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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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在胡雪玫的带领之下,肖冬梅又到了步行街上。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而且是星期日,在步行街上悠然闲逛的人比昨天更多。“姐妹”俩频频招致回望的目光。肖冬梅被望得一路不自在。她觉得某些男人望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长着钩子似的。她一被望,立刻低下头,同时将胡雪玫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一个怕生的小女孩儿,唯恐手一松,被大人丢了。接着有可能被坏人拐去。

  每当这时,胡雪玫就悄悄嗔怪地对她说:“抬起头!没点儿回头率,我不是白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嘛!”

  肖冬梅看出了“大姐”的自我感觉非常之良好,也不需要“大姐”进一步讲解,就明白了“回头率”这一闻所未闻的新词儿的意思。她联想到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自己和亲姐姐冬云双双走在街上时,“回头率”也是挺高的。既然自己招致回望从来都是一个事实,那么也就很正常了。

  这么一想,别人回望她,她也就勇于迎视着人家不再低下头去了。如果是年长于她的女人回望她,她便报以礼貌的稍许有点儿羞涩的微笑;如果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青春女孩儿们回望她,她就学“大姐”早上的语调友好地对人家说:“嗨哎……”结果呢,她们反而低下了头去,反而显出羞涩的样子。她颇能理解她们为什么那样。那是自愧弗如的表现啊!这时她的心理就变得有点儿复杂了,一方面产生一种形象居上的优越感;另一方面很体恤对方的自愧弗如,同时暗暗责怪“大姐”,不该将自己改变得如此彻底,如此青春勃发魅力四射。这多“脱离群众”啊!倘回望她的是男人们,尤其是些大男人们时,她就会微微翘起下颏,显出一副庄重又高傲的模样,迎视过去一种近乎冷峻的目光。她那种目光里有“话”。那“话”的意思是——可劲儿看吧。看也白看!只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行走……结果,他们无一不赶紧望向别处……

  重新出现在步行街上,并且改变了红卫兵形象,根本不必担心有人会认出自己来了,还频频招致“回头率”,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套迎视“回头率”的技巧,她的感觉也渐渐自信,渐渐良好起来。心情和脚步,渐渐变得悠闲了……

  她敢于公然地向街两边那些昨晚使她一望之下顿时脸红心跳的广告望而又望了。并且,它们似乎不能再使她感到惊恐了。甚至,她有点儿欣赏起来了。广告上那些男子多英俊啊!那些女子多美丽啊!她们的长腿,她们的秀足,她们的玉手,她们的红唇她们的媚眼她们的丰乳她们的纤腰她们的瀑发,一经放大,多么的迷人动人啊!昨晚没看到广告上那些字,现在她看到了。也就明白了——那些广告上的女人以及她们的面容或身体之某一部分的特写的作用了。

  胡雪玫见她左看右看,像第一次进动物园的儿童似的,不扯她一下就忘了跟着自己走,终于忍不住板起脸说:“没见过呀!”肖冬梅一愣。这红卫兵迅速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之后明智地回答:“见过呀!”

  “见过?”

  肖冬梅脸红了,仿佛一个人的谎话被怀疑着了。但是她转而又想,回答见过毕竟比回答没见过好。倘自己做了后一种回答,那不等于在强调自己不是当代人了吗?何况,从前没见过,昨天晚上却是见过的啊。即使大姐一时较真儿起来,也不能算自己撒谎呀。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了。表情同时恢复了自然。

  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几秒钟,什么都没再说,轻轻抓起了她的手,领着神经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不免犯了一阵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现如今的社会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灵精怪的小女子编身世编遭遇把人骗得如坠五里雾中的荒唐事儿还少吗?一个小女子秀秀丽丽,文文静静,动辄脸红,不是简直可爱到了不真实的程度了吗?究竟是你在家门口“捡”了她,还是她心怀鬼胎接近到你身边来,你真的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胸中有数吗?你呀,你呀,你可以由着你的性子喜欢她,像喜欢一条可爱的小狗或一只可爱的小猫那样,但是你绝不可以完全丧失了对她的戒心!难道你没看出,她是多么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意啊!现在的她与昨天夜里相比,甚至与今天早上相比,哪儿还能看出半点儿精神有毛病的样子哟?如果确乎没有,那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装?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胡雪玫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肖冬梅,见她也正一边走一边侧着脸,翘着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丝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几小时内形成的。也确乎如胡雪玫所认为的,在十几小时内,她还形成了另一种本能,那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意的本能。这两种本能反应在她眼中和脸上,怎么会是胡雪玫看不出来的呢!只不过胡雪玫当成是她的狡黠罢了。

  胡雪玫笑笑,还是不说话。

  “姐,你一不说话,我就以为你不高兴了。”

  胡雪玫还是不说话,抓着肖冬梅的手走下了过街通道。

  两人从通道上来,肖冬梅又说:“姐,你是不是生我什么气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红卫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绪了。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丧失了把握的能动性,只有彻底被动地依附于这个“姐”了。所以她难免动辄处于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的可怜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却就是不再开口跟她说话。她一刻不放地抓着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仿佛一条鱼在鱼群中自如无碍地游弋。我们都知道的,无论鱼群多么密集,也无论鱼群忽东还是忽西,任何一条鱼都是决然不会撞着另外一条鱼的。天空上即使黑压压一片飞翔着的鸟群也是这样。鱼和鸟的这一种本领是高超于人类的。胡雪玫正是以那么一种高超的本领快步前行着。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几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样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但肖冬梅却是从未经过和她一样的“训练”的。肖冬梅不断撞在别人身上,或被别人迎面撞着。不管是自己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自己,她都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断地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撞,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链子牵着的一条小狗,由于行人密集,看不见主人的身影,只能跟着感觉走……

  在一家门面装修十分讲究的冷饮店前,胡雪玫终于驻足。可怜的肖冬梅已是气喘吁吁,额头鬓角挂着细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绢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从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从她手中夺去手绢,一边替她轻轻拭着汗珠,一边以教训的口吻说:“记住,化了妆的脸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绢当毛巾那么擦的。那么一擦,不变成花脸猫才怪呢!”

