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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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曲国经坐在小炕桌一侧,李寡妇坐在他对面,二人正在吃饭,因林士凡的出现而放下了碗筷。林士凡肃垂双臂,毕恭毕敬地站在炕前,仍背着行李,草帽绳套在脖子上,草帽盖在背后的行李上。
曲国经看完手里的信函,折起来装入信封,交给李寡妇。李寡妇走到一张旧桌前,开锁(相对于抽屉,那把旧锁未免太大了),将信放入,将锁再锁上。看来,那一张桌子,是曲国经的办公桌。
曲国经说:“先把行李放下吧。”
林士凡从身上取下行李和草帽,四下瞟瞟,不敢随便放。
李寡妇指指掎子:“放那儿。”
林士凡将行李和草帽放过去,走回原地,仍毕恭毕敬地肃立着。
李寡妇看他一脸的汗,就说:“擦擦脸上的汗。”
林士凡伸手掏兜,却没带手绢,只得用手抹脸上的汗,接着在衣服上抹手。
李寡妇指指洗脸架:“那儿有水,干净的,洗一把去。”
“是,是……”林士凡去洗了几把脸,想伸手取下洗脸架上的毛巾,却不敢,手又缩回去了。
李寡妇拖长音调地说:“用吧!”
“是,是……”林士凡擦完脸,又回到原处,还是那么卑怯。
“吃了吗?”曲国经问他。
“吃了,吃了……”
“吃了?在哪儿吃的?”
“没,还没吃……”
“那,先吃饭。”
“是,是……可我……村长您命令我到哪儿去吃?”
“你还能到哪儿去吃?就先在这儿吃一顿吧!”
“不敢,不敢……”
“这是什么话?我饭里下毒了?”曲国经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没那么想,没那么想……我,我是来接受改造的……”
曲国经有点儿生气了:“那也得吃饭!是个人就得吃饭。”
李寡妇脱鞋上了炕,坐里边,拍拍炕沿,示意林士凡坐下:“来接受改造的,更得把饭吃好。你在我们这儿锻炼得结结实实的,才更有利于我们长期改造你。”
林士凡吃惊地问:“长期?……可,我们领导跟我说,是短期……”
曲国经更加生气了:“坐下!”
林士凡不敢说什么了,诚惶诚恐地坐在炕沿。
李寡妇忍笑递给他一个窝头,又递给他一根黄瓜:“先尝尝这酱,用黄瓜蘸着吃。农村自己打的,比城里的味道好。”
“是,是……”林士凡用黄瓜蘸酱,手发抖,结果把酱碗弄翻了。
曲国经看着他干瞪眼,李寡妇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完饭,李寡妇收拾干净小炕桌,洗碗去了。曲国经又抽上了烟袋锅,林士凡不敢再坐在炕上,下了炕站在地上。
“你的问题,只能算是错误,不要从此背上思想包袱。”
“我一定认真改造,在哪儿跌倒的,在哪儿爬起来,是我要求到这儿来的。”
“是吗?”曲国经一脸不相信地斜了他一眼。
“不,是领导决定的。”
“要说实话嘛,人最怕不老实。”
“我一定改正。”
“在大柳树,你可是个有名的人物啊。”
“我一定改正。”
“你得吃饭,得有住的地方。村里不能每家每户派给你公饭吃,因为你不是下来指导工作的干部。”
“明白,明白。”
“你也不能在谁家包伙,我刚才考虑了一遍,没有合适的人家。所以呢,只能安排你住磨房。那儿也是粉房,有一铺小火炕。以前是老韩头儿住那儿,这几年没人住了。入冬前,我会让人把火炕给你修好。”
“怎么都行,怎么都行……”
“金凤同志,别刷了。一会儿彦芳回来让她刷,你先带林……带他到磨房去吧。”
李寡妇在围裙上擦擦手,摘下围裙,带林士凡往外走。
“等等……”曲国经又叫住了他们。
林士凡站住,来了一个原地向后转。
“林士凡,你以后不要张口闭口‘是,是’的。这儿不是军队,我也不是军队的首长。”
“是,是……”
“记住了,就得改!”
“是,是……”
“你……”曲国经无奈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成才挑着担子往家走,看见曲彦芳坐在老柳树下,无聊地摆弄着草茎,一脸心事。
“彦芳,吃了晌午饭没有?”
“你管呢!”曲彦芳把头一扭。
“嗨,你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对我没好气儿?”
