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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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出东方,雄鸡交啼。
经过一晚上的突击,大柳树村的小学校已经旧貌换新颜,但也无非就是宽敞了、高了,还没窗子,哪哪儿的泥还都是湿的,门前是没用完的泥沙和麦草。
几个男人在屋顶上铺草顶,用麦草扭屋脊;还有几个头上粘草浑身是泥的男人这儿那儿坐着吸烟。李秀英和李寡妇等几个妇女,有的在往细了抹窗台,有的在洗工具、涮盆桶。
教室里,成民和曲国经也是双手泥。成民也在用抹子往细了抹墙,而曲国经泥手握烟袋,吧嗒吧嗒吸着,不时指着说“那儿,成民,那儿再抹抹”,“还有这儿。这些个人,干活就是粗啦”。
“突击了一晚上,又没灯,月光下干活,也怪不得大家。”
“成民,先别急,得干干,干了我一定指派人给你刷白灰。”
“窗呢?”成民边抹边问。
“是啊是啊,窗是个大问题。你的意思呢?”
“您不是说一步到位,要给装玻璃的吗?”
“我那么说过的吗?”
“您那么说过的。”成民说得很肯定。
曲国经吧嗒吧嗒吸烟,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说我那么说过,那就当我那么说过吧。”
“您确实那么说过,不止一次,我可以找人来做证。”
“别,我也没不认账啊。好,我向你这位校长保证。天亮以前,怎么也给你装上一码的玻璃!”
成民笑了。
“成民,你和大翠的事儿,我也想趁这会儿跟你说说。我和广华街道那边的潘凡潘同志……”
“昨天我见着大翠了。”
“唔?”
“大翠都跟我讲了。老村长,我们内心里都很感激您和潘凡同志。有你们关心着我们的事,我们什么都不怕了。”
“你也要预先跟你父亲说,黄吉顺那边态度转变了的话,他就一定得赔礼道歉了,还得赔东西。要不,我的任务就没算完成。过了这几天秋忙,我要亲自和你父亲说。”
“你放心。我父亲那人,从来是知错认错的,他自己也后悔得不行,昨天我还见他点钱来着。只要大翠的父亲不那样了,就是让我父亲把建国后攒下的那点儿钱都赔给他,我父亲那也会痛痛快快地赔。”
“这我信。我和你父亲,很对脾气。”
外面,成才蜷在一堆草里酣睡正浓,曲彦芳用麦草拨弄他耳眼。李寡妇看见了,对李秀英使眼色,李秀英也看见了,笑道:“彦芳就是淘气。”
“姑娘家,一跟男人那种淘法,就说明当姑娘当够了。”
“你呀婶儿,什么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明明是素的,听起来也荤了。”
“你没那么淘过?”
“没有。”
“没有?嘴硬!没有你会由姑娘成媳妇?”
“我那不是父母包办的嘛。”
“我倒忘了这个茬儿了。”
李秀英朝曲彦芳又望一眼,忧郁地说:“真没那样过。”
这时,成才被曲彦芳弄醒了,睁开眼,厌烦地说:“你这小孩儿,真烦人!”
“谁是小孩儿?只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也是小屁孩儿!”
“还敢说我是小屁孩儿?”曲彦芳拧住了成才的胳膊,疼得成才“哎哟哎哟”直叫。
“我困死了,求求你让我在这儿眯一会儿行不?”
“你们一直干到天亮?”
成才不理她,将头扎进草堆里。曲彦芳见他胳膊上被蚊子叮了几处包,用手指从舌尖上刮下唾沫,往成才胳膊上抹。
“哎,你刚拧完我,又往我胳膊上抹唾沫干什么呀!”
“你别不识抬举啊!我的唾沫那是舍得随便往别人身上抹的吗?我的唾沫杀菌!”
“我胳膊上没菌!”成才推开她。
“就有!”曲彦芳一伸舌头,刮下唾沫,接着往成才胳膊上抹。
“唉,我的命呀!”
“怎么啦,你的命有什么不好的?我是见你胳膊上叮起了包,心疼你!你倒命命的了!有我这么个人儿心疼你,你烧包吧!”
李寡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故意大声叫唤:“唉,我的命呀!我胳膊上也叮起了包,谁来心疼心疼我,也往我胳膊上抹点儿唾沫呀?”