  胡雪玫将手绢塞在她手里之后,又严肃地说:“一会儿你将见到我的几位朋友。而我要向他们郑重地介绍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说:“难道我不是你妹妹吗?”

  “别打断我的话!”

  胡雪玫的语调爱恨交织。肖冬梅原本便是聪明伶俐的少女,命运向她开的玩笑,使她的内心反应更加快速而细致了。她当然听得出胡雪玫语调中所包含的每一种成分。也当然能从仅仅十几小时的接触得出相当接近事实的判断——对方是因独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几乎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而对自己发生兴趣;是因自己惹人怜惜的容貌而喜欢自己;是因自己身无一文举目无亲的处境而同情自己的。这种种因素使对方愿意将自己留在对方的家里,并充当身份优越的保护人的角色。而对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绝不是恨,只不过是厌烦。对的,正是厌烦。而对方厌烦自己,显然的,乃因自己的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这一种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同样显然的,给对方的感觉是装傻充愣,弄虚作假。于是肖冬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变成了人家“妹妹”的结果,其实并不比流落街头举目无亲食宿无依强到哪儿去。因为成了人家“妹妹”便须时时处处取悦于人家的那份自己并不情愿的卖乖,对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怜乞讨同等卑下的……

  红卫兵肖冬梅深隐起内心的屈辱,脸上做出了一种与内心感受相反的天真又愚钝的笑。她想,也许,装得愚钝点儿毕竟要比显得太聪明对自己有利吧?

  不料胡雪玫双目睁得圆圆的,瞪着她低声说:“别装傻笑!你以为你傻笑我就会认为你真傻呀?你他妈的要么是一个天外来客成心戏弄我,要么是经江湖高师指点的小人精,打算由我这儿得一份诈骗有术的优良考卷自鸣得意也给你高师些欣慰!但不管你属于哪一种情况,我都将留你在身边,陪你演戏演到底!总之你这个来历不明高深莫测的妹妹我是认定了,直至你的真实来历和企图彻底暴露为止!”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听着文艺个体户胡雪玫的话,内心的屈辱渐增十倍。她对此姐也是爱恨参半的。在这一座举目无亲又给她以强烈的光怪陆离印象的城市里,对方是她唯一可以爱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顺的依赖心理算是一种爱的话。至于恨,内容则相当复杂了。它首先包含对一位“模范特务”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级了的生活待遇的气不忿。她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位老红军,为革命落下了一级伤残,每月也不过享受三十几元的“光荣津贴”。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当然还包含着对一位“模范特务”的优越感的气不忿。有什么了不起呀,无非是“模范特务”而已嘛!党给你这一份不寻常的“工作”,你更应该言行谨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动辄在人前颐指气使,大摆不寻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内心里对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实际上她对肖冬梅这个捡来的小丧家犬般可怜又可爱的“妹妹”一点儿都不设防。除了防偷,她不认为对肖冬梅另外还该有什么设防的必要。她判断人的经验告诉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种想偷东西也不是那种想行骗的女孩儿。她刚才那番刻薄言语,纯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么说觉着嘴上一时痛快罢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类女人。至于优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个自愿的监护人在被监护者面前没有几分心理优越感啊?但架子,她是丝毫也不曾摆过的。买房子和买车差不多花去了她挣的大部分钱。她得赶快再挣钱,否则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经是一个过气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经很难获得参加“走穴帮”的机会了。连在大饭店里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为模特,就差几个月三十四岁的她,已经面临着将遭淘汰的窘况了。曾有一位筹备投资拍电视剧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可以让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么“现代心理恐怖”剧中演女配角,哄她同床共枕了几次,事情却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说不识“大款”抬举的导演拒绝她。而导演骂“大款”是王八蛋,摄制班子都凑齐了,资金问题竟还没落实。后来她进一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么“大款”,而是大大的吹牛皮大王。靠吹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缘儿,偶尔得计,也会“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了解了真实情况,她只有自认倒霉,自认是二百五女人。她是个内心深处越暗暗地忧虑、表面上越要装出活得潇洒活得快乐的女人,也是个越挣不到钱的日子里花钱越大方的女人,总之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为死要面子在这座城市里才维护着最后那一种贬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进那一家冷饮店,立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发现了她们,起身大声地旁若无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们都在这儿哪!”

  在凭窗处,两张餐桌摆在了一起,已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纤小的女子坐在那儿。胡雪玫继续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了过去,先自坐定于两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却并没与“姐姐”同时落座。她望着那纤小的女子近乎浓妆艳抹的脸一时望得出了神,暗猜对方究竟芳龄几何。她从对方的脸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结论,于是目光转移向对方那一双小手儿上。对方那一双小手儿的十个指甲也涂得鲜红。一只的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拿着钢勺,一勺一勺刮起冰淇淋埋着的半颗同样鲜红的樱桃。而那樱桃陷在乳白的冰淇淋中,如从对方的某一指上拔下来的鲜红的指甲。它一时被冰淇淋埋住,一时又因乳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现它的诱人的鲜红。肖冬梅也自有一种判断人的年龄的经验,那就是从人的手得出的结论。对方那双白皙的小手儿告诉她,对方的年龄与她的年龄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岁。她暗暗惊讶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脸搞到那么让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庆幸“姐姐”没把她的脸也搞到那种地步。她未留意到,当她望着别人的脸的那会儿,四个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齐刷刷地吸引着了。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说:“给我坐下。”

  红卫兵肖冬梅这才省悟到自己那么盯着别人的脸是多么的无礼。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款款地刚一坐下,刚才向她们打招呼的男人便问胡雪玫:“介绍介绍,这位靓妹是谁呀?”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胡雪玫从侍者小姐手中接过及时送来的一盘冰淇淋,以考察对方智商的口吻反问着。

  “魅力四射,耀花眼了,实在看不出来。”

  “我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

  “好俏丽的一个妹妹!”

