一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邮筒那儿停住,下了车,刚架好车,黄吉顺赶到了,他笑着说:“真巧,真巧,同志,是这么回事,早上我放里一封信,我又不想寄走了。”

  邮递员一边开信箱一边说:“那可不行哎,怎么能证明你取走的是你自己的信呢?”

  黄吉顺又赔笑道:“同志,别那么较真,别那么较真。”

  信箱刚一打开,黄吉顺将邮递员往旁边一挤,双手伸入信箱翻找起来,那封信居然被他找到了!“就是这一封,谢谢,谢谢!”黄吉顺转身便走。

  邮递员望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

  去往大柳树村的路上,李寡妇、李秀英等妇女从地里干了一阵活回村,因为昨夜一场大雨,地里泥泞,他们一个个裤腿儿挽得挺高,有的还光着脚丫子,泥脚泥腿地从林士凡身旁走过。

  李寡妇好奇地问:“同志,是到我们大柳树村蹲点儿的吧?”

  林士凡诚惶诚恐地说:“不,不,我是工作组的……”

  李寡妇说:“工作组就是要密切联系群众,还对群众保密呀?”

  “我真的不是……”林士凡想甩脱李寡妇,加快了脚步。

  曹有贵赶着车从后边上来,调笑道:“李嫂,密切联系群众也不等于密切联系你呀!”

  李寡妇笑骂:“一边去!哪儿都有你一嘴!”

  有姑娘暗瞟林士凡,流露出对城市里干部的倾慕。林士凡却不敢旁顾,低了头怏怏地走。

  曲国经歪坐炕头,腰下垫着高枕;张广泰则坐在炕边——二人一个吸卷烟,一个吸烟锅,低声交谈。

  “放心,我身板儿一直挺好。农村人嘛,谁一辈子还没闪几次腰?”曲国经一动,疼得皱眉。

  “我再给你揉揉?”

  “不用了,不用了。”

  “我推拿过腰酸腿疼的,还行,也是跟我的铁匠师傅学的。”

  “经你那一阵推拿,好多了。咱们说会儿话,说会儿话。”

  “我的意思是,让李三嫂先住我家去,让成民和成才合住一屋,不就腾出一间可以让她住了吗?”

  “这,咱们得问问她。也得看她自己怎么想的,愿意不愿意,是吧?”

  “我不愿意!”话音一落,李寡妇走进屋来,仍泥脚泥腿的。

  “看,说曹操,曹操到。”曲国经冲张广泰一笑。

  “得了吧!你们这是说寡妇,寡妇到。”李寡妇言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往下刮腿上脚上的泥,甩在地上。

  曲国经皱眉道:“你看你,我彦芳刚扫干净的地!”

  李寡妇不以为然:“那就让她再扫一遍!都十七了,明年可以嫁人了,还像个小女儿似的闲养着,惯得没人样儿!”

  曲国经说:“你可小心让她听了去。”

  李寡妇撇嘴:“我怕她?敢跟我耍任性,拧得她吱哇乱叫!”

  张广泰听了直笑。

  曲彦芳从外进来,问:“你们在开会呀?”说完就要退出。

  李寡妇命令她:“没开会。快去,给婶儿端盆洗脚水来!”曲彦芳乖乖地拿起盆去了。

  李寡妇得意地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曲彦芳端水进来,李寡妇又说:“把地再扫扫!”曲彦芳又乖乖扫地。

  李寡妇问:“彦芳,婶要是板起脸来,你怕不怕呀?”

  曲彦芳点点头:“怕。”

  李寡妇又问:“那,对你爹呢?”

  曲彦芳不抬头地说:“我要是板起脸来,他怕我。”

  三个大人相视而笑。

  张广泰说:“李嫂子,住我那儿去吧!愿住多久住多久!”

  李寡妇擦干了脚,上了炕,一边重新给曲国经摆枕头,使他靠得更加舒服些,一边说:“我刚才说了,不。”

  曲国经说:“你房子塌顶了,那你住哪儿?”

  李寡妇说:“我住你这儿。”

  曲国经皱眉道:“当着孩子的面儿,别没个正经!”

  李寡妇正色道:“我这怎么是没正经呢!昨天夜里,你是为了我,才闪了腰。我住你家,正好服侍服侍你。”

  曲国经摇头:“用不着你,我有彦芳。”

  李寡妇下了炕,趿上曲国经的鞋,理由充分地说:“彦芳是小孩子,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再说,咱俩都是党内同志,谁跟谁?彦芳,你乐意婶儿住你家来不?”

  曲彦芳说:“乐意。”

  李寡妇一拉她:“那,现在跟婶去摘菜,中午留你张叔叔一块儿吃!”

