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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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早上,大柳树村小学依然没有玻璃窗的教室里有一场考试,成民走到李秀英的儿子岳自立旁边站住,低头看岳自立答卷,满意地点头。他又走到曹有贵的儿子曹庆安旁边站住,低头看——曹庆安显然答得不好,抓耳挠腮。
成民加以启发:“我讲过的,在汉字中,一切和水有关的事物,都用三点水,或者两点水作为偏旁,而且都在左边。与风有关的某些字呢?想想,我怎么讲的?”
岳自立脱口而出:“三撇有时候象征风。”
曹庆安抬头生气地说:“不用你说!”
成民说:“曹庆安,不要生气。自立也是好心,帮着老师提示你。我们中国从前的人,喜欢穿长衫。衫嘛,自然是什么旁呢?”
曹庆安想起来了:“衣补旁!”
成民继续耐心地启发:“如果起风了,长衫的下摆就会被吹动。所以呢,长衫的衫字,就也和风有了关系。”
曹庆安恍然大悟:“老师别说了别说了,我会写了!”
一名女生撇嘴说:“还有脸说会写了?都等于告诉你了!”
成民教训道:“曹庆安,以后上课要注意听讲,啊?上课不专心,考试就发蒙,这是必然的。”
有些同学开始往窗外看,成民也不由得往窗外看——见李秀英等几个女人各拿着绳子扁担,在向教室里看。
成民严肃地说:“大家不要往窗外看,要集中精力考试……”
外边又传来几个女人大声说话的声音:
“哎呀,你们几个今天好积极呀!”
“看她这件花衣服,穿着真合身!”
“哎,你脸上搽雪花膏了吧?要不怎么这么白呀?”
学生们都不由得朝外望,成民也朝外望,见几个姑娘媳妇聚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接着一阵咯咯嘎嘎地笑。
成民皱眉走了出去,问她们:“你们来这儿有事吗?”
女人们都肃静了,一个个尊敬地看着他默笑——看得出她们又喜欢他又尊敬他,在他面前还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问你们呢,别都看着我不说话呀!”
“我们来这儿开会。”李秀英小声说。
“开会?开什么会?为什么偏偏在这儿开?”
“老村长要在这儿给我们开会。”
一名妇女说:“村里一向都是在这儿开会的,这儿有场地嘛!”
“这是学校的操场,不是村里专门开会的地方!而且,今天学生们在考试。”成民转身朝教室一指的时候,发现学生们都聚在各个窗口在向这里张望,又说,“你们看,学生们受干扰了。到别处开会去吧,啊?请你们,不,求求你们到别处开会去吧!”
除了李秀英同情地看着他,其他女人都在看着他笑,分明都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
成民有点儿生气了:“嗨,你们……你们怎么不可理喻啊!”
女人们反而又咯咯嘎嘎地笑了。
曹有贵和李寡妇以及更多的男男女女簇拥着曲国经走了过来。成民疾步上前,质问曲国经:“老村长,你怎么能在这儿开会?”
“今天的会很重要,全村大会。除了这儿,没别的地方能开全村大会。”
“可,我今天在给学生考试啊!”
“那只好暂停了,我还要借你的桌子用一用。”
成民见父亲、母亲和弟弟也走来了,赌气一转身,回到了教室里。
教室里,只有岳自立一名学生,仍在里外干扰的情况之下埋头答卷。成民用黑板擦敲讲课桌,大声说:“安静!都坐回各自的座位去!谁允许你们乱起来的?!”
曹有贵和一个男人走入教室抬讲课桌,曹有贵笑道:“不好意思,老村长说你同意了的。”
这时岳自立举手说:“老师,我答完了。”
“给我。”成民接过卷子看了一眼,问其他学生,“你们呢?”
见其他学生都摇头,成民说:“继续答卷!”
学生们刚都低下头去,外边传来曲国经的声音:“安静!大家安静了!今天的会啊,很重要!内容呢,也挺多。我先讲大事……”学生们都又抬头外望,成民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了。
曲国经的大嗓门又传来:“第一件事,那就是——咱们又落后了!当然了,也不只是咱们村总落后,咱们全省都落后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别的省的农村,已经开始出现高级社了。而咱们省的大部分农村,却还处在互助组的阶段……”
成民无奈地说:“放学!都把卷子带回家去!”