“有一种人,又想讨好农村人,又一心想当城里人,我只对这一种人没好气儿!”
“你这话说给谁听呢?”
“谁是那么一种人就说给谁听。”
“看来我得替你爹修理修理你!”成才放下担子,大步向她走去。
曲彦芳起身跑开,又站住气成才:“咒你将来讨不到一个好老婆!”说完走了。
成才嘟哝:“这丫头,我也没招她惹她,咒我讨不到老婆干吗呀!”
李寡妇和林士凡出了曲家,在村路上看到了曲彦芳,李寡妇叫她:“彦芳!”
曲彦芳怏怏地走到她跟前。
“原本高高兴兴的,怎么一转脸就阴天了似的?还连晌午饭也不吃了!”
“不饿嘛。”
李寡妇眼看着林士凡,对曲彦芳悄语。林士凡知道是在说自己,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大柳树村的磨房里到处落满浮尘积土,地中央一盘大磨,四周是大缸、大锅。小土炕上放着一领破旧的被席,屋角上还结着层层蛛网,窗纸上到处是透风的窟窿……看得林士凡暗吸凉气。
“以后,你一个人住这儿,多宽敞,多好!”
“是,是……”林士凡唯有苦笑。
“老村长不是不许你说‘是,是’了吗?”
“是,是……”林士凡还是改不过来。
“唉,你这个人啊,也挺让人可怜的。来,先把行李草帽挂上,别弄脏了。”李寡妇帮林士凡从背上取下行李、草帽,挂在一根柱子的钉上。
“你把窗开开。”
林士凡一扇扇开窗时,李寡妇拿起一把破笤帚扫地,边扫边说:“以前住这儿的老韩头,是个老鳏夫,豆腐做得可好啦!城里那边,每天抢着买我们大柳树去卖的豆腐。可惜,他今年年初死了。听村里有人说,到了夜里,这磨房里的大磨会自动地磨起来,还能听到老韩头咳嗽声。”
林士凡心里听了发冷似的,不禁地打了个寒战。
曲彦芳带着几个女人们来到磨房。“婶儿,我把人找来了。”曲彦芳一眼看见林士凡正站在一个角落望着自己发怯,就把眼睛狠狠瞪了起来。林士凡更往角落退,转身不敢再望她,低下了头。几个女人也发现了林士凡,不知他来到大柳树村的根由,仍以为他是蹲点儿的干部,又对他起了好奇心,议论开来:
“让蹲点儿干部住这儿,可太委屈人家了!”
“就是!要是让他住我家去,我愿意。一日三餐,我也包了。”
“你当然愿意啦!到了晚上,再说怕黑,被窝凉,往一块儿就乎……”
“光你愿意就行了?也得人家愿意啊!”
李寡妇正色道:“都别胡说八道了!一个个全跟我学的。我身上那么多优点怎么不学?现在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不是介绍,是对你们宣布一下——他,林士凡,起先是城里的科长,从今天起,是来咱们村接受改造的。”
曲彦芳朝林士凡一指:“他是流氓!就是他,明知人家张成民和大翠还没解除婚约,硬往中间插一杠子!”
林士凡急转身分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曲彦芳没好气地说:“你还嘴硬!”
李寡妇教训道:“彦芳!你不要随便乱说!他带来的公函上没写着他已经是流氓了,那么以后就谁都不可以拿他当流氓看。咱们对他的看法得和公函上一致,要不犯政策错误的是咱们!”
一名妇女持有异议:“那他起码也是个坏分子!”
李寡妇将脸一板:“这也是胡说!你知道流氓和坏分子罪名上哪个轻,哪个重吗?我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我看嘛,他也不是一个多么坏的人。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帮着把这儿打扫打扫,要不他怎么住?”
“我才不为他这种人出力呢!”曲彦芳一转身走出去了。
“你们都不要跟她学,她是小孩子。我自己今晚还不知住哪儿呢,我得和老村长去谈我暂时住哪儿的事儿!”李寡妇朝一名妇女一指,“这儿你负责,要好好打扫一下。”走到门口,回头又补充了一句,“这可是我代表支部交代给你们的任务!”
女人们面面相觑,李寡妇明明也不想为这个“坏人”打扫屋子,反倒拿“支部”压人,脚底抹油,把“脏活”扔给自己一伙人。女人们一个个满脸不情愿地打扫着,你一句我一句,将个林士凡支使得团团转,无论他干什么,女人们都嫌他笨,训他干得不得法。
李寡妇走到外面,看见曲彦芳坐在一个树墩上,双手捧腮,独自生气,就对她说:“回家吃饭去!”曲彦芳把脸一扭。
这时,成才走来了。曲彦芳两眼一亮,又高兴了,主动笑着问:“成才,你来干什么呀?”
