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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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姐”首先带她去看了一场时装表演。那是一支由中外模特混杂组成的模特队。红卫兵肖冬梅自然是出生以来第一次看时装表演。模特们优美的“魔鬼身材”以及她们高傲得仿佛目空一切的气质,令她看得目不转睛,着迷极了。不仅仅着迷,还嫉妒,还自卑。因为在那一种浪漫又绚幻的情调和气氛之中,没有一双男人或女人的眼睛向她身上投注过目光。人们的目光全都被T型台上踱过来飘回去的仙女般的模特们所吸引了。她出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了女人优美的身体和专为她们所设计的别出心裁的服装之间,能达到一种抒情诗般和谐的美境……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彻底摆脱了一个头脑中的大疑惑——原来“姐”不是什么“模范特务”,而曾是她们的同行……

  “姐,她们是……真的人吗?”

  “嘘,别犯傻。让人听到了多笑话……”

  “外国女郎怎么也能到中国来表演呢?”

  “中国人还到外国去谋事业呢,有什么奇怪的。”

  “她们……她们一定挣很多的钱吧?”

  “反正不少。挺可观的。”

  “那……究竟多少呢?”

  红卫兵肖冬梅忍不住悄悄地刨根问底。曾经蹿红一时而已红运雾散的“姐”不知是根本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没听到,总之未理她。“姐”用一只手掩着嘴,而且不是用手心是用手背那样子。手指呢,微微分开地自然地下垂着,唯小指翘着。“姐”的一只小臂斜过胸前。“姐”的那一种样子特优雅,也特俏。

  肖冬梅专执一念地悄悄地又问:“她们每个月能挣几万?”

  “姐”对她的话还是没反应。“姐”反而站起来了,反而缓缓地转身离开座位,低着头,手背仍掩着嘴,脚步快而轻地朝表演厅外走……

  肖冬梅对“姐”的异乎寻常的表现不明缘由,徒自发了半会儿呆,也离开了座位……

  “姐”刚走到表演厅外,肖冬梅便紧随到了表演厅外。

  她继续问:“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姐”那只手的手背还掩着嘴,用另一只手的中指,朝肖冬梅脑门使劲戳了一下,转身又走……

  肖冬梅又愣了半会儿,心里真是奇怪极了,她一时找不着北地只有再跟着“姐”。这一跟,就跟入了女洗漱间。

  “姐”一进入洗漱间,倏地向肖冬梅转过身……

  肖冬梅吃了一惊,不禁后退一步……

  “姐你……我又哪儿不对了呀?你是不是也感到恶心呀?”

  “姐”那只手终于从嘴上放下了……

  “姐”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弯下了腰……

  肖冬梅竟一时被“姐”笑得有些发毛……

  在“姐”的笑声中,一位和“姐”年龄差不多的女人冲出厕位,神色惊慌地从“姐”身旁绕过,并一直以看精神病人那种目光看着“姐”。连洗手时也扭头看,顾不上关水龙头,两手湿淋淋的逃去了……

  “姐你到底怎么了呀?到底笑什么呀?姐你别吓我呀!”

  肖冬梅已被“姐”笑得极度不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快哭了……

  “姐”终于止住了笑。“姐”直起身,庄重了表情望着肖冬梅说:“你呀你呀,你也开始对钱感兴趣了不是吗?我不笑别的,就是笑的这一点。我还以为你傻到了不知钱对一切人意味着什么了的程度呢!既然你也开始对钱感兴趣了,这就好,这就好。这就证明你还没傻到不可救药!别人问你那种问题我是不会笑的,但你问,我怎么能不感到可笑?”

  听了“姐”的一大番解释,肖冬梅恍然大悟,自己也不禁无声地笑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肖冬梅呀肖冬梅,你出生以来,何时问过别人挣多少钱?可你现在却一味地追问起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们能挣多少钱了!唉,唉,比比皆是的资产阶级的生活现实真是太厉害了,它在我肖冬梅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便已经将我头脑里的思想改变了!从前的我什么时候对与钱有关的问题发生过兴趣呢?

  “姐”儿俩刚出洗漱间,在走廊里迎面碰到了一名年轻的保安。保安以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儿俩问:“洗漱间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姐”说:“天花板吊着一具血淋淋的女尸!”

  保安说:“请严肃点儿女士,我是在向您进行公务盘问。”

  肖冬梅赶紧赔笑道:“同志,洗漱间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真的。别听我姐胡说八道。她跟什么人都爱开玩笑!”

  她一说完,搂抱着“姐”的一只手臂将“姐”带走了……

  那时表演厅双门大开,时装表演已经结束,人流涌出……

  “姐”乘兴将她引到了一家酒吧。

  在幽幽的烛光中,穿超短裙头戴花环的侍者小姐们用托盘端着各种酒、饮料和小食品梭行不止。各个角落都有她们吴侬软语的问话声:

  “先生还要添酒吗?”

  “饮料呢?”

  “小姐来点什么?”

  “愿意为您服务……”

  酒吧的侍者小姐们,使红卫兵肖冬梅想起了印象中通向着步行街的那个大门洞,以及在门洞里卖煎炸香肠的头戴有兔耳朵的纸帽、裙后有毛茸茸的兔尾巴翘着的姑娘们。于是又想起了她和亲姐姐以及两名红卫兵战友昨天在这座城市的历险。她由于担心他们的命运,神情顿时戚然。

  “姐”看出了这一点,低声问:“宝贝儿,你怎么不开心了?”乐台上,二个长发青年和三个秃头青年组成的一支摇滚乐队,正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地长嘶短吼。架子鼓配合着轻金属乐器重金属乐器,敲击出一阵阵猛烈的震耳欲聋的混合音响。仿佛是在蓄意地为男人女人们提供充分得不能再充分的耳鬓厮磨贴面吻腮的理由似的。因为在那一阵阵音响中,凑首而语不但是必然的,也的确是与耳鬓厮磨贴面吻腮难以区别了……

  肖冬梅懒得回答“姐”的话,双手捂耳将头扭开了。

  “姐”的手背又触到了她脸上。“姐”的手润软得如贝类的肉体。接着“姐”的手绕过她的后颈,缠绵不休地抚摸她另一边的脸颊,就像“姐”一手把着方向盘时那样……

  “行,姐认个错儿。不该还叫你‘宝贝儿’。小妹,告诉姐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姐”的唇凑近得紧贴着她的耳朵。分明的,她觉得“姐”的两片比手更加润软的唇衔住了她的耳垂……

  “我担心我亲姐姐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我已经求人四处去找了呀!又不是三个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说不定他们这会儿也在哪儿享受人生呢……”

  “可他们身上都没有多少钱……”

  “那也许他们都会碰到像我这样的好心人啊!比如你亲姐姐碰到了一位好心的大哥,而你那两位红卫兵战友分别碰到了两位像我这样的好心的姐……”

  “姐”的双唇不衔着她的耳垂儿了。“姐”轻轻一搂,她的头便又靠向“姐”的怀里。“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一想到你亲姐姐,就好像我这位‘姐’与你毫不相干了似的,多伤我心呀!我再向你保证一次,他们谁都出不了什么事儿的。也许几天后我求的人就会有确切的消息通告我们的。来,喝一小口酒,兴奋兴奋心情……”

  “姐”的手搂住着她的头,不由她不顺从地张开嘴。可刚一张开嘴,坏了,“姐”趁势将半杯洋酒全灌入她口中了,而且被她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全吞饮了……

  “姐”放下高脚杯,也放开她的头,又用牙签扎起瓜片送入她口中……

  幽幽的烛光下,看不清那一种洋酒是什么颜色的。只觉得从喉到胃一阵灼热,苦涩麻辣不堪受用。也没看清“姐”送入她口中的是什么瓜片儿。幸而口中有了那一片瓜片,她才没发出上了一大当的愤怒的尖叫……