那一天,曲国经向大柳树村的农民们宣布,张广泰一家,自愿放弃城市户口,成为大柳树村的农民了。张家的决定,获得了热烈的掌声。这对于张家的四口人,似乎意味着是一种心理的补偿。成才还当众检讨了自己打了林士凡是不对的,不管他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他像他父亲一样公开认错了。而这却并没有使挨打了的林士凡心情好一点儿,因为他宁肯不要张成才向他认错,也不愿意参加那么一次会。
那一天傍晚时分,下起了漫天的大雪。新新居里,黄家的旧收音机嗞嗞啦啦地播放着音乐。小芹在吃饭,于凤兰在揉面,黄吉顺在摇磨,三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气氛很压抑。
小芹忽然说:“这下子你们良心上该好过了。”
黄吉顺停止了摇磨,于凤兰停止了揉面,二人都因小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发呆发愣。
小芹冷漠地说:“张家全家四口,自愿放弃了城市户口,成为大柳树村的农民。你们夜里可以睡好觉了,再也不必担心咱们的户口本儿哪一天又被政府收走了。”
片刻更加压抑的肃静之后,黄吉顺又摇起了磨,于凤兰又揉起了面。磨转声,案板发出的吱呀声,收音机里嗞嗞啦啦的《二泉映月》的胡琴声混在一起,各有各的节奏和行板。
雪后的大柳树村,街上连条狗也不见,只有张广泰家院子飘起了飞烟,传出“叮叮当当”的铁锤敲打声,还有粉房的烟筒也一阵一阵升起黑烟,四散弥漫。
粉房里,曹有贵踞在锅台上掌瓢,大手在漏瓢里灵活地抓动稀粉团,生粉丝如雨如线,从勺里缕缕挂下,落在翻滚的开水锅里。另一端,一个人用长棍把熟粉丝掏进冷水盆,后面又有人把熟粉丝斩断,用竿挑起,上架,虽然灶下有火,房里仍冷得令人发抖。林士凡在灶下拉风箱烧火,挺卖力。
曹有贵低声命令道:“大火!”
林士凡拉风箱加烧柴,生烟从灶下升起来。
曹有贵指点他:“架空点,不要塞死了。”
林士凡忙从灶下抽出刚塞进灶里的木柴,带出的生烟呛得曹有贵睁不开眼,曹有贵恼火地歪了头,坚持抓完一瓢,下了锅台,走到灶前,弯下腰,动手指点林士凡:“你把炉底堵了,看着,人心要实,火心要虚。”
“我记住了,我一定照办。可是人不是要虚心吗?”
“你别跟我抬杠,叫你怎么干你怎么干。”
“是是,我好好干。”
看盆的突然对林士凡号叫一声:“换水!”
林士凡忙起身出门到院里提了桶水进来。
看盆的说:“先把盆里的倒了!”
林士凡答应着端大盆,端了几次,大盆纹丝不动。看盆的说:“你也不看看,想想,这么大个盆,又盛满一盆水,你能端动吗?用瓢舀出去。”
林士凡忙应道:“哎哎。”
曹有贵对他说:“教给你的什么活,怎么干,你不要转身就忘,要好好总结!”
林士凡边舀水边说:“是是,我一直在痛苦地总结教训。”
曹有贵一瞪眼:“我怎么你了?给你什么痛苦了?又给你什么教训了?”
林士凡连忙改口:“总结经验,总结经验。你给我的都是经验,好经验。我说错了。”
曹有贵命令他:“加火!拉风箱!”
林士凡看着手中的水瓢说:“我这儿还没舀完水呢……”
曹有贵说:“他那儿不那么急,先顾我这儿!”
“行,行。”林士凡放了瓢,蹲过去拉风箱,并用小棍儿拨拉炉膛。
曹有贵奇怪地问:“你那儿瞎拨拉什么呢?”
林士凡扭头笑了:“忙里偷闲地,烤了几个土豆,还有地瓜。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分享,一块儿分享!”
曹有贵想又说句气话,见林士凡一副讨好相,没忍说。
小学校,一名玻璃匠在往门窗上镶玻璃——课是不能上了,成民和学生们在围着看。
岳自立望着镶在窗上的玻璃,欣赏并赞美道:“真亮啊,要是我家的窗也能镶上玻璃就好了!”
曹庆安义正辞严地说:“你想什么美事儿呢!就是全村家家户户的窗都镶上了玻璃,那也轮不到你家!”
成民皱眉,显然不爱听曹庆安的话,但只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
玻璃匠却奇怪了,问:“怎么你们大柳树村单对他家那么差劲儿啊?”
曹庆安轻蔑地看着岳自立:“他姥爷是地主!”
一名和曹庆安好的男生帮腔:“就是到了共产主义,也不能给地主家的门窗镶上玻璃!”
岳自立默默离开,蹲在玻璃架子前,独自欣赏玻璃。
玻璃匠自语自语:“想不到,大柳树穷得叮当响的一个村子,竟然还出了一个地主。”
成民命令道:“岳自立,你和几名女同学留下帮师傅的忙。曹庆安,你和其他同学都回家吧。”
曹庆安不高兴地问:“为什么单留岳自立和她们几个女生?”
