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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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肖冬梅一夜酣眠。
在酣眠中,她的梦境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
她梦到她、姐姐、赵卫东和李建国回到了家乡。小县城里的人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
母亲搂抱住她哭了……
而父亲抚摸着姐姐的头在欣慰地笑……
人们将他们四名长征归来的英雄红卫兵簇拥到了一座露天会台上。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开始讲话。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李建国和她并肩坐在台上。他将一个纸条暗暗塞在她手心里。她低了头,偷偷打开纸条看,见上边写的是——“我爱你!我真是爱死你了!”
于是她就侧了脸,用小手指轻刮自己的腮,羞他那份儿不害臊……
然而她却在笑着,用笑表明那张纸条给予了她的甜蜜……
但是另外一些红卫兵跃到了台上,有她的同班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其中一名红卫兵夺去了她手中的纸条,将一直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说着的李县长推倒在地,口对麦克风大声念李建国写在纸条上那句不害臊的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不!”
她抗议地大声阻止着,结果就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了。
她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面大相框。它有三分之二的门那么大,竖挂在墙上。框有二寸多宽,是金黄色的,四角刻出好看的花形来。框中镶着一个全裸的女人的彩照。是的,确乎是一丝不挂全裸着的。她的长发自然地披在左右两肩上。她凝视着肖冬梅,仿佛在问:你是谁?——她一只手轻轻捂在同侧的乳房上,另一只手下垂着,手指微微掐着一枝无叶的红艳艳的玫瑰,它挡在女人最羞于暴露的那处地方……
肖冬梅立刻将双眼又紧闭上了。
昨晚她一进这间卧室就上床了。由于当时这间卧室只亮着床头柜上的台灯,由于台灯带穗儿的罩子很大,将灯光彻底向下笼住了,她竟没发现它的存在。现在,天亮了,窗帘没拉严,一道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耀进来,完全地投射在相框中那女人的身体上。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女人的裸体是越发地显得优美显得栩栩如生了,两片红唇仿佛随时会绽开说话似的。那是白皙如玉的女人的俏脸和女人的裸体。衬得两片红唇和一朵玫瑰红艳欲滴,红得使红卫兵肖冬梅一望之下便怦然心跳。尽管是红卫兵的她早已见惯了红色……
但是她没见过彩色照片。确切地说,她只见过印在《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两种画报上的彩印。故她以为那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所镶的,只不过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的彩印封面罢了。可世界上又哪儿有如许大的画报呢?可在社会主义红色中国,又怎么能发生将裸体的女人印在什么画报的封面上的事呢?
三十四年前,在她是中学女生的那个小县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馆的照相师傅,曾为结婚的新人们将放大为二寸四寸的黑白纪念照着色出彩照的效果。那师傅有一种据说是从上海那座最容易滋生资产阶级事物的大城市里托人买回的颜色。一种专为黑白照片着色的颜色。不是像画画的颜色一样装在长方形的盒子里。而是装订成册的。每色一页。十二种颜色十二页。用润湿了的细毛笔尖儿在某页上蘸几下,硬纸页上的颜色就蘸到毛笔尖儿上了。然后,再细心地往黑白照片上涂。那过程如画彩色工笔画,仿佛是将黑白照片当成了着色前的铅笔底稿。着色后的效果在当年看来往往是令人惊喜的。但是若以三十四年后的今人的眼光看来,则就很像用民间古老方法套色印刷的年画了。但是当年的中学女生肖冬梅们,多么希望能在自己做了妻子之前便拥有一张那样的彩照,以作少女青春的永远留念啊!然而老照相师傅不为女中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因为校方向他打过招呼——如果他也为女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了,那么将以用资产阶级的臭美思想腐蚀女中学生们心灵的政治罪名而论。那时还是在“文革”前。老照相师傅既然特别地具有政治原则性,尚美之心不死的女中学生们,便暗中请求于他二十多岁的徒弟。他是孤儿,是老照相师傅把他从六七岁带大的。师徒二人感情深笃,相依为命。那徒弟眉清目秀的,又由于职业的原因,在女中学生们中间颇有人缘儿。当年若是有机会让她们实话实说,她们中准有许多人承认,自己毕业后是高兴嫁他为妻的。他不像他的师傅那么对“政治”二字谨小慎微。他背着师傅为县中女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肖冬梅和姐姐肖冬云也请求过他。并且各自也都有过二寸的单人“彩照”。据她所知,有的女生为了能有一张自己中学时代或高中时代的“彩照”作终生留念而又没钱,不惜回报他一两个亲吻代替一角钱明码标价的着色费。或让他握握她们的手。这一点千真万确都是她们过意不去的主动,而非他的无礼要求。后来老照相师傅也是知道了的,但是他似乎宁愿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暧昧态度,从未予以干涉。再后来“文革”开始了。事情首先在学校里被女学生们之间相互揭发了出来。于是二十多岁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揪到学校里批斗,并在全县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剃了鬼头用墨汁抹了黑脸被游斗。书写在大牌子上的罪名是“传播资产阶级臭美思想的坏分子”……
几乎所有的女学生们都指斥他为“坏分子”。
她们当众唾他。甚至,用皮带抽他。
尤其那些曾主动以亲吻代替一角钱着色费的女学生,纷纷地“反戈一击”,纷纷地将自己的主动揭发为他“厚颜无耻”的迫使……
于是几乎全县每一名女中学生的家长,都对自己的女儿们进行过声色俱厉的审问:拿自己的黑白照片去着色过没有?!
有的家长甚至怀疑自己的女儿们已经失身于那可恶的“坏分子”了……
拒不交代的女儿们,或被家长们认为拒不交代的女儿们挨父母打的事便理所当然了……
在一次批斗中,二十多岁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
人们都骂他罪有应得,活该。
肖冬梅姐妹俩却既没揭发过别的女生,也侥幸没被别的女生揭发过。当然也没揭发过他。没被父母审问过。
那是只有她们姐妹之间彼此知道的一个秘密。
她们当时要求他千万替她们保密,让他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他当着她们的面郑重发誓了。
当时肖冬梅被他发得过分严重的大誓深深感动了。她交给他着色费的同时情不自禁地也在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亲了一下。
离开照相馆后,姐姐并未因此而嗔怪她,也没有羞她。
她记得姐姐当时说的话是——“他是个完全值得相信的大人。”
在她和姐姐的眼里,不,在全县所有女中学生的眼里,二十岁以上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大人”。
他被批斗被百般羞辱被抽被打时,也被声声怒喝迫令老实交代——还为哪些没被揭发检举出来的女学生的黑白照片着过色……
他没出卖她们姐妹俩。
也没出卖任何一名女学生。
许多男红卫兵都一致地认为,将自己的黑白照片背地里送给他请求他着色的女生不少,绝不止仅仅相互揭发的几十名。男红卫兵们对仍没有勇气站出来主动承认并揭发别人的女红卫兵们究竟是谁发生着极大的近乎于病态的兴趣……
事实上也不仅仅几十名。
但他就是不肯交代以减轻自己的罪状。
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后,接着便被县公安局正式逮捕了。
逮捕令是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亲笔批准的。
他是全县在“文革”中被正式逮捕的第一人。
前一天红卫兵战友李建国曾在她家里以第一新闻发布人那种口吻向她和姐姐公布消息。并说:“难道咱们学校的革命同学们还不该相信,我爸爸是非常非常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造反行动的吗?”