  “姐”却计逞意得地笑着,笑得狡黠又快感,甚至可以说笑得那么的坏……

  胡雪玫一直不信肖冬梅这个可爱而又来路不明的女孩儿有什么亲姐姐,当然更不信她还有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她始终认为肖冬梅神经有点儿毛病。她认为那该是错乱妄想型一类的毛病。她对精神病人并不嫌弃。她唯一的哥哥就患过二十几年的错乱妄想型精神病。清醒时与常人无异。一犯病就说自己是外星人,期待着有飞碟来接他离开地球。他有一天早晨冲着彤红的旭日纵身迎去,结果掉下六层楼的阳台摔死了。她很爱她的哥哥。她对一切的精神病人深怀同情。对肖冬梅自然也是。多纯多可爱的女孩儿啊!倘神经没有毛病,这女孩儿将来的人生中会注定了多少和怎样的种种幸运及幸福呢?她也自信有相当丰富的与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相处的经验。她说已经委托人替肖冬梅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那完全是搪塞。她很自信的经验之一便是——无论精神有毛病的人错乱于哪一方面,都应好言好语地顺着他们的病态思维给他们以病态的希望。她认为错乱妄想型精神病人,尤其女性精神病人,尤其肖冬梅这么温顺可爱的精神病女孩儿,是断不会强烈地立即地要求自己的妄想兑现了的。正如一切精神病人不可能具有正确地主张自己权利的意识。顺水推舟的搪塞话语往往会岔开他们的错乱妄想,也往往会使他们的错乱妄想转移开去……

  而肖冬梅对胡雪玫这位“姐”却是很信赖的。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不,现在应该说,在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儿的时间里,她是越来越信赖此“姐”了。她当然是一个有头脑的初中女生。以她的聪明,左思右想,那也还是猜测不到“姐”有什么必要既收留了她,还骗她。“姐”对自己多好多大方啊!那么,“姐”反复地一再地说了已求人替自己去寻找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了,干吗非不相信非怀疑不可呢?不但不应该怀疑,也不应该太着急呀!着急有什么用呢?不是着急就能一下子遂了自己愿的事儿啊。也许真会像“姐”说的,自己的亲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分别都遇到了“姐”一样的好心人,正被带领着,在这座城市的别的什么地方“刷夜”吧?凡事为什么不可以朝好的方面多想想而偏要朝坏的方面想呢?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的情绪不那么黯然了。

  “刷夜”多快乐呀!

  吃着、喝着、听着、看着,而且还有一位“姐”呵护于旁!最主要的,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也没关系。“姐”付钱呀!

  在这一个晚上,在这一个时刻,三十几年前的这一个中国山区小县的初中女红卫兵,吃着的喝着的听着的看着的,几乎全是她出生以来根本不曾吃过不曾喝过不曾听过不曾看过的。尤其不曾听过不曾看过的,一阵比一阵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视听器官,使她内心里涌起着一阵阵莫名其妙又难以抑制的冲动。其时整个乐队在乐台上反复不休地只唱短短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唱得情炽如焰加声嘶力竭,使人听来仿佛恶狠狠似的。若不细听,极容易将“我爱你”误听成“我害你”。留长发那三个队员的头猛烈地前仰后合着。猛烈的程度与猛烈的音响挺合拍的。仿佛三头伴着打击乐做颈椎操的雄狮。而那三名“和尚”队员,一忽儿将海狮般光溜溜的秃头密议阴谋似的聚在一块儿,就像三只打了蜡的鳖壳被摆在一起似的;一忽儿又骤然分开,仿佛被三条看不见的线扯着。而每一次分开,都伴着一通锣鸣和一通鼓响……

  对肖冬梅而言,他们的形体动作比他们的唱比他们近乎疯狂的击打所奏出的混合音响更精彩。她看得有意思极了。是的,是看得有意思极了而非听得有意思极了。因为她对听重金属摇滚乐还觉很不适应。因为她出生以来,还没接受过此方面的“培养”。

  她差不多是喊着问“姐”:“姐,他们出名吗?”

  “姐”将嘴凑在她耳上,以同样大的,仿佛要喊醒一个植物人般的高声回答:“在全国数不上他们,可在本市大名鼎鼎!我认识他们,他们都叫我‘姐’!”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对“姐”又一次刮目相看起来。

  “姐”用手势招来了女侍者,对女侍者比划了几下。女侍者会意地离去。肖冬梅不懂“姐”比划那几下的意思,也懒得费嗓子问。

  她忽然觉得她所看着的情形,自己从前确曾看见过似的。

  究竟在什么场合什么情况之下看见过呢?肯定是看见过的!于是她就努力地回想,想啊,想啊……

  刹那间,歌唱和乐响顿停——酒吧里一时显得肃静极了。

  只有空气仿佛还在震颤着。

  肃静中这儿那儿响起了轻轻的掌声……

  掌声中“姐”接过女侍者送给她的一束花,起身迈着模特那种优雅的步子走上乐台去,向那些乐队队员们献花。“姐”并没虚夸,他们显然真的认识“姐”。而且,显然与“姐”的关系还很稔熟,很友好。“姐”什么话也不说,仿佛首长进行照例的接见似的。区别是,首长接见是一一握手,“姐”的接见方式是一一拥抱他们,并与他们贴脸。她看出“姐”的接见方式是他们所欢迎的。因为“姐”望向谁,谁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

  她听到她身后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低问:“上台献花的是何许人?瞧那副君临天下似的派头!”

  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回答:“别小瞧了她。曾经是本市文艺圈的‘大姐大’。可有过一阵子号召力呢!别人拉不齐全的‘走穴’班子,只要她一出头,都得给点儿面子的。现在是不行了,‘过气’了。只有台上那帮二十几岁的小青年还在乎她的捧场,互为利用呗……”

  肖冬梅不禁循声扭头,以狠狠的目光朝那一对儿私议“姐”的男女瞪去。她对自己那一瞪特别满意。认为毕竟可算自己很侠义地小小地报了“姐”一次恩。经她狠狠的一瞪,那一对男女再没出声儿。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分明地惧自己三分,她不唯对自己特别满意,甚而有些暗自得意了。

  但她其实也挺感谢那一对男女的私议——因为通过他们的私议,使她了解了“姐”从前的“历史”。而这是她暗自希望有所了解的。她觉得仅仅知道“姐”从前也曾是模特很不够。她时时刻刻感到自己和“姐”的缘分带有太大的偶然性。甚至可以说带有太大的戏剧性。当然也带有她一直疑惑不解的荒诞性。她明白与“姐”相处的日子不会太多。离别也许是很快很快就将面临之事。一想到这一点她甚至有几分惆怅。她愿在离别以后思念这位“姐”,并且在对别人,比如对自己的亲姐姐谈起这位“姐”时有的可谈。而不是一问三不知……

  她猜“大姐大”的意思那一定是指一个女人很“牛”,她猜“过气”的意思那一定是像从前的女人们说一件衣服或一床被单的布质“过性”了一样,但“走穴”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就无法猜到了……

  二十四个小时多的时间里,她已从形形色色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不少自出生以来从没听说过的单词话语——比如“酷”、比如“秀”、比如“碟”、比如“网”和与“网”有关的系列单词“网虫”“网友”“网吧”等等。

  她以为“网虫”是蜘蛛或蚕一类的地球上新发现的,而且像蟑螂一样寄生于人家的新虫子……

  她以为“网友”可能是指经常结伴张网捕鱼的人们之间的关系……

  她以为“网吧”就是“王八”,不解人们谈到“王八”为什么像谈到龙凤似的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她以为“伟哥”是本市一位破过世界纪录的体操全能冠军;以为“伊妹儿”是什么连环画上的学龄前女童,就像她自己所知道的“三毛”和“小虎子”一样。而大人们也谈论“伊妹儿”,纯粹是由于他们的孩子或小弟弟、小妹妹们的需要而相互邮寄那一册连环画……

  或是连环画家们好像又另外创造出了一个“三毛”,并且是冲着大人们的喜欢创造的?