房上房下的男人们听见了,哪有不凑热闹的理,齐喊:“我!”“我!”……
曲彦芳追得李寡妇四处跑,男男女女都开心地笑了。李秀英也在笑,却笑得更忧郁了。
成民和曲国经也站在窗那儿看着笑,曲国经教诲道:“农村人,就这样。缺少文化生活,这样就是自娱自乐,你们知识分子以后要渐渐地习惯。”
“村长,我只不过是个小知识分子。”
“大知识分子,反而见怪不怪。大知识分子那都是外愚内秀之人,小知识分子却往往反过来,所以小知识分子最容易大惊小怪。”曲国经看着他,表情更加庄重。
“村长,其实我倒不怎么常常大惊小怪的。”
“例外当然是有的,我不过一概而论罢了。总之,成民呀,今后,咱们大柳树村让你失望的地方一定很多很多,需要你渐渐习惯的地方也很多。明白?”
“村长,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村路上,曲国经、曲彦芳、成民、成才一行四人往张广泰家走,曹有贵赶着大车从后边过来了。
曲国经闪在路旁问:“有贵,昨天夜里怎么没见着你为小学校出力?”
曹有贵停住车说:“老村长,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没有闲着,我帮他们张家割豆子来着。哎,成才,你爸别提有多可怜了。才割一垄,就累‘抬歪’了!”
成才说:“也不光他自己啊,我们全家都可怜啊!”
成民训他:“成才,你别动不动就全家怎么样,我可没说过自己可怜不可怜的话。”
曹有贵说:“凡事儿,总有个过程吧。等到接受现实了,就好了。哎,你们都别走着了,都坐上来吧!”
“你们组的马,你们组的车,你车把式不发话,谁敢坐呀?”曲彦芳说完,拉成才坐上车,朝成民招招手,“哎,小知识分子!”
曲国经教训她:“这孩子什么时候把我的话偷听去了?以后不许这么叫张校长!没礼貌!”
曲彦芳吐了吐舌头,成民笑着坐上了车。
曹有贵说:“老村长,您也省省腿脚吧!还不稀罕坐坐我这车呀?”
曲国经摇摇头,疼惜地说:“不是不稀罕坐你那车,是体恤你那匹马。不管哪组的,那也和人一样,是知乏知累的。四个人全坐上去,四百来斤,它不是又吃力了吗?”
成民、成才和曲彦芳三人一听,又都蹦下了车,跟着车走。
来到张家,曹有贵喊了声“张师傅”,背起了一只麻袋,成才背起了另一只麻袋,曲彦芳急忙替二人开了院门。
“有贵,村长。”张广泰夫妇从屋里迎了出来。
曹有贵进屋说:“豆子,给你打出来了。放哪?”
王玉珍说:“就放这吧。”
曹有贵对张广泰说:“张师傅,再说一遍,以后不说了,凡用车的事,给我打声招呼,别的咱没有,啊。”
张广泰感激地说:“一定,少不了累苦大家。”
曹有贵放下麻袋,说:“我还忙着,走了。”
张广泰招呼曲国经:“村长,进屋坐吧。”
曲国经说:“不了,院子里歇歇脚就行了,挺凉快的。”
张广泰小声说:“我有话跟您说。”
曲国经点点头:“那好。”
两个人进屋坐下,张广泰为难地说:“村长,我想认个错,可是不知该向哪方面去认。”
“认什么错?”
“就是,我……砸了黄家的店……”
“那件事啊,向我认错就行。”
“只向您认个错就行?”张广泰心里暗喜。
“是先向我认错就行,到时候,还免不了要向黄吉顺认错。”
“那,什么时候?”张广泰心头又是一烦。
“他那人,你教训了一下,我个人觉得,也好。是我个人啊,不是党支部。他如果不破坏两个孩子的婚事了,你就对他认了错,行不?”
“行!行!”
“还要赔他的损失。”
“我赔!我赔!实话跟您说,我积攒那点儿钱,点了点,够赔他的了。”
“唉,你那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挣的辛苦钱。可……谁叫你错了呢!错了,就得认错,就得赔。”
“是啊是啊,谁叫我一时按捺不住脾气错了呢?”
“广泰,你有今天这个主动的态度,很好,我很满意。至于孩子们的婚事,先不要急,从长计议为好。”
“村长,我听您的。”
“张师傅!有人吗?”外边传来喊声。
曲国经说:“听着像是潘凡同志。”
张广泰惊讶地说:“唔?”