而她们的父亲听到了这话,板起脸严肃至极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我认为他的做法不仅证明他有政治私心,而且很蠢。那小伙子真那么可恶吗?为什么小题大做?为什么把人的腿打断了眼抽瞎了,还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人家?公理何在?法理何在?太不人道了!”
她们明白,敢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表示同情的人,在全县是不多的。
当然,她们内心里也有着与父亲与母亲一样的同情。
但是她们不敢表示出来。
因为她们是红卫兵。
因为她们同时明白,自己是红卫兵这一点,决定了在许多时候,在许多情况下,自己与父亲与母亲应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态度,不同的立场……
否则,还配臂戴红卫兵袖标吗?
徒弟被逮捕的第二天夜里,小小的唯一的照相馆失火了。待人们将大火扑灭,才发现那被烧焦了的老照相师傅的身子悬吊梁上……
又过了几天,从省城里闯来了一批大学的红卫兵。他们根本不屑于与县中的红卫兵发生任何革命联系,当天就夺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大权,也捎带着夺了县中的权,并宣布了一批该被打倒的人的名单,其中便有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以及她们自己的父亲……
由那一幅镶在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的女人裸体彩照,红卫兵肖冬梅的思想,如电影倒片机在飞快地倒片一样,迅速倒回到了她的记忆的昨天。是的,那些三十四年前发生在中国偏远小县城里的“文革”往事,对于中国以及大多数中国人虽已成为历史,但对于她却仍是不久以前的经历。
为什么同样是在中国,在她的家乡那座小县城里,一些县中的女学生只不过将自己的黑白照着上了颜色以作学生时代的有色彩的留念,就成为一条集体的罪过,就使一个眉清目秀的好青年被定为“坏分子”,而且在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后又戴上手铐押去服刑了,并使他的师傅因莫大的羞耻感和悲愤无可诉处而自缢了;在此城市,人们竟可以随心所欲地当艺术品似的,将一个一丝不挂的容貌化妆得近乎妖冶的女人的裸体彩印镶在那么高级的框子里,挂在卧室的墙上呢?
可这又是谁家的卧室呢?多白的四壁呀!多么新又多么漂亮的卧室家具呀!自己又是睡在谁家的卧室的床上呢?多么软、躺着多么舒适的一张大床呀!
一夜多梦的酣睡,竟使她一时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别人家怎么睡在了别人床上的。她极想睁开眼睛再看那个镶在相框中的裸体女人。因为她那优美的裸体优美的姿态以及她脸上那种裸得极为坦然的表情,对她有着太大太大的吸引力了。这会儿的她,与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她相比,其心理有着极为不同的差别。昨晚,在步行街上,望见那些虽非一丝不挂,但也几近于裸体的男女人体广告时,周围全都是人呀!她觉得周围的人全都在盯住她看着她呀!即使她那么觉得,她最初的反应也并不是闭上眼睛,而是瞪大了眼睛,目光被吸引住了难以移开。对于女人的裸或半裸的优美的身体,不但是男人们的目光注定了要被吸引的,也是女人们的目光要欣赏着久望的。是在听到李建国的大声吼叫之后,她才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并用双手捂上双眼的。如果不是听到了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大声吼叫,她不知会愕异地目不转睛地呆望多半天呢!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吼叫当时对她的心理起着这样一种作用——唤醒她的羞耻意识和罪过意识。但是此刻的情况却不同。此刻她周围没有许许多多的别人,甚至没有第二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更没有一名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在发出愤怒的吼叫。只要她愿意睁开眼睛望那大相框里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她就可以无所顾虑无所忌讳地睁开眼睛望“她”。愿意望多久,就可以望多久……
她却未再睁眼一望。
她的头脑中还在思考着“昨天”的记忆所引起的大困惑,试图自己对自己解释个明白。而闭着眼睛思考是她一向的习惯。既想先看个够,又想先明白,结果斯时斯刻她是既想不明白,也耽误着没顾上久看。何况还有另一个疑问“第三者插足”,那就是——这究竟是谁的家?
一夜多梦的酣睡不仅使她醒来后竟一时地忘了昨晚是怎么到这儿的,而且彻底忘了昨晚她和姐姐和另两名红卫兵战友在步行街上的遭遇。我们这里将她斯时斯刻的心理与她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心理区别加以比较,只不过是我们的瞎分析,并非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分析……
谁说这儿没有别人?!一条手臂伸进了她盖着的毛巾被下,搂住了她腰那儿。接着,一个身体也钻了进来。那身体的前胸紧贴她的后背……
她刹那间吃惊得屏息敛气,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噢老天啊!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
是的,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的的确确是中国偏远小县城县中的初中女红卫兵三十四年后头脑中闪过的第一道惊恐电火。
为什么一想,就先自想到了是和一个男人,而非一个女人呢?
是一切女人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原来和别人睡在同一张床上都会这么想呢,还是只有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那种年龄的女孩儿们才会这么想呢?抑或单单是红卫兵肖冬梅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
如果只有她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那本能对于她——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初一女孩儿究竟意味着意识中的一些什么青春期的内容呢?
如果三十四年前的肖冬梅们,是红卫兵的也罢,不是红卫兵的也罢,斯时斯刻都难免会这么想,对于她们总体的青春期意识又意味着些什么内容呢?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肖冬梅的同龄女孩儿们也会这么想吗?
抑或一切女人都难免地会本能地这么想?
倘确乎是她们的本能意识,她们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本能意识呢?
“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红卫兵肖冬梅是先自万分惊恐地这么想的。
总之她斯时斯刻不是这么想的——我和哪一个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如果这么想,不是就大可不必万分惊恐了吗?
也不是这么想的——我和谁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样想太是孩子的想法。孩子只要觉得一觉睡得好,不在乎究竟是和男人同床还是和女人同床。也不是男人的想法。男人无非和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或者和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无论熟悉的或陌生的,两种情况都不至于使男人万分惊恐……
但是红卫兵肖冬梅很快就凭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搂在自己腰那儿的手臂,以及侵犯入自己线被之下的身体,似乎不太像一个男人的手臂男人的身体。那手臂分明的对她自己的身体并无任何企图,而且丝毫也没有攻击性。它是多么的温柔啊!它只不过轻轻搂在她腰那儿。除了证明着一种亲密的甚至可以形容为亲爱的关系,根本不再值得作另外的怀疑。那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脯和身体也是多么的温柔啊!那胸脯多么的富有弹性啊!那高耸的肌肤之下所蕴生着的弹性,难道不是一对丰满的乳房才有的吗?