  “爱之病”又是一种什么病呢?——正如她将“网吧”误听成“王八”一样,她也将“艾滋病”误听成“爱之病”,还以为本市的人们普通话的标准发音方面有待进一步提高……

  “股”大约是某种“菇”吗?

  “菇”可以是一道单炒的菜吗?为什么人们一谈起这一道菜,有的眉开眼笑,有的垂头丧气呢?难道菜还有论一支一支的吗?难道居家过日子菜炒得不好还罚款吗?否则为什么谈“菇”的时候必谈钱呢?心疼钱就别吃“菇”这一口菜算了嘛!如今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了,怎么还有炒了“垃圾菇”充饥的可怜人呢?

  忽然她大叫:“我回忆起来啦!”

  于是,台上的“姐”和那些长发的秃头的小伙子们,以及周围的男男女女们,一齐将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了。

  她终于回忆起来了,她在看电影时看到过和刚才台上的情形相似的演唱情形。所看的那一部电影是《怒潮》,是为了号召批判“反党的毒草电影”而看的。前边加映的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新闻片,内容是赫鲁晓夫访问美国与尼克松拥抱。内容还介绍了美帝国主义社会腐朽的方方面面,包括腐朽的所谓的文化和文艺——其中便有长发的光头的或白或黑的男人疯狂歌舞的镜头……

  “姐”那会儿正与最后一名光头队员拥抱,欲吻他的光头。听到她在台下叫,“姐”不由得扭头呆望她……

  她自知失态,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然而“姐”还是放开了双手捧定的那一颗光头没顾上吻一下,匆匆踏下台回到了座位。

  “姐”小声嗔怪地问她:“你叫什么?回忆起什么来了?”她更加不好意思了,唔唔哝哝地说其实也没回忆起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只不过兴奋得想叫……

  “姐”又问:“真兴奋?”

  她佯装诚实地点点头。

  “姐”继而说:“在这种地方,兴奋了叫一声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别这么不好意思。想唱歌吗?”

  “想啊!”

  “会唱些什么歌儿?”

  “会唱的多啦!”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特别的诚实。因为她本是红卫兵宣传队的独唱演员啊!“姐”灌入她胃肠中那半杯洋酒的酒精,已遍布于她的血液之中,并开始在她的神经系统中作祟着了。那一点儿微量的酒精,足以使她彻底忘掉了她一向恪守的端庄。虽然她此前已领教了饮出生以来第一杯啤酒那一种飘飘欲仙昏头昏脑的晕眩……

  不料“姐”起身大声宣布:“现在,我这一位是电影学院表演系学生的妹妹,要为诸位献一首歌……”

  “姐”又饮得醉意醺醺了。

  跃跃欲试又那么矜持地,半推半就地,她已被“姐”牵着手儿领到台上了……

  居然没人鼓掌。男男女女们以漠然的甚而不屑的目光望着她……

  长发的秃头的乐队队员们早已下了台,分散地坐在台下饮着酒和饮料,或吸烟……

  人们的漠然和不屑使她好生恼火。于是她引吭高歌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是她自己认为最能体现她高音的歌。她也的确唱得特别嘹亮……

  人们还是无动于衷,都非常奇怪地望着她。这也使她觉得人们的表情都怪怪的……

  然而“姐”为她大鼓其掌。在一片似乎充耳未闻的带有故意的安静中,“姐”并不左顾也并不右盼,目光专注地只望向她,旁若无人地鼓掌不止。仿佛是在用自己的掌声对那种故意的安静进行高傲的破坏。仿佛她是只唱给“姐”一个人听的。“姐”的样子仿佛还是在用掌声证明,唯自己一个人对歌唱的欣赏是卓尔不群的,也是绝对权威的……

  于是长发的秃头的二十几岁的摇滚乐队队员们,也相继鼓起掌来,并纷纷作粗门大嗓的喝彩:

  “好!”

  “靠舵手!”

  “再来一首!”

  感到十分尴尬的肖冬梅本欲红着脸踏下台的。但“姐”的掌声以及“姐”的支持者们的掌声和喝彩,将她阻拦在下台的台阶口了。她明白,如果她不唱了,下台了,那么等于是自己摆脱了尴尬,而将“姐”以及“姐”的支持者们置于尴尬境地不顾了。她不仅明白这一点,还明白那些小伙子们的掌声和喝彩,其实所支持的不是她的歌唱,而是“姐”的孤单……

  她不忍心下台了。她想,如果自己那样做了,自己就太不仗义了。

  于是她又开始引吭高歌,唱道:“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此段唱,乃“文革”中最广为流行的语录歌之一,也是毛泽东的“老三篇”中《为人民服务》的开篇两句。尽管在场的男女大都是“文革”中才出生甚至“文革”后才出生的人,却显然的都对此段唱不陌生。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们用掌声为她伴唱。

  然而她唱的不止于那两句,她仍接着往下唱:“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她接着唱出来的歌,就分明是那些在酒吧里“刷夜”的男女们闻所未闻的了。在她看来,人们的表情更加怪怪的了。她的唱牵动了人们的回忆——《为人民服务》曾是小学语文课本中的一篇课文呀!包括“姐”在内的人们,十之七八在小学时代是学过的呀!难道台上这穿海魂衫裙的小妞儿,竟要而且竟能将《为人民服务》从头唱到尾吗?

  是的是的,她不但要那样,而且能那样!

  在“文革”中,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一篇,不但被当年天才的作曲家从头谱到了尾,而且曲子谱得节奏明快,旋律酣畅,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当年像她一样能从头唱到尾的红卫兵,又何止千千万万!

  她是越唱越嘹亮越发的情绪饱满了!

  “姐”以及“姐”的支持者们,不再用掌声为她伴唱了。一方面,“姐”们只顾惊讶地听着了,已忘记了鼓掌。另一方面,他们完全不清楚后边的曲子,捕捉不定那曲子特殊的节奏感了,没法儿继续用掌声为她伴唱了。

  待她一气唱罢,掌声重新响起,鼓掌的可就不仅是“姐”们了。所有的男女都鼓起了掌。而且那掌声一旦重新响起,似乎就有点儿要经久不息的意思了。

  “好!”

  “来劲儿!”

  “还听!还听!”

  乐队中的一个秃头小伙子跃上台,将“姐”献给他们的那一束花献给了她,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搂抱住她就在她脸上亲出了声响……

  他放开她后,拦在台阶口不许她下台,并且大声替她义务报幕:“感谢诸位鼓励,再露一手!下面接着唱的是……”

  他吊胃口卖关子地停顿不说了……

  人们纷纷着急地跺脚……

  “下面接着唱的是《纪念白求恩》……”

  他识趣地刚一蹦下台,她的歌声随即响起:“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

  从头至尾唱罢,人们仍不依不饶,一再要求她唱《愚公移山》。而“老三篇”的这一篇,到她和她的亲姐姐以及两名红卫兵战友开始她们的“长征”那一天,作曲家劫夫还没来得及通篇谱完曲。在“文革”中业已流行的,仅是此篇的几段罢了。但“文革”时期的某些红卫兵,具有一种简直称得上杰出的“革命才能”,那就是可以即兴地移植和编辑业已流行的一切“革命歌曲”的旋律,将一切文字当成歌词而大唱特唱——包括“两报一刊”所发表的洋洋万言的大块批判文章和社论。红卫兵肖冬梅便具有那样的才能。她起初一愣,随即镇定自如了。

  她谦虚地说:“还没有人将《愚公移山》一篇从头至尾谱完曲。所以我恐怕唱不下来。不过我可以试一试。唱不下来时只求大家别笑话我……”

  言罢又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除了她在台上唱着,再无任何人口中发声。人们听歌星唱流行歌曲早觉不新鲜了。而且经常到那个酒吧“刷夜”的男女,基本上都能唱得挺中听。但是从头至尾地唱文章,在他们听来简直堪称一绝啊!他们对于台上的肖冬梅都不同程度地有那么点儿着迷了。这小妮跟谁学的那一手呢?她唱得特别的庄重。她的庄重是基于本能的崇敬。然而人们,包括“姐”以及那些二十多岁的摇滚歌手,却以为她分明的是在以一种“黑色幽默”的风格在唱着。而且她说了,《愚公移山》没人谱完过呀!她是即兴地在台上边谱边唱呀!“黑色幽默”那是多么高境界的演唱风格啊!小小的年龄,她怎么竟能将“黑色幽默”这一种高境界的演唱风格把握得炉火纯青呢?