  “像你!太像十几年前的你了!”

  四个男人的目光仍胶着在肖冬梅身上,使她感到一种伤害。她只得低下头,掩饰地开始吃自己面前那一盘冰淇淋。此前她从未有过被四个大男人的目光一起侵犯般地近距离盯住了看的体验。以她的年龄,在她所处的年代,这一种情形是不太容易发生的。她所处那个时代的大男人们,和今天的男人们相比即使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表面的正经也还是要装得过去的……

  “你妹妹还在读中学吧?”

  “小瞧人,已经大学了!”

  “已经大学了?不像不像!啊?”

  “小妹,在哪所大学读书?”

  红卫兵肖冬梅没想到“姐”会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更没想到会被觉得不安全的男人口中亲亲昵昵地也叫着“小妹”那么问……

  “在……”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加不敢抬头。

  “在电影学院。”

  “姐”随口代言地就替她回答了。

  “电影学院?哪个电影学院?”

  “问得奇怪,当然是北京电影学院!”

  “姐”又替她回答了。

  于是男人们齐发一声“呀”,仿佛话语已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她的刮目相看。

  不料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女子不屑地说:“现在想真正学点儿表演的才不上电影学院呢,都热衷于报中央戏剧学院了!”

  “是吗?”胡雪玫的目光冷冷望向那小女子,接着如数家珍地道出一串在媒体中被炒得两面儿全焦的影视演员们的名字,然后以记者较真儿发问那种口吻说,“他们不都毕业于电影学院吗?至于中戏嘛,我妹妹去年也同时被中戏录取了。是我决定她最好还是进电影学院的。她在大事上一向靠我做主,是吧小妹?”

  肖冬梅低声说:“是……”

  她认为自己必须抬起一次头了。否则,她觉得男人们一定会对“姐”的话产生怀疑了。于是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她的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斜对面那个妆化得有几分妖冶的小女子的目光,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了窗子。她看出对方是由于被四个男人的目光和话题冷落而生气了,便立刻又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了头。

  而“姐”似乎更加信口开河。“姐”一本正经地说她这位妹妹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片约不断了。说连美国都有一位常驻中国的广告商对她的形象和气质极为欣赏,打算在她寒假时,重金聘请她到美国去为福特汽车公司拍广告。重金之外,还要送她一辆福特汽车。

  美国?!

  美帝国主义呀!!

  多么可怕的两个字,岂是可以在公开场合谈论的吗?她甚至忐忑不安得屏息了几秒钟。但一想到“姐”的真实身份是“模范特务”,一颗心才又安定下来。

  接着那几个男人就一一向“姐”献策——他们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总的意思还是明白的。都是在替“姐”出怎样才能轻松容易地赚几笔大钱的主意。“姐”一会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盯着对方的脸侧耳聆听,一会儿摇头淡然否定地说没意思。红卫兵肖冬梅听着心里直困惑。她暗想“模范特务”还需要自己挣钱吗?活动经费不是要由国家安全部门暗中支付的吗?生活费不是包括在活动经费里的吗?

  后来四个男人之中有一个男人提议到哪儿去玩玩。于是她随着“姐”们离开了冷饮店。“姐”们将她带到了一处保龄球场。此前她从未听说过保龄球这一种球,更没有亲手抓起过。每次掷出的球都撞不倒几只瓶。于是四个男人都热心地来充当她的教练。而“姐”似乎正乐得自玩自的。“姐”保龄球打得很出色,姿势优美,得分也高。那个妆化得近乎妖冶的小女子显然无法忍受被四个男人一起冷落的滋味儿,撇下一句“今天玩得没劲”,就索然而去了。

  “姐”分明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切都正中下怀,却还要煞有介事地问:“咦,那小破妞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一个“破”字,道出了“姐”比十分还多二分的轻蔑,和因那女孩儿遭到显然的又没有心理准备的冷落而感到的幸灾乐祸。肖冬梅比较能理解“姐”对那女孩儿的轻蔑,却不怎么理解“姐”的幸灾乐祸。她自己甚至对那女孩儿暗生歉疚。因为她也看得分明,在她和“姐”没到来之前,四个男人肯定都是竭力取悦于那个女孩儿的,而此时四个男人却说:

  “随她去!”

  “别谈她。谈她败我们的兴,我们继续玩儿我们的!”

  “人比人,气死人。有咱们小妹在眼前,她简直就一点儿气质也没有,让人觉着俗不可耐了!”

  “就是。咱们小妹多有气质,多清纯,多超凡脱俗。”

  男人们的褒贬,使肖冬梅一阵阵地替那女孩儿难过,也一阵阵地又难为情又别扭。此前从没有男人这么讨好她。她不习惯被些个大男人这么“赞美”。那些赞美的话语在她听来不仅肉麻,而且居心不良。她不明白“姐”为什么不呵斥他们,反而高兴他们那样似的。在她所处的时代,倘四个大男人一起对一名初中女生甜言蜜语大献殷勤,那将不但涉及他们的思想意识问题,而且极可能被定成一桩性质严重的事件。怎么这座城市的这四个大男人敢于如此的肆无忌惮呢?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那女孩儿又是个怎样的女孩儿呢?她内心狐疑种种。

  在四名“教练”的指导之下,她很快也能连获高分,引起他们的阵阵喝彩了。她刚上瘾,“姐”却累了。

  一个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说:“那咱们就吃饭去吧!”