成才理都不理她,跨入了磨房,紧盯着林士凡。林士凡知道他是张家的人,害怕却又无处可躲。
成才指着他说:“你,跟我走一趟。”
林士凡怯怯地说:“哪儿……哪儿去?”
成才冷冷地问他:“你走不走?”
负责打扫任务的妇女说:“成才,你不能随便把他带走吧?”
“怎么不能?他是来接受改造的,人人都可以改造他。”成才上前几步,抓住林士凡手腕,拖着便走。
林士凡用目光向女人们求援,女人们却不知如何是好。
成才抓着林士凡手腕走出磨房,曲彦芳问:“成才,你带他干什么去?”
“你管呢!”
曲彦芳望了望他们的背影,站起来往张家跑去。
张家,张广泰夫妇二人在炕上对坐着,二人之间放着户口本。
“你怎么想的?”王玉珍看着张广泰问。
“我还没想好。”
“要不,把两个儿子叫来,一块儿合计合计?”
“容我再想想,晚上吧。”
院子里传来曲彦芳的声音:“张叔叔!张叔叔!”
王玉珍说:“是彦芳!”
张广泰说:“先收起来,叫她看见了我们这样不好。”
王玉珍听到脚步声近,立刻将户口抓起,坐在身下。她刚坐好,曲彦芳已闯了进来。
张广泰问:“彦芳,什么事儿?”
曲彦芳神色慌张地说:“你家成才把那个姓林的从磨房带走了!”
王玉珍不解地问:“姓林的?哪个姓林的?”
曲彦芳喘着粗气:“就是……就是……”
张广泰寻思一下:“不好!”慌忙下地穿鞋,和曲彦芳走了出去。
“成才会把他带哪儿去呢?”
“我知道。彦芳,不许跟着我。有些事儿,你一个女孩子家看见了不好……”说完,他大步腾腾地一个人走远了。
成才仍抓着林士凡的手腕往前走,林士凡忐忑地问:“你……到底要把我带哪儿去呀?”
成才怒斥他:“住口!”
到了大翠坟前,成才猛转身,抓住林士凡衣领,手指墓碑:“你认得字吗?”
墓碑上分明地刻着:爱妻黄大翠之墓,张成民立。林士凡怎能不明白,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认得。”
成才对他当胸一拳,又转身一抡,随即脚下一踢:“你给我嫂子跪下!”
林士凡被踢倒,跪在地上。成才抓住他头发,用力往下按,林士凡头碰青石“咚咚”响。成才暴怒地边按他的头边叫骂:“你给我嫂子磕头!磕头!磕头!!你这坏分子!今天我要好好改造你!彻底改造你!你这臭流氓!你哭!哭你大翠姑奶奶!”
张广泰赶到了,见状恼怒之极,断喝:“成才!”
成才这才住手。张广泰走上前,抡圆了胳膊,狠扇成才两耳光。
“我改造他!我彻底改造他!”
“我先改造你!先改造你这个不懂事理的儿子!”张广泰又狠扇了成才两耳光。
林士凡则跪坐于大翠坟前,哭得伤心:“黄大翠同志啊,对不起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到你家去吃那一碗馄饨啊!”
天黑了。
张广泰在家开家庭会:张广泰威严地坐在椅子上;王玉珍盘腿坐炕上;成民坐炕沿,手捧一本书在看;而成才,梗着脖子,倔强地扭着头站在父亲跟前。
“他来了,那是要让他在劳动中认识错误,知过改过。谁叫你一个人改造他的?有你那么改造法的吗?再者说了,上级是把他交给了大柳树村,不是把他交给了咱们老张家!眼下而论,咱们连大柳树村的一户正式农民都不是!就轮不到咱们改造他!”
“我恨他!”成才眼睛通红。
“你恨谁就可以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打谁?!我们老张家是讲理的人家,不是……”
成才不服气地打断他:“你还砸了黄家的铺子呢!”
张广泰一拍桌子:“你!……跪下!”
王玉珍劝道:“他爸……”
张广泰又一拍桌子:“给我跪下!”