那么,我不是和一个男人同睡在一张床上,而是和一个女人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她对此点一经确定无疑,心中的万分惊恐顿时一扫而光。全身仿佛凝固了的血液,也似乎刷地恢复了正常循环。
这个女人是谁呢?
她的头在枕上缓缓地缓缓地朝后侧转,同时睁开了双眼。她看到的那张既陌生又眼熟的女人的脸,一下子激活了她的记忆,昨晚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在步行街上的遭遇,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多么值得庆幸的昨晚啊!多么好心的“大姐”啊!庆幸加感激,使身旁这个昨晚以前还根本不曾见过的女人的脸,在她看来不但是那么的眼熟,而且那么的可亲。
“大姐”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手臂却仍搂在她腰那儿,身体仍紧贴着她的身体。她非但心内惊恐一扫而过,而且觉得,被“大姐”的手臂那么温柔地搂着,与“大姐”身体紧贴着身体的那种感觉,竟是非常受用非常惬意的了。
“大姐”小声说:“嗨哎……”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表达亲热的中国语言。她只听到过人们互相说“嗨”或者“哎”,真的从未听过有人将这两个字连起来说,并且将“哎”字拖成若有若无的滑音。
“大姐”将“嗨哎”两个字小声说得很好听,很悦耳。
肖冬梅便也学着说:“嗨哎……”
说得也很好听,也很悦耳。
“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肖冬梅。小月肖。冬天的冬。梅花的梅。”
“很有性格的名字!”
“大姐,你呢?”
“胡雪玫。古月胡,霜雪的雪,玫瑰的玫。”
“还是大姐的名字好。有诗意。”
“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胡雪玫搂在她腰那儿的手臂朝上一移,放在了她肩头,接着轻轻一扳——肖冬梅领会了她的意思,顺势翻身,于是她们胸贴胸,面对面了。
胡雪玫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像一只蚌的柔软而细润的“舌”,滑过她的颈子,将她耳边的头发朝后拢了拢,随后抚摸在她脸颊上了。
“宝贝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呢!”
“大姐,你更是个美人儿!”
胡雪玫微笑了:“说你会讨人喜欢,你就越是专捡我爱听的话说,谁教会你这些小伎俩的?”
“大姐,我可不是想故意讨好你!”
肖冬梅脸红了。
“得了,别解释了。你脸红什么呢?我收留了你,还把你当成一个小妹妹对待,你用话讨好我几句也是应该的。何况我这人爱听别人说讨好我的话儿……”——胡雪玫亲了她一下,又说,“从姓名看,咱俩可能还真有点儿姐妹缘。我的姓字有个月,你的姓字也有个月;我的名里有雪字,你的名里有冬字;梅花嘛,又是我特别喜欢的花儿……”
肖冬梅很乖地用自己的脸颊偎着胡雪玫的手,眨着眼问:
“那你当初起名时为什么不选用梅花的梅呢?”
“名字是一生下来父母给起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姐就把玫瑰的玫也改成梅花的梅吧!雪梅,冬梅,听来不更是姐妹了吗?”
红卫兵肖冬梅,的确是在有意识地讨好着身旁这个叫胡雪玫的美丽的女人。因为她的确有此动机,所以胡雪玫说她故意讨好时,她才倏地脸红了。但是她的动机并不怎么卑鄙。无非是企图为了她和姐姐和两名红卫兵,依靠住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的帮助。
“宝贝儿,那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呀!”
胡雪玫又亲了她一下。
“大姐,我对你有个请求。”
“说。”
“别再叫我‘宝贝儿’了行吗?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嘛!”
“行,宝贝儿!”
肖冬梅就佯装生气,一翻身,背对着胡雪玫了。
胡雪玫自然看出她并没真生气,却也懒得再说什么,一只手臂又搂在她腰那儿,片刻,接着睡着了。
肖冬梅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自己腰那儿放下去,打算先起床。不料弄醒了胡雪玫。
她睡意蒙眬地说:“起那么早干吗?陪我接着睡。记住,睡回笼觉是美容妙法……”
并且,她的手臂再次搂在了肖冬梅的腰那儿。同时,胸脯更紧地贴着肖冬梅的背,将她的尖下颏儿也托在肖冬梅的肩窝儿那儿了。
肖冬梅不仅不敢擅自起床,甚至也不敢改变身姿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被镶在大相框里的一丝不挂的裸女子。她忽然觉得她对那女子也是十分稔熟的。奇怪呀,怎么竟会有此印象呢?——她……老天爷!她不正是大姐胡雪玫嘛!
不错,那正是胡雪玫的裸体彩照。
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多么……红卫兵肖冬梅一遍遍在头脑中搜寻语文课堂上学到的,以及自己全部课外阅读所获得的词汇,竟然找不到一个字句能用来恰当地形容睡在她身边的女人……
三十四年前,“现代”这个词,在她这名初中女生的语文理解力的范围内,是一个只有和“化”字连在一起才有专指意义的词……
三十四年前,“前卫”两个字,还根本没在中国的任何印刷品中出现过,因而是普遍的中国人所根本不明所言的两个字……
最后,红卫兵肖冬梅只有作如是想:这个叫胡雪玫的大姐,八成是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吧?
但她患的又是一种多么高级的精神病啊!以至于表面正常得无可怀疑,以至于自己若怀疑她患有精神病是一种非常罪过的怀疑似的!
怎么会有表面看起来像她这么正常的精神病患者呢?
而一个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难道会把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彩印到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镶在那么大的一面框子里,并公然地挂在自己家的墙上吗?
这要是来个男人发现了,张扬出去,她还有脸出门吗?
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断不会做如此发疯之事的呀!
又是谁替她搞的呢?是男人还是女人呢?想来断不会是女人吧?女人何以会支持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呢?那么必是男人啦?是怎样的男人呢?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一个男人不仅支持而且帮助一个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那男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呀!而且大姐胡雪玫若和他的关系不深,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的呀!明摆着,没有男人的帮助,她是做不成如此发疯之事的呀!大姐这么善良的女人,怎么会和不是好东西的男人搅在一起了呢?红卫兵肖冬梅一想到她的好大姐在不是好东西的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的情形,脸上便一阵阵替她的好大姐发烧……唉唉,可怜的女人,她是因为有精神病了才不知羞耻了呀!
这么一想,红卫兵肖冬梅又非常地怜悯收留了她的胡雪玫了。
她继而想,我肖冬梅应该以德报德,以恩报恩啊!