  于是她随着“姐”们一行人,又到一个挺高级的饭店吃海鲜。

  红卫兵肖冬梅的家乡是一个山区小县,在她所处的年代,只有每年的春节才能吃到几顿鱼,而且是凭票供应,而且一向是“刀鱼”。家乡的人们叫带鱼是“刀鱼”。事实上她只见过两种鱼。一种是“刀鱼”,另一种是金鱼。金鱼是她在她所处的年代,比她家乡的同龄人们多见到过的一种鱼。因为全县养金鱼的人家只有几户,都是颇有地位的人家。而她家是那几户人家之一。她家曾养过的四条金鱼,乃是爸爸的老友们从省城给她家带来的。也是她家曾收到过的一切礼物中最为珍贵的。从没见过金鱼的她的同学们,曾三五成群地要求到她家里去观赏金鱼。许多同学还将自己第一次看见金鱼的新奇感受写成了作文。生物老师还命她将她家的鱼缸捧到学校里去过,为的是使全班同学都能对鱼类知识开开眼界。如果说在她所处的年代,在她的家乡,她和她的姐姐以及某些同学们还见过第三种鱼,那么就是鲤鱼了。在她所处的年代,鲤鱼被特别普遍地印在年画上,通常的画法是被一个极白极胖的男娃娃抱在怀里,取“富富有余”的吉意。至于虾,指真的虾,在她所处的年代,在她家乡的那个地处山区的小县城里,她和姐姐以及所有她的同龄人们,是只听说过而决然没见过的……

  她随“姐”们所去的饭店是“海味斋”。大堂四周一排排巨大的鱼缸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鱼、虾、蟹、鳖、蛤、蚬、贝。对于红卫兵肖冬梅来说,那情形简直是叹为观止的。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是随着“姐”们前去吃的。她仿佛去到的不是什么“海味斋”,而是“水族馆”。她从紧靠门的第一排鱼缸绕着大堂四周看将过去,“姐”连唤她几声她都没听见。以至于“姐”不得不走到她身旁去扯她,同时低声告诫她:“别露怯!别忘了你是见过世面的,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前途远大的学生!”

  红卫兵肖冬梅出生于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那么多道鲜美的海味儿。唯一使她犹犹豫豫不太敢吃的是“醉虾”。那些初浸于酒的虾,更加活蹦乱跳。四个男人都说,吃的就是眼见着的那一股生猛劲儿,并且边说边都下手抓起来剥嚼嘬咂。那情形仿佛将硬壳虫当成香酥糖的非洲土著人似的。直看得个肖冬梅目瞪口呆。她以为“姐”是断不会像四个男人们一样忍心下嘴而且吃得不成体统的,斜眼朝“姐”一乜,但见“姐”竟也是争先恐后双手齐下地大快朵颐着。

  “姐”发现了她那一乜,嗔道:“别装斯文,你不是一向最爱吃这一口的吗?”

  于是男人们的目光也都一齐定格,同时奇怪地看她。

  红卫兵肖冬梅的头脑之中随即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儿吗?那就要亲口尝一尝。”她寻思——不吃,必被四个男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若是在北京,“醉虾”总会是吃过的吧?红卫兵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抓鳖,还怕餐桌上的些个小小虾子吗?何况是醉了也不会蹦到人身上咬人的些个小小虾子。这么一寻思,明智加蔑视,便陡生一股英雄主义气概,脸上可爱地微笑着,伸手抓起了一只……

  一个男人鼓励地说:“这就对了。大哥们都是你姐的亲密朋友,那么你也就是我们的小妹妹一样了。你太斯文,我们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姐”那会儿已剥光了一只,二指轻轻捏着,正一下反一下,两面儿都沾了佐料,佯装出一脸慈母般的爱意,捏着便朝她嘴里塞,还一边说:“我这小妹从小娇惯了,吃包子只掏馅儿吃,吃什么要剥的东西都是家人替她剥……”

  肖冬梅吃下了那一只醉虾,顿觉其鲜其嫩妙不可言。而男人们听了“姐”的话,一只接一只将剥光了两面儿都沾过了佐料的虾往她的小盘里放。她渐渐吃得上瘾。男人们看着,不,也可以说是欣赏着她那一种贪馋的吃相,一个个显得十分高兴。一个男人竟召来侍者小姐又专为满足她的需求添了半斤……

  经历了粮食困难时期,上中学以后口粮定量才二十八斤半,且副食极其匮乏的她那个年代的中学女生,神经系统所遭到的“饿”字的破坏尚未得以恢复,胃口普遍比今天的中学女生们大得多。她吃了不少醉虾,竟还能津津有味地吃别种的海鲜。这也不免使男人们对她有点儿目瞪口呆起来。

  “姐”的手暗在她腿上拧了一下。

  “姐”说:“我妹今年以来又贪长,要不一个女孩儿家哪儿像她能吃这么多!”

  正巧上来了鱼肉水晶包儿。“姐”的话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失态就容易又引起怀疑啊。自己得为“姐”的谎话负责到底啊。于是她赶紧再往回找娇娇小妹的那份感觉。那份感觉也是她此前没体会过的。因为她的亲姐姐肖冬云只比她大两岁,她在亲姐姐面前从不娇,在父母面前也从不娇……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水晶包儿,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放在盘儿里,然后将筷子伸入“洞”去,将成丸的馅夹碎,再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弄出来吃。那样儿也就不像是人在吃包子,而像小猴用树枝从蜂窝里往外沾蜜了……

  “姐”什么都不吃了。“姐”饮了一口啤酒,以赞赏的目光默默望着她进行表演。四个男人也都看着她那么吃包子看得饶有兴趣……

  她终于将一个包子掏空,将小盘往“姐”面前轻轻一推,低语娇声地说:“姐你替我吃皮儿吧。”

  “姐”笑了。笑得那么高兴。“姐”期待的正是她这最后的表演。

  “姐”重操筷子,一边夹起那包子皮儿,一边以数落的口吻说:“唉,小妹呀小妹,你这毛病可什么时候才能改呢?愁死我啦!”