  曲彦芳高高兴兴地跟随李寡妇出去了。

  曲国经看得直摇头:“看,成了这事儿!”

  张广泰问:“她,也是在党的人?”

  曲国经看着他说:“怎么,看着不像吧?”

  张广泰慌忙说:“不不不,我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我不太清楚你们党内的那些标准。”

  曲国经由衷地说:“李三嫂这个女人,了不起呀!抗战那几年,我在山里打游击,她夫妻俩都是咱们的情报员。有次,被叛徒告密了,为了把情报送给咱们山里的人,她丈夫宁肯待在家里,迷惑敌人。而她一个女人家,在山里找了两天两夜才找到咱们的人。她丈夫就是那一天牺牲的。不是一对忠诚于党的夫妻,哪里会那么做?”

  张广泰肃然起敬:“没想到,没想到。”

  曲国经叹口气说:“这村的一些党员,有的死在抗战八年了,有的死在解放三年了。目前呢,就我和李三嫂两个老党员了,曹有贵还在发展中,作为一个支部,这是不行的。”

  张广泰点点头:“那是,领导这么大一个村子,难为你们。”

  曲国经庄重地问:“广泰,你,考虑过入党的事儿吗?”

  张广泰挠头:“我?没敢想,没敢想。”

  曲国经看着他说:“想想,想想。”

  “屋里有人吗?”外面传来潘凡的声音。

  曲国经说:“是潘凡同志!”

  “您别动,我替您迎请他。”张广泰起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潘凡一见张广泰就说:“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猜,你准在这儿。”

  “您是找我来的?”

  “对。专为你来的,进屋说。”

  二人进了屋,张广泰还坐炕边,潘凡坐椅子。

  张广泰对曲国经说:“潘同志是找我来的。”

  “听到了。”曲国经看看潘凡,又说,“如果你们的事当着我说不方便,那你就跟张师傅到他家去。如果不忌讳我听,那我也不反对你二位就在我家说。”

  张广泰说:“成民在上课,成才在村里和人们抢修房子呢。我那老伴儿,大概是在场上和妇女们干活吧。潘同志,我个人和家人的事儿,一概不忌讳老村长听,你有话就只管开口直说吧!”

  潘凡问曲国经:“老村长,您怎么了?”

  曲国经说:“昨天夜里那一场大雨,把村里两家人的屋顶浇塌了。我在现场一不留神,扭腰了。张师傅刚才给我推拿了一番,好多了。”

  张广泰谦虚地笑笑:“多少会点儿。”

  潘凡耸耸肩,扭头说:“我这个肩膀脖,这几天也是僵得锔住了似的,也请张师傅给我推拿推拿?”

  张广泰问:“先不说事儿?”

  潘凡说:“待会儿,待会儿,先推拿。”

  张广泰起身为潘凡推拿,潘凡直喊:“舒服!舒服!想不到你张师傅的手法,还真挺灵验的!”

  曲国经在炕沿上磕磕烟锅,放下烟杆,不动声色地说:“小潘啊,我知道你要跟他说的是什么事儿了。他是个诚实人,你不说,他猜不到,心里犯嘀咕。你小潘别卖关子了,快告诉他吧。”

  潘凡这才一本正经地说:“行了,行了,多谢张师傅这几下子了。”

  张广泰退回炕沿那儿坐下,潘凡则从书包里取出一样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对张广泰说:“你自己打开。”

  李寡妇和曲彦芳进了屋——李寡妇捧了一屉窝头;曲彦芳捧着一篮子洗过的生吃蔬菜,其上是半碗酱。二人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吃饭的方桌上后,李寡妇阴阳怪气地说:“彦芳,婶的眼睛不济了。我怎么瞅着,那椅子上好像坐着个人?告诉我,哪阵风把一位什么客人吹来了?大模大样地坐在我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曲彦芳说:“是潘凡同志。”

  李寡妇眨眨眼睛:“潘凡同志?我怎么没听说过什么潘凡同志?”

  曲彦芳推她一下:“婶儿,你又这样,多不好!”

  “李……”潘凡笑了,他看曲国经。

  曲国经说:“李金凤。”

  “李金凤同志,别因为我当初批评了你几句,你就对我不满。我不会向你道歉的,因为我批评你的对。”潘凡见张广泰看着桌上那东西发愣,奇怪地说,“你怎么还不打开?里边包的可是你和你全家朝思暮想的东西。”

  张广泰似已明白是什么,刚一伸出手,却被曲彦芳抢先拿去了。

  “什么宝贝,我先看看!”曲彦芳打开报纸,里边是一层红纸,再打开红纸,呈现出牛皮纸的薄薄小小的户口本。

  曲彦芳语速缓慢地读着上面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居民户口……”

  李寡妇一把夺去,也看起来:“我当什么样儿呢,就这样啊!”