此时她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仿佛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渴望理解和同情的小女子,反倒是一个有资格有义务理解别人同情别人的人了似的。反倒对于别人是一个该充当起善良的大姐身份的人了似的。那一种善良渐渐濡开,片刻充满在她心灵里。
她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大姐胡雪玫搂在她腰那儿的手,也学大姐跟她说话那种亲爱的口吻在心里暗暗对大姐说:“宝贝儿,宝贝儿,现在好了,现在你有我肖冬梅在你身旁了,我肖冬梅会很好地负起照顾你的责任的!再也不会让你做出任何应该感到羞耻的事了……”
但是那相框中的大姐,真是美极了呢!女人裸体的全部美点,被她那种看去似乎随随便便自自然然的姿态展现得多么令人销魂啊!
那相框中的一丝不挂的大姐,使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一个女人的容貌和身体确实是美的,那么也许无论多么美的华服丽裳,都比不上她裸体的时候更美吧?
这结论一经在她头脑中形成,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因为这结论是与她自幼接受的全部女性的羞耻观念相违背的。
我——红卫兵肖冬梅的头脑里怎么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思想?!
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文革”以来,上了中学的女生们,不是都不敢穿短过膝盖的裙子吗?不是连衣袖短了点儿,手臂裸得长了点儿,都被视为羞耻之事吗?
然而红卫兵肖冬梅还是忍不住呆呆地望着那相框中的大姐。并且,越望竟越觉得美。渐渐地,她意识之中产生了一种欣赏的态度。甚至,也还产生了几分羡慕其美的心理了……
快到十点钟时,胡雪玫才第二次醒过来。
胡雪玫稍一动,肖冬梅赶紧闭上了双眼。胡雪玫轻轻推了推她,她才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醒”来。
“宝贝儿,你也又接着睡过去了?”
“嗯。大姐,你不记得我对你的要求了?”
“什么要求?”胡雪玫臂肘支在枕上,一手托腮,俯视着她若有所思地问。
“想想。”
“想不起来。”
“使劲儿想。”
胡雪玫一边用手指拨弄着她的鬓发玩儿,一边认真地想。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使劲儿想也想不起来。”
“我不是要求你别再叫我‘宝贝儿’吗?”
“你指这个要求哇!瞧你严肃样儿的。叫你冬梅我还真有点儿叫不惯呢!”
“那也得叫我名。”
胡雪玫笑道:“是抗议吗?”
肖冬梅绷着脸说:“就算是吧。”
胡雪玫故作沉吟,以一种近乎谈判的口吻说:“这是正当的要求。那么,尊敬的冬梅小姐,如果您也睡足了,躺够了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起床了呢?”
……
趁胡雪玫在洗漱,肖冬梅迅速穿上了她自己的衣服。那身衣服已在“逃亡”中脏了,她本是想洗的。但她从胡雪玫昨晚给她的衣服中,竟没选出一件适合自己穿的。不是因为那些衣服她穿着太过肥大,而是她嫌那些衣服穿上了裸臂裸腿的,身体暴露的部分未免太多了。
她迅速地叠起了线被。叠得见棱见角的。与一名女兵叠得一样整齐。自幼和姐姐比赛,看谁叠得更好。而且正是以兵们的内务标准作标准的。七八年后,成了她能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
接着她拉开窗帘,用自己的手绢将哪哪儿都擦了一遍。
待胡雪玫洗漱罢从卫生间出来,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胡雪玫问:“哎,你那是干什么呢?”
她口中仍念念有词,不回答。
胡雪玫走到她跟前,又问:“干什么呢?”
她还是不回答。
胡雪玫无奈,耸耸肩,一边扶着椅背做健美操,一边看着她奇怪。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期待表扬地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胡雪玫说:“看到了!线被叠得很整齐,哪哪儿也都被你擦过了。但是请问小姐,你刚才那是在干什么呢?”
她庄重地说:“我在背《毛主席语录》。”
胡雪玫高高踢起一条腿说:“那我问你话,你也得回答一句呀!”
她更加庄重地说:“一个人背《毛主席语录》的时候,别人是不应该打断他的。他也不应该停止了回答别人的话。”
“这难道是一条法律吗?”胡雪玫的口吻很是不以为然。
“不是法律,但是常识。”
肖冬梅眨了几下眼睛,那种表情的意思是——难道你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吗?
胡雪玫从她脸上读明白了她的表情语言,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也自叹弗如地眨起眼睛来。
肖冬梅却笑了,有意扭转似乎过于严肃的话题,三娘教子般地说:“大姐你快穿上点什么吧,多难看呀!”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唯恐胡雪玫生气,一时表情又变得极不自然,扭捏不安。
“难看?我真难看吗?”
胡雪玫起床后并未穿衣服,身上只有乳罩和三角裤。而且都是丝织的,接近着透明。
肖冬梅赶紧又说:“大姐你千万别生气啊……我不会说话,我的意思是,万一住对面楼的哪个坏男人正朝咱们窗户望着呢?”
胡雪玫踱到镜前,左右侧转着身体,自我欣赏地说:“对面楼离那么远,谁的眼睛也望不到咱们屋里。在自己家,大夏天的,我想什么时候穿衣服,就什么时候穿衣服。以往就我一个人,我还喜欢光着身子呢!你在家里没自由自在地光着过身子吧?”
她问时,回头看肖冬梅。
肖冬梅的目光却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用极细小的声音说:“我要是也那样儿,那就是我疯了。”
胡雪玫说:“放心吧小姐,我不是精神病。”凑近镜子细照了片刻,忧郁地嘟哝,“妈的,眼边出了一条皱纹。”说罢转身指着肖冬梅命令,“把你那身衣服脱了!”
肖冬梅慌了,连连摇头:“不,不,好大姐求求你了,我可不习惯像你那样!”
胡雪玫又笑了:“我不是要强迫你和我一样!我是让你穿上我给你的那一件,把你那身脏衣服换下来。即使你偏喜欢穿你那身衣服,也得洗洗再穿呀!”
肖冬梅望着被自己叠好、放在床上的那些衣服,装出犯愁的模样解释:“你那些衣服我穿着都不合身。”
“胡说!”胡雪玫走到床边,将那些衣服又翻乱了,选出一件浅紫色的,抛向肖冬梅,再次命令道,“哪件儿都合你身,这件也不例外,今天就穿这件!”
那是一件连衣裙。但是在肖冬梅看来,是一件没完工的连衣裙,因为只一边有肩。她茫然地望着胡雪玫。
“小姐,那么看着我干吗呀!我能给你件半成品的衣服穿吗!别不识货,那是件正宗的法国晚礼服裙!是我上初二时爱上的一位法国小伙子去年从巴黎寄给我的!他没想到十几年间我的身材差不多蹿高了一尺!”
胡雪玫说罢,走过来,督促着肖冬梅脱下她那身衣服,帮她穿上了那条裙子。然后将她推到镜前,自己往沙发上一坐,叠起腿,修长的手臂往沙发背上左右一展,看一盆从花市买回家里的花似的看着肖冬梅,以推销员那么一种口吻说:“小姐,难道你穿着不迷人吗?”