二人迎出屋去,潘凡已推自行车进了院子,架稳车说道:“想不到老村长也在这儿。张师傅,我特地先来给您报个喜讯儿。你们家的户口问题,经局长亲自批示,估计不久就会解决下来了。”
张广泰大喜过望:“哎呀,我的老天爷!快请进屋,快请进屋。”
潘凡说:“这经过可是麻烦大了,进屋我再详细说。”
二人进了屋,曲国经被孤零零撇在院子里。屋里传出张广泰兴奋的声音:“成民!成才!咱们有户口了,都快过来!”
成民、成才各自从屋里冲出,直奔父母的房间,谁也没顾上理睬曲国经。曲彦芳缓缓从成才屋里出来与父亲对视,眼里一时各有各的心事。
一会儿,屋里传出成才的喊声:“潘凡同志万岁!我们不是农民了!”
“女儿咱们走吧。”曲国经和女儿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张家院子。
父女二人默默走在村路上,背后又传来成才的喊声:“我们就要有户口了!我们可以不是农民啦!”
父女二人闻声站住了,曲彦芳回头看,曲国经却只不过一动不动地站定,没回头。
成才又要挥着手,蹦着高喊,突然看见了曲国经父女,大张着嘴,安静了。
张广泰声色俱厉地训斥他:“你倒是跑到院子外边去喊叫个什么劲儿?”
成才不服气地说:“我高兴。”
张广泰瞪眼:“我揍你!”
王玉珍数落他道:“你看你,刚才明明是你自己先高兴起来的。”
成才说:“还是你把我和哥喊到这边来的。当着潘凡同志的面,你自己不是也乐得合不上嘴吗?”
成民对成才说:“成才,你少说两句。”
张广泰自言自语道:“我们不对,我们太不对了。”
王玉珍不解地问:“还太不对了?我们全家又做错什么事了?就又太不对了?”
张广泰自言自语道:“就让人家那么走了。”
王玉珍说:“人家潘同志不是忙嘛!不晌不晚的,你还能硬留人家吃顿饭吗?我看人家潘同志,不是随便就会在哪家吃饭的人。”
张广泰生气说:“我也没说潘同志!”
王玉珍双手一拍:“那你说谁?”
成民说:“妈,我爸指的是村长。今儿,咱们全家,在村长面前失态了。再怎么高兴,都进一个屋去了,把人家孤零零地撇在院子里,那也是不好的。”
张广泰环视着家人严肃地说:“都给我听着!即使过几天拿到了户口本,重新做回城里人了,咱们全家,也还都是大柳树村的人!大柳树村有什么事儿,那就是咱们的事儿。要不,显得咱们张家人太没良心,太不仗义!就这话!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以后就都要照着我的话做!”
城里的商业街上,商店门前、橱窗里都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行人男女老少都穿蓝布中山装,移动的人群像一条蓝色的河流。国营合作社里面,上自绸缎,下至电线,无所不有,顾客拥挤,进门买货付款,出门提货上车,没人讨价还价。一家副食店外的一处铁皮柜台前,一个粗壮的老年售货员在往地下铺的麻袋上摔冰冻带鱼,一边摔,一边大声喊叫:“一毛啦!一毛啦!舟山大带鱼!活的!快来买!再不买就蹦没了!一毛啦,一毛啦!”售货员们“哈哈”笑,笑他的狂兴,也为他助兴。
大翠陪黄吉顺走在街上,却没多大的兴致去打量这城里的繁华。经过一家绸布商店时,黄吉顺说:“进去看看,你妈让我给你买块衣料。”
“爹,不了吧。还是应该先看你的病。”
“真不想进去看看?”
“真不想。”大翠显然有心事。
“那,就看完病再买吧。我也很久没到市中心来了,你先陪我逛逛。”
大翠随黄吉顺走走逛逛,走进了龙王街。黄吉顺东张西望,越走越慢,来到一片老青瓦房前,停住脚,指点着瓦房,颇有炫耀之色地说:“你看这,多大一片!当年都是我们家的。你爷爷开当铺,一年卖两次号,五月端午卖一次,八月十五卖一次。凡是死票,都卖。里面真有好东西,貂皮大衣、古董瓷器、寿山雕、八大怪的字画、博山香炉、宫里出来的黄钰,什么都有。有那种土地主、暴发户,摆阔气,不识货,充行家,花大银子买些赝品,招伙计们背后嘲笑。你老爷爷看透了世界,他留下的家训就一句话: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明白么?”