  人们不但开始对她着迷,也开始欣赏她了。

  她由气氛、由人们的表情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虚荣心获得到空前的满足。是的,在那一个夜晚,在那一个时刻,在那一个酒吧里,这初一女红卫兵的虚荣心高潮到了顶点。而虚荣心是这样一种心理现象,倘不被关注或反过来遭到嘲笑,它带给人的是自卑和痛苦;倘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欣赏有人为之着迷,则那虚荣便会膨胀为极端的自信和亢奋。它以一种不真实又似乎挺真实的状态,使人那会儿变得意气充沛神采飞扬。甚至可以使人那会儿变得漂亮起来……

  本就清秀俏丽的她,在膨胀的虚荣心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字正腔圆地将《愚公移山》从头至尾有板有眼有韵有律地唱完了,其间仅仅换了几口气。

  她在比前两番更持久的掌声和集体的喝彩声中连连鞠躬致谢……

  “姐”急步匆匆地到台上来了。

  “姐”扬起双手替她制止着掌声和喝彩声,坚决地说:“不唱了不唱了,到此为止!为你们唱坏了我小妹的嗓子我们太不值得,你们谁又能负得起责任?”

  “姐”搂着她肩陪她回到座位,以心疼般的语调说:“哎呀我的宝贝儿,哎呀哎呀,你可真行!你也太给姐长脸啦!姐哪儿能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儿呢?你让姐服气死啦!”

  “姐”差两三分就醉到十分的地步了。

  “姐”将一只杯擎送到她唇边又说:“快喝几口果汁润润嗓子!”

  她接过杯一饮而尽……

  不料想那杯中不是果汁,是洋酒。

  她不由得伸出舌头,也顾不上斯文不斯文的,赶紧伸手抓了块冰塞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大嚼起来。然而冰的沁凉只能舒服她的舌喉,并不能镇灭她胸中的酒焰。

  她觉得心里在熊熊地烧着一把火似的,看“姐”的脸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直晃。

  此时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弯下腰礼貌之至地说:“小姐贵姓,能否给我个联络方法?”

  “姐”醉眼乜斜地瞪着他拒人千里地问:“想干什么?”他说:“我是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我认为你妹妹很有歌唱前途,如果能与我们公司合作,经我们包装后隆重推出,有望成为一颗耀眼的歌星呀!”

  “姐”说:“别啰唆,拿名片来!”

  那人赶紧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呈递。

  “姐”掠过名片,凑近烛光看了一眼,立刻喜笑颜开地又说:“明明知道我是她姐,有话干吗不先跟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经纪人了!咱们开诚布公谈谈条件吧!”

  那人笑道:“这儿哪是谈正经事儿的地方呢?”

  “姐”说:“那你找个清静的地方,边吃夜宵边谈。你埋单!”

  那人巴不得地说:“最好最好,当然当然……”

  “姐”和那人说话时,红卫兵肖冬梅撑持不住头脑晕眩,双臂往桌上一叠,将脸伏在手臂上了。“姐”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入耳。

  红卫兵肖冬梅在那家酒吧掀起了一场“文革”歌曲大家唱的热潮。先是摇滚乐队队员们以摇滚风格唱了《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接着男男女女们或单独登台或结伴登台,你献唱语录歌,他献唱诗词歌;语录歌、诗词歌都不会唱的,便唱“革命样板戏”。人们那么唱时,似乎是在受一种全体的怀旧心理的左右。其实那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怀旧心理的表现,只不过是全体地默认了一种亦庄亦谐的娱乐方式。太庄则就不成其为娱乐;太谐也就接近着闹腾。而彻底的闹腾又不是那种场合人人都能接受的。亦庄亦谐仿佛怀旧,正符合着那一些男女们那一时刻所选择的宣泄分寸……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开着门,“姐”架伤员似的架着肖冬梅刚离开不久,酒吧经理前来视察了——他望着台上人们的如醉如痴,耳听着“鬼见愁”之类的“文革”歌曲,纳闷儿地自言自语:“今晚我这儿是怎么了?都抽的哪一种风呢?”

  “姐”醉成那样儿,居然还能认出自己的车。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说:“您就别开车了,请你们姐儿俩坐我的车吧?”

  “姐”竖眉瞪眼地说:“坐你的车?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他说:“您多心了。不是您要求我先找个清静的地方初步谈谈条件的吗?你们姐儿俩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他将他的车开到“姐”的车旁,“姐”已伏在方向盘上昏然大睡了。而肖冬梅较“姐”要睡得舒服多了,她伸腿侧躺在后座,嘴里还一味嘟哝着:“刷夜真好,刷夜真好,姐不回家嘛,还刷嘛还刷嘛……”

  车内充满了“姐”儿俩口中呼出的酒气,那当经理的男人打开“姐”的车门,刚伸头进车门说出一个“请”字,立刻被酒气逼得缩回了他的头。酒这种东西的气味儿是这样的——打开瓶盖是香的,斟在杯里是香的,饮在口中也是香的,但若进入胃肠气味儿再从口中呼出,则就不香了。无论多么高级的酒都是这样,它的气味儿也无论从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口中呼出都是这样的……

  幸而那当经理的男人是位正派男人。他想她们姐儿俩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呀?又想这姐儿俩若是没人管,就这么昏然大睡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呀!他有心将她们送回家,又不知她们住哪儿。车门从外边是锁不上的呀,连车门都不锁她们的情形可太不安全了呀!这个对女人挺讲道义感的男人灵机一动,不避嫌疑地翻起“姐”的挎包来,“姐”的一个小电话本儿正巧带在包里。他就翻着电话本儿,用自己的手机一一按上边的号码给别人打起电话来:

  “喂,先生,对不起,您不认识我……您认识一位三十多岁的身材高挑的女士吗?对不起,我也说不上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是本市从前文艺圈儿里那位大姐大呀……”

  “喂,小姐,对不起,您不认识我……”

  幸而他不厌其烦,遭到对方怀疑性的训斥也不在乎,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古道热肠的男人……

  半小时后那男人乘出租车赶到,两个男人一见面竟认识,是毕业了就没见过面的大学同学。后赶来的男人在晚报当文艺部的记者。他坦言他是“姐”的好友……

  当经理的男人心领神会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她好友,反正咱俩认识,我就百分之百地放心了。否则,来一个陌生男人,我还真不知究竟该不该把这车的钥匙交给他。我决定明天上午代表公司与她们谈合作问题,到时候她姐儿俩出了问题我可向公安局检举你!”

  当记者的男人伸手接过车钥匙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那会儿已是夜里两点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她看重的是我的为人。我们关系很纯洁的。”说完,打开驾驶室那一边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将过气的“大姐大”横抱了出来,宛如横抱出一只古董花瓶。当经理的男人,已将另一边的车门替他打开了。他绕过车头,重新将胡雪玫放入车里。好在她苗条,醉睡如泥,臂腿软垂着,怎么摆布怎么是,抱出放入得就格外顺利。当记者的男人心特细,见车内有垫,又将一个垫儿塞在她颈后,使她的头往后靠得舒服些。

  当经理的男人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对她是真不错。我也得心疼这个小的,也许这个小的以后就是敝公司那一片天空上的星了!”于是将另一个垫儿替肖冬梅垫在头下了。

  “哎,你结婚没有?”