成民说:“女生心细,岳自立也心细。”
玻璃匠说:“是啊是啊,学生嘛,要听老师的话。你们几个都别围着我了,我得取块玻璃了……”
岳自立听了,捧起一块玻璃,转身想要递去。
曹庆安等几个男生,不情愿离开,你推我,我推你,曹庆安猛地撞在岳自立身上,岳自立失手,玻璃落地摔了个粉碎。
玻璃匠摇着头说:“哎呀呀哎呀呀,这么大一块玻璃,可惜了可惜了!老师您看见的,这可不怪我,我都没接手。”
成民看着一地碎玻璃,也是满脸的惋惜。
岳自立吓得快哭了。曹庆安瞪眼盯着他:“你看看你!全村人凑钱买的玻璃,你要赔!”
岳自立辩解道:“要不是你碰了我一下……”
曹庆安啪地扇了岳自立一耳光:“你还敢赖我!”
成民大怒:“曹庆安!你屡屡欺负岳自立同学,屡教不改!今天我要罚你的站!给我站到墙角那儿去!”
曹庆安不服气:“我怎么了?我不就打了他一撇子嘛!”
成民严厉地说:“站到墙角那去!”
和曹庆安好的那名同学说:“老师你不能罚他站!他家是贫农,岳自立家是地主!”
成民火了:“住口!你给我回家去!”
学生们被成民生气的样子惊呆了,岳自立流泪了,曹庆安乖乖站到墙角去了。
玻璃匠对几个孩子说:“看把你们老师气成什么样了!唉,都在这个年份了,连玻璃还没见过!快都走吧,都走吧!”
粉房里,压出的粉条挂着了,做好的豆腐摆着了,曹有贵、林士凡几个在吃土豆、地瓜,一个个吃得黑嘴乌腮。
林士凡谦恭地说:“几位老师,学生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曹有贵一愣,瞪眼道:“别拉近乎!我们几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怎么就成了你的老师了呢?我们是改造和被改造的关系,你怎么就又成了我们的学生?”
林士凡卑恭地一笑:“我明白,我明白,时下而论,肯定是那么一种关系。但我的话也没说错,你们诲人不倦,教我重新做人;你们不厌其烦,教我学会了各种农活。你们当然也是我的老师,我当然也是你们的学生了!”
曹有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特爱听,表面不动声色。
曹有贵一本正经地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林士凡虔诚之至地说:“依你们几位老师看,我这一向改造得怎么样呢?”
曹有贵说:“依我看嘛,还行,还行。你再听听他俩的。”
另外二人各自说:
“有贵都说还行了,我俩对你的看法,当然和他一样了!”
“是啊是啊!还行,还行。”
林士凡笑了:“和你们在一起,我心情特别好。”
曹有贵问他:“比当科长的时候还好?”
林士凡有点尴尬地说:“各有各的好法,各有各的好法。”
曹有贵说:“哎,林士凡,你这名字叫着怎么这么怪呢。”
林士凡讨好地说:“那,曹老师替我改改?改个更贴近农民兄弟的好名字!”
曹有贵一拍大腿:“这扯哪儿去了!我叫你,是叫你再去弄些土豆地瓜来!”
一个男人说:“还有老玉米!”
另一个男人补充道:“发现小个儿的倭瓜,也搞一个来,倭瓜烤了也挺好吃。”
“你们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林士凡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回头说,“我怕碰上张成才。”
一个男人说:“放心,你碰不上他,他进城去了。”
另一个男人说:“以后你也不必怕他,有我们呢!”
曹有贵也安他的心说:“去吧去吧!张成才这个人,既然当面向你认错了,那就不会再打你了,这一点儿我替他保证。”
雪后的城区。
成才拉个排子车,快步经过八角门,进了城。车后,曲彦芳跟着跑跑走走。
城里满街满巷摆满年货摊子,置办年货的人流拥挤,成才和曲彦芳在人潮中走散了,成才喊了几次,抬脚昂首不见曲彦芳。
曲彦芳在人流中高喊“成才”,也不闻回声。
成才手提一堆年货,在人流中撞见了同样手抱年货、头戴红绒花的小芹。显然,这是朵刚买的小花。对这个平时粗犷有余的过去的女友竟在闹市中头戴红花,成才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小芹也发现了成才,直眼看他,不说不笑,目光里像有内疚,也像有幽怨。
成才决然回头转身,却又撞见了吴发林。
吴发林亲热地搂抱着成才说:“成才,好久不见了!”
成才不自然地摆脱了吴发林的搂抱:“给自己家办点儿年货,也帮村里人捎点儿东西。”
“村里人?啊,是啊是啊,你是农民了。猛不丁听你嘴里说出‘村里人’三个字,怪怪的,还不太习惯呢!哎,师兄弟们可想你了!连朱厂长都常念叨你。”
“我既然已经是农民了,就别跟我说厂里的事儿了。”
“你父亲,就是我师傅,他还好吗?”