肖冬梅望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怪怪的,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儿似的,又不愿扫胡雪玫的兴,所以也就只有闷声不响。
“真不喜欢?不至于的吧?我的审美眼光就那么离谱儿?”
胡雪玫说着从沙发上站起,绕着肖冬梅前看后看,终于发现了问题——那裙子无双肩,右边的前后两部分上裙片缩窄为两条带子,可在右肩头结成任意的花样。而左肩,则是无遮无掩一无所有地完全裸露着。但她帮肖冬梅穿上时,并没让肖冬梅把小花胸兜脱下,结果小花胸兜的一角不伦不类地显现在左边了,所以使肖冬梅照着镜子觉得自己模样别扭却又道不出所以然来……
于是胡雪玫又帮她将那条裙子脱下……
“把你那花兜兜也脱了!”
“不嘛。”
“多大了,胸前还吊着个花兜兜!脱了!”
“那……那我胸前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哇……”
“叫你脱了你就脱了!”
胡雪玫转身去找什么时,肖冬梅服从而又不怎么情愿地将花胸兜脱下了。胡雪玫从衣物抽屉里找出的是乳罩,递给肖冬梅时,见她双臂交叉胸前,两只手护着左右乳部。
胡雪玫在她一只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拧得她“哎哟”叫起来,垂下了手臂。
胡雪玫教训道:“我说小姐,再别在我面前装出羞答答的模样行不?听着,这也是我对你的正当要求!难道我不是女人?难道我是男人变的?我身上什么样儿,你身上就什么样儿。你身上没什么使我惊奇看起来没够的东西!这乳罩我没戴过,戴上!”
可怜红卫兵肖冬梅,虽生为女儿身,虽已初中生了,却并未听说过乳罩为何物,更没见过。乳罩戴在胡雪玫胸前,虽使她感到奇异又美观,但是若也往自己胸前戴,则觉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仿佛挑在胡雪玫指上那乳罩被施了魔法,一经戴在胸前,就永远摘不下来了。且足以使她也着了邪魔,会变得从此像胡雪玫一样,在家里不着衣裙而习以为常……
“不,我不……”肖冬梅有些惶恐地连连摇头。
“你‘不’什么?‘不’也不行!”胡雪玫用小手指尖儿朝她一边的乳房上轻轻点了几点,调笑道,“小姐,你发育良好!两只桃子都这么成熟了,还用胸兜兜罩着也太委屈它们了。美的东西要用美的东西来衬托,懂不懂?”
胡雪玫不管肖冬梅愿意不愿意,一边说一边已将乳罩替她戴在胸前了。
待她第二次替肖冬梅穿上那条裙子,见肖冬梅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哭起来。三十四年前,在中国,在红卫兵肖冬梅家乡那座小县城,即使青年和成年女性,也都按习俗胸前罩兜兜罢了。自打新中国成立后,全县最大的商店里,仅进过一次乳罩,在柜台里展示了许多日子,却一副也没卖出去。只不过引得些个好奇心强的大姑娘小媳妇,仨一帮俩一伙地结伴儿去商店里看稀罕。一本正经地看,出了商店门就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多么古怪的东西呀!女人将它戴在胸前将是多么滑稽的事儿呀!何况七八毛钱呢!七八毛钱能扯二尺平纹布了!
那时肖冬梅尚小,不知本县这桩关于乳罩的历史事件。
胡雪玫见肖冬梅眼泪汪汪的,甚是奇怪。
“哎,我说小姐,又怎么了?”
肖冬梅不言语,将脸扭向别处。初戴乳罩,她觉得那么不舒服,眼泪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你这孩子,倒被我惯出娇毛病来了!你当我口口声声叫你‘宝贝儿’,称你‘小姐’,就得每时每刻拿你当宝贝儿哄着,拿你当小姐宠敬着呀!你给我刷牙去!”
胡雪玫板起了脸,在红卫兵肖冬梅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之后将她从眼前推开。
肖冬梅就乖乖地去到洗漱间刷牙了。她一边刷牙,一边想——可也是,大姐明明一片好心,自己怎么像受欺负了似的掉起泪了呢?是自己不对呀!
她听到胡雪玫在客厅里大声地又说:“先别洗脸,刷完牙就给我出来!”
她又困惑了——不许洗脸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方式?不许洗脸就不许洗脸吧,惩罚就惩罚吧,谁叫自己不对,惹大姐生气的呢?
她走出洗漱间,见大姐已坐在了餐桌旁,仍未着衣。而桌上,已摆好了两份早餐。
“过来,坐下吃饭!”
在胡雪玫的注视之下,肖冬梅乖乖地走过去坐在胡雪玫对面。
早餐很简单,无非牛奶、面包、一人一个摊鸡蛋,还有一盘两人共享的糖拌西红柿,一盘水煮花生,一小碟榨菜。另外两个小碟里,是红的和黄的两种糊状的东西。肖冬梅猜不出是什么,也不想吃。
胡雪玫却已拿起一片面包,朝上遍抹了些那红的东西,又遍抹了些那黄的东西,之后用另一片面包一夹,默默递给肖冬梅。
肖冬梅一声不响地接过,因为不知那红的黄的究竟是什么,不敢下嘴。
“吃呀!”
胡雪玫见她那犹犹豫豫的样儿,仿佛不知该怎么侍候她这位“小姐”才好,又皱眉道:“我没往面包上抹毒药!抹的是果酱和奶油!我还敢药死你呀?”
果酱和奶油,肖冬梅虽未见过,却是知道的。在她所读过的几本外国小说里,西方的资产阶级们,吃面包通常是离不开果酱和奶油的。而西方的无产阶级们,之所以爆发革命,通常也无非是为了面包、果酱和奶油。
这个资产阶级女人!不但一个人住如此宽敞的房子,不但把家搞得如此资产阶级化,连顿早餐也吃得如此资产阶级口味儿如此复杂!面包、牛奶、鸡蛋已够他妈的奢侈了,还要有果酱!还要有奶油!红卫兵肖冬梅一辈子也没吃过样数这么全这么“奢侈”的一顿早餐!
尽管红卫兵肖冬梅对胡雪玫这位大姐的收留之情心怀感激,但还是替自己,进而替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再进而替全中国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心理不平衡。
妈的,你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那钱即使不是你剥削来的,也肯定是你父亲你爷爷们解放前剥削来留给你的!不吃你白不吃你!不喝你白不喝你!
妈的,吃!
她张开大口,一口咬下了一大块。
妈的,喝!
她端起杯子,一气儿饮下了大半杯牛奶。
她的吃相把个胡雪玫吓得目瞪口呆,连说:“慢点儿小姐,慢点儿小姐,别噎着,别呛着……”
肖冬梅也确实饿极了。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夹了果酱和奶油的面包,两眼一边盯着胡雪玫的杯子看。
胡雪玫说:“我这杯里不是什么更好喝的东西,也是奶,只不过加了咖啡,你也要加点儿咖啡吗?”