  “光棍一条。”

  “说清楚,是二茬光棍,还是原始光棍?”

  “当然是原始的。想做媒?”

  “你这位大记者,还用我做媒?”

  “我这个圈子里的女性,有几个真瞧得起我们记者的。她们只不过经常得利用我们罢了。”

  “她也没结婚吧?既然你们是朋友,她又看重你的为人,何不把她套牢?”

  当记者的男人苦笑道:“我倒想,可她哪儿容我得逞啊!”

  两个各有动机的惜花怜玉的男人,又聊了几句男人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话,说分手就分手了……

  肖冬梅是被“姐”的叫声惊醒过来的。

  她醒前正做着梦。先梦到自己是模特,在绚幻的灯光中,身上不断地变换着霓裳彩衣般的时装,迈着优雅如仙女般的步子,在T型台上走来走去。而T型台上阵阵地飘着浓雾似的瑞气,使她看去像是驾云的人儿。而她自己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T型台上,一个坐在观赏座间。而且,观赏着的自己,竟对表演着的自己心生出无比强烈的嫉妒……后来T型台又成歌唱台了。自己又不是模特而是歌星了。为自己伴奏的,正是那些长发的或秃头的小伙子……怎么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咦,自己怎么也戴着红卫兵袖标了呢?而且,自己穿的是无袖的演出裙。红卫兵袖标戴在裸臂上多难看呀!她一边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边想用另一只手将裸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扯下来。然而无论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奇怪呀奇怪呀,红卫兵袖标是用什么别在裸臂上的呢?也没发现有别针呀!难道是用线缝在裸臂上的吗?看不出针脚呀!难道是用胶粘在裸臂上的吗?可袖标和手臂之间竟能伸过另一只手!手一攥,袖标就皱在手里了。手一松,“红卫兵”三个字又呈现着了。扯时一点儿不疼,但却鲜血流淌。袖标和自己的裸臂,仿佛组成着一种魔环和魔棍之间的关系。别人要想将它们分开简直是痴心妄想,魔术师却能眨眼间就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分开,而自己却不是娴熟地掌握那奥秘的魔术师……听自己唱歌的人真多真多啊!人山人海!千千万万条手臂不停地挥舞着。咦,咦,怎么人们的手臂上也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姐”不是始终不相信自己是什么红卫兵吗?“姐”不是说“文革”早成历史了吗?“姐”不是说今年已经是二〇〇一年了吗?难道又一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吗?!那不是“姐”吗?“姐”怎么也成了剪短发穿一套绿衣裤的红卫兵了?她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肖冬云吗?亲姐姐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吗?“姐”和亲姐与他们都在喊什么呢?他们似乎在喊“万岁!万岁!”——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喊“反对!反对!”呢?!千千万万的人也在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声浪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忽强忽弱。这一阵听来像是“万岁!万岁!”那一阵听来像是“反对!反对!”……

  忽然许多人向台上冲来。最先跃上台的是“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呀!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都拿的是什么呀?那不是一把一把的剪刀吗?拿在他们另一只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又是什么呢?是洋酒吗?他们喝醉了吗?红卫兵是可以耍酒疯的吗?……天啊天啊,他们怎么剪起为她伴奏的长发青年们的长发来了?她正欲阻止,长发青年们的长发已纷纷落地,好像并不全是被他们剪下来的,也有被他们生生扯下来的……他们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原来是墨汁呀!他们对着酒瓶饮酒似的含一口墨汁,向她的伴奏者们喷一次——于是她的伴奏者们的脸全都黑了。比她从画报上从新闻电影中见过的一切黑人的脸更黑……接着自己的亲姐姐和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以及随后跃上台的一些人们,团团围住了自己那位曾是“大姐大”的“姐”——姐们围着她大跳忠字舞。“姐”害怕极了,惊恐地瞪大双眼,咧嘴无声地哭。她想冲过去护“姐”,但自己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姐”被许多手高高地举起来了,那些手似乎要将“姐”抛下台去……“姐”终于尖叫了一声:“小妹救我!”

  那一声叫惊神泣鬼……

  她就在那一时刻梦醒了——睁开双眼,四周打量了一遍又打量一遍,才算渐渐忆起自己人在何处。口干舌燥,头疼欲裂。挣扎起瘫软的身子,慢慢走到纯净水器那儿接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八九分清醒。坐在沙发上呆呆回忆,继而回忆起了一夜的荒唐一夜的自我放纵,但那是些不大能连缀得起来的片片断断的回忆。至于怎么回到“姐”家的,则一片空白了……

  她听到“姐”的卧室里传出“姐”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呻吟。知“姐”也回到家里了,遂安其心。自作自受!谁叫你喝那么多酒,这会儿不难受才怪了呢!还用酒灌我,使我也忘乎所以起来,活该受点儿惩罚!……她笑了。“姐”梦中的呻吟使她解恨。但“刷夜”的快活和放纵的快感又使她回味无穷。那是她出生以来最放纵的一个夜晚。最?此前她根本就没稍微地放纵过自己啊!中学也罢,小学也罢,学龄前也罢,她可一直都是循规蹈矩、言行谨束的好女孩儿好女生呀!“文革”开始以后她也并未张狂啊!越细细地回忆,越觉昨夜的自我放纵太有堕落的意味儿。但是……但是堕落的感觉多么来劲儿多么好哇!……她想,如果人的身体,尤其青春勃发的人的身体,有时需要剧烈的体育运动来证明它的能量无限的话,那么“堕落”一番或者也是其所需要的刺激性的“运动”吧?

  她这么想时,深觉自己昨夜确实是“堕落”过一番了。既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可耻,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甚而,认为自己的头脑之中竟产生那么一种可耻的想法,简直是意识的丑恶了。

  但理念的风车一经转动,所形成的思想的风就不会自行停止了。她越是命令自己悬崖勒马别再想下去,越是感到继续想下去的可怕,越是无法勒住她的思想的缰绳……

  “文化大革命”是不是一场红卫兵们的精神所需要的刺激性的“运动”呢?否则为什么整整一代的青年陷入了空前的亢奋?将社会这辆车子的全部车轮疯狂卸下,当成自己喜欢玩的滚环一样,是不是也能证明红卫兵们红小兵们的精神能量无限?是否更意味着这是一件刺激的事,而实际上与“三忠于四无限”并没什么内在的关系,革命口号只不过是疯狂的借口罢了呢?……

  她不但因自己的思想感到可耻和可怕,而且也感到万分的罪过了。

  多么反动的思想啊!

  不许再想不许再想不许——她的身子离开了沙发靠背,坐得极为端正,并且紧紧闭上了双眼,为的是使那理念的风车停止转动……

  而她这样对自己的头脑确起到了一点点作用。思想的速度渐缓,嗅觉开始变得灵敏了——什么味儿?酒味儿!哪儿来的?

  她仍闭着眼睛,东闻西闻,觉得酒味儿是自身散发的。不很浓,但无疑是酒味儿。抬起一只手臂闻了闻,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透着酒味儿。当然,她昨夜饮那点儿酒,并不足以使她如此。只不过她醉意一过,对酒味儿又恢复了特别灵敏的反应罢了。那也不纯粹是酒味儿,恰当地说是包含有微微的酒味儿的汗味儿。房间里没开空调,一身一身的热汗,是被弄回家以后醉睡之中出的……

  一名毛主席的红卫兵,一名初中女生身上竟有酒味儿!堕落呀堕落呀,可耻呀可耻呀……

  她一跃而起,冲入了洗漱间——对于刷夜的好回忆,刹那间被破坏了……

  正在莲花头下冲着冲着,猛听一声呼叫:“小妹!”

  是“姐”在呼叫。

  “小妹!……小……救我!”

  “姐”又呼叫!