“就算好吧。”
“要说小芹啊,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仁义啊!和她老子就是不一样。她一直向朱厂长要求,要把自己的工人名额让给你。后来听说你全家四口都自愿当农民了,才……”
成才生气地打断他说:“不说厂里的事了,行吗?”
“行,行,怎么不行!哎,你都买什么?”
“乱七八糟。”
“我买了些闪光雷炮仗,给你几个?”
“我也买了。”
“刚才有个姑娘在人堆里叫你,你的对象?”
“我哪来的对象?一个村里,一起来的。”
“长得还挺漂亮,你们那姑娘多吗?”
“多得很,一脚能踩出七八个来。”
“你真有福。”人流冲散了他们,吴发林被人推着边后退,边向他喊,“有那合适的给我找一个!别自己独吞了!”
成才拉着装了些年货,坐着曲彦芳的排子车,出八角门,前面竟走着小芹,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车上的曲彦芳看见小芹,高声喊:“黄小芹!黄小芹!”
小芹回头,见状停住了。嘴角不知何故,出现了一丝酸甜苦辣俱全、她自己也难言滋味的笑。
曲彦芳催成才:“快点!”
成才本来低了头,经她这一催,气上心头,停步回头:“下来!”
“下去干什么?你叫我上来的!”
“下来!”
“不下。快走!”
“下不下?”
“不下!”
成才一抬手,曲彦芳从车上滑下地,痛叫一声:“啊呀!我的腿!啊呀,啊呀!”
成才慌了,放平了车,转回车后问:“怎么了?”
“腿!”
“哪儿?”
“啊呀!这儿!”
成才忙给曲彦芳揉腿:“厉害吗?”
曲彦芳不理会成才,只叫喊。成才一边给她揉,一边问:“哪儿?”
“这儿。啊呀!”
站在前面的小芹,先是要笑,后忽然敛住,目不转睛,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她看见从后面走来了吴发林,眉头一扬:“吴发林!”
吴发林兴奋地应着跑了过来,边跑边问:“干什么?”
“我的脚崴了,搀着我走!”
“把东西都给我背着!”吴发林眉飞色舞,从小芹手里拿过一包年货,背上肩,拉起小芹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来!这样!”
小芹一拐一拐地走着,不断回望成才和曲彦芳。成才眼看着小芹得意地走去,再不给曲彦芳揉腿了。
等走到再看不见成才的地方,小芹拿下手,把自己的东西从吴发林身上取下来,说:“行了,你回家吧。”
“你好了?”
“我本来就没坏。”
“我把你送回家吧,我知道你家住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家铺子开张那一天,朱厂长带着我们大家伙去送过匾啊!我还吃了一碗馄饨呢!是你妈忙端给我的,当时我真想叫她一声丈母娘!”
“还想挨揍吧?”
“打是亲,骂是爱,我想你现在就打我一拳。”
“你别犯贱。”
吴发林一边跟着小芹走,一边又说:“要说你家那铺子,刚开张那些日子,生意多好啊!可是叫咱们师傅一砸,生意再也兴旺不起来了,大概砸断了财路。”
小芹不接话了,脸色阴沉。
吴发林还不识趣:“又加上你姐一死,你们黄张两家成了仇人……”
小芹站住,狠瞪吴发林,凶凶地说:“滚!不许跟着我!”
天黑了。
成才枕双手躺在自己屋里,小芹的样子交替浮现在他眼前:她主动拉他的手;她主动搂紧他的脖子,亲他;她把一只装满包子的篮子递给他;她向他顽皮地笑着,那是一种纯真的笑……
成才又翻个身,和衣下地,从锔锅担子的抽屉里拿出个银蝴蝶,手里翻弄着看。恍惚间,集市上小芹戴朵红花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而小芹头上的红花,变成了他手中的银蝴蝶……
忽然院里传来曹有贵的声音:“张师傅!张广泰!张广泰!”
王玉珍走到屋门口,说:“是他有贵叔呀,什么事儿?屋里说吧!”
张广泰也出来了:“有贵,你来过几次了,还没进过屋呢!外边冷,快进屋,快进屋!”
曹有贵说:“张师傅,你说你家成民啊,李秀英的儿子弄碎了学校的一块玻璃,我那儿子心疼了,打了李秀英的儿子一撇子,就被你大儿子留在学校里了,不让回家,还罚站。我替我儿子求情,没给我面子。我把老村长请去了,他连老村长的面子都不给!大冷的天,都不让我和老村长进教室呀!”
张广泰不解地问:“谁是李秀英?”
“就是咱们村那老地主的女儿,小李寡妇。”成才也走到了院子里。
“走走走,我去!”张广泰抓住曹有贵的手走出了院子。
“这成民!怎么当了校长了,反而不懂事了!”王玉珍埋怨了一句,又对成才说,“成才,你也跟去!我怕你爸那脾气,和你哥当场发作起来!”