成民合上书,也劝道:“爸,成才他肯定是错了,您也替他向那个林……当面道歉了,就别生这么大气了。”
张广泰瞪圆了眼:“你小子今天跪不跪?”
成才心有不服,然而乖乖跪下了。
“现在,咱们开个家庭的会。城市的户口,潘同志送来了。开个家庭的会,这也是潘同志和老村长的意思。我是左思右想了一下午,我带头表态,广华街,我张广泰是不愿再回去了。广华厂,我也没什么脸再去当师傅了!我……我张广泰宁肯当大柳树村的一个农民了!”屋里的气氛立时变得极其肃静,凝重。
张广泰看着王玉珍说:“按辈分,该你了。”
王玉珍说:“先叫成才起来吧。”
张广泰不同意:“他就得跪那儿表态!”
成民说:“爸,你要是真想在家里讲民主,这就不像个民主的样子了。”
张广泰大声说:“民主在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管,反正我现在给你们表态的权利了。”
“那,让妈先考虑着,我表我自己的态。我是在学校里填了志愿书,无怨无悔到大柳树村来的。什么城市户口不城市户口的,对于我不存在那么个问题。我现在的身份,本来就是大柳树村的小学校长!”成民起身往外走,拍一下成才的肩,小声说,“好好跟爸认个错儿,别再惹爸生气。”
看着成民走出去,张广泰又问王玉珍:“你还没说话。”
“你这哪叫……唉,我能跟你离婚吗?”
“有你这话,也是个态度了。”
成才突然大叫:“我不!我就不!”
“你不什么?你想分家另过不成?!”
“分家就分家!”
张广泰猛起身,挥手又欲打:“我!……”
成才也猛起身,冲了出去,跑进了自己屋。他无处发泄,看着窗台上小芹留下的那一盆花来气,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王玉珍跟了进来,劝道:“成才,你看这……你爸那人,你还不知道?主意一定,九头牛也拉不回转……你还真能分家另过啊?”
成才不由得抱住母亲哭:“妈!我做梦都想还当工人啊!我不会当农民啊!”
王玉珍伤心地说:“妈明白,妈明白!你爸,心里边还不是和你一样的愿望吗?可你就是回了广华厂,再和小芹,又怎么在一块儿干活呢?”
张广泰走出了屋,外面早已圆月当空,月辉如银。他来到小桥附近那一座坟前,看着似乎为岁月消瘦了的坟包,轻声道:“师傅,师傅啊,您的爱徒广泰我,也不只我,还有全家,又成了一户农民了!但是师傅请您放心,在旧社会我当铁匠时,没给师傅您丢过脸;在新中国我当工人师傅时,也没给您丢过脸。哪里的粮食都活人,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即使我又变成了农民,我和我全家,也照样不会给您丢脸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坚定地说,“我就不信,我这一双长满茧的手,干铁匠活干得样样精,偏偏就使唤不好锄把子和镰刀把。”
曲国经腰下垫得高高的,歪在炕上,和衣而眠,并响着轻微的鼾声。门无声而开,一个人影闪入,悄悄走至一隅,轻划火柴,点着油灯,并将灯捻拨小。是李寡妇,她悄悄走到炕前,歪着头看曲国经的睡相,心怀温情地无声一笑;脱了鞋,上了炕,爱意丝丝地偎着曲国经躺下了。
曲国经半醒不醒地说:“彦芳,半夜三更地,又跑这屋来‘偎秋’我干什么?去睡自己的觉去!”
李寡妇暗笑,耳语道:“我不是你那惯坏了的女儿,我是那个你心里边有,嘴上从来不承认有的人。”
曲国经猛地睁开眼,见是李寡妇,急往一旁躲:“你!……你这是干什么?!”
“老东西,你说呢?”
“你又没正经!再没正经也不能闹到我炕上来!”
“你这炕,我上来的次数还少哇?”
“你这张嘴呀!那不是白天吗?那不是开会说事儿的时候吗?照你刚才那么一说,要是让别人听了去,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又不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你往黄河里跳干什么呀?你倒是洗个什么劲呀!”
曲国经又急,推她:“你给我回彦芳那屋去!”身子一动,又疼得皱眉。
李寡妇掀去他下半身盖的小薄被,替他揉腰。
曲国经半情愿半不情愿地说:“这要让彦芳看到了,成何体统?”
“小彦芳要是看见咱俩这样,心里准高兴!”
门外,曲彦芳果然蹲在门那儿,偷看偷听。
“村里人知道了,还不议论死我们?”