  她像一只正在戏水的水獭一样快速地蹿出了洗漱间,冲入了“姐”的卧室。她看到的情形使她大吃一惊,也使她一时呆住了——“姐”身上骑压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一只手将“姐”的双手同时按住在“姐”的头上方,另一只手捂住“姐”的嘴。“姐”的身子在那男人的身子下扭动着,“姐”的两条修长的腿乱踢乱蹬,但一下也不能踢蹬在那男人身上。那男人完全地赤裸着,“姐”也是……

  他朝她扭头一看,凶恶地吼:“滚出去!”

  她浑身一抖,双手本能地捂上了眼睛,并不由自主地往外倒退……

  “小妹别离开!救我!”

  “姐”趁那男人一分神,终于完整地喊出了两句话……

  红卫兵肖冬梅顿时变得勇敢无畏,她垂下双手,睁开眼睛,四下里寻找可以打击那男人的东西……

  “姐”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可打击人的东西。连只花瓶都没有,连台灯也没有。灯全是镶在墙里的,用不着座儿。

  但她还是发现了一件“武器”。一经发现,迅速用以实施愤怒的打击。她将她全身的劲儿都集中在那件“武器”上了。她将它高举起来,斜砍下去,仿佛它是一柄斧。

  那男人呻吟一声,从“姐”身上栽倒了。“姐”补一脚,他滚下床去。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死了似的……

  红卫兵肖冬梅还准备进行第二下打击的手举着“姐”的一只高跟鞋,僵在空中。她手中的高跟鞋已经无跟了,跟在击中那男人的后脑的同时,掉在床上了……

  “姐”扯起床单将自己下身围起,跳下床,推肖冬梅离开了卧室……

  “姐”坐在沙发上猛吸几口烟,抬头看着她说:“穿上件衣服!”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也像“姐”刚才一样赤身裸体着,而且浑身上下水淋淋的。

  她赶紧抓起搭在椅上的海魂衫裙穿,由于心慌,将裙当成了衫。

  “姐”又吸一口烟,比较地镇定了,小声说:“谢谢你。别慌。慌什么?慢慢穿。”

  她终于穿好。浑身哆嗦。哭了。

  “你哭什么?”

  “姐我害怕……他要是死了,我不是成罪犯了吗?”

  “别害怕。不管出了多大事儿,由我来顶着。因为你是为了解救我。”

  “姐他……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哪儿知道。我倒是认识他。从前和我关系还不错……起初我以为我是在做梦……这王八蛋!从前和我关系不错也不可以对我那样啊!我要是不反抗我成什么了我?!我一反抗……他却凶恶起来了……打死他也活该……”

  “姐咱们赶快报案吧!”

  “案是必定要报的,但不应该是这会儿。”

  “那还等什么呀?”

  “我总得冲个澡,穿上衣服吧?”

  “姐”说着站起身,除去床单,裸着走入洗漱间去了……

  “姐”刚洗了没两三分钟,肖冬梅也裸着身子又进了洗漱间……

  “你怎么又进来了?!”

  “我一个人待在外边怕……”

  “你!”

  “我一身肥皂沫儿没来得及冲掉……”

  “姐”谨慎地将门把手按了一下,反锁上了门。犹豫一下,又将拖布放在近处以防万一……

  两个轮着冲洗的当儿,“姐”嘱咐地说:“如果他真死了,我就承认是我打死他的。他要强奸我,我合理自卫。而你可千万要一问三不知。你就讲你看见他时,他已然趴在地上了。我报案前,你只负责一件事儿,把我那只鞋擦几遍,而后我要搞上我的指纹……”

  “姐”的仁义决定使肖冬梅大受感动。

  她也仁义地说:“姐还是由我来承担后果吧!我年龄小,服十年刑后才二十六七岁……”

  “姐”同样大受感动,凝视她片刻,忍不住搂抱着她脸上肩上前胸亲了她好几下……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出了洗漱间,各自迅速穿好衣服,一个手握一把切瓜刀,一个手提一只啤酒瓶,轻轻推开卧室门,却见那男人已不见了……

  她说:“姐他没死!”

  “姐”说:“看来这王八蛋是没死……”

  两人放心大胆地进了那卧室,四只眼睛仔细看,发现那男人的短裤搭在灯罩上……

  她指着说:“姐那一定是他的!”

  “姐”说:“不是他的还能是我的吗?”

  “他怎么……把它……搭在灯罩上?”

  “怕着急穿时找不到吧?这符合他的性格,想占别人便宜时也是胆怯又心细……”

  一“姐”一妹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笑得都扑倒于床,搂抱在一起翻来滚去的……

  笑够了,肖冬梅问:“那姐咱们现在是不是还得报案啊?”

  “姐”说:“还报案干什么呢?”

  “要是他去报案了呢?”

  “他报案?那不会的!他怎么说?”

  “那……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

  “也只能就这么算了……张扬出去对我有什么好?”

  “可也是……那你们以后不定在哪种场合又见着了,你拿他怎么办?”

  “我能拿他怎么办呢?他如果装得还是个正人君子似的,我也只有装得还和他是朋友呗……”

  “太便宜他了!”

  “他也没能得逞。再说你那一鞋跟也够他记住一阵子教训的。”

  “姐”坐起身说饿了。

  她说她也饿了。

  于是“姐”妹俩各自吃了两片面包,喝了一杯奶。

  之后,“姐”说她还困,肖冬梅同样觉得没睡够。发生了刚才的一番惊险,分明地,二人的神经都很需要充分的休息。

  “姐”说她不愿还睡自己的床了。说觉得自己那床那卧室以及卧室里的空气,已被那王八蛋男人污染了,得彻底消一番毒心理上才不觉脏……

  于是“姐”也到她的房间去睡。她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是为了方便客人偶尔留宿才设的。二人重新躺下以后,相互没说几句话,又都睡着了。

  惊魂甫定后入睡的肖冬梅,竟没再做什么噩梦。她睡得很沉,甚至打了几声轻微的鼾。

  当她再次醒来,已快十一点了。倘不是“姐”将她弄醒了,她也许会昼夜颠倒地一直睡到下午。“姐”不知何时到了她的床上。是“姐”将她挤醒的……

  她虽醒了,却不睁开眼睛,浑身懒倦地问:“姐几点了?”“姐”小声说:“你既不必上学,也不必上班,问几点了干什么?”

  她又问:“姐你不睡了呀?”

  “姐”说:“我睡够了。”“姐”的一只手臂搂在她腰间,“姐”还企图将另一只手臂从她颈下伸过去……

  她说:“姐你别闹我。我还困着呢。睡懒觉真好!”

  她说着,朝墙那一边翻过身去……

  “姐”说:“那你就继续睡……”

  但“姐”的一只手臂,又从后搂在她腰间了。这一种合睡一床的亲昵,乃是她所习惯的。因为自幼她和亲姐姐就同睡一个房间。刮风下雨打雷的夜里,她一旦害怕起来,便会要求姐姐睡到她的床上去。是初中生以后,关了灯,姐妹俩常说一会儿话。无非各自班里师生之间的关系,或对各自班里某些男女同学的看法。有时各自都说得欲罢不能,姐姐便会挤到她的床上来。或者,姐姐在自己的床上读一部什么小说给她听,她听得有兴,也会挤到姐姐的床上去。姐妹俩在一张床上合睡至天明不但是常事,而且姐姐的手臂,也每从后搂在她腰间,就像这会儿这一位“姐”的手臂从后搂在她腰间一样……

  这一种亲昵既是她所习惯的,甚至也是她所自幼愿意接受的,会使她心底产生被爱的愉快……

  是的,她正是怀着这一种被爱的愉快,往又懒倦又舒服的绵绵睡意里游……

  然而“姐”的手臂并不像亲姐姐的手臂那么安安分分地搂在她腰间。“姐”的手开始抚摸她的身子。起初是从她的肩头顺着她的臂抚摸下去。“姐”的手心那么细润,轻轻地一遍一遍地抚摸在她身上,使她觉得自己接近着享受……