大翠摇头。
“意思就是——这世界上的好东西不多,是个人,就得为自己多存着份心眼儿。要不,好东西都叫别人占了去,自己害红眼病,那晚了。可是你爷爷不是,爱赌。赌起来不要命,仗着有钱,明明人家做了套儿,他看出来了也往里钻,充大方。大概他看我不是条狼,没给我留下肉,逼着我到乡下去吃屎。我可不是狗,我没本事给你们留下房地产,也得给你们留下个享福的好日子,给你们都找个好女婿,我就这点心事了,办好了,死我也安心了。现在我们虽然是城里人了,可是我还舒展不开身手,政府不准许有‘吃瓦片’的了,若是准许‘吃瓦片’,我一定开个房地产公司,我敢说,用不了三年,我就能把这片房子弄回来。可惜新政府不让了!”
大翠对他这些家史家训和雄心壮志概无兴趣,仍旧愁眉不展。
父女二人来到一处茶馆,黄吉顺说:“林科长叫在这儿等他。”
进了茶馆,茶博士上前问:“两位是父女吧?泡壶什么茶?龙井、观音、毛尖,咱们这儿什么好茶都有。”
“别跟我报那些,我们父女在家整天喝,喝得不爱喝了。”黄吉顺的这番话把茶博士弄了个瞠目结舌。大翠转脸偷笑。
“给来两碗白开水就行了。我们不是来品茶的,我们是借这地方等人的。”黄吉顺又加重语气,“等的是位科长,正的正科长。”
“我们这儿,也常有几位局长们来,二位稍等。”茶博士转身大叫,“白开水两大碗!三号桌位!”
顿时,所有茶客的目光都望向了黄吉顺和大翠,父女二人都有点儿不自然。
“爹,能跟你提个问题吗?”
“提吧,你父亲我,教诲你们姐妹的头脑,那还是足够用的。”
“您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指的什么?”
“这还用问!”黄吉顺忽然一笑,孩子般狡黠地说,“不跟你聊这个话题,免得咱们父女俩又抬杠,又伤了感情。”刚说完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见林士凡了。
“林科长!”黄吉顺故意叫得很大声,茶客人的目光又都被吸引过来。
“林科长,给您添麻烦了。”大翠礼貌地站起身。
林士凡看着大翠,装出意外的样子:“呀,大翠同志也来了!不麻烦,不麻烦,小事一桩,我很荣幸,很荣幸。”掏出手绢擦着汗又说,“有些公务绊住脚了,抱歉,抱歉,应该是我在这儿等你们的。”
大翠说:“林科长,您请坐。”
“都坐,都坐,呀,你们怎么喝白开水!想喝什么好茶,说吧,千万别客气,我招待你们!”林士凡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大翠身上睃,“我叫林士凡,以后你就叫我士凡吧。叫我林科长,太见外了。”
大翠客气地说:“林科长,如果方便的话,咱们什么茶也别要了,说几句话,就带我父亲看病去?”
林士凡看黄吉顺,黄吉顺说:“你们兄妹商量,你们兄妹商量。”
林士凡说:“大翠,有你父亲这一句话,我以后可就真拿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了!”
林士凡带黄吉顺和大翠来到一家中医诊所,林士凡和大翠等在诊室外面,黄吉顺进去看病。
一位老中医为黄吉顺号了号脉,翻看了下他的双眼皮,又叫他伸出舌头。
“你伸长点儿。”
黄吉顺就将舌头伸得老长,老中医看了看:“你没什么大问题嘛。”
黄吉顺压低声音说:“那也求您捡那最便宜的药,就是那类有益无害的,沏水能当茶喝的,给我开上那么两副三副的,我心里有火。”
“心里有火不是大问题,我看出来了。林科长和你什么关系?开什么药我都不能收你的钱。他一定要替你付,他交代了。”
“是吗?啊,我和他呀,好友忘年交。那就再多开几副好药吧!人参,鹿茸什么的,就是滋补的那一类的。”
林士凡和大翠坐在外边的长椅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给你在税务局安排个工作吧!”
“不用。”
“坐办公室,当秘书,那不好?”