  四个男人便都笑将起来。

  其中一个说:“别愁别愁。以后只要有我们中的谁在座,只要小妹又吃的是包子,保证都会乐不迭地替小妹吃包子皮儿!”二十一世纪初年的中国男人,十之八九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每个人肚子里的“黄段子”,比前两年更荤。接着他们就喝着酒轮番地向外抖落起来。隐晦些的,肖冬梅自然想听懂也听不懂;而那一套一套过分露骨甚至直接涉及男女羞处的,她是想装得听不懂也装不像。她以为“姐”定会抗议。不料“姐”非但不抗议,而且显然的自己肚子里也有许多,自己也板着脸往外抖落。仿佛那四个男人也是女人。仿佛她是在和“她们”谈厨房里煎炒烹炸一类的话题。尤其令她暗暗讶然的是,“姐”讲得最露骨最臊人。“姐”却丝毫也不觉得害臊,不但板着脸,而且简直是一脸的严肃。倒是四个男人听得都不大自在了。他们的不自在中,还包含着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的自愧弗如。起初肖冬梅还能命令自己低了头面红耳赤地坐着,后来实在听不得,起身说了句“姐我看鱼去”,走为上策……

  她听到一个男人在她背后说:“我看你妹太纯,咱们污染她了吧?”

  也听到“姐”这么说:“当我妹妹还在幼儿园啊?她那双耳朵什么黄色的段子没听过?她肚子里黄色的段子多着哪!别忘了她是从北京回来看我的!我们讲这些,都是人家北京人早几年讲得不愿再讲的边角料……”

  她暗想“姐”一定是喝多了,醉了。暗想人怎么还不如虾呢?虾醉了起码不下流。

  她恨不得返身回去,朝“姐”脸上啐一口,骂她:“真不要脸!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儿呢!也不许你公开诬蔑伟大的红色首都的革命人民!”

  却又情知那么做是万万使不得的。

  倘那么做了,今晚自己睡哪儿?明天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呢?

  而一排排大鱼缸里是些多么好看的鱼啊!

  她看着看着,灌入耳中的污言秽语似乎都消失了,心理和生理也重新归于纯净。

  她在鱼缸前呆呆看鱼,大堂柜台后的两名侍者小姐呆呆看她——她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瞧这年头的新新女孩儿,看去还像初中生,却已经开始和些个身份可疑的大男人们成熟地厮混在一起了,吃饱了喝足了打情骂俏够了,却又跑大堂来装三五岁的女孩儿看鱼!这儿鱼缸里的鱼都是供人吃的,有什么可看的呀?

  不知何时,“姐”找来了。

  当“姐”说:“喜欢鱼好办,哪天咱们姐儿俩去买回个大鱼缸来。观赏呢还是要观赏热带鱼,这些鱼傻头傻脑黑不溜秋有什么可看的!”——她才发觉“姐”已站在身旁了。

  她问:“姐,咱俩都离开了不好吧?”

  “姐”说:“那些臭男人已经走了。”

  “臭男人”三个字,使她顿生满腹狐疑,愣愣地看了“姐”片刻,不禁嘟哝:“可他们都一再向我表明是你的亲密朋友……”

  “姐”从小包里取出小镜和唇膏,将双唇重新涂红后不屑地说:“都是我的亲密朋友不假,都是臭男人更是事实。”

  “姐”说罢,将小镜和唇膏递向她,也让她重新涂红她自己的唇。

  涂红嘴唇已是出生以来第一遭,还要在公开场合再涂一次,使她感到自己未免堕落得太快也太过分了。她心虚地左顾右盼,见柜台后的两名站台小姐正望着她……

  她小声地几乎是哀求地说:“姐,我就别了吧?”

  “姐”却命令般地说:“叫你怎么你就怎么!出门前脸是化过妆的,现在嘴唇不涂涂成什么样子?出门若遇见个熟人,我一介绍你是我妹妹,人家笑话你的同时也会笑话我这个当姐姐的!”

  肖冬梅无奈,只得接过了小镜和唇膏。她向鱼缸跨一步,装成是近看鱼的样子用那小镜照自己的脸,但见自己喝过了一杯啤酒的脸粉若新荷,而双唇原本涂过的唇膏虽已由于一顿海鲜不存颜色,却似乎比涂唇膏时还红润了。

  她又说:“姐你看我还有必要再涂一次吗?”

  “姐”眯起一双醉意蒙眬的眼,凝视了几秒钟,终于一把掠过小镜和唇膏,开恩地说:“不愿意就算了,年轻真他妈好!”

  “姐”一转身扬长而去。

  她又愣了愣,赶紧追出门。

  路上,她讨好地对“姐”说:“姐你刚才的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正年轻着呀。”

  “姐”不无沮丧地说:“那要看跟谁比了,跟大妈大婶们比我是正年轻着,跟你比我已是徐娘半老啦!”

  她立刻明白这个话题是顶容易使“姐”心情不好起来的话题,想要岔开话题,一时又不知该往哪方面岔。闷声不响地随在“姐”身旁走了一段路,又觉出二人之间那一种沉默似乎更不对劲儿,于是没话找话地问:“姐,他们都是些什么男人啊?”

  “姐”仿佛心不在焉地回答:“有钱的,有权的,在本市有名的,既有钱又有权又有名的。”

  “那……那个赌气走了的女孩儿呢?”

  “专傍他们那些个男人的女孩儿。”

  “傍……是什么意思呢?”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穿他们的哄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大把大把花钱的方式。”

  “那……就是坏女孩儿的意思了?”

  “也不能这么下结论,一种活法而已。”

  “那种活法也太……太不光彩了!”

  她原本想说的其实是“可耻”一词。

  “姐”仿佛猜到了她的话为什么中间停顿一下。“姐”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望前方,不紧不慢地边走边说:“你知道‘光彩的活法’是什么样的活法吗?”

  她张口便说:“见先进就学,见后进就帮,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生死关头奋不顾身,平常日子艰苦朴素……”

  “还有吗?”