  她任之由之,又快睡着了。

  然而“姐”的手也不止于应该有限制的抚摸,竟开始冒犯她的腿了……

  这在她心底引起了不想明说的反感,因为她那会儿实在是又困极了。

  “姐你别闹嘛,让我再好好睡一觉……”

  “姐”一扳她肩,她由侧卧而仰卧着了。“姐”顺势伏在她身上了……

  “姐”俯视着她的脸说:“宝贝儿,我喜欢你。”

  她说:“这我明白。我也喜欢你呀姐。”

  “姐”亲她脑门儿,她一动未动,任之由之。

  “姐”又想亲她嘴,她的头在枕上左躲右躲,没让“姐”达到目的。

  “姐”笑了……

  她也笑了。但她的眉已同时皱起……

  “姐”说:“你太可爱了。真的。我越来越觉得你可爱……”

  她说:“姐,别胡闹了,行行好让我睡吧!”她的话已带着请求的意味儿了……

  然而“姐”却不肯“行好”。

  “姐”的身子往下一缩,将头缩到了她胸脯那儿。她胸前戴的是“姐”给她的乳罩。“姐”一扯,她的两只白白的乳房暴露出来了。乳罩勒在它们下面,使它们看去是更丰满更耸挺了……

  “姐你干什么呀?!”

  她脸红得都快渗出血了。而她周身的血由于害羞都快沸腾了——她本能地用双手护她的乳房……

  “姐”的双手各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分明地,“姐”企图制服她的双手,就像那王八蛋男人企图制服“姐”的双手。也分明地,“姐”企图制服她的双手,为的是要亲吻她的乳房……

  这位“姐”是怎么了?!

  接下去这位“姐”还会对自己如何?!

  “讨厌!”

  她由害羞而愤怒了。那是一种被侵犯时的本能。倘对方是男人,那么它体现为惊恐。倘对方是女人,才体现为愤怒。

  她蜷收双腿,正如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兔子蹬鹰”似的,运足气力,一下子将“姐”蹬到了地上……

  她只听到了“姐”落地时发出的跌声,没听到“姐”叫。这使她的心一提——怎么没叫呢?那王八蛋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的情形立刻浮现眼前,可别刚刚虚惊一场,接着又面临桩严峻事件呀!何必用那么大的劲儿一蹬呢?于是大大地失悔和不安起来。微微睁开一只眼朝床下瞥,见“姐”坐在离床三米远处,上身后仰,双臂撑地,一条腿斜伸着,另一条腿高高地跷着,仿佛才做完不及格的翻滚动作……

  “姐”亦窘亦怔地望着她……

  她觉好气又好笑,索性不予理睬,复面朝墙侧过身去……

  突然门铃响了。响得有节奏,却持续不断,响两秒,停一秒,再响……

  “姐”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卧室……

  片刻,“姐”又回到了床边,捅她:“是公安局的!”

  “公安局”三字使她如被电击,全身一激灵,猛地坐起……

  “骗人!”

  “不骗你。我从‘猫眼’看了,确实是公安局的……”

  “你不是说他不会去报案吗?”

  “我怎么知道那么……反正公安局的已经在门外了,还不快穿衣服!”

  说话间,门铃一直在响。

  “姐”高叫:“等会儿!”也转身找衣服穿去了……

  待两个都穿好衣服,“姐”表情异常郑重地说:“别忘了我叮嘱过你的话!”

  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三名公安人员,为首的一名问“姐”:

  “姓胡?叫胡雪玫?”

  “姐”默默点头。

  对方望着肖冬梅又问“姐”:“她是谁?”

  “姐”低声回答:“我小妹。”

  这时,从三名公安人员背后闪出了红卫兵肖冬云。肖冬云还穿着自己那身草绿衣裤,头上仍戴着军帽,臂上红卫兵袖标犹在。总之红卫兵肖冬云看去依然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

  为首的那名公安人员指着肖冬梅再问肖冬云:“也许我们的线索错了,她不可能是你妹妹吧?”

  肖冬云近了一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望着自己的妹妹,失望地摇头。

  肖冬梅却一眼认出了姐姐,兴奋地叫起来:“姐!”

  肖冬云眼一亮,细看肖冬梅,认出了是自己妹妹。然而她张着嘴,一时愕得说不出话——肖冬梅匆忙之间,穿在身上的是“姐”的紫色睡裙。她穿着太长,胸部也就暴露得甚多……

  公安人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摇头,另一个不管不顾地叫“姐”……

  肖冬云却已几步跨到了肖冬梅跟前,挥起手臂,狠狠地扇了妹妹一耳光……

  胡雪玫抗议道:“你凭什么打人?!”

  肖冬云倏转身,又狠狠扇了胡雪玫一耳光,振振有词地怒斥:“我妹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肯定是你把她给腐蚀了!”当过模特的胡雪玫个子高,肖冬云扇她那一耳光时,双脚跳起了一下。

  胡雪玫自出生以来,从未被谁当众扇过耳光,她捂着脸一时发蒙。

  肖冬梅也气极了,双手一推,姐姐被推得倒退而出。

  她指着姐姐大声说:“不错,你是我姐姐,但她也是我姐姐,你凭什么连她也打?!”

  “好啊,好啊,腐蚀你的人居然也成了你姐姐!你照照镜子,你还能认出你自己吗?!”

  “我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是我愿意的!我穿这件睡裙是因为我喜欢!实话告诉你姐,我还喷香水了呢,我还涂眼影了呢,我还抹口红了呢,昨天晚上我还刷夜刷了个通宵呢!怎么?不配是你妹妹了?你要是觉得不配是你妹妹了那咱们就干脆脱离姐妹关系!”

  肖冬梅气得泪眼汪汪了……

  肖冬云也气得泪眼汪汪了……

  姐妹俩谁都没想到,她们分开了三十小时左右再见到时,竟会剑拔弩张。

  胡雪玫此刻也不干了,她冲公安人员们嚷嚷:“你们敲开我的家门,究竟有何贵干?她挥手就打人,你们眼看着都不管,你们不是怂恿是什么意思?今天你们非得给我个说法不可,否则我闹到你们公安局去!”

  为首的公安人员息事宁人地说:“安静,女士们请安静!胡女士,我们首先得请您多多原谅。我们闹开您的家门,实在是因为公务在身啊!她动手打人当然是不对的,可她……这么着吧,我们替她请罪了,就算打在我们脸上了行不行?”

  “明明我挨了一耳光,就算打在你们脸上了?不行!”——胡雪玫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胡女士,事情比较的……我也是老公安在执行新任务,缺乏经验,缺乏经验。我想,我们必须单独谈一谈……”

  他说着,将胡雪玫从室内扯到了室外。尽管她不停地抗议着,还是被扯下了楼梯,扯出楼门,推进了停在楼外的公安局的车里……

  “胡女士,事情是这样的……”他吸了几口烟,以从头讲一个传奇故事那种神秘表情开始就他了解的情况细说端详……

  当胡雪玫重新回到她的家里,肖冬梅姐妹俩已经在另两名公安人员的劝解下和好了。

  姐姐肖冬云重见胡雪玫,不免难为情,满面愧色地说:“你好心收留了我妹妹,我本该谢你的,反而……我是因为太难以接受我妹妹刚才的样子了……”

  胡雪玫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既然已经有人替你解释清楚了,我不计较。”

  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糊涂一片的。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又活过来了——她比肖冬云难以接受自己妹妹刚才的样子更难以接受这种事儿。但一位公安局的处长亲口讲给她听的,而且是当成重要任务执行着的事儿,又是不容她怀疑的啊。而肖冬梅则在一旁嘟哝:“我刚才的样子怎么了?难道我刚才的样子吓人啊?”