“好是好,但是我不愿再给您添什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等于给我面子……”
黄吉顺出来了,大翠忙问:“爹,大夫怎么说?”
黄吉顺愁眉苦脸地说:“情况不好,嘱咐我要当心,一点儿气都生不得。看,大包小包的,开了多少药!”
林士凡问:“那么现在,到我家去认认门吧?”
大翠挽着黄吉顺说:“不了,谢谢您。我们得回去了。”
“这,这……”林士凡看黄吉顺,“都中午了呀,我那儿都准备了,今天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呀!”
黄吉顺笑着说:“听您的,听您的,今天一切听您的。大翠,这些药,可是人家林科长给预先付过一笔钱的!”
大翠虽不情愿,可也无话可说了。
三人走在街上,黄吉顺走在林士凡和大翠中间,他退后一步说:“别把我夹中间,你俩说话不方便。”
于是林士凡靠近大翠走,说道:“你父亲真好!”
大翠一皱眉,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林士凡也加快了脚步。
黄吉顺在后面喊:“大翠,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呀?林科长不带着,你知道往哪儿走?”
李寡妇和曲彦芳走出一家店,发现了黄吉顺三人。
“咦,那不是大翠和她爹吗?那男的是谁?”李寡妇奇怪地问曲彦芳。
“是个光棍科长,我见过他一面,听成才说,他对大翠有不良的心思。”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我看成才的话要应验。”
二人对视一眼,悄悄跟在黄吉顺三人的后面,看见林士凡和想拉大翠的手,大翠一甩手。
林士凡带黄吉顺和大翠来到了一座小二层楼前,黄吉顺羡慕地说:“噢,是这里!这儿我可太熟悉了!”
林士凡诧异地问:“是吗?”
黄吉顺说:“这儿从前明里是饭庄,暗里开赌场,我常梦到这地方。”
林士凡说:“拆了。这楼是我在城建局那会儿经手盖的。局里给我保留了一套,二楼,格局最好的。大翠妹妹请吧!”他叫得很酸,大翠又暗皱眉头。
林士凡引黄吉顺和大翠上楼梯,在二层,走进一间套房。房里墙壁、家具色彩新亮,床上铺设,桌上摆设,都别具一种和街上人流的服饰、精神不和谐的“高贵”气息。
“请坐请坐。”林士凡泡上两杯茶,“品品我这毛尖!”
黄吉顺坐下后,看着哪里都羡慕。大翠坐下后,哪儿也不想看,低着头。
林士凡兴奋地说:“你们是贵客,今天我要亲自为你们炒几个菜!”
黄吉顺说:“简单点儿,简单点儿。大翠,你帮着。”
大翠终于抬起头,瞪了父亲一眼,面有愠色。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我这都是现成的,你们看……”林士凡进了厨房,黄吉顺也跟了去,林士凡指着现成的鱼肉说,“这还不快?”
黄吉顺连说:“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大翠起身走到窗口,憋闷地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黄吉顺退出,也走到窗前,指点着说:“在这里看得更清楚了!那一大片瓦房,从前可都是我们黄家的!”又跺跺脚说,“这楼,肯定是盖在我们黄家的地基上!城市啊城市,我黄吉顺终于又回来了!多好的地段,四处一望,眼界多开阔!闹中取静呀,啊?”
对面街上,李寡妇和曲彦芳在一家小铺子里,正在望这一幢楼。曲彦芳眼尖,看见了大翠和黄吉顺:“看那个窗口!那不是大翠和她爸?”
“没错!彦芳,你可得快去找你有贵叔来!他的大车准在菜市场那儿。张家的事儿,咱们既然撞见了,可不能袖手旁观!”
“就是!婶儿你千万在这儿监视着!”曲彦芳说罢,跑了。
林士凡把酒菜摆在桌上,热情地说:“现丑,现丑,随便坐吧。”
黄吉顺将大翠扯到桌前,倚老卖老地笑道:“若是按老规矩,今天我应该坐上座。一来我是客,二来我是长辈。”
林士凡讨好地说:“哪是上席?我不懂。”
黄吉顺说:“我在这里,你俩坐对面。”
“好好,请请。”林士凡给黄吉顺斟酒。
黄吉顺又有点儿倚老卖老地说:“也给大翠斟上,她能喝点儿!”