  曲彦芳又一把夺回去,翻开小声念:“户主,张广泰;配偶,王玉珍;长子,张成民;次子,张成才……”

  显然是由于成才一下子又成了城市人,曲彦芳心里别扭,她将户口本往炕上一扔,大声说:“就因为这个东西,大翠姐死了!”

  曲国经的手在炕沿上一拍:“混账!”

  李寡妇说:“彦芳,你那么看不对。大翠的死,主要是黄吉顺……”

  “我也没说张家!”曲彦芳身子一扭,跑出去了。

  屋里的气氛凝重起来,曲、李、潘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张广泰。

  张广泰抓起户口,想一把撕掉,潘凡及时喝道:“张广泰!”

  张广泰双手拿着户口,欲撕没撕,瞪着潘凡。潘凡起身走过去,夺去户口本,用一只手按在炕桌上:“你不能撕它。”

  “它已经是我家的了,我怎么不可以撕它?”

  “为了你家重新获得它,方方面面许多人费了不少心,了解了不知多少遍情况,开了不知多少次会,我也跑了不知多少次腿!你撕了它对不起许多人,首先对不起我潘凡!”

  “对不起谁,我以后一一谢罪!我张广泰一家,不做城里人就是了!”张广泰伸出只手夺户口,潘凡加一只手护着,极其严肃地说:“你的话,只能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你全家!”

  “那上边写着我是户主,我当然能代表他们!”

  “我说不能就不能。我们政府工作人员,也不能整天为你一家人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忙来忙去的。”

  曲国经也劝道:“是啊是啊,张师傅,你知道你老伴儿怎么想的?你知道你俩儿子怎么想的?再往以后说,以后几代也是农民了,你知道你孙儿子女们怨不怨你?”

  张广泰无言以对。

  “曲国经同志,我还有工作,得走了。这户口本我交给你,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负责任了!”潘凡说罢,将户口本放在曲国经怀里,抬腿就往外走。

  李寡妇说:“哎哎哎潘同志,吃了再走吧!”

  “不了不了……”潘凡说着,人已出了门。

  曲国经拿起户口本,看了看,递向张广泰:“拿去,揣好,别丢了,回家一家人合计合计。这是与全家人有关的大事,你一个人独断专行,不好。”

  张广泰只得接过户口,心情复杂地揣入兜里:“那我走了。”低了头往外便走。

  李寡妇问:“你也不在这儿吃?”

  张广泰摇头。

  曲国经想下地,李寡妇说:“你别下地了,我把饭菜端到炕桌上不就行了吗?”

  曲国经说:“我送送张师傅。”

  张广泰忙说:“哎呀,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李寡妇说:“就是!跟他,你还礼道个什么劲呀!”

  “我还有几句话跟他说。”曲国经刚一站在地上,腰疼得皱眉。

  张广泰急上前扶他,李寡妇默默看着二人出了屋门。

  张广泰扶曲国经走出院子,曲国经说:“张师傅,我跟你说的那个……那个入党的事儿,你别受户口的事儿影响。你就是又成了城市里人,与我们大柳树村再没什么关系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那我虽然没资格直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但还是可以和别的党组织谈谈对你的印象。入党的人也不可能是没有缺点的人。我相信,你这个人,只要入了党,那就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给党抹黑的。”

  张广泰心情更加复杂,亦极为感动,连连说:“唉,我这个人啊,缺点太多,缺点太多……”

  林士凡东张西望,寻寻觅觅地走在村里。他看见张广泰迎面走来——张广泰走路的样子挺特别,一只手紧紧地压着装有户口本的衣服下兜。

  林士凡迎着张广泰紧走了几步:“老乡……”他又看出张广泰不像农民,改口说,“同志,请问村部怎么走?”

  “这村时下还没个村部,村长曲国经家就算是了……”

  “那……他家怎么走?”

  张广泰指着方向告诉怎么走。

  “谢谢,谢谢……”

  张广泰望着林士凡背影叫了一声:“哎你……”

  林士凡驻足,转过身,卑微地说:“您叫我!”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贵姓?”

  “可以,可以,谁都可以问我。免贵姓林,双木林,鄙名林士凡……”

  张广泰情不自禁地“噢”了一声:“原来是你……”

  林士凡望着张广泰的脸,大约猜到了他是谁,起码猜到了他为什么问自己姓名,内心不安地倒退两步,随之转身,逃避似的快步溜掉。

  张广泰的手——那只紧压着兜的手,将衣兜连同里边的户口,抓成了一只拳头。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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