肖冬梅费劲儿地咽下一大口面包,端起杯,将剩下的小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接着,不客气地自己拿起一片面包往上多多地抹奶油,多多地抹果酱,同时回答了一个字——“要!”
胡雪玫煮了两袋奶,分成一杯加咖啡的和一杯没加咖啡的,听肖冬梅说“要”,只得起身再去煮……
待她端了兑咖啡的奶回到餐桌旁,但见餐桌上除了那一小碟水煮花生和一小碟榨菜,其他一概凡能吃的,都被肖冬梅吃得一干二净。
她不禁“呀”了一声。
她长到三十三岁,从没亲眼见过谁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吃光那么些东西。尽管每样都不太多。
肖冬梅口中还嚼着什么,一只手却正捏着最后一小片面包,在擦盛果酱的小碟。听到胡雪玫的惊讶之声,便抬头看她,一点儿也没因自己扫荡式的饕餮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一小片面包塞入口中,因口中还嚼着,噎得翻起眼白才统统咽下去。
胡雪玫又坐在她对面,目光一直没离她脸。她将手伸向兑了咖啡的那杯奶时,胡雪玫打开了她的手,把她当一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说:“烫!”
于是她的眼瞟向盛过糖拌西红柿的盘子。西红柿是被她吃光了,但还有满满一盘底儿糖水。她吃得口干,急需喝点儿什么润润嗓子。
胡雪玫又说:“你若把那点儿糖水也喝了,就不许再喝这杯里的了。不是舍不得让你喝。是为你好。怕你两样都喝了闹肚子。”
肖冬梅的目光从盛西红柿的盘子转向了那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兑奶。她自小就喜欢吃糖拌西红柿。但那对她来说,毕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而咖啡兑奶,却是她从没喝过的,并且从外国小说里知道,是很“资产阶级”的东西。
她立刻指着杯表态:“那我喝这杯里的!”
红卫兵肖冬梅,正是从这一顿早餐开始,对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提供的享受来者不拒的。当然,她是这样想的——吃你们,喝你们,穿你们的,用你们的,但是我红卫兵的一颗红心永远不会属于你们!正如佛家弟子们破戒时的坦荡想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雪玫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地说:“小姐,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只要你自己不怕变成一个剥壳鸡蛋似的白胖小姐,你是无论多么能吃,也吃不穷我喝不穷我的。我的收入供你这么吃这么喝一辈子绰绰有余。”
肖冬梅迟豫地问:“大姐,你是……”
“说下去。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别吞吞吐吐的!”
“你父亲曾是多大的一个资本家?”
“……”
“或者你父亲那一代已经不是,你爷爷那一代才是?他们给你留下了多大一宗财产呢?”
“哈!哈!”胡雪玫双手向左右空中伸展开来,随后很响地拍在一起,接着将两肘支在餐桌上,双手又分开来托着下颏,以研究的目光望着肖冬梅,忍笑道,“你头脑中为什么总爱产生一些胡思乱想呢?他们要是给我留下过什么财产,那我就永远把他们的像供着,每天烧三遍香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出生后就被父母遗弃的苦命人儿。是养父母把我抚育大的。现在他们也都去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略带感伤还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玩世不恭,目光将四周环视了一遍颇为自豪地又说,“我不随地吐痰,遵守交通规则,对人义气,诚实纳税,是大大的良民。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当模特挣来的!不是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当什么?”
肖冬梅没听说过“模特”一词,但是这一词中那个“特”字,使她对胡雪玫顿生戒心。她以为“模特”是模范特务的简说。难道那种兑了咖啡的奶也会使人醉吗?否则她怎么会连自己不该暴露的特殊身份都暴露了呢?看起来她随随便便的并不神神秘秘的,不太可能是美蒋方面的模范特务啊!那么是我们自己国家的模范特务了?因为是模范特务,国家才允许她以这种非常“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公然存在?她觉得如此推断才符合逻辑。当胡雪玫正要开口向她解释什么是“模特”,她竖起一只手制止道:“大姐你别说了,我不想对你知道得那么多。”
胡雪玫一怔,眯起了眼睛,一时不明白她的心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现在不烫了,你喝吧。”
胡雪玫的下巴向那杯咖啡兑奶点了点。
肖冬梅缓缓伸手将杯取过,缓缓举至唇边,品尝性地先呷了一小口,觉苦,也怕醉,眼望着胡雪玫,犹豫不决。
“苦了就加点儿糖。”
在肖冬梅的年代里,糖是按票供应的。而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凭票也往往一年到头无处买糖。她自幼视糖为宝贵的东西之一。如果此种宝贵的东西是别人提供的,且又允许自己不限量地享用,那么当然多多益善了!她五指并抓,将小碟里的五六块白方糖都抓了起来,并且一总放到杯子里去了。这下,杯里的咖啡奶便往外溢了。她赶紧端起杯就喝。方糖未化,一块块随奶入口,吐在杯里又太没个样子,索性嚼着吃了下去……
胡雪玫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收了空盘子空碟干脆离去。待她手拿抹布回来擦餐桌时,发现那只空盘子里的糖水,也被肖冬梅喝尽了。
她皱眉道:“小姐,你闹肚子我可不负责啊!”
肖冬梅却一笑之后反问:“大姐,是只今天不许我洗脸了,还是连续几天都不许我洗脸呢?”
胡雪玫又皱眉道:“我不许你洗脸干什么呢?我是让你吃完饭再洗脸。”
“可谁都是先洗脸后吃饭……”
胡雪玫将抹布往桌上一摔:“我自有我的道理!哎,你他妈的烦不烦人?”
肖冬梅识趣而又明智地一声不吭了。
胡雪玫一指抹布:“你擦!记住,这也是以后你该做的!然后你给我把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
“过来,坐这儿!”
待肖冬梅从洗漱间出来,胡雪玫指着化妆镜前的一只小凳对她这么说。
她也不敢再问什么,乖乖地走过去坐下了。见小凳周围铺了报纸,又见胡雪玫将一条绸巾围在自己颈上,并接着操起了剪刀,才明白胡雪玫究竟要对自己干什么……
她用双手护住了头:“大姐,求求你……”
“把手放下!要不先把你十个手指剪掉!”
胡雪玫的话十分严厉。
她不敢执拗,双手刚一放下,耳边但听“咔嚓”一声,洗脸时编扎起来的一条短辫已应声落地,仿佛带着一部分生命,微微蠕动了一下,散开地“死亡”了……
她双唇刚一抿,被胡雪玫从镜中发现,厉色警告:“敢哭!只要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你剪成个秃头!”