大翠皱着眉问他:“我喝过酒吗?”
黄吉顺训她:“不能多喝,还不能少喝点儿吗?你不许扫林科长的兴!”
林士凡不知如何是好,酒瓶倾在大翠的杯上方,欲斟不敢斟。
黄吉顺说:“听我的,斟吧,难得这天我们父女能在林科长家里做客,我高兴!”
林士凡又讨好地说:“都高兴,都高兴。”
“你是父亲,你说我能喝点儿,就算我能喝点儿,要不倒像我在撒谎了!”大翠从林士凡手中夺过酒瓶,咕嘟嘟斟满一杯白洒,一饮而尽。
林士凡愕然,黄吉顺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没叫你这么个喝法儿!”
“吃点儿菜,吃点儿菜。”林士凡急往大翠盘子里夹菜,“要不,我去给你买瓶汽水儿?”
“不,我喝酒!”大翠分明地,已有醉意。
“那,我就再给你斟上。妹妹,慢慢喝,时间有的是。我下午请了假,专为在家陪你,当然还有你的父亲。”
“倒!”
“太多了吧?”
“倒!”
林士凡还是于心不忍,大翠又夺过酒瓶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黄吉顺把筷子轻轻往桌上一拍:“在别人家,也成心气我?”
“你又没教过我该怎么喝。”大翠的脸已经爬上了酒红。
林士凡劝道:“妹妹,你父亲是为你好,怕你喝猛了。”
大翠冷笑道:“科长哥哥,你和我父亲,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我……”林士凡不知说什么好了,尴尬地看着黄吉顺。
“什么话你!一个哥哥一个父亲,难道会合起伙来把你拐卖了不成?”黄吉顺又举起酒杯对林士凡说,“别理她,被我惯得没个样!来来来,咱们爷俩先干了这一杯!”
大翠却已醉了:“让我喝酒,我……喝了,现在我……要回家了……大柳树村,才是……我家……”刚往起一站,身子摇晃不稳,林士凡急忙搀扶她。
黄吉顺怒斥道:“本来高高兴兴的,给我来这出!”
“别生气,别生气,我把我妹扶到我床上去躺一会儿。”林士凡扶着大翠进了卧室。
“真气人!”黄吉顺赌气地连饮两杯。
街对面,曲彦芳找来的不只是有贵,还有成才。她和李寡妇指着林士凡家窗子,你一句我一句,两个男人越听越生气。
天黑了,黄吉顺酩酊大醉地从楼里出来,林士凡送他出来,劝道:“要不您也住这儿吧!您和大翠睡在床上,我睡地板……”
“哪儿有,父亲和女儿睡一床的……别送了,别送了。我没事儿……我不回去,她妈不放心……”
“大翠留宿在我这儿,您只管放心,我是个规矩人。我不会……”
“我……放心,放……心……”黄吉顺摇摇晃晃地走了。
林士凡走上楼,拉上客厅的窗帘,悄悄走入卧室,看着大翠,心猿意马,却又没胆量轻举妄动,想亲不敢亲,想摸不敢摸。
“成民……成民……潘同志叫我配合的……渴……水……”大翠在醉梦里喃喃道。
“配合?……潘同志……”林士凡困惑地倒了杯水,扶起大翠。
大翠饮了一杯水,睁开了眼:“你!你是谁?”
“我是士凡,我是你科长哥哥……”
“我……我在哪儿?”
“在我家……中午在我家吃饭时,你喝猛了醉了。”
大翠见拉着窗帘,跃下床,往外便跑,一头撞在门上。
林士凡忙问:“撞头了吧,疼不疼?”
“你躲开!”大翠终于半明半暗中摸索着打开门,跑了出来。
林士凡在后面急喊:“大翠!妹妹!你别走!”
大翠跑出楼,林士凡也追出了楼,二人拉拉扯扯。
“天黑了,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啊!要不你等我锁上门,我送你!”
“你放开我!用不着你送!”
黄吉顺走的时候,曹有贵和成才正在街对面的小饭店里喝干酒。
“怎么就他自己走了,把你嫂子留给林士凡了?”
“黄吉顺,这个老王八蛋!”成才一饮而尽,猛往起一站。
曹有贵扯他:“别,别急……再……等等看……”
等到林士凡家窗帘一拉上,成才一拍桌子,又猛地往起一站。
“我不是叫你别急嘛!我替谁打抱不平,一般都是听我的!”