  “总而言之是离一切的享乐远远的,越远越好。”

  “姐”不往前走了。“姐”站住了。“姐”又一次眯起双半醉半清醒的杏眼,定定地将她看了足有半分钟,看得她心慌意乱,唯恐“姐”突然地当街大耍酒疯,使她们大显其丑……

  “姐”却冷冷地问:“你打算追求那种‘光彩的人生’吗?”

  她不敢再回答什么话,默默地而且是诚实地点了一下头。

  “姐”又说:“那是百分之百傻瓜的人生。你达不到那种人生的境界的。因为我看你还没傻到百分之百的程度。”

  “姐”一说罢,又大步朝前走……

  她以为跟着“姐”是一路往家走,“姐”却将她带到了一家电影院,也不问她想不想看,包办代替地就买了票。电影是她爱看的。她出生以来没看过几场电影。因为在她十一岁以前,家乡的山区小县城根本就没电影院。十一岁那年的国庆前才盖起了电影院。第一场放映的是一部国产的老片子《钢铁战士》。当时的情形可谓盛况空前。县公安局的警力几乎全部集中了去维持秩序,但没买到第一场电影票的人群还是冲破警戒线洪水般涌入了电影院。六〇年到六三年因为是饥荒年,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们没看电影那份心气儿了。电影院一年到头关门不开。六三年到六五年间她看了十来部电影,其中三部是苏联电影。“文革”一开始,电影院不是放电影的地方了,而是召开大型批斗会的场所了。李建国的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就几次在电影院里同台被批斗……

  她跟着“姐”走入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借着银幕的反光,她看出座位几乎全空着。这里那里,影影绰绰的有几对搂抱着亲嘴的人影。那是一部关于一艘豪华巨轮在太平洋上触撞冰山沉没的电影。银幕上的灾难场面令她惊心动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使她泪流不止。惊心动魄之际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姐”的一只手。“姐”却厌烦地训斥:“你干什么呀!”——原来她将“姐”从瞌睡中弄醒了。她左右看看,那一排座位上仅有她和“姐”。而身后不时传来亲吻的呜咂之声。这一点使她好生地困惑——如此吸引人又如此感人的电影怎么没几个人看呢?难道花钱买票的人仅仅是为了一双双一对对坐在这儿于黑暗之中搂搂抱抱?

  电影结束灯亮时,“姐”看着她说:“瞧你花脸猫似的,至于流那么多泪吗?”一边说一边掏出手绢亲自为她擦拭泪痕。

  她由衷地说:“苏联电影就是好。尽管他们的国家不好,变修了。”

  “姐”却说:“别又跟我来疯话,是美国电影。”

  “美国电影?现在中国可以放映美帝国主义的电影了?!”

  依她想来,一部电影是外国的而且是欧洲的,除了是苏联的,还会是哪一国的呢?

  “现在咱们中国人几乎离不开美帝国主义了。”

  “姐”扯了她手便往外走。

  到了外边,“姐”指着广告说:“看清楚,别再误以为是苏联电影了!”

  果然,广告上醒目的大字写的是“美国巨片”。

  “姐”又说:“记着,你的苏联已经解体了,不存在了。”

  她不明白“解体”是什么意思,却忍住满心糊涂不问。

  “姐”还不回家。

  “姐”又带她逛商场。商品丰富得无法形容的商场使她惊异万分,暗想已是身在共产主义了。

  “姐”不厌其烦地指着一样样商品说:“这是美国货,这是美国货,这是这是这也是这还是……”

  从吃的喝的到穿的用的,从电器到药品到化妆品到玩具,商标上比比皆是地写着“美国原装”的字样。想到“姐”说“中国人几乎离不开美帝国主义了”,暗自寻思可也是的……

  后来“姐”又带她去喝咖啡。

  喝咖啡时她鼓起勇气大胆地问了“姐”一个问题:“姐你也傍请咱们吃海鲜的那种男人吗?”

  于是轮到“姐”发愣了。

  然而“姐”只不过愣了几秒钟,一点儿都没生气,还微笑了一下。

  “姐”平静地说:“从前我当然也傍过他们。不只他们,另外还傍过几个男人。”

  “从前?从前是什么时候?”

  “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没考上大学。连高中也没考上,又不心甘情愿过一辈子没出息的生活,父母根本指望不上,你说我不靠傍男人如何才能混出个人样儿来?”

  “姐”依然微笑着,但那一种微笑在嘴角已变得有了苦涩的意味儿。

  “姐……”

  “嗯?”

  “那……你现在不用再……”

  “现在我已经没有从前那种资本了。但如果遇到为难的事了,请求他们帮点儿钱以外的事儿,他们还是肯给些面子的。现在我也不能认为自己完全不必再靠他们什么了。所以我还得花时间花精力继续维持和他们之间的老关系……”

  “怎么维持呢?”

  “比如像今天这样。由我打电话约他们,一起吃顿饭,喝喝酒,扯扯淡。我只消在电话里说久不见了,想他们了,他们都会挺高兴地赴约。还会觉得我有情有义,没忘了他们。反正照例是由他们中的谁埋单,我不搭上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姐,听你的话,你好像对他们并不反感……”

  “他们人都不坏,引不起我太大的反感。”“姐”说着,从对面伸过一只手,轻轻抓起了她的一只手。

  红卫兵肖冬梅一时觉得,吃进胃里那些鲜嫩的海味儿,每一样都具有某种肮脏的成分似的,她感到一阵反胃。

  “小妹,你刚才看电影时流了不少眼泪,那么证明你大受感动了是不是?”

  “姐”的手不停地把玩她的手指。

  “是。”

  她声音低低的。虽然,对这位“姐”她内心里开始产生了一种轻蔑,甚至可算是鄙视。但也恰在此时,除了被容纳那一种感激,除了寄人篱下那一种迫不得已又唯恐遭嫌弃的相当矛盾的依赖,竟觉这位“姐”有那么点儿可亲了。因为,“姐”终于自己平静而坦率地道出了自己人生并不那么优越的一面。原来,“姐”的优越只不过是物质方面的。那物质方面的享受兴许还是由身体换得的。这使她从两人的关系中找到了一种似乎的平等。毕竟,我的身体是干净的。我的精神也从未堕落过。红卫兵肖冬梅这么一想,便认为自己实在也没太大的必要在这位“姐”面前过分地自卑了……

  “姐”再问:“告诉我,是什么感动了你?”