“村里人早就议论了!”
“议论什么?”
“议论咱俩,一个鳏头,一个寡妇,早该成一家人了!”
曲彦芳掩口窃笑,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曲国经要吸烟,李寡妇替他划火点上说:“咱俩的事儿,你就一次没想过?”
“怎么没想过,经常想。”
李寡妇听了这话,将一手臂往曲国经腰间一搂:“怎么想的?”
“你死去的丈夫,他是烈士啊!我就是心里再想,也不能那么做啊!”
李寡妇前胸贴他后背,将下颌担他肩上,温柔地说:“他要是地下有知,才不愿我们因为他,就不能在一块儿呢!”
“还有,你和我,都是党员。咱们村这个支部,就咱们两个正式党员,曹有贵还在考验时期;咱俩要是做了半路夫妇,那,支部会还怎么开?那不成了家庭支部了吗?这一层我作为支书,能不考虑吗?”
“倒也是的……哎,你觉得张广泰这人怎么样?”李寡妇轻轻叹气。
“今天你也看到了,潘凡同志一带来户口本,他一家是不是咱大柳树村的人,两说着了。”
“听彦芳说,成才白天把人家林士凡打了。”李寡妇又轻轻叹气。
“我也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张广泰来对我说的,先替成才认个错的意思。哎,你不提我倒忘了。你看那林士凡,他行李里会带着枕头吗?”
李寡妇又替曲国经揉腰,边说:“那么小的个行李卷,里边肯定没卷着枕头,大概忘带了。因为和大翠的事儿沾不是了,就落现在这么个下场,也怪可怜的。”
曲国经磕灭烟锅,说:“那,我给他送个枕头去。”
李寡妇扯住他:“你这又何必呢?”
曲国经说:“咱们要改造人家,就得首先让人家觉得,咱们是好人。”
李寡妇见他非去不可,松了手,又说:“那我去!”
“半夜三更地,你抱着个枕头给男人送去,多不合适!”
“可你的腰……”
“经你揉了一会,不怎么疼了。”
望着曲国经夹个枕头,一手撑腰走了出去,李寡妇在炕上发愣,自言自语:“那我还傻待在这儿干什么?”
曲彦芳听到响动,也从窗纸洞往外看,见父亲夹个枕头走出院子,也困惑不解。
磨房里,林士凡起起卧卧睡不着,躺下时风声鹤唳,疑神疑鬼;起来时摆弄“枕头”,他的“枕头”是块土坯,上边放片席片儿。
突然拍门声响起,林士凡浑身一抖:“谁?!”
外面传来轻咳的声音,林士凡恐惧地将“枕头”捧在怀里,准备随时当武器。
“是我,曲国经。”
“你……真是村长同志吗?”犹豫不定。
“林士凡同志,快开门吧。”
“同志”二字,令林士凡疑心顿释,放下“枕头”,下地去开了门。
曲国经进来后说:“就猜到你连个枕头都没带,给你送个枕头来。”他看看炕上的枕头,又说,“枕那个怎么行?一夜睡不好,明天怎么参加劳动?劳动中不能给农民群众一个好印象,又怎么能让别人承认你改造得自觉?”
林士凡一转身,伤心而泣。
“这里条件是差了点儿。但我不是说了嘛,入冬前,一定把这里修好,保证不会让你挨冻就是。接受改造嘛,就不能太娇气了。”
“我不是娇气,我是害怕……”
“明白了……你别站着,也坐下……”
林士凡便也坐在炕边。
“党籍还保留着吧?”
林士凡点头,没说话。
“我们在共产党的人,那都是无神论者。什么是无神论者,不必我说,你比我明白。所以呢,你不要听一些个人的胡说八道。我是一村的党支部书记,你是接受改造的人。你再害怕,我也不可以像陪胆小的孩子似的,天天晚上来陪你睡,对吧?那没了个原则。”
“对,对……”林士凡说得声音很低。
“那,插上门,接着睡吧……其实,你一个男人,这屋里又没有值钱东西,插不插门又怎么的?”曲国经起身往外走。
林士凡送他,边说:“还是插上好,还是插上好……”
曲国经走在寂静的村里,站住,四望,最后目光望向村外,刚刚收割完的田地。
秋虫的吟鸣中,曲国经感慨万千,在心里呐喊着:“大柳树,大柳树,我曲国经,一定带领乡亲们,把你和城市的那些个差别,早晚一天消除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