小学校里,曹庆安还站在墙角,成民在马灯光下批改作业。他起身,用拨火棍拨了拨铁炉子里的柴火,走到窗前,朝外望——曲国经站在雪地,袖着双手,不停地跺脚。
成民开了门,大声说:“老村长,请回吧!曹庆安这名学生,是屡教不改了。今天他不亲口认错,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曲国经望望他,没说话,从袖筒里抽出双手,捂耳朵。
张广泰和曹有贵匆匆走了过来,张广泰上前命令道:“成民,让孩子回家。”
成民反手关上门,站在门前,庄严地说:“爸,你来了也不行,他还没认错。”
成才也走来了,从旁看着。
张广泰着急地说:“自从咱们搬到了大柳树,你有贵叔可是对咱们深情厚谊的。”
成民正色道:“但我得对我的学生一视同仁。”
成才劝道:“哥,那也得有个阶级立场!两家孩子不一样。”
成民问:“怎么不一样?”
成才说:“李秀英是地主女儿,她的儿子是地主后代。”
成民反问成才:“那林士凡又是什么人?劳改对象,是吧?你打了劳改对象,不是也公开认错了吗?”
“这……”成才哑火了。
成民对曹有贵说:“曹大叔,你连我父亲都搬来了,等于是在包庇你家孩子!他既是你儿子,也是我学生,教育他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我还怎么教育学生?”
王玉珍也来了,手拿棉帽子,先给成才戴上,之后上前说:“成民,你这多不好?”
“妈,你怎么也来了?你们这样就好?这太过分了!”说完,成民生气地进入教室去了,留下众人在外面面面相觑。
成才把帽子给张广泰戴上,张广泰转身见曲国经捂耳朵,走过去把帽子给曲国经戴上。
曹有贵从头上摘下帽子,看看成才和张广泰,给张广泰戴上了。
王玉珍叹着气说:“没想到我这大儿子,也倔起来了。”
张广泰急得搓双手:“这……他是知识分子了,名义上又是校长,身份上又是老师,我……我也不好打他了呀!”
曲国经也说:“是啊,当然打不得,他有他的那一种道理。他那一种道理,听着也还真是一种道理。我来了,站这儿,也是个没话说。我看,咱们不如都家去。”
王玉珍忽然说:“看,又谁来了?”
大家一齐望去,见走来的是李秀英,肩上搭只没装多少东西的粮口袋。
李秀英走过来,惴惴不安地说:“老村长,还有你们几个,真是太对不起了!都是我的儿子不好,我……我……”李秀英不知再说什么,一转身匆匆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成民正在低声问曹庆安:“还不认错吗?”
李秀英推门进来了:“老师,不,校长,我……我求您……”
成民意外地说:“你怎么也来了?”
“自立这孩子皮实,哪个孩子打几下没什么的,再说他也被打惯了,没什么,在我们这儿真的没什么……”
“可是在我这儿不能也没什么!我一次次看见了总是管也白管,我还当的什么老师?什么校长?”
李秀英愣了一下,又说:“我把家里这点儿面带来了。家里有老有小,也得过年,是平时用鸡蛋向城里人换的。咱农村这边到年底才有面。今秋咱村的麦子没收好,我家没分到……”
成民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呢?”
“赔学校的玻璃,您看抵偿得了抵偿不了?”李秀英哭了。
“你别哭,别哭,那块玻璃,我已经赔上了。”
“不行,不行,那不行!别人要是指责起来,我一个小女子担待不起啊!对您校长也不好啊!您快让曹家的孩子回家吧!我……我这儿给您跪下了!”说着,李秀英哭着跪下了。
成民急忙扶她,一时不知所措:“这……这……”
也许是这位母亲的可怜言行感动了曹有贵的儿子,他突然大哭起来:“老师我错了,我错了呀!我再也不敢欺负岳自立了呀!我以后要和他好啊!”
教室外的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不知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拥向教室。
门开了,教室里的情形令他们吃惊——面口袋放在成民的讲课桌上,李秀英跪在地上哭,曹庆安站在李秀英面前哭。
“叔,他认错了,你可以把他领回家去了。”成民说罢,走出教室,大步离去。
王玉珍赶紧扶起李秀英。曹有贵扯过儿子就打屁股:“你早认个错不就完事了吗?老子也要教训你!教训你!免得有人以为我护犊子!”成才急忙上前拉着,护着。
张广泰也劝曹有贵:“有贵,你千万别误会,成民不会那么以为的。”
曲国经捏捏面口袋,对李秀英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父亲是地主,姑且不论,你也是地主吗?你儿子也是地主吗?你们母子俩过年也不吃顿饺子了!”扭头又对大家说,“大冷的天,也别抻着了,都回去吧,啊?”