被人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身上还穿着人家的,正所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罢,罢,罢,一头乌黑好发,在“文革”中自觉剪到了符合红卫兵形象那么短,现在却又惨遭毒手,肖冬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哪个到了爱美年龄的女孩儿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呢?转而又一想——他妈的随你这位“模范特务”摆布吧!反正是头发而不是头,剪光了几个月之后仍可长出……
这么一想,她就真的忍住了泪。而且,索性闭上了双眼,听之任之……
剪发之声阵阵,不绝于耳。
接着有一股热风,呼呼地伴随着一阵电器飞转的声音直往头上吹……
再接着大姐用手指往她额间、鼻梁和两腮抹了点儿什么,之后大姐柔软的双手对她的脸进行抚摸。抚摸得她脸上很舒服……
“宝贝儿,你眉毛很秀气,但是那也得修整修整才更好看……”
于是肖冬梅觉得胡雪玫用什么东西一根根拔下了她十几根眉毛,分明的,随之又为她描了眉……
她又觉得胡雪玫用什么东西弄她眼睫毛,并为她描眼边儿……
现在,有滑润的东西涂在她双唇上了,那感觉也很舒服。红卫兵肖冬梅长那么大第一次涂唇膏,而且是由别人往自己双唇上涂的。仿佛女性滑润微凉的手指从她双唇上轻轻划过,那一种舒服从她双唇传达到她心里,使她心里荡起了从未体验过的,难以形容和言说的,微妙又温柔的反应……
“宝贝儿,真乖。湿湿嘴唇……”
于是她伸出舌尖儿,轻轻舔了舔上下唇……
绸巾从她颈上摘下来了……
“宝贝儿,睁开眼睛。”
肖冬梅不敢。她怕一睁眼睛,会从镜中看到一个稀奇古怪,复原乏术的自己。
“你倒是睁开眼睛呀!”
胡雪玫的嘴凑在她耳旁,爱意绵绵地说,语调中充满诱惑。显然,为她忙了半天,是使她能看到一个惊喜。
“睁就睁!”
肖冬梅在心里恨恨地说,猛睁开了双眼。与她想象的结果恰恰相反,镜中的自己并不稀奇古怪,而是变得特别的妩媚俏丽了——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很短,短得像一名初中男生的发式。在她家乡那座小县城里,普通的初中男生们是留偏分头的,升入高中以后,才开始留分头。那似乎是初中男生和高中男生的区别,也似乎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倘一名初中男生竟也留起了分头,他的男同学们和女同学们,一定会一致地认为他心里产生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而老师们则会有根据怀疑他思想意识成问题了。
“才上初中,分的什么头?明天去理发店把你那头发理短了!否则别来上学!”他必将受到这样的警告。
倘他不在乎这样的警告,那么他必将被从学校驱逐回家。没有人曾解释得清楚明白——一名初中男生一旦留起了分头,怎么就意味着他思想意识成问题了?
但是普遍的初中男生和女生,以及他们的老师和家长,都宁愿接受这一共识。“一边倒”使一切初中男生们看起来仍是些头脑里只有分数和贪玩两件事的男孩子;分头则似乎标志着他们已由男孩子成长为青年了。他们凭了已留起分头这一种资格,可以和他们的高中女生们眉目传情了。家长或老师即使发现了这一种隐私,也往往充聋作哑,不予干涉。因为,在那小县城里,十之七八的高中生们,毕业后是不打算考大学的。往往毕业后一两年就工作紧接着就结婚了。而且,夫妻关系又往往是高中的同学关系。故初中男生们企盼着自己也早日留起分头来,也确乎是少年维特式的心思。分头使高中男生们一个个看去开始有点儿男人味儿了。那是普遍的初中男生们特别羡慕特别向往的。初中毕业考试一结束,一个月至一个半月内,是县城里几家理发店最冷清的时日。那些个初中男生们都迫不及待地留起分头来,谁还进理发店呢?
红卫兵肖冬梅从没想到过自己这名初中女生的头发也会被剪成分头。当然胡雪玫替她剪的并不是分头,而是正被中国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们热衷为时髦的一款青春发式。这一款青春发式,在对女性时尚追求有研究的专家学者们那儿叫做“赫本短发”。因为据说早期世界级电影明星赫本率先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剪了极短的短发,并让她的形象摄影师拍了几幅丽照登在许多国家的画刊封面上。那发式一反女性过分讲究发式的古旧传统,简单得无须每每顾及,而且使女性增添了几分少年的英俊气质。女性的妩媚与那一种仿佛少年的英俊气质相结合,俏丽女性的美点便更加显得天真烂漫生动可爱了……
红卫兵肖冬梅望着镜中的自己呆住了——那是我吗?那怎么可能是我呢?她自幼便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上中学以后,她也曾多次地偷偷照镜子欣赏自己。后来她就学会尽量地掩盖自己的漂亮。因为漂亮太容易使别的女生觉得她和她们不一样,也太容易引起男生们对她理所当然地想入非非。而这两点加在一起的结果对她将是极为不利的。她会因此失去女生朋友。男生们对她的想入非非,仿佛也不仅仅是他们自身的罪过,也有她的责任似的了。
尽管她自幼便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却从没想象得到,自己竟会变得像镜中那么俏丽!对女性形象设计很有一套审美经验的胡雪玫,在自己身上实践的兴趣已经不怎么高了。确切地说她对在自己身上实践已经多少有些厌倦了。她试图从肖冬梅身上重新唤起那一种兴趣,她达到了目的。
她使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变成了二〇〇一年人们司空见惯的又酷又俏的靓妹。客观地说,她对红卫兵肖冬梅那张原本秀丽的脸儿的化妆浓淡相宜,一点儿也没过分。她为肖冬梅削剪成的极短发式,看去的确也特别青春。但是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的清纯和红卫兵的心理傲气,却是被她彻底地“加工”掉了。几乎只有肖冬梅眼中那种对自己的新形象所感到的茫然不知所措和羞涩,还证明着她仍是三十四年前的她自己。
“俏吗?”
肖冬梅点点头。
“满意吗?”
肖冬梅不太自信,犹豫未答。
“走到街上,准酷倒一大片!”
肖冬梅不明白“酷”是什么意思,侧转脸困惑地看她。
她也不解释,将肖冬梅轻轻扯起,推向一旁,如同工艺师将自己完成的一件工艺品摆在一旁似的。接着便弯腰卷地上的报纸。肖冬梅想插手,被她用肩头阻止住了。
“宝贝儿,别弄脏了手。”
“宝贝儿”的叫法,并未因肖冬梅的郑重要求而废止,且又多了“小姐”的叫法。肖冬梅无奈,只有由她爱叫“宝贝儿”便叫“宝贝儿”,爱叫“小姐”便叫“小姐”。她倒想通了,能被人当“宝贝儿”宠着,当“小姐”敬着,感觉上也怪不错的呢!
胡雪玫用报纸卷走了落发,回到客厅找了一个小本儿和一支笔递给肖冬梅,对她说她应该开始学会些起码的生活常识。
她一一指着电视机、影碟机、音响、电脑、传真机、空调,以及热水器、纯净水器、空气加湿器,不厌其烦地传授开关和使用的正确方法。肖冬梅边看边听边记,觉得自己宛如在什么车间里。
她想,资产阶级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把他们所喜欢享受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搞到了如此复杂的地步,怎么就不觉得活得累呢?