  她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是爱。”

  “说具体点儿。”

  “那青年为了他所爱的姑娘,宁肯自己被冻死在海水中。”

  “你信?”

  “信。”

  “你爱过?”

  “没有。”

  “那你根据什么信?”

  “相爱的人如果不能做到为救对方死而无憾,那还相爱干什么?”

  “这一种观点是从小说中读来的?”

  “我没读过几本纯粹写爱情的小说。”

  “那又是怎么进入到你头脑中的呢?”

  “这……”

  红卫兵肖冬梅不由地耸了一下肩。事实上她回答不了。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入到头脑中的。反正据她所知,爱应该是神圣的。哦,对了,不是有这么两句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谁的诗呢?想不起诗人的名字了。相对于生命而价更高的爱情,所以才神圣呀。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总之她虽不曾爱过,却非常地自信,倘自己爱上一个人,自己是能做到为救对方死而无憾的,并且丝毫不怀疑,爱自己的人同样能做到……

  “耸肩干什么?回答我!”

  “姐我一时无法对你说明白。”

  “那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又绝对相信,就是迷信。现在让我告诉你爱情的真相只不过是怎么一回事儿……”

  肖冬梅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大张了一下嘴,差点儿呕吐起来……

  她跟随着“姐”回到“姐”的家里,已经快四点了。“姐”一进家门就找胃药,找到后亲自替她从纯净水机中接了一杯水,看着她服下去才显出安心的样子。“姐”怪她不该贪吃那么多只醉虾,她抱枕趴在床上说不是因为吃醉虾才恶心的……

  “你有胃病?”

  “没有。”

  “那怎么回事儿?”

  她自己认为纯粹是由于心理作用——是由于明白了“姐”与那几个男人实际上的肮脏关系,才觉得她吃下去的鲜嫩海味也有肮脏的成分。一想到吃了不少他们的手为她剥的醉虾,尤其感到胃里不舒服。当然她并没这么说出来。怕照直说出来太伤“姐”的自尊心。何况,究竟是因为贪吃了那么多只醉虾,还是由于纯粹的心理作用,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可能由于喝了一杯啤酒吧。姐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喝酒。”

  “都十六岁了,喝了一杯啤酒不算学坏。”

  “姐”翻着了一本书,抛到她身旁说:“这整本书写的都是爱情现象。我话没说完,你就要吐了。现在我也懒得给你上什么爱情课了。你要是不想睡,就自己看吧。我可是特别困,得睡一觉……”

  “姐”一说完便走入她的卧室,并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那是一本美国人写的书。书名是《爱的真相》。

  第一章的标题立刻就引起了红卫兵肖冬梅极其强烈的心理抗议,因为那标题是——“爱的真相之一是交换”。尽管心理抗议着,还是怀着同样强烈的好奇看了几页。那几页中居然分析到中国人的爱情观,说中国人一向特别羡慕的“郎才女貌”说穿了就是一种交换式的爱,所以才演变为中国人今天婚姻观方面的“郎财女貌”……

  她一点儿都不了解“文革”三十几年后普通中国人的爱情观和婚姻观的巨大变化,所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心理强烈抗议着,却又觉得美国佬的道理也有几分是合乎逻辑的……

  第二章的标题更加使她认为是对人类神圣爱情的亵渎了,因为那标题居然是——“真爱又如何?——真爱的‘寿命’也只有三十个月”。此章大谈爱是人类中的化学反应,那一种化学反应最长维持三十个月的双方陶醉的状态。三十个月后炽热降温,卿卿我我归于平淡,耳鬓厮磨的缠绵显得多余,于是真爱也只不过靠双方性要求的满足与否来延续了……

  此章文字颇多直接涉及性的常识、经验和男人女人的性感受,她看一会儿便不得不因脸红心跳而合上书,然而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它们不害羞地一再又将书翻开。虽然,她已经因按错了遥控器的键而将一盘影碟中男女做爱的情形定格在电视上了,但当时那情形一出现她就捂上了双眼啊。手中的书使她联想到了那情形。一行行文字似乎比影像呈现的情形还使她脸红心跳。她一边看一边还在想——哦天啊天啊,中国怎么了啊,中国人怎么了啊,如果中国和中国人连这种事都当成寻常之事看待了,那不是变修了还能得出另外的什么结论呢?

  爱情跟化学可有什么关系呢?

  美国佬的科学研究成果多让真爱的人们沮丧啊!

  究竟从哪一天开始的,美帝国主义对于中国和中国人不再是美帝国主义了呢?

  怎么就没有人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救救中国呢?

  可变修了的中国的这一座城市,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市啊!那一幢幢雄伟的高楼大厦,显然是变修了以后才盖起来的呀!而且人们分明地并没受着二茬罪呀!人们似乎都在及时行乐地享受着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生活方式嘛!美国雀巢咖啡的滋味也是多么的浓香啊!

  思想是一件既容易使人亢奋又容易使人倦怠的事。当它明晰而顺畅之时人就亢奋;当它纠缠不清而疑惑多多之时人就倦怠。对一个人如此。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亦如此。一个人求解而不可得就困;一个民族那样就萎靡不振;一个国家那样就涣散自卑。

  不知何时,红卫兵肖冬梅不知不觉地伏在枕上也睡着了。睡着了的她,手中仍拿着那一本美国人写的《爱的真相》……她是被“姐”推醒的。睁开眼睛但见窗外天光已暗了。“姐”告诉她都快七点了。“姐”的脸又化过一次妆,发式变了样,穿的是一袭袒胸露背的长裙子,还戴着一串黑色的项链。项链衬得“姐”的颈和胸更加白皙了。

  “姐”催她快去冲个澡。

  “姐”自己刚冲过不久,热水器没关,这使她对于家电的拒绝心理有所免除。轻轻一拧,温水就喷洒出来了。

  舒舒服服地冲过了澡,“姐”将她按坐在梳妆台前,命她自己用吹发器吹干头发,命她自己化妆。

  “最多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姐”坐在沙发上瞧着腕上的手表,仿佛教练员在严格地监督一名运动员的体能训练。不一会儿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转身向“姐”有点儿得意地问:“怎么样?”