熄灯后,张广泰夫妇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说话。
“你觉得,成民他那样,对吗?”王玉珍问张广泰。
“我也正想。那事儿,太复杂了,不是一般人掰扯得清楚的事。你没看老村长,说话都挺谨慎的吗?”
“我从没见咱们成民那么倔过。”
“知识分子,一旦倔起来,往往就会犯死倔的脾气。”
“他总强调自己是小知识分子。”
“大个的,咱们也见识不着。在自己家里,在大柳树村,包括在广华街上,咱们成民就算挺大的了。”张广泰语调之中,仍不无自豪。
“我怕他太认死理,钻牛角尖儿,将来犯什么政治错误。”
“我也有点儿担心这一点。冲这一点,咱们一家陪他当农民,或许是好事。”
“陪他?是我们全家陪你当农民!”
“我意思是,大柳树村的人,都挺厚道的,将来不至于会有人抓住他一点儿什么掰扯不清的事,中伤他。”
“他个人的问题,也不能真像他说的那样,果然来个终身不娶了。你当父亲的,什么时候得劝劝他。”王玉珍忍不住叹了口气。
“睡,睡。明天就三十儿了。我嘱咐你,这个春节什么不舒心的事儿,都别给我提!”
“不给你提给谁提?当初住在广华街时,你和成才都在厂里上班,月月都按时开工资,家里从没缺钱花过,年底还能攒下些。现在,就成民一个人有工资了,每月才二十四元,不抵你当初工资的一半儿。”
张广泰一翻身,用被蒙上了头。
天亮了。
曲彦芳在自家院子里清雪,听到成才在她家门口吆喝:“锔锅喽,锔碗喽,锔缸锔坛子喽!”
曲彦芳走出家门,取笑道:“嗨,锔匠,别处吆喝去!我爹还在睡回笼觉,别把我爹吵醒了!”
“我是找你!”
“我是锅呀我是碗呀?是缸是坛子呀?我哪儿破了需要你来锔呀?大年三十儿早上,有你这么在别人家院门口叫人的吗?”
“你过来。”
“干什么?”
成才从兜里掏出银蝴蝶给她:“明天你又长一岁了。给你,我打的。”
曲彦芳接过,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成才想了想,说:“你父亲对我家好。”
曲彦芳也想了想,又问:“那我对你家不好吗?”
“很好啊,所以要给你嘛!”
“银的吧?”
成才点头。
“你哪儿来的银呢?”
“我妈年轻时的一个手镯子,让我偷偷给化了。”
曲彦芳一听,笑了。
成才又说:“你忘了那天我求过你帮忙到黄家去一趟?我保证了要送你这么一个东西谢你对吧,对吧?”
这时屋里传出曲国经的声音:“彦芳!彦芳!……”
“来啦!”曲彦芳更甜地一笑,跑回了院子。清完了雪,她回到自己屋,对着镜子,美滋滋地把那只银蝴蝶戴在了头上。
成民在家,对王玉珍说:“妈,有钱吗?”
“有。要干什么?”
“过年了,给我五块钱。”
王玉珍顿时高兴了:“对对,过年了,你也该像个老师的样。自己去买条围巾买副手套吧!”
成民接了钱,出门去,在街头东张西望,曲彦芳昂头而来,见了他,故意摇晃脑袋:“老师!”
“彦芳,别走。”
“什么事?”
成民拿出五块钱说:“你替我走一趟,把这五块钱,送给李秀英。”
曲彦芳吃了一惊:“你给他们钱。”
“她家很困难,连点年货都没办。”
“她家是地主!”
“过年了,她家有我的好学生。”
曲彦芳接过了钱:“好吧,我送去了就给你回话。”
“不用什么回话,就说我让给岳自立买双新鞋的钱。”
曲彦芳来到李秀英的小破房前时,李秀英正抱柴草,看见曲彦芳一愣。
曲彦芳说:“小顶针儿,给你拜年。”
李秀英怔了一下才有所反应:“彦芳,也给你拜年,还给你爹拜年!”
“校长张成民叫我送给你五元钱……说是,让你给你儿子买双新鞋!”说罢,曲彦芳将钱塞在李秀英手里,扭身就跑。
“哎你……”李秀英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呆住了。
零星的鞭炮声中,张广泰和曲国经正在曲国经家的炕上对饮。四碟小菜两瓶二锅头,不断有人来拜年,多是说句话就走。曲彦芳穿新衣,头戴银蝴蝶,兴奋不已,练出来的应付自如:“大哥二哥!”“给您拜年!”“炕上陪我爹和张大叔喝酒吧!”爽朗里带泼辣,还带点疯。张广泰不无赞意地说:“你家彦芳是个能当家的孩子!”