但是资产阶级的电视真他妈的好看!资产阶级的影碟机真他妈的奇妙,怎么塞入一个薄圆盘,电视里就会出现外国电影呢?资产阶级的音乐也真他妈的好听,虽然听不懂,但却直听得人想要跟着叫、喊、蹦、扭!资产阶级的电脑真好玩儿!怎么按几个键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字呢?他妈的居然还可以一个人和它打扑克!
资产阶级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怎么发明了这么多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东西呢!难道他们的大脑和无产阶级的大脑天生就不一样?
她暗自替无产阶级感到沮丧。
胡雪玫传授完,她记完时,已经密密麻麻“一二三四ABCD”记了数页。仅插头一项,就记了二十几个!
在胡雪玫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对红卫兵肖冬梅来说有着太多太多新事物。她没见过牙刷头是三角形的牙刷。她从没用过洗发液、洗浴液之类。在六二年她还是小学生时,整整半年里她和姐姐、妈妈甚至舍不得用肥皂洗头,而用碱水洗。那半年里她全家只珍惜地使用着一块香皂。而且香皂是父亲的老友从大城市寄来的……
还有冰箱、微波炉——唉,唉,家里要是也拥有这两样资产阶级的东西,妈妈将会感到多么的方便啊!妈妈常因夏天的剩饭菜馊了变味了而心疼,也常因起来晚了全家人都顾不上吃早饭而内疚……
“都记明白了吗?”
“记明白是记明白了,可……”
“又吞吞吐吐的,说!”
“要熟练掌握,就得反复操作,是不大姐?”
“那当然!”
“我什么时候想练习着操作都可以吗?”
“这还用问!”
肖冬梅心中暗暗一喜——他妈的,那就可以随便看资产阶级好看的电视和影碟了!不看白不看!她相信凭自己有一颗忠于无产阶级的红心,那是中不了资产阶级那点子毒的。即使中毒了也不要紧呀,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资批修呗!
胡雪玫从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小包儿,拎着,另一只手拉着肖冬梅的手,又将她带到了餐桌那儿。
“坐下。”
肖冬梅乖乖坐在她对面,眼瞥向冰箱。她已经知道,好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以为胡雪玫又会从冰箱里取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奖赏她的乖巧。尽管她已经觉得胃胀了。
“眼睛看着我。”
肖冬梅收回目光,卑顺地望着胡雪玫。
“现在,咱们谈谈工钱。”
“大姐,什么工钱呀?”
“从今天起,我正式雇你做阿姨。”
“雇我?”
“对。”
“做你的……阿姨?”
“对。开个价吧。”
“做你的阿姨……你还要给我钱?不不不,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你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了吗?我叫你大姐,你再反过来叫我阿姨,那成了怎么回事儿了呢?”
肖冬梅糊涂极了。
“我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我是让你做帮我干家务的阿姨,不是让你在辈分上做我的阿姨!有时我也会叫你阿姨,但那不等于我是在把你当一位阿姨叫!懂不?”
胡雪玫越想简单明了地解释清楚,却反而使肖冬梅越听越糊涂。
她摇着头诚实地说:“不懂。大姐,帮你干家务我是非常愿意的……但那你也犯不上非得叫我阿姨啊!”
“算啦,不懂就先不懂吧!这并不妨碍咱们谈工钱问题。你说你每月要多少钱吧!”
“一分钱也不要。”
肖冬梅这会儿忽又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建国和赵卫东。尽管眼前这位资产阶级傻大姐对自己可以说是太好了,但亲姐姐和战友们下落不明,凶吉未卜,自己怎么能给她做什么“阿姨”呢?一找到了姐姐们,说走就得走哇!报答总归是要报答的,方式很多嘛!
“别假惺惺。我也不愿承担剥削的罪名!头一个月先给你四百元,行不?”
肖冬梅顿时瞪大了眼睛。
“大姐,你……你……疯啦……”
父亲和母亲商商议议,节俭度日,十几年来也不过存下了四百多元钱!
“我怎么疯了?嫌少?好,再加给你一百!五百行了吧?听明白啊,半年内就给你这个工资了!”
胡雪玫拉开了包,抽出五张百元钞,一张又一张分散开来放在肖冬梅眼皮底下。
红卫兵肖冬梅从未见过百元钞。她怀疑那是假的。但是上面的四位伟人头像,她却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多亲切的头像啊!可夹在朱总司令和周总理之间的又是谁的头像呢?……咦?!那不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头像吗?!
不是假钱可怎么解释呢?!
使用假钱是犯罪的,这一点她明白。
大姐她哪儿来的假钱呢?
哦,对了,对了,她不是说过她是“模特”也就是“模范特务”吗?工作性质需要吧?
难怪难怪,假钱她当然给得大方啦!
但她还是觉得新奇,拿起一张,将刘少奇的头像用一根手指挡住,以无限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另三位伟人的头像。
胡雪玫有一个习惯,不论前一天晚上洗过澡没有,第二天早晨都是要进行冷水淋浴的。她相信那是保持苗条身材和皮肤光洁的好方法。
“你那么看干吗?我会给你假钱吗?”
胡雪玫嘟哝着,便起身淋浴去了……
她从洗漱室出来,见肖冬梅面对电视机,紧闭双眼坐在沙发上。肖冬梅一感觉到她走近前来,连忙双手捂脸,同时急切分辩:“不是我偏要看那个,大姐不是我偏要看那个……那个偏……我也没办法呀!”
胡雪玫发现她脖子都红了,甚至,连裸露着的上胸白皙的肤色,也因充血而泛红了。再看电视,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儿了——原来她趁胡雪玫淋浴时,自己塞入了一盘碟,开机观看。那是一盘美国三级片,片头一过就是赤裸裸的男人和赤裸裸的女人椅上做爱的画面。慌乱中她按错了键,结果那个画面定住在电视机屏幕上了……
胡雪玫见她羞得可怜,忍不住扑哧笑了。她从“宝贝儿”手中夺下遥控器,关了二机,也不说那事儿,转身坐在肖红梅坐过的小凳上,开始对自己的脸进行细微的化妆。一改往日习惯,这一天她化的也是淡妆。妆罢,仍穿昨日那身。接着找出一件绿色的钩织小衫,命肖冬梅穿上。肖冬梅见她不提那件使自己难堪至极的事,也明智地不再替自己辩白。胡雪玫又找出一只精巧的小坤包,命肖冬梅搭在肩上。
“宝贝儿,过来!”
肖冬梅走到镜前,小鸟依人地偎站在她身旁。
“是不是更像姐妹俩了?”
肖冬梅赶紧取悦地点头。
的确,镜中的她们,那么像一对姐妹佳丽。
“我带你出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们,也熟悉熟悉这座城市。”
于是她们就双双逛街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