  她已经在姐姐的命令下,换上了红卫兵时的衣服。

  她对镜旋转着身子,继续嘟哝:“女孩子穿这身衣服究竟有什么好的呢?我可不愿意与众不同。如果中国真的已经没有红卫兵了,那我也不当红卫兵了……”

  肖冬云板起脸喝道:“住口!说话前要掂掂轻重!”

  胡雪玫走到肖冬梅面前,想说什么,张了几张嘴,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转身茫然地望着公安人员们……

  “那我们就别再继续打扰胡女士了吧!”——为首的那位处长率先朝房门外转过了身……

  肖冬云拉起肖冬梅的手小声说:“快谢谢人家。”

  肖冬梅看看胡雪玫,看看姐姐和公安人员们,犹犹豫豫地说:“要是还把我关回到那个大院儿去整天学语录、斗私批修、早请示晚汇报的,那我可不干!那我还不如留在这儿!”

  一名公安人员笑道:“那哪儿能呢!当时对你们那样,完全是为了你们好嘛!保证不会再那样就是了!”

  肖冬梅沉吟半晌,又说:“如果骗了我,那我就再逃跑!”——她望着胡雪玫问:“姐我如果再跑回到你这里,你还会收留我吗?”

  胡雪玫倍感欣慰地说:“当然会的呀!”

  肖冬梅仍有点儿对胡雪玫这位“姐”和胡雪玫的家依依不舍,她要求坐胡雪玫的车,由胡雪玫开着车亲自将她送回到跑出来的那个地方。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招人可怜了,仿佛被接回家过了些日子的精神病人不情愿再回到精神病院去。我们都知道的,精神病人全那样。

  胡雪玫怎么能不答应她的要求呢?她对肖冬梅也有点儿依依不舍的呀!

  公安局的那位老处长也想坐进胡雪玫的车里,肖冬梅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不愿被别人听到的话打算在车上对我这位姐说。”

  老处长笑了:“理解,理解……”

  于是胡雪玫的车在后,公安局的车在前,一路保持着相隔不远的车距由市内向郊区开去……

  路上,胡雪玫说:“小妹,我舍不得你走。”

  肖冬梅说:“姐我知道。”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父母去世了。哥哥也不在了。不但没有亲人了,而且,连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也没发现。总算一不留神捡了你这么个小妹,总算渐渐地喜欢你了,却没法儿留住你……”

  “姐,只要我仍在这座城市里,我一定经常回你家看望你……”

  “回咱们的家。”

  “对。回咱们的家。咱们的家多好啊!如果我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那么无论我到了哪里,都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但愿。”

  “姐我到了别处,我会想你的……”

  “我信……小妹,千万别因为你把我蹬下床那件事儿瞧不起我……”

  “姐,咱们都忘了那件事儿吧!”

  两人说着话的过程,车内一直回荡着一首流行歌曲:

  见到你真的不容易,

  仿佛隔着几个世纪。

  我们之间还能拥有的,

  只是越来越远的距离。

  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的话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有些事我早已不在意,

  有些事你也该慢慢忘记……

  车内回荡着婉约缠绵的歌唱,如诉如泣,使人联想到最后一场洗刷秋叶的霏雨,虽细细地下着,虽滴滴满含着雨对叶子一向的柔情,而那一树树的秋叶,却再也没心思附于斯了,纷纷地无声无息地飘落,宁肯铺向湿漉漉的石径或无路的土地……

  音响开关是经肖冬梅的手轻按的。她对“姐”那辆车本身的兴趣远不及她对车内音响装置的兴趣。至于音响里传出什么内容的歌唱,她倒是不太留意听的。三十几年前的这一名初中女红卫兵,对于三十几年后演绎少男少女初恋情怀的歌唱,是不怎么发生共鸣的。设若她也成了一名发烧友或追星族,那是很需要经过一番时代的改造的。她甚至不愿认真听一听歌唱者究竟是男是女。她的头随着那婉约缠绵的歌唱扭来扭去,只不过在辨听声音到底是从哪个部位发出的。就情歌而言,她更喜欢听三十几年前的《敖包相会》或《在那遥远的地方》一类……

  所以,当她终于发现“姐”脸上流淌着泪水时,她是多么的惊讶啊!

  “姐你又怎么了?”

  她问得疑惑也问得不安,并用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姐”把握方向盘的手。依她想来,“姐”应该开心才是。毕竟,她又和亲姐姐在一起了。眼前这一位“姐”,不但了却了自己强加给她的一份义务,而且也从此摆脱了自己一筹莫展的依赖啊!

  “姐”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着,低声说:“我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她这才明白“姐”脸上的泪水证明着什么。本以为“姐”刚才那番依依不舍的话,是相互有了点儿感情的人们即将分别时照例都要说的,想不到却是“姐”如此真心实意的话!

  她一时沉默,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再听那歌唱,似乎是专为她和“姐”的即将分别而如诉如泣着了。

  及至车开到她所熟悉的那所院子的大门外停住,望着写满院墙的红色标语,以及院中那一尊挥招大手的毛主席塑像,红卫兵肖冬梅自己脸上,也不知不觉淌下了泪。亲姐姐肖冬云坐的那辆公安局的车在“姐”的车前停住,亲姐姐肖冬云和三名公安人员已下了车,在等着她俩也下车。

  “你就是从这儿逃出来的?”

  “嗯。”

  “这地方还挺好的。把墙上的标语粉刷了,把毛主席像移走,再把周边环境好好改造一番,我看值得投资办一所疗养院,或者开发成一处度假村。再不建成封闭式管理的私立中学也不愁生源……”

  “不好……”

  红卫兵肖冬梅想到的却是在那院子里度过的数天数夜,半军事化的生活,闻号作息的严格时间制度,要求自己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实违各自性情的自觉,以及早请示晚汇报、斗私批修、政治学习、批评和自我批评……

  “不好?我以为只有这种地方才更适合你待……”

  “姐”奇怪地转脸看她。

  “可……可现在我觉得这种地方一点儿也不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快哭了。离开那所院子还不到两整天,她已经非常地不愿回到那所院子里了。

  从院子里走出了穿白大褂的“老院长”及两名“军宣队员”,他们和公安人员们说些什么,公安局的人指了指“姐”的车——于是“老院长”朝“姐”的车走来……

  “姐”的双手这才离开方向盘。“姐”刚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老院长”们已走到了车旁。

  “姐”用爱莫能助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下车吧。”

  她不得不打开了车门。那一刻,泪水盈满了她眼眶。

  她刚一下车,“老院长”就将她拥抱住了,亲切和蔼地说:“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红卫兵肖冬梅哭了……

  “别哭,别哭,你这不回来了吗?这不又和你的红卫兵战友们在一起了吗?”

  她真的觉得委屈了,哭得更厉害了……

  她推开“老院长”,转身投入“姐”的怀抱,求助似的小声说:“姐,我可怎么办啊?”

  “姐”什么都不说,又将她推向了“老院长”那边。之后,“姐”一转身坐入车里去了——她觉出“姐”已将什么东西塞入她手心……

  公安局的那位处长对“老院长”说:“人我们找回来了,移交给你们了。没我们的事儿我们该回去了。”

  “老院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们先后上了自己的车。那位处长上公安局的车前,犹豫了一下,走到“姐”的车旁,弯下腰打开车门对“姐”说:“怎么,还不走呀?我看她对你倒比对她亲姐姐还亲了。透露透露,怎么和一名红卫兵的关系搞得如此难舍难分?我对她们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三十几年前我父亲是公安局的处长时,没少被她们折腾……”

  “姐”将脸一扭,未理他……

  肖冬梅随着姐姐肖冬云及“老院长”们进了那所院子,铁栅门自动关上了。她落后一步,展开“姐”塞在她手里的纸条偷看,见纸条上写的几行字是——要是不愿待在那地方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赴汤蹈火也会赶来把你营救出去的——并清清楚楚地写着“姐”的手机号码……

  她转身隔着铁栅门朝外望,“姐”的车仍停在那儿。车窗摇下了,“姐”正向她招手……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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