“嗨,我这还愁呢,过了今夜,又长一岁,唉,风风火火的,不像个姑娘。”
“女孩儿,长大就稳当了。”
“比不了你的成才,别看他有时候愣头愣脑的。我看出来了,好好修理,是棵好苗儿,我越看他越是个能成器的材料。”
“谁知道他,得看紧了才行。丢了工人饭碗,有一阵子,我还真害怕了几天,怕他不愿意在大柳树当农民。谁知道,你安排他个锔担子,倒应他的心了。”
“人这一辈子,谁不得变几变?就说我吧,哪承想自己会当村长呢!我当初抗日,又不是为了今天当村长。可党信任我,偏让我当,那就得当啊!当了,就得学着往好了当啊。所以呢,有些方面,自己就得变。”
“你在全村,口碑很好。”
“口碑要是都不好,那和旧社会那些村长有什么差别了?广泰啊,这大年三十的上午,我让彦芳把你请来,可不单是叫你来陪我喝酒的。”
“老村长,你也罢,村里也罢,有什么需要我张广泰的,你只管吩咐。我张广泰要是不一心扑实去做,我不是人。我一个人做不成,我还有一文一武的两个儿子!”
曲国经微微一笑,随即严肃地说:“我要你入党。”
张广泰一愣:“我?入党?”
曲国经点头:“我记得,这话我跟你提过一次了。”
张广泰也庄重起来,点头。
“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你身上有些工人阶级的好品质,为人正派,敢于担当责任,也勇于承认错误。你自从落户在咱们大柳树村,对村里的事儿很上心。先有这些,就够了。你张广泰不入党谁入党?我曲国经这位支书,需要你入党。大柳树村,需要你入党。”
“这……老村长太看重我了。可我……怎么个入法呢?”张广泰直挠头。
“这事儿,我跟金凤同志也统一了思想,我俩做你的介绍人。曹有贵,得再考验考验他。等你俩条件都成熟了,一块儿入。你呢,得让成民替你写份申请书,他明白怎么写。你可要抓紧点儿,啊?”
张广泰郑重点头。
除夕夜。
大柳树村这儿那儿的,孩子们在放鞭炮,打着灯笼跑;有些人家院门上,挂起了“走马灯”或摆放着冰灯,倒也很有春节的气氛。
曲彦芳在灯火鞭炮的闪光红影中捂着耳朵跑进张家院,先抓了一下头发,又摸了摸银蝴蝶发卡。进了房,先一惊后一喜:惊房里没点过年的红蜡,没个过的样,没有包饺子;喜只有成才一人在家,锔锅小炉子里烧着焊刀,正在组装一个直流收音机。她明知故问:“你在干什么?”
成才头也不抬:“你看我在干什么?”
“我看你在瞎鼓捣!哎,你爹……”
“我爸好不好!”
“你爹你爹你爹!偏说你爹!以前是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没说了不起。”
“那你就先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你爹在我家参加共产党,我爹当他的介绍人!”
“都快是老头子了,你爹还不如先介绍我。”
“我看入党的事儿,还是先让给他们老的好,咱们年轻人先不用忙那事儿。”
“那该忙啥事儿?”
“谈恋爱呗!入党的事儿,可以早一天晚一天,恋爱结婚这种事儿,有年龄在那儿横着,不能耽误了,是吧?”
成才嘲笑地打鼻孔里嗤了一声,嘟哝:“黄嘴牙子还没褪呢!”
“一过年,就十八了,该褪了。哎,我戴上了!”
“什么?”
“你看。”曲彦芳转身摇头,银蝴蝶在油灯前闪亮。
成才抬头看一眼:“唔!”
“好看吗?”
“我的手艺,不是吹,想叫它多好看,它就能多好看。”
“我戴上它好看吗?”
成才又看她一眼:“还行。”
曲彦芳眨眨眼:“还行?”
“嗯,还行。”
曲彦芳恼了:“没委屈了它?”
“委屈不委屈的,反正已经给你了嘛!”
曲彦芳流泪了:“你……我问你,为什么给我打它?”
“你替我送过信,我当时说了。”
“就为那个?不为别的?”
“就为那个,不为别的。”
曲彦芳用力把银蝴蝶摔到成才脸上:“给你!”
成才抬起头,不解地问:“干吗打人?”
曲彦芳出门走了,到了院门外,却又停下。回头看,不见成才追出来,生气扭头走了。
成才低了头,自言自语:“给你东西还打人!……不讲理。”
张广泰走在铺雪的村路上,迎面遇到了曲国经。
“老村长去哪儿?”
“我得去看一个人。”
“我知道你要去看谁了,我也正想去,就陪你一块儿去吧。”
林士凡正坐着两块土坯弯腰弓背伏在炕上写什么。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见是曲国经和张广泰,慌不迭地站起来:“村长,村长,张师傅,我……我正在加深检讨,加深认识,提高认识……”说着从炕上拿起一摞写出的检讨,“还没写完……”
曲国经摸摸炕:“炕不热呀,没有草?”