  “姐”望着她勉励地说:“提前了三分钟。不错,及格。”下午逛商场时,“姐”为她买了几套衣服,都是她随着自己的喜欢挑选的。“姐”命她换上一套,于是她换上了一套海魂衫裙,使她看去像少女时期的冬妮娅似的……

  “姐”说:“我带你刷夜去。”

  她没听说过“刷夜”一词,却以自己的聪明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已经不怕离开“姐”的家门了。非但不怕,而且挺高兴出门如同一只被主人牵着捯饬过的小狗,觉得所见的人们对自己并没什么恶意了,便希望每天都能被多捯饬几次。

  “姐”是开自己那辆车带她“刷夜”的。

  路上,“姐”问她翻了那本《爱的真相》没有?

  她说仅看了几页。

  “姐”又问她看了哪几章的哪几页?

  她不由得支吾起来,不愿被“姐”继续问,更不愿被“姐”问得太具体,因为那定会使自己害羞啊。

  “说呀!”

  “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几页……”

  “究竟几页?”

  “加起来十四五页……”

  “那也就算接触到点儿爱情的真相了。有何感想?”

  “不喜欢那本书。”

  “不喜欢那本书就是不喜欢实实在在的爱情。”

  “反对!姐你要是将来爱上一个人,你打算向他交换些什么呢?”

  “我的要求很低。一幢高级别墅,一辆‘宝马’……”

  “马论‘匹’。再说男人们哪儿去替你找宝马?别忘了宝马只在神话中才有!”

  “你懂什么?‘宝马’是世界名车。再要二百万存款。再要每月一万元零花钱。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还而已!你们现在的中国人,钱都论百万百万地存了吗?!”

  “聊天嘛。说心里话嘛。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还‘你们’起来了!你自己不是中国人呀?”

  “我……我是和你们现在的中国人不一样的中国人!”

  “这我承认。你是应该被拎着双腿甩回到‘文革’前的中国人。”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不想回到‘文革’前去呀?你当我羡慕你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活法呀?老实说我一点儿都看不惯反感透了!”

  “你一个人回去那叫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一个国家回去那叫历史的倒退!”

  “别批判我。话题是你引起来的,说你自己。你又要高级别墅又要世界名牌汽车又成百万成百万地要钱,可你拿自己的什么与男人交换?”

  “拿我自己呀。”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侧脸看“姐”——她并不愕然于“姐”的话本身。“姐”的话所表明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一本书中也列举了,并且分析了。她委实的是很愕然于“姐”的接近着无耻的坦率。是的,依她想来,一个女人向往过寄生虫的生活已够糟糕,竟还无遮无掩地宣布给别人听,岂不是已经思想堕落得不可救药了吗?在她所经历的年代里,谁若持“姐”那么一种人生态度,倘不被批判十次以上,是断不会承认的呀!中国,中国,难道已变得人人头脑里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地步了吗?已经没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监控人的思想了吗?!

  “姐”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从镜中发现了她那副愕然的样子,有几分感到好笑似的问:“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

  “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价开得太高了呀?”

  “……”

  “姐”沉默良久,叹口气又说:“我有自知之明。以我三十大几的年龄,也许真的开始掉价了。但我可以转移目标,撇开青年的中年的财郎们,在财大气粗的老男人们堆儿里物色啊。只要是财大气粗的,老光棍我嫁、鳏夫我嫁、做二奶我也干。总之六十五岁以下的都在我的条件内……”

  “姐你……你已经有人选了吗?”

  “正加紧搜索哪。”

  “你当真这么打算的?”

  “骗你干什么?难得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嘛。和别人,套我的心里话我还不说呢。和你说我愉快。”

  “还放心是吧?”

  “姐”又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什么意思?”

  “和我说我不会出卖你呀!”

  “出卖?出卖我什么?怎么出卖?”

  “比如把你头脑里的思想写封信向有关方面汇报……”

  “哈!哈!”

  “姐”笑出了声。

  “你就当真不怕?”

  “除了怕歹徒,我怕谁呀我!这年头,谁还管我一个女人后半生打算怎么活的问题。谁像你说的那么做,谁会被当成精神病人的。只不过我懒得和别人说。就是说别人也懒得听。你听得认真。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得认真。而且我看出你那么想听。所以和你说我感到愉快。这年头有人还能够像你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说心里话,已经是一种奢望一种幸运了……”

  “姐”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用手背碰了碰她脸颊,亲昵地又说:“我喜欢你能认真听我说话这一点。你又想听又能认真听我说话时的模样特可爱。像小猫啦,小狗啦,鹦鹉啦什么的听主人说话时显得那么可爱。总之像宠物听主人说话。我认为大多数情况之下主人的话它们是听不大懂的。但它们那时的神态证明它们起码在尽量理解、努力理解、虔诚地争取理解……”

  “姐你好好开车……”

  “姐”的那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抚摸她另一边脸颊。她歪了一下头,将“姐”那只手拨回方向盘。“姐”以宠物比她使她倍觉受辱,暗生恼火。

  然而她脸上却呈现着得宠般的笑……

  红卫兵肖冬梅明智地适应着这一座原以为是北京的城市,尤其明智地适应着“姐”这位具体的临时监护人的好恶。也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学会了怎么样违心又不动声色地投其所好,讳其所恶……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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