“我还不急?敢情不是你嫂子,是我嫂子!窗帘都拉上了!”成才往外便走。
曹有贵跟了出来,拉住他:“窗帘虽拉上了,还没黑灯,一般都是黑灯!”
不一会儿,林士凡追着大翠跑出来,曹有贵和成才都望见了,成才跑过去拽开林士凡,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林士凡认出成才来:“你……你怎么打人你?”
大翠喊他:“成才!”
成才怒视大翠:“你别叫我!你太对不起我哥哥了!”
林士凡辩解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只不过……”
“偷别人的对象,你什么东西你!今天我只不过要替张成民教训教训你!”曹有贵揪住林士凡,左右开弓,扇林士凡两个嘴巴子。
“打架啦!”“打架啦!”一时许多人跑来围观。
大翠上前护着林士凡:“曹有贵!”
成才生气地指着大翠:“黄大翠!你……你还护着他!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
林士凡鼻子出血了,哭唧唧地说:“你打国家干部……”
曹有贵对围观的人说:“大家听着,我们不是平白无故打他!她,黄大翠,原本是他,张成才的哥哥的对象!他依仗自己是个科长就勾引……”
林士凡哭着辩解:“我没有!”
成才瞪着林士凡:“嘴硬?我还扇你!”
大翠双手一捂脸,冲出人墙,跑了。
大柳树村的小学校前焖了一堆艾草,李寡妇、李秀英、曲彦芳和一些妇女坐在还没门窗的小学校里,等着成民来教字,议论纷纷。
妇女甲说:“我寻思,不一定是大翠乐意的吧?”
妇女乙说:“那也保不齐,喜新厌旧的,不只是男人。哪个待嫁的大姑娘不想攀高枝啊!”
曲彦芳说:“可张家的人,除了成才守在那儿,还全蒙在鼓里!对张家太不公平了!”
妇女甲说:“是啊是啊,真叫人替张家气不忿儿!”
妇女丙说:“要真是大翠变了心,那谁也没辙了!”
李寡妇说:“一会儿等成民来了,得有人告诉他!秀英,你告诉他!”
李秀英皱着眉毛:“我?干吗非得是我?”
李寡妇笑着说:“你聪明,识字快,他喜欢你嘛!”
李秀英红了脸:“李婶你别乱说,我可不敢!”
妇女乙说:“你怎么不自己告诉他?”
李寡妇摇摇头:“我的辈分在那儿啊!我比张广泰年龄都大,由我告诉那种事不合适啊?”
曲彦芳自告奋勇:“好啦好啦,都别推三拒四的了!一会儿他来了,我告诉他!”
妇女丙小声喊:“他来了,来了!”
妇女们立刻一个个坐端正了。
张成民夹着个布包迈入教室,妇女们齐声喊:“老师好!”
“大家好!”成民打开书包,翻着自编的课本说,“上节课,我们学了两个新字是——妇女;这一节课,我们再学两个新字是——儿童。”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儿童”两个字。
李寡妇啪地拍了一下脖子,成民扭头一看。
“蚊子!”李寡妇跑出去鼓捣火堆,把烟弄得更浓了。
成民指着黑板解说道:“大家看这个‘儿童’的‘儿’,像什么呢?像一个大头的小孩儿,扎一个冲天辫儿,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在跑……”
李寡妇不停地捅曲彦芳,小声催促她:“说啊,说啊!”
成民望向她们:“曲彦芳,你已经不需要扫盲了,怎么又来了?来了还影响别人。”
曲彦芳委屈地说:“我不是影响她,是她总掐我!”
李寡妇点点头:“是啊是啊,是我总掐她!”
成民奇怪地望着李寡妇,曲彦芳猛地往起一站:“校长,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唔,什么事儿?该在课堂上说吗?”
“这……不该在课堂上说……”
“不该在课堂上说的,那就先别说,忍着,等下了课再告诉我也不迟。”
曲彦芳不由得看李寡妇,李寡妇说:“彦芳,快别管该不该在课堂上,说了!”
曲彦芳说:“张校长,我忍不住了!我非说不可了!你的大翠,她不会来当农村老师了!她对你不忠了!她今晚八成要在一个姓林的光棍科长家里过夜了!”
成民听完目瞪口呆,憋出一句话:“你胡说!”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