“有有有,我是尽量节约,加强锻炼。”
“过年了,家家都过年,你想些什么呢?”
“我总结改造收获。”
“有收获吗?”
“有,每个月都有,我都写了。”
曲国经将厚厚的一叠检讨一撕两半,就油灯烧着,扔进了炕洞里:“以后,不要再写了。写上几万张,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我识字有限,眼又花了。你写得太多,太勤,我也不会全看。把炕再烧烧,三十儿晚上嘛,起码睡个热乎觉。打明天起,放你假,回城去把春节过完吧!”
林士凡感动地说:“谢谢,谢谢老村长。”
曲国经摆摆手:“甭谢我,谢我还不如谢春节。”
张广泰在一旁说:“啊,对了,求你件事。你在城里,各机关的熟人多,有哪个机关要换的旧电话,你给大柳树买一台回来,这是钱。”
林士凡不接钱,说:“能办到!不用钱,我还保留着一半工资。”
张广泰说:“接着,得用我的钱。”
林士凡看曲国经,见曲国经点头,这才把钱接过来。
曲国经、张广泰踏雪走在村街上,曲国经说:“好雪!今年春早得叫大家早准备,早耕早播。”
张广泰回到家,房里空无一人。他站定思索了一下,出了门。
张广泰来到大翠坟那,果然见王玉珍、成民、成才、曲彦芳都在坟前,纸钱燃烧,火光跃动,照着每个人的脸。张广泰沉默了一阵:“都回家吧,翠儿也该安心了。”
成民低声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一个人再待会儿。”于是曲彦芳搀着王玉珍,成才拎起空篮子一块儿离去了。
“爸,你也回去吧。刚才你没来时,妈已经替你跟大翠说过些过年话了。”
“那,我来看她的次数比你们少,我也给她亲手烧几张纸吧,还有么?”
“还有些。”成民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向父亲。
张广泰接过纸,蹲下,往余火里一张张续,他在心里默念着:“大翠,你和成民的事儿上,大伯如果有什么罪过,还望你多宽恕……”
“爸,给我留几张,我也想给她亲手烧几张。”
张广泰住了手,起身将余下的纸递还成民。成民也蹲下烧起来。
张广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说:“成民,爸要对你说几句话。”
成民一动不动地说:“说吧,爸,我听着。”
“这几句话,我已经闷在心里有些日子了。总想找机会跟你说,总也没合适的机会……大翠她不在了,你的心,不能总在这儿。活人死人是两个世界,你该成亲还得另外成亲,该成家还得另外成家……”
成民正好将最后一张纸烧完,站起来注视着父亲说:“爸,你认为在大翠坟前说你刚才那些话,就是一个适当的机会么?”
张广泰怔了怔,愠怒而去。
成民望着父亲的背影远了,又坐在坟旁,将身子往坟上一靠,抬头望月:“大翠,大翠,这会儿,我又像靠在你怀里……”
远远的,小树林里,寒冷中站着黄吉顺一家三口,都冷得缩颈袖手的——显然,他们也是给大翠上坟来的。
黄吉顺不耐烦地说:“那个张成民,他倒是想干什么?还不走他的!”
于凤兰说:“我看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黄吉顺固执地说:“他张成民挨得起冻,我也挨得起!终究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叫我女儿挑理!”
小芹嘟哝:“哼,这会儿会说是你的女儿了!”
给大翠上完坟,黄吉顺一家三口回到新新居,于凤兰进门便说:“小芹,快捅旺炉子,冻死我了!我要烤烤我双脚。”
“自己捅!”小芹脚也不停一下地直入自己的屋,拿起桌上姐妹二人的照片,瞧着流泪,“姐,我想你,想极了!不是为想你,我才不回这个家。”
黄吉顺在厦外放爆竹,几声爆竹响后,黄吉顺冲回屋里对于凤兰说:“快,找布,给我包一下!炸手了!”
于凤兰慌忙找出药布包扎他炸黑了的手。
“我正要点,一阵风迷眼了。揉好眼,再点,没想到那稔子燃得真快……”
“是大翠,女儿恨你……”
黄吉顺发冷似的浑身一哆嗦。
曲国经走进张广泰家院,屋里漾出笑声,他未进门先笑:“我估计彦芳在这,果然。”
张广泰笑迎他,请坐,请茶,请糖,请烟,笑着说:“这像是一家在过年。”
王玉珍也笑着说:“嗨,你们爷俩就和我们一起过吧!”
曲彦芳又来了兴致:“成才,放炮去!”
成才梗着脖子不动。
“去啊!”
“不去。”
“怎么不去?”
“谁叫你不要那……那个……”
曲彦芳忙从桌上抓起银蝴蝶,先出了门:“走!”成才这才拿了鞭炮出门。
曲国经、张广泰、王玉珍好像看出了成才和曲彦芳有什么“小交道”,各有不同表情地笑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